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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240

作者:满襟明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31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一)


    四人再度启程,向洛阳进发。


    又是一路长途跋涉,距离洛阳尚有两三日路程时,她们竟忽听闻一则消息:目前大崇朝廷已命太子谢钧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领朝廷大军与朔勒兵马联合,正欲挥师东进,收复东都。


    这“天下兵马大元帅”虽只是个尊衔,真正领兵打仗的自然另有其人,但此职历来由太子或皇子担任,权柄颇重,倒非寻常虚职可比。


    这些时日以来谢缘觉除了忧心仍身处于战火之中的黎民百姓,最为记挂的便是凌岁寒身上未洗的污名。既然如今洛阳收复在即,若还任由天下人误会凌岁寒是那投靠魏恭恩为虎作伥的叛贼,实在说不过去。


    此事想要解决,恐怕还得请谢钧出手。


    “比起你的病,这事没那么着急。”凌岁寒无所谓地道,“还是先找到令师要紧。”


    谢缘觉却道:“我师君可能在洛阳城内,而我大哥驻军在洛阳城外。先去见我大哥,岂不是顺路吗?”


    此言倒是有理,凌岁寒略一犹豫,道了一声:“那好吧。”


    尹若游突然插话:“你们自去便是,我与重明在附近等你们。”她素来厌恶与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打交道,上回见谢缘觉的三哥谢铭就惹得她颇为不快。


    只是此番情形又与上回不同,谢钧率领大军驻扎城外,营地戒备森严,远非谢铭带小股官兵住在驿站可比。以凌岁寒和谢缘觉的轻功,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绝非易事。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谢缘觉决定堂堂正正登门求见,凌岁寒则戴了一顶帷帽遮住面容。


    自长安至洛阳,这一路走来,时节已由盛夏转入初秋。萧瑟秋风卷着黄叶,在森严军营前打着旋儿,持枪而立的士兵如铁铸的雕像纹丝不动,枪尖在秋阳下泛着冷光。


    守军远远看见两个陌生女子走来,还不待她们走近,已厉声喝止:“站住!来者何人?”


    谢缘觉神色从容,自报家门。


    “哈!你这女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那士兵嗤笑一声,“可知冒充公主该当何罪吗!”


    “她若是假冒的,自有国法处置。可如果她真是公主身份,你这般无礼,就不怕太子殿下问罪?”凌岁寒不想在这儿耽搁太多时间,便不似从前那般固执强硬,偶尔也会使些灵活手段,取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你们去向太子殿下问问,于你们并无损失。”


    说得轻巧,凭自己的身份,怎么可能轻易见得到太子殿下?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守营士兵们分了荷包里的银钱,决定将此事层层往上报。过得一阵,只见谢钧的亲信匆匆赶来,一见谢缘觉便躬身行礼:


    “下官参见宜光公主殿下。”


    周围士兵顿时傻了眼,这年轻女子竟还真是个公主?可有哪家的公主居然不带侍从下人,独自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再看她身旁那独臂佩刀的女人,莫非是她的护卫吗?


    谢缘觉对周遭诧异的目光视若无睹,轻声问道:“我大哥何在?”


    那亲信张开口,却欲言又止,终是叹道:“公主来得正好,太子殿下这几日……心情欠佳。”


    “这是为何?发生了何事?”


    那亲信没有作答,只是侧身引路,带着谢缘觉与凌岁寒向谢钧的营帐走去。


    营帐外肃立着数名披甲亲兵,帐内却出奇地冷清,只谢钧一人身着素白丧服坐在案前。


    谢缘觉与凌岁寒见状俱是一惊,以谢钧太子之尊,普天之下可以让他服丧的除了君父还能有谁?可她们离开长安时谢慎明明安好,难不成是太上皇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到此地?又或是……


    “大哥……”谢缘觉声音不自觉地发颤,“阿母她……”


    谢钧听见她的问话一愣,随即意识到她的误会,叹道:“阿母她很好。只不过长安虽复,她却不愿回京,仍在麒州安居。我已派人照料,你不必挂心。”


    谢缘觉这才松了口气:“那大哥这是……?”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谢钧静默良久,才终于缓缓开口,似乎用尽力气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前些时日,圣人以三弟意图谋害储君为由,下诏……赐死了他。”


    谢缘觉闻言身形一晃,才放下的心骤然揪紧,心口不禁传来剧痛。她眉头紧蹙,一手按住胸口,整个人摇摇欲坠。凌岁寒失声唤道:“舍迦!”急忙上前搀扶。谢缘觉强自稳住心神,自配囊取出药瓶,吞下一粒水玉明心丸。


    “你的病……还未痊愈?”谢钧的语气带着微微的关心。


    谢缘觉取出银针刺入穴位,待气息稍平,她神色也逐渐恢复平静,摇首道:“大哥安心,我只是……只是受不得大悲大恸,稍稍休息一会儿便好。”自从她的菩提心法突破第八层,寻常悲痛已不会再这般撕心裂肺,可至亲之死带来的感觉终究不同。她顿了顿,犹不死心地追问道:“三哥他……他当真……”


    谢钧目光中的沉痛,已道尽一切。


    凌岁寒见谢缘觉似乎已无大碍,依然搀扶着她不松手,沉思少顷,转而向谢钧问道:“这不是天子杀他的真正原因。”


    若谢铭当真谋害太子,谢钧又怎会如此悲恸?何况谢钧既是兄长又是储君,依照礼法,本不必为谢铭这般郑重戴孝。这般逾制之举,古往今来都是罕见,足见二人情谊之深。


    谢钧闻言将目光落在谢缘觉身旁的独臂刀客身上。尽管凌岁寒戴着帷帽,但那空荡荡的右袖已表明了她的身份,他忽然对她冷笑道:“当年太上皇赐死令尊,你认为是为了什么?”


    凌岁寒面色一冷,闭口不再言语。


    谢钧悲声道:“但此事与当年之事并不全然相同。自战乱发生以来,三弟执掌兵权,功高震主,圣人却知他从未觊觎过那天子宝座,因为……因为圣人明白,三弟他是完全效忠于我的,所以三弟他……他实是为我而死。”


    正因如此,谢慎也毫不犹豫地赐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又一次延续了大崇皇室至亲相残的旧例。


    谢缘觉幼时在长生谷第一次听闻谢泰诛杀谢愽与凌禀忠之时,可谓震惊不已,凌将军与谢泰并无真正的血缘关系也就罢了,但谢愽却是谢泰的亲生血脉,这世上怎会有父亲狠心杀死自己的亲子?后来她才渐渐了解,这般惨剧在大崇皇室早已屡见不鲜,她心中虽五味杂陈,却也不再觉得意外。


    凌岁寒见她神色黯然,再度忧心起来,低声询问她此刻是否还有不适,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


    谢钧见她们二人关系如此之好,竟莫名生出一丝羡慕。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翻涌情绪,转而问道:“你今日为何一直戴着帷帽?”


    凌岁寒见他突然转开话头,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他是不愿再沉湎于悲痛里,抬手取下帷帽,顺着他的话题道:“你心里清楚,如今我可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你军中将士,多半都见过我的海捕文书吧?”


    谢钧长叹:“三弟生前曾来信告知,梁守义的首级是你们送到他手中的。”


    谢缘觉忆起今春与三哥相见时,他还是那般意气风发,如今却已成黄土之下的枯骨,心头不由一阵怅惘,但转念又想,逝者已矣,生者犹需前行,便向谢钧提出为凌岁寒洗刷冤屈之事。


    岂料谢钧听罢陷入思考之中,许久方又对着凌岁寒道:“三弟信中还提及,如今魏赫视你为心腹?”


    “心腹远远算不上,不过他确实对我有几分信任。”凌岁寒明白谢钧的意思,“你想让我入洛阳给你做内应?可我听说朝廷已与朔勒结盟,既有朔勒兵马相助,你还怕攻不下洛阳城?”


    “有朔勒相助,收复洛阳不成问题。但即便朔勒是天兵天将,也不可能顷刻间攻下城池,将士们的伤亡在所难免。”谢钧道,“我不需要你如何赴汤蹈火、做多危险的事,只要你继续取得魏赫信任。待我军攻城之时,你以巡视城门之机,与我军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如此必能减少许多伤亡。待洛阳收复,我即刻为你平反,并向朝廷为你请功。”


    凌岁寒本就盼望天下早日恢复太平,这种事她能帮自是愿意帮的:“请功就免了。我助你们,是为了洛阳城的百姓,不是为了朝廷封赏。”


    谢缘觉虽忧心凌岁寒安危,但也明白兄长所言在理,此计确能保全更多将士的性命,她当然没有阻拦的理由。


    “舍迦。”与谢钧说完正事,凌岁寒转向谢缘觉,“那不如你和重明、阿螣先行一步去寻九如法师?待我了结此事便去与你们会合。”


    然而还不待谢缘觉回答,谢钧却又忽地出声道:“舍迦,你我兄妹多年未见,不如留下小住几日。待洛阳收复后你再走不迟。”


    谢缘觉知晓三哥之死令大哥悲痛难抑,此刻正需亲人相伴,并未考虑太久便点头应下:“好。但容我们先与另外两位朋友交代一声。”


    出得营帐,见到颜如舜与尹若游,颜尹二人听罢事情来龙去脉都不免有些忧心,询问凌岁寒是否需要相助。凌岁寒为人向来果敢自信,只道此事自有把握,让她们不必挂怀,尽早找到九如法师才是要紧。言毕,双方就此别过。


    黄昏悄然来临,回到谢钧为她们安排的营地住处,凌岁寒陪着谢缘觉用过晚饭,见天色愈暗,便往屋里添了炭火,待屋内暖意渐起,她起身道:“你早些安歇,我这就进城去。”


    “天色已晚,不如歇息一夜,明早再动身?”谢缘觉劝道。


    “你知道我的性子,做事不喜拖延。早些进城,也好早些摸清魏赫那边的虚实。”


    “可你总要养足精神才好办事。”


    “那……好吧。”凌岁寒不会违逆谢缘觉的意思,便又坐下陪着谢缘觉说了会话,眼看更深夜重,才起身告辞要前往隔壁房间。


    虽说两人关系早已非同一般,但顾忌着谢缘觉的身体,凌岁寒始终守着分寸,不敢和谢缘觉有太过亲密的接触。然而今日谢缘觉听闻兄长死讯,心绪难免低落,不愿独处,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轻声唤道:“符离,最近又入秋了。”


    “是啊,秋凉渐重,你更应该仔细保重。”凌岁寒神色相当认真,“你这会儿觉得冷吗?”


    谢缘觉微微颔首:“是有些寒意……”


    凌岁寒顿时紧张起来:“炭火明明烧得正旺啊?那我再去添些炭,或者让人换床厚被来?”


    “不必这般麻烦。其实你……”


    “我怎么了?”


    “你身子肌肤不是一向比常人热些吗?”谢缘觉顿了顿,声音难得透着几分软糯,“今晚……你陪我一同睡吧?”


    要知谢缘觉素来以清冷面貌示人,这般仿佛带着点撒娇味道的语气实属罕见。凌岁寒愣了一下,旋即只觉心头似有雀儿在扑棱棱地跳,遂坐到榻边,单臂将那具冰凉的身体揽入自己怀里:“好。”


    第232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二)


    次日,凌岁寒径直前往洛阳城太康宫,经侍卫通报后,见到魏赫。


    对她的突然到来,魏赫甚是惊讶,不免生出几分警惕:“当日你说要为朕去取梁守义性命,可梁守义已死了多时。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


    凌岁寒不慌不忙地反问:“陛下以为,梁守义是何人所杀?”


    魏赫眯起眼睛打量着她:“莫非你要说,是你杀了他?”


    凌岁寒没有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周围侍卫见她伸手入怀,不知她要做些什么,纷纷握紧刀柄,气氛骤然紧张。她轻笑一声,将那印信抛给魏赫的亲信侍卫:“呈给陛下过目吧。”


    那侍卫统领双手捧着印信呈上,魏赫立即看出这竟是梁守义的贴身私印。


    “梁守义真是你杀的?”魏赫又惊又喜,却又奇道,“可为何是大崇朝廷公布了他的死讯?”


    “杀梁守义不难,但他麾下亲兵众多,我突围时受了伤,只得寻个僻静处养伤,倒让崇军捡了便宜。其实不瞒陛下,我伤势至今算不得痊愈,只是……只是我已听闻洛阳的情况,一旦洛阳重回崇廷之手……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重新坐稳江山?”


    她眼中恨意真切,语气带着不甘,魏赫本就不是精明之人,见她如此,心中疑虑便消了大半。更何况如今这种局势,魏赫正需要多多的能人相助。


    取得了魏赫的信任,又与魏赫聊了会儿洛阳近况,凌岁寒这才告退出宫。待回到魏赫安排的住处,她迅速写下一张字条,抬手轻唤一声,将“如愿”召唤而来——昨日与颜如舜、尹若游分别时,颜尹二人皆忧心她再次孤身深入虎穴,遂让“如愿”与她随行,以便联络——她将字条系在“如愿”腿上,轻抚它的羽毛,嘱咐它飞往城外驻军去寻谢缘觉。


    过得许久,谢缘觉收到“如愿”送来的消息,略略思索片刻,遂动身去见谢钧。


    刚到营帐外,这一次守门的士兵却拦住了她,道要先去通报。帐内,谢钧正与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对坐交谈,听闻妹妹求见,正要吩咐让宜光公主稍候,对面的男子却饶有兴致地抬手制止:“兄长方才还说,令妹有位朋友已入得洛阳城中作内应,想必就是这位妹妹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请她进来吧。如此巾帼——这两个字我没用错吧?我倒是想见一见。”


    谢缘觉掀帘而入,不料帐中除了大哥,还坐着个陌生男子。那人眉目深邃,一身异域装束,显然不是中原人士,她的目光不由在这人琥珀色的眼睛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与阿螣如出一辙的瞳色……看来,是朔勒人?


