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风,树上的蝉叫得格外响。耳边是绵延不绝的笙乐声。
嬴政握着大扫帚扫地,飞扬的灰尘呛入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弯下腰,咳得眼前发黑。
巡逻的管事挥手驱赶灰尘,后退几步,不满地摇头啧声:“瞧瞧!在客人面前你敢这么咳,能把他们赶跑!”
“咳……对不住、咳咳……”
“行了!真是个麻烦。你姑母还经常找我问你的情况。看你平时表现不错,老实听话,今儿咱也不为难你。”管事看着眼前从不嬉皮笑脸的小童,想起了三月前嬴政被重殴的事情,“现在大伙全都忙着张罗下周的大宴,今儿起你就专门买东西跑腿去!在外面随你怎么咳。腿脚要利索点儿,别想着贪那点儿钱。少一分货,打断你的腿!”
“多、多谢管事叔。”嬴政对管事点点头。
“阿禾,你们两个一起去!”
“是。”
管事负手离开,继续去视察他人的表现。
阿禾看了一眼管事的背影。他悄悄靠近嬴政,下意识伸出他的右手,扯到昨日殴打的伤痕,疼得倒吸凉气。
他收回那只手,伸出正常的左臂,僵在半空片刻,不自然地轻点嬴政的后背。
“政哥儿,你还好么?”
“……没事。”嬴政声音微弱,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像是要栽倒。手仍握着比他还高的扫帚,似是身体重心靠着扫帚支撑。过了一会,他甩甩头,清明许多。
经过之前赵姬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其实已好甚多。嬴政知道,他是饿得没力气了,现在他的肚子瘪瘪的。
他无法跑快,赶不上早晨灶房热乎的糊馍和糊粥。
“政哥儿,你的咳嗽能好吗?”
嬴政怔怔地看着素日少言的阿禾,点头道:“我有药,可以煎药喝。”
“你一个人行吗?我帮你吧?”
“不必。”
阿禾看着嬴政的脸,想起赵猗的威胁,耳边仿佛又响起他的魔音。
“那走吧,我们该出发了。”
嬴政点头答应。
阿禾和嬴政一块在街上走,他们要去买修理琴专用的鱼油。
嬴政走了半百步便喉头发紧,吞咽了几口,还是止住了咳嗽。本能地想弯腰蹲下身,却想起了赵姬曾经的告诫,让他站立行走要端正。
他又咬牙,慢慢挺直了背脊。
阿禾也跟着嬴政,停下,又迈出步伐。
嬴政不敢东张西望。不,他不愿再东张西望了。这里是赵国,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而他是秦人。
他经过匠人的铁铺,脚步微顿。他看了一眼,又低头默默前行。
“闪开!别挡路!”骑士扬着尘土,一路奔驰,行人纷纷逃命似地避让。
阿禾回头见嬴政脸色微微发白,站在原地喘气,就站在街中央。
“驾!都闪开!”
骑士越来越逼近,阿禾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他就这样死了,赵猗手里的自己是否就能解脱了?
不,也许自己会被打得更惨。
想到这,阿禾赶紧拉了他一把。
两个小童跌在地上,飞驰而来的马蹄扬起泥水,泼洒在他们身上,脏兮兮的,像两只泥塑的陶俑。
他们坐在地上对视,行人如同虚影,一拨又一拨从他们身边穿行。
阿禾救了他。
嬴政大口喘息着,惊惧之余,心里生出了些许暖意。
“谢谢你,阿禾。”
阿禾攥着嬴政的手腕将他拽起,孩子瘦弱的骨头硌得他掌心发疼。嬴政低头拍打衣襟,一块碎布从裂口耷拉下来——
“走吧。”
阿禾将那块布条轻轻一扯,便到了手中。他紧紧握住,收进自己袖里。
回来后,嬴政和阿禾将买来的鱼油交给坊内修琴的师傅。
在回廊走着走着,嬴政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了?”阿禾问,他顺着嬴政的视线,看见了回廊对面的那对人儿。
女子戴着面纱,身旁的男子正在侃侃谈论着什么,眼神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妙人。
“小生会吹笛子,希望小生能给姑娘献上一曲。”
赵姬不经意地看向他们的方向。她先是一怔,转头招呼那个书生:“郎君,那孩子是我在这做些活计的侄儿。他平时劳累,容妾身给他送去几块小食。”
书生答应,目光间是对赵姬止不住的痴迷。
赵姬微微行礼,说了句“失陪”。
她的出现总能引来旁人的目光。
廊下的乐伎们交头接耳,斜眼瞥着她。杂役们盯着赵姬的身姿,窃窃私语。
赵姬款步走近两个小童,淡瞥了眼阿禾,目光转向嬴政时,带着微微的不赞同。
嬴政抿紧嘴唇,他知道,娘不喜欢他身边有阿禾。
“衣服上这么脏,出什么事了?”
