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怨为妆》 第1章 朱楼一夜成焦土 江南的暮春,总是被泡在蜜糖罐子里的。 风是软的,水是甜的,连带着人的骨头都是酥的。 顾晚舟觉得,今日的风里,还多了一味芬芳馥郁的槐花香,甜得让她有些微醺。 她坐在绣楼的窗边,指尖捻着一根细如毫毛的金线,屏息凝神,将最后一针刺入面前那件华美至极的礼服裙摆。 针尖落下,一只浴火凤凰的尾羽终于完美收束,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这件名为“锦绣江山”的及笄礼服,她整整绣了一年。 一针一线,皆是她对未来的憧憬与期盼。 窗外,顾府上下张灯结彩,喧闹声、欢笑声隔着花木,影影绰绰地传来,像一首热闹的序曲。 今日,是她的及笄之日。 也是她与沈家哥哥,定下婚期的日子。 想到沈玉衡,顾晚舟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总说,她的手是天底下最巧的手,能绣出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说,他要将这世间最美的风景,永远留在身边。 “晚舟。”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 顾晚舟心头一跳,像被揣了只小兔子,她快步走到窗边,探出头去。 楼下的海棠花树下,沈玉衡一袭月白锦袍,正仰头望着她,眼底盛满了她所熟悉的、能将人溺毙的温柔。 “沈家哥哥,你怎么来啦?前院宴席都快开了。”她故作嗔怪地说道,脸颊却悄悄染上了绯红。 “自然是来送贺礼。”沈玉衡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给你,及笄之喜。” 丫鬟接过木匣呈上来,顾晚舟打开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点翠嵌宝的凤凰步摇,工艺精巧,华美非凡。 “真好看。”她由衷地赞叹。 “你亲手绣出‘锦绣江山’,我便为你献上‘凤鸣朝阳’。”沈玉衡的声音透过窗子传上来,字字句句都敲在她的心坎上,“晚舟,待你行过及笄礼,我便请沈伯父上门提亲,八抬大轿,将你迎回沈家,可好?” 顾晚舟的心跳得更快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觉得世间所有的美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从未怀疑过这份情感的真挚,毕竟,顾沈两家是姑苏城最大的两户织造世家,联姻是众望所归,而她与沈玉衡更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母亲秦氏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你这孩子,快到吉时了,还在这儿跟玉衡隔着窗子说话,像什么样子。”秦氏嘴上责备着,脸上却满是宠溺的笑容。 她挥手让丫鬟们伺候顾晚舟更衣,自己则走到妆台前,从一个随行婆子手中接过一个略显陈旧的妆盒。 那妆盒通体由一种不知名的乌木制成,入手冰凉,四角包着暗沉的黄铜,盒盖上没有繁复的雕花,只刻着一张似哭似笑的、模糊的鬼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祥与诡异。 “娘,这是……”顾晚舟有些疑惑。 “这是咱们顾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叫‘万相妆盒’。”秦氏将妆盒放在妆台上,声音低了几分,“祖上有训,此物不祥,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开启。” 她叹了口气,爱怜地抚摸着顾晚舟的头发。 “可你终究是要嫁去沈家了,这是娘给你的压箱底,权当是个念想。你记住,不到家族生死存亡之际,万万不可动它,平日里就让它放着吧。” 顾晚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张诡异的鬼脸上,心底没来由地窜起一丝寒意。 但这份寒意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喜悦冲散了。 吉时已到。 顾府正厅,宾客云集,高朋满座。 当身着“锦绣江山”礼服的顾晚舟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满堂的喧嚣瞬间静止,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那凤凰仿佛要从裙摆上振翅飞出,流光溢彩,夺尽了满室灯火的光辉。 顾晚舟含羞带怯地走到厅堂中央,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沈玉衡身上。 他站在宾客席的首位,依旧是那般温文尔雅,只是今日看她的眼神,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炽热与……复杂。 她看不懂那份复杂,只当他是为自己而惊艳。 行礼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敬告天地,叩拜父母,一切都如梦中演练了千百遍那般顺利。 直到主礼的赞者高声唱道:“宾者为之加冠,三加弥尊,君子之德……” 按照礼制,此时应由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为她簪上发笄。 可就在这时,沈玉衡却突然排众而出,走到了她的面前。 “晚舟,这最后一礼,便由我来为你完成吧。”他微笑着说。 满堂宾客一阵善意的哄笑,都当这是小两口情不自禁的恩爱之举。 顾父顾母也相视一笑,默许了。 顾晚舟羞红了脸,低着头,感受着他缓缓靠近。 她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和他指尖传来的、熟悉的温度。 然而,簪子并未落在她的发间。 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冰冷刺骨的话语,清晰地响彻整个大厅。 “顾家家主顾远山,勾结逆党,私绣龙袍,意图谋反!来人,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姑苏城的夜空。 顾府的大门被人轰然撞开,无数手持利刃、身披甲胄的官兵如潮水般涌了进来,见人就砍,逢人便杀。 方才还觥筹交错、笑语晏晏的厅堂,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惨叫声、哭喊声、兵刃入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死亡的乐章。 顾晚舟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僵硬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沈玉衡。 他脸上的温柔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鹰隼般的冷酷与快意。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为什么?”沈玉衡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残忍的嘲弄,“我的好晚舟,你真以为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吗?你顾家百年前夺我沈家织造魁首之位,害我沈家先祖郁郁而终,这笔血债,我们沈家记了一百年!” “你说的每一句情话,送的每一件礼物,都只是这盘棋局里的一步棋而已。” “你亲手绣的这件‘锦绣江山’,就是顾家谋逆的最好罪证!” 他猛地伸手,狠狠撕扯着她身上的礼服。 那件耗费了她一年心血、承载了她所有美好幻想的“锦绣江山”,在她眼前被撕成了碎片。 烈火不知从何处燃起,迅速吞噬着雕梁画栋,浓烟滚滚,将喜庆的红绸染成绝望的灰黑。 她看到父亲被数把钢刀刺穿胸膛,母亲为了护住年幼的弟弟,被一刀枭首。 鲜血喷溅在她的脸上,温热而粘稠。 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她的爱情、她的亲情、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认知,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化为齑粉。 沈玉衡看着她空洞绝望的眼神,满意地笑了。 他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拖到熊熊燃烧的梁柱前。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烧灼着她的皮肤,点燃了她的发梢。 “下去吧,我的好晚舟。” “去地底下,跟你顾家的列祖列宗,好好团聚。” 他松开手,用尽全力,将她狠狠地推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 裙摆上的凤凰尾羽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后化为灰烬。 就像她那可笑的、短暂的幸福。 身体被火焰吞噬的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的寒冷。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一道苍老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将她从火里拖了出来。 是福伯,顾家的老管家。 他大半个身子都被烧着了,却依旧死死地将她护在身下。 “大小姐……活下去……”福伯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带着……带着妆盒……活下去……为老爷……为夫人……报仇……” 几名官兵围了上来,举起了手中的屠刀。 福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推向后院的方向,自己则转身,用衰老的身躯迎向那雪亮的刀锋。 “快走!”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句带着温度的话。 顾晚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的。 她只觉得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半边脸似乎都烧焦了,粘连着皮肉,一动就撕心裂肺。 她怀里死死抱着那个冰冷的、刻着鬼面的妆盒,那是母亲留给她的,也是福伯用命换来的东西。 