    果不其然,谢钧起身为二人引见,谢缘觉得知眼前之人竟是朔勒太子叶啜利,当即叉手行礼。


    “公主不必多礼。”叶啜利连忙还礼,“我既与太子殿下结为兄弟,他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他目光炯炯地看向谢缘觉,“不知公主此来,可是你那位潜伏洛阳城的朋友有了消息?”


    谢缘觉略一思忖,无论如何,既然大崇与朔勒如今已为同盟,此事倒也不必瞒他,便将凌岁寒来信内容简要说明,最后道:“符离应该确已取得魏赫信任。”


    “好!好得很!”叶啜利抚掌大笑,听到这消息他一个朔勒太子居然显得比谢钧这个大崇储君还要兴奋,“这下子,洛阳城很快就要重回兄长手中了。先前在长安,我听从兄长建议,未取朔勒应得之物。你们汉人最重信义,待攻下洛阳后,还望兄长履行约定。”


    谢钧面色微僵,转瞬又恢复如常,含笑应道:“这是自然。”


    谢缘觉听得二人对答,言语间似有隐情,心下疑惑,却碍于礼数不便多问。


    而又过一阵,待叶啜利离去后,谢缘觉终是按捺不住:“大哥,方才朔勒太子所说的约定,究竟是何意?”


    “非是我与他之约,乃朝廷与朔勒之盟。”谢钧低下头,沉默有顷,声音愈发显得沉重,“朔勒出兵助朝廷平叛,待收复两京之日……土地、士庶归我朝,金帛、子女皆归朔勒。”


    “子女皆归朔勒?”谢缘觉猛地站起,素来平静无波的面容此刻罕见地严厉,“什么叫子女皆归朔勒?”


    谢钧默然不语。


    说实话,听到“金帛”二字谢缘觉并不意外,朔勒不可能无缘无故借兵大崇,自然要讨些好处才愿出兵相助。若能早日平息战乱,破些钱财倒也罢了——她不懂朝堂谋算,不愿妄论此举是否妥当。可妇孺与金银不同,后者是死物,而前者是活生生的人,岂能将她们当做货物般拱手相送?再往深处想,长安洛阳经历战火,国库早已空虚,许诺给朔勒的金帛从何而来?说到底还不是要从百姓们身上搜刮。


    谢缘觉胸口再次发疼,强忍着看向谢钧,一字一句问道:“这约定的真意是,朝廷会放任朔勒兵马在城内劫掠百姓吗?”


    谢钧叹道:“当初收复长安时,梁未絮虽是主动归降,但她之所以这般迅速归顺朝廷,其中也有畏惧朔勒铁骑的缘故。我军入城后,朔勒军便欲纵兵掳掠。是我劝叶啜利,洛阳未下,若此时劫掠长安,只怕洛阳百姓听闻此消息,会反过来拼死相助叛军守城。不如待攻克洛阳后,再完成约定不迟,长安百姓这才算是躲过一劫。可如今洛阳收复在即,这次确实不能再食言了,否则……”


    “原来大哥也知这是百姓的劫难。”谢缘觉冷冷打断,“敢问大哥,朝廷这般作为,与叛军有何分别?”


    “放肆!你怎能将朝廷与叛军相提并论?!”谢钧不是毫无愧疚,但听谢缘觉这般直言不讳,他反而恼羞成怒,“这只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若无朔勒相助,战事不知要拖延多久,百姓受的苦只会更多。眼下暂且忍耐,待得天下太平,朝廷自会补偿他们。”


    谢缘觉没有反驳他这番话。


    不是反驳不了,而是心口疼得厉害,连开口都艰难。她紧蹙眉头,一手撑住桌案稳住身形,另一手颤抖着取出药瓶,倒出明心丸咽下,收好药瓶后,又取出银针,自行施针缓解痛楚。


    谢钧见她面色煞白,额角沁出冷汗,心中不免担忧,可方才争执的余怒未消,终究拉不下脸来关切。


    良久,谢缘觉气息渐平,她抬眼再看谢钧,眸中已是一片疏冷:“民为邦本。失了民心,大崇永无太平之日。”


    话音未落,她已拂袖而去。


    “谢妙!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竟敢说出这等诅咒朝廷的狂言,莫非是疯了不成!”谢钧气得浑身发抖,却因顾忌谢缘觉在江湖上的名头,终究不敢上前。毕竟谢缘觉在赉原城施展的医术与毒术,他早有耳闻,导致他对自己这个曾经弱不禁风的妹妹颇有几分忌惮,此刻只能指着她的背影怒骂,不敢真的动手。


    谢缘觉已懒得再与他争辩,事已至此,就算辩赢了谢钧又有何用?终究救不了洛阳城的百姓。况且此事乃朝廷与朔勒的约定,真正的决策者必是当今天子谢慎。谢钧既违逆不了君父,更约束不了朔勒铁骑。


    这场灾祸究竟应该如何才能阻止?


    谢缘觉回到住处,当即铺纸提笔,草草写就一封密信,命“如愿”送往洛阳城中凌岁寒的手里。


    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天际,当天夜晚,凌岁寒便收到了这封信,看罢内容,脸色骤变。她本还在欢喜自己能够为收复洛阳出一把力,却不想朝廷竟比她原本认为的还要昏聩无道百倍,这般将黎民百姓视若草芥。愤怒之下,她当即就想断了与谢钧的里应外合之约。然而转念一想,即使没有自己相助,朝廷大军攻破洛阳也是迟早之事,只不过多添些伤亡而已;更何况如今洛阳百姓在叛军治下,还不是同*样水深火热。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正沉思间,忽闻窗棂“笃笃笃”三声轻响,凌岁寒左手瞬间按上刀柄,警觉回头,待看清来人,方松了口气:“重明?你怎么来了?”但与从前见到好友时的欣喜反应不同,这一次凌岁寒脸上不见丝毫笑容。


    颜如舜轻盈地翻窗而入,衣袂带起一阵微风,奇道:“你怎的这副表情?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凌岁寒反问:“你们寻到九如法师了吗?”


    “我们见到了苏女侠,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过九如法师她……”


    “她回长生谷了?”


    “那倒没有。此事说来话长,但你放心,她目前还在洛阳城内。我和阿螣放心不下你这边,便决定先来看看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颜如舜仔细注视着凌岁寒脸上仍未消散的怒意与忧色,眉梢一挑,“看来我还真是来对了。你先告诉我,你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凌岁寒直接将谢缘觉的纸条递了过去。颜如舜接过细看,旋即也是大吃一惊。


    两个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重明。”凌岁寒突然想起一事,“你们既已见到苏姨,那可知我师君是否仍在洛阳?”


    “令师尚在洛阳,只是我们暂时也还未见到她。”颜如舜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打算。虽说令师武功冠绝天下,但朔勒骑兵凶猛,单凭她与我们几人的武力,终是难挡这场浩劫。不如这样,你先莫要轻举妄动,待我回去与阿螣商量一下,我再随时与你联络。”


    时间不等人,凌岁寒点了点头,颜如舜便迅速施展轻功原路返回。


    在洛阳的这段时日,召媱与九如将破败的青羽门稍加修,暂居于此,后来她们因故前往别处,唯独剩下苏英还留在这里继续养伤。三个人商量讨论许久,能否效仿百年前归一法师在秀州城挟持乱军首领之举,以朔勒太子为质迫其退兵。可惜今昔形势迥异:当年群雄割据,进犯秀州不过是其中一支微不足道的乱军,被归一逼退后不久便遭其他势力吞并;而今朔勒却是大崇朝廷的盟友,纵使能暂时制住那朔勒太子,此事过后,朔勒兵马仍会在崇廷纵容下继续劫掠,甚至以此为借口向崇廷索取更多好处。


    直至半夜,苏英与颜如舜皆觉此事难有万全之策,恐怕只能如当初长安城破时那般,尽力多救一人是一人,却听尹若游忽然喃喃出声:


    “朔勒……其实,我也算半个朔勒人……”


    无须其他佐证,烛光摇曳间,只见她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肌肤胜雪,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灯下流转生辉,那与生俱来的异域风情,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她身体里必流淌着一半朔勒人的血。


    “我倒是想到个法子,或许可行。”


    第233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三)


    又过一日,谢缘觉收到“如愿”传来的密信,思忖一番过后,遂主动寻到谢钧赔罪,坦言昨日是自己冲动,朝廷此举实乃形势所迫下的不得已,她身为谢崇皇室女儿,理应体谅。


    谢钧对她的突然服软倒并没有太惊讶,毕竟在他眼中这个妹妹向来温驯,昨日那般强硬反倒反常。


    尽管心中余怒未消,但谢钧为了他的君子风度,也不便与谢缘觉过多计较。更何况他还需要凌岁寒继续为他充当内应,早日攻下洛阳城,此刻不宜与谢缘觉闹得太僵。思及此,他端起兄长架子对她略加训诫几句,又佯作关切地问候了她的身体,最后命她再传消息与凌岁寒,敲定攻城时间。


    战前诸事皆备,是夜更深人静,趁着洛阳守军困乏之际,大崇与朔勒骤然联合发动进攻。凌岁寒早已候在城头,趁乱挟持城门守将,大开城门。


    大军如潮水般涌入洛阳城,激战整整一夜,直至次日晌午,崇军终在朔勒铁骑的相助下,收复东都洛阳。


    战事方歇,将士们血气未平,虽已鏖战通宵,却毫无倦意。那些朔勒骑兵远赴异国,为他人浴血奋战,图的不就是崇廷许诺的金帛子女吗?于是未及休整,他们便提着尚在滴血的战刀,率先冲向府库,夺取他们应得的报酬。


    而一旦待到府库金银劫掠一空,接下来遭殃的,自然便是城中百姓了。


    谢钧果然信守承诺,对朔勒军的暴行视若无睹,正欲在侍卫的簇拥下前往太康宫,忽见谢缘觉来到自己身边,称有要事相商。


    “要事?是什么要事?”


    “事关机密,还请兄长屏退左右。”


    倘若换作旁人,谢钧定会心生戒备,但谢缘觉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又天性良善,从不过问朝堂政事,是以他对她终究少了提防,想了一想,按捺不住好奇,遂挥手遣退侍从。


    “究竟是何——呃!”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谢缘觉屈指轻弹,一点寒芒如流星贯入谢钧体内,霎时间谢钧只觉体内五脏六腑似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攥紧,痛入骨髓。而那枚银针细若牛毛,已退至远处的侍卫自然看不清楚。谢钧欲要呼救,可刚张开口,嗓子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弱。


    谢缘觉见状淡淡道:“纵使兄长将他们唤来了,他们也绝解不了此毒,我劝兄长还是莫要浪费时间做这无意义的事。”


    谢钧第一次亲自尝到谢缘觉的毒术厉害,只能在喉咙里挤出嘶哑之声:“你……你想要做……做什么……”


    “兄长请放心,这并非致命之毒。”谢缘觉的声音淡漠甚至冷漠,“但若兄长不想再受这剜心之痛,还请答应我两件事。”


    谢钧皱着眉头示意她说下去。


    “其一,我知晓兄长管不了朔勒兵马,但还请你即刻下令,整顿我大崇将士,绝不可令他们劫掠洛阳城中百姓。”自长安陷落以来,谢缘觉辗转于烽火之地,太清楚这些官兵的脾性,不少朝廷官兵为敛钱财,行径与叛军无异。


    “我……我虽领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可你也知道,真正领兵作战的主将另有其人……况且官兵们浴血奋战多时,好不容易攻下洛阳城,如今又看着朔勒人满载而归,必定眼馋得很……纵然是他们主将只怕也不一定……不一定能够约束得了他们……”


    “兄长贵为储君,若连麾下将士都约束不得,待他日登临大统,又如何统御群臣、治理天下?”谢缘觉忆起去年赉原城之事,李定烽曾亲坐谯门,但凡麾下有兵卒扰民者,立斩不赦,将所劫财物尽数归还原主。正因如此,赉原城中百姓才会万众齐心,箪食壶浆,死守孤城,终以一万兵马胜过梁守义率领的十万大军。


    治军之道,岂在不能,实乃不为。


    谢钧无言以对,只得应下,又艰难道:“那……那其二呢?”


    “其二,请兄长配合我们给朔勒太子叶啜利演一出戏。”


    “戏?什、什么戏?”


    “兄长不必着急,第一件事办妥之后,我自然会详详细细告诉你。”


    此刻谢钧痛不欲生,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连连点头。


    谢缘觉当即解了他的毒性,哪知谢钧刚缓过气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忽见她素手轻扬,竟又是一枚银针没入谢钧体内。这一次谢钧身体虽无不适感觉,却还是将他惊得面如土色:“你——”


    “此毒不会给兄长造成任何疼痛伤害,但若长期不解……”谢缘觉故意只说半句,可那未尽之语已足够令谢钧不安。


    无奈之下,谢钧只能依照谢缘觉的吩咐传下命令。


    待此事安排妥当,谢钧回过头再次看向谢缘觉,尽管知道自己体内仍有剧毒未解,但身体痛楚已消,他神色便逐渐恢复威严,冷声道:“你方才让我配合你们演一场戏——这‘你们’,除你之外,还有你那几位江湖朋友了?”


    谢缘觉不否认。


    谢钧胸中怒意翻涌:“早知你会被那几个江湖草莽带坏,当年就不该送你去长生谷求医。”


    “能够遇见她们,认识她们,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谢缘觉语音平淡,却坚定得毫不迟疑。


    谢钧紧握双拳,倏地冷笑了一声:“我与你说实话,圣人儿女众多,可于我而言大多是敌非亲,唯有三弟与你……我算是真心相待。待收复洛阳后,我原本确实打算昭告天下,说凌澄是朝廷安插在伪冀的暗探,为她恢复清白。可是而今……既然你想要救洛阳城百姓,只给我一人下毒还不够吧,我猜凌岁寒现在必是去对付叶啜利了?朔勒与我大崇既为盟友,若凌澄当众对叶啜利不利,我如何还能以朝廷名义替她洗刷冤屈?她既是你的挚友,你也不劝劝她,就不怕她身上背负的污名永世难洗?”


