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小娘子她权倾天下》 第1章 第 1 章 黄昏之时,彤云似火烧一般,很快燎红了整片天际,而将要落山的太阳,就夹在上下相邻的两层云之间,拖着一尾金芒芒的淡影,给两侧扫上余晖。 傍晚的京城就盖在一片橘红之下,而此时,昭王府中,也被暖红所笼罩。 一个个红色的灯笼像一枚枚饱满的柿子,挂在廊庑间的甬道,大红的灯笼里燃着鸾凤和鸣纹的红烛,随着微风浮动,在灯笼内壁晕出一团团阴影。 在旁边侍女的搀扶下,虞乔提着红裙,小心翼翼地避开高高的门槛,顺着灯笼的指引,走进偌大的喜堂。 喜堂内,昭王府的一众人等立在屋子两侧,中间辟开一条道来,大红色的地毯铺在喜堂中央,正向她的脚下绵延。哪怕蒙着盖头遮挡光线,虞乔都能瞧见这毯子上的纹路。 只见上面绣着大团大团的金色祥云,金箔掺在密实的棉纱线里,每一朵祥云的边廓都微微凸起,花朵一般地在怒放,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一切的陈设都是这样的喜庆,可是无论是虞乔还是昭王府的众人,脸上都挤不出一滴笑容。 毕竟,这喜宴名为喜宴,实则却是冲喜。 整座王府的主人,昭王祝知年还昏迷不醒。皇帝素来依仗自己这个皇弟,闻言登时慌了神,送来了大批大批的名贵药材,派遣了一茬一茬的太医来昭王府。只可惜收效甚微。 看着祝知年迟迟不醒,昭王府老夫人也慌了阵脚。 昭王府老夫人本是先帝淑妃,是昭王母亲娴贵妃的幼妹,娴贵妃在昭王两岁时去世,担心家族在宫中势力难以延续,也忧虑昭王养育之事,此后没多久,娴贵妃的母族便让其胞妹淑妃入宫。 淑妃没有子嗣,待自己的外甥如同亲子。故在先皇殡天之后,昭王便请旨皇上,让淑妃出宫荣养。 因着淑妃和昭王的情分非同寻常,王府上下都待她很是尊敬,通常尊称她一句老夫人。 此刻,昭王府的老夫人正端坐上首,她的目光掠过虞乔的红盖头,最后落在虞乔正福身行礼的手上,细细端详了一番,感叹道:“这手生得是白皙秀润,倒是个模样秀气的。好姑娘,这次可要麻烦你了。” 说罢,老夫人挽起虞乔的手,竟亲自虚扶了一把,还对身后的引路侍女叮嘱道:“好生照顾虞姑娘。” 老夫人的手心很是柔软,还带着室内炉火的温热,虞乔握着,只觉心头担子更重了。 眼下昭王昏迷不醒,药石都已失效,自己被视作唯一的解药,哪怕隔着盖头,虞乔都能感受到老夫人炙热殷切的目光。 这要是冲喜冲不好,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何种困局。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就这样草草结束,虞乔在引路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向前移动,长长的裙摆逶迤带过地面时,大红的裙面铺展开来,如层层叠叠的芍药花般盛放。 纵使是繁复的华服,也遮不住虞乔秾纤合宜的身段。 老夫人望着虞乔渐渐远去的身影,禁不住和站在一旁的徐嬷嬷对视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原来,皓京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虚传。 虞乔同祝知年一样,也是早年丧母,但虞府的情形和帝王家不同,虞父领右都御史之职,和虞母情谊甚笃,在亡妻头七当日于众人前立下誓言,永不续娶,府内大事由老夫人拿主意,日常琐事皆由应姨娘处理。虞乔作为嫡女,自幼养在虞府老夫人膝下,老夫人规矩严,不喜府内女孩子常出府门。于是虽然偶尔有得见虞乔真容之人赞许虞乔为皓京第一美人,可是老夫人对虞乔的长相却记忆模糊,还停留于虞乔年幼时在一次宫宴上的模样。 大燕朝的风俗讲求女子以轻纱遮面,故虞乔虽然面上笼了盖头,老夫人仍然能窥见其容颜。 幼时虞乔的可爱娇憨,和及笄后虞乔娇俏明媚逐渐重合成了一张脸,是那种老少皆宜的讨喜面容。 老夫人对这位冲喜娘子不禁更满意了几分。脑中更是闪现出一个念头: 要是阿年还醒着,对于这样的美人,总也会心动的吧。 