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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雨欲来

作者:心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场暴雨骤然而至。


    赵猗去赌坊待了整夜,正溜回乐坊不久。衣衫松垮,眼下微微发青,仰头倒在榻上小睡。


    “少爷!”


    他半睁开一只眼,暴雨声中辨别说话的声音,不悦地皱起脸。


    小厮凑近赵猗耳边,轻轻道:“少爷,那李大夫来了!”


    “与小爷何干?吵小爷休息,活腻了不成?!”赵猗冷冷抬眼,一脚朝着他踹过去,又换了个舒服的躺姿,闭目养神。


    小厮像没长骨头的球,一骨碌又滚到赵猗身旁,弓着腰道:“少爷,这次绝非同寻常!李大夫今儿一来就去主母那儿密谈,小的偷听了会,一直在谈论赵姬!”


    “……哦?”赵猗慢慢睁开眼,伸了个大懒腰,坐起身定了定神。


    他用下巴比划门口的方向:“瞧瞧去。”


    雨声哗啦,雨水时不时噼啪溅到回廊的廊柱上。


    赵猗未及厅堂前,便抬手示意小厮噤声。小厮佝偻着腰,脸上凝固着谄笑。


    赵猗撇撇嘴,在窗纸上戳了个洞,皱着眉将耳朵凑近。耳边贯穿着天河倾泻般的落雨声,室内的密谋听不分明。


    “——是!是!”乐桑脸上笑开了花,恭送李大夫。


    “那就定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娘,他怎么来找你了?”


    李大夫前脚走,赵猗后脚跨进厅堂,一屁股坐乐桑身边。


    乐桑看了眼衣衫不整的儿子,嗅到其隐隐散发的霉味,不满地嗔他一眼。随即喜笑连连:“你娘我和李大夫要做一笔交易,是个天大的买卖!”


    “哦?什么大买卖,说给儿子听听。”赵猗斜坐着,手臂搭在案几上,嘻嘻地笑。


    “我呀,要把这赵姬卖给他。你猜他答应给娘多少——足足五个金饼!”她用力地张开手掌,伸在自己脸颊边。


    “多少?!”赵猗大惊,身体前倾,睡意全部驱没,“娘……你再说一遍?”


    他虚弱的口气、眼中的不可思议,让乐坊主眉飞色舞,更神采奕奕。


    “五个金饼!个个至少有一两重!”她笑得眼角堆起细密的褶子,左手托着赵猗的胳膊,右手像拍鼓点似的,一下下轻快地拍击他的手臂。


    赵猗悻悻地偏过脸,望向屋外那场滂沱大雨,道:“娘,你非要把赵姬送走吗?”


    “傻儿子,娘得辛辛苦苦守着乐坊两年,才能赚来这些钱!你瞧瞧,这两月里,李大夫来了三次,脸色一次比一次阴沉。这回啊,可算是能让这位大贵人满意了!赵姬啊赵姬,真可谓是‘奇货可居’!”乐桑眯着眼,露出满意舒心的笑,又转眼看他,“对了,听说——你最近经常和那个穿蓝衫的小兰往来啊?”


    赵猗回过神来,不耐道:“娘,突然说这个作甚。”


    “你爹去世得早,我成天要忙乐坊大大小小的事,对你管束也少。你也该收敛点,说难听些,你也该识相点!少跟那些不正经的胡来鬼混。以后等娘更老了,这乐坊还得靠你维持!”


    “别拿爹说事。”赵猗眉头紧皱,愈加拉长了脸,“赵姬不是不肯跟那大夫吗,难道要把她打昏了带走?”


    “猗儿,不许对李大夫不敬!你说的那般——自然不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娘是这样打算的……”乐桑喜滋滋地拉着赵猗坐下,一五一十告诉了赵猗。


    听完,赵猗把玩着腰间玉璜的手一顿,古怪地抬眼看向乐桑。


    “怎么你们的计划里,我也要做事?”


    “赵姬是咱们大贵人看中的人,你绝不能出什么岔子。这件事,就当给你的考验,你只要拖住了,我便把小兰这丫头赏给你。小兰是除了赵姬,咱们这最漂亮的是吧?这赵姬,你碰也碰不得,那倔性子,竟还敢向娘叫板!说要是谁碰她,她便咬舌自尽!”


    乐桑恼恨地咬牙,手里的帕子被她搅揉得如同抹布,“把她卖了也好!最近外面不知道哪来的风声,说咱们乐坊的诽谤流言,正好拿她冲冲晦气!”


    “赵姬生得如此貌美,不看几眼,儿子心里瘆得慌!整条章台街就没见过这般活色生香的妙人,就是可惜总对我冷着脸。那李大夫这就把她要走了,儿子心里属实过不去!”赵猗嘴角一耷拉,又攀上乐桑的手臂,摇了几摇,“娘!再给儿子加个三锾金,可否?儿子昨日在兰台居看上个新玉璜,就差这三锾金就够数了。有个新物件伴身,儿子心里也安慰些。”


    乐桑了然地笑了笑,手覆在赵猗的手上拍了拍:“钱不够用了,是昨夜又去金谷赌坊了?猗儿,你之前怎么答应娘的?”


    赵猗撇了撇嘴角,偏头避开乐桑的审视:“起初赢了的,还想多赢点。结果手气不好,赔了些。”


    “——行!”乐桑突然拍案,腕间玉镯撞在案几上,“事成后,娘再给你买个还要年轻貌美的月氏婢,那发辫金铃还是宫制式样的,对你必定百依百顺——比那碰不得的丧门星,不知强多少倍!”


