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吟刀啸》 1、第 1 章 肇春端月,料峭风寒,吹得一树梨花摇摇欲坠。 花叶染红,鲜血刺眼夺目。 显然,不久前此地才经历了一场血战。凌岁寒停马于此,目光遥望四方,旋即又纵马往东行去,血腥味越发浓烈,不出她所料:前方松树林里,横躺七具尸体,有男有女,满身猩红,死不瞑目。 但她要追的人,并不在其中。 ——看来,经过这场激烈拼杀,在转移数个阵地以后,他最终还是杀死这些人,逃命去了? 事不宜迟,凌岁寒正欲继续循着血迹追踪,忽听一阵极微弱的呻吟声,随风送到她的耳内。 还有人活着? 她左手在马背上一按,兔起鹘落,已掠到呻吟声来源之处。 那是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虽有呼吸,却因伤得太重而不能动弹。凌岁寒武功不俗,偏偏她的内力不适合为人疗伤,须得到附近的村镇,请一名大夫为这少女医治。 她只得先从包裹里拿出金疮药与麻布带,给对方身上伤口止血包扎,继而抬眼四望,脑海里搜寻着十年前离开长安时的记忆,正思索距离此地最近的村落应该往哪里走。而这时,那少女略略有了精神,也勉强睁大眼睛打量起她: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头上用一支乌木簪绾着单刀髻,身上穿的是雪白色的翻领窄袖袍,打扮得极为干净利落,腰间还悬挂着一柄刀鞘乌黑的环首刀。 是江湖人…… 江湖人,也分正与邪,善与恶。少女并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是何身份,但她年少,闯荡江湖时间不长,总觉得恶人就应该长得歪瓜裂枣,好人则应当长得俊秀端正,而眼前这位姐姐神色虽冷,肤色白皙,容貌姝丽,自是毫无疑问的仗义侠女,当下求救道:“在下……在下定山弟子唐依——呃!” 少女不叫唐依。 而叫唐依萝。 偏偏她还有一个“萝”字未说出口,凌岁寒扶着她的左手已倏地松开,她再次重重摔下地,只觉全身骨头似要在瞬间裂开,茫然不解地抬起头,只看见了对面女子转身离去的背影。 定山派乃是江湖公认的名门正派,门下弟子向来以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为己任,从不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勾当,在武林之中名声极好。对方难道与定山派有何仇怨,才迁怒于自己?可这位姐姐的相貌半点也不像是恶人,又怎可能与定山派结仇? 唐依萝想得头疼,一个猜测这才骤然出现于她脑海之中,她暗哑的声音登时唤道:“你也是来抓彭烈的吗?” 凌岁寒已走到马边,闻言霍然停步。 唐依萝见状心道果然如此。彭烈才逃离此地不久,现在追还能追得上,但如果为救自己而放跑了他,只怕到时他如泥牛入海,再寻不到踪迹。 可自己若受的是小伤也就罢了,难道她看不出自己身上这几道伤有危及性命之险吗!唐依萝又气又怕,对她的见死不救颇为不满,然则转念一想,师伯师叔还有大师姐都常常告诫自己,我辈侠道中人,为除恶扬善,应不惜己身,舍生取义也无惧。那江洋大盗彭烈作恶多端,晚一日抓到他,不知他又要杀害多少无辜。 想到此,唐依萝忍住眼角的泪,突然有了一种慷慨赴义的壮烈感:“我……我知道他应该去了……去了长治县的永春堂……” 凌岁寒回首问道:“你怎么知道?” 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怀疑太过明显,唐依萝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刚要解释,一张口,怒气攻心,牵动体内伤势,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凌岁寒左手抚摸着马儿的鬃毛,略一沉吟,没再施展轻功,一步步走到唐依萝身边,将半醒半昏的少女带到马上,两人共乘一骑,往南行去。 长治县,乃都城长安旁邑,也颇为繁华兴盛。为避免惹上麻烦,在前往此县途中,凌岁寒已用白巾沾水,擦干净唐依萝脸上血迹,又从马背上驮着的包袱里取了件外袍给她披上,随后在县城内向一名过路百姓询问了两个问题: 其一,永春堂是个什么所在,在长治县的哪条街巷? 其二,这儿附近最好的医馆又在何处? “永春堂不就是医馆吗?那儿便是我们长治县最好的医馆。”那百姓甚是奇怪她的问题,瞧了一眼她扶着的昏迷少女,又接着道,“是你朋友患病了吧?你放心,永春堂的余大夫医术高明,肯定能治。” 凌岁寒这才恍然大悟。 想必彭烈同样受伤不轻,才必须前往医馆寻医问药。 永春堂在阳志坊内,是一座一进院落,院门口有小药童引路,先带凌岁寒进入偏房,将唐依萝放在了榻上平躺,一边给少女把脉,一边道:“我师父和谢大夫这会儿还在给别的病人诊治,还请娘子稍等片——哎呀!你朋友怎么伤得这么重,我还是先去跟我师父说一声。” 说话的同时,已给她喂下一颗药丸,继而转身就走。 凌岁寒本就正要问他这里是否还有别的病人,见状跟上他的脚步。 正堂大门敞开,门内总共有三人,其中一名大汉坐于桌旁,腰悬铁刀,眉头紧锁,衣上有斑驳血迹,应是彭烈无疑;另有一男一女正在药柜边抓药,虽背对着她,看不见相貌,但十有八九便是先前那名百姓提到的余大夫与小药童话里的谢大夫。 凌岁寒对自己的武功极为自信,正因如此,她见状不免担忧,倘若待会儿彭烈胜不过自己,丧心病狂,以他们三人的性命威胁自己该如何是好? 她不是没有能力保护他们,只不过生命容不得丝毫差池。 除非…… 凌岁寒将佩刀藏到腰后,又故意将脚步放重,装作不会武功的模样,心道为了这三名百姓的安危,说不得,今日唯有不光明磊落一次,只求一招擒凶。 彭烈察觉到门外有人来到,转头只见一个小孩与一个年轻女郎走进屋子,不甚在意,正要催促那两名大夫动作快些,万万未料到才刚张开口,眼前一片寒光闪过,无边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令他的反应有片刻的凝固。 几乎同一时刻,点点银色星光在屋中亮起,又朝着凌岁寒射去! 每一颗流星,都是一枚银针。 针尾系着细长丝线,纵横交错,收拢在药柜旁那名裘衣女郎的手中。凌岁寒心下一凛,不知对方来历与武艺深浅,便不敢大意,刀锋一转,刀气凌厉,欲将飞针击落。 哪知这些丝线材质特殊,轻易无法斩断,银针主人回过头来,葱管似的手指微动,星星闪烁,再袭向凌岁寒身上别处要穴。 她眼力极佳,认穴奇准,出手力道却平平常常,针上并未附着多少内力,显然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当凌岁寒发现这一点,登时不再将她的攻击放在心上,只可惜她们这一来一往,尽管仅仅眨了几下眼的工夫,彭烈已打了个激灵,仿佛从冰封之中解脱,回过神来。 彭烈勃然大怒,纵身向凌岁寒跃去,也拔出腰间长刀,突然脸色煞白,胸口剧痛。 原来他内伤不轻,只要运功提气,就免不了让伤势加重。 他啐了一口,又暗暗骂了句脏话,只能盼望那姓谢的大夫获胜。 其实论武功,凌岁寒胜过那谢姓医者许多,她却不出全力,未下杀手,甚至不想伤了对方,只因她心中有一个猜测:彭烈是独行大盗,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同伙,恐怕是这大夫不明真相,还当自己在行侠仗义。 可是再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凌岁寒足尖一点,疾如闪电,掠向对方身体右侧,长刀同时挟风而来,似要将对方整条右臂斩断。 那医者果然感觉眼前一花,刀光一片纯白,宛若飘雪;她腕抖针飞,顷刻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来挡此招。殊不知凌岁寒刀法快得超乎常人想象,那道白光只是个障眼法,当它蓦地亮起之际,刀锋早已转移。 以世上大多数人的肉眼看不清的速度转移。 攻向对手身体的另一侧。 岂料就在此刀距离医者脖颈还有半寸之时,凌岁寒不知怎的忽觉脑子晕眩了一下,动作不由得顿了顿,心下一惊,同时只见对方嘴唇微启。 “你若打算与我同归于尽,这一刀不妨砍下来。” 声音冷冷清清,煞是悦耳,但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 凌岁寒登时明白自己恐怕是中了毒,反倒迅速镇定,当机立断,忍住身体里一切不适的感觉,刀刃吻上对方脖颈。 然后,她在刹那间震住。 适才刀如雪,针似雨,刀光针影,两人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出招上,彼此的相貌都看不太真切。直到此时此刻,她们皆停下动作,凌岁寒这才发现,对面女郎应与自己差不多年纪,身着藕色莲纹对襟襦裙,外罩大红鹤纹织锦斗篷,衣缘处一圈绒绒的白色貂毛,头上金步摇镶着珍珠宝石,无处不显富贵。 而与她衣饰颜色的艳丽不同,她的肤色实在太白,竟然仿佛半透明的琉璃一般,以致脸颊两侧的那抹微微嫣红反而显露出几分病态。 哪怕是不通医理之人,也瞧得出她的身体不怎么健康。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未言,医者同样终于看清凌岁寒的那张脸,神色亦有几分恍惚,盯了好一会儿,目光才缓缓往下移,移向凌岁寒的另一只手——更确切地说,是另一只袖子。 袖管里空荡荡的。 方才刀客出招,的确自始至终都是左手持刀。 医者蹙了蹙她柳叶似的秀眉。 屋子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见,缩在角落里的余大夫见状不禁糊涂了起来,他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颤抖着开口: “谢、谢大夫……你和这位娘子认、认识吗?” 他见这两人武功不俗,已知晓她们必定都是江湖里的人物,还当这是谢缘觉从前结的仇家,连累了自己。 谢缘觉收回视线,不再端详凌岁寒的脸,亦不再观察她残缺的右臂,神色恢复如常,缓缓摇首:“我与阁下素不相识,更无冤仇,所以我并不想杀你。” 凌岁寒却依然凝视着她,脑子仍有些晕眩。 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胸口微微起伏。 但握刀的左手始终稳如磐石。 “这柄刀再稍稍往前动一下,你立刻就会人头落地。但你死以后,我还能找别的法子解毒。” “你若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当然可以试一试——这世上除我以外,还有谁能解此毒。” 医毒不分家。这女子既是杏林中人,凌岁寒倒不奇怪她会对自己施毒,只是凌岁寒完全可以确定,刚才对方手中所发出的任何一枚银针都绝对不曾刺中自己的身体。 ——那么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在什么时候让自己中毒的? 无论答案是什么,都足以说明她用毒的本事确是数一数二。因此凌岁寒对她这话将信将疑,沉吟须臾,并不着急问她要解药,反而蓦地将话锋一转: “谢大夫?你姓谢?那你叫什么名字?”【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刀锋冰凉,还在谢缘觉颈边。 稍有自尊心之人,都不会愿意在这种处境之下轻易回答对方的问题。谢缘觉是个例外,闻言不假思索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但她答得这么快,绝不是因为害怕。 相反,她脸上一丝波澜不起,无惧色,无怒色,无忧色。 当然更不会有笑容。 平静得简直不像一个真人。 凌岁寒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她更似一座琉璃雕成的美人像。 ——她果然不是她,不仅名字不同,气质更是完全不一样。 “谢缘觉……”可是凌岁寒咀嚼着这个名字,少顷,到底还是忍不住提出第二个问题,“我听说江湖上有一位医者,医术天下无双,乃是释门比丘尼,法号九如,居住在鸿州长生谷。你既也是大夫,可曾听说过此人?” “略有耳闻。”谢缘觉眸色微动,却毫不迟疑地摇摇头道,“但我从不认识她。你打听她做什么呢?” “你刚才不是说,这世上无人能解此毒吗?”凌岁寒眉目间露出几分隐约的失落之色,胸口只觉越来越闷,长长呼吸一口气,才接着道,“据说这位九如法师乃天下第一神医,连她也不能够?” “不要篡改我的话。”谢缘觉淡淡道,“我只是告诉你,若你不怕死,尽可找别人一试。鸿州距离此地至少半月路程,你有命活到那时候,自然也可以去求九如大师。” 其实到目前为止,凌岁寒还不觉得这毒能要了自己的命。 不过江湖上确实有许多种类的慢性毒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重对身体的伤害,最终无药可救,她一点都不想冒这个险。 幸好,她和谢缘觉无冤无仇,本就没有与对方为敌的意思,于是她微微转过头,寒霜似的目光投向一旁的中年汉子:“你和他认识?” “他是我的病人。” “你知道你这位病人的来历吗?” 谢缘觉不再作声,静静地看着凌岁寒的眼睛,等她的下一句话。 凌岁寒正准备解释,又觉口说无凭,不如直接将通缉令拿给她看。偏偏自己只有一只手,此时若想要拿别的物件,便无法握刀。 正踌躇间,眼角余光忽瞄到一旁黑影如鹰隼扑起,猛地掠向角落里的余大夫与小药童。可怜那两人半点武功不会,其中一位还是才十岁出头的小孩,躲避不及,吓得三魂出窍,不知所措。凌岁寒握着刀柄的手腕一转,白光再次一闪,飞雪凌空,斩向彭烈右手。 这一次彭烈有了防备,当即侧身闪躲,可是一来他有伤在身,二来凌岁寒的刀法确实卓绝,只听“咣当”一声,此招没能斩断他的右手,却瞬间斩断了他手中长刀。 彭烈越发震惊,心道事已至此,不管能跑多远,都先跑了再说,脚步刚迈一步,不动了。 不动,是因为动不了。 凌岁寒看向他胸前要穴的银针,又顺着针尾的丝线,把目光移回到谢缘觉的身上,旋即收刀入鞘。 ——此时此刻的她已没有再将刀刃架到谢缘觉脖子上的能力。 她低下头,垂下眼,不受控制地喘了几口粗气,背脊自始至终笔直如剑。 谢缘觉上前数步,走到她跟前,看了会儿她脸色,继而伸出一只手。 凌岁寒迅速往旁一避:“你做什么?” 谢缘觉道:“你不想解毒了吗?” 别看凌岁寒年轻,经历的事不少,戒备心重,要她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一个陌生人处置,她本来很不放心,很有些犹豫,直到她一抬首,又撞进了谢缘觉的眼波中。 尽管她们的气质迥然不同,可她们的眉眼…… 一想到记忆中的那个人,凌岁寒的心柔软了几分,总算愿意相信对方,任由谢缘觉再次把手伸来,先把了把自己的脉搏。 片刻后,谢缘觉静如平湖的面孔露出疑惑的表情。 凌岁寒眉梢一挑:“你不要告诉我,你自己的毒,你自己忘记如何解了?” 谢缘觉欲言又止,似有什么疑问想问,最终未开口,手掌一翻,素指一弹,眨眼间七枚银针如流星般射中凌岁寒身上七处要穴。 只过了一小会儿,凌岁寒遂觉自己身体里的不适感神奇地渐渐消失,暗运内力,毫无障碍。 谢缘觉收回银针,与此同时凌岁寒左手往怀里一摸,摸出一张纸来,递到了对方面前。 打开纸张,上面画着一个人像,以及数行文字。谢缘觉这才晓得,原来那病人名唤彭烈,是一名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前不久,因他闯入一名高官家中行凶,惹怒朝廷,发布悬赏通缉令,要捉拿他归案。 恰巧凌岁寒在前往长安途中看到这张通缉令,遂管上了此事。 而刚刚彭烈突然动手,正是因为他见凌岁寒与谢缘觉的对话到了关键处,只怕一旦谢缘觉晓得了自己的身份,不会再帮自己。自己内伤沉重,绝对打不过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神秘刀客,就算施展轻功也跑不远。因此他脑子转了几转,决定趁着她们僵持的工夫,将那两名百姓挟持为人质。 哪料到他这一出手,反倒促成凌谢二人的初次合作。 绝望的情绪在此刻笼罩住他,他只道自己现在是俎上鱼肉,再不可能有谁来救自己。 凌岁寒亦如此认为。 既然谢缘觉已知晓真相,她们之间的误会就算是解除了。“多谢你帮我制住他。”她现在甚至愿意对她释放善意,笑了一笑道,“我先带他走了。隔壁屋里还躺了一名女子,便是被彭烈所伤,这会儿应该还在昏迷之中,你给治治吧。” 言罢,就要转身。 谢缘觉道:“请等一等。” 凌岁寒回首:“你还有事?” 谢缘觉道:“你现在不能带他走。” 凌岁寒道:“为什么?” 谢缘觉道:“因为我现在还没有治好他的伤。” 此言一出,莫说凌岁寒,连彭烈都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凌岁寒才扬起的笑容消失,皱起眉头,在她和彭烈之间来回打量许久,冷冷道:“你的意思是,你还要继续保护他?” “在他的内伤痊愈以前,可以这么说。” “你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他来向我求医,我已答应为他诊治,我不管他还有什么别的身份,现如今他都是我的病人。” “哦,医者仁心,大慈大悲。”凌岁寒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毫不掩饰的嘲讽,“待救了他的命,他又去杀害更多的无辜,反正你也看不见。” 谢缘觉仍不动怒,平心静气,声调淡漠:“你为什么又要改我的话?我只说要治他的伤,没说要救他的命。” 言下之意,只要彭烈的内伤痊愈,她便不会再阻止她抓人。凌岁寒听懂这意思,犹豫少顷,心道她与这大夫是偶然相遇,对方不过是她生命里一个过客,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犯不着与她起冲突,纠缠耽搁时间,遂问道: “你需要多久才能治好他?” 谢缘觉沉吟道:“别的伤都不碍事,但九曲掌劲力非同小可,至少需要半日方可恢复如常。” “什么?!”彭烈穴道被封,行动受制,正思考接下来究竟该如何是好,乍闻谢缘觉此言,登时尖叫起来,“你、你说我中的那一掌是九曲掌?” 这是江湖上有名的功夫,虽然他从前不曾见过,却也听说过它的厉害。无论是谁,一旦身中此招,刀气便会留在体内,损伤五脏六腑,一日比一日痛苦,九天过后,轻则瘫痪,重则丧命。 普通药石无法治愈。除非求助一位内功浑厚的高手,然后寻一僻静之地,在九日之内,每日早中晚各半个时辰,用内力为你疏通经脉。 彭烈心中叫苦,若早知道自己中的是这要命的掌法,他是不会浪费时间来这儿求医的。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即使不来这家医馆,自己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找得到愿意以自身内力来为自己疗伤的高手。 反正自己现在的处境不能更糟,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半信半疑地看向那年轻的医者:“你真的能治得了这伤?” “我叫谢缘觉,因缘的缘,觉悟的觉。”医者倏然转移话题。 “啊?”彭烈莫名其妙。 谢缘觉接着道:“若我治好了你,记得这个名字。” 凌岁寒听到此处,与彭烈同样的不明所以:难不成,她在明知彭烈不是个好人的情况之下还要为他医治,是看中了彭烈的武功,施恩图报?可是彭烈杀了不该杀的人,朝廷悬赏丰厚,除了官兵,还有不少江湖客都在追捕于他,他如今自身难保,又能回报谢缘觉什么? 她的目光凝聚在谢缘觉身上,却见谢缘觉又转过头,面向医馆主人,语气态度客气许多:“余大夫,已快到正午,还得麻烦你……” 那余大夫一愣,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道:“好、好,我这就去。”说完便走出屋子大门。 谢缘觉也在这时迈步向屋外。 凌岁寒狐疑道:“你去哪儿?” 谢缘觉道:“你方才不是说,隔壁屋里还有病人吗?” 小药童还记挂着那伤者的伤势,终于开口道:“是、是……那个病人我刚才看过,伤得不轻,再不治,怕是就要没命了。” 彭烈身上七处要穴都被银针封着,谢缘觉放心地将他留在原地,由小药童引路,到了隔壁偏房,只见一名少女躺在窗边榻上,双目仍紧紧闭着,所幸呼吸尚在,脉搏亦在跳动。 谢缘觉把了她的脉,仔仔细细看过了她的伤,凌岁寒等得焦急,有些不耐烦地道:“能治吗?” “自然能。”