    谢缘觉眼睫微颤了一颤,旋即又恢复如常,仿佛这番话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涟漪:“我与她问心无愧已足矣。”


    城内市井,朔勒士兵洗劫完府库的财帛,转而扑向城中百姓,尤其那些高门大户更成了他们的首要目标。早在昨夜朝廷大军破城时,城中居民便纷纷紧闭门户不出,但寻常门锁哪敌得过官兵的刀剑?好在洛阳城里还活着的百姓都早已在这乱世之中学乖了,起初听说王师收复东都还欢欣鼓舞,可一见那些凶神恶煞的异族士兵,他们立刻察觉不妙,顾不上心疼家财,将值钱物件四处乱抛,趁着官兵争抢的间隙,带着家小遁入暗巷逃命。


    与此同时,那朔勒太子叶啜利正在府库中命令下属清点收缴的财物,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兵刃交击之声。他起初只当是部下在镇压百姓,并未在意,可转眼间惨叫声接连响起,还竟都是朔勒语言。他心头一凛,即刻走出府库,刚踏出门槛,便见满地尸首,皆是奉命把守此处的精锐亲兵。


    而尸骸中央,立着一名独臂女子,白衣染血,点点猩红如寒梅绽放雪中,显然是方才厮杀间溅上的。


    叶啜利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当即明白来者不善,二话不说,拔刀出鞘就往那女子头顶砍去;四周护卫亦同时出手,刀枪齐发,封死她所有退路。岂料凌岁寒的刀比他们快上不知多少倍,那刀势来得诡谲,明明只见一抹寒光,却又忽地仿佛化作漫天飞雪般飘忽难测,教人避无可避,众官兵的兵刃尚在半空之中,太子殿下的脖颈已在凌岁寒冰冷的刀锋之下。


    四周官兵大惊失色,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妄动。叶啜利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绝伦的刀法,颈间寒意逼得他渗出几滴冷汗,却仍强撑着威仪道:“你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时间相当紧迫,洛阳城如此偌大,在凌岁寒看不见的地方必定已有百姓遭难。因此凌岁寒不愿耽搁,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道:“想活命,就立刻下令,命所有朔勒兵马退出洛阳城外至少五十里地,不得再伤任何一名百姓。若想死——”


    她声音逐渐变得与霜雪一般寒气逼人,手腕一转,刀光乍分如雪霰纷飞,叶啜利身上顿时现出数道细痕,伤口虽浅,却似地狱业火灼烧,痛得这位朔勒太子失声惨叫,哪还顾得上颜面,连声讨饶。


    “活!我想活!”


    凌岁寒既施展了阿鼻刀法,此刻体内五脏六腑亦有灼痛之感,她皱着眉头强行忍住,闻言唇角却勾起一抹冰凉笑意:“该怎么做,还需要我教你么?”


    叶啜利慌忙解下腰间兵符递给他的亲信副将,命令对方速速召集兵马,率众退出城外。那副将不愧是叶啜利的亲信,接过兵符时瞥见主子使给自己的眼色,顿时会意,刚要转身行动,却不想对面屋顶传来一阵清朗笑声:


    “我知道你们的打算,你们是认为,凌岁寒既要挟持太子,自然不能跟着去监督。你们退不退兵,她如何知晓?糊弄过去便是,对不对?”


    叶啜利与那副将齐齐顺着声音来源方向望去,只见对面青瓦屋檐上也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着天蓝色衣袍与身后晴空几乎融为一色,若不是脸颊上那道极为可怖的狰狞刀疤,倒像个踏春游玩的闲散侠客。


    “你们……你们是同伙?”叶啜利咬牙问道。


    “是朋友。不过你们非要用同伙这个词,那也不是不行。”颜如舜轻飘飘落下地来,转而又对着那副将说道,“走吧,这位将军,我随你一起行动。”


    那副将迟疑地看了叶啜利一眼。


    叶啜利浑身如被火烤,那几个细小的伤口竟似在皮肉里烧了起来,疼得他几乎站立不住,只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带上她……”


    就算暂时退兵又如何?叶啜利暗暗思忖,只要设法从这独臂女人刀下脱身,日后难道还不能卷土重来?


    此前谢钧向叶啜利提及洛阳城内应时,只说是自己妹妹的一位朋友,并未直接道出凌岁寒的名字。然而躲在府库附近寺庙高楼里的百姓们,听得颜如舜运足内力传出的“凌岁寒”三字,却是如闻惊雷。


    这不是那个投靠魏恭恩、助纣为虐的魔头妖女吗?


    百姓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这样一个恶名昭著之人,为何要甘冒奇险挟持那朔勒太子?难道真是要为洛阳百姓解围?


    第234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四)


    五十里路不算近,肯定要费些时辰。


    叶啜利强忍疼痛道:“你是打算一直和我耗在这里?”


    凌岁寒并不言语,静候在此地多时,方见一名亲兵匆匆赶来,禀报说已召集全城各处的朔勒兵马,尽数撤至城外,但若要退到五十里外的地方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于是凌岁寒押着叶啜利重返府库,手腕一翻,长刀一转,刀柄疾点他周身大穴,旋即收刀入鞘,又取绳索将他捆了个结实,最后伸手入怀,取出一个药瓶,将药粉轻轻抖在他身上那几处细微的伤口上,药粉沾血即凝,转眼便止住了血。


    “这是什么药?竟如此神奇?”叶啜利还真不愧是朔勒的储君,此刻虽受制于人,但见到这药粉的止血奇效,第一反应却是若能将此药用于军中,日后将士们便不必再惧战场负伤。


    “还有更神奇的。”凌岁寒左手又亮出一个小瓷瓶,在叶啜利眼前晃了晃,“血是止了,你伤口是不是还像火烧一样疼?我今日还未进食,你命你下属送些饭菜来,我便给你止痛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别妄想在饭菜里做手脚,我不会傻到不查验便直接吃下去,若叫我发现——”


    “不会!我自然不会!”叶啜利这会儿只求尽快止痛,忙不迭道,“我既连退兵都答应你了,还会在这种小事上耍诈吗?”


    又过约莫两刻,在叶啜利的吩咐下,一名朔勒士兵提着食盒给凌岁寒送来。凌岁寒仔细检查过食物,确认无毒以后,果然守约给了叶啜利止疼药丸。随后她冷声喝令叶啜利的那几名亲兵退至远处,又将叶啜利独自关进屋内,门窗紧紧关闭,而她自己则坐在屋外石阶上,慢条斯理地享用起美食。


    叶啜利服了药,伤势略有好转,开始暗自思考如何脱身,忽听屋顶传来细微响动。他动弹不得,只得竭力仰头望去——只见几片青瓦悄无声息地被掀开,一道人影倏然落下。


    来者是个极美的女子,但比起她惊人的容貌,更令叶啜利讶异的是,那张脸的五官似乎并不完全像是中原汉人,反而有着几分他们朔勒人的特点。


    叶啜利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太子殿下莫慌,我是来救你的。”那女子开口果然说的也是朔勒语。


    早年间大崇尚太平之时,国力强盛,四方来朝,异国商旅往来频繁,庆乐坊这等地方常有外族人出入。尹若游在醉花楼做暗探时,为替尚知仁打探消息,曾粗浅地学过一些包括朔勒话在内的异族语言,但终究不够熟练,只能勉强应对。因此她说完这头一句,便又改用汉语,手上不停地为叶啜利解开绳索和穴道,解释道自己乃是铁罗可汗早年派来崇国的密探,潜伏在崇国多年,今日偶然听闻太子遇险特来相救。


    好在叶啜利终于获救,喜不自胜,哪里还管她说的是汉语还是朔勒语,先跟她逃出去要紧。


    凌岁寒正坐在门口台阶上吃饭,正门自然是走不得了。尹若游再次飞身上了屋顶,九节鞭往下一甩,缠住叶啜利的腰身,运起内力将他提了上来。然而两人逃出府库,来到大街之上,与仅剩的那几个还在洛阳的亲兵会合。


    至于其他朔勒官兵,早已撤出洛阳城,却不知究竟去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叶啜利一时彷徨,不知该往何处寻人。


    “太子殿下请随我来,我知道他们在城外何处。”


    又忽听见尹若游那清冷悦耳的声音,叶啜利心头一喜:“哦?你怎会知道?”


    “方才那挟持殿下的恶徒的同伙与殿下副将商议时,我正好躲在暗处听了个大概。”尹若游边说边在前引路。叶啜利唯恐凌岁寒察觉追来,急忙跟上尹若游。不料刚转过街角,忽闻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一队身着大崇军服的汉子迎面而来。


    叶啜利认出他们是谢钧的亲卫,更加安心,连忙询问谢钧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我们太子得知您被挟持,十分忧心,特命我等前来营救。只是我等投鼠忌器,不敢贸然闯入府库,正商议对策,不想殿下已然脱险,真是天佑殿下。”为首的侍卫恭敬行礼解释道,“我家太子此刻正在太康宫中,吩咐一旦救得殿下,便请您入宫歇息。”


    太康宫乃东都洛阳禁宫,守卫必定森严,纵使恶徒武功再高,也难以轻易闯入。叶啜利逐渐冷静下来,也觉得前往太康宫确是最稳妥的选择。他正欲点头应允,却忽听尹若游急声劝阻。


    “殿下,当务之急还是先与将士们会合为上。”


    “不急,”叶啜利摆手道,“待入宫后,我自会派人持我手令,由你领路召回城外官兵。”


    “可是——”尹若游神色焦灼,竟显出几分异样的抗拒。叶啜利蓦然警觉,猛地回头逼视尹若游,只见对方眼神闪烁,竟不敢与他对视。


    “你是我父汗的下属,如今我父汗不在,你自当听我号令。”叶啜利语气忽地转冷,说罢再不迟疑,大步流星随着崇朝官兵往太康宫方向行去。


    进入太康宫,谢钧早已候在殿前,一见叶啜利便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神色动容道:“义弟无恙,为兄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说着竟还真从眼角挤出两滴泪来。叶啜利似乎也被这情谊打动,眼眶微红,二人又说了些场面话,谢钧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尹若游,面露讶异:


    “这位娘子是……?”


    叶啜利以为他不认得尹若游,正欲解释,却又不好直言她是朔勒安插在崇国的暗探,只得含糊道:“她是我父汗派来护我周全的。”


    谢钧皱起眉头,忽将叶啜利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我既为结义兄弟,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此人我从前见过,她本为我大崇长安庆乐坊醉花楼的一名舞姬,因舞技确实出众,颇得达官贵人们的赏识追捧。可后来有一天她却突然莫名其妙消失,你可知这是为何?”


    这番话与尹若游先前所述并无差别,叶啜利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道:“哦?兄长的意思是……”


    “实不相瞒,那是因为当时我朝中有人已查出她是贵国安□□大崇的暗探,她这才不得已仓皇潜逃——”看着叶啜利骤然收缩的瞳孔,谢钧又立即道,“当然,那时两国尚未修好,此事倒也寻常。只是……她知晓我大崇太多机密,不如贤弟将她交予为兄处置?既然如今你我两国结为兄弟之国,这些旧事也该了结了吧?”


    叶啜利越发相信了尹若游的暗探身份,可也越发为难起来,此人既是父汗的心腹,又于危难中救过自己,若就此把她交出,岂不让部属寒心?但若断然回绝,此刻孤身在此,万一谢钧翻脸……


    思及此,他展颜笑道:“方才隐瞒,是怕兄长误会。既然兄长如此体谅,小弟也就放心了。是啊,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如今你我两国的关系,兄长既想要她,我有什么理由不给呢?只不过我尚有些琐事需要问她,还请兄长稍待片刻可好?”


    说完,叶啜利又转身走到尹若游面前,直接向她询问自己麾下大军究竟是退去了城外哪个方向。


    他本是想着只要朔勒大军回城,自己便可高枕无忧,哪知尹若游支支吾吾,却半晌回答不出。


    “你不是说知晓他们去向?”叶啜利见状顿生疑云。


    “属下确实知道,只是……”尹若游额角渗出细汗,“只是口头难以言明方位。不如殿下随属下亲往,将士们见了殿下,自然听令。”


    怎么说来说去还是要引自己出城!叶啜利对她的怀疑更增添了七八分,冷笑道:“口头说不清楚?那我给你地图,你总能标出来吧?”


    尹若游面色倏地煞白,嘴唇微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叶啜利冷哼道:“那看来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你开口了。”说罢向身旁亲兵使了个眼色。那几人应声上前,将尹若游拖到角落,扬起马鞭狠狠抽下。第一鞭下去,她背上立刻绽开一道血痕,紧接着第二鞭、第三鞭接踵而至,鞭鞭到肉。


    尹若游起初还高喊冤枉,但随着鞭子不断落下,她浑身很快布满血痕,衣衫尽数染红。最后她终于支撑不住,瘫在血泊中虚弱道:“太子饶命……我招……我都招……我确实是朔勒派来的暗探,只不过并非铁罗可汗所遣,而是……而是葛延答亲王的人……”


    葛延答亲王,铁罗可汗的亲弟弟,叶啜利的亲叔父。


    也是叶啜利在朔勒最为强劲的政敌。


    因此叶啜利没有太多怀疑,闻言勃然大怒:“果然是他!说,他派你来究竟有何图谋?”


