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第1章 血色梦魇 树上的蝉鸣声嘶力竭,热风裹挟着暑气,掠过昏暗的长廊,灶房门发出吱呀的轻响。 麻衣杂役缩着身子咽下稀粥,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 她凑近身旁的蓝衣乐伎,压低声音道:“姐姐,听说了吗?咱们赵国怕是又要和秦国打仗喽。” 蓝衣乐伎诧异,转头看她:“这话从哪儿听来的?前两年秦人来打我们邯郸,落荒而逃,怎会这么快又来打?” “方才我听那个跑腿儿的说的……可能是我听岔了。” “你才来乐坊没几天。若真要打仗,去留可都由不得我们。” “咱们这些打杂的,能有多大造化。哎,姐姐,听说咱们乐坊有个叫赵姬的女子,舞技一绝?” “正是。”蓝衣乐伎环顾四周,道,“小声些,别让人听见,嚼我们的舌根。” 麻衣杂役将声音压得更低:“我要是有那样的本事,再被哪个大少爷看上,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她叹了口气,低头扒拉碗里的最后一口稀粥,半粒不剩。 “那赵姬啊,受宠得要命。赵猗少爷也天天想着她。成天戴着个面纱,一张脸还当宝贝了不成?”蓝衣乐伎的声音尖了几分。她用筷子戳了戳碗里干硬的糊饼,又酸溜溜道:“最近还有个李大夫经常造访,每回都指她的名儿,让她献舞,旁的一概不看。” “这大夫这般中意她,定是见过真容了,想必生得极为标致。” 蓝衣乐伎眼珠滴溜一转,袖子掩着唇笑了笑:“谁知道呢?万一是她身段好,那帐内之事的功夫了得……” “这般体面的贵人三番五次登门,赵姬怎的还不随他去了?” “她身边还带着个四五岁的小侄儿,在坊里做些洒扫活计。也许是舍不得撇下她侄儿,亦或许——她心气儿高,嫌这大夫门第不够,在等着攀更高的枝儿?咱们同这些贵人八竿子碰不着的,哪能猜透他们的心思!”蓝衣乐伎撇嘴。 “噗嗤——‘侄儿’、‘枝儿’,姐姐,你怎么说话也跟唱曲儿似的,还押韵上了!”麻衣杂役见蓝衣乐伎佯装羞恼地白她一眼,又道,“那赵姬的侄儿……” “嘘。”蓝衣乐伎指了指远处巡视的管事,“路上再说,咱们得快些了。” 二人匆忙洗完碗筷,收拾停当,快步穿过回廊。迎面走来一位戴面纱的女子,步履轻盈,面纱随风微动,隐约透出姣好的轮廓。二人不由地停步,对视点头,让其先行。 “嘶!这是哪家的闺秀?气质这么好。”麻衣杂役瞪着那道背影,呆住了一般。 “你这痴儿!戴面纱的还能有谁?”蓝衣乐伎先回过神来,扯着麻衣杂役的衣袖,“自然是刚刚说的赵姬喽。赶紧走,要迟了!” 赵姬掀帘而入,夜风裹着露气灌入室内。醉酒的李大夫斜靠在席上,眯眼打量盛装的赵姬。 李大夫前几次来也都是买醉,赵姬只当他是个仕途失意之人,来看她的舞蹈消遣。 “赵姬,你来了。” “大人。” 赵姬行礼,李大夫瞧她仪态优雅,哈哈大笑:“赵姬,你这礼,可真标准。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什么大官受拜!” 赵姬笑道:“大人本就尊贵,妾身应当行大礼。” “行了,献舞。”李大夫摆手。 笙乐骤起,烛影摇曳。 赵姬广袖垂落,裙裾上金线绣的蝶纹在烛光中颤动,仿佛要振翅飞去。她腰肢一拧,倏然旋身。裙裾间散出的幽香飘入李大夫鼻端,他即兴地用筷子敲击玉杯。 笙管蓦地拔高一个音阶,她足尖轻点,旋身时裙裾绽开,宛如流光间飞舞的蝴蝶。 鼓点渐急,她越舞越快,腰间玉环相击声与银铃的清脆声串联。面纱随舞扬起又落下,被她以指尖轻掩。大夫用筷子敲击玉杯的‘铛铛’声忽然一顿,原来是因她前倾几步,又一个折腰,故意让发梢扫过他的腕间。 他不由吞咽,伸手欲抓,她却灵巧地躲开,只留一缕青丝在他指上缠过。 “妙!妙哉!”他拍手大笑,眼神幽深。 角落里,乐坊主辨认大夫的神色,点点头,悄然离开。 未待赵姬舞毕,大夫便踉跄起身,一把扯下她的面纱,盯着她娇艳的面庞,呼出浓烈的酒气。 “美人儿,前几日的舞蹈规规矩矩,看着也无兴致。今日之舞不同以往啊!” “这是主母特意让妾身学的。大人是主子的贵客,妾身不敢怠慢大人。若是不好好学,主母也会责罚妾身。”赵姬平复呼吸,浅笑答复,发间蝴蝶玉簪的流苏轻轻晃动。 “哦?那之前的舞不是在这学的?” “是由他人传授。”赵姬笑容不变,眼神微闪。 “赵姬,今日你可让我大开眼界。”李大夫用粗粝的拇指摩挲她的下巴,酒气喷薄,“跟了我,我保你后半生荣华。如何?” 赵姬睫毛微颤。她抬眼,含笑对视:“大人,您知晓的,妾身还有一侄儿,妾身不能扔下侄儿不管。” “呵,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两月前他竟敢瞪本大夫!”大夫贴近赵姬,手在她身上游走。 “大人,自那天后,妾身便让他反省思过。小孩心性,听见‘秦人’二字就憎恨,并非对您不敬。妾身再给您赔个不是,您消消气。”赵姬试图掩护,手被大夫紧紧攥住,她后仰避开大夫逼近的脸。 “不过是个侄儿,又不是你亲生的,护他作甚?难不成,他真是你儿子?” 赵姬笑容一滞:“大人说笑了。” “本大夫像是在开玩笑?这就让人把他宰了喂狗,看你还敢不敢拒绝!” 赵姬一惊,拉住欲有动作的大夫,跪地求道:“大人!不可!求大人开恩啊!” “不识抬举。”大夫咬牙切齿,甩开赵姬,赵姬踉跄坐地。 “我再问最后一次,跟不跟我走?” 李大夫俯视赵姬求恕的脸,眼底暗涌浮动。 片刻后,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回府!” 三更时分,忙活了一整天的麻衣杂役睡得香沉,却被一阵尿意憋醒。她迷糊地爬起来,打着哈欠,跌跌撞撞绕过昏暗的长廊。 夜风微起,只有虫鸣窸窣。 她本欲径直去茅房,可不知怎的,脚步竟拐向了灶房的方向。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瞧去,灶房门口似有一大一小两道黑影闪过。 “是我还在梦中么?”她嘟囔了一句,再定睛看去,灶房门前空空荡荡,唯有夜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 她摇了摇头,只当是自己睡迷糊了,转身往茅房解决内急。回来后,她一头栽回自己脏臭的通铺,很快又沉入梦乡。 与此同时,灶房的炭火将熄未熄,余下几点暗红的余烬。 嬴政抱膝坐在灶台边,小脸紧绷。微光中,他看着赵姬煮药的背影,唇瓣几度开合,最终只低低唤了声“娘”。 “听说今儿管事让你去街上买灯油。路上可有碰见什么事?” “……今天街上,我看见有好多人围着打一个人,那个人当场就被打死了。” “你可没事吧?有官兵在场吗?”赵姬颤抖着摸索嬴政瘦小的脸,和薄薄的脊背。 嬴政摇头,轻轻抓住赵姬的衣袖:“娘,政儿无事。死的那个人……是秦人。我回来的时候没看到有官兵。” 赵姬不语,只有窸窣的炭火声。 “……娘,我还顺路去看了铁匠叔铸剑。”嬴政抬眼,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赵姬的侧脸轮廓。 “哦,万事要小心,尤其是在外的时候。少言,别贪玩。” “娘,爹现在……” “娘没事,回去吧。