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阳光钻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华阳阁的朱红檐角咬出金色的碎光。檐角串联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树梢麻雀扑腾翅膀,掀起飘落的树叶,轻轻搭在寝宫的牌匾上。
匾额由秦国太子亲自提笔。华阳春永——昭示着他对太子妃华阳的宠爱。
推开门,十二扇云母屏风立在眼前,阳光穿过精致的雕花木窗,在地面投下摇曳的光斑。熏香袅袅升起,混合着窗外草木的清新气息。地上的光影流动,像一场雅致无声的皮影戏。
“这是鳖羹?倒是家乡郢都的风味。”
华阳戴着凤纹黄金指套的尾指微微上翘,汤勺在唇边停住。
抿了几口,她不禁思绪飘远。
“没错,不愧是姐。”阳泉君笑眯眯地回应。
华阳睨了他一眼:“这几道菜,怎的都是以前吃的楚国菜?”
“都是公子异人为姐置办的。还有新鲜荔枝在路上快马加鞭送着呢,最多一两天就能到姐手里!”
“哦?他倒是有心了。” 华阳放下汤匙,似笑非笑,“说罢,这次给了你多少好处?”
阳泉君搓了搓手,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姐。”他竖起两根手指,“这个数。”
“收敛点。” 华阳淡淡扫了他一眼,“两百金不是小数目。拿人好处前,万事都要考虑在内,别自招祸患。”
“是是是,姐教训得是!我也是替姐收下的,给姐再添置些饰物也好。”阳泉君讪笑,“那公子异人、吕不韦今儿都来了,在外头候了一会儿了。姐,见不见他们?”
“传吧。”华阳命人撤了桌上的菜肴。
嬴异人、吕不韦一前一后入内。
“拜见君夫人、阳泉君。”
华阳夫人的目光掠过嬴异人衣袖上的楚式云纹,她淡淡道:“免礼。”
“君夫人可曾用膳?”嬴异人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臣命郢都来的庖人制了鳖羹……”
“尚可。”华阳夫人略一颔首。阳泉君急忙凑近,笑道:“姐今日多用了一碗羹,可见公子孝心至诚。”
嬴异人依旧恭敬道:“臣……还备了楚地的鲛绡,还请……”
“吕不韦,你教的?”华阳夫人抬眼,却越过了他,看向吕不韦。
嬴异人后背冷汗直流。
吕不韦再拜,道:“小人曾向公子提起过,夫人平素喜好芦苇纹样的雅致。”
“哦?你一介商贾,见识倒不少。挑件有意思的说来听听。”
吕不韦躬身:“诺。”
他缓缓讲述一桩逸事。赵国有个贵族私养了很多猴子,平日里训练猴子搬东西,把自己家里的宝物都让猴子端出来,便他欣赏。结果敌军攻城时,贵族被俘虏,猴群如平常一般,把那些宝贝一个个端出来,围着贵族转圈跳舞,敌军大呼‘天助我也’。
阳泉君大笑:“猴儿倒是听话。”
华阳夫人也不禁勾了勾唇角:“玩物丧志,该。”
吕不韦道:“那贵族虽被俘,猴子却将珍宝尽数献出——畜生尚知报恩,何况人乎?”
嬴异人听言,立马上前几步,道:“臣不敢忘大秦先祖之志,臣,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华阳夫人看了嬴异人一眼,道:“把绸缎呈上来。”
嬴异人招呼后边的侍者,献上来自楚地的鲛绡:“此乃楚地匠人以‘水引’之法织就的珍品,请君夫人过目。”鲛绡叠如流云,丝光泛起涟漪般的银白。
“收进库吧。”华阳夫人淡淡道。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茶盏边缘,声音不疾不徐:“今日这般殷勤,所为何事?”
吕不韦立即上前一步,行了个标准的揖礼:“君夫人明鉴。公子异人虽在赵国为质多年,却始终心念故国。每逢佳节朔望,必沐浴更衣,面向咸阳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礼,口中念及的总是君夫人凤体安康。"
他说着,眼角余光悄悄观察着华阳夫人的反应。
华阳夫人唇角微微上扬:“哦?隔着千山万水,倒难为他记得本宫。”
嬴异人俯身行礼,道:“臣少年时,曾有幸见夫人在宗庙焚香祈嗣,其诚可感天地。那日情形,这些年来常在臣梦中浮现。”
他重重叩首,声音沙哑而颤抖:“臣漂泊半生,无依无靠……求君夫人开恩,收臣为子!臣必当竭尽忠诚,侍奉夫人如生母!”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熏香在青铜鹤形香炉中袅袅升起。
华阳夫人沉默片刻,忽然起身,金线绣履踏过地砖上镶嵌的朱雀纹样。她缓步踱到嬴异人身后,声音忽然转冷,如同冬日寒风,从嬴异人的头顶侵袭而下:“诸公子中,比你聪慧的有之,比你得宠的有之。本宫凭什么要选你?”
吕不韦恭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君夫人容禀。公子或许不是最出众的,却是最知恩图报的。这些年,公子在赵国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侍奉夫人膝下。况且,收留质子为嗣,又是夫人一桩贤德。于夫人而言,乃锦上添花。”他望向窗外,“正如外面这棵梧桐。若是没根,便撑不过暴雨,要想长青不衰,它也需沃土的养护。”
“吕不韦,好大的胆子。”华阳夫人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你竟敢教本宫做事?”
