听雪小筑,名副其实。
它坐落在醉春风院落的最深处,远离前厅的喧嚣,自成一方天地。
院中一株老梅,虬枝盘错,虽未到花期,却已能想见冬日里“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景致。
屋内陈设更是雅致到了极点,一桌一椅皆是上好的花梨木,博古架上摆着几件不知真假的古玩,角落的铜兽香炉里,正燃着清心安神的沉水香。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竟是风月场中的一处居所。
风三娘显然对苏媚的反应很是满意,她看着苏媚环视四周时,眼中虽有欣赏,却无半分寻常女子初见富贵的贪婪与迷醉,心中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里,往后就是你的家了。”风三娘在主位的圈椅上坐下,呷了一口丫鬟奉上的香茶,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风三娘在这醉春风里迎来送往了半辈子,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绝非池中之物。”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在审视一件价值连城的货物。
“我今日将这听雪小筑给了你,便是对你下的一笔‘投资’。我投了重金,自然,也期待高额的‘回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这番话,既是提点,也是敲打。
她要让苏媚明白,她得到的一切,都是有价码的。
苏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
她对着风三娘,敛衽一礼,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三娘的提携之恩,苏媚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苏媚自知出身低微,除了一副皮囊与几分舞技,再无长物。从前只求温饱,不敢有半分妄想。是三娘您,给了我一个看到更高处风景的机会。”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巨大机遇砸中的颤抖,眼神却清亮得惊人。
“苏媚不求风花雪月,不求知己良人。我只求……能牢牢抓住三娘您给的这根藤蔓,在这醉春风里,站稳脚跟,活出个人样来。”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她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贫穷逼迫、极度务实、且一心只想搞钱搞事业的“人间清醒”形象。
她没有谈虚无缥缈的感情,只谈最实际的“价值”与“回报”。
这恰恰是风三娘最喜欢听的。
在风月场里,最怕的就是那些动不动就要死要活、谈真感情的痴男怨女,那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反倒是这种目标明确、头脑清醒的“事业批”,才是最可靠、最能创造价值的工具。
“好,好一个‘活出个人样’!”风三娘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你能拎得清,便是最好。”
她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挖到宝了。
这苏媚,不仅有倾倒众生的容貌和舞技,更有这般通透的心思,假以时日,必能成为自己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最会赚钱的一棵摇钱树。
既然是重点培养对象,自然要多提点几句。
“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这姑苏城里,水深得很。咱们醉春风迎来送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些人,是财神爷,咱们得罪不起;有些人,是活阎王,咱们更要绕着走。”
风三娘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了一副传授机宜的姿态。
“你初来乍到,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往后行事,千万要多长个心眼。”
苏媚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她起身为风三娘续上茶水,姿态愈发恭敬,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求教。
“三娘说的是。苏媚正为此事发愁呢。我今日虽侥幸得了您的青眼,但也因此得罪了红芍姐姐。往后在这院里,怕是步步维艰。”
她先示之以弱,将自己的动机,归结为在新环境中寻求自保的恐惧。
“更怕的是,万一哪天不小心,冲撞了哪位咱们惹不起的贵人,不仅会毁了自己,更会辜负了三娘您的一片心意。”
“还请三娘慈悲,为苏媚指点一二。这姑苏城里,究竟有哪些人家,是咱们必须小心伺候着的?”
这个提问,合情合理,是一个聪明的新人最该问的问题。
风三娘对她的“上道”非常满意,戒心也降到了最低。
她开始如数家珍地为苏媚剖析姑苏城的势力版图。
“要说这姑苏城里真正的顶尖人家,无非三家。”
“知府白大人,那是官面上的执牛耳者,他家的人,轻易不会来咱们这儿,但若是来了,必得当祖宗一样供着。”
“漕运总把头龙四爷,那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脾气火爆,手眼通天,他的场子,谁也不敢去砸。”
风三娘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至于第三家,也是这姑苏城里,真正的首富。那便是……”
苏媚的心,猛地一紧。
“……沈家。”
风三娘轻轻吐出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苏媚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子里一闪而过的、蚀骨的恨意。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呼吸的平稳,用一种纯粹好奇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话题。
“沈家?可是城东那座最大的宅子,做丝绸生意的沈家?”
“正是。”风三娘点头道,“沈家是百年世家,底蕴深厚,生意遍布江南。如今的沈家家主沈万山,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苏媚的内心在冷笑。
八面玲珑?不过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罢了。
她故作天真地问道:“那沈家的人,想必也是咱们这儿的常客吧?尤其是……年轻的公子们?”
她在“年轻的公子们”这几个字上,加了点暧-昧的、一个风尘女子该有的期待与遐想。
风三娘看了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
“沈家的家教严,嫡出的公子轻易不来。那位大公子沈玉衡,更是洁身自好,是全姑苏城姑娘们的梦中情人。你呀,就别想了。”
苏媚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洁身自好?梦中情人?
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她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随即又像是自我安慰般地说道:“也是,那等人物,自然不是我这种人能肖想的。”
“不过……”她话锋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好奇地问,“那沈家,就没有什么旁的人,喜欢来咱们这儿散心么?”
风三娘被她这副“退而求其次”的模样逗笑了,觉得她真是把一个风尘女子的“趋利”本性演得活灵活现。
“你这丫头,心思倒是活络。”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分享秘密的口吻说道:“沈家嘛,倒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府里,有个不成器的角色,倒是咱们这儿的常客。”
苏媚的心跳,开始加速。
她知道,鱼儿,要上钩了。
“哦?是哪位?”她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是沈家的大管家,叫王坤。”风三娘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轻蔑,“这人,是沈夫人的陪房出身,仗着主母的信任,在沈家作威作福,捞了不少油水。可惜啊,就是有个致命的毛病——嗜赌如命。”
“他不敢去那些大赌坊,就爱来咱们这种地方,跟一些富商小赌怡情。每次输了钱,心情不好,就喜欢来咱们楼里听曲喝酒,找姑娘散心。而且,出手极其阔绰。”
风三娘用扇子点了点苏媚,眼中闪着精光。
“他呀,就是个又肥又蠢的凯子。你若是有本事,从他身上,能捞出不少油水来。不过记住,别跟他谈情,只跟他谈钱。这种人,最是无情无义。”
苏媚低着头,恭顺地应道:“苏媚记下了,多谢三娘提点。”
她的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王坤!
她记得这个名字!
当年,顾家防卫森严,若不是有内鬼泄露了府内的布防图和父亲的书房位置,沈家的计划绝不会那么顺利!
而那个负责传递消息的内鬼,正是这个深受母亲信任、时常来顾家走动的沈府大管家——王坤!
是他,为仇人递上了最致命的刀!
找到了。
复仇之路的第一个目标,终于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风三娘又交代了几句,见苏媚始终恭顺懂事,便满意地离开了。
听雪小筑,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苏媚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晚风吹拂着她那张绝美的、不属于自己的脸。
方才脸上所有的谦卑、感激、惶恐,都在这一刻,褪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漠然。
以及,在那漠然之下,燃烧着的、足以将整个姑苏城焚为灰烬的滔天杀意。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窗棂的薄尘上,轻轻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王。
坤。
夜色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醉春风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复仇的蛛网,已经悄然织下了第一根丝。
而她,是那只潜伏在蛛网中央的、最耐心、也最饥饿的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