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刺骨,像是沉入了万年不化的寒潭之底。
没有声音,没有光,连痛楚都变得麻木而遥远。
顾晚舟的意识就像一缕即将熄灭的烛火,在这片虚无中漂浮,随时都会彻底消散。
“以汝之怨,换汝之愿。”
那个非男非女的诡异声音,如同在亘古的静寂中投下的一颗石子,在她死寂的意识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可愿,与我交易?”
交易?
用我这仅剩的、比风中残烛还要微弱的怨恨,去换取那遥不可及的愿望?
她早已一无所有。
家没了,亲人没了,那张曾被誉为江南第一绣娘的巧手引以为傲的脸,也没了。
支撑着她最后一点执念不散的,只剩下那座尸山火海堆砌而成的仇恨。
如果连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东西都能作为筹码,那还有什么不可交易的?
“我愿意。”
她在意识的最深处,发出了无声的嘶吼。
几乎是在她念头升起的瞬间,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宏大而空旷的殿堂里。
殿堂的穹顶高不见顶,隐入浓郁的黑暗中。四周矗立着一根根巨大的黑色石柱,上面雕刻着繁复而扭曲的纹路,仿佛是无数痛苦灵魂的纠缠。
这里没有窗,唯一的光源,来自于殿堂两侧陈列架上悬浮着的一个个光团。
那些光团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芒,如同夜空中的鬼火。
每一个光团下方,都有一块黑沉沉的木牌,上面用血色的朱砂刻着字。
“这里是‘万相’之所,亦是‘万怨’之牢。”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源于她的内心。
“此间陈列的每一个‘相’,都是一个未能得偿所愿的怨魂。他们生前的执念,化作了他们最强的‘能’。”
顾晚舟的目光扫过那些木牌。
【账房·钱四海】,执念:【算尽天下财】,能:【神算之术】。
【将军·林破虏】,执念:【护国之疆】,能:【百战刀法】。
【画师·吴道玄】,执念:【绘尽世间色】,能:【丹青妙笔】。
【琴姬·弄玉】,执念:【一曲动九天】,能:【天籁之音】。
……
成百上千的光团,延绵不绝,宛如一座鬼魂的图书馆。
“你可以从他们之中,选择一个,借其‘皮相’。”
“借用期间,你将获得他(她)的容貌,并继承其最强的‘能’。”
“但是,交易是公平的。”
那个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冰冷的、非人的漠然。
“每一次‘借相’,你都必须支付对等的‘代价’。你拥有的越是珍贵,能换取的‘相’便越强大。你的情感,你的记忆,你的五感……你身上的一切,皆可为筹码。”
顾晚舟静静地听着,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情感?她的情感只剩下恨。
记忆?那些温暖的记忆如今只会像刀子一样凌迟她的心。
五感?只要能让她亲眼看到仇人血债血偿,失去任何一种感官又何妨?
她的仇恨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炽烈,以至于任何代价在她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她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声音里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
“我愿意交易。”
“我要复仇。”
那个声音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赞许。
“很好。那么,选择你的第一张‘皮囊’吧。”
“提醒你,你与‘相’的契合度,取决于你们执念的相似性。选择与你仇恨最接近的,你会更容易驾驭它的力量,但同时,也更容易被它的疯狂所侵蚀。”
顾晚舟迈开脚步,在这座阴森诡异的怨魂陈列馆中缓缓行走。
她掠过那些武将、谋臣、富商,目光没有片刻停留。
她需要的不只是力量,更需要一个能让她不引人注目地、重新回到那座城的身份。
一个能让她接近沈家,接近那些高高在上的仇人的身份。
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一个角落的光团前。
这个光团散发着幽微的、带着一丝桃色的粉光,在众多怨魂中显得并不起眼。
下方的木牌上写着:
【舞姬·苏媚】,执念:【名动姑苏城】,能:【倾城之舞】。
“她?”那个声音里透出一丝讶异。
“是。”顾晚舟的回答很平静。
她选择苏媚,理由很简单。
第一,她死在姑苏,这意味着这张脸在姑苏是全新的、陌生的,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第二,舞姬,是最容易进入那些销金窟、最容易接触达官显贵的身份。沈家的男人,尤其是沈玉衡,最喜欢流连于那些风月场所。
她要让自己的仇人,亲手将她这把复仇的刀,迎进自己的心腹之地。
“确定了?”