    “如果我说了实话,太子殿下能不能……”尹若游艰难地用手肘撑起身子,哆哆嗦嗦道,“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叶啜利沉吟少顷,忽看了旁边的谢钧一眼,道:“好,只要你如实交代,本太子保证不杀你。”


    “多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尹若游虽有一身傲骨,但自幼便惯于伪装,此刻磕头求饶的动作毫不迟疑,“前些日子葛延答亲王传来消息,说他已准备在近日发动兵变,刺杀铁罗可汗夺取汗位。但他知道朝中支持太子者众多,便命我想法子将殿下送去他那里。这些年我在崇国结识了一位名叫凌岁寒的江湖侠客,此人武功极高却心思单纯,不知我真实身份。我略施手段,便诱使她挟持了太子。她还当自己是在行侠仗义,为洛阳解围。之后我又暗中救下殿下,然后再……”


    原来如此,险些中了葛延答的奸计!叶啜利又惊又怒,心中后怕不已。他虽刚助大崇攻下洛阳,尚未收取约定的报酬,可若是葛延答真的兵变篡位成功,他家都要被人端了,在中原掠得再多金银妇孺又有何用?


    他略一权衡,当即对着谢钧抱拳道:“兄长见谅,我本想继续助你平定河北诸地,但现下朔勒突生变故……可否请兄长调一队兵马,护送我至洛阳城外?我须即刻率部返回。”


    毕竟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若他动作稍缓,汗位恐将易主。


    谢钧郑重地点头:“贤弟放心,你我既已歃血为盟,为兄自然盼你继承大统。只要待你平定内乱,莫忘了两国之约便好。”他答应得干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尹若游:“至于此人……”


    叶啜利心知肚明,尹若游久居长安,知晓大崇诸多机密,谢钧绝不可能放她离开。而现在他必须与谢钧搞好关系,不宜节外生枝,便毫不犹豫道:“但凭兄长处置。”


    尹若游像是又被吓着了:“太子殿下,您答应过饶我性命的!”


    “不错,我是说过不会杀你。我只是把你交给了我兄长,他要如何对付你,那可就与我无关了。”叶啜利冷笑一声,便不再理会尹若游,不一会儿在谢钧所派亲兵们的护送下快步离开了太康宫。


    直到叶啜利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里,一名彩衣女子忽从角落暗处快步走出,担忧地唤了一声:“阿螣。”转瞬间已走到尹若游面前,蹲下身,见对方已是遍体鳞伤,不由眉头微蹙,伸手就要扶她起来:“我先带你去治伤。”


    尹若游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这般伤势需得在静室慢慢医治。岂料她竟摇了摇头,喘息道:“暂时不急……你现在还得继续盯着他。”


    这个“他”不言而喻,指的正是大崇储君谢钧。目前洛阳城尚未完全脱险,谢缘觉必须时刻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谢钧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低下头看向那瘫坐在地上的女子。她虽衣衫染血,却仍掩不住那倾城之貌,但谢钧没有任何心情欣赏她的美貌,脸上神色逐渐变得复杂难明。


    “你这伤可是不轻啊,你倒真能忍得。”


    “苦肉计嘛。”在谢缘觉的搀扶之下尹若游还是强撑着站起身来,鲜血顺着衣角滴落,她眉间浮现一丝隐忍的痛楚,语气却平静得可怕,“不见点真血,如何取信于人?”


    古往今来,苦肉计都最是难防。


    只因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永远想不通为何有人甘愿自伤以成事。


    而曾经的尹若游,也确实不会做这等损己利人的傻事。


    第235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五)


    颜如舜监督朔勒官兵出了城,一路行至五十里外荒僻山林,便佯作返程,实则隐在暗处观望。而那副将见她走远,即刻派出两名亲信快马加鞭赶回洛阳报信,叶啜利正好在途中遇上这两人,由他们引路,很快与部下会合。


    终于见到自家兵马,叶啜利胆气顿生,当即率众折返朔勒。


    颜如舜确认他们远去,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一半,遂运起轻功疾奔洛阳。但饶是她轻功卓绝,这一番往返也耗费不少时间,直到深更时分,太康宫的轮廓才在夜色中渐渐清晰。


    往常这个时辰,谢缘觉早已就寝歇息,然而为了等待颜如舜的消息,她此时犹端坐殿中,只是合上双目修习菩提心法,以免因为太过劳累而导致身体支撑不住。谢钧坐在旁边案前处理政务,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心情烦躁却无处发泄,忽地将手中狼毫重重掷出,笔杆径直飞向窗边,险些砸中一名内侍。


    忽见一道天蓝衣袖翻飞,稳稳接住那支狼毫。来人笑声清朗,语锋却暗含讥诮之意:“洛阳初定,百废待兴。太子殿下这般心浮气躁,如何安抚东都民心?”


    “你……”看见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谢钧与殿中侍卫俱是一惊,“你是怎么进来的?”


    要知凌岁寒的武功已足够令人称奇,可即便是凌岁寒那般身手恐怕也没能力在这戒备森严的禁宫来去自如吧?不然她当初也不会在长安拖延了那么久都没能杀了谢泰报仇。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谢钧心中恐惧,对这些江湖人士的印象已差到极点。


    颜如舜没理会他,也没理会四周拔刀戒备的侍卫,只向谢缘觉道出叶啜利已率朔勒兵马离去的消息。


    谢缘觉在她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已睁开眼睛,闻言眉目微舒,起身将早已备好的伤药递给了她,又向内室指了指,又给她指明方向,温声道:“阿螣在内室歇息,你帮她治治伤吧。”


    早在听尹若游详述出这个完整计划之时,颜如舜就料到她必定会身受重伤,她们争执许久,眼看着崇军攻城时间将近,再耽搁不得,为了满城百姓,颜如舜只得勉强答应。可纵然已有心理准备,当真见到尹若游浑身浴血的模样,颜如舜仍不免倒吸一口凉气,眉间愁云骤聚。


    禁宫寝殿内,金丝楠木雕花床榻上铺着云锦软褥,尹若游因背部伤痕累累,连靠枕都不敢挨,只得挺直脊背,闭目调息。以颜如舜那悄无声息的轻功本不至于惊动到对方,偏偏她心一乱,呼吸也跟着骤然紊乱,尹若游察觉到这声音,倏地睁眼,便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四目相对间,尹若游注意到她紧皱的眉头。


    “你这般严肃的模样,倒叫我猜不出计划究竟成没成……”


    颜如舜终于笑了,不是伪装,而是真心实意地扬起唇角:“你这么聪明,哪有不成的事?”说着便挨着尹若游坐下,轻轻解开她的衣衫,为她敷药。


    白日里尹若游虽自行处理过伤势,但背上的伤凭自己终究够不着,非得有人相助不可。颜如舜动作小心翼翼,指尖沾着药膏细细涂抹,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处理完毕,视线却始终流连在那一道道伤痕上没有离开。


    尹若游竟被她看得肌肤发烫:“你没见过伤痕么?有这般稀奇?”


    “在你身上是很稀奇。”颜如舜手指轻抚过她肌肤,声音轻得仿佛叹息,“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伤得这般重。”


    她与凌岁寒自不必说,受伤挂彩都是家常便饭;谢缘觉初入江湖时还惜命得很,如今却似换了个人,上回在杜家河险些把命都搭进去;唯有尹若游,虽说从前饱受七苦散折磨,但自打幼时逃*出醉花楼又回去挨了那顿毒打后,她身上再未添过如此严重的伤。


    这伤口的疼与毒发时的滋味并不相同,好在尹若游也一样忍得住,轻笑道:“谁让我跟你们厮混久了呢,尤其是你——”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颜如舜心口:“那我染上你的坏毛病也是很正常的,不是么?”


    颜如舜不由莞尔:“照你这么说,这倒成了我的错?”


    尹若游眼底掠过一丝狡黠:“你说呢?”


    “那好,既是我的错,我是应该补偿你。”颜如舜仔细为尹若游缠好绷带,忽而倾身向前,隔着那雪白纱布将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了在她胸前伤痕处,就像从前尹若游亲吻她脸颊伤疤那般,还带着一丝虔诚,“疼么?”


    尹若游双手环住她的脖颈,目光凝在她唇上:“被你这一治,倒真不疼了。不如……你再帮我治治?”


    “明明是药起作用了,我可不敢揽功。”颜如舜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低头又吻了吻她的伤处,随后从行囊中取出一件干净中衣给她穿上,“你今晚早些休息吧。天都这么晚了,舍迦也该睡了,我去换她。”


    “药见效了,你也功不可没。”尹若游有些舍不得她走,双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后颈那片温软肌肤,又问道,“符离还没回来吗?”


    “符离还在城里各处巡视呢。”颜如舜解释道,“那些朔勒兵是撤退了,可那么多崇军官兵仍然还在洛阳城内,她得防着意外。”


    听得此言,尹若游唇边笑意消散,眉间闪过一丝忧虑,若有所思道:“等洛阳城彻底安定下来,舍迦肯定会给谢钧解毒的。”


    一旦谢钧解了毒,他不可能不对她们四人下手。


    颜如舜抬手抚平她微蹙的眉头,笑意如春风般吹散一切风雨,令人感觉到无比安心:“这你就别多想了。你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有我,有我们。”


    秋季的夜晚透着几缕凉意,秋风轻拂,扬起凌岁寒的衣袖,系在她腰间的那柄环首刀倒是稳稳当当悬着纹丝不动。她正走在洛阳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随意而行,但目光时时扫过周边街坊,随时预备着如有百姓遭难便拔刀相助。而过后不久,忽听左前方一座小宅院里还真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她当即纵身跃起,翻过那宅子的围墙,落进院内。


    仔细一听,呻吟声自廊下第二间房里传出,她又二话不说,推开房门。


    房内一对母女模样的妇人少女,见凌岁寒突然闯入,先是一怔,继而吓得瑟瑟发抖:“你……你……”凌岁寒注意到那妇人衣襟上沾着血迹,想来是白日里受了伤,此刻疼痛难忍才叫出声的。她暗悔自己又冲动莽撞了,连忙致歉:“方才我听见有人哀嚎,还以为是有歹徒作恶,这才贸然闯了进来,惊扰二位了。这位大娘是受了什么伤吗?伤得可严重?”


    看了一眼凌岁寒的断臂和佩刀,那妇人很容易猜出她的身份,但听她言辞颇为温和,又想起白日里邻人说起她持刀胁迫朔勒太子退兵之事,于是稍稍放下戒备心,低声道:“是刀伤,我自己草草止了血,倒不危及生命。只是……昨夜王师入城,也不知会发生什么,街上铺子都关了门,我也找不到医馆,寻不到大夫医治,这才疼得受不住……”


    “我不通医理,但我有个朋友医术极好,这是她给我的治伤灵药,很有效果,你试试吧。”凌岁寒听罢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药瓶,倒了一点药膏在手帕上递给了对方,随后便转身欲走。


    “姐姐。”一旁的少女看了她半晌,忽然将她唤住,声音清脆,还带着几分稚气。


    “还有什么事?”凌岁寒停步回首。


    “我见过姐姐的。去年魏恭恩还活着的时候,曾出宫去大华寺上香,车驾经过我们这条街,我偷偷把窗户支开半个缝瞧了一会儿,瞧见姐姐你在前头护卫。外头都说姐姐你是恶人,是什么活阎罗。”这少女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年纪小,反而胆子大,她母亲听她说到此处脸色煞白,慌忙去扯她衣袖,她却浑然不觉危险,眼中还透出好奇,“可我今日见你一点也不像什么阎罗……姐姐,你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啊?”


    凌岁寒闻言笑了。


    这是一个相当放松的笑,仿佛冰雪消融之后的晴天,让那妇人又是一愣,越发犯起糊涂。


    “那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觉得你像好人,可是……可是好人为什么会帮魏恭恩做事呢?魏恭恩他是大恶人啊,我阿父和我阿姐都……”少女说到这里就突然哽咽到说不下去,“他们都是因为……”


    凌岁寒轻声道:“如果我告诉你,魏恭恩是被我杀的呢?”


    母女俩同时怔住,然而没过一会儿那少女已拍手欢呼起来:“我就知道!姐姐是天大的好人!”旋即那妇人也微笑起来,放下一切警惕,显然没有怀疑凌岁寒的话。


    凌岁寒诧异地挑了挑眉:“你们这就信了?不怕我是骗你们的?”


    跟自家师君毫不在意旁人眼光的态度不同,凌岁寒还是很讨厌被人冤枉的,今日既被这少女问起,她自然要为自己辩白几句。只是她与这母女素不相识,这少女天真烂漫也就罢了,她不理解为何这妇人也会对自己如此信任。


    “女侠今日冒着大险挟持朔勒太子,逼他退兵,救的可是我们满城的百姓。若女侠真是那等助纣为虐的恶贼,又怎会行此义举?”那妇人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目光中还流露出明显的愧色,“我之前没能想明白,对女侠多有防备,实在不该。”


    “这事你们居然已知道了?但这事的功劳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我三个朋友相助,此计缺了她们谁都不行。”她本欲直言尹若游等人姓名,转念想到朔勒官兵尚未走远,如果不小心走漏风声只怕又生变故,于是她只能把真相憋进肚子里,又笑道,“待洛阳真正安定下来,若日后有缘再见,我再告诉你们最大的功臣是谁。大娘先好生养伤吧,我再去别处看看。”


    言罢她左手拍了拍那少女的发顶,便转身走出这宅子。


    长夜未明,她继续穿行在街巷之间,巡看城中其余百姓的安危。


    第236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六)


    两都虽已收复,北方大片土地战火却仍未平息,是以崇军主力在洛阳城中休整不久之后,便在主将的率领下又开赴别地前线。


    洛阳城安定下来,城中百姓渐渐重拾生计。


    凌岁寒这才回到了太康宫。


    入宫后,她先与谢缘觉相见,细细询问对方近来身体状况,眼睛里似乎除了谢缘觉之外再无旁人。谢钧在一旁冷眼旁观,从前他见到她们这样的亲密情景还颇为欣羡,如今却恼怒异常,猛地一掌拍在案上。


    “洛阳百姓既已无恙,我的毒你们究竟何时解?莫非真要谋害储君,犯上作乱不成?”


    谢缘觉转过头,认真凝视谢钧片刻,轻声道:“今天我会为大哥解毒。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大哥说。”


    谢钧皱眉道:“你还想怎样?”