给,这是娘做的麦饼,拿去垫肚子。千万记住,在外人面前只能喊我‘姑姑’!” “是……政儿明白,您也小心。”嬴政垂下眼睑,低声道。 身边那道黑影悄然离去。赵姬又静坐片刻,仰头饮尽碗中微凉的药汤,这才缓缓起身,收拾离开。 嬴政回到杂役房,轻轻关上房门。下人杂役的八人通铺,众人头脚交错而睡,最靠近门的那一小片草席是他的铺位。 他正要坐下,却被旁边突然伸出的脚踢到肋间。他吃痛地闷哼一声,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那人打着呼噜,毫无反应。他又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惊醒后,才将赵姬给的麦饼悄悄取出,藏在用旧衣包成的垫枕下边,侧身躺下。 他静静睁着眼睛,看着从门缝透进的月光,抬手拨动手指,那道光在他指间穿梭。 一记响亮的呼噜声惊得他立刻缩回手,将他从游离的思绪中拉回。他侧着头,耳边依然交织着磨牙声、粗重的呼吸与梦话呓语。 嬴政又想起了刚刚分别的母亲,还有清早的见闻—— 挥舞着拳头,猩红的双眼,咬牙切齿,是围观的大多数百姓模样。 “杀了他!杀了秦人!”“秦人去死!秦人去死!”“打倒秦人!”“秦人死了!秦人死了!死得好!”“秦人下地狱喽——” “小子,有没有看到秦人被打的样子?” 爱看他铸剑的小娃又来了。铁匠笑嘻嘻地问一旁站立不动的嬴政,手里打铁的力道加重。 “直接被打死了?哈,痛快!秦人就该死!秦人啊秦人,赵国和秦人势不两立!”铁匠啐了一口,“小子你瞧那,那几把铁剑,看起来好好的却被废弃,就因为它们是秦人的剑!” 在眼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出之前,嬴政紧紧闭上眼,憋住喉咙间的呜咽声。 秦人血肉模糊的身体、濒死时扭曲的面孔;锈迹血迹融合的秦剑;赵人仇恨的呐喊、染血般的狰狞双眼…… 最后全数朝向他,化作红色的梦魇,将他吞噬。 他猛地蜷缩在草席上,眼睫湿润,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 天依旧漆黑,公鸡打鸣,杂役们匆忙收拾起身。 “喂,醒醒!该干活了!早上都得去大扫除!” 嬴政被人踢了一脚,猛地惊醒。他坐起身,轻轻揉搡被踢到的手臂。 意识到其他人都已离开,他顿了顿,又迅速将压在枕底的两块麦饼塞进衣服里。 十几个杂役高矮不一,站姿各异,有几个嘀咕着闲言碎语。过了一会,管事拉着一张长脸进来,众人噤声。 “今儿,都给我把乐器搬出来晾晒,再把那几间屋子彻底打扫干净!谁要是偷懒——”他冷哼一声,“扣两月工钱!” 管事点出几个杂役的名字:“你们力气大的,去搬琴!” “你们两个小孩,还有你。”管事斜眼瞟了瞟剩下的几人,“打扫房间去!” 嬴政跪着用湿布擦拭地板。 “累死了,连饭都没吃饱,就要干这破活儿!”一个杂役见管事走远,一屁股坐在地上,朝嬴政摆手,“小孩,别擦了,来歇会儿!” 嬴政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不停。 杂役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把湿布扔中他的后背:“人家都走了,还装什么勤快?”转眼看向另一个小孩,“猴儿,这赵政跟你一间铺的,他可有说过话?木头一样,别是个傻子吧?” 被叫猴儿的小孩是阿禾。阿禾是盗贼之子,按照律法,额上被刻‘黥’字。平时他用头发遮盖印记,杂役们经常掀开他的头发,指着嘲笑。 阿禾闻言,只摇摇头。 杂役道:“我倒忘了,你这小娃也是个呆笨的。” 嬴政半蹲擦着地板,汗水顺着额头一粒粒滑下,肚子替他发出了小声的抗议。 早晨起迟了片刻,灶房剩下的稀粥根本填不饱肚子。他下意识地想取出怀里的饼,手指刚碰到又缩了回去。 阿禾偷偷瞥了嬴政的背影。 “政哥儿。” 偷懒的杂役嚷嚷着去茅房,阿禾凑近嬴政,拿出他早晨没吃的糊馍,伸到嬴政面前。 嬴政戒备地看着他。 阿禾低着头说:“你今儿起得晚,这块馍给你吃。” 嬴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道:“……阿禾,你自己留着罢。” 阿禾收回手。 “政哥儿,前几天我发热烧,我知道是你给我倒了水喝。谢谢你,政哥儿。” “嗯。” 巡逻的管事又出现,看不到犯懒的杂役的人影,破口大骂。 午时,烈日炎炎,刺眼的阳光让嬴政不由眯起眼。 嬴政和阿禾抱着笤帚、拎着水桶,在回廊间小心穿行。笙乐悠扬,交杂着男女的笑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突然一个女子匆匆跑出,一个男子随即跟上,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看他们的装扮,应是女乐师和外来的少爷。 男子说了几句话,背对着他的女子转身,二人不顾他人,紧贴着身体搂抱调笑。 嬴政看着阿禾突然涨红的脸,沉默地示意阿禾一起绕道走。阿禾点点头,两个小童低头快步离开。 楼上,乐坊主的儿子赵猗,将其尽收眼底,一脸兴味。 …… 昨夜睡得极不踏实,劳作一天又疲惫不堪。嬴政头颅突突作痛,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再也没有心思去留意他们模仿管事的哪个话腔、又偷看了哪个女子。 睡一觉就好了,他心道。 黑暗中,藏在胸口的麦饼一点一点滑落,掉在草席。 第2章 折辱如尘 赵姬挽起衣袖,指尖轻拨窗台艾草根部的土壤,突然房门被“砰砰”地大声敲击。 “赵姬!主母让你现在去主堂!” 乐坊主,名乐桑,下人都唤她主母。乐桑今年四十有四,其丈夫多年前与人争执,横死街头。 “哎!我这就去!” 戴着面纱的赵姬快步穿过长廊,身姿优雅,杂役纷纷驻足。她走到主堂门口前取下面纱,缓缓踏入,看见坐着乐桑、赵猗二人,脸上挂着浅笑。 “主母唤妾身来,不知有何吩——” “赵姬,你可知错!”乐桑厉声喝道。 赵姬面上镇静,露出一丝困惑:“主母?妾身做错了什么?” 乐桑手指几乎戳到赵姬鼻尖:“昨晚你干的好事,竟敢触怒李大夫!他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又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让他动怒,是想砸了我们乐坊的名声,让所有人陪葬吗?!” “娘消消气,喝茶,喝茶。”一旁的赵猗嬉皮笑脸地按下乐桑手臂,哄她坐下,眼睛又直直盯着未戴面纱的赵姬,嘴角不由咧高。 “猗儿,你先出去。” “娘,怎么连亲生儿子也要赶?我保证——” “猗儿!” 赵猗不情愿地起身,临走前又瞥了眼赵姬。 乐桑冷冷地看着赵姬:“我这般精心培育你,你看看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主母,您先听我解释……”“大当家!不好了!”一名杂役跌跌撞撞冲进屋。 “一点规矩都没有,成何体统!” “主母,一帮下人闹起来了,有个小孩快被打死了!” “怎么回事?” “说是那个小孩偷了祭祀用的麦饼,就藏在身上,他还死不承认!” “不会是……”赵姬大惊失色,扭头问道,“他们在哪?!” “在祀堂前面——” 赵姬提起裙摆疾奔而出,木屐踏过回廊的声响,像颤栗的心跳。 “反了,都反了!”乐桑阴沉着脸,盯着赵姬踉跄的背影。 赵姬冲下楼,远处传来他人的惊呼,心头一紧,循声奔去。 她扒开人群,躺在地上的小童正是嬴政。他如同死了一般蜷缩在青石板上,褴褛的衣衫渗出暗红,嘴角的血线蜿蜒至脖颈。 她扑上去搂住嬴政,颤抖的指尖探向他鼻息,尚触到一丝温热,嚎啕大哭:“政儿!政儿是被冤枉的!他的麦饼是我给的,政儿没有偷东西!政儿!” “她就是赵姬?”“原来她长这样——”“那小孩就是她侄儿?” 娘…… 嬴政吃力地睁开一只眼,在心中轻念。 “昨日祀堂里少的麦饼,和他身上的是同一种。”“专供灶王爷的吃食,绝不能偷!”“他把麦饼藏身上,掉出来了才被发现……” “昨儿我们清点过了,麦饼有七个……现今儿只有五个!” 赵姬噙着泪水,问其中一个旁观的杂役:“你可知祭祀的麦饼是什么馅儿的?” “是红豆馅的麦饼。”另一个围观的杂役应声。 “政儿的饼,只是寻常的麦饼,里面什么都没撒。前几日我特意去厨娘那学来,自己揉面烙的……” 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将嬴政的其中一块麦饼递给赵姬。 “你们看,这麦饼的边缘粗粝,是我手拙所致。祭祀专用的红豆饼,又岂会如此粗糙……” 赵姬将麦饼掰开,众人凑近看麦饼只是寻常的实心麦饼,并非红豆馅,皆讪讪闭了嘴。 乐坊主赶来,扫视一圈,厉声喝止众人。她指派心腹搜查每一处角落,厅堂、灶房,甚至茅房,最后在灶房的某个暗格里,发现了那两块红豆馅的麦饼。 老厨娘避开众人投来的视线,哆哆嗦嗦地道出实情。 “是老婆子自己多做了两个饼,老婆子就算拿走了,灶王爷也不会怪罪的……那两个饼,留着是给我家里那可怜的孙儿……他平时吃不到什么好的,就好这一口……” “大当家主母!求您发发慈悲!”老厨娘立马跪伏在地,对着乐桑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从额头淌下的血使她面目可怖。 “这位仙子!你们大人有大量——”她一点一点爬向赵姬,被乐桑皱着眉制止。 “够了!把她拖下去,罚十杖!”乐坊主冷冷盯着所有人,“都给我去干活!以后再有嘴碎诬陷者,她现在就是你们的下场!” 嬴政意识涣散,陷入长久的昏迷。 乐桑探了探他的鼻息,皱眉道:“还没断气?抬出去,别脏了我的地儿。” 赵姬用麻布裹住嬴政,背着他冲向城北。她记得舞伎里有姑娘曾聊起过,巷尾有个老医师,收费比官医便宜两成。 老医师打量了一番赵姬,掰开嬴政的眼皮,捏起嬴政的腕脉:“这孩子肋骨折断,肺里有淤血,要是想活命——”他掀开青陶药罐,露出大量暗红色的干枯块茎:“上党乌头煎汤冲服,辅以楚地丹参化瘀。三日一剂,每剂需半金。” 见赵姬面色惨白,他又踢了踢墙角药篓:“若要便宜的,就用这陈年茜草根,别人服用这个的多了去了,就是药性峻烈,孩子用了,极大可能终身咳血。” “求求您,先用好一点的药救救他吧!剩下的汤药费我可以慢慢补上……现在实在是手里有些紧……”赵姬拿出她平时积攒的工钱和首饰。 “像夫人这样想捞点好处的,我见多了!夫人方才还骗我!若这孩子真是那乐坊主子的亲戚,会穿麻衣?会饿出肋痕?”老医师冷笑一声,掂了掂赵姬的耳坠,“我这儿不是善堂,先交钱后用药!你这些破烂,也就这鎏金的耳环能值几个钱,老朽便用茜草掺三分乌头末,够他苟活两日。两日后,拿不出全部的药材费,休怪老朽无情,把他扔出去!” 赵姬连忙许诺答应,回去后,她急忙去找乐坊主。乐坊主冷眼听着赵姬的诉求,分文不出,慢条斯理地警诫她继续参加晚上的舞宴。 她向四周的人乞求,他们纷纷扭头甩袖,远远躲离。 深夜回到室内,坐在床塌上,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她不禁埋头抱住自己。 她一天之内,一贫如洗。平日捣弄的但凡值钱的一些小物件、她积攒的全部积蓄,全给老医师了。 “异人,我该怎么办……” 赵姬彻夜无眠。 第二日赵姬得空,大清早便出门了一趟。 她忧心忡忡地来到帛贾的铺子前,多次徘徊后,终于决心迈入。 帛贾,这个旧时与吕不韦经常来往、交情甚好的布商,观察憔悴美丽的赵姬,道:“夫人,听了小公子的遭遇,小人深表同情。可这汤药钱,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万一以后遭遇不测,小人怕小人的付出——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收下吧……求你,帮帮忙……”赵姬从头上拔下仅剩的玉簪,放在手心看了几眼,颤巍巍地递给帛贾。 帛贾摆手道:“夫人,想必这是您的最后一点家当了吧?还是以后留给小公子买些好吃的吧,小人可不敢冒着良心收啊!” 赵姬沉默了一会,眼里的光暗淡。她略沙哑地开口:“今日……叨扰了。” “哎!夫人!留步!”帛贾连忙拦住转身欲走的赵姬,笑着道:“夫人,其实还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不知您肯不肯答应。” 赵姬急切道:“究竟什么办法?你快说来!” “小人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为了小公子的性命,小人甘愿冒这次风险!只要夫人答应签订一份契约,小人愿意倾注所有家当……” “……什么契约?” “请夫人稍坐片刻。”他从屋内拿出一份已备好的契约简牍,呈给赵姬。 赵姬接过,心猛地坠入谷底。 “ 〓(质)券 惟赵王偃三年六月丙申,秦质子政与其母赵姬,潜居邯郸乐坊,因伤重需金,特立此契: 一、贾人帛贾,知二人为秦质,仍贷黄金二镒(市价二千钱),十年为期,利十倍(偿二十镒) 二、赵姬自愿以质子母身份立契,若逾期不偿: - 入贾府为仆三年,不得以身份抗责 - 期间若秦国索质,帛贾需立即交还,但债务不消 三、嬴政成年后,若仍在赵: - 需优先代母偿债(不涉秦赵官署) - 若返秦掌权,帛贾可持契密索,但不得公示 四、此契由双方共认: - 赵姬承诺不诉“胁迫”,帛贾承诺不告“逃质” - 毁约者,家产尽没,性命不保(血誓为证) 知情人印信: 赵姬 帛贾 盐商猗顿 玉贾缪氏 ——” 帛贾示意赵姬,在“知情人”那处,她按手指印,自己盖商玺私印。他摩挲着简牍边缘,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劝诫道:“夫人,为了小公子,还请您趁早决定啊!” 赵姬紧握着那片字字攻心的简牍。 盯着‘为仆’二字,她面颊痉挛,颤抖从指尖爬满全身,仿佛有无数蚂蚁啃噬骨髓。 帛贾的嗓音忽远忽近:“夫人,小公子的命可等不起啊。” 赵姬的脑海里浮现起嬴政蜷缩在草席上被殴打的模样。他青紫的嘴角渗着血丝,却死死护着怀里发硬的麦饼。 “夫人——” 过了许久,久到帛贾断定赵姬要拒绝时,赵姬终于出声。 “签、我签。” 指节捏得发白,简牍边缘在她的掌心勒出深痕。 