谢缘觉点点头,随后说出一个数目。 凌岁寒明显茫然了一瞬。 谢缘觉解释道:“求医问药,应付诊金,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话虽如此,但凌岁寒见她身怀绝技,非是普通大夫,且又一副清高孤冷的模样,还真没想到她会主动谈起这铜臭物。 不过看病付钱,确实理所应当,凌岁寒便不多言,正要从配囊里摸出这笔诊金,伸到腰间的手蓦地顿住——她虽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要她为救治定山派弟子而出钱,哪怕是只出一个铜板,也绝无可能。 于是她转而取下唐依萝腰间系着的荷包,里面果然装着不少铜钱和碎银,直接将荷包扔给了谢缘觉:“你要多少,自己拿吧。” 谢缘觉奇道:“她不是你朋友吗?” 凌岁寒道:“不认识,刚才路上捡的。” 谢缘觉倒不贪,只从中拿出自己应得的一部分,继而将荷包还给唐依萝。这时只听脚步声响,余大夫手里提着两个食盒,来到门口。 “谢大夫,我已经把饭菜买来了,都是热的。” 谢缘觉道了一声“多谢”,待余大夫将盒里的饭菜都摆放到了桌子上,她已坐到桌边。 凌岁寒见状大感诧异:“你现在要吃饭?” 谢缘觉道:“已经是正午了。” 本来就是该吃午饭的时候。 凌岁寒道:“可你们刚才说,她伤得不轻,再不治,怕是就要没命了。” 谢缘觉道:“还不至于这会儿就没命。你放心,我用过膳,会为她医治。” 她们才认识不久,凌岁寒虽已见识过她的毒功,但对她的医术还不能完全信任,颇为怀疑地道:“伤情病情,瞬息万变,若她待会儿突然伤重,一命呜呼,你还来得及?” 谢缘觉道:“那便是她运气不好。诊金,我会退你的。” 这话瞬间点燃了凌岁寒心中的火气。 凌岁寒对定山派弟子素无好感,但她恩怨分明,唐依萝昏迷前将彭烈的去向告诉给了她,她便欠了对方一份情——这让她心里极不舒服——现在她把唐依萝送到医馆,就算是还了这份情,而医馆里的大夫能否救得了唐依萝的性命,她半点都不在意。 她只是不满于谢缘觉的态度。 “我方才只道你是真的医者仁心,因此行事太过迂腐,没想到你的仁心,原来只用在恶人的身上。” 声音如她的刀一般锋利。 余大夫怕她们言语不善,又打起来,自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本想说自己可以晚些吃饭,先为伤者医治,然而转首一瞧,那少女身上好几道外伤,男女授受不亲,他一时迟疑,终究是没有出声说话。 谢缘觉却毫不在意,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青色小瓷瓶,倒出一枚雪白的药丸在手掌心中,送至唇边服下,随后过了片刻,才淡然开口:“医者亦是三十六行之一,与其他行当并无多少不同,都不过是一份凭本事吃饭的营生。世人为何总对医者抱有期望,要求他们一定要有仁心?”【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两刻时间过去,谢缘觉用膳已毕,这才为唐依萝治伤。 凌岁寒不想再看她的脸,免得自己更加生气,伫立屋外廊下,背靠着一根柱子闭目养神,也守着彭烈,让他绝无逃跑可能。 适才余大夫脑子一直是糊里糊涂的状态,这会儿才把这件事的经过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意识到这位刀法卓绝的年轻女郎,来他家医馆的最重要目的是抓捕那名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因此她非但不是什么恶人,还是一位行侠仗义的侠客。 况且刚才那大盗突然扑向自己,若非她的那一刀,恐怕自己这会儿已身首分离。 余大夫壮起胆子走到凌岁寒身边,谢过她的救命之恩。 凌岁寒犹闭着眼睛,漫不经心:“若不是我要抓他,他也不会想要挟持你们做人质,我自然有保护你们的责任,用不着言谢。” 余大夫仍是感恩不已,又问她贵姓。 她一个字回答:“凌。” “凌?”余大夫居然怔了一怔。 “怎么,有什么不对?” “没、没什么。”余大夫注视了一会儿她残缺的右臂,摇摇头,忽然转移话题,“凌娘子放心,谢大夫医术精湛,一定能很快将你朋友治好。” 此前凌岁寒已说明唐依萝并非自己朋友,然则那时余大夫正在隔壁酒楼置买饭菜,不了解情况。 凌岁寒也懒得多做解释,只是听他提起谢缘觉,终于睁开双目,若有所思地道:“她真姓谢么……” 余大夫闻言甚是疑惑,适才谢缘觉明明已报过了自己的名字,难道这位凌娘子还记不清她姓什么吗?但恩人既然发问,他自然要老实答话:“没错,她是姓谢,双名缘觉,因缘的缘,觉悟的觉。” 凌岁寒觑了他一眼:“她的名字有这般重要吗?” 值得一次又一次地逐字介绍? “凌娘子切莫误会,这都是谢大夫要我如此介绍的。”余大夫道,“她特意嘱咐我,若是有人问起她,一定要将她的姓与名都详细说出来。” 凌岁寒纳罕道:“你和她是如何认识的?” 余大夫道:“小可医术还不错,在远近都有些名气。因此两日前,谢大夫来到本县,打听了半日,得知我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大夫,便来找我比试医术。” “你没比过她?” “起初我见她只不过是个年轻小娘子,还不屑一顾,不想与她浪费时间,后来……”后来谢缘觉以金银作为赌注,才诱他愿意和她比试,而尽管他在比试中输给了她,那笔银子她却照给不误,他自然乐意听她的话。这一节原因,那余大夫顿了顿,没好意思说出口,只道:“后来我才发现她医术着实高明,胜过我许多。所以我答应她,只要有机会,就向众人讲一讲她的姓名与医术。” “如此说来,你并不知道她的来历了?” “我问过她的师承,她说她的师父是乡野郎中,就算说出来,我应该也不曾听闻。” 凌岁寒默然须臾,垂下眼眸,不再继续询问。 再问也是无趣,反正无论谢缘觉有怎样的身份来历,都不可能与舍迦有关。 舍迦为人温柔敦厚,至纯至善,又有最柔软多情的心肠,哪里像她这般冷漠甚至冷血。 可笑自己刚才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竟不由自主忆起舍迦……实在是对舍迦的侮辱。 想到此,凌岁寒控制不住地对谢缘觉更添了几分厌恶。其实,若不是她们的眉眼确有些相似,谢缘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与她何干?哪怕此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她也不会如此生气。 可是为什么…… 凌岁寒仰首望向远处白云,强迫自己抛开脑中思绪。仅仅过了片刻,身后房门响起“吱呀”一声,谢缘觉从中缓步走出,轻声道:“她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大概再睡半日便无碍。” 于是接下来,谢缘觉又要为彭烈治伤。 单看彭烈身上几道浅伤,不如唐依萝严重,实则九曲掌的掌力已对他体内经脉造成轻微损害,处理起来更为复杂。谢缘觉先煎了一碗药汤让他服下,再为他施了半个时辰的针,再令他喝下第二碗药,继而教他一个呼吸方法,命他自己打坐运功调息了一会儿。 一直忙活到黄昏日落,彭烈全身各处穴位银针已呈漆黑之色,他渐渐觉得体内真气愈发充盈,流动顺畅,再无丝毫凝滞阻碍,心下狂喜,当下挥出一掌,果然自己的武功已恢复如初。 “看来你终于治好了他的伤。” 凌岁寒在门外察觉到屋内动静,径直走进来。 彭烈功力已复,犹在欢喜之中,哪里还怕她,哈哈大笑道:“你武功虽然不错,可要杀我还是异想天开。来的路上你应该已见过许多尸体了吧?你若不想与他们的下场一样,你现在离开,我们还可以交个朋友,刚才的事儿一笔勾销。” 凌岁寒居然不理他,只凝视着谢缘觉道:“如果你还要插手,那就休怪我的刀与你为敌。” 窗外天色茫茫,谢缘觉的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这让她额头薄薄一层汗在她肤色映衬下若隐若现,在场无人发现。她的声音依然带着悦耳的凉意:“他已不再是我的病人,你想如何处置,随你。” 听她们对话,好像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彭烈大怒,正想要出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兵器已在之前被那女郎斩断,而那女郎确实有真本事,自己赤手空拳,要胜过她怕是不易,遂拿话激她: “罢了,我怎么差点忘了,你刚才就想要趁着我伤重之际暗算偷袭于我,所以眼下你见我手中已无刀,便以为能侥幸胜过我?好,你既如此卑鄙无耻,我也不求公平,来吧,那我们就这么来打一场。” 凌岁寒听出他用意,但她年少气盛,偏偏就吃这激将法,闻言沉下面孔,眉目覆霜:“比不过你光明正大,杀的大半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说话之时已解开自己的包袱。 她出一趟远门,行李自然准备齐全,是以行囊里还有一柄备用的环首刀。 “我借你兵器,我们换个地方打。” 彭烈道:“什么地方?” 凌岁寒指了指门外的庭院。 那是一大片空地,视野宽阔,两人走出屋外,凌岁寒顺手把门一关。 把那余大夫和小药童都关在了屋内。 谢缘觉沉吟微时,又紧接着把四周窗户都关上,这间房屋彻底封闭。 只留下一扇小窗,她坐在这扇窗边,隔绝了一切刀气袭击。残阳如血泼洒大地,也将凌岁寒的白衣染红,彭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一旦武器在手,自然不讲谦让,一招“猛虎登山”率先施展,举刀朝着凌岁寒天灵盖劈下,刀气瞬间笼罩凌岁寒全身,如雷轰电掣,声势骇人。 他身材高大,体格雄伟,比蛮力,凌岁寒绝对不如他;比内家真气,他想这女子年纪甚轻,内功不可能练得比自己还浑厚。按常理而言,凌岁寒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招,正确的应对之法应是腾挪闪转,避开袭击,趁机绕到敌人身后,攻其不备;哪知她脚步不动,横刀一格,“当”的一声,火星四溅,可彭烈只觉四周寒气逼来,他刀中蕴含的劲力便有那么一瞬的凝固,劈不下去。 彭烈练了三十余年的刀,对天下各种刀法都略有了解,却不知对方这一记刀招叫什么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多亏他打斗经验丰富,顺势撤招,刀锋一个斜扫,欲向凌岁寒腰腹扫去。 距离太近,凌岁寒来不及再像适才那般架刀相挡,她竟依然不闪不躲,左臂舒展,刀光恍若一道闪电,这回换她直劈彭烈脑门。 这是不要命的打法,但她的刀速度太快,要么是她先一步送彭烈见阎王,要么他们两人同归于尽,无论哪种结果,彭烈都拒绝接受。他不敢如此不要命,只得一退一避,凌岁寒仿佛预料到他的动作一般,刀影如鬼影在他眼前闪过,顷刻间攻向他退避位置,寒意也如影随形,彭烈忽觉右肩火烧似的疼起来,原来那柄刀已蓦地砍中他的肩头。 仅仅三招。 他成了她的手下败将。 若非凌岁寒追捕于他,不单是为了惩奸除恶,还酝酿着一个计划,因此须得将活着的彭烈送往官府,刚才她要取他性命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彭烈陷入震惊之中,更不明白,她在出招之时刀气明明凛冽如寒冰,他原本还当她的武功走阴柔一路,可为何刀锋一旦深入自己肌肤,他遂觉伤口好像正在被烈火灼烧。 那地狱酷刑般的痛感,让他咬牙切齿才强撑着没叫出来,自然忽视了凌岁寒眉间的一丝隐忍。 谢缘觉身在屋内,透过窗户观看战斗,更看不清凌岁寒的神色,她只对她的武功产生好奇,沉吟少顷,微抬语音:“阿鼻刀法?” 彭烈睁大眼睛,伤口犹火辣辣的疼,一颗心如坠冰窟。 ——阿鼻刀? ——江湖里传说失传已久的修罗鬼刀? 与九曲掌一样,阿鼻刀亦是江湖上极有名极高明的武功,甚至后者比前者更厉害许多。而越厉害的功夫,能练成它们的人也就越少,能有幸见过它们的人自然也不会多。谢缘觉年纪轻轻,能有此等眼力见识,连凌岁寒也为之钦佩。 她虽厌恶于她,倒不吝啬称赞她的本事:“好眼光!”随后扬扬眉头,难掩自傲:“这一刀的伤,你还能治吗?” 谢缘觉认真思索片刻,道:“可以一试。” 凌岁寒先前莫名其妙中了她的毒,直到此刻还很有些不甘心,总想与她比个高低,闻言想也没想就道:“好啊!我可以继续等你,你请吧。” 如微风吹涟漪,谢缘觉目光里难得流露出一点跃跃欲试之色,若隐若现,转瞬即逝,她又似有几分疲倦地倚在小窗边:“但我现在不想试,今后或许有机会……你不是早就想带他走了吗?我便不送阁下了。” 凌岁寒素来争强好胜,念头一起,本不肯罢休,正要开口,倏然想起自己抓捕彭烈的真正目的——这比这世间一切事都更加重要。她收刀入鞘,封住彭烈穴道,倒拿长刀,刀柄往彭烈后背一击,直接把他撞得腾空而起,整个身子摔在马背之上。 她牵着自己的马儿,最后回首望一眼谢缘觉的容颜,旋即离开医馆。 未过一盏茶时间,走廊下又出现一名女子身影,却原来是昏迷已久的唐依萝恰在此时醒转,发现自己竟处于一陌生环境,心下惴惴不安,起身查看情况。余大夫身为医馆主人,即刻为她解释来龙去脉,她听罢恍然大悟,抱拳行礼: “定山弟子唐依萝,谢过诸位救命之恩。” “定山?”谢缘觉本背对着她,正收拾自己的药箱,骤然听到这两个字,刹那间回头,“你是定山派的弟子?” 唐依萝点点头,显然极为自豪于自己的师门。 当今江湖武林只有一个定山派。谢缘觉心生波动,观察她一阵,随而温声问道:“我不见你同门,你是一个人下山游历吗?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这话问得其实正常,唐依萝不觉有异,那余大夫却甚是疑惑。谢缘觉在他家医馆待了已有两日,平常相处,她虽有礼有节,但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温和的声音,好似春冰在阳光之下消融。 “我……我不是一个人……”唐依萝抬手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我是和我两位同门师姐师兄一起下山历练的,途中遇到几个江湖朋友,听他们说起大盗彭烈的凶残,因此打算联手制敌,为民除害。没想到……没想到那恶贼的武功着实了得,我们这么多人都不是他对手,我师姐和师兄为了保护我……” 唐依萝的师尊英年早逝,因为这个缘故,定山派的师伯叔与师兄姐们对她甚为怜惜,无论在何种境况之下都要尽力护她周全。一想到此,唐依萝心痛不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哽咽到说不出余下的话。 此情此景,哪怕是与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要为之动容。 刚刚还温言细语和她说话的谢缘觉,见到她如此痛苦悲伤的表情,反而收敛心神,又恢复一派沉静,并不劝慰,静静等到她眼泪哭干,才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彭烈也受了重伤,无暇查看这些尸体里是否还有漏网之鱼。她侥幸逃过一劫,心中暗暗思索:听说这一带唯有长治县永春堂的余大夫医术最为高明,彭烈若想要尽快治好体内之伤,大概会前往此处。于是待她见到凌岁寒,遂将自己的推测告诉给了对方。 谢缘觉听罢她的叙述,狐疑道:“你是说,她本来想要丢下你?” 唐依萝默认。 这就令谢缘觉奇了,追凶除恶,是行侠仗义之举,但既是心怀侠义之士,见到生命垂危之人出现于自己眼前,明明有能力施救,究竟为何犹豫?难道她追捕彭烈的真正原因,只是为了朝廷的悬赏,才会怨唐依萝耽误了她的脚步? “谢大夫,余大夫。”唐依萝突然再度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大恩无以为报。但我师姐师兄和其他几位江湖朋友的遗体还暴露荒野,我须得先带他们回去入土为安,并将此事禀告给掌门。” 谢缘觉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唐依萝道:“啊?” 谢缘觉道:“依你所言,死者共有六人,我和你一起去,还能帮帮你。” 天色已暗,长治县实行宵禁制度,但管得不如长安城严。谢缘觉提起自己的药箱,起身将行。那余大夫与她告了别,忽又想起什么事,蓦地唤住她。 谢缘觉停步回首。 余大夫道:“刚才那位娘子姓凌。” 谢缘觉眼睫微微一颤。 余大夫接着笑道:“不过她应该不是你要找的那人?刚才那位凌娘子不知从前遭了什么劫难,可惜年纪轻轻,右臂已残废,但你要找的那位小娘子应该没有……” 谢缘觉颔首道:“是,她不会是。” 尽管当年凌家惨案发生之时,谢缘觉已不在长安,但事后她曾写信询问过父兄,他们都告诉她,自凌澄被苏英救走,从此再无人知晓她们的踪迹。倘若有官兵导致符离断了右臂,怎会不邀功请赏,反而对此事只字不提? 更加重要的是,符离为人慷慨仗义,天生古道热肠,平素最爱做扶危济困的事儿,若遇到有谁需要她的帮助,她绝不会有一丁点的迟疑。【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 永祐三十二年,春三月。 长安为都城,最是繁华热闹。城东和兴坊内,稠人广众,攘往熙来,车马骈阗,络绎不绝,集贤书斋的老板正坐在店内算账,偶然抬头间瞧见门口走进数个人影,为首的年纪最幼,仅十岁左右的女童,遍身绮罗,背上背着一把金色小弓,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出身。 “王老板,最近你这儿有什么新书吗?” “哎呦,凌娘子您怎么亲自来了?您想要什么书,派个人来跟我说一声,我给您送到府上,也不用辛苦您跑一趟。”那书斋老板认得她是老主顾,知晓她喜好,忙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新书,笑脸迎上去,“您瞧瞧这本《蜀中九山记》,乃是大才子枕泉居士游览蜀地风光之时,写下的一本游记,前几日才发行于世,目前唯小店有售。” “不必那么麻烦,这书本就是我准备送朋友的。我待会儿去见她,顺便给她带去。”凌澄笑盈盈接过那老板递来的书册,随意翻了几页,压根不问价,她身后随从已付了钱,随即她又道:“还有别的吗?” 那老板正要为她介绍,倏然间门外一阵吵闹声钻进众人耳朵。凌澄好奇转身,目光望向对面,杨树下一个锦衣男子正拉扯着一名年轻秀美的女郎,不仅不让她离开,还动手动脚,那女子又气又怕,却挣脱不得。周遭百姓也注意到此处情况,心生愤慨,欲要上前主持公道,却见那锦衣男子身边有数名护卫佩刀带剑,他们又胆怯起来,敢怒不敢言。 而凌澄看清对面发生何事,脸上瞬间变了颜色,小小的眉毛皱起,冷冷哼了一声,将手里拿着的书交给身后随从,继而取下背上金色小弓。随从们猜到自家小主人要做什么,即刻为她奉上一支羽箭,她张弓搭箭,将金弓挽得犹如满月。 “嗖”的一声! 羽箭刺中那锦衣男子大腿,登时鲜血直流! “哎呦喂!”那男子疼得大叫,摔倒在地,双手捂住腿上伤口,“是谁!是哪个不要命的,竟然敢——” 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终于搜寻到站着书斋门口的女孩儿,眼中蓦地露出惊恐之色。 凌澄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一箭的准头,面上又露出笑意,抱着弓,跳过书斋门槛,不一会儿已走到他面前:“当然是我!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记得记得。”在看清女童容貌的那一刹那儿,那男子便顾不得腿上伤口的疼痛,强迫自己堆起笑脸,“小的怎敢忘记凌娘子,您……您这是……” 这一幕,看得四周百姓惊讶不已。这女孩年纪幼小,最多十岁出头,怎能有如此本事,让那纨绔对她这般惧怕? “哼!你记得我,不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了吗?”凌澄看着他那张丑脸挤出的笑容更加来气,手心里另握了一支小箭,箭头指上他胸口,心忖此人太过可恶,今日绝不能再轻易放过他,然而正思索用个什么法子教训他之际,远处一声压抑着怒气的呼唤陡然传来: “符离!” 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唤自己的小名,凌澄转过头,远远望见坊口停了一辆大马车,车厢帘子掀开,车内坐着的中年男子冷着一张面孔,神色严肃。 “阿父!”