随后,她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结结实实地惊到,微微摇头,嘴角渗出一丝苦笑来。 自己的这个外甥,素来矜贵疏淡、端方雅正,年过弱冠仍是不近女色。这些年来,她和皇帝轮番劝过,可祝知年只甩下一句话。 “漠北未定,何以家为。” 内有太子母族力压皇权,外有异族对大燕国土蠢蠢欲动,这样的内忧外患下,祝知年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到了朝堂军队,他似乎再无余力倾注于感情之上。 但也正是因为他的精力都放在国事上,所以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也不少。 祝知年经历刺杀的次数,就如常人吃饭喝水那样寻常。只是他一次次都有惊无险,平安渡过,可能也是因为他太擅长于转危为安,才会让人忘记他也是一介血肉凡胎,智者千虑,必有一疏。 淑太妃也忘记了。 因此,当她看到几个面如金纸的护卫抬着满身是血的祝知年闯入室内时,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次祝知年照例代替天子巡边,淑太妃也没太在意,左右祝知年的家书总会按时传来,她便默认他一切都好。可谁知入关之后,他在驿站不远处的桥上遇刺。幸亏石桥离驿站近,幸亏驿站离京城近,不然再拖延几个时辰医治,祝知年就会化作累累白骨。 淑太妃不明白这次情况怎么会这么危急,正如她不明白祝知年面对过去桩桩阴毒的刺杀都游刃有余,这次怎么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只知道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太医前来医治是要紧,但求个八字相合的冲喜娘子未尝没有用处。各家待嫁小娘子中,她结合八字挑来挑去,选中了虞家的嫡女。 希望有些用处吧。 淑太妃望着视线尽头喜房紧闭的大门,双手略微合十。 也不知道现在喜房中的情况如何了。 喜房内,虞乔望着支摘窗上相对而贴的喜字,有些出神。 喜字的红越是晃眼,越是映着屋内躺着的那个人面色惨白。这般想着,她忍不住朝祝知年靠拢了一步。 二人之间夹着一肘的距离,祝知年的脸容在皎洁月光的映照下,可看得一清二楚。 他仰躺在床榻中央,乌发像墨一般泼在枕上,还有几缕垫在他的颈下,整个人的皮肤是瓷器一样的白,月华为其镀上一层釉的冷光,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支离破碎。 顺着视线下移,清晰内敛的颌线,随着翕动轻轻起伏的喉结,当瞧见他胸口那团红色血迹时,虞乔的视线凝住了,她凑近床沿,双手自然地扣上床缝。 走近了她才发觉,红色血迹爬上的地方是胸膛,不由得俏脸一红,但看着纱布包裹处仍向外渗出的血渍,她眼中的赧然旋即化作了震惊。 方才,她听侍女介绍,太医每日早晚都会给祝知年换药,如是已有四日,但如今还有血迹缓缓渗出,可见其伤势之重。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纱布下该是何等惨状。 就在此时,虞乔听到一声轻轻的吸气。她还没反应过来,祝知年如同死水般的身躯起了波澜,虞乔眼睁睁地看到自己的一双手被对方钳制住,动弹不得。 真是奇怪,祝知年明明尚在病中,手上指节白中泛青,但却宛如铁钳,必要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虞乔这般想着,惊恐地抬头,与祝知年锐利地目光对上。那目光中衔着寒光,一如悬崖上经年不散的积雪,虞乔陡然一惊,下意识向后退去。 本来男子如果不动的话,虞乔什么事都不会有,而男子恰在此时松开了手,虞乔骤然脱力,身形不受控地向后一仰,在空中挑出一道上弦月似的弧线,往下落时,她手上的白玉环碰到博古架的边缘,二者撞击发出一声脆响。 