    谢缘觉并未立刻回答,先向凌岁寒告知了颜如舜与尹若游的所在,让她前去探望。待其余侍从都依令退出,殿内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时,她才郑重向谢钧行了一礼:“先前情非得已,多有得罪,还望大哥见谅。”


    谢钧没料到她竟会突然致歉,冷笑道:“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


    谢缘觉轻轻摇头,语气则越发庄重:“于公,大哥先前所为确实有错,我从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只是于私,我知道大哥待我向来极好,幼时我体弱多病,除了阿母和符离,便是你与三哥最为疼我。此番虽是事出无奈才对你下毒,但我终究有愧于心。况且……大哥如今只是大崇储君,而非大崇天子,与朔勒的约定并非你一人之过。只望大哥日后行事,能时时以百姓为念,须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


    谢钧听她提及幼时旧事,神色才逐渐缓和,沉吟一阵,颔首道:“你说得是。先前是我太过生气,才会和你争吵。自战乱以来,眼见百姓流离,生灵涂炭,我又岂能无动于衷?你的话,我记下了。”


    谢缘觉终于微微笑了起来。


    这边两人叙话之时,另一边凌岁寒已寻到颜如舜与尹若游,先关心问过尹若游的伤势,又向她们说起目前洛阳城内百姓们的状况。尹若游听罢,若有所思:“所以,待舍迦为谢钧解了毒,我们便该离宫了。”


    “你是担心他会加害于我们?”凌岁寒道。


    尹若游反问:“你觉得他不会么?”


    “可我们总不能一直在宫里看着谢钧吧?我们这次来洛阳,其实本是为寻九如法师的……”一想到谢缘觉的病,凌岁寒又担忧起来。


    恰巧谢缘觉在这时推门而入,四人重聚,打过招呼以后,谢缘觉便说起自己已为谢钧解毒之事,又道:“我已与大哥说定,稍后我们便出宫。”


    “好。”颜如舜早有打算,干脆利落道,“出了宫,我和符离断后,你带阿螣先行。”


    谢缘觉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她的意思,犹豫道:“方才我与大哥深谈许久,他似已听进劝诫,应当不会对我们不利吧?”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们或许不信,但我幼时还未离家那些年,大哥三哥待我都极为照顾,我相信这份情谊是真的,他是真心对我好的。”


    “不,我信。”出乎谢缘觉的意料,说出这三个字的人竟会是尹若游,可她略作停顿,却又紧接着正色道,“但你要明白,权力这东西会腐蚀一切,包括所谓的真心。”


    谢缘觉一时语塞,沉默半晌,才又对着颜如舜道:“若真有险,我们一起共进退,我不会先走。”


    尹若游颔首道:“这点我倒是同意舍迦。”


    颜如舜无奈笑道:“也罢,不过真动起手来,还得看我和符离的。阿螣的伤还没全好,到时候还得劳烦舍迦你护着她。”


    “谁说我的伤没好?”尹若游刚要争辩,颜如舜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她的唇,另一只手朝谢缘觉方向指了指,眼中带笑,“在大夫面前还想蒙混?不如让舍迦说说,你现在到底恢复得如何?”


    谢缘觉语气很是郑重:“你的伤确实还未痊愈。”


    原来那日为了那场戏演得够真,尹若游硬是撑到遍体鳞伤、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的时候才终于松开向叶啜利交代了“实话”,如此重伤自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养好的。


    尹若游抿了抿唇,无话可说。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四人辞别谢钧,离开太康宫。眼见她们真的转身远去,谢钧立即回到寝殿,紧闭门窗,又调来大批侍卫层层把守,殿内殿外官兵环列,刀枪如林,将寝殿围得水泄不通。这般布置,无论凌岁寒武功有多高,颜如舜轻功有多俊,甚至是只苍蝇也休想再近得他的身。待一切安排妥当,他这才向他的亲信下了一道命令。


    于是四人出得宫门不久,遂听四周窸窣脚步声大作,转眼之间黑甲士兵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为首将领厉声喝道:“奉太子殿下之命,凌岁寒勾结魏氏逆党,意图谋反!其余同党一并诛杀!”


    凌岁寒早有准备,不待对方话音落下,长刀“铮”的一声已然出鞘,在秋日下泛着森冷寒意,刀锋划过,宛若霜雪纷扬,瞬息间最前排数名士兵的铠甲竟在同时如薄纸般撕裂,中刀者无不惨嚎倒地,伤口处似被烈火灼烧。阿鼻刀果不其然称得上是所向披靡,只是凌岁寒每挥一刀,她眉间便多一分痛色,五脏如焚的苦楚唯有自己知晓,偏生她握刀的手依然稳如磐石,刀势反而越来越狂。


    颜如舜身形一晃,则如一阵穿林清风掠入敌阵。她双手短刀翻飞,招式虽不似凌岁寒那般霸道,却胜在轻灵飘逸,在刀光剑影间穿梭自如。官兵们挥刀砍来,却总是慢她一步,刀刃每每只划过她留下的残影,只见她时而腾身跃起,足尖轻点士兵肩头,借力飞掠;时而俯身疾冲,双刀如蝶翼轻振,所过之处,敌人手腕、膝弯纷纷溅血。


    谢缘觉轻叹了一口气,依照先前计划护在尹若游身侧,指间银针寒光隐现。尽管她并不主动出击,然则每当有敌兵向她与尹若游猛扑上来,她的银针便倏地无声飞出,针尾丝线在空中划出细不可察的流光,中针者登时手脚发麻,踉跄跪倒,虽无性命之忧,却再难站起。与此同时她目光始终不离凌岁寒与颜如舜二人,时刻关注着她们的情况,无论谁要偷袭,银针便又如流星赶月般从她指间射出,替她们化解险招。


    只是不管她们配合多么默契,凌岁寒的阿鼻刀法多么凌厉,终究敌不过千军万马的围攻。眼见形势危急,突围无望,几乎同时之间,凌岁寒与颜如舜不约而同作下决定:


    ——此时此刻唯有以命相搏,方能杀出一条生路!


    颜如舜身法比先前更快三分,却不再游走周旋,而是直冲敌阵核心,一柄长□□向她心口,她竟不格挡,枪尖擦过腰间,鲜血从她腰侧渗出,她反而借着前冲之势,又连破数人防线。


    凌岁寒长刀横扫,刀光如雪,更是完全不顾自身安危,任由敌刃划破肩头,鲜血浸透白衫,她恍若未觉,只攻不守,只进不退,每一刀都带着决绝之意,居然越战越勇,硬生生在这重重包围里中撕开一道缺口。


    谢缘觉与尹若游看得万分忧心,尹若游终于按捺不住,道了一句:“你别拦着我!”九节鞭如蛟龙出海,鞭梢扫过,三名敌兵面门开花。她牵动伤势闷哼一声,却强提一口气,纵身跃至颜如舜身旁。谢缘觉秀眉微蹙,随即银针连发,自然也紧随其后。


    四人背靠背聚在一处,且战且走,猩红鲜血流了一路。


    就在此时,天地间忽现一道雪亮刀光,如狂风席卷,似暴雪倾泻,这一刀之威竟比凌岁寒的刀法还要凌厉数倍!刀光过处,多名敌兵齐齐倒地,每人咽喉处都凝着一层薄霜,霜下却泛着诡异的焦痕。


    “师君!”凌岁寒惊喜呼喊。


    召媱并未多言,反身挡在她们身前,只道了一个字:“走!”即便同样使的是阿鼻刀法,但召媱功力已臻化境,出招看似轻描淡写,每一刀却都重若千钧,带着摧枯拉朽之势,为她们四人断后。


    可惜她们四人之中有三人受伤,谢缘觉又素来体弱,轻功难免打个折扣。忽闻马蹄声急,九如与苏英各执缰绳飞驰而来,两人身后还跟着另外几匹空鞍骏马,谢缘觉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师君!苏姨!”旋即四人皆心领神会,纷纷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宫外的战报很快传到了宫内谢钧耳中,听闻凌岁寒等人竟能突破重围,谢钧心中更添几分惊骇。好在他在派兵围剿之时,便已命部下将凌岁寒等人的通缉画像分发给城中所有百姓。洛阳百姓对魏恭恩恨之入骨,只要知晓凌岁寒等人是为魏恭恩效力的反贼,定会主动将她们的行踪告知官兵,甚至协助官兵围堵。


    尽管与这几个江湖人只有短暂接触,谢钧却已摸透她们的性子,任凭她们武功再高也绝不会对无辜的平民百姓出手。


    这一局,她们终究插翅难逃。


    倒不出谢钧所料,凌岁寒等人纵马穿街过巷,那染血的身影早被城中百姓看在眼里。岂料等到官兵们持着通缉画像沿街查问时,大多数百姓竟不约而同摇头表示不知。


    直问到街角一处茶摊,那老板眼珠转了转,倏地点头道:“有有有!我刚才确实看见几个人浑身是血,骑马往前面去了。”


    此言一出,茶摊几名客人纷纷对他怒目而视。而那老板抬手往左前方一指,继续道:“好像往那头跑了。”


    那几个茶客先是一怔,随即连连附和:“不错不错,我们也瞧见了,正是往那边去。”


    就这般,在满城百姓的掩护之下,一行人终于在暮色来临时抵达城郊树林。谢缘觉面色惨白,握缰绳的手已开始微微发颤,忽然身形一晃,险些坠马。好在召媱早已断后归来,与她们会合,见状眼疾手快,纵身跃至她身后,也坐在这匹马上,一把将她扶稳。


    然而谢缘觉心口剧痛难当,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舍迦!”凌岁寒失声惊呼,心中痛楚竟比身上之伤更甚百倍。颜如舜与尹若游亦是神色凝重,忧心忡忡。


    九如策马近前,伸出三指搭在谢缘觉脉上,过了会儿冷声道:“除了劳累过度,更主要的是悲恸攻心,才导致她病情再次发作。我早与她说过,她这身子受不得情绪波动,她果然不听我的话。”


    谢缘觉自幼与谢钧兄妹感情颇深,如今谢钧真的对她以及对她的朋友们痛下杀手,这让她如何不伤心难过?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那套道理本就不通,她不听也是正常。但她到底还是你徒儿,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为她治病。”召媱说着目光又扫过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见她们个个都是伤痕累累,显然也都需要救治。


    “治病需要安静。”九如语气转淡,只是望向谢缘觉的眼神里藏着一抹隐约的忧色,“万一待会儿追兵赶来……此地恐怕不够安稳。”


    众人目光四望,正思索该如何是好之际,忽听林中窸窣作响,不多时,一个背着柴捆的中年樵夫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其实召媱等人早已察觉出这树林深处里藏着别人,不过她们也早已感觉到对方呼吸粗重,应该丝毫不会武功,估摸着是个寻常百姓,便未加理会。谁知那樵夫竟主动上前,行了一礼道:“几位女侠,小人在此地打柴多年,熟知山中路径。往前二里地拐个弯,崖壁下有处窄缝,最多只能容一两人行走,但走进去里头有个隐蔽山谷,官兵肯定寻不到那里。”


    突如其来的援手,令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该相信对方。凌岁寒忽觉此人有些眼熟,脱口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凌女侠还记得小人吗?”那樵夫喜道,“前些日子我家小女为了躲避朔勒官兵,逃命时摔断了腿,多亏女侠挟持那朔勒太子威逼他们退了兵。只是小女腿骨折了两日未愈,幸好那天女侠你发现之后,亲自出手为她正骨。”


    凌岁寒恍然:“原来是你!”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了声谢,可转头见谢缘觉昏迷不醒的模样,笑容顿时消散,又向那樵夫询问了更详细的路径,众人即刻策马向山谷疾驰而去。


    第237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一)


    这山谷不大,一眼便能望得到头,但四面山崖环抱,确实是个隐蔽所在。谷中草木丛生,若在春日必是踏青赏景的好地方,可惜现下已到秋季,草木渐黄,夜风掠过时已带着微微寒意。


    九如正全神贯注为谢缘觉施针,无暇顾及旁人伤势,只取出两瓶伤药递给她们自行处理。召媱取了药正要为凌岁寒敷上,却见徒儿摇头道:“师君,秋夜寒重,舍迦身子受不得冻,能否请您去寻些柴禾生火?”


    召媱闻言眉梢微动,侧目打量昏迷中的谢缘觉:“这就是你以前念念不忘的那个小青梅了?”方才途中只顾着赶路躲避追兵,此刻静下来她才有时间仔细端详谢缘觉的容貌,原来这孩子长这模样。


    凌岁寒小声道:“我以前也没有经常在您面前提起她吧?”


    “你是没有经常提,但我好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平时心里都惦记着什么人什么事,我会看不出来?”召媱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罢了,你好好歇着,我去拾些柴来。谁让我当初收了你为徒,给自己找了这么个麻烦。”


    待召媱起身而去之后,换苏英接过药瓶为凌岁寒敷伤,尹若游则在另一侧照料处理颜如舜所受的伤。凌岁寒絮絮问了许久苏英的近况,待确认她余毒已清,伤势无碍,忽地一顿,声音低下来:“其实来洛阳的这一路上,舍迦常与我提起您,她也很想念苏姨您的……”


    说罢,她转过头又望了躺在一旁草地上的谢缘觉一眼。


    明明今日她们四人之中舍迦是唯一毫发无伤的,可是此时此刻唯一昏迷不醒躺在此处的人却也是舍迦。


    这病如此可怕,让凌岁寒最近无时无刻不处在将要失去她的恐惧之中。


    好在召媱已在这时抱来干柴,生起火堆,跃动的火光总算驱散几分秋夜寒意。九如为谢缘觉施完针,又喂她服下一粒药丸,随即向众人道:“暂且无碍了,过些时候便能醒转。”


    凌岁寒等人这才勉强放下心,先向九如道过谢,继而问道:“师君,苏姨,你们今日怎么会突然赶来的?”


