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风,是姑苏城最温柔的陷阱,最华丽的销金窟。
白日里,这里是听曲品茗的雅集之地;待到华灯初上,便化作全城权贵名流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当顾晚舟,或者说,如今的“苏媚”,走到这座朱漆大门前时,门口迎客的龟奴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但随即又恢复了职业化的谄媚。
在这烟花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美人与美人之间,亦有云泥之别。
“我来此地,是想做个舞姬。”苏媚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平静,她将身上仅有的几块碎银递给管事。
管事掂了掂银子,目光在她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领着她穿过前厅,走向后院的舞坊。
舞坊极大,铺着光滑的红木地板,四角燃着昂贵的龙涎香,熏得整个空气都暖洋洋、香喷喷的。
坊内,十几个身段婀娜的舞姬正在练习,而最中央的,无疑是她们的焦点。
一个身着艳红色舞衣的女子,正随着乐师的琵琶声翩翩起舞,腰肢柔软得像没有骨头,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勾魂夺魄的媚劲。
她便是醉春风如今的头牌,红芍。
一曲舞毕,周围的舞姬立刻围了上去,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红芍姐姐的舞真是越发精湛了!”
“就是,这姑苏城里,谁能比得上姐姐一根手指头?”
红芍很是受用,正满脸得意,眼角余光却瞥见了门口的苏媚。
她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作为女人,尤其是靠脸吃饭的女人,对同类的容貌有着最敏锐的直觉。
只一眼,红芍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她生平未见之劲敌。
那张脸,美得太有攻击性,几乎不似凡人。
一股强烈的嫉妒与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哟,这是哪儿来的新人?”红芍摇着团扇,施施然地走了过来,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尖酸,“看着面生得很,懂不懂这儿的规矩?”
苏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卑不亢,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在红芍看来,就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恰在此时,一个身穿绛紫色锦缎旗袍,身段丰腴,眼角眉梢皆是精明厉害的半老徐娘走了进来。
她便是醉春风的掌舵人,风三娘。
“三娘,您来得正好。”红芍立刻迎了上去,娇滴滴地挽住她的胳膊,眼神却瞟向苏媚,“这儿来了个想当舞姬的新人,妹妹们都想开开眼,不知她有什么真本事。您看,是不是该给她个机会,也让大家伙儿瞧瞧?”
这话听起来是提携新人,实则包藏祸心。
一个新人,初来乍到,面对这么多双眼睛,又是当红头牌亲自“监考”,十有**会紧张得手足无措,当场出丑。
风三娘是什么人?人精中的人精。
她怎会看不出红芍这点小心思。
不过,她也确实觉得红芍最近有些太骄纵了,敲打一下也好。
更何况,她也确实被苏媚的容貌惊了一下,想亲眼看看,这究竟是个空有皮囊的花瓶,还是个能下金蛋的宝贝。
于是,她顺水推舟,懒洋洋地开口道:“红芍说得有理。我们醉春风,不养闲人。姑娘,既然你想留下来,那就得拿出点真本事。”
她扫了一眼苏媚身上那件略显寒酸的布裙,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这样吧,也别说我欺负你。这大厅的台子,现在就空着,你上去舞一曲。若是能得了在场看客的眼,我就把你留下。”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们醉春风的乐师,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使唤的。你就,清舞一曲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舞姬都发出了压抑的窃笑。
清舞?
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蹈,最是考验舞者的功力。不仅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准地踩在无形的节奏上,更需要舞者自身有极强的感染力,否则便会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子,滑稽可笑。
这是最苛刻的试炼。
红芍的眼中,已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她仿佛已经看到,这个空有美貌的女人,将在万众瞩目之下,沦为整个醉春风的笑柄。
然而,苏媚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丝毫的慌乱或畏惧,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可以。”
说完,她便在众人或同情、或轻蔑、或好奇的目光中,缓步走向了前厅。
醉春风的大厅,此刻已是宾客满座。
当苏媚走上中央那座白玉高台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女子是谁?好生貌美!”