霎时间,殿内空气仿佛凝固。嬴异人和吕不韦立刻齐齐跪下,额头紧贴地面。殿外的鸟儿依然高歌。
吕不韦惶恐道:“君夫人明鉴!臣万万不敢!只是……”他微微抬头,双手恭敬地指向窗外,“您且听——”
适时地,一阵微风送来雏鸟欢快的鸣叫,与老鸟温柔的回应交织在一起。
吕不韦轻声道:“草民只是见此母子相依之景,一时心生感慨。”
嬴异人立即接话:“请君夫人息怒,臣与吕不韦绝无僭越之意!臣只愿侍奉君夫人,尽人子之孝,为君夫人分忧解难!”
华阳夫人目光扫过跪伏的二人,又望向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良久,她不紧不慢地回到主位,指尖轻抚案上的玉如意,开口道:“既然要本宫收为养子,也不是不行。”
嬴异人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却听华阳继续道:“但本宫有个条件。”
“臣谨听君夫人教诲。”嬴异人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带着几分压抑的期待。
就在这时,一片浮云遮住了日光,殿内顿时暗了几分。
华阳夫人指尖一顿,玉如意在案上磕出清脆的“嗒”声:“公子异人,我要你迎娶韩国之女,韩素。”
嬴异人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强压住眼中的惊愕,微微抬头:“夫人,这婚姻之事……”
“公子。”吕不韦轻声提醒,嬴异人立即噤声。
华阳夫人直视嬴异人,道:“韩素是韩王宗女,太卜已占得吉兆。韩国虽小,但他们的冶铁之术独步天下。这门亲事,于公,可稳边贸,于私,可助你立足。”
侍立一旁的阳泉君连忙帮腔:“公子啊,姐姐这都是为你好啊!她为你处处谋虑啊!"
“异人,你记住——你既冠嬴姓,就当为秦国谋利。”华阳阖目挥手,鎏金护甲闪烁着冷光,“此事不必再议,退下。”
“臣等告退。”二人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缓缓退出大殿。
阳泉君屏退左右,凑到华阳身边,压低声音:“姐,我真想不通。公子由您收养的,为什么不让他娶咱们楚国的姑娘?偏要选个韩国的女子……”
“这是大王的命令。”华阳淡淡地说,放下茶盏。
“王命?!”阳泉君差点喊出来,又赶紧压低嗓门,“韩国那种小邦,大王他怎么……”
“闭嘴!不得妄议!”华阳猛地抬眼,目光如刀。阳泉君脖子一缩,立刻噤声。
“这事要是传出去,我拿你是问。”华阳双目微闭,语气疲惫,“退下吧,我累了。”
阳泉君讪讪地拱手:“姐好好休息,臣弟告退。”他转身要走,却又忍不住回头,“可是姐,那韩女……”
华阳冷冷扫他一眼,他立刻闭嘴,快步退了出去。
嬴异人回到自己的寝殿。白日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交涉,他后背衣衫早已湿透,粘腻不适,回来赶紧换了身衣服。
他挥手让侍从都退下,这才长长地呼出胸中那一口积堆的浊气。
入夜,他给自己倒了杯酒。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苦涩。
“突然就让我娶妻,甚至我连那女子的面都没见过。"他攥紧酒杯,喃喃低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手中的酒一杯接着一杯。
“不知道以后又会发生什么意外。让我娶韩国的女子,跟她楚国能有什么干系?”
窗外月色皎洁,嬴异人放下酒杯,走到窗前。夜风微凉,带着些花香。
“吕不韦说得对,我现在只能顺着她……不,是顺着他们。”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回到案前,酒壶早已被他倒空。
寝殿空荡安静。
嬴异人倒在床榻上,酒后粗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手背贴着冰凉的锦缎,他下意识握紧手掌,却只抓住一团虚无的空气。
他松开手,缓缓坐起身。望着窗外那一弯冷月,恍惚间,耳畔竟响起孩童稚嫩的秦语:“月——”
记忆如潮水漫来。嬴政总把秦语念成赵音的调子,一旁的赵姬耐心地纠正。当嬴政重新念对后,赵姬便转头看他,绽开明艳的笑容。她发间银簪上的蝴蝶随她轻笑,颤动飞舞。
他的妻,他年少时在异国相依为命的爱人;那夜她的惊鸿一舞;他们那段相守的岁月……
像一场绮丽遥远的梦。
“他们……如今可还安好?”
低语消散在黑暗中,他抬手,熄灭了最后一盏孤灯。
深夜的吕府仍亮着灯火。吕不韦刚踏入前厅,家宰便捧着热茶迎上来:“大人夜深归来,实在辛劳。”
他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温热茶汤驱散了些许疲惫:“明早,寻个精通韩国《容礼》的门客来见。”
“老奴这就去安排。”家宰躬身应下。
书房里,几卷封着印泥的竹简整齐地摆在案几上。吕不韦解开编绳,开始逐篇细读。
郢都的云纹锦与和田玉珮预售一空;
赵国代郡的三十匹战马,已被秦军辎重营预定;
宛城铜矿的商道,楚人终于让出了三处关隘……
看到韩商郑驰扬言要断绝盐路那段,吕不韦嘴角微扬:“不出三月,只怕你要亲自登门求我。”
烛火在吕不韦眼中跳动。他揉了揉疲惫的眉心,顺手吃起备置在旁的几颗松子。松子壳掉落在地,他不以为意,神色平静地继续翻阅。
最后是帛贾的来信,说赵姬母子在乐坊一切平安。
吕不韦咀嚼着松子,指尖轻叩案几。思索片刻,提笔写了封帛书,仔细封进小筒。
“大人,已经很晚了。”家宰将事情办妥,在门口轻声提醒。
“无妨。”吕不韦摆摆手,“先把这份帛书快马送去邯郸。”
他起身走向露台。
夜风拂动衣袍,吕不韦凭栏而立,俯视着咸阳城中如蚁群般穿行的夜归人。
他抬眼,目光越过重重屋宇,投向东方未明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