凌澄看见他倒极是欢喜,扬起笑容,不再理会坐在地上的锦衣男子,当即向马车跑去。四周众多的围观百姓里有人发出惊叹声:“那不是……那不是凌仆射吗?” 另有百姓诧异道:“哪位凌仆射?” “你当仆射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官,满地都有啊?本朝还有哪位凌仆射?” 在场百姓为之咋舌:“你说的是四镇节度使凌禀忠?” 凌禀忠本名凌勉,七岁时,因其父凌直岳战死在与西蕃的战役之中,为国捐躯,当今圣上怜惜他是忠烈遗孤,赐名“禀忠”,并将他养在宫中。他相当于圣人义子,自然深得圣人信重,更难得他武略确实出众,有良将之才,成年后,为圣人远征四方,战功显赫,步步高升,如今以检校尚书右仆射充河西、睢右节度使,权望胜、河东节度——腰佩四将印,开国以来,未之有也。 那凌小娘子身为凌禀忠唯一的女儿,身份尊贵得与县主无异,难怪那纨绔看见她会吓得魂不附体。 凌澄这会儿听不见他们的议论,已奔上马车,欣然道:“阿父你什么时候回京的?哦,我知道了,再过不久便是万寿节,你是来给阿翁祝寿的吗?” 她口中“阿翁”指的乃是当今圣上谢泰。凌禀忠已数次告诫过她不可如此称呼圣人,她从未听过他的话,此时此刻凌禀忠也无暇纠正她的称呼,他正为另一件事生气: “我若不是今日回来,还不知你竟顽劣至此,刚才你在做什么!” 父亲难得归家,原本凌澄满心喜悦,哪知才一见面,就挨了他一顿训。她可不是温柔和顺的大家闺秀,只要心中有不满立即就要发泄:“你怎么什么都不了解就胡乱发脾气?刚才那人欺负那位姐姐,难道要我置之不理吗?” 凌禀忠皱眉道:“姐姐?你哪儿的什么姐姐?” “是我不认识的一位姐姐,他拉着她不让走,这事既然让我撞上了,我可忍不了不管。” “果真如此?” “你不信就罢了!干嘛还问我?”凌澄将脑袋探出帘外,吩咐伫立在车外的两名随从,“你们去送那位姐姐回家,别让她路上再遇到危险。”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凌禀忠对这孩子还算了解:虽然个性骄纵,好在心口如一,不会说谎欺骗。他神色终于缓和下来,语气仍是硬邦邦的:“既如此,你派人报官就好,无论他犯下何种恶行,自有官府处置,你动什么手?” “阿父你不知道,我已不是第一次遇见他,之前不但报过官,他还在牢里被关过一段日子,没想到一点用处没有,今日他居然还在作恶!依我看,官府的处罚不痛不痒,还不如我狠狠教训他一顿,让他记住伤痛。” 这件事,凌澄省略了许多细节不提。在报官前,凌澄的护卫其实已将那纨绔的护卫全部打倒在地,那纨绔不知她身份,因此自己报了官,要给她好看。而负责治安缉捕事的长安尉弄清他们双方来历,虽同样是权贵子弟,凌仆射的掌上明珠更加不能得罪,是以立即将那纨绔关进大牢,但在牢里他照样锦衣玉食,日子过得滋润,却是凌澄至今都不晓得的。 凌禀忠戳戳她额头,对这个女儿无可奈何:“歪道理总是一堆。你倒是把长安尉的事都干了,这么精明强干,怎么不自己当这个长安尉呢?” 凌澄又笑起来,歪着头思索:“我长大后更想像阿父你一样当个大将军,驰骋沙场。不过长安尉嘛……不可不可,这官太小,你都夸我精明强干了,无论什么事我都做到最好,若当个大理寺卿,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凌禀忠简直要被她气笑:“别说你一个小丫头异想天开,说的都是实现不了的事儿,纵然你真有掌刑狱事之权,那也不能不遵法度,随心所欲。今后若有人想要害你,挑到你的错处,下一次被关进大牢的就是你。” 凌澄依然笑嘻嘻:“我可是您的女儿,谁敢害我?” “胡闹!”凌禀忠声如雷响,右手猛地一拍车壁,马车震动,将车厢外的马夫都吓了一跳,凌岁寒身体自然也不由得一抖,只见他神色竟比适才严厉百倍,“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依仗我,你就可以任性妄为了吗!” 普通小孩见到他这般震怒模样,被吓到哇哇大哭亦有可能。凌澄原意是想跟父亲撒个娇,未料他会发这么大火,愣了愣,回过神来,反而仰起脖子:“我做的都是惩奸除恶的好事,又没有依仗你作恶,这也叫任性妄为吗?况且,我教训那些坏家伙,靠的都是我自己的真本事,和你也没关系!” 后句话,她不说还好,一说便让凌禀忠察觉到不对劲:“你现在真是越发管教不得了。我问你,你的武功是谁教你的?” 适才凌澄那一箭,力道与准头都颇为不俗,必然有人教导。 凌澄年纪虽幼,看过无数江湖话本,因此为人处事最讲义气,见父亲犹在盛怒之中,心思一转:我要是把苏姨的名字说出来,岂不是连累她被你训斥吗?当下就道:“我是在睿王府里学的。” 这话倒也不假。凌禀忠自幼在宫中长大,与睿王谢慎的关系最为要好。而睿王有一女名唤谢妙,小字舍迦,与凌澄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长辈们都说这是他们两家天赐的缘分,果然二女感情非比寻常,最爱玩在一起,彼此间比亲姐妹还亲。 可惜谢妙生来体弱,患有重疾,御医们诊断多次,不能根治,只能为她开些药物调养,因此她无法像凌澄那样随意出门上街玩耍,平日里她们二人见面,大都是凌澄前往睿王府寻她。 凌澄明白她无奈被困深墙,甚为向往墙外大千世界,有时便会缠着苏姨与自己同往睿王府,请苏姨在她们的面前讲讲江湖故事,或者自己跟随苏姨学武,舍迦旁观,也能让她欢喜。 可是凌澄这话在凌禀忠听来,还当是睿王府的护卫教她的武艺,因此不便再发火,顿了顿,方道:“你给我回家反省,到时我再和你说。” “我没做错任何事,凭什么让我反省?” 马车已在行驶之中,凌澄闻言扁了扁嘴,岂料父亲不再理她。她转过头,再次掀开车帘,目光充满忧虑,望向清平坊的方向:昨儿她已和舍迦约好今日见面,若她今日不能前往,舍迦必然忧心焦急。 而舍迦身体那么弱,心一急,又发了病该如何是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 清平坊,睿王府。 东院花木繁茂,屋内焚着合香,以数种名贵药材制作,有祛风散寒之效,烟气袅袅,漂浮在书案上那幅水墨山川图的上空,画中风景竟似笼罩在烟雨朦胧之中。锦绣华服的女童独坐书案边,为这幅画添上最后几笔,多名婢女静静侍立一旁,不敢打扰县主作画,却听屋外窗户突然“咚咚咚”响了三下。 谢妙微笑抬首,窗外一张少年面孔映入眼帘,她愕然道:“三哥……怎么是你?” “你是有多不待见你三哥?一见是我就不笑了?” “怎么会呢?我看见三哥,高兴还不及。”此乃实言,谢妙体弱,每日需要长时间的静养,父母兄长都尽量不来扰她,殊不知独处的寂寞更让她心情低落。她朝谢铭露出一个乖巧笑容,又接着道:“我只是有些意外,还以为……三哥今日来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符离隔三差五来瞧你,恨不得把家搬来与你一起住,我这个亲哥哥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看自己的妹妹了?最近身体觉得如何?还在咳吗?”谢铭转身从正门进屋,说着话的同时走到妹妹面前,视线忽又不经意地落到书案上的那幅图画上,“这是你画的?大夫明明嘱咐你多休息,画这么多不累啊?” 谢妙盈盈而笑,拿起那幅画递给兄长:“最近几日我好了许多,总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卧床休息吧。三哥,这是我的画的春芜山,你瞧瞧好看吗?” 谢铭正观察她脸色,乍闻她末句话,一愣,接过此画仔细看了片刻,奇道:“你说这是什么山?” “春芜山。” “春芜山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春芜山不是这个样子吗?” “你听谁说春芜山是这个样子?” “书上看的。” “书?” “是前朝文人的一本游记——” 这回她话还未说完,谢铭已朗声笑起来:“这些文人墨客作赋著书,写别的还好,写景只求文辞华美,才不管现实里的景色是什么样子,你连这种骗人的文字也信?” 谢妙缓缓垂下头,语音低了许多:“原来不一样吗……” 谢铭点点头道:“去年我和大哥出京办事,曾路过春芜山,特意停留了两日欣赏风景,那儿的地貌我记得很清楚。不过,舍迦你这幅画实在画得漂亮,即便画的不是春芜山,也仿佛神仙洞府,若当今世上果真有这样一座山,我定要游览一番。”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夸赞谢妙的画技,她听了只是勉强笑笑,抬起双眸,视线移向窗外,越过院里千树万枝,最终停留于墙外的无边苍穹。 谢铭心大,没注意到妹妹眼眸里的惘然,问道:“你看什么呢?” “我……我和符离约好了未时四刻见面,不知为何,至今我还未见她来。” “她今日大概是没法来了。” “为何?”谢妙不太相信兄长此言,符离向来守信,答应自己的事,从未有反悔的,然则谢铭的下句话让还坐在椅上的她瞬间站起,心跟着猛地一跳。“她在和兴坊射箭伤人,正巧凌伯父回京,亲眼目睹她行凶,我估摸着她这会儿正在挨训呢——哎,舍迦你别担心。凌伯父是她亲生父亲,顶多责骂她几句,还能把她怎么样呢?” 谢铭见妹妹脸色不对,赶紧扶她坐下,又温言劝慰,只恐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病情复发,母亲怕是至少得关自己半个月禁闭。 谢妙乖顺地回到座位,秀眉依然蹙着:“符离不会无缘无故伤人。三哥,你当时在场吗?” 谢铭道:“我不在,正巧我有个朋友在,他当时瞧见的。” 他们兄妹二人谈到此处,凌澄派来的侍女终于抵达睿王府,无须通报,自有人引她来见宜光县主,给县主捎来一个口信:今日凌仆射回京归家,凌娘子与父亲久别未见,全家要吃顿团圆宴,不能前来赴县主的约,还望县主见谅。 谢妙闻言颔首,并不拆穿这话,命人送那侍女离开以后,才喃喃道:“符离不说在和兴坊发生了何事,必是不欲我担忧。”稍稍顿了顿,兀自重复着适才那句话:“符离不会无缘无故伤人。” 谢铭嗯嗯两声,他晓得在妹妹眼里凌澄就是个完美无缺之人,随口附和,岂料谢妙开口又说一言,登时吓他一跳。 “三哥,我想去见见符离。” “现在?我的好妹妹,你是忘了你走上两步路就要喘的吗?” 谢妙伸出小手拉了拉兄长的衣角:“哪有那么夸张?我今早还在院里走了不止两步呢。况且,我去凌府自然是坐马车,又怎会走路?” 谢铭无奈道:“这事我答应了也没用,你问问阿母吧。” 要说睿王府里谁最疼谢妙,那还得属她的母亲睿王妃裴氏。招架不住女儿的撒娇,裴氏吩咐多名仆役婢女护送,甚至还命一名大夫随行,马车向知仁坊的凌府驶去。 凌府西花园柳树下,凌澄正半躺在榻上、倚着云母枕屏晒太阳,手里把玩着一柄匕首,刀长八寸,刀鞘镶着红宝石,刀身白亮如雪,忽照见身后似有几个人影,她当即回首,喜上眉头:“舍迦!你什么时候来的?” 话未说完,她已起身奔到谢妙身边,拉着谢妙的双手,带她立刻坐到塌上。 “本想给你一个惊喜。”是以谢妙特意嘱咐侍女们莫要出声,未料到凌澄仍即刻发现自己,她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你来找我已经是惊喜。”凌澄重又拿起刚刚她放在塌上的匕首,笑着解释道,“喏,因为它。” “这刀真漂亮。”谢妙喜欢这世上这一切美的事物。 “漂亮有什么用?苏姨说它不够锋利,只是花架子,华而不实,与人相斗是万万用不上它的。”凌澄喜怒随心,适才看见谢妙还满脸笑容,此时声音便闷闷地道,“前些日子阿父在信里说他新得了一把匕首,吹毛利刃,削铁如泥,待他什么时候回京便给我带回来,我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他竟然不肯给我了。” “伯父是因为你伤人生气?待会儿我和伯父解释,你伤的那个人一定是坏家伙。” “还是舍迦你了解我,那人——”凌澄正要说起那人的恶行,语音一顿,忽觉不对,“你怎么晓得这事?我让大家都不要告诉你的。” 谢妙笑道:“和兴坊那么多人呢,这事总会传到我耳朵里的。” 凌澄恍然道:“你用不着担心。你也知道的,阿父从不打我,骂我几句我才不怕。其实阿父已经知晓我教训的是坏人,可刚刚他却说什么兵者凶器,我的性情太乖张,在我明白道理以前,不能再碰凶器,连我的弓都给收走了,依我看他以后也不会再把那把匕首送我。我就不明白了,我惩治恶徒,有什么不对?” 谢妙赞同地点点头,尽管她性情温柔,又因自幼的顽疾最知道伤病折磨的痛苦,不仅不喜杀戮事,连看任何人受一点小伤都会皱眉头,却也明是非,懂得扬善的前提是惩恶,凌伯父批评符离的话太没道理。 但凌禀忠毕竟是她长辈,她不能直言其非,遂笑道:“世上能削铁如泥的匕首大概不止一柄,明日我求阿父或大哥再寻一柄送你。” 凌澄闻言,眉眼一弯,终于又露出笑容:“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当下从怀里摸出一本书,书皮印着五个大字《蜀中九山记》。 这已不是凌澄送给谢妙的第一本书。 从四年前,两家长辈安排先生为她们开蒙起,凌澄见谢妙最爱看山水游记一类的书籍,便常常为她收集。往常谢妙收到这类书,眼底眉梢都是悦意,凌澄见了心中更欢喜,岂料今日她虽亦向凌澄道了谢,并微微笑了一笑,凌澄却察觉出她的勉强,当下问道: “这书你不喜欢吗?你怎么不开心啊?” 谢妙本想说我没有不喜欢,又想符离是遇到疑惑的事便要刨根问底的性子,敷衍她行不通,遂将自己与谢铭的谈话讲了出来:“三哥说那不是真正的春芜山……我现在有些不知道,从前我看过的那些书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这问题,凌澄同样无法回答。 本朝民风开放,女子亦可随意外出。凌澄生性爱玩,自懂事起这数年间几乎跑遍了长安城,但长安城外是何模样,她也从未见过,默然一会儿,突然执住谢妙的手:“那就以后去看!等我们都长大后,你的病总会痊愈的,到时我陪你一起去看!” 谢妙听罢此言又微微扬了扬唇角,立刻低下头,只怕再次被她发现自己此时的情绪波动,道:“可是你以后要当大将军,征战沙场,怎么有空陪我去呢?” 身为将门之后,凌澄自幼耳濡目染兵家事,梦想着成为像父亲那样战功赫赫的干城之将。她也常常说起自己的愿望,然则女子为官为将,实属罕见,长辈们虽笑着说好,其实内心只当她是小孩子胡闹,哄她开心,唯有谢妙真正支持她的心愿。 谢妙自然也明白这条路极难,因此她认真考虑过,待她们再长大一些,在自己及笄前,她会求阿翁在京召开一场比试,包括凌澄在内的众多将门子弟参与,考校他们兵法。 只要符离表现出色,阿翁是明君贤主,或许会给她一个机会。 凌澄这时也畅想着未来事,沉吟道:“那我就先陪你看完大好河山,我再上沙场!” 谢妙茫然道:“这……这样也可以吗?可我见伯父平日里很忙碌的。” 凌澄道:“那我管不着。反正你的事重于这世间一切事,我得先陪你。” 这句话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但谢妙晓得她的话绝对毫不掺假,并不感到喜悦,内心深处反而生出几缕愁思。 凌澄猜测她在忧虑自己的病情,赶紧告诉她一个喜讯:“还有件事要让你知道,刚才我阿父还跟你阿父说起,他又打听到一位神医,说不定这次就能彻底治好你的病。” 谢妙道:“我阿父?” 凌澄颔首道:“在你来之前,叔父已来我家了。” 方才若非睿王与凌禀忠有事商谈,凌澄必定还在聆听父亲大人的教诲,哪能悠然自得地躺在西花园里晒太阳。 “不过阿父刚提了个话头,还没说清楚是哪位神医,叔父却说此事待会儿再谈,他有一件更要紧的事须先和我阿父商量。” 凌澄不便在谢妙面前说她父亲的不是,其实早已忍不住腹诽,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样的事能比自己的女儿更要紧呢? “舍迦,要不我们这会儿去听听叔父和阿父到底在说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睿王与凌禀忠在花厅谈话。 厅内唯有他们二人,多名护卫守在厅外院里,见自家小娘子与宜光县主携手而来,连忙上前请她们止步。凌澄毫不在意地挥挥手道:“我知道睿王和父亲都在里面,我就是有事来找他们,你们别拦着。” 众护卫甚是为难。 别的倒不怕,但宜光县主的身体状况,他们也都是听说了的,倘若因为他们的阻拦而惊吓到县主,不消说他们的脑袋立刻就得搬家。 正在他们迟疑间,凌澄已拉着谢妙的手走到花厅外,正要敲门而进,经过一扇小窗,忽听一句气冲冲的: “你就算认个错、服个软,又能如何?” 那似乎是睿王谢慎的声音。 凌澄与谢妙登时大愕,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满脸疑惑:认错?谁向谁认错?既然花厅里只有两个人,难不成是他们因什么事起了争执? 岂料凌禀忠的语气很平静,只透着一点淡淡的无奈:“难道殿下以为,我是在与圣人闹脾气吗?” 凌谢二女越听越疑,脚步不再往前,悄悄藏在窗边,只听睿王又喟然长叹一声:“或许你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但圣人的性子你也清楚,事已至此,他更不会接受你的建言,否则是要让他承认自己错了吗?我们为臣子的,怎能让君父失了面子?” 凌禀忠道:“国者,君之本;民者,国之本。禀忠自幼受圣人教养,更应忠君报国,万事先以民念,余者细枝末节而已。” 花厅里一阵沉默。 凌禀忠蓦地又笑起来:“殿下好意,禀忠心领。其实纵然圣人见责,我最多不过失将印,归朝为一小兵宿卫,又有何妨?此事不必再提。近日春夏之交,气候反复无常,宜光县主身体可还好吗?” 尽管凌澄十分好奇他们刚刚那几句对话究竟是何意思,但那点好奇胜不过她对谢妙的万分关心,一听父亲突然转移话题,凑近窗户,听得越发认真。睿王也只能顺着他的话道:“你方才说鸿州有一名大夫或许能治舍迦的顽疾?若此人医术果真如此高明,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自谢妙出生起,整整十年间,睿王府为她的病,不知寻访了多少医者,稍有名气的都曾被请来过京城,最终全是徒劳无功。 凌禀忠道:“只因她是江湖中人,这些年大都是为江湖子弟治病疗伤,名声便也只在江湖之中流传。前不久我偶然结识了一位武林侠客,他说他从前曾受过一次极严重的内伤,性命危在旦夕之时,便是那大夫救了他的命,他将那大夫的医术夸得神乎其神,我想此人应该确有几分本事。” 睿王道:“既如此,那么明日我便派人到鸿州将他请来。” 凌禀忠道:“这……恐怕不行。” 睿王道:“为何?” 凌禀忠道:“我也是听说,此人在多年前已落发为尼,法号九如,现如今隐居在鸿州的长生谷之中,早已不理红尘俗务。无论是谁要向她求医,都须得亲自前往谷中见她,她绝不出谷半步。” 睿王道皱眉道:“落发为尼?她是女医?这些江湖人士真是古怪,难道连本王派去的人,她也敢拒绝?” 凌禀忠道:“她不仅是江湖客,更是方外士,佛门讲究众生平等,恐怕在她眼中……依我看,我们还是多派些护卫送舍迦去这一趟吧。” 睿王脱口道:“那怎么能行?长生谷究竟是个什么所在还不晓得,舍迦乃国朝县主,若不当心与那些不知来路的下九流有所接触,对她名声岂不有损?” 其实本朝佛道两教盛行,皇室的公主县主们到佛寺道观修行的不在少数,但那些佛寺道观要么在长安城内,要么在名山大川里。鸿州毕竟有些遥远,那九如法师与她的长生谷又太过神秘。 然而凌澄自幼熟读的各种江湖话本故事告诉她,越神秘越是高人,越有可能身怀惊世绝学。是以她听到此处喜不自胜,几乎忍不住呐喊“我陪舍迦同去,我定会保护她”,她也的确张开了口,只是还未及出声,遂听凌禀忠喟然叹道: “但若不送她去,她注定活不到及笄之年,总不能因为——” 话未说完,骤然顿住。 窗户边,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你说什么”在刹那间响起,极清晰地传入他与睿王耳内。睿王不禁吓了一跳,先前他和凌禀忠的许多谈话,虽称不上大逆不道,对圣人却的确有些不敬,若让外人知晓,只怕大祸临头。他当下侧首,望见窗外两张童稚面孔,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余怒未消,面色依然严峻: “怎么是你们两个丫头?” 若在以往,凌澄闻言必定即刻上前,承担责任,告诉两位长辈,是她硬拉着舍迦前来听他们谈话,即使有错也与舍迦无关。可此时此刻,仿佛有什么炸雷炸得她脑袋里火花四溅,她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快步进门,看着凌禀忠道: “阿父你……你干嘛要咒舍迦啊……” 凌禀忠无言。 谢妙跟在凌澄身后,伸出一只手,拉了拉凌澄的手指。 