外面很快有丫鬟听到里面的响动,几人提着裙跑过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新来的冲喜娘子惊魂甫定地站在离博古架一丈远的地方,像一只怯生生的小鹿,而昏迷几日的殿下坐在床上,双手抱臂,写满了戒备和淡漠。 还未等众人推测这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听到了祝知年冷如磁石的声音:“这是在做什么。” 他挑眉望向窗上的喜字,口吻淡淡,不辨喜怒。 祝知年醒来的消息,很快就惊动了淑太妃,不顾夜黑霜重,她在徐嬷嬷的搀扶下进了喜房。 “你可算醒了。”淑太妃坐到祝知年的床沿边,为他掖一掖被角。看到他下颌瘦削如刀锋,她摇摇头,一脸唏嘘。 祝知年扫见淑太妃眼下遮不住的乌青,心知自己昏迷这几日,对方也没睡好。他安抚性地略一点头,简短道:“劳姨母费心了,我现在已无事。” 就在二人说话的工夫,太医此时也拎着药箱到了昭王府,他一边吁着没喘匀的气,一边搭手在祝知年的脉门上。半晌后,他朝祝知年和淑太妃拱拱手:“殿下的伤比前几日情形好了不少,再将养些时日,便可初步愈合了。” “好,好。”哪怕太医只说是将要初步愈合,也足以让淑太妃这悬着的心轻轻点地。她命人厚赏了太医并送其离开。 转头看到祝知年已经披上大氅,正欲出门,淑太妃赶忙叫住了他。 “你这是要往哪走?夜里外头冷,你的伤口又才初愈……” “姨母之前弄冲喜的时候,外甥尚在昏迷之中,此事非我所期,如今我既已醒来,便不需要这冲喜了。” 这话说完,现场气氛明显凝固,祝知年看到那名姑娘的头,随着他的话语说尽而越垂越低,他虽略有唏嘘,但也不为自己的这番话而后悔。 本来他打算先行一步离开,是给淑太妃单独处理此事的时间,不料对方并未领会他的意图,祝知年只好直言不讳。他不信怪力鬼神之说,他不认为自己的性命长短与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关联,因此给她一些酬谢,将她送走,或许是当下最好的解法。 当然,淑太妃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第2章 第 2 章 她听了祝知年的话后,皱眉道:“阿年啊,她刚来,你便醒,这怎么能说冲喜不成呢?如今你好不容易转醒,其中必沾了虞姑娘的福气,你就让她多在你房中待些时日,直至你好全如何?” 淑太妃走到虞乔身边,执起虚垂着头的少女的柔夷,带着她走到祝知年身边。 虞乔是一等一的美人,生的桃腮粉面、杏眼朱唇,身量更是婀娜多姿,淑太妃想着祝知年许是未曾看清冲喜娘子的面容,若是看清又怎么舍得割舍? 可是淑太妃又想错了,祝知年多年未娶,又岂是被美色所打动之人? 祝知年往日积威甚重,哪怕他站在这不开口,其举手投足间无形的压迫,都让虞乔不自禁退后一步,可是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妥,堪堪止住脚步。 望着眼前小动作不止的少女,祝知年扯了扯嘴角,“姨母,你吓着她了。” 如冷玉般的声音传入虞乔耳畔,她呐呐张口欲要解释,却一抬头撞见了那人的视线里。 若说之前祝知年处于昏迷之中,房内灯烛昏暗,彼此看不清对方形容,如今祝知年转醒后,为了方便看诊,房内更添了几根婴儿手臂粗的蜡烛,照得室内亮堂起来,每个人的神态都在亮堂的光线下无处遁形。虞乔与祝知年在清晰的光线下四目相对。 此刻房内红烛突然爆了灯花,听得两人都是心头一动。 祝知年骤然抓起一旁博古架的棱柱,指节处青筋凸起。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望进了虞乔的眼底,对方水润的眼眸不自觉地颤了颤,那眼波流转处便拧出了一个漩涡,这旋涡像是凭空得了吸力,无数的记忆碎片在其中浮出又被卷没,一如涨涨落落的潮汐。他就坐拥在潮汐之上,分不清当下和彼岸,直至一个浪花重重地拍过他的背脊,才如梦初醒。 初醒的瞬间,是梦与现实的交界处,那时他看到大朵的寒梅在一瞬间绽放,红要得滴血,一道曼妙的身影在梅林中穿梭,搭在臂弯的绞纱披帛随风舞动,像一条揉皱了的溪流。 她渐渐舞到了近前,玫红色披帛随着她的展臂而缓缓下落,终是抵在他足尖。 