“买鱼油的时候,路上溅到了泥水。”嬴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姑母,还好有阿禾拉我一把。”
“你身体还没好,怎么又被叫去跑腿了?”
嬴政欲解释,赵姬已蹲下身,裙摆像莲叶铺展。她取出干净的手帕给嬴政擦脸,擦拭孩子衣服上的脏污之处,再抖拍了几下衣服,使其平整。
她又拿出刚刚自己包好在布里的糕点给嬴政:“这是刚刚那位公子赏的,你拿去。”
嬴政不自在地接过,里面是一块蜜饵和两块粟糗。
“阿禾,政儿之前提起过你。来,这个给你。” 赵姬指尖一捻,掰了其中的半块粟糗,递给阿禾。
阿禾盯着赵姬给的糕点发呆,摇头摆手道:“我、我不要。”
“没事,拿着吧。”赵姬柔声道。
“赵姬真好,对盗贼的孩子还这么客气。” 有人低声议论。
“人家好心给你的,倒是接去啊!”杂役对着阿禾说。
“你如果把他额上那撮头发揭开,能看见他额上的黥字。”杂役对着另一个杂役说。
听闻旁人的言语,阿禾咬了咬嘴唇。他伸出手,手无意触碰到赵姬的手指,像触电一般缩回手。粟糗一骨碌掉到了水沟上。
“不识好歹。” “浪费粮食!”一旁观看的杂役摇摇头,把那粟糗捡起来扔掉。
“阿禾,你吃这个。”嬴政见状,分了一点怀里的蜜饵给阿禾。
赵姬没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嬴政的背:“今天好些了吗?”
“好些了。”嬴政点点头,抬眼撞进她含笑的眼眸,不由也抿出个小小的笑。
阿禾手里拿着嬴政给的半块蜜饵,心里发酸发苦。
残阳似火,给屋檐挂上了一层橘红。
阿禾的影子被拉得狭长,经过一条小道,栅栏将他的影子层层分割,又迅速拼接起来。
“少爷,那个小童求见。”
赵猗整了整衣襟,打算外出。他一挑眉:“唔,去尾房。”
阿禾低着头,不敢张望,小小的身子已在发颤。上次就是在这间尾房,赵猗命人打残他的右手臂。
听见跨门的脚步声,他如同条件反射,整个人开始僵直,瞳孔放大。
“取到赵姬侄儿的衣物了?”
阿禾取出袖中嬴政的布条,怯弱地抬眼:“少爷,‘猴儿’取到了,不知少爷需要下一步做甚……”
“嗯。等那天,你弄点血沾上面,装作是赵姬那侄儿咳出来的血。”
“血……小的不知道,从哪里能弄到血……”
“怎么,这点事情都不会?不沾血,让她怎么相信你?”赵猗鄙夷地看了眼瑟瑟发抖的阿禾,“听说赵姬白日给你吃的,你还没接住?没用的东西。”
“……是。”
“办不成,就打断你的另一支手臂。滚!”
