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暮春,总是被泡在蜜糖罐子里的。
风是软的,水是甜的,连带着人的骨头都是酥的。
顾晚舟觉得,今日的风里,还多了一味芬芳馥郁的槐花香,甜得让她有些微醺。
她坐在绣楼的窗边,指尖捻着一根细如毫毛的金线,屏息凝神,将最后一针刺入面前那件华美至极的礼服裙摆。
针尖落下,一只浴火凤凰的尾羽终于完美收束,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这件名为“锦绣江山”的及笄礼服,她整整绣了一年。
一针一线,皆是她对未来的憧憬与期盼。
窗外,顾府上下张灯结彩,喧闹声、欢笑声隔着花木,影影绰绰地传来,像一首热闹的序曲。
今日,是她的及笄之日。
也是她与沈家哥哥,定下婚期的日子。
想到沈玉衡,顾晚舟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总说,她的手是天底下最巧的手,能绣出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说,他要将这世间最美的风景,永远留在身边。
“晚舟。”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
顾晚舟心头一跳,像被揣了只小兔子,她快步走到窗边,探出头去。
楼下的海棠花树下,沈玉衡一袭月白锦袍,正仰头望着她,眼底盛满了她所熟悉的、能将人溺毙的温柔。
“沈家哥哥,你怎么来啦?前院宴席都快开了。”她故作嗔怪地说道,脸颊却悄悄染上了绯红。
“自然是来送贺礼。”沈玉衡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给你,及笄之喜。”
丫鬟接过木匣呈上来,顾晚舟打开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点翠嵌宝的凤凰步摇,工艺精巧,华美非凡。
“真好看。”她由衷地赞叹。
“你亲手绣出‘锦绣江山’,我便为你献上‘凤鸣朝阳’。”沈玉衡的声音透过窗子传上来,字字句句都敲在她的心坎上,“晚舟,待你行过及笄礼,我便请沈伯父上门提亲,八抬大轿,将你迎回沈家,可好?”
顾晚舟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觉得世间所有的美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从未怀疑过这份情感的真挚,毕竟,顾沈两家是姑苏城最大的两户织造世家,联姻是众望所归,而她与沈玉衡更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母亲秦氏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你这孩子,快到吉时了,还在这儿跟玉衡隔着窗子说话,像什么样子。”秦氏嘴上责备着,脸上却满是宠溺的笑容。
她挥手让丫鬟们伺候顾晚舟更衣,自己则走到妆台前,从一个随行婆子手中接过一个略显陈旧的妆盒。
那妆盒通体由一种不知名的乌木制成,入手冰凉,四角包着暗沉的黄铜,盒盖上没有繁复的雕花,只刻着一张似哭似笑的、模糊的鬼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祥与诡异。
“娘,这是……”顾晚舟有些疑惑。
“这是咱们顾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叫‘万相妆盒’。”秦氏将妆盒放在妆台上,声音低了几分,“祖上有训,此物不祥,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开启。”
她叹了口气,爱怜地抚摸着顾晚舟的头发。
“可你终究是要嫁去沈家了,这是娘给你的压箱底,权当是个念想。你记住,不到家族生死存亡之际,万万不可动它,平日里就让它放着吧。”
顾晚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张诡异的鬼脸上,心底没来由地窜起一丝寒意。
但这份寒意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喜悦冲散了。
吉时已到。
顾府正厅,宾客云集,高朋满座。
当身着“锦绣江山”礼服的顾晚舟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满堂的喧嚣瞬间静止,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那凤凰仿佛要从裙摆上振翅飞出,流光溢彩,夺尽了满室灯火的光辉。
顾晚舟含羞带怯地走到厅堂中央,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沈玉衡身上。
他站在宾客席的首位,依旧是那般温文尔雅,只是今日看她的眼神,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炽热与……复杂。
她看不懂那份复杂,只当他是为自己而惊艳。
行礼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敬告天地,叩拜父母,一切都如梦中演练了千百遍那般顺利。
直到主礼的赞者高声唱道:“宾者为之加冠,三加弥尊,君子之德……”
按照礼制,此时应由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为她簪上发笄。
可就在这时,沈玉衡却突然排众而出,走到了她的面前。
“晚舟,这最后一礼,便由我来为你完成吧。”他微笑着说。
满堂宾客一阵善意的哄笑,都当这是小两口情不自禁的恩爱之举。
顾父顾母也相视一笑,默许了。
顾晚舟羞红了脸,低着头,感受着他缓缓靠近。
她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和他指尖传来的、熟悉的温度。
然而,簪子并未落在她的发间。
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冰冷刺骨的话语,清晰地响彻整个大厅。