他看见自己俯身拾起披帛,将披帛缠了一圈又一圈,慢慢收拢进手心,团成一簇,他还听到自己说:“乔乔,一生平安喜乐。” “阿乔她啊,分明是被你吓的。” 来自现实中的声音,击碎了脑海中的碎片。原来思绪起伏如海,也不过才过了短短的须臾。之前祝知年轻描淡写道淑太妃吓到虞乔,淑太妃对这种说法显然不认可,此刻不慢地嗔视他一眼,显然还是想将虞乔留下。 乔乔, 阿乔。 两个名字重合的刹那,祝知年只觉自己的心脏不知被谁猛然握住,一股大力注入心脏,像是要将它掰碎。 他沉吟不语,淑太妃却以为祝知年默认了自己的话。 自己的这个外甥平素说一不二,淑太妃也无意在外人面前拂了他的面子。她温言对祝知年道:“你大病初愈不宜劳动,还是先歇下罢,旁的事过后再说。” “只怕还歇不了。”迎着淑太妃问询的眼神,祝知年慢条斯理地理一理衣袖,“我醒来的消息传入宫中后,皇宫只怕很快便会遣人探视。” 淑太妃想想也是,昭王祝知年在大燕朝举重若轻,皇帝病弱,为人又亲善,难以时时刻刻御下,治国理政的担子很大一部分都压在祝知年的肩头。 这下子祝知年遇刺,皇帝应该算是最为六神无主的人之一了。 果然如祝知年所料,很快皇宫来了人,来者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来喜。来喜先是将皇帝对弟弟的关怀转达了一遍,接着又问起了遇刺当日的具体情形,最后有意无意提到朝事。 祝知年自不会坐视不管,他命人递上笔墨,运腕挥笔,国事便流于笔下,写完祝知年让来喜将书信带给皇上,打发他去了后,微微阖上双目。 身边隐约传来响动,是淑太妃与虞乔走到了门口。方才来喜前来,二人为了避开,便在旁边的茶房歇了会。现在来喜走了,二人方敢前来。 虞乔的手扒在屏风上,整个人缩在屏风背后,小小的一团被屏风的影子裹住。 “太妃,我怕殿下介意我进去……” 虞乔小声嗫嚅着,淑太妃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慈爱得像个长者,原来推却太妃的身份后,她也只是个盼望子侄安康的中年妇人。 安抚性地拍了拍虞乔的手腕,淑太妃笃定地道:“不会的。” 事情的发展验证了淑太妃的预判,虞乔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时,屋内祝知年已经歇下,他本就因重伤损了元气,方才又为了朝事动心劳神,此刻终于体力不支,躺在榻上像一张随时会碎掉的纸。听到脚步声后,他也只是松开眼皮溜了一眼,旋即将头偏向远离虞乔的一侧,显然懒得理会了。 偌大的架子床上,最里头卧着个冰雕,外面还有大块大块的空间,按理说虞乔为祝知年冲喜,晚上理应歇在此处,可是她实在不好意思和一个陌生男子同床共枕,更别提这男子还是个难惹的瘟神。 索性屋内各种物什一应俱全,围着喜房绕了一圈,虞乔翻出来一个绒面的软垫,她把软垫垫在身下,脊背靠在床架子上,渐渐地,困意上涌。 半梦半醒的虞乔上下眼皮直打架,然而榻上传来的一声闷哼撞醒了她的梦。 她沿着声音探出头去,发现祝知年的脸在月光下毫无血色,眉心兀自拧成一团,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痛苦。 担心他的伤情再出现什么反复,虞乔小跑几步去知会守夜的侍女,很快府上驻扎的太医也拎着药箱赶到。太医把脉号了又号,也没发现祝知年的脉象有明显异常。但是祝知年的脸色也确实不好,于是太医又开了一副安神的方子,叮嘱将药给祝知年煮上。 很快,药就煮好,婢女端来药碗,她离去时留下满室的药香。 虞乔的手抚上碗口,踌躇着要不要将祝知年叫醒。 而就在此时,祝知年悠悠转醒。这很快惊动了一旁的虞乔,甫一扭头,她便感受到他似出神的凝望,她努力接住他的目光,挤出一点笑纹来。她简要地说了一下前因后果,旋即指指药碗,是问询祝知年要不要服药的意思。 祝知年没有言语,而他放在锦被外的手指,乍然攥起了被褥。 他方才那一卧,与其说是补觉,不如说是入梦。 在梦里,还是飞涌着一些抓不住的碎片,和上次出现的似乎无甚区别,但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了一次那女子的正脸。 