“确定。”
“借用【舞姬·苏媚】之相,你需支付的代价是……”
那个声音拖长了调子,仿佛一个正在估价的冷酷商人。
“……你生命中,所有关于‘滋味’的记忆与体验。”
滋味?
顾晚舟愣了一下。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无数画面。
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糖糕,甜糯香软,是她童年最喜欢的味道。
父亲珍藏的雨前龙井,清冽回甘,总是在她熬夜刺绣时,为她提神醒脑。
还有及笄宴上,沈玉衡为她夹的那一块东坡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当时她觉得,那是她尝过的世间最美的珍馐。
酸,甜,苦,辣,咸……那些曾构筑了她对生活感知的一部分,那些曾带给她无数欢愉与享受的东西,此刻都化作清晰的味觉记忆,在她的灵魂深处翻腾。
只要她点头,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从此以后,山珍海味与粗茶淡饭,对她而言,将再无区别。
她将永远地活在一个没有味道的世界里。
这是一个何其残忍,又何其巧妙的代价。
一丝苦涩的笑意,在她几乎已经没有表情的意识中泛起。
也好。
断了念想,绝了滋味,剩下的路,才能走得更纯粹,更决绝。
“我同意。”她平静地回答。
“交易……成立。”
那个声音落下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从中抽离了什么东西。
那些关于桂花糕的甜,龙井茶的香,东坡肉的醇,在一瞬间褪色、崩解,化作了最苍白的虚无。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对“好吃”这个概念的理解正在迅速消失。
与此同时,那个属于【舞姬·苏媚】的粉色光团,从陈列架上缓缓飘起,加速,然后狠狠地撞进了她的身体。
剧烈的冲击让她眼前一黑。
……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呛咳,让顾晚舟猛地睁开了眼睛。
咸腥的河水从她的口鼻中涌出,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粗糙的木板上,身上盖着一张又旧又硬的渔网。
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耳边是“吱呀吱呀”的船橹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你醒啦?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渔夫,正关切地看着她。
“是您……救了我?”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唉,在江边看到的,顺手捞了起来。”老渔夫叹了口气,“看你这穿着打扮,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顾晚舟沉默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脸。
入手处,不再是那被烧得焦黑、凹凸不平的恐怖触感,而是一片光滑细腻,宛如上好的羊脂美玉。
她的心猛地一跳,挣扎着坐起身,扑到船舷边,望向水中的倒影。
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琼鼻樱唇,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与风情。
这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带着一种能让男人疯狂、让女人嫉妒的侵略性。
但,这不是顾晚舟。
那个温婉娴静的江南闺秀,已经死在了昨夜那场滔天大火里,死在了那条冰冷的江水中。
活下来的,是另一个人。
“姑娘,你没事吧?先喝碗热粥暖暖身子。”老渔夫将一个粗陶碗递了过来,里面是熬得烂熟的米粥。
顾晚舟接过碗,说了声“谢谢”。
她将温热的粥送入口中。
米粒在唇齿间碾磨,带着一种充填腹腔的温饱感,却没有任何味道。
就好像在咀嚼一团温热的棉絮。
没有米香,没有咸淡,什么都没有。
她知道,代价已经支付。
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碗没有任何味道的粥喝完,仿佛在进行一场郑重其事的告别。
然后,她抬起头,用那双属于“苏媚”的、妩媚动人的眼睛望向老渔夫,声音轻柔却坚定。
“老伯,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敢问,去往姑苏城,该走哪条路?”
水面倒映着她绝美的、陌生的容颜。
她的眼中,燃着两簇永不熄灭的、来自地狱的火焰。
复仇的第一步,从让“苏媚”这个名字,响彻整个姑苏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