凌澄回首,脸上神情无措。 谢妙低声道:“伯父没有咒我,这是真的……不过,现在不是已经有了转机吗?”她唇角倏地又浮现笑意,一方面是真心实意感到高兴,一方面也是劝慰凌澄莫要再担忧,旋即面向凌禀忠盈盈一拜:“多谢伯父活命之恩。” 睿王大感诧异道:“你……你早就知道这事?” 注定早逝的人生结局,对于一个孩童而言太过残忍,是以御医们的诊断,他们自始至终都是瞒着谢妙的,她怎么会…… 谢妙默然微时,才点点头道:“三年前,阿母以为我还在昏迷之中,在我床前哭了一场,但其实……其实那时我已醒了过来。” 听见了母亲与大哥的对话。 睿王与凌禀忠闻言感叹不已,若是寻常孩童知晓自己已无几年性命可活,怕是登时便忍不住害怕得大哭大闹了起来,而这孩子实在太过乖巧懂事,怎能不让人疼她?他们心中均生出怜爱之情,凌澄在一旁却是又痛又怒。 三年?这事所有人竟都瞒了自己三年,连舍迦也瞒了自己三年!凌澄向来要强,自出生起就没掉过眼泪,此刻心抽着疼了几下,眼角似有泪珠快要渗出,她吸了吸鼻子,谢妙见状已先一步拿出手帕擦了擦她眼角的湿润,笑道: “你怎么还难过啊?伯父不是已经为我找到神医了吗?难道你觉得那位大夫也治不好我的病?” 凌澄确实担忧这一点。 从前别的医者为谢妙诊治,无能为力之时,她可以安慰谢妙,同时亦是安慰自己:没关系的,这世上大夫多着呢,今后总能找到真正的神医。毕竟谢妙这一生还长。可是直到今日她才知晓,原来舍迦的一生,和自己的一生,和这世上大多数人的一生,在时间上并不相同。 如果这位所谓的神医也对舍迦的束手无策,那舍迦究竟还有多少机会…… 但这是不吉利的话,她绝不能说出来。 睿王抚了抚女儿的头顶,对她们道:“放心吧,既然那大夫确有本事,我定会让她前来为你诊治。” 然则是否要把女儿送往鸿州,他还在犹豫之中,心道明日须得先派人查查那大夫的来历是否如禀忠所说的那般,继而下意识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才发现天色苍茫,逐渐到了黄昏时分。他虽是亲王,亦不能违反宵禁令,不然若是被政敌参上一本,实在是个麻烦事,立刻便要与凌禀忠告别,带着谢妙回府。 “叔父。”凌澄终于渐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握住谢妙的手不肯让她走,上前与睿王道,“天快黑了,街上风大,今晚您就让舍迦在这里住下吧。” “如此也好。” 待睿王离开后,凌禀忠吩咐仆役抬来一顶小轿,送县主前往客房休息。走出花厅,谢妙来到廊边轿前,却迟迟未上轿,若有所思片刻,小声道:“符离。” 凌澄还在怨她竟对自己隐瞒病情一事,本想和她吵一架,又怕她的身体承受不住,纠结来纠结去,闷闷不乐地道:“怎么了?” 谢妙愈发轻声道:“阿父和伯父之前说的那几句话,你不好奇吗?伯父他是不是……是不是做什么事惹阿翁生气了?” 她的身份不方便直接向凌禀忠询问,本想让凌澄去问,哪知现在凌澄满脑子装着全是她,对别的事不再感兴趣。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阿父在京在家的时候,我还不是照样天天惹他生气?” 而凌禀忠从未真正责罚过她。 因此在她看来,阿翁对阿父也最多不过训斥几句。 “诶,舍迦你等等我,我倒是想再去问问阿父那什么长生谷,究竟在鸿州哪里。” 谢妙道:“伯父不是说那位九如法师是江湖中人吗?他对江湖恐怕也不会了解太多。” 这话提醒了凌澄,令她骤然愣住。 谢妙道:“你在想什么?” 凌澄道:“我们家也有一位江湖人的啊。” 谢妙道:“你是说……苏姨?” 她们口中“苏姨”全名苏英,本是一位江湖刀客,行侠四方,居无定所。五年前,苏英路过一处山野村落,在其中某户人家借宿,得其热情款待,因此又过两年,当她无意间重返故地,特意多绕了半个时辰的路,再次前往那处村落,为的就是看望那户人家的旧友,却在其他百姓口中得知她来晚了一步,那家五口人竟都在今晨被一伙盗匪杀害。 她纵马追上那伙盗匪,见他们总共不过十来人,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毫无畏惧,单刀匹马杀了过去,要为惨死的无辜报仇。不承想那伙所谓的盗匪,实乃西蕃派来崇朝的奸细,被那户人家的一位老翁察觉出他们身份可疑,他们才不得已伪装成盗匪杀人灭口。 因他们个个都是西蕃的顶尖武士,苏英拚着不要命也只杀了九个,还剩下三人,她已无力举刀。幸在这时,在别处获得情报、得知有西蕃奸细潜入本朝国土的凌禀忠带兵赶到,擒住那余下三人,并顺便救下了苏英。 通过对那三人的审问,凌禀忠得知他们潜入大崇有两个最重要的目的,其一自然是为查探大崇朝廷的机密,其二则是前往长安暗中刺杀凌禀忠妻女,以乱他心神。 听到此处,凌禀忠果然心生慌乱。尽管凌府有不少护卫,但他们的武功都属中等,倘若今后西蕃或别的敌国异族再派高手前来行刺,行动又更隐秘一些…… 苏英得知此事,为报答凌禀忠的救命之恩,主动提出保护凌夫人与凌小娘子的平安。 凌禀忠见她武功卓绝,猜她必是江湖里有名的侠客,如果永远留在凌府当一个小小护卫,岂不是埋没人才,令明珠蒙尘? 苏英只道我辈江湖中人有恩必报,你救了我的命,我为你做事是理所应当。 凌禀忠沉思良久,请苏英在凌府暂留三年,教导府内护卫武艺,若能将他们都训练成高手那是最好不过。 如今三年之期已过了两年,苏英早已成为凌澄极为崇拜敬重的长辈,平日里凌澄见到她总是十分欢喜,唯独今日此刻,凌澄却是带着满脸的不悦,敲响她所住房间的大门。 片晌,房门打开,从中走出一名腰悬长刀的女郎,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容色俊丽,神情本颇为庄严肃重,但瞧着门外那个皱着眉头的小家伙时,她反而笑起来:“听说凌将军已回京,你又和他争吵了?” 凌澄不答反问:“江湖里有一位叫九如的神医,你听说过吗?” 苏英闻言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心忖符离脸上的不高兴恐怕并非是因为凌禀忠。她点点头道:“此人在江湖之中有‘天下第一神医’的美誉,我自然有所耳闻。” 凌澄更加疑惑:“你也知道她是天下第一神医?那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和舍迦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苏英也反问道:“你们从哪儿听说她的?” 日已落,天已暮,苍穹逐渐转为苍蓝。凌澄与谢妙先进了房屋,跟随而来的侍女们立即给屋内座椅铺上锦褥,又给谢妙奉上一碗厨房刚熬好的药膳汤,她缓缓地小口喝汤,凌澄则在旁将父亲所说之事讲了一遍。 苏英道:“看来凌将军新结识那位江湖朋友,大概曾是九如法师的病人。” 凌澄道:“是。你怎么知道?” 苏英道:“长生谷本是鸿州城南郊野的一处无名幽谷,自那九如法师在谷中隐居以后,世人才冠它以‘长生’之名。那长生谷内道路曲折,植被茂密,更布有五行奇门阵法,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入谷中求医。除非提前得到谷主人的同意,否则贸然入谷,不知东南西北方向,进退不得,永远也见不着那九如法师的面。” 凌澄道:“那要怎么才能得到她同意?” 不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要求吧? 苏英笑道:“说难倒也不难,只要有人引荐。不过这个人必须是那九如法师认识的人、认可的人,他为你做下担保,你才能入谷求医。而那九如法师乃方外之士,隐于山林,深居简出,我不曾听说她有什么好友,因此我才猜凌将军新结识的这位朋友曾是九如法师的病人。” 谢妙脑子转得快一些,道:“那若是有谁想到长生谷求医,却不认识九如法师认识的人,便以金钱买下担保,是否会让她怒而拒诊?” 苏英道:“当然会。谁若这样做,一旦被她知晓,那交易双方以及双方的亲朋好友从此都不可能再踏入长生谷半步。江湖乃腥风血雨之地,有哪个习武之人敢保证自己能永不受伤、永无性命之忧呢?是以在武林中,无论是正是邪,是侠是魔,都不敢轻易得罪她那等医术精湛、能妙手回春的大夫。” 谢妙道:“所以,苏姨您也不认识九如法师认识的人,我们就算知道她,我也无法到长生谷求医。您是不想我失望,才一直没向我们说起她?” 这个猜测一说出,苏英还未及回答是与否,只见凌澄脸上露出恍然神色,当即向向苏英道了一句:“对不起。” “哦?”苏英明白她的意思,还是有意板着面孔道,“你对不起我什么?” “我以为你是不关心舍迦的病情,才没有跟我们说起九如。”凌澄个性向来桀,不服管教,但任何事若一旦知晓的确自己有错在先,她的道歉也不会有丝毫犹豫,“我刚才生了你的气,对不起。” 苏英忍不住一笑,捏了捏她脸颊,继而视线又移向谢妙,心中怜惜。她在凌府住了这两年,虽为报恩,但早已真心喜欢上这两个小女孩,一个率真好义,一个处处为人着想。 王公贵族家中难得有如此心地纯善的孩子,她自然不希望谢妙早逝,是以这两年她也有拜托江湖中的几位朋友,能否设法寻到九如法师曾经的病人,与之结交,再请对方为谢妙做个担保。未料到凌将军在原本不知此事的情况下,已先她一步为谢妙得到了入谷求医的机会,确是天佑善人。 “不过这个什么九如法师还真是古怪得很。”凌澄又接着道,“大夫治病救人,只要不是做过恶事的坏家伙,不都应该救治吗?又不是不给她诊金。干嘛到她那儿去求医,还非要有人引荐啊?” 苏英道:“古往今来,有大才之人,有些怪癖不足为奇。谁让她的医术着实高明,哪怕她只准求医的病人独自一人进谷,其余亲朋好友在谷外等待,那些人心内再焦急,也绝不敢有怨言,只怕惹她不高兴。” 凌澄登时“啊”了一声,愕然道:“这又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规矩?” 谢妙也微微蹙了一下眉:“那我若真的进了长生谷,母亲和符离都不能来看我吗?” 凌澄道:“对啊,我不能和舍迦一起去吗?” 苏英默然微时,双目对准谢妙,语气逐渐郑重:“倘若令尊同意送你前往鸿州,恐怕之后你得离开我们,独自在长生谷待一段时日,你害怕吗?” 不仅不怕,谢妙还有点隐隐的兴奋。 终于不必十年如一日待在这四面围墙里,可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游一游、看一看,想到从前苏英给她讲过的江湖故事,她面上虽然不显,内心甚至已有些迫不及待。至于江湖的危险?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恐惧呢,一个自幼活在早逝阴影里的孩子,哪里会在意那些她只是听说、却不曾亲眼见过的所谓腥风血雨? 唯一的遗憾,是在这段时日里不能见到母亲与符离以及父兄等人。 凌澄此刻的心情更糟糕。 她们两人的出生年月日相同,谢妙只比她晚降临人间半个时辰,是以两人自出娘胎里就不曾有过别离,比许多亲生姐妹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凌澄想象不出没有舍迦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且越想越是郁闷。 但不舍归不舍,她内心深处当然明白,为了舍迦能无病无灾,长长久久,这短暂的分离是她们必须忍受的。 因此,沉默片刻以后,她更担心那九如法师的医术真有像传说中的那么神? “苏姨,我不信江湖里只她一个人医术好,难道就没有别的神医了吗?” 苏英认真思索许久,道:“倒是还有一人,名唤秦艽——” “咦——”凌澄打断道,“是上草下九的艽吗?” 苏英诧异道:“你知道此人?” 凌澄点头道:“以前在一个话本子里看到过,我还以为那故事是编的呢,原来是真有其人吗?奇怪,那我看了那么多江湖话本,怎么都没提到九如?” 苏英沉思道:“九如乃佛门隐士,为人太过神秘,要写她的故事大概不是那么容易。秦艽与她不同,是近些年来江湖风云中心的人物。” “不错不错,我看那故事里说秦艽号称‘毒王’,根本就不是大夫,而且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已引起武林公愤——”凌澄本还想接着说,在她看过那么多江湖话本里,就属这位天下第一毒王秦艽与天下第一妖女召媱作恶最多,行事最为可恨,这种人怎么可能给舍迦治病?岂料话未说完,只见苏英的神色越来越严肃,她不禁怔了一下。 “医毒不分家,擅毒之人必也擅医。至于她的为人……”苏英顿了顿,神情悠远,“江湖传言不一定就是真的,耳听为虚,眼见亦不一定为实,要了解一个人须得用心观察。” 谢妙在一旁默默听她们谈话,已有许久不言,听到此处,歪头观察起苏英的表情,忍不住道:“苏姨,你是不是认识秦艽?” 苏英摇头道:“我从来不曾见过她的面,你怎会如此觉得?” 谢妙纳罕道:“那你为何要给她说好话?” 苏英静了一会儿,忽然淡淡一笑,正色道:“正因为我不认识她,所以我才不能轻易判断她的为人。即便她不在乎这些虚名,我们绝不可随意冤枉好人。” 此言有理,谢妙与凌澄都点了点头。 三人聊了这许久,苏英见天色已晚,知晓谢妙熬不得夜,遂劝她与凌澄早些休息。 凌澄睡觉不老实,哪怕她与谢妙感情极好,也不能同床而眠,不然夜间翻身动作,定会打扰到对方。因此缘故,凌府有一间客房,就在凌澄卧房隔壁,是专为谢妙安排,每日皆会有仆役清扫,且每隔不久换上新的被褥,为的便是偶尔谢妙在府中过夜能直接安歇。 屋内所焚安神香是她所惯用的,可她躺在床上,想着今日所听到的一切,心情仍有些雀跃,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最终索性睁开眼睛,望着纱窗上映着的月影,认真思考起来:长生谷里会有很多江湖人吗?自己到了那儿,就不再是县主身份,该怎么和那些江湖人相处呢?若自己的病真能治好,待到回京回家的那一日,再见到符离,终于轮到自己给符离讲外面的故事了吧? 脑子里的想法越来越多,她几乎一夜未眠,熬到了天亮。 如此造成的后果是: ——次日一早,她的头渐渐有些晕眩又疼痛,且胸口不停起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侍奉她的婢女见她这般症状,吓得差点丢了魂,赶紧禀告给凌夫人崔氏,崔氏急命大夫为她诊治,又派人给睿王妃裴氏传去口信,阖府上下惊忧不已,忙成一团。凌澄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影,独自坐在廊下台阶边,抱着膝盖,心一揪一揪地疼,脸上都是茫然无措的神情。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失去了平日里的自信要强,深感自己无用。 她不知道应该为舍迦做些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为舍迦做。 所幸大夫及时施以针灸之法,让谢妙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稍后她又喝下一碗药,这才终于沉沉睡去。裴氏早已赶到凌府,伫立床边,凝视了半晌女儿的睡颜,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泪水,转过头,与那大夫详细谈了一番话,思索有顷过后,转身出屋。 “叔母。”凌澄从台阶上站起来,向裴氏行了一礼,眼中也蕴着泪,欲要向裴氏道歉。她不知舍迦怎会突然又发作了病情,思来想去,十有八九是自己惹的祸,倘若不是昨日舍迦出门来寻自己…… 哪知裴惠容抚上她的肩,打断她的话,轻声问道:“符离,昨晚你叔父和我说,你父亲打听到鸿州有一位名医或许能治好舍迦的病?” 凌澄颔首,将苏英所说关于九如的种种情况转述给了她,又想舍迦如今的身体,真能撑得了前往鸿州吗? 裴惠容和她有相同的忧虑,明白她的心思,道:“方才我已问过大夫,待舍迦好转以后,路上小心一些,马车行得慢一些,也不是不可以出趟远门。” 至于睿王的顾虑,在现如这种情况之下,她已不在意。 任何事,都没有女儿的性命重要,无论如何她今日要说动丈夫,尽快派人护送舍迦前往鸿州长生谷求医。【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五日后,长安城延景门外。 远山含笑,古道绵延,一排排杨柳飘扬如雪,似送别来往行客。十来名带刀护卫在前开路,护送着宜光县主的马车远赴鸿州。睿王公务缠身,未能前来。裴惠容抚着女儿的头发,殷殷嘱托,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凌夫人崔氏见凌澄站在一旁许久未动,奇道:“你不上前和舍迦告别吗?” 凌澄道:“叔母只能送舍迦到这儿,也不知要等多久舍迦才能回京,她们才能再见,还是让她们多聊一会儿,我怎么好上前打扰呢?” 崔琅真莞尔,正要夸奖女儿懂事,却见凌澄抱着自己的手臂,仰头朝着自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可只要阿母你同意,我还可以多送舍迦一程路啊。” “你呀!”崔琅真虚点了点她额头,“怎么就知道我肯定会同意?” “因为我知道阿母你不仅疼我,更疼舍迦,舍迦必定也希望我多陪她走一程路的。” “你倒是会找理由。”崔琅真想了会儿,知她与谢妙感情的确深厚,又心道府中的护卫这两年在苏女侠的教导之下个个武艺超群,保护她不成问题,遂答应道,“莫跟着去了鸿州,还是要早些回来。” 约莫两刻钟后,凌澄跳上马车,坐在谢妙身旁,马夫终于驾车启程。 由于裴惠容的叮嘱,这辆车行驶得极慢极稳,途中丝毫不觉颠簸,她们知晓这是离别前的最后相处时间,自然要多多说些话。谢妙双颊浮现着的笑意始终未消,与凌澄正聊到高兴处,哪知凌澄突然噤声,不再言语。 “你渴了吗?”谢妙掀开车帘,吩咐随行侍婢将水壶拿来。 “你别忙啦,我不渴的。只是我们已经聊了这么久,再聊下去,万一你的身体又受不住呢?你如果在这儿病倒,可不像在家里……” 适才谢妙掀帘的一瞬间,马车已立刻停下,而当凌澄的话说完,不仅侍婢遵照吩咐给她们递来清水,凌府的护卫也凑近马车,委婉地提醒自家小主人“若是回得太晚,赶上宵禁恐怕进不了城”。 谢妙这才意识到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轻声问:“所以你要走了吗?” “走什么,我们不是还有话没聊完吗?但你又不能太劳累,那我们只好明天再聊啦。”反正父母都不在身边,现在是谁也管不着凌澄,她的视线移向车外护卫,“你们派两个人先回去,告诉我阿父阿母,今晚我陪舍迦在驿站住了,让他们不必担心我。” 众护卫大惊:“这……这怎么能行……娘子,您别为难我们,将军和夫人不会同意的。” 凌澄道:“你们还没问过他们,怎知道他们不会同意?我就是要你们回去问嘛,如果他们真的不同意,你们再来告诉我,我一定立刻返程。” 那时候无论将军与夫人是否同意,您必定已陪宜光县主在驿站过完夜,且不知送她到了多远的地方,您的目的不是就算达成了吗?护卫们忍不住腹诽,然而当下人的,哪敢违逆主人的意思,只得无奈应一声是,其中两人返回长安,其余人继续护着马车往前而行。 青山连绵不断,道路也无尽头,凌澄陪着谢妙看了三次日落月升,住了三家不同的驿站,期间护卫们则劝她不知多少次,终于,她渐渐有些思念已有三日未见的父母,下车歇息时,不由得回首望向归路。 谢妙见状道:“你已经送了我这么远的路,这几日伯父和伯母肯定都放心不下你的,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况且再过不久便是万寿节,你还要回去给阿翁祝寿呢。” “年年都有那么多人给阿翁祝寿,今年缺我一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凌澄听她说到此,突然郁闷,“九月十二日前,你应该能回来吧?” 这个日子,是她们共同的生辰。 “既然九如法师的医术那么高明,说不定只消几日她就能治好我的病呢,哪里用得着那么久?”如平日一般,谢妙脱口便是安慰话语,但她是久病之人,竟因此略懂医理,晓得如此沉痼顽疾,绝不可能几副药即刻病除,又思索微时,忽低头从胸前取下一枚玉坠,递到凌澄手中,笑道:“在我回来前,让它代替我陪你吧。” 上等的羊脂玉,质地温润,纯白无瑕,雕刻成白兔形状。一来,谢妙小字舍迦,本就是兔之意;二来古有玉兔捣药传说,传闻中若哪位凡人有幸服下玉兔所捣之药,便能够永世长生不老——因此当初裴惠容特地送了女儿此物,为的就是讨一个吉祥的意头。 现如今,谢妙又把它转送给了凌澄。 