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了祝知年的话后,皱眉道:“阿年啊,她刚来,你便醒,这怎么能说冲喜不成呢?如今你好不容易转醒,其中必沾了虞姑娘的福气,你就让她多在你房中待些时日,直至你好全如何?”
淑太妃走到虞乔身边,执起虚垂着头的少女的柔夷,带着她走到祝知年身边。
虞乔是一等一的美人,生的桃腮粉面、杏眼朱唇,身量更是婀娜多姿,淑太妃想着祝知年许是未曾看清冲喜娘子的面容,若是看清又怎么舍得割舍?
可是淑太妃又想错了,祝知年多年未娶,又岂是被美色所打动之人?
祝知年往日积威甚重,哪怕他站在这不开口,其举手投足间无形的压迫,都让虞乔不自禁退后一步,可是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妥,堪堪止住脚步。
望着眼前小动作不止的少女,祝知年扯了扯嘴角,“姨母,你吓着她了。”
如冷玉般的声音传入虞乔耳畔,她呐呐张口欲要解释,却一抬头撞见了那人的视线里。
若说之前祝知年处于昏迷之中,房内灯烛昏暗,彼此看不清对方形容,如今祝知年转醒后,为了方便看诊,房内更添了几根婴儿手臂粗的蜡烛,照得室内亮堂起来,每个人的神态都在亮堂的光线下无处遁形。虞乔与祝知年在清晰的光线下四目相对。
此刻房内红烛突然爆了灯花,听得两人都是心头一动。
祝知年骤然抓起一旁博古架的棱柱,指节处青筋凸起。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望进了虞乔的眼底,对方水润的眼眸不自觉地颤了颤,那眼波流转处便拧出了一个漩涡,这旋涡像是凭空得了吸力,无数的记忆碎片在其中浮出又被卷没,一如涨涨落落的潮汐。他就坐拥在潮汐之上,分不清当下和彼岸,直至一个浪花重重地拍过他的背脊,才如梦初醒。
初醒的瞬间,是梦与现实的交界处,那时他看到大朵的寒梅在一瞬间绽放,红要得滴血,一道曼妙的身影在梅林中穿梭,搭在臂弯的绞纱披帛随风舞动,像一条揉皱了的溪流。
她渐渐舞到了近前,玫红色披帛随着她的展臂而缓缓下落,终是抵在他足尖。
他看见自己俯身拾起披帛,将披帛缠了一圈又一圈,慢慢收拢进手心,团成一簇,他还听到自己说:“乔乔,一生平安喜乐。”
“阿乔她啊,分明是被你吓的。”
来自现实中的声音,击碎了脑海中的碎片。原来思绪起伏如海,也不过才过了短短的须臾。之前祝知年轻描淡写道淑太妃吓到虞乔,淑太妃对这种说法显然不认可,此刻不慢地嗔视他一眼,显然还是想将虞乔留下。
乔乔,
阿乔。
两个名字重合的刹那,祝知年只觉自己的心脏不知被谁猛然握住,一股大力注入心脏,像是要将它掰碎。
他沉吟不语,淑太妃却以为祝知年默认了自己的话。
自己的这个外甥平素说一不二,淑太妃也无意在外人面前拂了他的面子。她温言对祝知年道:“你大病初愈不宜劳动,还是先歇下罢,旁的事过后再说。”
“只怕还歇不了。”迎着淑太妃问询的眼神,祝知年慢条斯理地理一理衣袖,“我醒来的消息传入宫中后,皇宫只怕很快便会遣人探视。”
淑太妃想想也是,昭王祝知年在大燕朝举重若轻,皇帝病弱,为人又亲善,难以时时刻刻御下,治国理政的担子很大一部分都压在祝知年的肩头。
这下子祝知年遇刺,皇帝应该算是最为六神无主的人之一了。
果然如祝知年所料,很快皇宫来了人,来者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来喜。来喜先是将皇帝对弟弟的关怀转达了一遍,接着又问起了遇刺当日的具体情形,最后有意无意提到朝事。
祝知年自不会坐视不管,他命人递上笔墨,运腕挥笔,国事便流于笔下,写完祝知年让来喜将书信带给皇上,打发他去了后,微微阖上双目。
身边隐约传来响动,是淑太妃与虞乔走到了门口。方才来喜前来,二人为了避开,便在旁边的茶房歇了会。现在来喜走了,二人方敢前来。
虞乔的手扒在屏风上,整个人缩在屏风背后,小小的一团被屏风的影子裹住。
“太妃,我怕殿下介意我进去……”
虞乔小声嗫嚅着,淑太妃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慈爱得像个长者,原来推却太妃的身份后,她也只是个盼望子侄安康的中年妇人。
安抚性地拍了拍虞乔的手腕,淑太妃笃定地道:“不会的。”
事情的发展验证了淑太妃的预判,虞乔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时,屋内祝知年已经歇下,他本就因重伤损了元气,方才又为了朝事动心劳神,此刻终于体力不支,躺在榻上像一张随时会碎掉的纸。听到脚步声后,他也只是松开眼皮溜了一眼,旋即将头偏向远离虞乔的一侧,显然懒得理会了。
偌大的架子床上,最里头卧着个冰雕,外面还有大块大块的空间,按理说虞乔为祝知年冲喜,晚上理应歇在此处,可是她实在不好意思和一个陌生男子同床共枕,更别提这男子还是个难惹的瘟神。
索性屋内各种物什一应俱全,围着喜房绕了一圈,虞乔翻出来一个绒面的软垫,她把软垫垫在身下,脊背靠在床架子上,渐渐地,困意上涌。
半梦半醒的虞乔上下眼皮直打架,然而榻上传来的一声闷哼撞醒了她的梦。
她沿着声音探出头去,发现祝知年的脸在月光下毫无血色,眉心兀自拧成一团,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痛苦。