    赵猗僵坐着,乐桑一直攥着他的手。他脑海不禁生起赵姬浅笑的倩影、对他媚笑的小兰和娇滴滴的月氏婢。


    倩影变成了黑影,最终被撕扯成碎片。


    他吞咽了一口,眼神阴郁,总算点头答应。


    待乐桑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暴雨像是被攥住了咽喉,突然收束。


    烈日从云隙刺下,蒸腾的水汽裹着乐坊的熏香味,在庭院里酿出令人眩晕的闷热。


    赵猗抱臂倚在门边,眯眼看着地上迅速干涸的水洼,闻见一阵阵短促的脚步声。他瞧着被小厮推搡来的跌跌撞撞的阿禾,朝他勾了勾手指:“近前来。”


    阿禾心里一抖,慢慢前移几步。


    “小爷记得你,跟那赵姬的侄子一块儿的。”


    “……是,少爷。”


    “叫什么?”赵猗瞅了他一眼,阿禾将头埋得极低,仿佛欲钻入洞穴的地鼠。


    “小的叫阿禾……”


    “叫阿猴?不对,猴儿更合适,猴儿听着聪明点。”


    “……是。”风吹起阿禾的额发,黥字显露,赵猗脸上的厌恶之色剧显。


    阿禾头顶着烈日,身上一阵热一阵冷。额上热汗直流,惧怕得后背冒冷汗。


    “今儿起,你呢,就是小爷我的狗了,小爷让你做什么,你就照做。”赵猗俯视着眼前的小童,慢慢蹲下身,歪着头观察阿禾脸上的反应,目光变得阴冷,“若敢违背——”


    阿禾垂着眼睑,双腿打颤:“阿禾全听少爷吩咐。”


    赵猗扯开嘴角,悠悠站起身。


    是夜,杂役们在水井边擦拭身体洗漱,微微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其中一个眼角瞟到嬴政的身影:“咦?这小孩回来了?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他那次被打得真挺惨。看起来走路还挺正常的,怎么好得这么快?”


    “那日好像就属我打得最狠,他不会还记得我吧?”


    “那时屋里头暗,他怎么可能知道!再说了,记得又如何?他能拿你怎样?”


    “嘿嘿,也是。”


    嬴政摸着黑,点燃通铺的油灯,第一个躺下,蜷缩成一团。突然一只老鼠吱吱地贴着他的腿溜走,吓得他一个激灵坐起身,张望着各个昏暗的角落。


    他心有余悸地慢慢侧身躺下,杂役们陆续窃声窃语地进门。


    “呦,政哥儿回来啦?”“你还回来干啥?跟我们挤一个屋子。”


    有人拍了拍嬴政的背,嬴政坐起身,带着几声强行隐忍的咳嗽。


    “政哥儿,你这是差不多好了?”


    “还有些咳,主母叫我早些回来。”


    “主母真是掉钱眼儿里了啊,这么小一孩子,好都没好,就要干活儿……”


    “哎呀你早说啊,你姑母是大美人赵姬,谁舍得欺负你?还被打个半死……”


    其中一个杂役将另一个拉来,指着他的脸:“就是他!就是他!当初揍你最狠,政哥儿,来报仇雪恨!”


    “哎,政哥儿,手下留情啊!要打就打屁股吧,就那儿抗揍!”


    被拉过来的杂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背对嬴政,撅起高高的屁股。


    几个捂着嘴笑,笑得前仰后合。


    嬴政指甲悄悄掐进掌心。


    见嬴政无动于衷,杂役们当场给他赐了个“木头”的外号。


    “小小年纪这么严肃?真像块木头。”


    “呦,猴儿怎么今儿也挨打了?”


    嬴政闻言,默默看向角落抱膝而坐的阿禾。


    阿禾身旁的老者——老荆,背对着他们,用小刀一点点削着木块,手里不停歇。


    阿禾黑瘦的手臂被杂役举起,隔着油灯暗淡的光芒,依然可见其布满的伤痕。他吃痛得立马缩回手,低着头,五官紧皱,抱着那只手臂蜷缩颤抖。经旁人的再三追问,他道出是赵猗少爷指使。


    “他打你做甚?你惹他了?”


    “我、他……我走路的时候……撞见少爷了……”杂役们掩着嘴,笑他倒霉。


    小刀刮木块的“吱吱”声没有断,此时竟有些刺耳。


    “咱们这一间铺,有个小木头,有个倒霉蛋,还有个疯老头,真是稀奇!”


    “离这疯老头远点,上次我把他手里的那玩意儿拿过来瞧瞧,他立马想跟我拼命!”一个杂役坐着,挥动双臂,佯装一副怒目圆睁要冲出去的样子,逗得那几个吃吃地笑。


    “打住打住!我真不行了,乐死我了……”


    “哈哈,我都笑得冒泪花了……哎哟!笑太猛,脚都踩到铺边的碳灰了!”


    “噗嗤——”


    “铛!铛——”


    突然外面传来巡夜打更的声音,通铺里短暂而融洽的窃笑声消失了,削木的刮刀声也停下了。疲惫的众人立刻吹灭油灯,黑暗中陷入沉睡。


    远处雷声隐隐,似乎这场暴雨仍未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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