    “最近我们本在洛阳城郊的黄杨村办事,听说崇军联合朔勒已收复了洛阳,我们刚准备回城,却又得知那朔勒太子不知为何突然率部折返。我担心他们沿途骚扰百姓,因此循着他们的踪迹悄悄跟了上去,本想着能救多少人是多少人,哪知道他们马不停蹄,居然日夜兼程地赶路,好像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于是我和九如又返回洛阳城,这才从你苏姨口中得知原委。”召媱解释道,“所以我们猜谢钧必定不会放过你们,便赶来相助了。”


    “办事?”凌岁寒好奇问,“师君在那村里办什么事啊?”


    此事颜如舜与尹若游其实都早已听苏英说过,凌岁寒却还完全不知,召媱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当然是收拾诸天教留下的烂摊子。”


    听召媱提起诸天教,凌岁寒倒是想起一处蹊跷:“是啊,师君,说来奇怪,这些日子我在洛阳城中走动,竟不见半个诸天教弟子踪影?他们已撤离洛阳了?”


    “是,秦艽已带着他们走了。”召媱说着觑了旁边的女僧一眼,“若非有人拦着,我早取了秦艽性命。”


    这天下还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师君?凌岁寒微微一愕,很快猜出召媱说的这个人必是九如法师无疑,又问道:“您们见过秦艽了?”


    “我没见过。倒是想去见一见,这不有人拦着吗?”召媱朝九如方向抬了抬下巴,“但她见过了。”


    如果师君真能出手,任凭秦艽毒术如何了得,也绝无活路。可惜又教她逃过一劫,不知这祸害何时才能除去。但看在谢缘觉的面子上,凌岁寒也不便指责九如,只得默然不语。好在如今秦艽重伤在身,想必短时间内也难以为恶。


    这样想着,凌岁寒心下稍宽,然则脑海中又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感觉不妙,转头看向九如询问:“我听我朋友说,秦艽先前与定山诸侠一战,伤势极重,经脉俱损,法师既见过她,必能瞧出她的伤势,您……您应该没有给她医治吧?”


    九如淡淡道:“她是我师妹,我给她治伤是理所当然的。”


    凌岁寒登时提高了声调:“可她还是恶人!”


    九如神色不变:“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她都是我师妹。”


    “是,你们是师姐妹,你们有感情,所以你拦着我师君杀她也就罢了。可你明明知道她往日作恶多端,待她伤愈,难保不再为祸人间,你居然还要为她治伤……万一她日后又害了哪个无辜,你能撇清得了干系吗?”凌岁寒性情耿直,此刻怒上心头,也顾不得谢缘觉的情面,直言不讳地数落起九如。许是她声音大了些,原本经过九如诊治后昏睡的谢缘觉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声音吵醒,竟于此时缓缓睁开双眼,茫然地转动眼珠看了看四周情况。


    “符离……”她气若游丝,声如草间露坠。


    凌岁寒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舍迦!你可算醒了!”连忙起身冲到谢缘觉身边蹲下,又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颜如舜与尹若游自然也立即围拢过来,关切地询问她的状况。


    谢缘觉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给了她们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后轻声问道:“符离,你和我师君吵架了吗?”


    凌岁寒一时语塞,不想让她忧心,只得含糊道:“没什么,我们只是在讨论诸天教的事。”


    “诸天教?”谢缘觉把目光移向九如,也询问了那个问题,“诸天教的人还在洛阳吗?”


    于是九如与召媱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原来先前秦艽回到洛阳不久后便被召媱探得消息,而秦艽此人不仅作恶多端,更因当初与晁无冥同为魏梁逆党效力,曾协助晁无冥向苏英种下“落红莲”剧毒,如此一来自然也得罪了召媱,召媱岂有不报仇雪恨的道理?偏巧那时九如正为苏英解毒疗伤,便以救治为要挟,逼召媱立誓放过秦艽,且今后永远不可向她寻仇。召媱心知除秦艽外,普天之下恐怕唯有九如能解苏英所中之毒,只得无奈答应。


    这之后,九如主动寻到秦艽,劝对方速带诸天教众离开洛阳,不然若是哪天与召媱遇上,她也难以确定这位特立独行的天下第一高手是否会真的守约。


    听到这里,谢缘觉便已明白方才凌岁寒为何那般生气,甚至与师君争吵起来。


    看着谢缘觉欲言又止的模样,九如顿了顿,略一犹豫,才又道:“秦艽虽以毒术闻名于世,医术造诣却也不会差我太多。此次她所受并非寻常伤势,而是被定山派高手重创了经脉。尽管她自己能治,也需要慢慢调养个几年才能恢复,而我自然也没有本事能令她瞬间痊愈。只不过我见到她的时候,发现她除了经脉受损,还受了别的毒伤。”


    “毒伤?”这可令谢缘觉等人万分不解,秦艽会受伤不奇怪,可她本人乃是号称“毒王”的江湖第一毒术宗师,谁有本事给她下毒?


    九如继续道:“她向来心高气傲,此事对她而言实是奇耻大辱。我虽追问伤她之人是谁,她却始终不肯透露,只说她受的伤乃是诸天教以前流传下来的一种名唤‘五毒化血掌’的毒功。此功能将自身血肉炼化成毒,任何人中了此掌,不仅受伤,更会染上剧毒。她自然知晓此毒如何化解,只是暂时压制容易,要彻底根除的过程却极为复杂繁琐。她那时屋漏偏逢连夜雨,担心自己经脉受创之事被教中弟子知晓,因此没有万全准备,不敢贸然解毒。我得知此事,便助她化解了毒性,又简单调理了她受损的经脉,这才送她离开洛阳。不过我方才已说过,以我的能耐无法让她即刻痊愈,如今她仍需静养调息,你们大可放心,短期内她不会再兴风作浪。”


    凌岁寒听到此处恍然大悟:“那看来,伤她的这个人也就是杀了朱砂的人。”稍一停顿,她又想起谢缘觉先前所受之苦,胸中突然无名火起,冷声向九如问道:“你知道秦艽曾经想要杀舍迦的事吗?”


    九如闻言一怔,面露诧异。


    凌岁寒道:“因为她太蠢了,蠢到居然会以为是舍迦杀了朱砂,她为了替她的徒儿报仇,便要对舍迦下手,舍迦也确实差点死在她——”说这段话的时候谢缘觉一直在悄悄扯凌岁寒的袖子,奈何凌岁寒越说越恼怒,竟破天荒地未加理会。谢缘觉发觉自家师君的脸色愈发难看,终是忍不住叫了声:“符离!”


    凌岁寒闻言立即噤声,这才注意到九如眼中确实闪过一丝痛色,她低下头又看了看谢缘觉,轻声道歉:“对不住嘛,是我不好,我只是一想起你在杜家河受了那么重的伤……刚刚就实在忍不住了,我不是要故意气你师君的。”


    这轻声细语虽只是说给谢缘觉一个人听的,但召媱这样的高手五感敏锐,还是很轻松地捕捉到了这句悄悄话,很诧异地挑起眉毛,显然很意外自家徒儿竟还有这般温柔情态。


    她不禁莞尔一笑,道:“接下来的事,便由我来说吧。秦艽虽已离去,但诸天教众此前在洛阳盘踞多时,大肆传教,蛊惑百姓,为祸不浅。只得揽下这桩麻烦事,挨家挨户去破除他们的迷信。当初秦艽为了让洛阳百姓信奉那诸天教圣女,特意研制出一种‘圣水’,服下后能令人沉溺美梦幻境。我对这等毒物不甚了解,索性拉上了九如同行,一道揭穿这‘圣水’的骗局。前不久我们又听说洛阳城郊黄杨村的几个村民得了病也不医治,反倒天天对着那诸天教圣女的画像磕头,我们便暂时先出了城,到那黄杨村看那几个村民。万万没料到恰巧就是在这时,洛阳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谢缘觉闻言垂眸沉思片刻,纠正了召媱话里的一个错误:“那画像里的女子并非诸天教圣女。”


    “哦?”召媱奇道,“那是谁?”


    谢缘觉缓缓侧首看向九如,目光里情绪复杂。


    九如道:“你已知道了?”


    谢缘觉点了点头。


    在江湖里历练的这两年,让如今的谢缘觉积攒了太多话想与她的师君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而凌岁寒此时心中疑惑既已全部得解,便不再管别的事,直接转移话题,说起正事,语气终于恭敬不少:“实不相瞒,九如*法师,其实我们这次前来寻您,是为了舍迦的病。”随后将她们已探查到的百余年前归一法师的旧事详详细细全说了出来。


    九如听罢大惊:“你们确定这是真的?”


    谢缘觉将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两本秘籍与归一法师亲笔的遗书都从包袱里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九如。


    可还不等九如看上一眼,凌岁寒已迫不及待接着道:“我们是觉得,舍迦的身子若要修炼阿鼻刀必定凶险万分,需要您在她身边护持。”


    九如不言,看完那封遗书,又将那两本秘籍一页页翻阅。谢缘觉不打扰她,转头把目光投向苏英,轻轻叫了一声:“苏姨。”欢喜地与她说话叙旧。


    冷月清辉无声洒落,不知过了多久,九如粗略地翻了一遍两本秘籍。又沉默地看向面前燃烧的火堆,须臾之后轻叹一声:“适才我诊你脉象,若是再练不成菩提心法第九层,怕是你熬不过明年春夏。既然有此机缘,也只能一试。只是此处绝非练功之地,你随我回长生谷吧。”


    第238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二)


    “熬不过明年春夏”这几个字,凌岁寒心头猛地一颤,此刻别的事都已无关紧要,她恨不能立刻带着谢缘觉赶往长生谷。只是现在天色未明,众人商议后,决定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出发。


    召媱自然不会跟着她们同去长生谷,但许久未见自家小徒儿,倒还有点想念,便决定送她们一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苏英亦是这般打算。


    篝火静静燃烧,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召媱先行出谷回青羽门收拾行李包袱,路上果然碰到官兵盘查。好在昨日她虽也与官兵交过手,但她身法迅捷,官兵只恍惚看了她几眼,未能完全记住她的模样,故而城中并没有她的通缉画像。待收拾完毕,她驾着留在青羽门的马车来到郊外,众人上车后便匆匆上路。


    途中谢缘觉忽然想起一事,向九如和召媱询问:“召前辈昨夜说起黄杨村那几个患病的村民,他们的病可都治好了?”


    九如没想到她这会儿还惦记着那些不相干的人,摇头叹道:“那本就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凡是略通医术之人都能诊治。我们多留了些时日,主要是为了破除他们的迷信。”


    她并未告诉谢缘觉,其实治好那几个村民后她就想立刻离开,是召媱硬拉着她留了下来,包括之前在洛阳城向百姓们揭穿诸天教的骗局,也是召媱强拽着她做的事。而她本身虽不赞同秦艽的行为,可在她看来世人痴愚自有其因果,她何必强加干涉,多管闲事?偏偏召媱武功高强,言辞又犀利,她实在推拒不得。


    谢缘觉闻言沉吟道:“那黄杨村是个怎样的地方?”


    九如道:“只是普通村落罢了,你问这作甚?”


    谢缘觉道:“想必很穷苦吧?”


    “不错,那村子虽然距离东都洛阳不远,但村中大多数人家都甚是穷困。”召媱对自家徒儿最挂念的这个小青梅很感兴趣,插话回答了她的问题,“尤其是近年战乱,村里还活着的百姓本就不多了,幸存的那些村民家里已全都穷得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


    谢缘觉颔首道:“那他们信奉诸天教倒也很正常。”


    九如奇道:“正常?”


    谢缘觉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感慨:“这样的村子,村中必无医馆大夫,纵使洛阳城中应该能找到医馆,可既然他们连饭都吃不起,又哪来的钱寻医问药?信奉诸天教是他们的希望,人活着总要有希望。”


    九如若有所思,良久忽问道:“你离开长生谷前,你告诉我你的希望是青史留名,现在可算是如愿了?”


    谢缘觉淡淡笑了笑:“这早已不是我现在的愿望。”


    九如细细打量她许久,那笑意不似作伪,而是一种真正释然的微笑。短短两年光景,她这徒儿竟似脱胎换骨,这让她不由颇为疑惑:“那你如今所求为何?”


    秋风掀起车帘,远处村落隐在群山之间,谢缘觉往外望了望,沉吟道:“师君方才说,那几个村民患的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凡是略通医术之人都能诊治。若我能写一本医书,让这世间所有百姓都可以看得懂学得会,今后那些小病小痛,他们便能自己采药调理了。”


    这就是如今谢缘觉最大的愿望。


    九如显然有些惊讶,见她神色无比认真,蹙眉道:“你可知这样的医书,比那些高深医典更难著成?若你练不成菩提心法第九层,你一旦身死……这书怕是难竟全功。”


    “起初我也忧心时日无多,因此在赶路期间也总是写画不停。”谢缘觉目光沉静,声音如平湖无波,但在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还惹得符离和我发了通脾气。后来我才想明白了,我之所以想要完成这样一本医书,起因是与曲师姨有关,那即使我熬不过明年春夏,也定会有后来人帮我续完的,就像麦花开后的小麦,生生不息。”


    凌岁寒听不得谢缘觉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刚准备开口反驳,可听到最后那句的瞬间,她眼前却莫名浮现出洛阳城中那些朴实的面孔。昨日她的阿鼻刀依然没能敌过千军万马,之所以能成功突围,此时此刻安然地坐着马车在前往长生谷的路上,一来多亏了召媱等人及时接应,二来则更要感谢洛阳城无数百姓的掩护与指路。


    又是这些百姓与她们一同抵抗住了千军万马。


    九如讶异道:“此事与你曲师姨有何干系?”


    谢缘觉反问:“师君知道杜家河吗?”


    九如摇了摇头。


    谢缘觉不解道:“可我记得师君说过,当年您与曲师姨是在一同行医的?”