她跑过尸横遍野的庭院,跑过血流成河的回廊,身后是整个家族的哀嚎。 最后,在后院的尽头,她被冰冷的江水吞没。 江水刺骨,瞬间熄灭了她身上的火焰,却熄灭不了她心中的滔天恨意。 意识在迅速消散。 她好恨。 恨沈玉衡的伪善,恨沈家的歹毒,恨这世道的不公。 她不甘心! 鲜血从她的伤口中不断涌出,浸染了她怀中的乌木妆盒。 那冰冷的妆盒,在吸收了她的血液之后,竟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妖异的红光。 盒盖上那张似哭似笑的鬼面,在水波的荡漾中,仿佛……活了过来。 它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满足的弧度。 在顾晚舟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刹那,一个非男非女、空灵又诡异的声音,直接在她的脑海最深处响起。 “以汝之怨,换汝之愿。” “可愿,与我交易?” 第2章 以我滋味,换你皮囊 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刺骨,像是沉入了万年不化的寒潭之底。 没有声音,没有光,连痛楚都变得麻木而遥远。 顾晚舟的意识就像一缕即将熄灭的烛火,在这片虚无中漂浮,随时都会彻底消散。 “以汝之怨,换汝之愿。” 那个非男非女的诡异声音,如同在亘古的静寂中投下的一颗石子,在她死寂的意识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可愿,与我交易?” 交易? 用我这仅剩的、比风中残烛还要微弱的怨恨,去换取那遥不可及的愿望? 她早已一无所有。 家没了,亲人没了,那张曾被誉为江南第一绣娘的巧手引以为傲的脸,也没了。 支撑着她最后一点执念不散的,只剩下那座尸山火海堆砌而成的仇恨。 如果连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东西都能作为筹码,那还有什么不可交易的? “我愿意。” 她在意识的最深处,发出了无声的嘶吼。 几乎是在她念头升起的瞬间,周围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宏大而空旷的殿堂里。 殿堂的穹顶高不见顶,隐入浓郁的黑暗中。四周矗立着一根根巨大的黑色石柱,上面雕刻着繁复而扭曲的纹路,仿佛是无数痛苦灵魂的纠缠。 这里没有窗,唯一的光源,来自于殿堂两侧陈列架上悬浮着的一个个光团。 那些光团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散发着或明或暗的光芒,如同夜空中的鬼火。 每一个光团下方,都有一块黑沉沉的木牌,上面用血色的朱砂刻着字。 “这里是‘万相’之所,亦是‘万怨’之牢。”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源于她的内心。 “此间陈列的每一个‘相’,都是一个未能得偿所愿的怨魂。他们生前的执念,化作了他们最强的‘能’。” 顾晚舟的目光扫过那些木牌。 【账房·钱四海】,执念:【算尽天下财】,能:【神算之术】。 【将军·林破虏】,执念:【护国之疆】,能:【百战刀法】。 【画师·吴道玄】,执念:【绘尽世间色】,能:【丹青妙笔】。 【琴姬·弄玉】,执念:【一曲动九天】,能:【天籁之音】。 …… 成百上千的光团,延绵不绝,宛如一座鬼魂的图书馆。 “你可以从他们之中,选择一个,借其‘皮相’。” “借用期间,你将获得他(她)的容貌,并继承其最强的‘能’。” “但是,交易是公平的。” 那个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冰冷的、非人的漠然。 “每一次‘借相’,你都必须支付对等的‘代价’。你拥有的越是珍贵,能换取的‘相’便越强大。你的情感,你的记忆,你的五感……你身上的一切,皆可为筹码。” 顾晚舟静静地听着,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情感?她的情感只剩下恨。 记忆?那些温暖的记忆如今只会像刀子一样凌迟她的心。 五感?只要能让她亲眼看到仇人血债血偿,失去任何一种感官又何妨? 她的仇恨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炽烈,以至于任何代价在她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她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声音里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 “我愿意交易。” “我要复仇。” 那个声音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赞许。 “很好。那么,选择你的第一张‘皮囊’吧。” “提醒你,你与‘相’的契合度,取决于你们执念的相似性。选择与你仇恨最接近的,你会更容易驾驭它的力量,但同时,也更容易被它的疯狂所侵蚀。” 顾晚舟迈开脚步,在这座阴森诡异的怨魂陈列馆中缓缓行走。 她掠过那些武将、谋臣、富商,目光没有片刻停留。 她需要的不只是力量,更需要一个能让她不引人注目地、重新回到那座城的身份。 一个能让她接近沈家,接近那些高高在上的仇人的身份。 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一个角落的光团前。 这个光团散发着幽微的、带着一丝桃色的粉光,在众多怨魂中显得并不起眼。 下方的木牌上写着: 【舞姬·苏媚】,执念:【名动姑苏城】,能:【倾城之舞】。 “她?”那个声音里透出一丝讶异。 “是。”顾晚舟的回答很平静。 她选择苏媚,理由很简单。 第一,她死在姑苏,这意味着这张脸在姑苏是全新的、陌生的,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第二,舞姬,是最容易进入那些销金窟、最容易接触达官显贵的身份。沈家的男人,尤其是沈玉衡,最喜欢流连于那些风月场所。 她要让自己的仇人,亲手将她这把复仇的刀,迎进自己的心腹之地。 “确定了?” “确定。” “借用【舞姬·苏媚】之相,你需支付的代价是……” 那个声音拖长了调子,仿佛一个正在估价的冷酷商人。 “……你生命中,所有关于‘滋味’的记忆与体验。” 滋味? 顾晚舟愣了一下。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无数画面。 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糖糕,甜糯香软,是她童年最喜欢的味道。 父亲珍藏的雨前龙井,清冽回甘,总是在她熬夜刺绣时,为她提神醒脑。 还有及笄宴上,沈玉衡为她夹的那一块东坡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当时她觉得,那是她尝过的世间最美的珍馐。 酸,甜,苦,辣,咸……那些曾构筑了她对生活感知的一部分,那些曾带给她无数欢愉与享受的东西,此刻都化作清晰的味觉记忆,在她的灵魂深处翻腾。 只要她点头,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从此以后,山珍海味与粗茶淡饭,对她而言,将再无区别。 她将永远地活在一个没有味道的世界里。 这是一个何其残忍,又何其巧妙的代价。 一丝苦涩的笑意,在她几乎已经没有表情的意识中泛起。 也好。 断了念想,绝了滋味,剩下的路,才能走得更纯粹,更决绝。 “我同意。”她平静地回答。 “交易……成立。” 那个声音落下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从中抽离了什么东西。 那些关于桂花糕的甜,龙井茶的香,东坡肉的醇,在一瞬间褪色、崩解,化作了最苍白的虚无。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对“好吃”这个概念的理解正在迅速消失。 与此同时,那个属于【舞姬·苏媚】的粉色光团,从陈列架上缓缓飘起,加速,然后狠狠地撞进了她的身体。 剧烈的冲击让她眼前一黑。 ……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呛咳,让顾晚舟猛地睁开了眼睛。 咸腥的河水从她的口鼻中涌出,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粗糙的木板上,身上盖着一张又旧又硬的渔网。 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耳边是“吱呀吱呀”的船橹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你醒啦?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渔夫,正关切地看着她。 “是您……救了我?”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唉,在江边看到的,顺手捞了起来。”老渔夫叹了口气,“看你这穿着打扮,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顾晚舟沉默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脸。 入手处,不再是那被烧得焦黑、凹凸不平的恐怖触感,而是一片光滑细腻,宛如上好的羊脂美玉。 她的心猛地一跳,挣扎着坐起身,扑到船舷边,望向水中的倒影。 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琼鼻樱唇,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与风情。 这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带着一种能让男人疯狂、让女人嫉妒的侵略性。 但,这不是顾晚舟。 那个温婉娴静的江南闺秀,已经死在了昨夜那场滔天大火里,死在了那条冰冷的江水中。 活下来的,是另一个人。 “姑娘,你没事吧?先喝碗热粥暖暖身子。”老渔夫将一个粗陶碗递了过来,里面是熬得烂熟的米粥。 顾晚舟接过碗,说了声“谢谢”。 她将温热的粥送入口中。 米粒在唇齿间碾磨,带着一种充填腹腔的温饱感,却没有任何味道。 就好像在咀嚼一团温热的棉絮。 没有米香,没有咸淡,什么都没有。 她知道,代价已经支付。 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碗没有任何味道的粥喝完,仿佛在进行一场郑重其事的告别。 然后,她抬起头,用那双属于“苏媚”的、妩媚动人的眼睛望向老渔夫,声音轻柔却坚定。 “老伯,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敢问,去往姑苏城,该走哪条路?” 水面倒映着她绝美的、陌生的容颜。 