在梦的尽头,抖落出一片雪境。一个女子正跪坐在厚实的白雪上,她的黑发长到要搭在地上,发之乌黑更衬得脸嫩白如玉。 在这样一张好肤色的脸上,生的最妙的当属她的一双眼睛。她有一双桃花眼盈盈润润,此刻朝空中飞扬的雪片看过来,眼尾处就挑出一个圆转的弧度。 梦中的那张脸庞与眼前虞乔的脸庞渐渐靠拢又不完全重合,但二者眉眼处的神态颇为肖似。 祝知年从未在梦中梦见女子,更不曾料到自己梦中所见的女子会与现实中的人沾上关系。他黑如墨潭的眼眸更深邃了几分,再望向虞乔时染上一丝探寻。 “砰!”一声巨响划破了此刻的沉默。 虞乔用手捂住腰,双腿无力地跪坐在地,眼眶里刹那间蓄满了泪水。 她腰间的如意玉佩,因为撞到床架子的缘故,此刻裂成两半,散落在地。 祝知年循声看来,只见少女的睫毛扑簌簌泪珠,挣扎着要爬起却终是无力,她赧然地绞着手指,仰面无助地看向他。 “怎么了?”他打量了一下,很快就发现地上的软垫。 “你就在地上守了一晚上?”话是问句,祝知年却很笃定。 “其实是半晚上。” 见虞乔还有心思纠正,祝知年噗嗤笑了声,可见摔得不疼。 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心念一转,掀起锦被坐到了床沿,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就这样递到虞乔面前。 眼前的手骨节分明,虞乔一时不知道抓哪才好,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从她的耳廓旁边径直而过,在她的膝侧拈起一块碎玉粒子。 碎玉粒子在月光下透着莹莹的亮光,祝知年用指腹夹起粒子,往桌上一撂,桌子登时发出一声脆响。 虞乔从这声响里听出几分告诫的意思,她赶紧腾出了地方,远离了碎渣之处。 就在这一番折腾的时候,天空不知不觉泛起鱼肚白,与此同时,虞乔的新榻也布置好了。 那榻与喜床隔着一臂长的距离,如若祝知年夜里出了什么问题,虞乔也好及时发现。 当黑夜再次降临时,虞乔就躺在这张榻上,和正红色的被褥肌肤相贴。月华从窗户纸透过来,她睁开一线眼缝,看到不远处的祝知年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不过有一截被角垂在了喜床之外。 于是虞乔起身,为他掖一掖被角,凑近了一瞧时,她看到祝知年胸口缠着绷带一起一伏,呼吸在起伏中逐渐趋于平缓,应该已经入睡,虞乔溢出来一丝笑容,毕竟此行为祝知年冲喜,如果对方出了问题,她也难逃其咎。而当她抬起头,在看到祝知年身旁突然出现的那团黑影时,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下意识地,虞乔准备尖叫。 在她的叫声要从喉咙里滚出时,一只手先行一步攥住她的手。那人指尖温温凉凉的,在她的手背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把她的叫声给敲掉了。 虞乔看向那只手的主人,目光与祝知年正好对上,而这时,对方松开了手。 虞乔赶紧收回手腕,手指不自然地蜷起,整只手缩进了衣袖。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哪怕不是有意为之,脸上也似火烧似的红了一片,她低垂着眼,借看着自己的足尖来演示神情的异样。 “瞧瞧,我们昭王殿下明明有伤在身,都不忘记让小姑娘芳心大动呢!” 说这话的人是那团黑影,就在刚才这会功夫,他从黑暗处走到了月光下。他额上绑了个月白色锦带,和墨蓝色的夜晚相得益彰。他一边说话,一边挑眉,挑起眉的时候锦带也不禁动了一下,眉下的双目含着意味不明的光芒,目光有些戏谑地在祝知年的脸上打转。 闻言,祝知年面色不变,眸光却是沉了下来,他侧过脸,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别胡闹。” 那个人却没有因此收敛,听到这话他搓着手嘿嘿笑着,转身走到床畔坐了下来。 “昭王殿下好狠的心,怎么大婚也不告诉我?