她泪流满面,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左手紧紧握住自己剧烈抖动的右腕,右手按下鲜红的指印。 她的政儿,还在等她。 “夫人,近日有官署之人打探秦质子踪迹,望夫人慎之。” 赵姬颤手接过帛贾小厮准备的包袱,心中一凛。她点点头,拭去脸上的泪痕。 “夫人,小人还有要事在身,夫人见谅!您慢走!” 待赵姬离去,直至看不见身影,帛贾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走进内室,小厮躬身道:“主上,是否将此事告知吕先生?” 帛贾冷笑,抖了抖手中的契约:“你这蠢材!呵,吕不韦,一个巴结秦质子、押错注的赌徒罢了!现在秦质子的命脉都在老夫手里,老夫自是另有谋略!” “主上英明!”小厮躬身,将密函举过头顶,“主上,这是刚送到的密信。” 帛贾一看,竹简上封的是齐地的封泥。他挑开竹简上的绳结,牢牢盯住其中的“盐引三百车”五字,突然放声爆笑:“天助我也!” 暴雨来得突然,方才的急雨在瓦檐滴答垂泪。 赵姬将包袱里的财物交给老医师,老医师不满道:“怎的还差了半金?” “老先生,求您通融通融,就免了这半金吧……” “那这不够的,老朽便用针砭代替乌头,省是省几个钱,但疼起来,孩子可能咬断舌头。” 赵姬只好拿出了藏于袖中的半块金,老医师这才点点头。 那本是她预留,谋求后路而用。 现在她除了这条命,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对了,她还多了份可能掌控她余生的契约。 “这孩子瘀血阻滞,已经影响肺络,五十天内必须静养,避免剧烈活动,否则可能落下长期咳嗽的病根。”老医师的话重重打在赵姬的心上。 经赵姬百般乞求,乐桑答应让嬴政暂时在赵姬的住处休养,但要求一贫如洗的赵姬每日多接舞宴。 自那日被殴至重伤后,嬴政在榻上昏沉了整整一月。 赵姬日夜守候,用老医师开的药方煎汤喂服,又以井水浸巾为他擦拭高热的身子。又过了二旬日,他终于能勉强睁眼,端碗薄粥也端不稳。 老医师复诊时摇头道:“肺络瘀血未消,需再静养半月,不可受风劳累。” 白日,在赵姬忙于舞宴之时,嬴政自己扶着墙面,小心地在娘亲的房间行走。虽已能下床走动,但每走几步便带着喘息,偶尔咳出的痰中还带着血丝。 嬴政之前不曾来过赵姬的内室,此处宽敞甚多。锈迹斑斑,但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青铜足灯,因渗水而隐隐传来霉味的墙角被熏香掩盖,案几上一支蝴蝶纹的玉簪,窗台上鲜嫩的艾草…… 他躺榻上一月有余时,艾草只是小小的一株,如今它已长高了些许。 而娘,却消瘦甚多。 “政儿,来,喝药了。” 嬴政低下头,手指揪着被角,轻轻道:“娘,我躺太久了。主母要是知道我还在这儿,她会找您麻烦的。” “……好孩子。先把药喝了,明天再说。” 赵姬把药碗递到嬴政身前,忽然一阵晕眩,差点撒出汤药。 “娘,你没事吧?”嬴政害怕地拉住她。 “没事,可能娘是累到了,坐一会就好。”赵姬闭眼扶额,声音虚浮。 嬴政发现了赵姬手腕上露出的淤青,担忧道:“娘,你的手怎么了?” “前几日表演时,有个……手给桌角碰了一下。现在不疼,不碍事。” 赵姬缓了会儿,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她吹灭了油灯,借着残缺的月光躺下床铺。 她见嬴政还睁着眼睛,轻轻拂过他额前的头发:“政儿,不早了,睡吧。” 赵姬拿起旁边的蒲扇轻轻扇动,带起一阵夹杂着药味的风。 “娘。”嬴政突然抓住她的袖角,“你陪政儿说说话吧。明天政儿就要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赵姬扇风的手不由停住。 “……好。政儿想说什么?” 嬴政将脸转向赵姬:"娘,我想爹了。” “你爹……”她下意识地偏过头,望向窗缝外的夜空。 “不知道爹现在怎么样。爹他……会想我们吗?” 赵姬垂下眼,目光无神地盯着月光下的药碗。她又转头看向自己的孩子,坚定道:“会,一定会的。政儿,永远记住,你是秦人,是……” “是秦国宗室之子。秦国,是天底下最强大的国。”嬴政接话的熟练让赵姬心头一刺。“政儿一直记得,没和任何人说过。” 夜风掀动窗纸,露出外面黑沉的天。 “娘,我有些不解。”他忽然又问,“这里的赵人如此痛恨秦人,爹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们,带我们走?” “……政儿,很多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虽然你看不见你爹,但你爹在秦国……也极为艰难。等你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赵姬开口,拍了拍嬴政,“你还记得帛贾叔叔吗?万一……” 嬴政的手突然紧紧箍住她的手臂。 “只是万一。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就去韦肆巷的布坊找他。” 她将孩子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自己仅剩的玉簪小心地塞进他的衣服里。 “娘!”嬴政突然提高了音量,含着哭腔钻进赵姬的怀里。 她拍着他单薄的背脊,眼睛微微湿润。 “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喃喃自语。 第3章 木浮于水 盛夏的阳光钻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华阳阁的朱红檐角咬出金色的碎光。檐角串联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树梢麻雀扑腾翅膀,掀起飘落的树叶,轻轻搭在寝宫的牌匾上。 匾额由秦国太子亲自提笔。华阳春永——昭示着他对太子妃华阳的宠爱。 推开门,十二扇云母屏风立在眼前,阳光穿过精致的雕花木窗,在地面投下摇曳的光斑。熏香袅袅升起,混合着窗外草木的清新气息。地上的光影流动,像一场雅致无声的皮影戏。 “这是鳖羹?倒是家乡郢都的风味。” 华阳戴着凤纹黄金指套的尾指微微上翘,汤勺在唇边停住。 抿了几口,她不禁思绪飘远。 “没错,不愧是姐。”阳泉君笑眯眯地回应。 华阳睨了他一眼:“这几道菜,怎的都是以前吃的楚国菜?” “都是公子异人为姐置办的。还有新鲜荔枝在路上快马加鞭送着呢,最多一两天就能到姐手里!” “哦?他倒是有心了。” 华阳放下汤匙,似笑非笑,“说罢,这次给了你多少好处?” 阳泉君搓了搓手,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姐。”他竖起两根手指,“这个数。” “收敛点。” 华阳淡淡扫了他一眼,“两百金不是小数目。拿人好处前,万事都要考虑在内,别自招祸患。” “是是是,姐教训得是!我也是替姐收下的,给姐再添置些饰物也好。”阳泉君讪笑,“那公子异人、吕不韦今儿都来了,在外头候了一会儿了。