“小的告退。”
赵猗迈出门,看着如同老鼠逃窜的阿禾,不屑地冷笑,他又把乐桑“赏”他的置三锾金的钱袋在手里抛了抛。
他招呼门口的小厮:“走,去金谷赌坊。”
忙活一天的阿禾回到通铺,右臂仍在作痛。在充斥着汗臭与呼噜的黑暗中,他想起了白日仙子般的赵姬,想起旁人的嘲讽和难堪的自己。
阿禾父母早已被处刑而死,他是孤儿。老荆是他亲戚家的邻居,他亲戚再三嘱托老荆,照顾着点阿禾。老荆只知道白日做活儿,回来刻他手里的木雕,什么都不管、不理。
阿禾想起了嬴政给他的蜜饵的滋味,是一种他不得不承认的好吃的味道。阿禾又想起可怕的赵猗。那天,赵猗让阿禾做他的狗,说让阿禾先尝尝背叛的滋味,就让那几个小厮重重地踢他的右臂。
他闭着眼,紧紧皱眉,抚上自己的右臂。睡梦间,他似乎听见通铺的门开合的声音。
夜色渐深,乐坊的喧嚣终于沉寂。三更时分,嬴政悄悄去灶房煎药。他按照赵姬说的,在灶房门边轻手轻脚地摸索,摸到了藏在某个缝内的钥匙,开门入内。
嬴政点燃油灯,摸到窗边一块废弃的木板,斜支在窗框上挡住光亮。
他的心砰砰直跳,手忙脚乱,却怎么也摸不清藏了他药包的暗格位置,心里油煎似的。
“政儿。”
嬴政的小心脏漏跳了一拍,他带着欲泣的喜悦,轻唤了一声“娘”。
赵姬来得太及时,嬴政紧绷的小小肩膀立马松懈。娘身上散发芬芳的清香,隐隐夹杂着另一股其他的味道,让嬴政觉得很好闻。
“政儿,这个暗格是这样子打开的,你要先将这个瓦罐移开,再按一下这块砖。来,你再试试。”
嬴政按照赵姬说的,果真打开了暗格,取出了药包。
“若是有什么差错,你就在白天问那个年轻面善些的厨娘。娘就是拜托的她,把药包都藏这里。”
随即,煎熬乌头药粉的苦涩味盈满整间灶房。
“……娘,白日的那个男子,是乐坊的客人么?”
“是啊,政儿,是不是把他当作你爹了,又想在他了?”赵姬垂眸浅笑,如姑射仙人般温柔地拭去嬴政额头的汗。
“嗯,政儿好像白高兴了一场。”
“……傻孩子。”赵姬一怔,“咦,怎么哭了?”
嬴政委屈地躲进赵姬的怀里:“娘……那些人之前打我,我快好了,他们取笑我。最过分的是,他们老说娘的坏话。”他鼻子一酸,一张小脸哭得皱巴巴的,哭得打嗝岔气。
这段时间说赵姬的人很多,说她不干净,因为她突然就有了救治嬴政的钱,这笔巨款来源不明不白。他在通铺里躺下时,听着身边杂役的闲言碎语,身体发抖,默默流着汹涌的眼泪。
嬴政眼泪沾湿了赵姬的衣服,抱歉地抬眼道:“娘,你是刚沐浴了吗?我把你衣服弄脏了。”
“不碍事。”赵姬拂过嬴政的脸,正如照顾他的那些日子般的温柔,“他们那些话,不痛不痒的,你就都当耳边风,不要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你和他们不一样。药可以喝了,来,喝完了早些回去歇息。”
“嗯。”嬴政将脸埋进赵姬衣襟,闷声说,“娘,你真好。”
赵姬回到卧室。儿子今日的状态没她想象得那么糟。
她和管事打点过,拜托过那个好说话些的年轻厨娘,求助过乐桑、帛贾……如今,总算能放心些。
赵姬梳着头,看着案几上的那支木簪,还有白日里那个初次见面的读书人送的银簪。她拿起银簪细看,戴在发间,对着铜镜偏过脸,端详自己。
镜中的美人轻叹:“那人说,真让他着迷……”
她轻轻一笑。不知是笑那个书生,还是笑她自己。
月光下,艾草静静地伫立在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