清介只好自己寻来贺喜。” “你是寻了个好时辰,早不来晚不来,半夜三更前来,这便是你贺喜的礼数?” “那殿下呢?”李清介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殿下若不是猜到清介会漏夜前来,又怎会半夜三更还不曾眠?” 第3章 第 3 章 听到祝知年没有否认,这时虞乔才知原来他没睡。 那之前自己为他掖被角的时候,他是醒着的。这样他都能装作熟睡的样子,实在是心思似海。 这边虞乔在心绪翻涌,那边祝知年按了按眉心:“再与李朝奉打些嘴仗也没意思,李朝奉不妨有事直言。” 李清介的眼珠转了转,他为难地撇了眼虞乔,“殿下是让我当着旁人的面说?” 虞乔闻言只想捂住耳朵,她可不想知道的太多,毕竟俗话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如果她听到了祝知年的秘密,他们会把她杀人灭口吧。 “若是此事是不能被旁人听见的,你自有别的传信过来的办法,既然你肯只身前来,还当着她的面说了这起子的话,现在又何苦兜这么大圈子。” 祝知年说话的时候,人已经起身,他站起身来,先行从李清介身侧擦过。他走的时候,带起一阵风,李清介的袍角不由一动,但他并无闲心理一理袍角。 他屋见院门被祝知年推开,那道行走着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他不禁跺一跺脚,恨恨道:“着什么急呀,受了伤还改不了你这雷厉风行的性子,你不等我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会要去哪么?” 他说了几嘴后,想到虞乔还在屋里,他不愿当着外人的面腹诽祝知年,遂悻悻地住了口,叫住虞乔,“方才殿下既发了话,那姑娘也一同前来吧。” 虞乔还未全然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和李清介一同到了院子门口,在门的不远处,一棵经年的梅树上正在开花。 吐露着黄蕊的白梅搭在墙头,而祝知年就负手而立在树下。 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他微微侧过身来。视线的前方,虞乔撑着一把竹骨伞,提裙向这边走来。 原来不知何时天空飘起小雪。一粒一粒的细雪顺着朔风正往人身上贴。 虞乔的眉心也粘了飞雪,那雪粒子遇到温热的肌肤,瞬间就化作了水,水珠顺着她的眉头滚落到眼睫,为她平添了几分风情。 祝知年怔了怔,他目光深邃地注视着虞乔,仿佛要穿越历史的埃尘,在视线更远方投出一道朦胧的身影。 好像是浩如烟海的过往时刻里,也曾有这么一瞬,梅花树下佳人倾国,她转身向自己说着什么,旋即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了一吻,随后久久望了他一眼,接着径直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去。 那时候,风摇落了一地的梅花,花瓣在空中四散纷飞,而后堆叠在地上,覆盖了她雪地的脚印。 好像这脚印的主人如同脚印一般,此次一别后等到的是杳无音息的永诀。 想到这里,祝知年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揪住,说不清的复杂感受,让他慢了一拍的呼吸。 “殿下,” 有近畔的声音将他唤回,虞乔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为他打伞披衣。 虽然看不清幻境中的女子是何容颜,但祝知年很难把那人与眼前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他按了按额心,想要清除自己脑中这些奇怪的记忆,却被虞乔误会为头疼。 虞乔秀气的蛾眉不由一蹙,未来得及多想,她的手就将祝知年的大氅拢得更严实了几分,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怯怯的。 “雪天寒冷,殿下如若非要出门,也需注意保暖,不要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呀。” 祝知年的身体只能算初步好转,要是出府一趟把身体搞坏了,她这个冲喜娘子也难逃其咎。 虞乔为了保全自身,连带着对祝知年的身体也十分重视,嘴里的话难免带了点嗔怒的意思。 直到祝知年的目光落在她拢紧大氅的手上,虞乔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不妥,她猛地缩回手,恢复了往日娇怯的模样。 原来看起来乖顺的猫儿,也会有露出小爪子的时候。李清介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的,望着身影交叠的两人,目光就要钉在他们身上。 “李朝奉既然这么闲,不妨走着过去。” 一句话飘到了李清介耳里,他收回看戏的目光,不敢置信道:“祝子隽,你说什么?” 祝知年没有再和李清介废话,他接过虞乔手中的伞,指节在伞柄处叩了两下。“我从十数到一,如果数完你还没有把马车备好,那妙然当铺的朝奉你也不必当了。” “算你狠!”李清介知道祝知年言出必行的特点,愤愤地扔出三个字后,便默默打点出发的行程,不再做声。 在这个飘着小雪的夜晚,一辆漆黑的马车从角门驶出了昭王府,马车的颜色与黑夜融为一体,车轮碾过青石板修成的道,路过之处发出极轻微的声响,渐渐地,青石板的碎石响动声已不可闻,又过了两炷香的功夫,哒哒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在李清介掀开车帘的那一刻,祝知年也恰好睁开眼,他让虞乔以丝带覆眼,在虞乔的耳边低低道:“待会别乱动。” 虞乔在祝知年的帮扶下下了马车,她的身子靠在祝知年没有负伤的地方,被祝知年半包围着走到了门口。 背后的胸膛厚实坚定,传来一种独属于男子的气息,虞乔就被这种陌生的触觉紧紧包围,她情不自禁地咬住了下唇,止住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低声惊呼,连带着腿都有些不听使唤的哆嗦。 祝知年很快察觉到这一点,他放缓步伐问她,“是走不动了么?” 这句话驱散了虞乔的耳垂灼烫。 她也心知肚明,哪怕此刻看似暧昧,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无论是祝知年还是她本人,都不应也不会对此生出什么旖旎念头,哪怕是浅浅羞涩,在这紧迫关头都是不合时宜的。 因着祝知年先前的几次敲打,李清介也没有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他走在前面,和后面的两人拉开了一定距离。 就在祝知年和虞乔耳语的时候,李清介正在开门。 因着祝知年先前的几次敲打,李清介也没有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他走在前面,和后面的两人拉开了一定距离,此刻他已经先行取下腰间佩着的玉环,玉环有成人拇指一般粗细。 这玉环上本镶嵌了兽头。此时他将手指伸进瑞兽鼻端,双指用力一抠,那玉环就从兽头处自动裂开,用其中雕刻着凹凸不平纹路的一段嵌上院子的瓷砖,无锁也无门的院子有若干瓷砖齐齐旋转,门应声而开。 直到走到一堵刻满了篆体字的墙面前,虞乔的覆眼系带才被解开。 四面无窗的密室,四角各有一口大缸烧着明火,纵是暗室也亮如白昼。 而暗室的正中央,竖着一根极粗的木桩,木桩上用麻绳五花大绑着一个人。 那人的头发成股绑成麻花,这是异族人的装扮。 此刻,他跪伏在地,黑色劲衣被鞭子抽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口子,里面皮开肉绽往外涌出血,随后鲜血一滴一滴向下流淌,渗入他身下的砖缝。 鲜血的外流像是耗光了他的精力,他低垂着头,手撑着地,无力地合起眼。 一只滚着金边的靴子踱到他眼前,感受到面前有人,他睁开眼,眼神像淬了毒的利箭,手握成爪子,就要往祝知年心脏处抓去。 不料他手还没动,就被李清介死死抓住。 