    “有时同行,有时也会分头行动。她说天下病患太多,若总在一处,救不了更多人……”这是九如毕生最后悔的决定,倘若当年没有听曲莲的话,而是寸步不离地护在曲莲身边,或许……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她才会如此愧疚。


    谢缘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不住又问道:“曲师姨她当年……究竟是怎么走的?”


    其实九如早就告诉过谢缘觉,曲莲是被自己的病人所害。只是其中具体缘由,谢缘觉幼时虽问过一两次,九如总因往事锥心,始终不肯真正回答她。


    今日谢缘觉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九如沉默一阵,不知为何居然破天荒地开了口:“杀害小师妹的凶手,乃是一个酒鬼醉汉。那日他来求医时已喝得半醉,偏生要想治好那伤,针灸时需要滴酒不沾,小师妹便让他回去戒酒十二个时辰再来,谁知他当面应下,转头又去喝了几杯。几杯的量不算多,他再来时身上酒气已散,因此小师妹未能察觉,施针为他诊治,直到行针至半,才发觉不对,问他是否又喝过了酒。若是换作寻常大夫,这人必死无疑,可小师妹医术通神,硬是多费了一个时辰,生生把他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稍稍顿了顿,九如的声音已愈来愈沉:“谁知这人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怪小师妹危言耸听,他明明喝了酒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当时还有不少别的病患在旁等待诊治,小师妹只怕众人听了这浑话,往后也不遵医嘱,误了性命,便破例当众严厉训斥了他几句,而他竟恼羞成怒,对小师妹动了手。”


    说到这里,九如面上寒霜尽碎,露出深埋多年的痛楚。


    “那人不算真正的江湖人士,却在武馆学过一些拳脚。而小师妹自幼将时间精力都花费在医术上,于武学之道不过略通皮毛。当然,即便如此,倘若是在平时,他也休想伤小师妹分毫。偏那日小师妹为救此人耗尽心力,连抬一抬手都艰难,竟就这般……这般死在了那人的屠刀之下。后来我与二师妹查明此事,二师妹她不仅剜了那凶手的心,就连当时见死不救的看客也一个没留。”


    这故事太令人遗憾,马车内外一片死寂,众人都听得又怒又悲,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纵是素来不喜杀戮、也确实从未杀过任何一人的谢缘觉,也觉这恶徒死得太便宜了些。


    哪怕他死上千百次,也再换不回曲莲那样的好人。


    只不过……当时在场的患者应该大多是寻常百姓,或许有人吓呆了还来不及反应,又或许有人畏惧自保而不敢上前,都算得上是情有可原。谢缘觉理解秦艽悲愤的心情,可那些无辜之人,终究不该赔上性命。


    九如静了静,将涌到眼角的泪硬生生压了回去,继续道:“据我所知,那年定山派的山岚道长之所以追杀二师妹到了长生谷,乃是因为二师妹前来长生谷寻我的途中,偶然目睹一个妇人对一名大夫言语不敬,二师妹当场就要了那妇人的命,又恰巧被路过的山岚发现,山岚便要为那陌生妇人报仇。”


    “我知道这件事。”谢缘觉听到此处回过神来,轻声开口道,“先前我在赉原城的那段日子,唐依萝曾与我详细说过,后来定山派有派人到案发地查证,得知那妇人是因为女儿病重,她忧心女儿病情,一时情急才对大夫出言不逊。此事那妇人确有过错,但乡邻街坊都说她平日里是个热心肠,性子虽急躁了些,却待人真诚,常常帮衬邻里。”


    九如道:“你是想说这个人不该杀?”


    谢缘觉与九如说话的语气始终十分恭敬:“徒儿只是觉得,就算是同一个人亦有明暗两面,更何况世上芸芸众生,各有不同。”她顿了顿,竟忽然话锋一转:“师君,我刚才和您提起杜家河,但还未详细与您说明我在杜家河的遭遇。”


    随后,谢缘觉遂将在杜家河的所见所闻向九如娓娓道来。


    “那天秦师姨说我不是她,我不会不知道她临终前是否有后悔。曲师姨为了那等禽兽不如的恶徒而殒命,确实不值,但我想……”飒飒秋风又来,谢缘觉也再一次望向了车窗外远处天穹,“她既然去过了杜家河那样的地方,见过了杜家河里那样的百姓,至少她不会后悔自己行医济世的初心。”


    原来这世间真的还有那么多人记得小师妹,九如心头一震,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悲痛,喃喃道:“纵使这天下处处都是杜家河,又与她有何干系?她原本是不认识那些人的。”


    凌岁寒虽也很为曲莲的故事伤心感怀,但猛然听得此言,只觉九如这话无异于否定了曲莲一生的信念,反而更为生气,不由得脱口道:“这不是佛家普度众生的道理吧?”


    “她本来也不算是真正出家。”


    召媱一直在车厢外驾车,但车厢内的谈话自然没有瞒过她的耳朵,闻言到此倏地冷笑了一声,马鞭在空中甩出个脆响。


    “我虽从不信佛,也不喜佛门,但那些真心向佛、真正参透佛法仍持信仰的出家人,我倒是敬重三分。最瞧不上那些心里结了个疙瘩,遇着烦难就跑去出家,往佛门里躲的。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从古至今这种所谓的出家人还这么多呢?这算什么?纯粹就是懦弱躲避。”


    说话直接,言辞锋利,嘴上不饶人这点,召媱与凌岁寒师徒倒真是如出一辙。九如听罢却不恼,只是静默片刻,随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是,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修行浅薄,不算真正的出家人。《金刚经》有云:‘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放下妄想执念,方能得到自在,我从未做到这一点。”


    召媱一愣,听她这般坦然承认,反倒不知如何接话了。


    其余人也未再言语,马车内外陷入沉寂,只余马蹄车轮在幽静的山道上留下细碎的声响。


    第239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三)


    出洛阳城时还是八月,一路行来不觉已至九月初,离鸿洲越来越近,天气也越来越寒冷。


    途中偶遇荒郊野岭无处投宿,她们只得在破庙或山洞暂歇,秋风凄凉,纵使生了火堆也难以完全驱散秋夜的寒意。凌岁寒生怕谢缘觉受寒,每夜入睡时总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九如与苏英倒是不觉有异,毕竟凌岁寒体温与常人不同,有这般人形火炉不用白不用。唯有召媱敏锐瞧出端倪,自家徒儿每次抱着谢缘觉时,身子总是不自觉绷紧几分,眼中还会闪过既忐忑又欣悦的光芒。


    这般情状惹得召媱心生好奇,愈发仔细地观察起二人平日的相处。


    又过数日,九月十一日的这天,一行人终于抵达鸿洲城,却已是黄昏时分,若要再赶去郊外的长生谷必定要折腾到半夜,众人便决定就近在城中寻家客栈住下歇息。


    客栈空房颇多,各自分房安顿下来。翌日天刚亮,凌岁寒梳洗完毕,又打了一盆热水,左手稳稳托着木盆,便走到谢缘觉房门前。她不确定对方是否已醒,正踌躇着要不要出声,屋内谢缘觉瞧见门外隐约人影,试探地问了一声:“符离?”


    “是我。”凌岁寒既托着木盆,只能用肩膀推开门,见谢缘觉正坐在床边穿外衣,微微一笑,“你醒了?正好,我打了热水来给你盥洗。”


    谢缘觉莞尔:“这么早,辛苦你了。”


    “我平时就起这么早,哪有什么辛苦。倒是你,这一路我们虽未长途跋涉,但马车颠簸,你身子肯定也不舒服。好在如今已到鸿洲,待进了长生谷,你便能好好休养了。”话虽如此,凌岁寒心里却清楚,入谷后谢缘觉就该试着修炼阿鼻刀法,这必是凶险万分的难关。思及此处,她耐心候着谢缘觉穿戴整齐,洗漱完毕,才又开口道:“其实这么早来看你,还有一事。”


    “何事?”谢缘觉抬眸望来。


    凌岁寒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玉雕观音像,放在她掌心:“送给你的,生辰礼。”


    九月十二日,正是她们二人共同的生辰。


    缘觉愣了一下,垂眸凝视掌中观音良久,忽而展颜一笑:“你什么时候备下的?我竟完全不知道。”


    “这一路我都在琢磨该送你什么生辰礼。”凌岁寒眉眼间带着几分得意,“这月初二那日我们在忘尘庵借宿时,我趁你休息的时候,悄悄向住持求来的,还合你心意吧?”


    “我很喜欢。”谢缘觉笑意真切,手指轻抚过温润的玉面,却又道,“可你向来不信这些的?”


    “说实话,我确实不信。但那日我听忘尘庵的住持说,观音有三十三法相,而这观音像乃是观音三十三化身中的‘琉璃观音’,护佑的是绝路逢生。”凌岁寒的神色愈发认真起来,握住谢缘觉冰凉的手,目光落在对方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上,“纵是虚妄,我也想求个念想,希望它真的能够护佑你。”


    尽管不信神佛,凌岁寒却在心底暗暗立誓,只要舍迦的病能够痊愈,她一定会再回忘尘庵还愿。


    谢缘觉心头微热,倏然转过身,一边从包袱里取出一叠画卷,一边道:“我这一路也在想到底该送你什么好,却始终没个主意。这些是从前我在长生谷时为你作的画,你不嫌弃我拿它们来充数吧?”


    “怎么会嫌弃?”凌岁寒急忙接过,语气里掩不住雀跃,“这明明是最好的礼物。”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待看清纸上那些连她都有些记不清的轮廓,她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不由哽咽,“这些年……你画了这么多吗?”


    “我在长生谷没那么多事情做,闲下来时想你了便忍不住画上几笔。不过……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长大是什么模样,只能始终画你幼时的样子。其实我本来打算路上再为你新绘一幅画算作生辰贺礼的,可惜我最近身子越来越感觉不适,没什么精神提笔了。如果明年这个时候我还……”谢缘觉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但稍稍过了会儿,复又扬起一个温软的笑,“我再给你画张新的吧。”


    听到最后一句凌岁寒心口发疼,左手尾指小心翼翼勾住谢缘觉的手指,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好,那就算你欠着,明年你病痊愈了再给我画。你向来说话算数的,这次也一定要记得,绝对不能食言哦。”


    谢缘觉明白她的意思,但不敢轻许诺言,又不忍见她今日伤心,便只能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问道,“符离,前些年生辰,你都是怎么过的?”


    凌岁寒摇摇头:“那时候我家仇未报,还未除服,不能庆贺生辰的。你呢?”她反问道:“你在长生谷都是怎么过生辰的?”


    谢缘觉忘了这一茬,略带歉意地轻抚凌岁寒的手指,旋即才温声回答道:“我么……我十五岁还与家里有联系前,家中每年都会送来贺礼。但师君说,生辰乃是喜事,而太过欢喜同样会加重我的病情,我得练静心养气的功夫,最好忘了生辰这回事。那些礼物,都被师君收起来了。其实礼物倒没什么,只是那时常常想……若能出谷好好游玩一日,便是最好的生辰礼了。”


    凌岁寒听得皱眉:“你那些年真的就待在长生谷里,一刻也没出去过吗?”


    “那倒也不是,偶尔师君出谷采买时,我会随她同行,顺路买些喜欢的衣裳首饰。”谢缘觉语气依然平和,“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而且来去匆匆,一旦采买完了便得立即回谷。长生谷虽在鸿洲城郊,我却还未好好逛过鸿洲城的街市。”


    凌岁寒眼珠转了转,突然正色道:“那你想逛一逛鸿洲城吗?”


    谢缘觉微微一怔,继而点点头。


    凌岁寒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谢缘觉道:“现在?”


    “当然。”凌岁寒眼中闪着光,声音轻快起来,“虽说我也是头回来鸿洲,路也不熟,正好我们一起去探个新鲜。今日是你生辰嘛,就应该尽兴玩一场,把这些年的遗憾都补上。”


    谢缘觉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头微暖,唇角不自觉扬起,终是点头应道:“好。”


    待出了房间,来到客栈一楼大堂,其余人都已坐在了桌边用早膳,尹若游抬头瞧了她们一眼,打趣道:“你们再不来,我和重明就该去敲门叫你们了。昨儿你们不是没住一个房间嘛,怎么一起磨蹭到这会儿才出来?”


    “啊?”凌岁寒脸颊可疑地红了一下,立刻答道,“我和舍迦说了会儿话,商量待会儿去街上玩,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九如搁下茶盏,沉声道:“长生谷近在咫尺。舍迦,你不随我即刻入谷,还要在外耽搁什么?”


    凌岁寒抢先替谢缘觉回答:“前辈肯定知道今天是舍迦生辰,就让她好好玩一玩再入谷吧。反正您刚才也说了长生谷近在咫尺,我们也不差这一天时间。”


    谢缘觉一双清澈的眼眸也望向自家师君,眼中带着几分期待。


    九如发觉自己现在越发管不了这孩子,只得叹道:“你身子不宜久行,正午前回来。”


    颜尹二人在这时互相看了一眼,颜如舜扬唇笑道:“既是你们的生辰,你们两个人玩得开心些吧。我和阿螣在客栈等你们。”


    鸿洲城未受战火波及,街市还算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凌岁寒牵着谢缘觉的手穿梭在人群之中,漫无目的随意而行,欣赏城中风光景物,而每经过一个摊位就要停下来与谢缘觉细细挑选物件。


    “这簪子好看,你喜欢吗?”过了会儿凌岁寒又停在一处首饰摊前,拿起支白玉兰花簪就往谢缘觉发间比划,而没等对方开口,她已掏出铜钱塞给摊主。


    谢缘觉无奈地扶正簪子:“这已是今日你给我买的第三样东西了。”


    凌岁寒理直气壮:“十年没给你过生辰,是应该补上。”说着又拽她到隔壁糖铺,要了包桂花糖糕,笑道:“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吃这个的?”