“没见过,新人?胆子倒是不小,竟敢清舞?”
“呵呵,怕不是想靠脸蛋博出位,结果要出丑了。”
台下的议论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台上的苏媚。
她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地,脱下了脚上的布鞋,露出一双莹白如玉、纤巧完美的赤足。
她就那样赤足踏在冰凉的白玉台上,仿佛一朵即将于寒夜中绽放的雪莲。
她站定在舞台中央,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瞬间,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
如果说方才的她,是一件精美绝伦、引人遐思的瓷器,那么此刻,她便成了一口深不见底、幽暗彻骨的古井。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带着无尽哀怨的气场,从她纤瘦的身体里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超越了单纯悲伤的情绪,仿佛凝聚了千百年来所有被辜负、被背叛的女子的怨念。
大厅里原本嘈杂的议论声,不知不觉地,小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牢牢地吸住,心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压抑。
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然后,她动了。
没有音乐,但她的每一个动作,本身就是最极致的韵律。
她起手,一个柔缓的水袖,划出的却是凄凉的弧度,像是诀别时的最后一次挽留。
她旋身,裙摆飞扬,带起的不是风情,而是卷带着血色的、绝望的漩涡。
她的舞,没有一丝一毫的取悦或献媚。
她在用身体,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舞姬,从万千宠爱于一身,到被挚爱之人亲手灌下毒酒,在无尽的痛苦与不甘中,于猩红的地毯上,舞尽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舞姿,时而如初见时含羞带怯,时而如热恋中痴缠炙热,时而如被背叛时肝肠寸断,时而又化为索命厉鬼般的疯狂与怨毒。
台下的看客们,早已忘记了言语。
他们看得如痴如醉,心神俱裂。
他们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舞姬,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经历爱恨情仇的灵魂。
他们沉浸在那极致的美感之中,却又从心底里,泛起一股股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
因为那舞蹈,太真实,太痛苦,美得……不像凡人。
美得,像一只从地狱归来的、索命的艳鬼。
舞坊门口,红芍的脸色早已化为一片惨白。
她引以为傲的媚术,她苦练多年的舞技,在这支舞面前,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鸦,粗劣、浅薄、不值一提。
这根本不是技艺的差距。
这是维度的碾压。
她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看着台下那些如痴如醉的男人,第一次,在自己的领域里,感受到了名为“绝望”的情绪。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高台上,苏媚的舞蹈,进入了最后的尾声。
她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后仰,腰肢弯成了一道凄美的、断裂的桥,长发如泼墨般垂下,拂过冰凉的玉台。
随即,她缓缓倒下,蜷缩在地,像一朵在瞬间凋零的、被血染红的白莲。
曲终。
舞毕。
整个醉春风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方才那场震撼心魄的表演中,无法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风三娘第一个回过神来。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双精明了一辈子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灼热的火焰。
是宝贝!
不,是摇钱树!是能让醉春风压倒姑苏所有同行的镇楼之宝!
“好!”
她用力地拍了一下手,清脆的掌声,终于打破了这片死寂。
“好一个‘苏媚’!”
她快步走上高台,亲自将苏媚扶起,声音里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欣赏。
“从今往后,这醉春风最好的‘听雪小筑’,就归你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听雪小筑,那是只有历代头牌中的头牌,才有资格居住的院子。
红芍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晃,面如死灰,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她知道,她的时代,结束了。
风三娘无视了身后红芍那怨毒的目光,亲热地拉着苏媚的手,引着她走下高台,走向后院。
苏媚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舞,与她毫无关系。
只是,在路过一道珠帘半掩的二楼雅间时,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从那珠帘后透了出来,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道视线,与台下那些男人充满了**、贪婪的目光截然不同。
它冷静,锐利,充满了穿透力。
仿佛一柄锋利的手术刀,要将她这副名为“苏媚”的皮囊层层剥开,看清楚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一个怎样挣扎、扭曲的灵魂。
苏媚没有抬头。
她只是跟着风三娘,继续向前走,将那道探究的视线,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