李清介的手像是铁钳,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放下手,李清介嫌弃地掸了掸之前蹭上去的血渍,他慢条斯理地说:“知道为什么先前不绑住你的右手吗?为的就是——” 说到此时,只听得骨节嘎吱一声,旋即就听见那人的惨叫,旋即骨节断裂的声音和那人的惨叫声,又如出一辙了四次。 他本来强劲有力的大手,此刻压在祝知年的足底,扭曲成一座山的模样,显然指骨已经骨折,骨刺刺破了他的血管,手上是紫红一片。 “啧啧,”李清介看热闹不嫌事大,特意走近了去看那人的手掌,挑眉戏谑道:“你要是听我说完话就好了,又何苦去招惹他?瞧瞧,你的右手这下子是要废掉了。哎当初你行刺时拉弓的那只手是不是就是这只手,怎么样被废的滋味如何,你要是再不招来背后主使,另一只手也要被废掉了。” 那人面色复杂地望向自己被废的一只手,仍然不发一言。 “清介,无需和他多言。” 祝知年扫了眼侍候在侧的侍卫,挥了挥手,“把人带走吧。记得看住不要让他自尽。” 绑成粽子又被打得肿成馒头的刺客,被蒙着头塞进了马车。 马车折返回城里的时候,天也开始蒙蒙亮了,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顺着道一直往前走,马车在一处匾额处停了下来,那匾额上赫然用描金笔写着三个大字——都察院。 虞乔留在马车上,看着祝知年的亲卫押着着那个刺客带到都察院的门口,向守卫说了几句后,很快就有专人引着他们一行人进去。 亲王被刺,可是大案,需要三司会审,而都察院又是三司之一。祝知年押着那人来都察院是理所应当。只是虞乔远远地望着不断有穿各色补服的官员进去,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身为右都御史,平日里就在都察院上朝班,她很想见一见自己的父亲。 这么想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正好被坐在马车对面的李清介听到了。 “虞姑娘怎么了?”此时只有他与虞乔两人在此,他反倒收敛了不少放荡不羁。见虞乔不说话,只是勉力笑了笑,他露出一副十分了然的神态。 “姑娘是想见令堂了吧。” 说完,他就瞧见虞乔眼眸闪动了一下,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他,好像在说你怎么知道。 李清介自得地昂了昂下巴,嘴里却如实道:“先前殿下带你出来,我本是不解,后来他命车夫驱车前往都察院,我才想到了这一层关窍。” “有虞姑娘作证人,也好证明先前殿下与我并未动用私刑,乃是被偷袭之下的反击。这样到时候结果如何,也都不算屈打成招。有虞姑娘这样一个右都御史之女的见证,三司和言官又岂会有异议呢。” 说罢,他就看着虞乔,语气中微微藏了一丝探询。 “怕虞姑娘介意,这句夫人我便不叫了,你意下如何呢?” 虞乔能意下如何,她本身也未做好嫁人的准备,只是这冲喜之事从天而降,让她不得不面对这一现实。但祝知年清冷淡漠又心思深沉,在他身边的每一刻,她都感受到不知名的压迫感。 这声夫人要是叫上了,那她的压力则会更大,于是她点了点头,默认了李清介的话。 虞乔没有注意到的是,李清介一直保持的笑容暗了一瞬。而他内心的想法比表情更丰富得多。 殿下啊殿下,我已帮你试探过了,佳人心意尚未属意于你,你以后与她相处的时候,还是多卸下冷肃面容,想着如何安抚佳人心吧。 祝知年 祝知年并未如李清介所想的努力去留住佳人。 相反地,简明扼要地说完了刺客的事后,他找了个托辞便欲离去。 说是离去,他托称自己身体刚刚好转更喜清静,婉拒了众官员的相送,在一行官员的目送下离开了院门。 都察院是一座二进制的院子,才迈过门槛,迎面而来的便是植满松柏的庭院。 松柏终年常绿,其上针叶还挂着细雪,祝知年就此驻足,手指一捻松针,似在观赏。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道身影走了过来。他的步子迈的很轻,直到离祝知年半丈远处停下了脚步。 “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