姐,见不见他们?” “传吧。”华阳命人撤了桌上的菜肴。 嬴异人、吕不韦一前一后入内。 “拜见君夫人、阳泉君。” 华阳夫人的目光掠过嬴异人衣袖上的楚式云纹,她淡淡道:“免礼。” “君夫人可曾用膳?”嬴异人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臣命郢都来的庖人制了鳖羹……” “尚可。”华阳夫人略一颔首。阳泉君急忙凑近,笑道:“姐今日多用了一碗羹,可见公子孝心至诚。” 嬴异人依旧恭敬道:“臣……还备了楚地的鲛绡,还请……” “吕不韦,你教的?”华阳夫人抬眼,却越过了他,看向吕不韦。 嬴异人后背冷汗直流。 吕不韦再拜,道:“小人曾向公子提起过,夫人平素喜好芦苇纹样的雅致。” “哦?你一介商贾,见识倒不少。挑件有意思的说来听听。” 吕不韦躬身:“诺。” 他缓缓讲述一桩逸事。赵国有个贵族私养了很多猴子,平日里训练猴子搬东西,把自己家里的宝物都让猴子端出来,便他欣赏。结果敌军攻城时,贵族被俘虏,猴群如平常一般,把那些宝贝一个个端出来,围着贵族转圈跳舞,敌军大呼‘天助我也’。 阳泉君大笑:“猴儿倒是听话。” 华阳夫人也不禁勾了勾唇角:“玩物丧志,该。” 吕不韦道:“那贵族虽被俘,猴子却将珍宝尽数献出——畜生尚知报恩,何况人乎?” 嬴异人听言,立马上前几步,道:“臣不敢忘大秦先祖之志,臣,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华阳夫人看了嬴异人一眼,道:“把绸缎呈上来。” 嬴异人招呼后边的侍者,献上来自楚地的鲛绡:“此乃楚地匠人以‘水引’之法织就的珍品,请君夫人过目。”鲛绡叠如流云,丝光泛起涟漪般的银白。 “收进库吧。”华阳夫人淡淡道。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茶盏边缘,声音不疾不徐:“今日这般殷勤,所为何事?” 吕不韦立即上前一步,行了个标准的揖礼:“君夫人明鉴。公子异人虽在赵国为质多年,却始终心念故国。每逢佳节朔望,必沐浴更衣,面向咸阳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礼,口中念及的总是君夫人凤体安康。" 他说着,眼角余光悄悄观察着华阳夫人的反应。 华阳夫人唇角微微上扬:“哦?隔着千山万水,倒难为他记得本宫。” 嬴异人俯身行礼,道:“臣少年时,曾有幸见夫人在宗庙焚香祈嗣,其诚可感天地。那日情形,这些年来常在臣梦中浮现。” 他重重叩首,声音沙哑而颤抖:“臣漂泊半生,无依无靠……求君夫人开恩,收臣为子!臣必当竭尽忠诚,侍奉夫人如生母!”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熏香在青铜鹤形香炉中袅袅升起。 华阳夫人沉默片刻,忽然起身,金线绣履踏过地砖上镶嵌的朱雀纹样。她缓步踱到嬴异人身后,声音忽然转冷,如同冬日寒风,从嬴异人的头顶侵袭而下:“诸公子中,比你聪慧的有之,比你得宠的有之。本宫凭什么要选你?” 吕不韦恭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君夫人容禀。公子或许不是最出众的,却是最知恩图报的。这些年,公子在赵国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侍奉夫人膝下。况且,收留质子为嗣,又是夫人一桩贤德。于夫人而言,乃锦上添花。”他望向窗外,“正如外面这棵梧桐。若是没根,便撑不过暴雨,要想长青不衰,它也需沃土的养护。” “吕不韦,好大的胆子。”华阳夫人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你竟敢教本宫做事?” 霎时间,殿内空气仿佛凝固。嬴异人和吕不韦立刻齐齐跪下,额头紧贴地面。殿外的鸟儿依然高歌。 吕不韦惶恐道:“君夫人明鉴!臣万万不敢!只是……”他微微抬头,双手恭敬地指向窗外,“您且听——” 适时地,一阵微风送来雏鸟欢快的鸣叫,与老鸟温柔的回应交织在一起。 吕不韦轻声道:“草民只是见此母子相依之景,一时心生感慨。” 嬴异人立即接话:“请君夫人息怒,臣与吕不韦绝无僭越之意!臣只愿侍奉君夫人,尽人子之孝,为君夫人分忧解难!” 华阳夫人目光扫过跪伏的二人,又望向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良久,她不紧不慢地回到主位,指尖轻抚案上的玉如意,开口道:“既然要本宫收为养子,也不是不行。” 嬴异人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却听华阳继续道:“但本宫有个条件。” “臣谨听君夫人教诲。”嬴异人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带着几分压抑的期待。 就在这时,一片浮云遮住了日光,殿内顿时暗了几分。 华阳夫人指尖一顿,玉如意在案上磕出清脆的“嗒”声:“公子异人,我要你迎娶韩国之女,韩素。” 嬴异人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强压住眼中的惊愕,微微抬头:“夫人,这婚姻之事……” “公子。”吕不韦轻声提醒,嬴异人立即噤声。 华阳夫人直视嬴异人,道:“韩素是韩王宗女,太卜已占得吉兆。韩国虽小,但他们的冶铁之术独步天下。这门亲事,于公,可稳边贸,于私,可助你立足。” 侍立一旁的阳泉君连忙帮腔:“公子啊,姐姐这都是为你好啊!她为你处处谋虑啊!" “异人,你记住——你既冠嬴姓,就当为秦国谋利。”华阳阖目挥手,鎏金护甲闪烁着冷光,“此事不必再议,退下。” “臣等告退。”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缓缓退出大殿。 阳泉君屏退左右,凑到华阳身边,压低声音:“姐,我真想不通。公子由您收养的,为什么不让他娶咱们楚国的姑娘?偏要选个韩国的女子……” “这是大王的命令。”华阳淡淡地说,放下茶盏。 “王命?!”阳泉君差点喊出来,又赶紧压低嗓门,“韩国那种小邦,大王他怎么……” “闭嘴!不得妄议!”华阳猛地抬眼,目光如刀。阳泉君脖子一缩,立刻噤声。 “这事要是传出去,我拿你是问。”华阳双目微闭,语气疲惫,“退下吧,我累了。” 阳泉君讪讪地拱手:“姐好好休息,臣弟告退。”他转身要走,却又忍不住回头,“可是姐,那韩女……” 华阳冷冷扫他一眼,他立刻闭嘴,快步退了出去。 嬴异人回到自己的寝殿。白日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交涉,他后背衣衫早已湿透,粘腻不适,回来赶紧换了身衣服。 他挥手让侍从都退下,这才长长地呼出胸中那一口积堆的浊气。 入夜,他给自己倒了杯酒。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苦涩。 “突然就让我娶妻,甚至我连那女子的面都没见过。"