凌澄心念一转,则取下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枚狼牙,给谢妙递了过去:“阿父说狼牙能辟邪,当年他打第一场仗的时候,率领小股部队千里奔袭,途中遇到一群野狼袭击,他一箭射死狼王,顺便把狼王獠牙拔下,后来这一仗果然大获全胜。你把玉兔给了我,你总需要一物保佑你平安的。” 互相交换了贴身之物,两人又说数语,这才依依作别。 此地亦是一处驿站,名为济民驿,从长安城到此,她们一共行了三日。凌澄回程不怕颠簸,她的马车速度自然快了许多,两日过后,即到长安城外郊野,马夫骤然勒紧缰绳,停下车来。凌澄不知发生何事,掀开车帘往外一望,延景门尚在前方,而她面前一名头戴帷帽的女郎挡道拦路。 清风拂过,那女郎揭开帷帽的皂纱,凌澄甚是惊喜:“苏姨,你——”招呼的话尚未说完,却见苏英面孔严峻,食指贴唇,朝着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都别说话。” “啊?为什么?” “你们跟我来。” 凌府护卫皆受苏英教导,对她十分信服,见她转身就走,尽管颇感疑惑,但都毫不犹豫地跟上,直到约莫一刻钟后,离开行人往来络绎不绝的通衢官道,停步在较为僻静的山坡边。凌澄跳下马车,奇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在这里说?” 苏英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凝视着她的目光里露出沉痛与怜惜,良久,方一字一句,语音清晰地道:“三日前,令尊与太子谢愽披甲入宫,谋逆作乱,现已被禁军拿下,在牢中候审。” 这话宛若晴天里一个霹雳炸响,不仅凌澄目瞪口呆,脑子里一片空白,其余护卫也全都骇然失色,齐声惊呼这如何可能? 众所周知,凌禀忠身为忠烈遗孤,自幼在禁宫长大,虽与睿王谢慎关系最为要好,与其他几位皇子关系同样不差,但他真正敬慕尊崇、视之为君为父、并为其付出全部忠心的唯有当今圣上谢泰。任何对他稍有了解之人,都绝不相信他会有一丝一毫的不轨之心。 “你开什么玩笑啊?”在四周护卫七嘴八舌的询问声中,凌澄终于回神,不停地摇头,“这个玩笑不好玩,我不理你了!” 苏英一把拉住凌澄的胳膊,语音沉重又严肃:“凌将军自然不会造反,谁都知道是有人诬陷于他。但他如今被下大狱乃是事实,你暂时不能进城,不然必定立遭擒获。” “是阿父让你跟我这么说的对不对?我好几日没有回家,他一定又在生我的气,所以故意让你来吓我?他怎么这么小心眼啊!”凌澄语音里透着慌张,仍然拒绝相信苏英之言,欲要用力挣脱她的桎梏,若不亲眼回家看一眼,不肯甘心。 她们虽不在官道,但不远处仍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旅客,如此拉扯,恐怕惹人注目。苏英索性抬手一劈,手刀正中凌澄脖颈,只见凌澄身子一歪,倒在苏英怀里。此情此景,仿佛母亲抱着熟睡的孩童,不怕再被人瞧见。 四周护卫茫然不知所措:“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英愁眉不展,声音压得更低:“具体情形我并不清楚。那日符离送宜光县主远行,夜里没有回家,在将军与夫人的意料之中。他们晓得符离与县主感情深厚,便未派人追她,本想着第二天她会回来,哪料到……哪料到次日深夜,府上突然来了无数禁军官兵,说什么将军与太子谋逆作乱,他们奉旨包围凌府,在此案未查清前,任何人不得离开一步。” 那一瞬间,崔琅真反而庆幸。 凌澄不在京城。 “尽管府上众人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谁都不信将军造反。有官兵问起符离的去向,大家守口如瓶,睿王府那边应该也没说这事,因此那些官兵只当符离还在城内,正在四处搜寻。可夫人担心符离一旦回京,就是自投罗网,她晓得我轻功不错,嘱咐我如能悄悄离开凌府,一定要寻到符离。这两日我一直在城门口守着,终于见到你们……” 苏英讲到此处,将怀中昏睡的女孩抱上马车,抚了抚她的脸颊,倏然沉沉一声叹息。 “夫人还说,造反是诛九族的重罪,你们虽与凌将军无亲无故,只是他聘请来的护卫,恐怕也难逃干系……她要我转告你们,是她和将军连累了你们,你们都各自逃命去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 当凌澄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四面石绿色的帐幔隔绝光源,她发现自己仍身处于马车之中,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 一场极其可笑的梦。 她迅速掀帘,脚步踏出车厢,满天星光闪烁,无边夜幕之下群山万树影影绰绰,一直跟随在她身边的众多护卫并不在她视线范围之内,她目光搜寻半晌,只瞧见了独立杨树下、怀抱长刀的苏英。那可笑的梦境瞬间变成可怖的梦境,她张开唇,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 “怎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他们是不是……都回家了……?” “我将令堂的话转告给他们,他们犹豫许久,还是四散逃命去了。” 苏英早已思索过待到凌澄清醒过后,该如何和她继续交流,首先要让她相信自己所言并非玩笑,因此顿了顿,随后将凌夫人告诉给自己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凌澄才听到一半,全身血液已凉。 她了解母亲,那的的确确是母亲的口吻,的的确确是母亲会说的话。 事到如今,凌澄无法再欺骗自己。可她脑中一片混沌,还是不能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只不过是为送别舍迦离京五日而已,五日光阴转瞬即逝,怎么她的家竟毫无征兆地突然变了天?疑惑,忧惧,种种情绪在她心底翻腾,她正手足无措之际,耳边猛然间浮现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为将者,当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似你这等冲动的脾气,还妄想什么上沙场当将军”。 ——冷静。 不错,我应该冷静。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刹那间的疼痛刺激到她的脑子,她立刻问道:“我母亲在哪里?” 苏英反问道:“你现在想要见她吗?” 凌澄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苏英道:“那你接下来要听我的话。” 子夜,长安城四方城门紧闭,这反而方便苏英抱着凌澄,施展轻功,悄然越过围墙,进入城内。长街静谧无声,街面上一个百姓人影不见,只偶尔出现几个巡逻的金吾卫,她继续挟着凌澄,足尖点在屋顶瓦上,避过他们的耳目,不过一会儿,知仁坊已到。 红漆涂染的大门贴了几张十字交叉的封条,但门前并无重兵把守,显然先前将凌府围了个水泄不通的禁军大都已经撤离。苏英见状微惊,心道官兵撤走,凌家众人应也已被转移到了别处关押。 不出所料,她翻过墙,小心翼翼地带着凌澄在各个院落各个房屋里观察了一圈,确定崔琅真不在,其余仆役下人都不在,倒是有几个军汉正坐在府内廊下的石阶上聊闲天。她略一沉吟,与凌澄藏在墙角之后,听起了他们的谈话。 似乎他们同样不信凌禀忠竟会犯上作乱,言语之中充满对凌仆射的同情。 凌澄晓得父亲在军中威望极高,深受将士爱戴,然则在此种情况之下听到他们对父亲的称赞,她心情不知是喜是悲,旋即又听其中一名军汉喟然感叹: “真是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仅仅一夜之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四镇节度使,成了谋逆叛乱的阶下囚。” “是啊,我起初还以为这案子会有转机,毕竟太子殿下是圣人亲子,凌仆射他也是……”另一人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隐隐约约透露出他的恐惧,“没想到圣人还真下得了手将他们赐死。” 这“赐死”二字一入耳,苏英反应极快,刹那间伸手捂住凌澄嘴巴,另一只手按住凌澄肩膀。 然后,她感觉到女童全身都在颤抖。 倘若不是她站在她的身后,恐怕她的身体已支撑不住将要倒下。 这几日苏英本思考了许多营救凌禀忠的方法,在这一刻得知如此消息亦是又惊又讶又悲,茫然片刻,忽觉手背一点凉意,原来是凌澄眼角的一滴泪落到了她的手上。她低下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凌澄带离此处。 后院无人,倒是僻静。她们随意进了一间屋子,苏英犹豫半晌,不知接下来该对凌澄说些什么,她从前闯荡江湖,看过太多生死,反而更明白永远失去最亲之人的痛苦,“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实在苍白无力。她沉默地看向凌澄,却倏地发现不过这么一小会儿时间,女童的眼中已无泪光,唯余灼灼恨意在燃烧,只是声音哽咽还带着哭腔: “你的武功明明比他们强,为什么还要怕他们!” “不是怕。”苏英正色道,“只是一旦我们被他们发现,哪怕现在能将他们都打昏,明日天亮朝廷必会派出更多官兵围捕搜剿我们,我们的行动就更加不方便了。令尊虽已……可是令堂的下落还不明,你不想找到她?” 听到她提起母亲,凌澄深呼吸一口气,镇定下来:“你不是说我阿母被关在家里吗?” 苏英皱眉道:“看来她已被押往别处,我们得稍等一等,待到天一亮,在城中向别的百姓打听一下。” 凌澄怔怔地想了想,突然二话不说转过身。 “你去哪儿?” “马盘岭。” 马盘岭在长安城东郊野,左右皆无山丘护卫,无水渠环绕,若按风水学说而言,实乃下等凶地。本朝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倘若是王公贵臣犯下大辟罪,死后尸体会被统一埋葬在此处,纵然其子孙后代有谁能侥幸逃过一劫,家族气运也会被永远压制。 苏英猜测凌澄心里还存了一丝希望,欲前往马盘岭证实那几名军汉所言的真假,其实她心里亦有不少疑惑,当即上前几步,又带着凌澄施展起她的轻功。 三月季节,正是草木茂盛时,但深沉夜色仿佛化不开的浓墨,人在此间,耳闻飒飒夜风吹过,眼见马盘岭上千枝万叶好似一团团鬼影飘荡。若在往日,无论凌澄多么胆大,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是断断不敢在这种地方行走的;可现如今她人已麻木,心中除父母以外再想不到其他,哪怕真有鬼怪出现,她也绝不会为之侧目,一双眼只盯着地上的座座坟包。 倏然间,前方不远处一座新坟前所立木板上隐约刻着的一个“凌”字映入她的眼帘,她加快脚步,也不知是因为心力交瘁,还是因为太过崎岖的山路崴了她的脚,才跑没几步路,扑通跪倒在那坟前,就此看清那木板上的另外二字。 果然是父亲的名讳。 她胸口像是被人猛揍了一拳,双手撑着地上,默然片刻,忽地绕到那木板后面,用自己的两只手挖起了面前坟包。 马盘岭风水虽然极恶,但人既已入土,若不是准备另迁宝地,便平白无故地将死者从土里挖出来,乃是对死者的大不敬。苏英见状微愕,然则她与这孩子相处两年之久,最是了解她个性执拗,做任何事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很快明白她定是要亲眼看见父亲的尸首才肯相信凌禀忠确已命丧黄泉。 沙土结成团,越往下越是坚硬,还混杂着许多石块,莫说凌澄一个小孩,纵使是成年大汉的力气,若手无工具,照样难以挖掘。苏英皱眉道了一句:“你手会出血的。”她充耳不闻,苏英无奈,只得运劲于掌,“砰”的一声掌心蓦地拍向地面,石土登时松软。 旋即她们两人一起挖了下去,不过片刻,一张紫黑色的面庞渐渐出现于她们眼前。 看来凌将军是被皇帝赐毒而死?苏英越发感到悲痛,却也明白此刻另有一人心情必定比自己更痛上百倍,第一反应看向凌澄,只见女童神色木然,双膝跪在凌禀忠的尸体,竟没有任何动作。 苏英突然意识到,她只在最初听到凌禀忠死讯的那会儿流了两滴眼泪,之后居然再未哭过。 大悲大痛,郁结于心,不加以发泄,必会对身体造成伤害。苏英不知如何劝她,只能轻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符离,你……你哭一哭吧……” 此时此刻的凌澄不说话,不出声,不再落一滴泪。 只因她心中燃着怨恨的火焰。 恨意在现如今压过了她的悲伤哀痛。 风声谡谡,苏英见她沉默,更不放心地唤了一声:“符离……” 凌澄缓缓张开嘴唇,终于发出声音:“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不是说你来我家是为报恩,他是你的大恩人吗?你为什么不去牢里救他?!”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很没道理的埋怨。 苏英理解她的心情,倒不怪她,心忖这事确实有些奇怪。 当日大批官兵包围凌府,苏英本是想要仗着自己的轻功先将崔琅真救出,崔琅真却道自己身为此间女主人,无论发生何事,都绝不能丢下府上其他人不管。她只好计划着先找到凌澄,将这孩子安置在一个妥当安全的所在,再设法营救凌禀忠与崔琅真等人。毕竟凌禀忠“犯”的是谋逆重罪,三司会审,怎么着也得审个把月吧? 至少个把月的时间,她可以思索出更稳妥的营救方案,或者寻求一些江湖朋友的帮助。哪里料到朝廷如此迫不及待要了他们的命——是皇帝之意吗?正思索间,东面草丛里忽地传来一阵窸窣的摩擦声响,她瞬间转身,手握刀柄: “是谁?!” 凌澄闻言一愣,抬起双眸,顺着苏英的视线望过去,不一会儿那草丛里竟走来一名身着深色衣裳的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看见凌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想了一想道: “敢问这位小娘子可是姓凌?” 白光骤然亮起,苏英在刹那间拔刀出鞘,刀刃架上那男子脖颈:“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那男的吓了一跳,赶紧解释自己的身份,“小人郑启,乃是大理寺中一小吏,因敬慕凌仆射为人,知他绝不会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恰巧看守他的几名狱卒与我是一般想法,我得以私下里在狱中与凌仆射见面说话。可惜郑某人微言轻,救不了凌仆射的性命,只能问他有何遗愿,只要我力所能及,必定尽量帮他办到。他听罢郑某之言,沉默半晌,感叹自己一生俯仰无愧,唯独对不起妻女,因此告诉郑某,他有一女名唤凌澄,现不在京中,但如果凌小娘子回京得知他已死的消息,或许会来马盘岭查看他的尸体,便委托郑某转告凌小娘子一句话。刚才我见这位小娘子和凌小娘子的年纪似乎差不多,所以才会问她是否姓凌。” 凌澄的闺名,的确不会有多少外人知晓。苏英听到最后,已信了他的话,当下收回长刀,凌澄心中一恸,立刻问道:“我阿父让你跟我说什么?” 苏英则先问另一事:“凌将军是何时被赐死的?” 郑启也先回答苏英的问题:“昨日。” 苏英道:“那你现在才来这儿?” 郑启道:“郑某白日里有许多公事要忙,夜里又不能随意出门。只得等天黑透了,避过金吾卫的巡逻,悄悄来马盘岭看一看。” 他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冒这么大的危险,倒真是难为他了。苏英立即抱拳,向他致谢。 郑启叹道:“天下人皆知凌仆射之冤,愿为他做些事的不止郑某一人。凌仆射下狱后,圣人下令查抄其家,负责此事的其中一名军士是郑某朋友,他也让我询问凌仆射,有什么想要留下来的物件。凌仆射思考良久,说倘若方便,我们没什么危险,有一样东西希望我们能取出来。” 说到此处,他停顿语音,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柄匕首。 刀鞘比普通匕首更长两寸,通体漆黑,乃阴沉木制成,并无任何宝石装饰。 “凌仆射要郑某转告小娘子,若你能够无恙,不必为他报仇,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 凌澄的双手有些颤抖,缓缓接过郑启递来之物。 这是她想要了太久的匕首。 可她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之下…… 马盘岭安静下来,在场三人都有良久不言语,凌澄握将紧紧握着的匕首放在自己心口,遽然道:“你是大理寺官吏?那你知道我母亲……” “凌娘子放心,凌夫人如今还在人世。” “你晓得她现在在哪里?” 郑启犹豫有顷,方点点头道:“我晓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辰时二刻,日已初升,天地皆亮。 但凌澄身处在洞穴里,日光照不进洞内,眼前所见唯一光亮是她手中匕首的刀光。 凛凛如寒霜。 两个多时辰前,郑启向她与苏英说明了凌夫人被关押的地点,道了句“请两位多多保重”,旋即叹息着告辞离去。尽管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凌家女眷,可凌禀忠死得突然,这让苏英越发担忧崔琅真的处境,不敢再耽搁时间,脑中闪过无数救人方法,忽想起去年凌府众人前往长安城西郊丰山游玩,她作为护卫首领在山中探查过一番,无意间发现山中一座洞穴。 那是一座天然生成的石洞,洞道颇为狭长,两处皆有一个窄小的洞口。苏英先将凌禀忠重埋坟中,再带着凌澄来到此洞,肃然道: “你先安心在这里等待,我很快就把夫人救出来,到时候你带着夫人往另一个洞口跑。” “那你呢?” “虽然据郑义士所言,官兵对夫人的看守并不太过严密,但我想要从他们眼皮底下救走一个人,应该还是会被他们发现。我会武功,能够暂时缠住他们。只要你们一走远,我便立刻施展轻功离开。” 其实凌澄已跟着苏英学了一年多的武艺,但她明白一年多的时间,仅仅打了一个基础而已,自己的本事还算不上多强,若与苏英同往,只会成为拖累,遂点头应下。 “你小心些。” 待目送苏英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之中,凌澄独自坐在洞里,拔出匕首,注视着它吹毛立断的锋芒,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父亲与母亲的面孔,心底里只想着一件事: ——害死阿父的人究竟是谁? ——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究竟是谁? 她常常听凌禀忠与她讲“忠君报国”的大道理,明白父亲对朝廷绝对从无二心。所谓的谋逆,必是有人诬陷。可惜她从前虽听说父亲在朝廷似乎也有政敌,却不知那些政敌姓名。 不知母亲是否清楚这些事?等苏姨救回母亲,得问一问她。那匕首照出凌澄眉间的恨意,亦照出凌澄眼中的忧虑。她等得焦急,一颗心始终提在嗓子眼,直到渐渐月落日升,霞光冲破乌云,忽闻洞外响起一阵金戈交击之声,她登时往外跑出几步,只见前方树林黑甲如云,数十名官兵手持兵刃冲苏英杀去,好在苏英轻功甚佳,将崔琅真负在背上,面向他们,且战且退。 凌澄握紧匕首刀柄,正想上前助阵,倏地见一个人影凌空向自己飞来,却原来是苏英暗运劲力,右手犹持刀作战,左手已将负在背上的崔琅真朝她的方向扔去。 朝石洞的方向扔去! 这一扔自然把握了力道,崔琅真被重重地摔在了石洞地上,虽然疼痛,但并未受伤。凌澄连忙将她扶起,她喘了两口气,伸手抚摸上女儿的脸颊,神情里惊喜与哀伤交织:“符离……你还好吗?” 凌澄眼眶似有什么东西将要涌出,她连忙忍住,虽有许多话想与母亲说,但明白此刻情况危急:“阿母,我很好,我们先走。” “走?”崔琅真一愣,站在原地,并不动作,目光望向洞外大团人影,兵刃交击,铮铮作响,仍不绝于耳。苏英不再像适才那般一边作战,一边施展轻功后退,反而在原地与官兵们缠斗了起来。 凌澄立刻解释道:“苏姨说这座石洞还有一处出口,我们先从那里离开,她会帮我们挡一阵子,只要我们走远,她就再来找我们。” 崔琅真恍然大悟。 