她的眼中,燃着两簇永不熄灭的、来自地狱的火焰。 复仇的第一步,从让“苏媚”这个名字,响彻整个姑苏城开始。 第3章 红芍泣血,莲台新生 醉春风,是姑苏城最温柔的陷阱,最华丽的销金窟。 白日里,这里是听曲品茗的雅集之地;待到华灯初上,便化作全城权贵名流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当顾晚舟,或者说,如今的“苏媚”,走到这座朱漆大门前时,门口迎客的龟奴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但随即又恢复了职业化的谄媚。 在这烟花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美人与美人之间,亦有云泥之别。 “我来此地,是想做个舞姬。”苏媚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平静,她将身上仅有的几块碎银递给管事。 管事掂了掂银子,目光在她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点了点头,领着她穿过前厅,走向后院的舞坊。 舞坊极大,铺着光滑的红木地板,四角燃着昂贵的龙涎香,熏得整个空气都暖洋洋、香喷喷的。 坊内,十几个身段婀娜的舞姬正在练习,而最中央的,无疑是她们的焦点。 一个身着艳红色舞衣的女子,正随着乐师的琵琶声翩翩起舞,腰肢柔软得像没有骨头,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勾魂夺魄的媚劲。 她便是醉春风如今的头牌,红芍。 一曲舞毕,周围的舞姬立刻围了上去,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红芍姐姐的舞真是越发精湛了!” “就是,这姑苏城里,谁能比得上姐姐一根手指头?” 红芍很是受用,正满脸得意,眼角余光却瞥见了门口的苏媚。 她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作为女人,尤其是靠脸吃饭的女人,对同类的容貌有着最敏锐的直觉。 只一眼,红芍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她生平未见之劲敌。 那张脸,美得太有攻击性,几乎不似凡人。 一股强烈的嫉妒与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哟,这是哪儿来的新人?”红芍摇着团扇,施施然地走了过来,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尖酸,“看着面生得很,懂不懂这儿的规矩?” 苏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卑不亢,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在红芍看来,就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恰在此时,一个身穿绛紫色锦缎旗袍,身段丰腴,眼角眉梢皆是精明厉害的半老徐娘走了进来。 她便是醉春风的掌舵人,风三娘。 “三娘,您来得正好。”红芍立刻迎了上去,娇滴滴地挽住她的胳膊,眼神却瞟向苏媚,“这儿来了个想当舞姬的新人,妹妹们都想开开眼,不知她有什么真本事。您看,是不是该给她个机会,也让大家伙儿瞧瞧?” 这话听起来是提携新人,实则包藏祸心。 一个新人,初来乍到,面对这么多双眼睛,又是当红头牌亲自“监考”,十有**会紧张得手足无措,当场出丑。 风三娘是什么人?人精中的人精。 她怎会看不出红芍这点小心思。 不过,她也确实觉得红芍最近有些太骄纵了,敲打一下也好。 更何况,她也确实被苏媚的容貌惊了一下,想亲眼看看,这究竟是个空有皮囊的花瓶,还是个能下金蛋的宝贝。 于是,她顺水推舟,懒洋洋地开口道:“红芍说得有理。我们醉春风,不养闲人。姑娘,既然你想留下来,那就得拿出点真本事。” 她扫了一眼苏媚身上那件略显寒酸的布裙,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这样吧,也别说我欺负你。这大厅的台子,现在就空着,你上去舞一曲。若是能得了在场看客的眼,我就把你留下。”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们醉春风的乐师,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使唤的。你就,清舞一曲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舞姬都发出了压抑的窃笑。 清舞? 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蹈,最是考验舞者的功力。不仅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准地踩在无形的节奏上,更需要舞者自身有极强的感染力,否则便会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子,滑稽可笑。 这是最苛刻的试炼。 红芍的眼中,已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她仿佛已经看到,这个空有美貌的女人,将在万众瞩目之下,沦为整个醉春风的笑柄。 然而,苏媚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没有丝毫的慌乱或畏惧,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可以。” 说完,她便在众人或同情、或轻蔑、或好奇的目光中,缓步走向了前厅。 醉春风的大厅,此刻已是宾客满座。 当苏媚走上中央那座白玉高台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女子是谁?好生貌美!” “没见过,新人?胆子倒是不小,竟敢清舞?” “呵呵,怕不是想靠脸蛋博出位,结果要出丑了。” 台下的议论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台上的苏媚。 她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地,脱下了脚上的布鞋,露出一双莹白如玉、纤巧完美的赤足。 她就那样赤足踏在冰凉的白玉台上,仿佛一朵即将于寒夜中绽放的雪莲。 她站定在舞台中央,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瞬间,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 如果说方才的她,是一件精美绝伦、引人遐思的瓷器,那么此刻,她便成了一口深不见底、幽暗彻骨的古井。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带着无尽哀怨的气场,从她纤瘦的身体里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超越了单纯悲伤的情绪,仿佛凝聚了千百年来所有被辜负、被背叛的女子的怨念。 大厅里原本嘈杂的议论声,不知不觉地,小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牢牢地吸住,心脏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压抑。 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然后,她动了。 没有音乐,但她的每一个动作,本身就是最极致的韵律。 她起手,一个柔缓的水袖,划出的却是凄凉的弧度,像是诀别时的最后一次挽留。 她旋身,裙摆飞扬,带起的不是风情,而是卷带着血色的、绝望的漩涡。 她的舞,没有一丝一毫的取悦或献媚。 她在用身体,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舞姬,从万千宠爱于一身,到被挚爱之人亲手灌下毒酒,在无尽的痛苦与不甘中,于猩红的地毯上,舞尽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舞姿,时而如初见时含羞带怯,时而如热恋中痴缠炙热,时而如被背叛时肝肠寸断,时而又化为索命厉鬼般的疯狂与怨毒。 台下的看客们,早已忘记了言语。 他们看得如痴如醉,心神俱裂。 他们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舞姬,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经历爱恨情仇的灵魂。 他们沉浸在那极致的美感之中,却又从心底里,泛起一股股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 因为那舞蹈,太真实,太痛苦,美得……不像凡人。 美得,像一只从地狱归来的、索命的艳鬼。 舞坊门口,红芍的脸色早已化为一片惨白。 她引以为傲的媚术,她苦练多年的舞技,在这支舞面前,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鸦,粗劣、浅薄、不值一提。 这根本不是技艺的差距。 这是维度的碾压。 她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看着台下那些如痴如醉的男人,第一次,在自己的领域里,感受到了名为“绝望”的情绪。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高台上,苏媚的舞蹈,进入了最后的尾声。 她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后仰,腰肢弯成了一道凄美的、断裂的桥,长发如泼墨般垂下,拂过冰凉的玉台。 随即,她缓缓倒下,蜷缩在地,像一朵在瞬间凋零的、被血染红的白莲。 曲终。 舞毕。 整个醉春风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方才那场震撼心魄的表演中,无法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风三娘第一个回过神来。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双精明了一辈子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灼热的火焰。 是宝贝! 不,是摇钱树!是能让醉春风压倒姑苏所有同行的镇楼之宝! “好!” 她用力地拍了一下手,清脆的掌声,终于打破了这片死寂。 “好一个‘苏媚’!” 她快步走上高台,亲自将苏媚扶起,声音里是再也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欣赏。 “从今往后,这醉春风最好的‘听雪小筑’,就归你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听雪小筑,那是只有历代头牌中的头牌,才有资格居住的院子。 红芍听到这话,身体猛地一晃,面如死灰,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她知道,她的时代,结束了。 风三娘无视了身后红芍那怨毒的目光,亲热地拉着苏媚的手,引着她走下高台,走向后院。 苏媚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舞,与她毫无关系。 只是,在路过一道珠帘半掩的二楼雅间时,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从那珠帘后透了出来,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道视线,与台下那些男人充满了**、贪婪的目光截然不同。 它冷静,锐利,充满了穿透力。 仿佛一柄锋利的手术刀,要将她这副名为“苏媚”的皮囊层层剥开,看清楚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一个怎样挣扎、扭曲的灵魂。 苏媚没有抬头。 她只是跟着风三娘,继续向前走,将那道探究的视线,留在了身后。 第4章 香饵投暗流 听雪小筑,名副其实。 它坐落在醉春风院落的最深处,远离前厅的喧嚣,自成一方天地。 院中一株老梅,虬枝盘错,虽未到花期,却已能想见冬日里“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景致。 屋内陈设更是雅致到了极点,一桌一椅皆是上好的花梨木,博古架上摆着几件不知真假的古玩,角落的铜兽香炉里,正燃着清心安神的沉水香。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竟是风月场中的一处居所。 风三娘显然对苏媚的反应很是满意,她看着苏媚环视四周时,眼中虽有欣赏,却无半分寻常女子初见富贵的贪婪与迷醉,心中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里,往后就是你的家了。”风三娘在主位的圈椅上坐下,呷了一口丫鬟奉上的香茶,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风三娘在这醉春风里迎来送往了半辈子,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子,绝非池中之物。”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在审视一件价值连城的货物。 “我今日将这听雪小筑给了你,便是对你下的一笔‘投资’。我投了重金,自然,也期待高额的‘回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这番话,既是提点,也是敲打。 她要让苏媚明白,她得到的一切,都是有价码的。 苏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 她对着风三娘,敛衽一礼,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三娘的提携之恩,苏媚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苏媚自知出身低微,除了一副皮囊与几分舞技,再无长物。从前只求温饱,不敢有半分妄想。是三娘您,给了我一个看到更高处风景的机会。”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巨大机遇砸中的颤抖,眼神却清亮得惊人。 “苏媚不求风花雪月,不求知己良人。我只求……能牢牢抓住三娘您给的这根藤蔓,在这醉春风里,站稳脚跟,活出个人样来。”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她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贫穷逼迫、极度务实、且一心只想搞钱搞事业的“人间清醒”形象。 她没有谈虚无缥缈的感情,只谈最实际的“价值”与“回报”。 这恰恰是风三娘最喜欢听的。 在风月场里,最怕的就是那些动不动就要死要活、谈真感情的痴男怨女,那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反倒是这种目标明确、头脑清醒的“事业批”,才是最可靠、最能创造价值的工具。 “好,好一个‘活出个人样’!”风三娘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你能拎得清,便是最好。” 她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挖到宝了。 这苏媚,不仅有倾倒众生的容貌和舞技,更有这般通透的心思,假以时日,必能成为自己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最会赚钱的一棵摇钱树。 既然是重点培养对象,自然要多提点几句。 “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这姑苏城里,水深得很。咱们醉春风迎来送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些人,是财神爷,咱们得罪不起;有些人,是活阎王,咱们更要绕着走。” 风三娘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了一副传授机宜的姿态。 “你初来乍到,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往后行事,千万要多长个心眼。” 苏媚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她起身为风三娘续上茶水,姿态愈发恭敬,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求教。 “三娘说的是。苏媚正为此事发愁呢。我今日虽侥幸得了您的青眼,但也因此得罪了红芍姐姐。往后在这院里,怕是步步维艰。” 她先示之以弱,将自己的动机,归结为在新环境中寻求自保的恐惧。 “更怕的是,万一哪天不小心,冲撞了哪位咱们惹不起的贵人,不仅会毁了自己,更会辜负了三娘您的一片心意。” “还请三娘慈悲,为苏媚指点一二。这姑苏城里,究竟有哪些人家,是咱们必须小心伺候着的?” 这个提问,合情合理,是一个聪明的新人最该问的问题。 风三娘对她的“上道”非常满意,戒心也降到了最低。 她开始如数家珍地为苏媚剖析姑苏城的势力版图。 “要说这姑苏城里真正的顶尖人家,无非三家。” “知府白大人,那是官面上的执牛耳者,他家的人,轻易不会来咱们这儿,但若是来了,必得当祖宗一样供着。” “漕运总把头龙四爷,那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脾气火爆,手眼通天,他的场子,谁也不敢去砸。” 风三娘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至于第三家,也是这姑苏城里,真正的首富。那便是……” 苏媚的心,猛地一紧。 “……沈家。” 风三娘轻轻吐出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苏媚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子里一闪而过的、蚀骨的恨意。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呼吸的平稳,用一种纯粹好奇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话题。 “沈家?可是城东那座最大的宅子,做丝绸生意的沈家?” “正是。”风三娘点头道,“沈家是百年世家,底蕴深厚,生意遍布江南。如今的沈家家主沈万山,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苏媚的内心在冷笑。 八面玲珑?不过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罢了。 她故作天真地问道:“那沈家的人,想必也是咱们这儿的常客吧?尤其是……年轻的公子们?” 她在“年轻的公子们”这几个字上,加了点暧-昧的、一个风尘女子该有的期待与遐想。 风三娘看了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 “沈家的家教严,嫡出的公子轻易不来。那位大公子沈玉衡,更是洁身自好,是全姑苏城姑娘们的梦中情人。你呀,就别想了。” 苏媚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 洁身自好?梦中情人? 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她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随即又像是自我安慰般地说道:“也是,那等人物,自然不是我这种人能肖想的。” “不过……”她话锋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好奇地问,“那沈家,就没有什么旁的人,喜欢来咱们这儿散心么?” 风三娘被她这副“退而求其次”的模样逗笑了,觉得她真是把一个风尘女子的“趋利”本性演得活灵活现。 “你这丫头,心思倒是活络。”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分享秘密的口吻说道:“沈家嘛,倒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府里,有个不成器的角色,倒是咱们这儿的常客。” 苏媚的心跳,开始加速。 她知道,鱼儿,要上钩了。 “哦?是哪位?”她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是沈家的大管家,叫王坤。”风三娘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轻蔑,“这人,是沈夫人的陪房出身,仗着主母的信任,在沈家作威作福,捞了不少油水。可惜啊,就是有个致命的毛病——嗜赌如命。” “他不敢去那些大赌坊,就爱来咱们这种地方,跟一些富商小赌怡情。每次输了钱,心情不好,就喜欢来咱们楼里听曲喝酒,找姑娘散心。而且,出手极其阔绰。” 风三娘用扇子点了点苏媚,眼中闪着精光。 “他呀,就是个又肥又蠢的凯子。你若是有本事,从他身上,能捞出不少油水来。不过记住,别跟他谈情,只跟他谈钱。