他攥紧酒杯,喃喃低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手中的酒一杯接着一杯。 “不知道以后又会发生什么意外。让我娶韩国的女子,跟她楚国能有什么干系?” 窗外月色皎洁,嬴异人放下酒杯,走到窗前。夜风微凉,带着些花香。 “吕不韦说得对,我现在只能顺着她……不,是顺着他们。”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回到案前,酒壶早已被他倒空。 寝殿空荡安静。 嬴异人倒在床榻上,酒后粗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手背贴着冰凉的锦缎,他下意识握紧手掌,却只抓住一团虚无的空气。 他松开手,缓缓坐起身。望着窗外那一弯冷月,恍惚间,耳畔竟响起孩童稚嫩的秦语:“月——” 记忆如潮水漫来。嬴政总把秦语念成赵音的调子,一旁的赵姬耐心地纠正。当嬴政重新念对后,赵姬便转头看他,绽开明艳的笑容。她发间银簪上的蝴蝶随她轻笑,颤动飞舞。 他的妻,他年少时在异国相依为命的爱人;那夜她的惊鸿一舞;他们那段相守的岁月…… 像一场绮丽遥远的梦。 “他们……如今可还安好?” 低语消散在黑暗中,他抬手,熄灭了最后一盏孤灯。 深夜的吕府仍亮着灯火。吕不韦刚踏入前厅,家宰便捧着热茶迎上来:“大人夜深归来,实在辛劳。” 他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温热茶汤驱散了些许疲惫:“明早,寻个精通韩国《容礼》的门客来见。” “老奴这就去安排。”家宰躬身应下。 书房里,几卷封着印泥的竹简整齐地摆在案几上。吕不韦解开编绳,开始逐篇细读。 郢都的云纹锦与和田玉珮预售一空; 赵国代郡的三十匹战马,已被秦军辎重营预定; 宛城铜矿的商道,楚人终于让出了三处关隘…… 看到韩商郑驰扬言要断绝盐路那段,吕不韦嘴角微扬:“不出三月,只怕你要亲自登门求我。” 烛火在吕不韦眼中跳动。他揉了揉疲惫的眉心,顺手吃起备置在旁的几颗松子。松子壳掉落在地,他不以为意,神色平静地继续翻阅。 最后是帛贾的来信,说赵姬母子在乐坊一切平安。 吕不韦咀嚼着松子,指尖轻叩案几。思索片刻,提笔写了封帛书,仔细封进小筒。 “大人,已经很晚了。”家宰将事情办妥,在门口轻声提醒。 “无妨。”吕不韦摆摆手,“先把这份帛书快马送去邯郸。” 他起身走向露台。 夜风拂动衣袍,吕不韦凭栏而立,俯视着咸阳城中如蚁群般穿行的夜归人。 他抬眼,目光越过重重屋宇,投向东方未明的天际。 第4章 山雨欲来 一场暴雨骤然而至。 赵猗去赌坊待了整夜,正溜回乐坊不久。衣衫松垮,眼下微微发青,仰头倒在榻上小睡。 “少爷!” 他半睁开一只眼,暴雨声中辨别说话的声音,不悦地皱起脸。 小厮凑近赵猗耳边,轻轻道:“少爷,那李大夫来了!” “与小爷何干?吵小爷休息,活腻了不成?!”赵猗冷冷抬眼,一脚朝着他踹过去,又换了个舒服的躺姿,闭目养神。 小厮像没长骨头的球,一骨碌又滚到赵猗身旁,弓着腰道:“少爷,这次绝非同寻常!李大夫今儿一来就去主母那儿密谈,小的偷听了会,一直在谈论赵姬!” “……哦?”赵猗慢慢睁开眼,伸了个大懒腰,坐起身定了定神。 他用下巴比划门口的方向:“瞧瞧去。” 雨声哗啦,雨水时不时噼啪溅到回廊的廊柱上。 赵猗未及厅堂前,便抬手示意小厮噤声。小厮佝偻着腰,脸上凝固着谄笑。 赵猗撇撇嘴,在窗纸上戳了个洞,皱着眉将耳朵凑近。耳边贯穿着天河倾泻般的落雨声,室内的密谋听不分明。 “——是!是!”乐桑脸上笑开了花,恭送李大夫。 “那就定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娘,他怎么来找你了?” 李大夫前脚走,赵猗后脚跨进厅堂,一屁股坐乐桑身边。 乐桑看了眼衣衫不整的儿子,嗅到其隐隐散发的霉味,不满地嗔他一眼。随即喜笑连连:“你娘我和李大夫要做一笔交易,是个天大的买卖!” “哦?什么大买卖,说给儿子听听。”赵猗斜坐着,手臂搭在案几上,嘻嘻地笑。 “我呀,要把这赵姬卖给他。你猜他答应给娘多少——足足五个金饼!”她用力地张开手掌,伸在自己脸颊边。 “多少?!”赵猗大惊,身体前倾,睡意全部驱没,“娘……你再说一遍?” 他虚弱的口气、眼中的不可思议,让乐坊主眉飞色舞,更神采奕奕。 “五个金饼!个个至少有一两重!”她笑得眼角堆起细密的褶子,左手托着赵猗的胳膊,右手像拍鼓点似的,一下下轻快地拍击他的手臂。 赵猗悻悻地偏过脸,望向屋外那场滂沱大雨,道:“娘,你非要把赵姬送走吗?” “傻儿子,娘得辛辛苦苦守着乐坊两年,才能赚来这些钱!你瞧瞧,这两月里,李大夫来了三次,脸色一次比一次阴沉。这回啊,可算是能让这位大贵人满意了!赵姬啊赵姬,真可谓是‘奇货可居’!”乐桑眯着眼,露出满意舒心的笑,又转眼看他,“对了,听说——你最近经常和那个穿蓝衫的小兰往来啊?” 赵猗回过神来,不耐道:“娘,突然说这个作甚。” “你爹去世得早,我成天要忙乐坊大大小小的事,对你管束也少。你也该收敛点,说难听些,你也该识相点!少跟那些不正经的胡来鬼混。以后等娘更老了,这乐坊还得靠你维持!” “别拿爹说事。”赵猗眉头紧皱,愈加拉长了脸,“赵姬不是不肯跟那大夫吗,难道要把她打昏了带走?” “猗儿,不许对李大夫不敬!你说的那般——自然不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娘是这样打算的……”乐桑喜滋滋地拉着赵猗坐下,一五一十告诉了赵猗。 听完,赵猗把玩着腰间玉璜的手一顿,古怪地抬眼看向乐桑。 “怎么你们的计划里,我也要做事?” “赵姬是咱们大贵人看中的人,你绝不能出什么岔子。这件事,就当给你的考验,你只要拖住了,我便把小兰这丫头赏给你。小兰是除了赵姬,咱们这最漂亮的是吧?这赵姬,你碰也碰不得,那倔性子,竟还敢向娘叫板!说要是谁碰她,她便咬舌自尽!” 乐桑恼恨地咬牙,手里的帕子被她搅揉得如同抹布,“把她卖了也好!最近外面不知道哪来的风声,说咱们乐坊的诽谤流言,正好拿她冲冲晦气!” “赵姬生得如此貌美,不看几眼,儿子心里瘆得慌!整条章台街就没见过这般活色生香的妙人,就是可惜总对我冷着脸。那李大夫这就把她要走了,儿子心里属实过不去!”赵猗嘴角一耷拉,又攀上乐桑的手臂,摇了几摇,“娘!再给儿子加个三锾金,可否?儿子昨日在兰台居看上个新玉璜,就差这三锾金就够数了。有个新物件伴身,儿子心里也安慰些。” 乐桑了然地笑了笑,手覆在赵猗的手上拍了拍:“钱不够用了,是昨夜又去金谷赌坊了?猗儿,你之前怎么答应娘的?” 赵猗撇了撇嘴角,偏头避开乐桑的审视:“起初赢了的,还想多赢点。结果手气不好,赔了些。” “——行!”乐桑突然拍案,腕间玉镯撞在案几上,“事成后,娘再给你买个还要年轻貌美的月氏婢,那发辫金铃还是宫制式样的,对你必定百依百顺——比那碰不得的丧门星,不知强多少倍!” 赵猗僵坐着,乐桑一直攥着他的手。他脑海不禁生起赵姬浅笑的倩影、对他媚笑的小兰和娇滴滴的月氏婢。 倩影变成了黑影,最终被撕扯成碎片。 他吞咽了一口,眼神阴郁,总算点头答应。 待乐桑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暴雨像是被攥住了咽喉,突然收束。 