起初苏英来前来救她,她怕连累对方,并不愿跟随对方离去,直到得知苏英已寻到凌澄下落,心中着实挂念女儿,又想苏女侠武功确实高强,略一犹豫,便被苏英带出了大牢。因她素来体弱,虽不似谢妙那般疾病缠身,但身子骨比常人要差上一些——正因这个缘故,她与凌禀忠成婚多年也只凌澄这么一个女儿,更不可能跟谁学习轻功武艺——只能由苏英背着她逃跑。 她伏在苏英背上,看着苏英在一路血雨腥风中突出重围,忍不住心想:符离亦不会轻功,这会儿苏女侠只背着自己一个人还好,待会儿找到符离,苏女侠又要如何带着她们两人逃跑呢? 原来……她竟是打这样的主意…… “符离。”崔琅真想通这点,斩钉截铁,“我们不能抛下苏女侠不顾。” 那边厢苏英以一战多,右手使刀,左手发掌,身如鸿影,双足飞踢,能用的招式全都用上。论武功,她高出那些官兵许多,加之那洞口狭窄,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她以己身为壁垒,还真将所有官兵拦住。可她毕竟不是铁打的人,战到现在,气力已渐渐有些不支,见洞穴里两人犹在低声私语,焦急不已: “你们还在浪费什么时间!” 为什么还不走?! 凌澄目光来回转了一转,这才发现苏英出招竟已不似平常那般游刃有余,心下一慌:“苏姨的武功那么厉害,那些人……那些人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崔琅真神色越发严肃,望向凌澄的眼神仍是既怜又爱:“苏女侠自然是顶尖高手,但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 她看得很真切。 苏英这分分明明是要拼了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她们母女二人一线生机。 可是…… “符离,是母亲对不起你。”突然的道歉让凌澄为之一愣,满脸茫然,以致崔琅真伸手拿过她手心里的那柄匕首时,她也有些没反应过来,旋即只见崔琅真脸上神色更加温柔,对着她微微一笑:“以后……以后母亲不能再……但你要记住,无论面临什么处境,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苏女侠——”她霍地抬高语音,同时转过匕首:“大恩大德,来世再报,符离就烦你照顾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刀尖也随之刺入她的胸膛! “阿母!”巨大的恐慌在瞬息间席卷凌澄全身,她全身冰凉,不由自主跪倒在地,颤抖的双手想要捂住崔琅真胸前流血的伤口,遽然一道影子飞掠而来,苏英握住匕首刀柄,猛地一下将它拔出,鲜血登时如泉喷涌,血花溅了凌澄一脸! 苏英头也不回,左臂将凌澄挟着腋下,双足如飞。 事已至此,苏英纵然心痛,也不得不抛下崔琅真的遗体,带着凌澄尽快逃离此地,不然便是辜负了崔琅真的牺牲。 孩童体重比成年人轻得多,苏英带着她御风而行,速度自然也快上许多,转眼间出了幽暗洞穴,先向南,再向西,绕了好几条路,直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将身后追兵甩开。 苏英这时也实在没了力气,暂停步伐,看向凌澄道:“你没事吧?” 两人一直顺着山路走,目下已离长安颇远,树色葳蕤,草色葱郁,凌澄不知此地何处,更无心眺望风景,听到苏英的询问也仍是愣愣的,仿佛离失的魂魄还未回转,突然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呕出。 血色猩红,苏英见状一惊,心道符离应该不曾受伤,又怎会……连忙一探她的脉搏,很快推测出原因:从昨到今,这孩子连续遭逢巨变,却不哭不喊,极度的悲痛积攒在心里不得发泄,怎可能不导致内伤? 可惜苏英不是大夫,虽推测出凌澄的内伤原因,却不知如何为她医治,只能给她输些柔和内力,叹道:“你父母九泉之下……都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哪知凌澄并未接她这话,反而身子一侧,避开她给自己输内力的手掌:“你已经消耗了很多力气,不要再为我……” 苏英凝目看了她一会儿,倏然握住插在腰间的匕首——刚才她从崔琅真胸膛拔出的那柄匕首——她想这毕竟是凌禀忠的遗物,毕竟是凌禀忠留给女儿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以将其还给了凌澄,然后问道: “你不恨我吗?” 凌澄面无表情,情绪平静得有些可怖:“对不起,昨晚我不该埋怨你。你已经为我家做了很多事,是我连累你……” “纵然不提恩情,我与令尊令堂早已成为朋友,为朋友做事是理所应当,哪有连累一说?”苏英拿出手帕擦了擦她唇角的血迹,沉吟道,“你不用担心,我带你去找一个人,只要找到她,再多十倍的追兵也不必怕。” 凌澄微微抬眸。 这世间最惨烈的事她已经历。 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纵使那群官兵真的抓到她,刀斧加身,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但苏英此言却令她心中一动,世上竟有人武功如此高强,能以一敌百?她的本领还是太低,倘若她能有苏姨口中所言此人的武力,母亲也不会在自己的眼前惨死…… 母亲与父亲都不会再活过来。 然而害死他们的人还没有得到报应。 她看着苏英。 苏英看着右侧不远一处断崖,喃喃道:“她近来应该住在这座山下的深谷之中,只是不知具体所在……” 凌澄仍不知苏英所言是谁。 苏英正要解释,忽闻青草地上马蹄声哒哒响起,她转头望去,果然望见一名带剑武士骑着黑马直奔她与凌澄而来! 就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这些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她忍不住骂句脏话,抱起凌澄,又继续向前掠去。按理而言,她既已休息片刻,体力稍加恢复,便不可能有官兵追得上她。毕竟她是江湖高手,普通官兵如何能和她比轻身功夫?出乎她的意料,那武士远远瞧见她,当即纵身从马背上跃起,如大鹏迎风展翅,速度奇快,不过半炷香时间已越过她头顶,拦在她面前。 尽管苏英抱着人施展轻功,显而易见吃了亏,仍惊讶于对方高明的轻功提纵术,即刻将凌澄放在自己身后保护,凛声道:“你不是朝廷官兵?” “你更不是。我听说过你的名字,堂堂‘百炼刀’苏女侠,不在江湖里逍遥自在,管这种闲事,给自己找麻烦干什么呢?” “你既晓得我的名号,那就应该清楚我辈侠义中人,见良善受欺,自然要拔刀相助。” “良善?谋反作乱的良善?” “你到街上随便问一个老百姓,他们都心知肚明,凌将军忠心为国,说他谋逆绝对是冤枉。” “你错了,他冤不冤唯有圣人说了算,那些平头小民的屁话也听得?” 话不投机半句多。听对方此言,苏英已知他与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猛地一刀劈出。那男子见状大喜,知她已是强弩之末,此刻绝非自己对手,一个腾空术避过刀锋,长剑一挺,刺她咽喉。 殊不知江湖人称苏英为“百炼刀”,便是形容她对敌时的坚韧,纵使身处逆境,经千锤百炼,也能撑着最后一口气不倒,与对方打一个持久的耐力战。刀光剑影相交,一连串丁丁当当的金铁交鸣声,凌澄顿觉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缭乱,想要帮忙也无从帮起,正万分焦急之际,一团白光骤然向她袭来! 她看不清他们双方招数,但这团白光朝着自己面门而来,她自然瞧得十分明白。 ——暗器! 是江湖话本里描述的暗器! 幸而那男子一边与苏英交手过招,一边向凌澄突施偷袭,一心二用,准度稍有偏差。凌澄又反应迅速,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施展从前苏英教给她的闪展腾挪身法,好不容易避过飞刀,脚步一滑,一个踩空,收势不得,只听苏英大叫一声“符离”,她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身子已直直坠了下去。 坠入万丈悬崖之下! 她虽会一点最基础的闪展腾挪术,但真正的轻功提纵术从来不曾学过,刹那间落在半空中,心下大惊,下意识双臂乱舞,突然抓住一只手。 与此同时,那只手也用力握住她的手腕。 凌澄抬眸而望,只见苏英如自己一般,身体悬空,摇摇欲坠,唯有左手牢牢抓住扎根于崖壁边上的一株古树的枝干。 一旦枝干断裂,她们两人必一同命丧黄泉。 “苏姨……”低头望一眼崖下滔滔河流,凌澄登时悚然而惊,全身僵硬,完全不敢动弹,原来她还是会害怕……不是害怕死亡,只是一怕死有遗恨,二怕连累她在这世上已为数不多在乎的人,当下问道,“我们还能上去吗?” 苏英沉默。 如果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或许可以借助古树之力,飞身上崖。 偏偏她还要带着凌澄,那就…… 凌澄仰头凝视她好一阵,明了她未言之意,心中刹时一片冰凉,正在这时崖上响起“轰”的一声,天穹仿佛燃起一团火焰。 “这是什么?” “信号弹。” 话本里亦曾说起过此物的作用,凌澄闻言心一跳。 “他是想要……” “不错,他是想要把别的官兵都召来。” 那男子在崖上应已发现她们并未坠崖而死,然因相距太远,不能立刻要了她们的性命,才会召集同党,倘若哪个官兵的手上有一把弓与一支箭,射中自己的身体,那自己与符离怕是真就要死无葬身之地。苏英眉头紧锁,心道这一回自己怕是身处于绝境之中,然而任何人在未死之前,总是不肯轻易言弃,她正继续思索应对之策,倏然只听一个还带点稚气却又坚定无比的童声随风传来: “苏姨,你放手吧。” 苏英诧道:“什么?” 凌澄咬了咬唇,把心一横道:“如果你放开我,你一个人应该能上得去,对吗?” “你说什么胡话!”苏英断然拒绝,为打消她这个念头,立即道,“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你不想报仇了吗?” 凌澄明显感觉到她把自己的右手腕抓得更紧,完全挣脱不得。 静默须臾,凌澄的左手动了动。 悄悄摸上腰间的匕首。 适才苏英还给她的那柄匕首,也是她父亲人生中送给她唯一且最后的一柄利器,她摩挲着刀柄,神情冷若寒冰,声音则仿佛淬了火:“我不甘心。” ——我绝不甘心! “可是……”语音微顿,母亲面庞依稀在眼前闪过,她左手陡然拔刀出鞘,“我不能以你的生命为代价。” 刀锋寒光在半空中一闪,凌澄只怕自己稍稍一犹豫,便再也下不了手,是以动作毫无迟疑停顿,用从前苏英教给她的基础刀法招式猛地向自己右臂一劈! 不愧是削铁如泥的神器。 鲜血纷飞,一条手臂在顷刻间断为两截,痛彻心扉的同时,她身子再次直直下堕。 崖底江河奔流,半空中那一声“符离”离她太远太远。 她已彻底听不见。【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鸿州城南郊,云烟舒展,群山环抱,玉带似的小溪一碧到底,深谷幽静,秀木琼林掩映着数间茅屋。 谢妙坐在屋门口前台阶上,低头观察草丛中的几只蚂蚁爬行。 不怪她如此无聊,她来到长生谷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发觉在此地的生活与她的想象完全不同。谷主九如法师为人沉静,不苟言笑,每日除了给她施针时会照例问几句她的身体感受,其余时候便难得再说一句话;还有一位日常给她们张罗饮食、干些杂务的老妇,并非武林侠客,乃是九如法师在山外村落聘请来做事的普通妇人,性格虽甚和善,但谢妙与她能聊的话题太少。 她在谷里待着,竟觉比在家里待着还闷。 唯一值得谢妙欢喜的是,九如法师的医术确实不凡,这些天里为她连施针灸之术,再加上每日一碗她也不知用哪些药材熬成的药汤,三十多日过去,渐渐地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比从前好了许多。 至少再不会多走几步路便气喘。 尽管她几次询问自己的病要彻底痊愈究竟还需要多久时间,对方都不给她答复,但她既已看到希望,心情愉悦,总忍不住畅想或许就在今年之内,自己便可以回到长安,到时与符离一起逛遍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坊。 这让她对九如由衷地心生感激。 无论对方看起来多么冷淡,她对她的态度自始至终恭敬无比。 譬如此刻,隔壁另一间茅屋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身着缦衣的女僧徐步而出,目不斜视从谢妙身旁走过,谢妙却立即起身双掌合十,向九如行了一个佛门的问讯礼——这是从前有佛门高僧来睿王府做法事时,她悄悄观察到的动作。 “法师,你要出门吗?” “接人。”九如只回答了两个字,继续往前而行,不一会儿身影消失在一片葱翠里。 长生谷道路盘旋曲折,且有八卦奇门阵法掩护,每一位患者前来求医,为他担保之人都会提前与谷主联系,约定日期,由谷主出门接人。过程如此麻烦,若非患上普通大夫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其实谁也不愿到这儿来。 是以谢妙入谷一月有余,谷中只她一个病人,今日终于来了位病友,她其实颇感欣喜。 有顷,九如法师将那病人领了进来,谢妙乖乖坐在一旁不敢打扰,但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如为那男子把脉诊治,半个多时辰过去,那男子精神略见好转,登时心花怒放,对着九如法师大加赞誉。 九如置若罔闻,自去一旁火炉前煎药,孰料那男子个性外向,并不在意她的冷漠,继续喋喋不休,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知道距此地不远的明州城内有一座名唤“宝元寺”的千年古刹,是如今江湖之中除少林寺以外的第二大佛寺,数日前住持圆寂,至今还未推举出新任住持,法师可愿意到那儿去普度众生? 要知这男子身份乃是武林世家少主,人脉甚广,他这番话自然不是空谈,只要九如说句愿意,他真有可能帮她办到。于是九如终于在这时微微抬眸,眉间似覆寒冰: “你再多一句嘴,立刻出谷吧。” 那男子一愣,这才想起传闻里长生谷主性格孤僻,喜静不喜闹,自己以为的报答,大概反令对方厌恶。他讪讪一笑,忙道:“法师息怒,是在下糊涂,长生谷风景秀美,哪里是宝元寺能比的?其实江湖整日里无非就是打打杀杀,腥风血雨,实在没意思得很,法师避世脱俗,萧然尘外,高出我等俗人不知多少。” 听到此处,在旁当了许久乖巧听众的谢妙实在忍不住开口:“江湖虽有风波险恶,但也不至于一点乐趣都没有吧?倘若果真毫无意思,你们为什么还愿意待在江湖里,做这个‘俗人’呢?” 这问题瞬间把那男子问住。 他皱着眉,心忖自己说这么许多,目的不就是为了夸赞九如法师嘛,至于自己为何在江湖之中行走……他沉吟少顷,生平竟第一次感到茫然。偏偏他不知这女童来历,见对方衣饰不俗,又待在九如法师身边,只怕她是长生谷的传人,不敢得罪了她,必须回答她的问题。 “江湖之势,与国之盛衰荣辱分不开关系。” 此乃是藏海楼楼主沈韶烟的名言,他决定借用一下。 “如果朝廷清明,天下无事,江湖各门各派再多恩怨情仇厮杀,都在可控范围内,不会造成整个武林的震动。可如果朝廷吏治腐败,天下有乱,则势必波及江湖武林之中。而如今世道其实已颇为昏暗,法师隐居在这山清水秀之地,逍遥自在,实乃有大智慧之人啊。” 谢妙听罢前两句,还甚觉有理,正要颔首赞同,那男子的末句话已传入她耳内,她一愣,扁了扁嘴,不悦道:“今上励精图治,自继位以来,天下承平,四海宾服,百姓安居乐业,人人皆称永祐为盛世,你怎能说如今世道昏暗?” “那是从前。最近几年,我们这位圣人不知怎么回事,怕是脑子进了水,竟接连做了好几件糊涂事。”侠者以武犯禁,江湖侠客的胆子自然比寻常百姓大得多,况且他对面一个是方外隐士,一个是幼龄稚童,想必都不会把他的话往外传出去,他遂冷冷一笑道,“不说别的,就说两个月前……什么四海宾服,若无骁勇虎将为他征战四方,本朝又哪里来的四海宾服,他冤杀忠臣良将,岂能称得上是明君之举?” “冤杀忠臣良将?”谢妙面露迷茫之色,“哪位忠臣良将?” “你不知道?也对啊,你一个小丫头,哪里会知道这些朝廷大事呢。”他不晓得谢妙乃皇室县主,只因近来待在这深山幽谷之中,才会消息闭塞,当下为她说起两月前震惊天下的一桩祸事,“凌禀忠此人你可曾听说过?前些日子长安城中传来一则消息,他和太子谢愽披甲入宫,谋逆作乱,但其实——” “你说什么!”谢妙腾地一下站起,那男子尚有一句“但其实天下人都觉这桩案子太过蹊跷,其中必有冤情”还未说完,不由得顿住。 女童稚嫩的语音里透着明显的惊讶与慌张,不仅那男子深感纳闷,连始终端坐在屋内另一边窗下瞧着火炉煎药、对他们一切谈话不理不问的女僧也微微动了动神色,目光向她望去。 她脸上一片煞白,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血色在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你在哪里听到的消息?凌仆射忠君爱国,为国朝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他不可能……不可能……你必是听错了!” “这事现如今全天下已经传遍,随便哪条街上都能打听得到,我又怎么会听错?你也晓得凌禀忠为国朝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所以说,这是我们这位圣人做的糊涂事嘛。” 谢妙仍然摇头,不愿相信:“可是……可是凌仆射是圣人义子,圣人顾念亲情,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对他下杀手的啊。” “太子还是皇帝的亲子,他连亲生儿子也说杀就杀,义子又算什么?”那男子哈哈大笑道,“小娘子,我看你言谈不俗,年纪虽幼,懂的事情倒还挺多,不应该不知道‘无情最是帝王家’的道理啊,尤其是我大崇朝的皇室,父子兄弟互相残杀的先例,还少了吗?” 谢妙的确不知。 正因她出身大崇皇室,这自家百年来的血腥斗争,长辈们绝不会给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郎透露半点,睿王府的婢子仆役更没哪个敢在她面前饶舌。 她乍闻此言,好似经历了一场山崩地裂,天翻地覆,脑子晕眩眩的,半晌,才又问道:“你是说伯……太子殿下和凌仆射都已经死了?” “不错,听说是被当今天子给赐死的。” “那……那凌仆射的女儿,她呢?她现在如何了?” “凌禀忠的女儿?这我如何知道?不过这造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想必她女儿也逃不——” 这一次,那男子的话依然没有说完便顿住。他即使不是大夫,对医理一窍不通,也看得出面前女童脸色苍白得吓人,甚至身体都在摇摇欲坠。 不仅仅是因为难过。 更因为疼痛。 仿佛有千万支细如牛毛的钢针,在刹那间刺入她胸腔里的那一颗心上,密密麻麻的痛意让她完全无法忍受,身子慢慢蹲下去,右手不自觉抚上心口,猛地头又一昏,“砰”的一声,就此不省人事,昏倒在地。 “小娘子你你你——”那男子大惊失色,手慌脚乱,“法师你来看看,她她她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消他呼喊,一道灰影倏地闪过,九如已掠至谢妙的面前,伸手切她脉搏,片刻过后双手将她抱起,转身往内室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再过两刻钟,待那炉药煎好,你自己服下。” 心疾不是小病,她目前须用全部精力来救这孩子的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待到谢妙清醒过来,已是一日以后。 日色斜照入窗,斑驳光影投落在她眉目间,她缓缓睁开眼睛,被白光刺了一下,尚在恍惚之中,倏而一道如寒潭水般不生波澜的声音她在耳边响起:“我已打听到消息,凌家获罪以后,凌禀忠之女凌澄逃出生天,销声匿迹,现如今朝廷派了大批官兵追查她的下落,但一无所获,你大可放心。” 谢妙瞬间清醒,似是吃下一颗定心丸:他们没有抓到符离,符离还活在这个世上。可是……可是这也代表那位郎君的话没有说错,凌伯父一家确实……她心情悲喜交加,眼泪不自觉地滑落。 九如接着问道:“你与凌家女是好友?” 