这种人,最是无情无义。” 苏媚低着头,恭顺地应道:“苏媚记下了,多谢三娘提点。” 她的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王坤! 她记得这个名字! 当年,顾家防卫森严,若不是有内鬼泄露了府内的布防图和父亲的书房位置,沈家的计划绝不会那么顺利! 而那个负责传递消息的内鬼,正是这个深受母亲信任、时常来顾家走动的沈府大管家——王坤! 是他,为仇人递上了最致命的刀! 找到了。 复仇之路的第一个目标,终于清晰地浮现在了眼前。 风三娘又交代了几句,见苏媚始终恭顺懂事,便满意地离开了。 听雪小筑,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苏媚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晚风吹拂着她那张绝美的、不属于自己的脸。 方才脸上所有的谦卑、感激、惶恐,都在这一刻,褪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漠然。 以及,在那漠然之下,燃烧着的、足以将整个姑苏城焚为灰烬的滔天杀意。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窗棂的薄尘上,轻轻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王。 坤。 夜色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醉春风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复仇的蛛网,已经悄然织下了第一根丝。 而她,是那只潜伏在蛛网中央的、最耐心、也最饥饿的蜘蛛。 第5章 猎物的气味 接下来的几日,真正做到了深居简出。 白日里,听雪小筑的大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连风三娘派人送来的燕窝补品,也只是让丫鬟在门口接下,连面都不露。 只有在夜幕降临,醉春风最是热闹的时候,她才会如约登台,献上一舞。 不多不少,每晚只此一舞。 舞毕,无论台下有多少达官显贵豪掷千金,想请她一叙,她都一概婉拒,径直返回听雪小筑,将满楼的喧嚣与追捧,都关在门外。 她的规矩,不大,却很硬。 这般神秘高冷的做派,非但没有让她的人气减弱,反而愈发勾起了那些男人的征服欲。 “苏媚”这个名字,如同一颗投入姑苏城风月场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越来越大。 人人都知道,醉春风新来了一位天仙似的舞姬,舞技超凡,性子却冷得像一块冰。 越是得不到,便越是心痒。 这日傍晚,苏媚正在镜前梳妆,准备登台。风三娘的贴身丫鬟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苏媚姑娘,三娘让我来传个话。”丫鬟的语气很是恭敬,“沈府的王管家来了,正在天字一号房,点名要见您。” 来了。 苏媚握着眉笔的手,没有丝毫的颤抖。 她从镜中看着自己那张美艳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这几天,她看似在蛰伏,实则是在等待。 等待这只肥硕的、愚蠢的猎物,自己撞上门来。 “三娘不是知道我的规矩么?”她故作淡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我只献舞,不见客。” 丫鬟面露难色:“三娘说了,王管家是咱们醉春风的大主顾,沈家的面子,不能不给。她也不是要姑娘您作陪,只是过去敬杯酒,在他面前露个脸,也算是全了礼数。” 苏媚在心中冷笑。 她当然知道,风三娘这是在利用王坤,来敲打她这个新晋的头牌,让她明白,在这醉春风,终究还是她风三娘说了算。 这恰恰是她想要的。 一个顺理成章的、被迫的接近。 “罢了。”她像是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放下了眉笔,“既然是三娘的意思,我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前面带路吧。” 丫鬟如蒙大赦,连忙在前引路。 天字一号房,是醉春风最奢华的包厢。 苏媚还未走近,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粗野的划拳声和女人的娇笑声。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腾的、几欲破体而出的仇恨,死死地压了下去,压回了灵魂最深处的黑暗囚笼里。 当丫鬟推开门时,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成了那种恰到好处的、疏离而清冷的模样。 包厢内,酒气熏天,满室奢靡。 主位上,一个身材肥硕、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正左拥右抱着两个舞姬,笑得满脸横肉都在颤抖。 他穿着一身名贵的杭绸,手指上戴着好几个硕大的金戒指,一副典型的暴发户嘴脸。 正是王坤。 即便时隔多年,这张脸,依旧和顾晚舟记忆中那个满脸谄媚地跟在沈夫人身后的走狗,精准地重合在了一起。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那一瞬间,顾晚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从妆盒中借来最锋利怨魂的力量,当场将他撕成碎片。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理智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 杀他,太便宜他了。 要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失去他最珍视的一切,让他尝尽自己曾经尝过的绝望,再在最痛苦的时候,取走他的性命。 这,才叫复仇。 “王管家,您要见的苏媚姑娘,我给您带来了。”丫鬟谄媚地笑道。 王坤的目光,立刻像两条黏腻的毒蛇,缠了上来。 当他看清苏媚的脸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眼中迸发出的,是毫不掩饰的、**裸的贪婪与淫邪。 “好,好一个美人!”他猛地推开身边的两个女人,站起身来,搓着手,就想朝苏媚走来。 “早就听说醉春风来了个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来来来,坐到我身边来!” 苏媚柳眉微蹙,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恰好避开了他伸过来的咸猪手。 “苏媚奉三娘之命,特来为王管家献舞一曲,以助酒兴。”她的声音清冷,仿佛带着冰碴儿,自动隔开了一段距离。 王坤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见到这般绝色,心里的火气又被色-欲压了下去。 他嘿嘿一笑:“好好好,跳舞,跳舞好!本管家今天倒要看看,你的舞,是不是跟你的脸一样,能勾走人的魂儿!” 苏媚不再多言,只是对着一旁的乐师微微颔首。 乐声响起。 她缓步走到包厢中央,随着音乐,缓缓起舞。 这一次,她跳的不再是那支充满了怨毒与痛苦的《血莲抄》。 而是一曲极尽妩媚、极尽风情的《春日宴》。 但这一次,舞蹈不再是目的。 而是她的武器,她的掩体,她的手术刀。 她像一只最优雅的蝴蝶,在小小的包厢内穿花绕树。 每一次旋转,每一次接近,她的目光,都在冷静地、一寸寸地,解剖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看到,王坤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的腰肢和脚踝,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好色,且急色,是那种最没有耐心的、可以用美色轻易操控的蠢货。 她注意到,当一个赌客模样的随从在他耳边低语,报出一个数字时,他肥胖的身体会下意识地前倾,眼睛里会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贪财,且对数字极度敏感,这意味着,他脑子里时时刻刻都在盘算着利益得失。 她捕捉到,当他大声吹嘘自己如何在沈家一言九鼎,连沈玉衡大公子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时,他的下巴会不自觉地抬高,眼神会轻蔑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虚荣,且自卑,极度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以满足那可悲的自尊心。这种人,最吃吹捧。 一个又一个的弱点,如同被剥开的洋葱,清晰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风三娘说得没错。 这是一个又肥又蠢的凯子,更是一个破绽百出的、完美的猎物。 一曲舞毕,苏媚收势而立,额上沁出薄薄的香汗,气息微微有些不稳。 “好!舞得好!”王坤大力地拍着巴掌,迫不及待地站起身,端起一杯酒就朝她走来,“苏媚姑娘,你这舞,跳得本管家心都醉了。来,喝了这杯酒,以后在这醉春风,乃至整个姑苏城,本管家罩着你!”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令人作呕的汗味,扑面而来。 苏媚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盈盈一拜,却巧妙地侧身,避开了他递过来的酒杯。 “多谢王管家厚爱。” 她自己从桌上另取了一个干净的酒杯,倒满了酒,双手捧着,递到王坤面前。 “只是,苏媚一介舞姬,蒲柳之姿,怕脏了管家您的贵手。这一杯,是苏媚敬您的,祝您……日进斗金,步步高升。” 这番话,既抬高了对方,又贬低了自己,还精准地戳中了他最在意的“金钱”与“地位”,瞬间就让王坤那点被拒绝的不快烟消云散。 他哈哈大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只觉得浑身舒泰。 “好好好!还是苏媚姑娘会说话!” 苏媚见状,再次行礼:“管家慢用,苏媚不胜酒力,就先告退了。” 说完,不等王坤反应,她便转身,仪态万方地走出了包厢,只留给对方一个渴望而不可及的、曼妙的背影。 她知道,钩子已经下得足够深。 回到听雪小筑,她立刻关上了门,将外面的污浊之气彻底隔绝。 她走到水盆边,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要洗掉那沾染上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良久,她抬起头,看着镜中那张属于“苏媚”的、妩媚动人的脸。 