烈日从云隙刺下,蒸腾的水汽裹着乐坊的熏香味,在庭院里酿出令人眩晕的闷热。 赵猗抱臂倚在门边,眯眼看着地上迅速干涸的水洼,闻见一阵阵短促的脚步声。他瞧着被小厮推搡来的跌跌撞撞的阿禾,朝他勾了勾手指:“近前来。” 阿禾心里一抖,慢慢前移几步。 “小爷记得你,跟那赵姬的侄子一块儿的。” “……是,少爷。” “叫什么?”赵猗瞅了他一眼,阿禾将头埋得极低,仿佛欲钻入洞穴的地鼠。 “小的叫阿禾……” “叫阿猴?不对,猴儿更合适,猴儿听着聪明点。” “……是。”风吹起阿禾的额发,黥字显露,赵猗脸上的厌恶之色剧显。 阿禾头顶着烈日,身上一阵热一阵冷。额上热汗直流,惧怕得后背冒冷汗。 “今儿起,你呢,就是小爷我的狗了,小爷让你做什么,你就照做。”赵猗俯视着眼前的小童,慢慢蹲下身,歪着头观察阿禾脸上的反应,目光变得阴冷,“若敢违背——” 阿禾垂着眼睑,双腿打颤:“阿禾全听少爷吩咐。” 赵猗扯开嘴角,悠悠站起身。 是夜,杂役们在水井边擦拭身体洗漱,微微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其中一个眼角瞟到嬴政的身影:“咦?这小孩回来了?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他那次被打得真挺惨。看起来走路还挺正常的,怎么好得这么快?” “那日好像就属我打得最狠,他不会还记得我吧?” “那时屋里头暗,他怎么可能知道!再说了,记得又如何?他能拿你怎样?” “嘿嘿,也是。” 嬴政摸着黑,点燃通铺的油灯,第一个躺下,蜷缩成一团。突然一只老鼠吱吱地贴着他的腿溜走,吓得他一个激灵坐起身,张望着各个昏暗的角落。 他心有余悸地慢慢侧身躺下,杂役们陆续窃声窃语地进门。 “呦,政哥儿回来啦?”“你还回来干啥?跟我们挤一个屋子。” 有人拍了拍嬴政的背,嬴政坐起身,带着几声强行隐忍的咳嗽。 “政哥儿,你这是差不多好了?” “还有些咳,主母叫我早些回来。” “主母真是掉钱眼儿里了啊,这么小一孩子,好都没好,就要干活儿……” “哎呀你早说啊,你姑母是大美人赵姬,谁舍得欺负你?还被打个半死……” 其中一个杂役将另一个拉来,指着他的脸:“就是他!就是他!当初揍你最狠,政哥儿,来报仇雪恨!” “哎,政哥儿,手下留情啊!要打就打屁股吧,就那儿抗揍!” 被拉过来的杂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背对嬴政,撅起高高的屁股。 几个捂着嘴笑,笑得前仰后合。 嬴政指甲悄悄掐进掌心。 见嬴政无动于衷,杂役们当场给他赐了个“木头”的外号。 “小小年纪这么严肃?真像块木头。” “呦,猴儿怎么今儿也挨打了?” 嬴政闻言,默默看向角落抱膝而坐的阿禾。 阿禾身旁的老者——老荆,背对着他们,用小刀一点点削着木块,手里不停歇。 阿禾黑瘦的手臂被杂役举起,隔着油灯暗淡的光芒,依然可见其布满的伤痕。他吃痛得立马缩回手,低着头,五官紧皱,抱着那只手臂蜷缩颤抖。经旁人的再三追问,他道出是赵猗少爷指使。 “他打你做甚?你惹他了?” “我、他……我走路的时候……撞见少爷了……”杂役们掩着嘴,笑他倒霉。 小刀刮木块的“吱吱”声没有断,此时竟有些刺耳。 “咱们这一间铺,有个小木头,有个倒霉蛋,还有个疯老头,真是稀奇!” “离这疯老头远点,上次我把他手里的那玩意儿拿过来瞧瞧,他立马想跟我拼命!”一个杂役坐着,挥动双臂,佯装一副怒目圆睁要冲出去的样子,逗得那几个吃吃地笑。 “打住打住!我真不行了,乐死我了……” “哈哈,我都笑得冒泪花了……哎哟!笑太猛,脚都踩到铺边的碳灰了!” “噗嗤——” “铛!铛——” 突然外面传来巡夜打更的声音,通铺里短暂而融洽的窃笑声消失了,削木的刮刀声也停下了。疲惫的众人立刻吹灭油灯,黑暗中陷入沉睡。 远处雷声隐隐,似乎这场暴雨仍未休止。 第5章 余韵温存 今日无风,树上的蝉叫得格外响。耳边是绵延不绝的笙乐声。 嬴政握着大扫帚扫地,飞扬的灰尘呛入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弯下腰,咳得眼前发黑。 巡逻的管事挥手驱赶灰尘,后退几步,不满地摇头啧声:“瞧瞧!在客人面前你敢这么咳,能把他们赶跑!” “咳……对不住、咳咳……” “行了!真是个麻烦。你姑母还经常找我问你的情况。看你平时表现不错,老实听话,今儿咱也不为难你。”管事看着眼前从不嬉皮笑脸的小童,想起了三月前嬴政被重殴的事情,“现在大伙全都忙着张罗下周的大宴,今儿起你就专门买东西跑腿去!在外面随你怎么咳。腿脚要利索点儿,别想着贪那点儿钱。少一分货,打断你的腿!” “多、多谢管事叔。”嬴政对管事点点头。 “阿禾,你们两个一起去!” “是。” 管事负手离开,继续去视察他人的表现。 阿禾看了一眼管事的背影。他悄悄靠近嬴政,下意识伸出他的右手,扯到昨日殴打的伤痕,疼得倒吸凉气。 他收回那只手,伸出正常的左臂,僵在半空片刻,不自然地轻点嬴政的后背。 “政哥儿,你还好么?” “……没事。”嬴政声音微弱,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像是要栽倒。手仍握着比他还高的扫帚,似是身体重心靠着扫帚支撑。过了一会,他甩甩头,清明许多。 经过之前赵姬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其实已好甚多。嬴政知道,他是饿得没力气了,现在他的肚子瘪瘪的。 他无法跑快,赶不上早晨灶房热乎的糊馍和糊粥。 “政哥儿,你的咳嗽能好吗?” 嬴政怔怔地看着素日少言的阿禾,点头道:“我有药,可以煎药喝。” “你一个人行吗?我帮你吧?” “不必。” 阿禾看着嬴政的脸,想起赵猗的威胁,耳边仿佛又响起他的魔音。 “那走吧,我们该出发了。” 嬴政点头答应。 阿禾和嬴政一块在街上走,他们要去买修理琴专用的鱼油。 嬴政走了半百步便喉头发紧,吞咽了几口,还是止住了咳嗽。本能地想弯腰蹲下身,却想起了赵姬曾经的告诫,让他站立行走要端正。 他又咬牙,慢慢挺直了背脊。 阿禾也跟着嬴政,停下,又迈出步伐。 嬴政不敢东张西望。不,他不愿再东张西望了。这里是赵国,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而他是秦人。 他经过匠人的铁铺,脚步微顿。他看了一眼,又低头默默前行。 “闪开!别挡路!”骑士扬着尘土,一路奔驰,行人纷纷逃命似地避让。 阿禾回头见嬴政脸色微微发白,站在原地喘气,就站在街中央。 “驾!都闪开!” 骑士越来越逼近,阿禾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他就这样死了,赵猗手里的自己是否就能解脱了? 不,也许自己会被打得更惨。 想到这,阿禾赶紧拉了他一把。 两个小童跌在地上,飞驰而来的马蹄扬起泥水,泼洒在他们身上,脏兮兮的,像两只泥塑的陶俑。 他们坐在地上对视,行人如同虚影,一拨又一拨从他们身边穿行。 阿禾救了他。 嬴政大口喘息着,惊惧之余,心里生出了些许暖意。 “谢谢你,阿禾。” 