谢妙伸手擦拭眼角的湿润,点点头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事。” 九如道:“你已是我的病人,我只是不希望你死在我这里。平静平静你的心情,事情既已发生,你再难过也于事无补。”话落便要离开房间,刚走两步,忽听谢妙又唤了她一声。 “你还有何事?” “我……我今日能出谷吗?符离……我是说凌澄,她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很担心她。” 九如徐徐转身,双目再次凝望向她,神色一派冷漠:“你想要出谷找她?” “是。” “九州四海,地阔天长,朝廷通缉了她这么久,都寻不到她的下落,你又准备往何处去找她?” “那我也得回京,问问我阿父和阿母,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还记得你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治病。有劳法师这段时日的辛苦,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已感觉我身体好了许多,我想……”话说一半,她忽发觉对面女僧眉头微拧,似染上一点怒意,她的声音便弱下去,小心翼翼地道,“我想我现在出谷应该不会有大碍……我能找到她之后,再回谷请法师继续为我诊治吗?”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任你来去自如?你来谷中第一日,我便与你说过,想要我为你医治,在你之病尚未痊愈以前,无论什么事都须得听我吩咐。接下来好好休息,莫要离开这扇门。” 言罢,不给谢妙再开口恳求的机会,萧然离去。 两扇门“吱呀”一声被合上,谢妙独自坐在床边角落,双手抱膝,整个人神色呆呆的。她自然晓得九如的禁令是为了她好,可人的情感永远压倒理智,一想到符离这会儿不知在何处受苦,她的心一揪一揪地疼,纵使明知自己贸然出谷恐怕会遇危险,她也顾不了那么许多。 她必须要找到她。 然而谢妙在长生谷内与九如相处已有一月之久,知晓此人个性严肃,说一不二,她敬她、感激她,却也有点怕她。让她愿意放自己出谷,在谢妙看来几乎没有可能,于是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行方法是: ——不告而别。 因为长生谷的古怪规矩,睿王与睿王妃不能派人在谷内照顾她,便给她准备了足够多的银钱。她伸手摸了摸腰间鼓起的荷包,心道它们应该可以雇一辆回长安的马车,到时先向父亲问明白凌家之事的来龙去脉,再与父母兄长商量如何寻找符离的下落。 她既下定决心,遂目不转睛凝望窗外,终于等到金乌落山,夜幕降临,九如又来看过她一次以后便回房歇息。她继续等上片刻,估摸着九如应已入睡,留下书信一封,压在桌案之上,提起一盏灯笼,出门离谷。 长生谷内处处设有五行奇门阵法,未得谷主允许,贸然在谷内行走,不知东南西北方向,必定进退不得——当初在长安苏英所说有关此谷的种种情况,谢妙自然都还记得。然而她来到长生谷的日子已不短,偶尔九如法师出门照料种植在谷内的各类珍稀药草之时,她闲着无聊,在自己身体逐渐好转之后,会亦步亦趋跟在九如身边,趁机欣赏长生谷的秀丽风景,途中看来看去,并未发觉有任何所谓的阵法。 苏英的那番话,她渐渐不再放在心上,只当苏姨是误听传闻。 何况她天生记忆力奇佳,跟着九如在谷内走了几次,自认为已将谷内的路径记熟,自信满满地往前行去,步入一片葱茏花木之中,道路愈发曲折,四方纵横交错数条小径,令她的脚步越来越慢,双眸渐露迷茫之色。 ——这地方自己是否已经走过一遍? ——那几株白梨花树好生熟悉,前方的斜坡又甚是陌生。 这就是传说中的奇门阵法吗?谢妙意识到自己迷了路,这才晓得原来自己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心下不禁有些慌张,举目四望,危峰兀立,怪石嶙峋,飒然夜风吹过,千万条枝叶在风中摇摇曳曳,仿佛山鬼舒展着它的四肢。孩童大都最怕鬼怪,谢妙亦不例外,见状更加惊恐,下意识转身往别处奔去,跑了一阵,胸口发闷,时隔多日,她的呼吸竟又急促起来,欲要停下脚步歇口气,哪知收势不住,右足反而一扭。 瞬息间,她整个人摔倒在地,膝盖撞上硬邦邦的地面,疼得她皱起眉头,双手则碰到一具柔软的身体,让她胸腔里的一颗心登时提到嗓子眼:“鬼!” 这林子里竟然真的有鬼!她下意识尖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迅速往后退去,倏然只听一声轻笑传入耳内。 如银铃响动,煞是悦耳。 谢妙一愣,鬼怪也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么?她安静下来,按着胸膛喘了好几口气,忍耐住体内的不适感,徐徐站起身,又提起落在草丛里的灯笼,往前一照。 那是一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紫衣女郎,螓首鸦鬓,苍白的脸色遮不住她五官的妍丽,一双黛眉斜斜欲飞,背倚树干,半坐半躺在草丛地上,正对着谢妙似笑非笑:“还觉得我是鬼吗?” 谢妙神色狐疑,盯着她的脸,盯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仔仔细细地瞧了好一会儿,犹有些战战兢兢地道:“你……你真的不是鬼吗?” 那紫衣女郎闻言也一怔,再次笑了,这回却是被气笑:“你到底觉得我哪里像鬼?” 谢妙道:“可是……可是你的脸色好白……” 苍白得不像是正常人的脸色。 那紫衣女郎冷笑道:“你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我——”谢妙正要回答自己有病在身,脸色一向如此,脑海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道,“你也生病了?你是来找九如法师求医的么?” 既确定了对方不是鬼怪,谢妙自然不再恐惧,提着灯又往前行了几步,走到那女郎身边,这才发现她深紫色的衣裳上染了几道乌红血渍,顿时明白她恐怕不是生病,而是受伤:“对不起,我刚才把你撞得疼了吗?你……你的伤有没有加重?要我扶你去见九如法师吗?” 看这孩子脸上的忧虑自责之色,似乎很怕自己得不到医治而一命呜呼。那女郎万万没料到一个陌生女童会如此关心自己,端详谢妙须臾,遽然咳嗽两声,继而唇角扯起一个微笑:“你自己已经迷了路,要怎么带我见她?” “你怎么知道我迷了路?” “你若没迷路,刚才跑什么呢?” “我刚才……你别着急,我在这里住了很久,让我再试试,或许再过一会儿我就能找得到路了。”谢妙一边安慰于她,一边仰头向四处望去。 那女郎道:“我知道这儿的路怎么走。” 谢妙闻言大喜,目光望向她。 那女郎道:“你帮我一个忙,我告诉你长生谷的路径。” 谢妙了然道:“你是伤得很重,不能起身了吗?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带九如法师来找你。” 那女郎道:“只要有药,这伤我自己能治;若到了我不能治的地步,她也没这个本事。” 恰巧长生谷内遍植各类草药,那紫衣女郎勉强抬手指了指左前方一条小径,需要走上几步,又朝哪个方向拐弯,她都对谢妙说得极为清楚明白。 “然后,你把那儿的墨旱莲和——”说到这儿突然一顿,那女郎改了主意,“你把那儿所有的草药都采来吧。” “所有?”服药可不是多多益善,若是有什么草药全都乱七八糟吃下去,反而会令伤势病情加重,谢妙懂得这个道理,微一沉吟道,“我认得墨旱莲是什么样子。” 那女郎眉梢挑起,好奇心也生起,又说出其他几味草药的名字:“这些药你也都认得?” 谢妙敛容凝眉,起初脸上还有几缕忧色,直到听对方把话说完,她登时扬唇而笑,格外欢喜的模样:“我都认得,你放心,我这就去采药。” 谢妙虽是久病之人,对医药却也略通皮毛。这还得追溯于三年前,她病得最厉害的那段时日,凌澄见无数名医都不能根治她的病痛,心中恼火,索性买上一大堆医书,欲要自己成为绝世神医,彻底治好舍迦的顽疾。 岂料那些医书上的字她大都认得,合在一起竟让她的脑子晕晕乎乎,没有一句话能看明白。她挣扎数日,最终晓得自己没有学医天赋,无奈放弃这条路。倒是谢妙在她身旁,反而捡起这些医书,虽看得似懂非懂,却颇感兴趣;其中还有两本图谱画着各类常见药材,一旁标注着名字,她也都渐渐将它们记在了心里。 那女郎不知这个缘故,见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然认得如此多草药,狐疑道:“你方才说你在这儿住了很久……你是杜衡新收的徒弟?” “杜衡?”谢妙茫然地摇摇头,正欲问杜衡是谁,倏然又见对面女郎猛地咳嗽起来,心道不可再浪费时间,当即转身,才走没几步,夜风拂过她的身体,她打了个哆嗦,四肢百骸都觉发寒,胸口又难受起来,勉力抬起脚步,一声微微叹息在这时随风飘来。 “你不能去,她的伤一好,会立刻杀了你的。” 这声音宛如泉水清润,尽管也颇为悦耳,但与那紫衣女郎的声音明显截然不同,且似是从她身侧另一个方向传来。谢妙愕然失色,霍地向这声音来源之处望去,同时提着灯笼的右手抬高,果然望见前方草丛里一个人影。 “你……你是……”此时此刻谢妙心中除了惊惧,更生出许多疑惑,这深更半夜,素来冷清寂静的长生谷怎会突然莫名其妙冒出这一个又一个人? “我是人,不是鬼,你不用害怕。”那草丛中之人说起话来虽有气无力,但仍以微笑安抚谢妙,随后正色道,“可刚才和你对话的那人,虽非鬼怪,却是江湖上有名的魔头,毒王秦艽。她为人心狠手辣,作恶多端,今天白日又在残杀一名无辜百姓之时,恰巧被我撞见,我追她到了此处,两败俱伤。所以你不能为她采药治伤,不然待她获救,她会杀害更多的无辜,甚至杀害你。” 为令女童尽快了解真相,她半点也不啰嗦,言简意赅地说明来龙去脉。 谢妙瞬间睁大眼睛。 这番话里的信息太多,刹那间灌进她脑子里,她不由得懵了一会儿,旋即迅速抓住一个关键,缓缓转过头,再次将目光投在那紫衣女郎的身上:“秦……秦艽?毒王秦艽?” 那紫衣女郎无奈而笑:“你知道我?杜……九如和你说起过我吗?” 谢妙右手一颤,手中的灯笼一下子落了地。 九如法师罕言寡语,自然从未与她谈过任何武林之事,可是“秦艽”这个名字,谢妙照样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从前她与凌澄一同在江湖话本里读过此人的故事,更因为两个月前她尚在长安之时,苏英还曾在她与凌澄的面前提起过此人的本领。 她越发慌张,既想到那些话本故事里秦艽的诸多恶行,又想到当初苏英对她和凌澄说过的另一句话: ——江湖传言不一定就是真的,耳听为虚,眼见亦不一定为实,要了解一个人须得用心观察。 她的心砰砰而跳,终是鼓起勇气问道:“你……你真的杀人了吗?你为什么要杀人啊?” “我看得不顺眼就杀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明知自己承认此事,这小孩恐怕就会落荒而逃,秦艽骨子里的傲气却让她不肯装出一副可怜模样来哀求对方救自己性命,狠狠一瞪草丛里那人,“你可真爱多管闲事!” “惩恶除奸,是侠者本分,而非闲事。”草丛里那人也咳了两声,抬眸对着谢妙道,“你赶快离开这儿吧。” 虽然不知这孩子的身份来历,但她既居住在长生谷内,想必与谷主九如法师有所关系。只要她远离此处,随便在哪里躲上一夜,明日天亮,九如法师自然能够找到她,留在这里却随时会有危险。 别看秦艽内伤沉重,无法起身行走,偏偏这魔头最厉害的本事不是十八般武器里的任何一样,而是以“毒”横行江湖。 毒,是杀人于无形的。 谢妙静了一阵,恐惧令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仅全身四肢发寒,心也微微发颤,她慢慢地弯下腰,又一次捡起她落在地上的灯笼,往前而行。 向着草丛里的人影而行。 灯笼的红光让她终于看清草丛里那人的模样,乃是一名与秦艽差不多年纪的青衣女郎,容貌端丽,远山秀眉露出几分温柔气,脸上同样苍白无血色,但衣裳干干净净,却不像秦艽那般身染血迹。 谢妙蹙眉道:“你也受伤了吗?” 那青衣女郎摇摇头,唇角一抹苦笑:“是中毒。” 起初谢妙与秦艽交流许久,她始终未发一言,正因那时她在打坐运功,欲要以自身内力逼出此毒。可惜秦艽不愧有毒王之名,饶是她内功精纯,费尽全力也只能延缓毒素的扩散,继而眼见这女童要为秦艽采药,不得不开口阻止。 谢妙了然颔首,蓦地面向秦艽道:“我可以去给你采药。” 此言一出,秦艽与那青衣女郎双双震动。 谢妙接着道:“但你得为她解毒。” 原来这孩子是打这个主意。秦艽眉头深锁,沉思起来:论毒术,这世间无人能出己右;论剑法武功,山岚则胜过自己一筹。 只要山岚体内的剧毒一解,她便会立刻提剑杀了自己。可自己若是不答应这个要求,这小孩绝对不会为自己采药治伤,自己待在这儿也只有等死的份儿,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没想到自己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到如今竟被一个孩童拿捏。 秦艽目光中酝酿着寒意,注视谢妙片刻,才点点头,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好,解药我可以给你。” 谢妙本怕她不肯答应,见状松了一口气,当即迈步向她走去。 山岚江湖经验丰富,可不似谢妙那般单纯无邪,只恐此事有诈,急忙道:“别过去!她不会如此好心!” “可她还受着伤。”要说丝毫不怕是假的,谢妙这话既是在安慰山岚,更是在安慰自己,无论这传说中的女魔头多么凶残,她如今已伤得不能起身,又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于是不过片刻,谢妙已走到秦艽面前,伸手接过她递来的药瓶,忽觉手指微微刺痛,低首一瞧,原来是食指上爬了一只不知名的小虫,便不以为意,又抬起头看向秦艽惨白的面色,有些于心不忍:“你放心,我阿母常跟我说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会——呃!” 一语未落,她只觉胸口一阵钻心的疼,全身瞬间软绵无力,跪倒在地。【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3 章 “秦艽!亏你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给一个小孩子下毒,你难道不觉羞耻吗?” 山岚登时怒气填膺,一声呵斥脱口而出,牵动体内之毒,疼痛加倍,眼前一阵晕眩,几乎也要晕过去,一只手撑在地上,迅速收敛心神。 她有精纯内功护身,能暂时压制毒性。谢妙半点武功不会,又素来体弱,哪有她那样的本事,胸口剧痛在刹那间扩散到全身,仿佛有千百头野兽在撕咬自己的四肢百骸。 秦艽依然倚着树干,微咳两声,缓缓地用听来亦极虚弱的语音道:“我是江湖上成名的魔头,做这种事有什么奇怪?你刚才不本来就觉得我会杀她吗?不过……”她渐渐移动视线,又对着谢妙道:“我和你终究无冤无仇,你也没有惹我不高兴,我不一定非杀你不可。你想要活命吗?” 谢妙点头。 她不是江湖侠士,不懂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无论在何种境地里都不能向邪魔歪道屈服的道理。 她不想死,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剧痛,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秦艽道:“那么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约定,你去把那些草药采来给我。” 谢妙全身抽搐,疼得蜷缩成一团,额头上全是冷汗,颤抖的声音让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支离破碎:“那……那她……” “你若还关心她,那你便继续受着吧。” 此毒不是致命剧毒,哪怕永远不给谢妙解毒,她也不会因此丧失性命,但这种疼痛感生不如死,秦艽笃信这孩子坚持不了多久,遂阖目养神,又听她呻吟一阵,才慢悠悠问道:“现在考虑好了吗?若说不了话,你可以继续点头摇头。” 谢妙摇头。 毫不犹豫地摇头。 “你、你先给她解、解毒……我就给、给你……” 完整的句子,她实在没有力气再说出来。秦艽与山岚却都听懂她的意思,不约而同吃了一惊。山岚适才思索半晌,仍想不出一个能救这女童的方法,无可奈何道:“我不需要你给我解毒,你若还有一丝良知,就放过这个孩子。” 这话的语气带有几分哀求,秦艽充耳不闻,凝目望着谢妙,久久不言。原本在秦艽看来,这孩子身上没有丝毫江湖儿女的胆气,整个人都怯生生的,居然会因为怕鬼而吓得失声尖叫,又怎么可能不怕疼痛,不怕死亡?要让她屈服,想来是轻而易举的事。 谁料到她胆小归胆小,竟然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而做到如此地步。 究竟为什么……为了那些陌生人,她能做到如此地步…… 秦艽神情悠远,眼神空洞,思绪不知飞到何处,喃喃开口:“难怪她突然收了个徒弟,你倒是确实挺像……”话并未说完,声音越来越轻,继而似是苦笑了一声,从怀里摸出另一个药瓶,倒出药丸,喂进谢妙嘴里:“是解药。” 受过一次骗,谢妙现在已不太肯相信她。 然而无论服下这枚药丸会有怎样的后果,还能比此时此刻更加痛苦吗?是以谢妙只犹豫了一瞬,便将药丸咽下。 冷风犹不停息,但过了一会儿,谢妙身上的疼痛感逐渐减轻,只是全身仍然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秦艽则转首对着山岚道:“我也可以给你解毒,不过……” 山岚明白她的顾虑:“在你的内伤未好以前,我不会乘人之危对你动手。” 秦艽道:“定山君子,一言九鼎。好,我信你。” 先前秦艽交给谢妙的药瓶,瓶中确实装有能解山岚体内之毒的解药,谢妙歇上一会儿,待到勉强能够行走之时,将药瓶给山岚送去。山岚服下解药,试运功力,渐觉无碍,终于站起来身来,提起草丛里的一柄长剑,双目射出一道寒光望向秦艽,少顷,才对着谢妙道: “走吧,我陪你同去采药。” 她们两人都不知长生谷阵法,按照秦艽所说的路线行去,前方道路竟果然越发宽阔。山岚心生疑惑,还没想明白秦艽为何会对长生谷如此熟悉,忽见谢妙停下步来,又捂住胸口喘气。 习武之人大都略通医理,尽管比起九如与秦艽那是远远不及,但基础的辨脉之术山岚倒是学过一些,见状握住谢妙手腕,瞬间大吃一惊:“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又探了探她脉象,不禁怒道:“难道她给你的解药是假的?” 即使如今谢妙对秦艽十分厌恶,仍不想随意冤枉人,摇首道:“与她没有关系,这是我……是我本来就有的病……” 只不过经过此前九如法师的妙手医治,她的病症本已好转许多,偏偏今夜这一折腾,毫无疑问加重她的病情,使得九如法师这一个多月的心血白费。她虽非医者,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恰巧这时又听山岚疑惑询问: “所以你是九如法师的病人,才会居住在长生谷?那你怎会深夜独自在谷中行走?” 她蓦地想起凌澄,心下一痛,眼泪不自觉落下。 “你这是怎么了?别哭啊。”山岚大感诧异,连忙给她擦了擦眼泪,“我那话问得不对吗?你若是不想回答,我便不问了。” “不是的……”谢妙难过至极,泪水一流下便停歇不住,“我……我是害怕……” 此时她脸上也的确有隐隐忧惧之色。 山岚一怔,默然有顷,倏地郑重问道:“刚才秦艽给你下毒的时候,你也害怕吗?” 谢妙哽咽着点了点头。 山岚道:“既如此,你为什么一定要先救我?” 谢妙抽了抽鼻子:“因为我很痛啊。” 山岚皱起眉头,更加诧异不解:“你是说,她给你下的毒让你很痛?那你更该答应她的要求,先让她给你解毒啊。不然,她若是彻底狠下心来……” “可是你也中了她的毒。”谢妙几乎没有犹豫,脱口就道,“你肯定比我更痛。” 她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更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出身的侠客子弟,身为国朝县主,她生来就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高贵,自然从来不会有谁教她“舍己为人”这个词。