“顾家家主顾远山,勾结逆党,私绣龙袍,意图谋反!来人,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姑苏城的夜空。
顾府的大门被人轰然撞开,无数手持利刃、身披甲胄的官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见人就砍,逢人便杀。
方才还觥筹交错、笑语晏晏的厅堂,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惨叫声、哭喊声、兵刃入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死亡的乐章。
顾晚舟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僵硬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沈玉衡。
他脸上的温柔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鹰隼般的冷酷与快意。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为什么?”沈玉衡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残忍的嘲弄,“我的好晚舟,你真以为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吗?你顾家百年前夺我沈家织造魁首之位,害我沈家先祖郁郁而终,这笔血债,我们沈家记了一百年!”
“你说的每一句情话,送的每一件礼物,都只是这盘棋局里的一步棋而已。”
“你亲手绣的这件‘锦绣江山’,就是顾家谋逆的最好罪证!”
他猛地伸手,狠狠撕扯着她身上的礼服。
那件耗费了她一年心血、承载了她所有美好幻想的“锦绣江山”,在她眼前被撕成了碎片。
烈火不知从何处燃起,迅速吞噬着雕梁画栋,浓烟滚滚,将喜庆的红绸染成绝望的灰黑。
她看到父亲被数把钢刀刺穿胸膛,母亲为了护住年幼的弟弟,被一刀枭首。
鲜血喷溅在她的脸上,温热而粘稠。
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她的爱情、她的亲情、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认知,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化为齑粉。
沈玉衡看着她空洞绝望的眼神,满意地笑了。
他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熊熊燃烧的梁柱前。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烧灼着她的皮肤,点燃了她的发梢。
“下去吧,我的好晚舟。”
“去地底下,跟你顾家的列祖列宗,好好团聚。”
他松开手,用尽全力,将她狠狠地推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
裙摆上的凤凰尾羽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后化为灰烬。
就像她那可笑的、短暂的幸福。
身体被火焰吞噬的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的寒冷。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一道苍老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将她从火里拖了出来。
是福伯,顾家的老管家。
他大半个身子都被烧着了,却依旧死死地将她护在身下。
“大小姐……活下去……”福伯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带着……带着妆盒……活下去……为老爷……为夫人……报仇……”
几名官兵围了上来,举起了手中的屠刀。
福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推向后院的方向,自己则转身,用衰老的身躯迎向那雪亮的刀锋。
“快走!”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句带着温度的话。
顾晚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的。
她只觉得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半边脸似乎都烧焦了,粘连着皮肉,一动就撕心裂肺。
她怀里死死抱着那个冰冷的、刻着鬼面的妆盒,那是母亲留给她的,也是福伯用命换来的东西。
她跑过尸横遍野的庭院,跑过血流成河的回廊,身后是整个家族的哀嚎。
最后,在后院的尽头,她被冰冷的江水吞没。
江水刺骨,瞬间熄灭了她身上的火焰,却熄灭不了她心中的滔天恨意。
意识在迅速消散。
她好恨。
恨沈玉衡的伪善,恨沈家的歹毒,恨这世道的不公。
她不甘心!
鲜血从她的伤口中不断涌出,浸染了她怀中的乌木妆盒。
那冰冷的妆盒,在吸收了她的血液之后,竟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妖异的红光。
盒盖上那张似哭似笑的鬼面,在水波的荡漾中,仿佛……活了过来。
它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满足的弧度。
在顾晚舟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刹那,一个非男非女、空灵又诡异的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最深处响起。
“以汝之怨,换汝之愿。”
“可愿,与我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