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缓缓褪去。 一抹冰冷的、残酷的,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快意的笑容,在她嘴角绽放。 猎物已经勘察完毕。 弱点已经全部暴露。 狩猎的计划,已然成型。 她走到妆台前,缓缓打开了那个刻着鬼面的乌木妆盒。 这一次,她的指尖,没有抚向那个代表着【舞姬·苏媚】的粉色光团。 而是落在了另一个光团之上。 那个光团散发着灰白色的、如同账本一般冰冷死寂的光。 下面的木牌上,清晰地刻着它的身份。 【账房·钱四海】。 复仇的道具,开始准备了。 第6章 绣线描万物,算筹定生死 夜深人静,听雪小筑内烛火通明。 苏媚(顾晚舟)端坐在梳妆台前,但她的目光,并未落在镜中的绝色容颜上。 她的意识,正再一次沉入那个冰冷、黑暗,却给予她力量的源头——万相妆盒。 在脑海中,针对王坤的复仇计划已经推演了不下百遍。 计划的每一步都清晰无比,环环相扣,只缺少最关键的一环。 她缺少一个能让她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赌桌上,并能精准控制赌局走向的身份与能力。 舞姬苏媚,可以让她接近猎物,却无法让她坐上牌桌。 她需要一副新的皮囊。 一件完美的、为赌徒量身定做的武器。 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意识如同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决绝地,沉入了那个诡异的怨魂陈列馆。 四周依旧是那般阴森、宏大。 无数光团在黑暗中沉浮,像一双双窥探的鬼眼。 那个非男非女的器灵声音,如约而至。 “你又来了。” “看来,一张皮囊,已经满足不了你的怨恨了。” 苏媚的意识体没有回答,只是径直飘向了那个她早已选定的目标。 那个散发着灰白色、如同账本一般冰冷死寂的光团。 【账房·钱四海】。 “我要借他的‘相’。”她开门见山,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 器灵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这笔交易。 “钱四海,生前为天下第一大钱庄‘日升昌’的总账房,其人心如算盘,能于瞬息之间,算清万物之流转,洞悉毫厘之偏差。” “他的执念,是【算尽天下财】。” “他的‘能’,是【神算之术】。” 器灵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回响,带着一种冷酷的韵律。 “你要借他的【神算之术】,可以。” “但你需明白,‘术’,为器。而‘道’,为本。” “钱四海的【神算之术】,已近乎于‘道’。它代表的是极致的、冰冷的、将万事万物都化为筹码与概率的绝对理性。” “所以,你要支付的代价,也必须是‘道’的层面。” 苏媚静静地听着。 “你曾是世间最顶尖的绣娘,你的手,能绣出锦绣江山,你的眼,能辨识五色之微,你的心,能感知世间一切繁复线条与结构所构筑的‘美’。” “这份对美的极致感知与创造力,便是你的‘道’。” “交易的代价,便是献祭它。” 器灵宣告了最终的判决。 “你将失去对‘美’的感知。从此以后,无论是绝美的画卷,还是华丽的衣裳,在你眼中,都将失去其艺术的价值。你将看不到色彩的和谐,看不到构图的精妙,看不到线条的韵味。” “你眼中,将只剩下……数据。” “一幅画,将是一堆不同颜色颜料的组合。一件衣服,将是若干丝线的不同编织方式。” “你将永远地,失去欣赏美的能力。” “你,可愿意?” 这个代价,比失去味觉,要残忍千百倍。 味觉,是□□的欢愉。 而对美的感知,是顾晚舟曾经的灵魂,是她作为“江南第一绣娘”的全部骄傲与根基。 她之所以是她,不只是因为她的身份,更是因为她能创造美,欣赏美。 那是她灵魂中最华丽、最温暖、最明亮的部分。 现在,魔鬼要将这部分,连根拔起。 无数美好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在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 她想起五岁那年,第一次在母亲的指导下,笨拙地拿起绣花针,绣出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黄花,却得到了父亲最郑重的夸奖。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为了给父亲贺寿,她熬了三个月,绣了一幅《松鹤延年图》,父亲将其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逢人便骄傲地介绍,这是小女晚舟所绣。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在江南绣赛上,她以一幅《百鸟朝凤》,技惊四座,拔得头筹,为顾家赢得了无上荣光。 还有……还有那一年,她为沈玉衡绣的定情荷包,上面是并蒂莲开,鸳鸯戏水。他收到时,那满眼珍视与感动的神情,曾让她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那些丝线,那些色彩,那些光影,那些在指尖流淌过的、创造美的喜悦……曾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是她的道,是她的魂,是她之所以为“顾晚-舟”的证明。 现在,要将这一切,亲手献祭出去。 献祭给那个将她推入地狱的仇人。 值得吗? 意识空间里,顾晚舟的虚影,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是一种源于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但,也仅仅是片刻。 当沈玉衡那张温文尔雅却又冷酷无情的脸,当顾家满门的尸山血海,当福伯倒在她面前的惨状,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 所有的留恋,所有的不舍,所有的痛苦,都在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冰冷恨意所浇灭。 美? 骄傲? 灵魂? 在血海深仇面前,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还残留着一丝人性挣扎的眸子,此刻,已化为两口深不见底的、幽冷的寒潭。 “我愿意。” 她听见自己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绝对平静的声音回答。 “交易……成立。” 器灵的声音,如同落下的最后审判。 灰白色的光团,呼啸而来,没入了她的身体。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灵魂深处,一座金碧辉煌、珍藏着无数美好画卷的殿堂,轰然倒塌,化为了一片冰冷的、只有黑白两色的废墟。 …… “呼——” 苏媚猛地从妆台前惊醒,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满是冷汗。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烛火依旧在跳动。 她走到镜前。 镜中,不再是苏媚那张美艳的脸。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的面孔。国字脸,肤色微黄,眼神冷静而漠然,是那种丢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普通长相。 这,就是钱四海。 一个完美的、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伪装。 她缓缓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房间角落里,那架她亲手绣制的,《锦绣江山》屏风。 那曾是她的心血杰作,是她艺术成就的巅峰。 每一次看到它,她都会为那凤凰羽翼的流光溢彩而赞叹,为那山河云海的磅礴气势而骄傲。 然而此刻…… 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屏风之上时,心中,却再无半分波澜。 没有惊艳,没有赞叹,没有骄傲。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美”的感觉都没有。 在她眼中,那不再是什么《锦绣江山》。 那只是…… “一万三千七百六十二根桑蚕丝线,与八百一十五根金线,以平针、乱针、施针、虚实针四种核心针法,在经纬密度为每寸一百二十乘一百二十的云锦底料上,构成了以朱红、明黄、石青、黛蓝、鸦青、秋香、雪青七个主要色块为主的、总面积为三点二平方米的几何图形排列。” 一连串冰冷、精准、不带任何情感的数据,自然而然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看到了结构,看到了材料,看到了工艺,看到了数据。 唯独,看不到“美”。 那片曾属于她的、五彩斑斓的艺术世界,已经彻底死去。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冰冷的筹码、概率和数据构成的、绝对理性的世界。 苏媚,或者说,钱四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那双属于账房先生的、冷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光芒。 他知道,这副皮囊,这双眼睛,正是为王坤那样的赌徒,准备的最好的坟墓。 他走到衣柜前,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青布长衫。 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熟练地打开听雪小筑的后门,融入了姑苏城深沉的夜色之中。 穿过几条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幽深小巷,前方传来了鼎沸的人声。 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出现在眼前。 ——千金坊。 姑苏城最大的赌坊,也是销金最快的人间地狱。 复仇的棋局,即将开盘。 第7章 一掷算乾坤,三巡惊鬼神 千金坊。 姑苏城最大的销金窟,也是最污浊的人间炼狱。 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汗臭、劣质的酒气、熏香的甜腻,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贪婪”的腥臊。 金钱碰撞的清脆声,赌客们歇斯底里的嘶吼,庄家们麻木而高亢的叫喝,共同交织成一首献给地狱的交响。 