    “你记得没错。”谢缘觉心弦被触动,心口又泛起微疼,她转过头,指向一家成衣铺道,“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铺内绫罗满架,谢缘觉挑了几件色彩明艳的衣裙,询问凌岁寒可有喜欢的。凌岁寒蓦地想起数月前谢缘觉在净意庵与自己说过的话,现如今自己大仇得报,确实已可以除服,只是这些日子不是奔波赶路就是处理要事,竟一直没顾上置办新衣。


    更重要的是,她早已习惯简单打扮,望着谢缘觉手中那些繁复精致的彩衣,不禁迟疑道:“这些年穿惯了素白,这些衣裳……这些衣裳我怎么总感觉穿上挺别扭的。”


    既是给凌岁寒送礼,自然该合凌岁寒的心意,谢缘觉想了一想,颔首道:“也是,你为人如冰似玉,皎然洁白,白色的确很适合你。”她目光在衣架间游移,倏然落在一件白底红梅纹的衣裙上,悦然道:“这件如何?符离,你试试这件可好?”


    凌岁寒注视着她认真的神色,心头一软,乖乖去里间换了新衣裳。待她又出来时,谢缘觉眼睛微微一亮,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袖:“果然衬你。”


    那一刹那儿,看着她明亮水润的眼睛,凌岁寒竟又突然生出吻她的冲动,但碍于店家在侧,凌岁寒身子已倾过去一半,顿时回过神来,只能强行忍了下来,随后看着谢缘觉付过银钱,二人这才走出铺子。凌岁寒单手提着大包小裹,再不能与谢缘觉牵手,却将身子挨得更近些,忽轻声道:“舍迦,今日我很欢喜,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我今日也很欢喜。”可谢缘觉的欢欣只在眼眸闪过,面上笑容仍如往常一般淡若微云,“而今日是你带我出来玩的,要谢也该我谢你。”


    “可是……”凌岁寒纠结担忧起来,“可是你如果太过欢喜,不是也和悲伤难过一样,会对你病情不利吗?你现在……”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只要不是大悲大喜,便不会有什么大碍。”谢缘觉说着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凌岁寒,此刻她们身旁周围行人依然很多,然而没有谁将注意力放在陌生人的身上,于是谢缘觉犹豫须臾,忽地倾身在凌岁寒唇边落下一个柔软的吻,“你可以不用忍着。”


    她的神色语气依然平静如常,但说完便即刻转身向前走去。


    凌岁寒怔在原地,笑意渐渐漫上眼角眉梢,迅速跟上了谢缘觉的脚步。


    又过不久,日头已高,临近正午时,谢缘觉便觉有些累了,面上不由显出几分倦色。两人回到客栈,刚踏上二楼走廊,忽闻到一阵饭菜香气从房间中飘出,谢缘觉轻推开半掩的房门,只见屋内黄梨花木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肴,而颜如舜抬首看见她们两人,笑着招手。


    “回来得正好,快坐下吃饭。这是我和阿螣借了客栈的厨房做的。”


    “我只是帮忙打个下手而已,这些大多数都是重明亲自做的,这面也是重明亲自擀的,加了菌菇和羊肉,清淡滋补,最近秋凉正适合你们暖暖身子。先趁热吃吧,坨了就可惜了。”尹若游一边说一边将那两碗长寿面分别放在凌岁寒和谢缘觉面前。


    谢缘觉望着面条上袅袅升起的热气,怔了怔,轻声道:“你们没出门,忙活一上午就是为了做这些?”


    凌岁寒虽然动容,却觉她们辛苦:“客栈就有现成的,你们何必费这功夫?”


    “那怎么能一样?过生辰就该吃家里的饭。”颜如舜笑道,“而且,你们不就是喜欢我的手艺吗?”


    召媱倚在窗边轻笑:“你们这位朋友的手艺确实不错,方才我偷尝了一口,我也很喜欢。”


    苏英在这时拎来温好的酒给众人斟满。


    “这是果酒。”九如淡淡对谢缘觉道,“你可以稍微喝一点。”


    客栈本不是家,但最好的长辈和最好的朋友都凑在了一处,那么自然无处不是家。


    众人纷纷围坐到桌边,凌岁寒先低头吃了一口面,热汤顺着喉咙暖到心底,她悄悄看向身旁的谢缘觉,发现对方握着酒杯,也正望向自己,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屋外秋风瑟瑟,屋内却暖意融融,筷子碰着碗碟的轻响与众人的说笑声混在一起,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容。


    这是凌岁寒与谢缘觉十岁以后最美好的一个生辰。


    第240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四)


    在鸿洲城过完生辰,次日九月十三,一行人到达城郊长生谷谷口。


    “你们也想要进谷?”九如在这时停步回身,目光扫过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


    凌岁寒不假思索道:“当然,这之后是舍迦最难熬的日子,我们肯定得陪在她身边。”


    九如肃然道:“但你们应该知道,长生谷有一项规矩,除我同意诊治的病患之外,任何人不准踏入谷中半步。”


    “我不是你的病患,先前不也在谷中住了许久?”召媱嗤笑道,“你这规矩早就名存实亡,如今倒又拿出来说事?”


    这话虽是实话,但无异于火上浇油,谢缘觉连忙打圆场:“师君,符离她也练过阿鼻刀法,对阿鼻刀必然了解。我练功时若有疑难,她在旁也能指点一二。”


    九如闻言却不为所动,倏地又转了身,朝一旁无人的林中走去,只抛下一句:“你随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秋风掠过树梢,黄叶沙沙作响,似低语,似呜咽,而九如的声音似乎也在这萧瑟秋风中染上几分沉郁:“昨日你身子又不适了,却一直强撑着,是不是?”


    谢缘觉一怔,沉默未答。


    “我早与你说过,除了悲恸伤怀,欢喜的情绪亦会牵动你的心脉,诱发你病情发作,影响你的身子。你瞒不过我,你昨日发病,正是因为你太过欢喜;而你之所以欢喜,正是因为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她们给你庆贺了生辰。”九如神情愈发严肃,“若让她们入谷与你相伴,期间你难免再生情绪波动。到那时修炼阿鼻刀法的痛楚,叠加旧疾发作之苦——你真以为你自己能承受得了吗?”


    谢缘觉明白师君是在担忧自己的性命,虽感其情真,却仍摇头坚持道:“可她们若不在我身边,我必会时常想念记挂,忧虑她们在外的安危,岂不是同样扰我心神?”


    九如知晓她这点说得不错,一时竟无言以对,突然冷冷道:“所以你当初就不该认识她们,不该与她们结交。在你出谷时,我便告诫过你,莫要沾染红尘是非,勿与世人过多纠缠,方能做到心如止水、八方不动,你为何偏不听我的话?”


    “师君教诲,徒儿自不敢忘。只是此番红尘历练,让徒儿对修行之道有了一些新的体悟。”谢缘觉对九如的敬重始终未改,但心中所思既明,言辞便也坦然不讳,“正如归一法师遗书中所记:‘盖因修行之道,欲证缘觉,必入红尘参透十二因缘;欲得正果,更须亲身经历世间诸般苦厄。一个人如果真的心如止水、八风不动,对万事不曾感受思考,反倒失了感悟大道的机缘。”


    她话音稍顿,侧首又将视线转向不远处的同伴们,语气渐柔:“若非在红尘中结识了她们,结识了那许多至情至性的可爱之人,我连菩提心法第八层都突破不了,遑论第九层?”


    归一既是净意庵初代住持,论辈分,论修为,皆在九如之上。九如不便直言其非,沉思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归一此言之意,是要你在经历红尘百态后,最终参透‘一切皆空’的真谛?‘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世间种种皆是虚妄啊。”


    谢缘觉道:“可师君那日亲口说过,您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九如道:“正因如此,所以我希望你能做到这一点。”


    “可是星翳灯幻也好,露泡梦电云也罢,它们都并非虚幻。纵使短暂,纵使无常,只要存在过,便是真实。”谢缘觉声音坚定,抬首环视四周草木,微风拂过,枝叶轻摇,“在徒儿看来,这世间万物,无一不真。”


    九如怔然,良久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自己的徒儿驳得哑口无言。


    而她们两人谈话期间,凌岁寒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但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缘觉的身影,好奇她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召媱忽然拍了拍她的肩,也示意她随自己到一旁去。


    凌岁寒乖乖跟上,随后疑惑问道:“什么事啊师君?”


    召媱唇角含笑:“我待会儿便要走了,临行前有件事要问你。”见徒儿眨着眼睛等下文,又补了句:“你要老实回答我。”


    凌岁寒也笑嘻嘻:“我以前也没有什么事骗过师君啊。”


    “谢缘觉是你朋友吗?”召媱单刀直入询问。


    凌岁寒奇道:“她本来就是我朋友啊。”


    “颜如舜和尹若游也是你朋友,可我看得出来,你跟她们的相处,与你跟谢缘觉的相处是很不一样的。”召媱在江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岂会看不明白这些不同之处,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你们当真只是朋友?”


    凌岁寒脸上一热,但低声说了实话:“徒儿确实……心仪舍迦……”


    召媱并不意外,笑道:“那她对你呢?”


    凌岁寒没好意思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脸上绽放的笑容让召媱知道了答案。


    “这孩子的确招人疼,为人处世心性都比她那个师君不知强多少倍,唔,也比你也强些*,难怪你这么念着她。”听到师君这般夸赞谢缘觉,凌岁寒笑意更深,却冷不防被召媱捏了把脸颊,“不过九如对你的印象似乎很不好,小心她知晓你们的事,怕是不会同意哦。”


    “我和舍迦在一起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本来也不需要别人同意。”凌岁寒小声嘟囔,但明白谢缘觉对九如素来尊敬,顿了顿,又认真道,“不过我不会让舍迦为难的。若有阻碍,我自会与她共同面对。”


    召媱又笑了:“无妨,到那时你不方便和她吵,你便传消息给我,我替你同她吵。”


    “倒不是全为你,谁让九如的性子也太讨人厌,我本来就不喜呢。”在江湖纵横这么多年来,召媱仍是始终不改她张扬不羁的性格,“也不知她那样的人,是怎么养出谢缘觉这么好的徒儿。”


    凌岁寒眼中漾开温柔笑意:“因为舍迦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好啊。”


    另一边,九如实在拗不过谢缘觉,只得答应她让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入谷暂住。于是众人重新聚在一处,互道珍重,召媱与苏英拱手向她们告别,转身离去,身影渐隐于苍茫山色之中。


    长生谷中秋意正浓,漫山草木虽染上金黄,却仍掩不住勃勃生机。秋风过处,落叶翩跹,反倒衬得天色愈发明净高远。“如愿”显然甚是喜爱这个地方,在谷中欢快地穿梭,哇哇的叫声回荡在林间。


    谢缘觉先带着她们来到自己从前的房间,尽管她离开此处已久,屋内陈设丝毫未改,书案纤尘不染,架上医书杂卷整齐排列,从窗外望去正好能将谷中最胜的景致尽收眼底。


    尹若游临窗而立,深深吸了口清冽的山风,叹道:“这里果真是修养心神的绝佳之处。”


    谢缘觉道:“除了太清静了些,长生谷哪里都好。”


    “如愿”适时地又鸣叫起来,颜如舜笑着伸出手臂让它停驻,展颜道:“反正接下来我们也无事可做,往后你每日练完功,我们便陪你说说话聊聊天,希望到那时你别反觉得我们吵。”


    谢缘觉微笑道:“走吧,带你们去挑你们的房间。今日先歇息,待明日……我便想开始修炼阿鼻刀法。”


    凌岁寒静立不语。


    她一方面希望谢缘觉能早日练成阿鼻刀法,突破菩提心法第九层;另一方面又为此深深不安。


    翌日,天清气朗,秋阳高高悬挂天穹,九如已提前在药炉前熬起药汤,缕缕药香弥漫小屋。谢缘觉盘坐榻上,在凌岁寒的指导之下,先照着刀谱练起阿鼻刀法的内功心诀,初时气息流转尚算顺畅,可不过半盏茶工夫,心口骤然如烈火灼烧,且逐渐蔓延至体内五脏六腑,竟比往日病发时更痛上数倍。


    这痛楚犹如地狱酷刑加身,谢缘觉终是忍不住痛呼出声,身子一晃便要栽倒下来。幸而凌岁寒一直在旁死死盯着她,登时伸出左臂将她扶住;与此同时九如衣袖一扬,银光连闪,数枚银针已刺入她周身大穴,旋即头也不抬地对颜尹二人道:“药已煎好,劳烦二位端来。”


    两个药炉熬着两副汤药,其一乃是谢缘觉平时日常调理身体用的方子;其二则是谢缘觉与凌岁寒、颜如舜初识不久时,为解颜如舜所中阿鼻刀伤之苦,反复研读凌岁寒暂借她的阿鼻刀谱后所配的方子,昨日又经九如稍加改良,药效更佳。


    颜如舜动作利落,当即取药过来,小心扶起谢缘觉,将药一勺勺喂下。过得一会儿,谢缘觉体内灼痛才渐渐缓解,但气力愈发虚浮,面色苍白如纸,显然今日再难继续修习刀法。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眉间忧色更深。她们虽知阿鼻刀法凶险,却未料到谢缘觉对此反应会如此剧烈,倘若每次练功都要经历这样的痛楚,定要坚持下去只怕还是性命难保。凌岁寒是在场唯一真正清楚了解谢缘觉方才究竟经历了怎样煎熬的人,她扶着谢缘觉身体的左手不由微微发颤,一滴清泪已无声滑过脸颊。


    谢缘觉缓缓抬首,恰见凌岁寒眼中未干的泪光,她吃力地抬起手臂,替对方拭去眼角的湿润,声音微若游丝:“原来你从前练刀……竟是这般疼……”


    “我与你不一样。”凌岁寒挨着她坐下,将那只冰凉的手拢在掌心,勉强笑了笑,“我身子一向好得很好,能忍得住。”


    “忍得住……可终究是还是疼的啊……”


    谢缘觉终于在这一刻亲身感受到了凌岁寒那些年所承受的痛苦。


    不是听闻,不是想象,而是真真切切,刻骨入髓。【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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