阿禾攥着嬴政的手腕将他拽起,孩子瘦弱的骨头硌得他掌心发疼。嬴政低头拍打衣襟,一块碎布从裂口耷拉下来—— “走吧。” 阿禾将那块布条轻轻一扯,便到了手中。他紧紧握住,收进自己袖里。 回来后,嬴政和阿禾将买来的鱼油交给坊内修琴的师傅。 在回廊走着走着,嬴政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了?”阿禾问,他顺着嬴政的视线,看见了回廊对面的那对人儿。 女子戴着面纱,身旁的男子正在侃侃谈论着什么,眼神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妙人。 “小生会吹笛子,希望小生能给姑娘献上一曲。” 赵姬不经意地看向他们的方向。她先是一怔,转头招呼那个书生:“郎君,那孩子是我在这做些活计的侄儿。他平时劳累,容妾身给他送去几块小食。” 书生答应,目光间是对赵姬止不住的痴迷。 赵姬微微行礼,说了句“失陪”。 她的出现总能引来旁人的目光。 廊下的乐伎们交头接耳,斜眼瞥着她。杂役们盯着赵姬的身姿,窃窃私语。 赵姬款步走近两个小童,淡瞥了眼阿禾,目光转向嬴政时,带着微微的不赞同。 嬴政抿紧嘴唇,他知道,娘不喜欢他身边有阿禾。 “衣服上这么脏,出什么事了?” “买鱼油的时候,路上溅到了泥水。”嬴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姑母,还好有阿禾拉我一把。” “你身体还没好,怎么又被叫去跑腿了?” 嬴政欲解释,赵姬已蹲下身,裙摆像莲叶铺展。她取出干净的手帕给嬴政擦脸,擦拭孩子衣服上的脏污之处,再抖拍了几下衣服,使其平整。 她又拿出刚刚自己包好在布里的糕点给嬴政:“这是刚刚那位公子赏的,你拿去。” 嬴政不自在地接过,里面是一块蜜饵和两块粟糗。 “阿禾,政儿之前提起过你。来,这个给你。” 赵姬指尖一捻,掰了其中的半块粟糗,递给阿禾。 阿禾盯着赵姬给的糕点发呆,摇头摆手道:“我、我不要。” “没事,拿着吧。”赵姬柔声道。 “赵姬真好,对盗贼的孩子还这么客气。” 有人低声议论。 “人家好心给你的,倒是接去啊!”杂役对着阿禾说。 “你如果把他额上那撮头发揭开,能看见他额上的黥字。”杂役对着另一个杂役说。 听闻旁人的言语,阿禾咬了咬嘴唇。他伸出手,手无意触碰到赵姬的手指,像触电一般缩回手。粟糗一骨碌掉到了水沟上。 “不识好歹。” “浪费粮食!”一旁观看的杂役摇摇头,把那粟糗捡起来扔掉。 “阿禾,你吃这个。”嬴政见状,分了一点怀里的蜜饵给阿禾。 赵姬没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嬴政的背:“今天好些了吗?” “好些了。”嬴政点点头,抬眼撞进她含笑的眼眸,不由也抿出个小小的笑。 阿禾手里拿着嬴政给的半块蜜饵,心里发酸发苦。 残阳似火,给屋檐挂上了一层橘红。 阿禾的影子被拉得狭长,经过一条小道,栅栏将他的影子层层分割,又迅速拼接起来。 “少爷,那个小童求见。” 赵猗整了整衣襟,打算外出。他一挑眉:“唔,去尾房。” 阿禾低着头,不敢张望,小小的身子已在发颤。上次就是在这间尾房,赵猗命人打残他的右手臂。 听见跨门的脚步声,他如同条件反射,整个人开始僵直,瞳孔放大。 “取到赵姬侄儿的衣物了?” 阿禾取出袖中嬴政的布条,怯弱地抬眼:“少爷,‘猴儿’取到了,不知少爷需要下一步做甚……” “嗯。等那天,你弄点血沾上面,装作是赵姬那侄儿咳出来的血。” “血……小的不知道,从哪里能弄到血……” “怎么,这点事情都不会?不沾血,让她怎么相信你?”赵猗鄙夷地看了眼瑟瑟发抖的阿禾,“听说赵姬白日给你吃的,你还没接住?没用的东西。” “……是。” “办不成,就打断你的另一支手臂。滚!” “小的告退。” 赵猗迈出门,看着如同老鼠逃窜的阿禾,不屑地冷笑,他又把乐桑“赏”他的置三锾金的钱袋在手里抛了抛。 他招呼门口的小厮:“走,去金谷赌坊。” 忙活一天的阿禾回到通铺,右臂仍在作痛。在充斥着汗臭与呼噜的黑暗中,他想起了白日仙子般的赵姬,想起旁人的嘲讽和难堪的自己。 阿禾父母早已被处刑而死,他是孤儿。老荆是他亲戚家的邻居,他亲戚再三嘱托老荆,照顾着点阿禾。老荆只知道白日做活儿,回来刻他手里的木雕,什么都不管、不理。 阿禾想起了嬴政给他的蜜饵的滋味,是一种他不得不承认的好吃的味道。阿禾又想起可怕的赵猗。那天,赵猗让阿禾做他的狗,说让阿禾先尝尝背叛的滋味,就让那几个小厮重重地踢他的右臂。 他闭着眼,紧紧皱眉,抚上自己的右臂。睡梦间,他似乎听见通铺的门开合的声音。 夜色渐深,乐坊的喧嚣终于沉寂。三更时分,嬴政悄悄去灶房煎药。他按照赵姬说的,在灶房门边轻手轻脚地摸索,摸到了藏在某个缝内的钥匙,开门入内。 嬴政点燃油灯,摸到窗边一块废弃的木板,斜支在窗框上挡住光亮。 他的心砰砰直跳,手忙脚乱,却怎么也摸不清藏了他药包的暗格位置,心里油煎似的。 “政儿。” 嬴政的小心脏漏跳了一拍,他带着欲泣的喜悦,轻唤了一声“娘”。 赵姬来得太及时,嬴政紧绷的小小肩膀立马松懈。娘身上散发芬芳的清香,隐隐夹杂着另一股其他的味道,让嬴政觉得很好闻。 “政儿,这个暗格是这样子打开的,你要先将这个瓦罐移开,再按一下这块砖。来,你再试试。” 嬴政按照赵姬说的,果真打开了暗格,取出了药包。 “若是有什么差错,你就在白天问那个年轻面善些的厨娘。娘就是拜托的她,把药包都藏这里。” 随即,煎熬乌头药粉的苦涩味盈满整间灶房。 “……娘,白日的那个男子,是乐坊的客人么?” “是啊,政儿,是不是把他当作你爹了,又想在他了?”赵姬垂眸浅笑,如姑射仙人般温柔地拭去嬴政额头的汗。 “嗯,政儿好像白高兴了一场。” “……傻孩子。”赵姬一怔,“咦,怎么哭了?” 嬴政委屈地躲进赵姬的怀里:“娘……那些人之前打我,我快好了,他们取笑我。最过分的是,他们老说娘的坏话。”他鼻子一酸,一张小脸哭得皱巴巴的,哭得打嗝岔气。 这段时间说赵姬的人很多,说她不干净,因为她突然就有了救治嬴政的钱,这笔巨款来源不明不白。他在通铺里躺下时,听着身边杂役的闲言碎语,身体发抖,默默流着汹涌的眼泪。 嬴政眼泪沾湿了赵姬的衣服,抱歉地抬眼道:“娘,你是刚沐浴了吗?我把你衣服弄脏了。” “不碍事。”赵姬拂过嬴政的脸,正如照顾他的那些日子般的温柔,“他们那些话,不痛不痒的,你就都当耳边风,不要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你和他们不一样。药可以喝了,来,喝完了早些回去歇息。” “嗯。”嬴政将脸埋进赵姬衣襟,闷声说,“娘,你真好。” 赵姬回到卧室。儿子今日的状态没她想象得那么糟。 她和管事打点过,拜托过那个好说话些的年轻厨娘,求助过乐桑、帛贾……如今,总算能放心些。 赵姬梳着头,看着案几上的那支木簪,还有白日里那个初次见面的读书人送的银簪。她拿起银簪细看,戴在发间,对着铜镜偏过脸,端详自己。 镜中的美人轻叹:“那人说,真让他着迷……” 她轻轻一笑。不知是笑那个书生,还是笑她自己。 月光下,艾草静静地伫立在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