一个身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喧嚣的混沌。 他叫钱四海。 至少,他现在叫这个名字。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一张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面孔,身形清瘦,像个落魄的书生。 他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围投来的目光,大多是轻蔑的,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嘲弄。 仿佛在看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 钱四海对此视若无睹。 他没有急于走向任何一张赌桌,而是像一个幽魂,缓步穿行在这片贪欲的丛林里。 他的眼神平静如古井,但瞳孔深处,这个喧嚣的世界早已被分解成另一番模样。 左手边的牌九桌,推倒的牌面,赌客懊恼的表情,庄家藏在袖口的微小动作……这一切,在他眼中都化作了冰冷的数据流。 【作弊概率:七成三。】 右手边的番摊摊子,铜钱被盖碗罩住的瞬间,荷官手腕的轻微抖动,周围赌客呼吸的频率…… 【出三概率:四成一。出二概率:三成六。】 他的世界里没有了色彩,没有了声音,只剩下无尽的、奔腾的、冰冷的数字。 这是他献祭了感知锦绣江山的能力后,换来的【神算之术】。 一个只剩下算计,再无美丑的世界。 他最终停在了一张最嘈杂,也最简单的赌桌前。 骰宝。 押大小,赌点数。 最简单,也最疯狂。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庄家嘶哑的嗓音像是破锣,他面前堆积如山的铜钱和碎银,在灯火下闪烁着罪恶的光。 钱四海平静地走到桌前,从怀中摸出几枚铜板,换了最低额度的十个筹码。 这个举动,引来了周围更直接的嗤笑。 “哟,哪来的穷酸,这点钱也敢来千金坊?” “怕不是连回家的路费都押上了吧!” 庄家也只是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便不再关注。 这样的穷鬼,他见得多了。 钱四海将那十个可怜的筹码拿在手中,指尖冰凉。 他没有听周围的任何声音。 他的目光,只落在那个即将被摇动的骰盅上。 骰子在盅内碰撞,发出清脆而蛊惑的声响。 在他耳中,那不是声音。 是三个物体的碰撞轨迹、旋转速度、与盅壁摩擦的系数。 最终,汇聚成一个必然的结果。 “啪!” 骰盅重重地扣在桌上。 “下注了!下注了!” 赌客们纷纷将筹码推向“大”或“小”的区域。 钱四海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庄家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喂!那个穿青衫的,下不下了?不下滚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怯懦地随便押一个“大”或“小”时,钱四海动了。 他伸出手,将那十个筹码,以一种极其沉稳,甚至带着几分仪式感的姿态,全部推向了赌桌上一个几乎无人问津的区域。 【全围·四】。 押注三个骰子,点数全是四。 一赔一百八十。 整个赌桌,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紧接着,爆发出更大的嘲笑声。 “疯子!真是个疯子!” “他以为这是什么?天仙下凡吗?” “哈哈,这十个筹码,算是白送给庄家了!” 庄家的脸上也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笑意。 他干这行十几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赌徒。 押全围,无异于将钱扔进水里。 他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感,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骰盅。 “开!” 他高喝一声,猛地掀开骰盅。 那脸上的笑容,在下一刻,完全凝固。 骰盅之下,三粒象牙骰子静静地躺着。 最上面的一面,赫然是三片鲜红的圆点。 四、四、四。 全场,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三粒骰子,仿佛要将它们看穿。 庄家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怎么可能? 巧合? 一定是巧合! 钱四海的面容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这石破天惊的结果,只是印证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常识。 他伸出手,在庄家僵硬的目光中,将那堆积如山的、代表着一千八百个筹码的彩牌,缓缓收拢到自己面前。 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没有停下。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再次推出了筹码。 这一次,他推出了一半。 九百个筹码。 目标,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区域。 【全围·六】。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笑了。 赌桌旁的气氛,从喧嚣的嘲弄,变成了凝滞的恐惧。 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看着钱四海的目光,像是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庄家握着骰盅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下……下注了……”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开!快开啊!”一个赌客忍不住催促道,声音里带着颤音。 庄家咬了咬牙,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掀开了骰盅。 六、六、六。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在赌桌旁此起彼伏。 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第二次,就是神迹。 不,是鬼迹。 “鬼……鬼啊!”一个胆小的赌客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张桌子。 更多的人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这张原本普通的骰宝桌,变成了整个千金坊的漩涡中心。 钱四海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 他依旧沉默着,机械地、冰冷地重复着他的动作。 下注。 开盅。 收钱。 全围·一。 中。 全围·三。 中! 他面前的筹码,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散发着让人疯狂又让人恐惧的光芒。 而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匠,只是在完成一件既定的工作。 庄家已经彻底崩溃了。 他浑身被冷汗浸透,面如死灰,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再也不敢去碰那个骰盅。 他怕。 他怕自己一掀开,看到的又将是那个男人眼中早已预见的、如同判决书一般的结果。 “换……换人!快去叫张管事来!”庄家对着身后的伙计尖叫道。 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很快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 他是千金坊的管事,姓张。 张管事看了一眼桌上的情形,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钱四海,瞳孔骤然一缩。 他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对着钱四海拱了拱手。 “这位爷,好俊的手段。在下是千金坊的管事。爷手气这么好,不如移步到楼上雅间,咱们喝杯茶,慢慢玩?” 这是试探,也是一种警告。 千金坊不欢迎这种砸场子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钱四海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 然而,钱四海只是缓缓抬起眼皮,看了张管事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 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根木头。 “不必。”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然后,他站起身,将面前堆积如山的筹码,随意地推向柜台的方向。 “兑成银票。” 他只留下了区区十个筹码在桌上,仿佛在宣告一个事实。 我还会回来。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在无数道混杂着敬畏、恐惧、贪婪的目光注视下,钱四海拿着用厚厚油纸包好的银票,转身,平静地走出了千金坊。 他从头到尾,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可他离开之后,千金坊彻底炸开了锅。 “鬼!一定是鬼上身了!” “我赌了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事!” “你们看到他那眼神没有?根本不是人……是神,是赌神!”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啊……就听见别人叫他……钱四海?” “鬼手!这他妈是鬼手啊!” 张管事看着钱四海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知道,麻烦大了。 姑苏城,要变天了。 