担心他的伤情再出现什么反复,虞乔小跑几步去知会守夜的侍女,很快府上驻扎的太医也拎着药箱赶到。太医把脉号了又号,也没发现祝知年的脉象有明显异常。但是祝知年的脸色也确实不好,于是太医又开了一副安神的方子,叮嘱将药给祝知年煮上。
很快,药就煮好,婢女端来药碗,她离去时留下满室的药香。
虞乔的手抚上碗口,踌躇着要不要将祝知年叫醒。
而就在此时,祝知年悠悠转醒。这很快惊动了一旁的虞乔,甫一扭头,她便感受到他似出神的凝望,她努力接住他的目光,挤出一点笑纹来。她简要地说了一下前因后果,旋即指指药碗,是问询祝知年要不要服药的意思。
祝知年没有言语,而他放在锦被外的手指,乍然攥起了被褥。
他方才那一卧,与其说是补觉,不如说是入梦。
在梦里,还是飞涌着一些抓不住的碎片,和上次出现的似乎无甚区别,但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了一次那女子的正脸。
在梦的尽头,抖落出一片雪境。一个女子正跪坐在厚实的白雪上,她的黑发长到要搭在地上,发之乌黑更衬得脸嫩白如玉。
在这样一张好肤色的脸上,生的最妙的当属她的一双眼睛。她有一双桃花眼盈盈润润,此刻朝空中飞扬的雪片看过来,眼尾处就挑出一个圆转的弧度。
梦中的那张脸庞与眼前虞乔的脸庞渐渐靠拢又不完全重合,但二者眉眼处的神态颇为肖似。
祝知年从未在梦中梦见女子,更不曾料到自己梦中所见的女子会与现实中的人沾上关系。他黑如墨潭的眼眸更深邃了几分,再望向虞乔时染上一丝探寻。
“砰!”一声巨响划破了此刻的沉默。
虞乔用手捂住腰,双腿无力地跪坐在地,眼眶里刹那间蓄满了泪水。
她腰间的如意玉佩,因为撞到床架子的缘故,此刻裂成两半,散落在地。
祝知年循声看来,只见少女的睫毛扑簌簌泪珠,挣扎着要爬起却终是无力,她赧然地绞着手指,仰面无助地看向他。
“怎么了?”他打量了一下,很快就发现地上的软垫。
“你就在地上守了一晚上?”话是问句,祝知年却很笃定。
“其实是半晚上。”
见虞乔还有心思纠正,祝知年噗嗤笑了声,可见摔得不疼。
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心念一转,掀起锦被坐到了床沿,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就这样递到虞乔面前。
眼前的手骨节分明,虞乔一时不知道抓哪才好,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从她的耳廓旁边径直而过,在她的膝侧拈起一块碎玉粒子。
碎玉粒子在月光下透着莹莹的亮光,祝知年用指腹夹起粒子,往桌上一撂,桌子登时发出一声脆响。
虞乔从这声响里听出几分告诫的意思,她赶紧腾出了地方,远离了碎渣之处。
就在这一番折腾的时候,天空不知不觉泛起鱼肚白,与此同时,虞乔的新榻也布置好了。
那榻与喜床隔着一臂长的距离,如若祝知年夜里出了什么问题,虞乔也好及时发现。
当黑夜再次降临时,虞乔就躺在这张榻上,和正红色的被褥肌肤相贴。月华从窗户纸透过来,她睁开一线眼缝,看到不远处的祝知年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不过有一截被角垂在了喜床之外。
于是虞乔起身,为他掖一掖被角,凑近了一瞧时,她看到祝知年胸口缠着绷带一起一伏,呼吸在起伏中逐渐趋于平缓,应该已经入睡,虞乔溢出来一丝笑容,毕竟此行为祝知年冲喜,如果对方出了问题,她也难逃其咎。而当她抬起头,在看到祝知年身旁突然出现的那团黑影时,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下意识地,虞乔准备尖叫。
在她的叫声要从喉咙里滚出时,一只手先行一步攥住她的手。那人指尖温温凉凉的,在她的手背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把她的叫声给敲掉了。
虞乔看向那只手的主人,目光与祝知年正好对上,而这时,对方松开了手。
虞乔赶紧收回手腕,手指不自然地蜷起,整只手缩进了衣袖。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哪怕不是有意为之,脸上也似火烧似的红了一片,她低垂着眼,借看着自己的足尖来演示神情的异样。
“瞧瞧,我们昭王殿下明明有伤在身,都不忘记让小姑娘芳心大动呢!”
说这话的人是那团黑影,就在刚才这会功夫,他从黑暗处走到了月光下。他额上绑了个月白色锦带,和墨蓝色的夜晚相得益彰。他一边说话,一边挑眉,挑起眉的时候锦带也不禁动了一下,眉下的双目含着意味不明的光芒,目光有些戏谑地在祝知年的脸上打转。
闻言,祝知年面色不变,眸光却是沉了下来,他侧过脸,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别胡闹。”
那个人却没有因此收敛,听到这话他搓着手嘿嘿笑着,转身走到床畔坐了下来。
“昭王殿下好狠的心,怎么大婚也不告诉我?清介只好自己寻来贺喜。”
“你是寻了个好时辰,早不来晚不来,半夜三更前来,这便是你贺喜的礼数?”
“那殿下呢?”李清介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殿下若不是猜到清介会漏夜前来,又怎会半夜三更还不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