从今夜起,“鬼手钱四海”这个名字,伴随着他在千金坊三巡定乾坤的传说,像长了翅膀一样,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传遍了姑苏城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茶馆,每一个酒楼,以及……每一个深宅大院。 听雪小筑内。 顾晚舟褪去男装,换回了苏媚的身份。 她坐在窗前,静静地擦拭着那个冰冷的万相妆盒。 她知道,她撒下的诱饵,已经足够香甜。 那个嗜赌如命的男人,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内鬼,很快……很快就会闻着味,自己走进她布下的天罗地网。 猎杀的棋盘,已经摆好。 第一颗棋子,落下了。 第10章 长夜作祭台,怨魂为宾客 子时。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白马坡下的泥泞小路上颠簸前行,最终停在了一座黑沉沉的院落前。 王坤从车上跳下来,心脏因为狂喜和激动而剧烈地跳动着。 他紧紧攥着怀里的那枚“天一阁”令牌,抬头看向眼前这座别院。 院门紧闭,门口挂着两盏用黑纱罩住的灯笼,光线幽暗,只能勉强照亮门口一小片地方。 门楣上没有任何牌匾,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死寂。 一阵阴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鬼魂的低语。 王坤打了个冷战,但心中的贪婪很快就压倒了这丝寒意。 越是神秘,就越证明里面的富贵惊人! 他上前,重重地敲了敲门。 “吱呀——” 门开了一道缝,一个面无表情的壮汉从门后探出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他身上刮过。 “何人?” “我……我来赴宴。”王坤壮着胆子,哆哆嗦嗦地递上了那枚令牌。 壮汉接过令牌,对着幽暗的灯笼光照了照,又面无表情地还给了他。 “贵客一位,请。” 他侧身让开,王坤连忙挤了进去。 庭院里比外面更加阴森。 杂草被清理过,但地上湿滑的青苔还在,假山怪石在昏黄的灯光下,投射出扭曲狰狞的影子。 整个院子,除了风声,听不到任何活人的声音。 王坤心里越来越毛,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一个穿着管家服饰的老头,提着一盏灯笼,如同鬼魅般从正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对着他微微一躬。 “贵客,阁主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老头的声音干瘪嘶哑,像两块朽木在摩擦。 王坤被他引着,踏入了正厅。 厅内极为宽敞,却空空荡荡,所有的家具都被搬空了。 地上布满了灰尘,只有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八仙赌桌。 桌上没有金银,却堆放着一摞摞的金条,在几根燃烧的白蜡烛照耀下,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一个人,正背对着他,坐在赌桌的主位上。 青衫布衣,正是钱四海。 他手中拿着一副骨牌,正用一块丝绸,慢条斯理地、一片一片地擦拭着。 “钱……钱先生!”王坤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谄媚地跑上前去。 钱四海没有回头。 “王管家,来了。”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坐。” 王坤连忙在他对面坐下,搓着手,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金条。 “先生,今晚……咱们玩什么?” “今晚,不赌钱。”钱四海淡淡道。 王坤一愣。 “那……那赌什么?” “赌秘密。” 钱四海依旧没有回头,“你说出一个关于沈家的,我不知道的秘密。说一个,桌上的一堆金条,就归你。” 王坤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还有这种好事? 用几个无关紧要的秘密,就能换真金白银? 这哪里是赌博,这分明是天上掉馅饼! 他生怕钱四海反悔,连忙道:“好!好!一言为定!” 他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地抛出了第一个秘密。 “我们沈家在城南的绸缎庄,上个月做假账,偷了朝廷三百两的税!这事儿只有我和我们家少爷知道!” 钱四海闻言,抬起手,轻轻一推。 一堆金条,便从桌子这头,滑到了王坤面前。 王坤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忙将金条搂进怀里,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彻底疯狂。 “我再说一个!我们家少爷,上个月为了抢一笔生意,派人打断了对家‘李记’老板的腿!” 又一堆金条,被推了过来。 黄金的刺激,让王坤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像是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沈家所有阴私、所有龌龊,一件件一桩桩地全部吐了出来。 每说一件,他就得到一堆金条。 他面前的金条,越堆越高,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场荒诞而刺激的财富游戏中。 桌上,只剩下最后一堆,也是最大的一堆金条。 王坤的眼睛都红了,呼吸急促得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他知道,必须拿出一个分量最足的秘密,才能换来这最后的宝藏。 他的脸上,浮现出得意而狰狞的笑容。 “钱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功劳!” 他压低了声音,凑上前去,用一种炫耀的口吻,详细地讲述起来。 “三年前,江南织造大家顾家,你知道吧?嘿嘿,他们家之所以被满门抄斩,就是因为我!” “是我,亲手将顾家的府邸布防图,画给了我们家少爷!” “也是我,买通了顾家的家丁,在官兵杀进来之前,打开了后门!” “我亲眼看着,看着顾家那三百多口人,被一个个砍死!看着那冲天的火光,把他们家烧成了白地!” “就因为这个功劳,我才从一个普通的下人,爬到了今天沈府大管家的位置!哈哈哈!” 他说完,得意地大笑着,伸出贪婪的手,要去拿那最后一堆金条。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黄金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 “顾家满门被屠的那晚,后院的桂花,开得香么?” 王坤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身体,像被闪电击中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太具体了,具体到让他毛骨悚然。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一直背对着他的身影。 钱四海,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王坤的瞳孔,在这一刻,收缩到了极致。 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张平平无奇的、属于钱四海的脸,正在融化。 是的,融化。 像蜡烛一样,皮肤、肌肉、五官,都在诡异地扭曲、流淌、重构。 最终,一张全新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张一半绝美如天上谪仙,一半焦黑如地狱恶鬼的脸。 那张脸,他认识! 哪怕被烧成了灰,他也认识! “顾……顾……顾晚舟!” 王坤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鬼!鬼啊!” 厅内的白蜡烛,火苗猛地窜高,映照出顾晚舟那张可怖又绝美的脸。 “鬼?”她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怨恨与冰冷,“我的好管家,我们……不是才刚刚见过面么?” 大厅的阴影里,那些原本木讷的“守卫”和“管家”,此刻全都走了出来,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他们的脸上,挂着诡异而残忍的笑容。 王坤终于明白了。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天一阁。 这里,是为他准备的阎王殿! “我顾家上下三百口,是你……亲手推进火坑的。” 顾晚舟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她从袖中,缓缓拔出一支金钗。 那是她及笄之日,母亲亲手为她戴上的。 如今,它将成为第一件祭品。 “不!不要杀我!饶命啊!大小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王坤涕泪横流,跪在地上疯狂磕头,□□处传来一阵骚臭。 顾晚舟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下去。” 她轻声道。 “去跟我爹娘,跟我顾家三百口人,亲自忏悔吧。” 话音未落,金钗在她手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 在王坤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尖叫声中,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那半张焦黑的脸上,像是为恶鬼,献上了最鲜美的祭品。 王-坤的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倒在了那堆冰冷的、虚假的黄金之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顾晚舟面无表情地在他尸身上擦了擦金钗上的血迹,然后,从他怀中,搜出了一封信。 信是沈玉衡写的,字迹她认得。 信中除了安抚王坤,让他不要声张外,还提到了要尽快处理掉当年另一个知晓内情的“手尾”,并隐晦地指向了京城的一个方向。 顾晚舟将信收好。 就在王坤死去的瞬间,一股精纯无比的、混杂着恐惧与绝望的怨力,从他的尸体上腾起,如长鲸吸水般,被她袖中的万相妆盒尽数吸收。 一阵冰冷的、奇异的满足感,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缓缓闭上眼。 爹,娘。 女儿……为你们,讨回了第一笔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