因此她没那么多复杂的想法,只是痛得越是厉害,越是想到那位大姐姐既比自己更早中毒,那么现在岂不是比自己更难受十倍百倍? 正如她与秦艽素不相识,在最初见到秦艽之时,极是关心对方的伤情,着急要为对方采药治伤,仅仅是因为她自幼疾病缠身,这让她比谁都了解伤病折磨起人来有多么痛苦。 推己及人,如此而已。 山岚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心中一震,慢慢蹲下身,目光平视着对面这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孩子,须臾,将她抱进了怀里。 深夜山林的长风总是不止不息,谢妙全身冷如寒冰,骤然间被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越发忍耐不住:“可是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山岚生平很少与孩童打交道,两个月前才因机缘巧合收了一个小徒弟,还没来得及怎么教她功夫便收到江湖朋友的来信,不得不下山办一件极要紧的事,回程途中撞见秦艽行凶,才有了今夜之事。是以她对安慰小孩子毫无经验,只能轻拍谢妙的后背道:“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你想要让我帮什么忙,直说吧,不必用‘求’这个字。” “你身上带着的有剑,你是不是会武功?你是江湖上的侠客吗?” “武功会一点。侠客之名乃是武林同道们给的谬赞,也算是吧。” “那如果……如果我死了……”谢妙顿了顿,抽噎道,“你能够帮我找一个人,保护她吗?” “谁?” “她叫凌澄,跟我一样年纪,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过……不过她现在被朝廷通缉,应该不会再叫这个名字了。” 听到“通缉”二字,山岚神色骤变,但只思索了一瞬,遂颔首道:“好,你放心,只要我能找到你的朋友,便一定保护好她。倘若我一个人找不到她……我是定山派弟子,我们门派中还有很多师姐妹兄弟,与我情同手足,他们也都会帮忙的。你就别再胡说什么死不死,你的毒已经解了,怎么会死?过些日子,我请你到定山做客,到时候你再详细与我说说你那朋友的情况,怎么样?” 安慰的语言反而令谢妙的泪水流得更多。 她低下头,垂下眼睫,抽泣着道:“但我真的可能会死的……” 山岚惊道:“为何?” “我胸口……我的胸口这会儿好痛,比以前都痛……我好害怕如果九如法师也治不好我的病,我活不到及笄就会死的,可是……”她起初说话声很轻,哭声也很轻,直到说到此处,稍稍顿了顿,突然“哇”的一声,伏在山岚的怀里放声大哭,似是所有情绪在这一瞬间全部发泄了出来,“可是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想要活下去……” 山岚越听越惊,整个人呆住。 倘若此时有谢妙的亲人朋友在场,见此情景,必定会比山岚更感震惊。在她的众多长辈眼中,舍迦这孩子年纪虽幼,却成熟懂事得过分,面对病痛,甚至面对生死,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坦然豁达。 然而连许多活了大半辈子的成年人都参不透的生死?她一个不过才十岁的孩童真能毫不在乎?几乎无人知道,她其实和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怕疼怕痛,更怕死亡,自从三年前无意得知自己注定活不过及笄之年,她便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忧虑与恐惧之中。 她想要活下去。 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只是每当看见长辈与好友们在谈及自己病情时含泪的目光,她知道,他们已经为她费了太多心,她不能再加深他们的忧愁。她只得装作不在乎,坦然面对这一切,只因今夜她与山岚是初次见面,从前并不相识,她才能将多年来深藏心中的忧惧在这位陌生人的面前倾泻。 山岚待她哭得够了,再将她的眼泪擦干,微笑道:“但九如法师应该也没说治不好你的病?你不是已在长生谷住很久了吗?那她必定有医治你的方法,才会留你住下来。待会儿我陪你回去找九如法师。” 但江湖侠义道中人物重信守诺,在此之前,她们得先前往秦艽所说之地,为秦艽采来能治她内伤的草药。 途中耽搁许久,约莫两刻钟后,山岚与谢妙才回到原处,将那些草药交给了秦艽。 彼时秦艽伤势更加沉重,冷冷瞧她们一眼,虽奇怪她们为何拖延了这么长时间才回,却已没有提问说话的精力,即刻将所有草药都放进了嘴里咀嚼——此处不能生火煎药,如此服药方法,药效发挥得不会太好,但至少能够保住命,恢复一半的战斗能力。 在此期间,山岚已有考虑,一旦秦艽的内伤痊愈,她们两人恐怕避免不了再打一场,她自己是无所畏惧,不能再连累这个孩子,是以当即牵起谢妙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尽管长生谷的路径她并不认识,但她学过一点五行八卦术,自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能破解谷中的阵法。风吹叶动,飒飒作响,待到远离了秦艽所在的位置,她终于停步,欲要施展轻功,飞上枝头,远眺整座山谷的山形地势,足尖一点,纵身一跃,还未跃至半空,身子突然直直下坠。 竟又落下了地面! 谢妙在旁一呆,忙忙上前护住她胳膊:“你没事吧?” 山岚骇然不已,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自己在服过秦艽所给的解药以后,已试着运过内家功力,当时周身无碍。 此刻又怎会……【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4 章 虽不知究竟哪里出了茬子,但山岚敏锐察觉到危险来临,无暇再破解此处阵法,迅速拉着谢妙的手往前而行——无论前方是哪里,迷路也无所谓,只要能找个地方藏一夜,明日天亮,九如法师发现谢妙不在,自然会来寻她。 然则如今谢妙病症早已发作,一直是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感,这会儿实在没有奔跑的力气,才被拉着走了两步,喘气声越发粗重。 山岚不得不停下步来,刚要将谢妙背在背上,忽而风声大作,凉气翛翛,夜空一片紫云飞来,刹那间掠过山岚的头顶,旋即便是一个人影拦在她的身前。几乎是同一时刻,山岚反手拔剑出鞘,剑光白亮如霜,直指秦艽的方向。 “好剑招!”秦艽知她剑术胜于自己,却丝毫不惧,反而上前两步,走到那柄长剑旁,伸手弹了弹剑身,只听“铮”的一声,她随即笑起:“可惜定山派的剑招再精妙,你现在还能以内力施展它吗?” “我什么时候又中的毒?”山岚的确极为好奇这一点,是以别的不谈,先询问此事。 不知是因为治好了内伤,抑或又因为别的什么缘故,秦艽此时心情竟很是不错,乐意回答她的问题:“在你服下那枚解药之时。” 山岚奇道:“那解药是假的?” “不,它是真正的解药,也是毒药。”秦艽笑道,“它确确实实解了你最初所中之毒,只不过与此同时另一种毒也进入你的身体,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会发作。” “难怪江湖群豪都说你是天下第一毒师,名不虚传。不过……”山岚神色冷冽,手中剑依然握得笔直,“你第二次的毒似乎没你第一次的毒厉害,我若是倾尽全力博一把,我的内力未必就一定发挥不出来。” “如果你不运内功,歇上两天以后,不须服用任何解药,你的身体自会恢复如常;但如果你定要强行使用内力,毒性立即扩散,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 “你想让我变成任你宰割的羔羊?” “你别倒打一耙,这一路上是你在追我,是你非要置我于死地,我不得已反击罢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也并不是很讨厌你,只要你接下来不再管闲事,我又何必非得要你的性命呢?所以,是生是死,还得看山岚道长你自己如何选择。” 常言道“除恶务尽”,秦艽作恶多端,罪孽深重,若在以往山岚拼了一死也要为天下苍生除掉这个祸害,但此时此刻她还得考虑一位被无辜卷入她们两人之间的孩童,稍一犹豫,思考起秦艽话里那句“不再多管闲事”究竟是何意思。 倘若秦艽仅仅是希望她们双方罢手,今夜之事一笔勾销,她倒不是不可以答应。反正为民除害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她放过她,她还有那么多师姐妹兄弟今后必定不会放过她。山岚想到此,正要点头说好,岂料秦艽忽在这时转过头,将目光对准了谢妙: “你看我的毒术如何?” 谢妙没料到她会突然与自己说话,一愣,望了望山岚,再看了看秦艽,实话实说:“很好。” 秦艽笑道:“那你要不要给我当徒弟?” “啊?”谢妙胸口仍在发痛,脑子微微有些晕眩,不禁怀疑是否因为自己这会儿病症发作得太厉害,才会听错对方说的话。 秦艽继续道:“无论毒术还是医术,我都不会比九如差。只要你拜我为师,我可以将我的本事倾囊传授于你,你觉得如何?” 谢妙越听越呆,渐渐从秦艽那郑重其事的语气里反应过来,她似乎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心实意有此打算,当即摇首道:“不要!你是大恶人,我才不要跟你学害人的本事呢!” “谁告诉你毒术只能够用来害人?它与刀剑拳脚之类的武功一样,只要练到极致,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任你随心所欲,纵横江湖。” “可是你的确在用它做恶事啊。我就算要学,也不要跟你学。” “那你是还想继续跟着九如?你觉得她比我好?” “她当然比你好!”谢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尽管她并不喜欢九如法师太过严肃的性子,然而这段时日九如法师为她诊治时的细致妥帖,她都牢牢铭记于心,她能感受得到这位孤僻冷漠的绝世名医心肠其实很是不错。 秦艽脸上笑容终于在这一瞬间收敛,脸色缓缓沉下去,语音冷了几分:“你错了,她不能保护你,甚至会害死你的。” 蓦地里听到这个“死”字,谢妙眼神闪烁了一下,低首垂眸,右手紧紧捂住心口:“是我自己今夜非要跑出来的,怎么能怪她……反正……”她声音陡然抬高:“我绝对不会当你徒弟!” “这可由不得你!” 最后一字落下,秦艽不再多言,足尖轻点,身形好似风中之雁,一晃儿就飘到谢妙身旁,正要伸手去抓谢妙胳膊,凛然寒光刹地向她刺来。这一剑如白云飘渺,精妙绝伦,秦艽不得不将身子在半空中一扭,避过攻击,伫立树枝之上,居高临下,看着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的山岚: “我刚才已告诫过你,莫要再多管闲事,不然一旦毒发,你以为这一回你还能侥幸活命吗?” 山岚终于明白她所说的“闲事”所指为何,眉头紧锁,满腹疑窦。江湖里似秦艽那般无法无天、肆行无忌的邪道高手,看中哪家的孩童天赋高明便直接抢来做徒弟的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但此前谢妙似乎并未展露过哪怕一丝一毫医药毒理方面的天赋——秦艽究竟是看中了这孩子哪点,竟突然非要收她为徒不可? 可无论秦艽的决定是否包藏祸心,像谢妙这样天生侠义心肠的好孩子,与秦艽这等为非作歹的魔头绝非同一路人,她自然绝不能让这孩子被秦艽带去魔道沉沦。 山岚当机立断,任凭五脏六腑如何煎熬,她都紧紧将剑柄握在手中,冷冷一笑道:“毒发之前还能杀你!你先走——”后一句话显然是对谢妙说:“不要在这儿当我的拖累,待我杀了她以后再来找你!” 以谢妙的良善心肠,若要她即刻独自逃命,恐怕她断断不肯,是以山岚脑筋一转,果然以反话说动她转身离开。岂料谢妙自幼聪明灵慧,绝非愚钝之人,慌张之中跑了几步,仅过片刻便觉不对,而这时她身后已响起兵戈交击之声,她下意识回首望去,只见白雪似的剑光随着一道青云似的身影闪动,剑锋明明已离秦艽眉心不远,偏偏蓦地一顿,旋即又听“噗”的一声,猩红鲜血自山岚的口中吐出! “不要!”谢妙见状大惊,心情激荡,胸口疼痛登时加剧十倍,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尽管她与山岚才相处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但她内心深处早已将对方当做一位极要好的新朋友,见对方危在旦夕,怎会无动于衷,喉咙一甜,竟同样一口鲜血涌出,“我答应你!我愿意拜你为师,你别再动她!” 听见这话,秦艽本来颇为欢喜,当下转头一瞧,望见谢妙唇角的血迹,愕然失色。 明明她之前给这孩子的解药绝无半点不妥,怎么会…… 秦艽喜悦之情顿消,敛容蹙眉,上前数步,眼看着已快走到谢妙跟前,山岚躺在地上,使不出一点力气,完全无法阻止,霎时间夜空闪烁点点白光,恍若千万流星袭来,笼罩秦艽全身。 面对如此危险攻击,她却不再出招抵抗,反而顿时止步不前,朱唇轻启: “大师姐,许久不见,你就是这般欢迎我的么?” 无数银针在瞬间收回,东侧树林亮起一簇红光,须臾过后,一名身着海青的女僧右手提灯,缓步从林中走出。月色微凉如水,谢妙艰难地抬起头,借着月光看清那女僧面容,姿色昳丽,眉目生霜,神态凛然不可犯。 “九、九如法师……” 刚才秦艽唤九如法师什么?谢妙睁大眼睛,又惊又疑,思索起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由得越发头疼,眼前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二师妹……?”眼见现场一片狼藉,九如亦心生疑惑,“我们许久未见,你送给我的礼,也真是别出心裁。” “别想得太多,我没什么礼送你,那人是定山派的道长山岚,非得要多管闲事替一个陌生人报仇雪恨,才会追我到此——” 她的话尚未说完,九如已敏锐地抓到了她话里的关键。 “你又杀了人?” “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九如静默一阵,少顷过后走到谢妙的身边,蹲下身,探向谢妙脉搏,眉头皱得更深:“小师妹并不希望你如此……” “够了!”秦艽登时打断她未尽之语,面露不豫之色,“她已经死了,你知道她是如何想的?我问你,这个小丫头是你的徒弟么?” 九如罕见地长叹一口气:“不是。” 秦艽笑道:“不是?那就更好了。恭喜大师姐,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师侄。” 九如闻言更感讶异,琢磨半晌才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她的意思,困惑的目光望向对面女郎:“你想收这孩子做徒弟?所以你给她下了毒……你是想收一个死人做徒弟吗?” 秦艽道:“那毒并非致命剧毒,何况我早已为她解毒。” 九如道:“对于别人而言并非致命剧毒,可是对于她而言……二师妹,你给她下毒之前,难道不曾把过她的脉吗?” 那时秦艽重伤未愈,连抬一抬手的动作都做得极为艰难,哪里还能有余力为她把脉?现下听闻九如此言,秦艽心中隐隐浮现不安之感,快步上前,食中无名三指搭在谢妙的手腕之上,顷刻间脸色大变。 “她……” “她本就有重病在身,寿命不及常人一半。”九如一边说话,一边已取出银针刺入谢妙身上穴位,“如今看来……这或许是她注定的宿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5 章 谢妙又睡了一天一夜。 待她再次醒来,已是翌日的黄昏,雕金孔雀熏香炉里飘出药香阵阵,九如坐在对面窗下,身着被夕阳染红的缦衣,低首看着桌案上的几样药材,默然无言。 谢妙恍惚了一阵,脑海中才渐渐忆起昨夜之事,当即欠身向九如问道:“是您救了我吗?” 九如竟仍不答话,面色如水沉静。 谢妙赶紧又问:“昨夜谷中还有一位……”她不晓得如何称呼山岚,顿了顿才接着道:“还有一位女侠,您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吗?” 九如这才出声道:“她在隔壁屋里。” 谢妙放下心来,再问起另外一人:“那秦艽……” 九如道:“秦艽给你下的毒,导致你宿疾发作,她心中有愧,不能再强求收你为徒,因此她在昨夜已离开了长生谷。” 谢妙恍然地点点头。 九如道:“你不怀疑么?” 谢妙道:“怀疑什么?” 九如道:“秦艽并非什么好人,你不奇怪她为什么会对你有愧意?” 山岚醒得比谢妙早一个多时辰,她醒来以后问起秦艽的去向,听到九如的答案,脸上便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秦艽号称毒王,以毒药残杀无辜无数,早已灭绝人性,而谢妙与她从前杀害的那些无辜有什么区别,她竟然会对这个孩子心生歉意,真是笑话。 谢妙歪了歪头道:“她当然是恶人,可是……可是恶人也是人,怎么可能没感情呢?我从前若不小心犯了错,心里就会愧疚的。” 这话她说得十分理所应当,反倒显得九如的疑问很是奇怪。 九如仿佛冰封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看向谢妙的目光中有几分讶异,更有许多伤感,忽想起昨夜秦艽临走前,她曾十分不解地询问自己师妹究竟是看上这孩子哪点,为何突然就有了收徒的想法,秦艽反问她难道不知,她当时的确不知,然而今日她先是听山岚说起谢妙忍痛救人的理由,又听到谢妙亲口说出这几句话。 她逐渐有些明白…… 这孩子的确很有些像小师妹…… 屋里安静下来,谢妙忽觉此时气氛有些奇怪,本想问一问九如法师与秦艽的关系,不知为何没有胆子开口,犹豫少顷,才将话题转移到别处:“您刚才昨夜那位女侠在隔壁屋里?那我这会儿能去看看她吗?” 九如颔首道:“她已时日无多,你在她死前和她说说话也好。” 这语气轻描淡写,但好像一棍砸在谢妙头顶。 她愕然道:“时……时日无多?” 九如道:“她在中毒的情况之下,强行运功与秦艽一战,毒入肺腑,已药石无医。” 谢妙“腾”地一下站起来,面色惊惶:“但你不是神医吗?你难道不能救她吗?!” “我只是一名大夫,从未说过自己是神医。即便是神医,那也不是神仙,救不了必死之人的命。” 九如语音依然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并未与谢妙解释,昨夜她们两人同时陷入昏迷之中,她先选择了救她,再为山岚医治,自然为时已晚。 而谢妙自幼见过太多医者,知晓九如这番话说得确实有理,眼眶一酸,骤然间又觉心痛。 那是一种密密麻麻的痛意,如千针扎刺,万蚁啮噬。谢妙秀眉紧皱,不自觉捂住心口,倏地对一件事纳闷起来:尽管她自出娘胎里起便多种疾病缠身,但在家时还从未有过心痛的毛病,自从前日误以为符离身亡,她胸腔里的那一颗心瞬间疼到令她晕过去,在那之后,她竟时不时感觉到心口疼痛。 而每一次,都是在她万分难过之时。 譬如昨夜她在山岚的面前说起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又譬如方才她从九如法师的口中听到山岚将死的消息。 她缓缓蹲下身,低下头,忍不住呻吟出声。九如见状毫不惊奇,当即走到她身边,右掌贴上她的背脊,先为她输入些许柔和内力,再取出七枚银针刺入她的身前七处穴位,同时问道: “最近这两日,你才开始频繁心痛的,对吗?” “您……您怎么知道?” 九如道:“你是在大悲大痛之下,才骤然生出心疾。不过,纵使没有前日的事儿发生,你的心本来就很严重的毛病。” 谢妙茫然道:“什么毛病?” 九如道:“你的心太过柔软。” 谢妙一愣,还不能理解此言何意。 九如紧接着话锋一转:“山岚大概活不过明日天亮,你想看她,那便尽快去吧。” 谢妙闻言浑身一震,不再多言,顿时转过身,片刻奔至门口,推开房门,前往隔壁房屋。 日渐西落,暮云四合,山色越发苍茫暗淡。铜灯在窗边燃起朱红的火光,山岚独坐窗下,一边忍不住地咳嗽,一边提笔在笺纸上写着什么,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转首抬眸望去,苍白的嘴唇微微扬了扬,浮现出一个笑容:“你终于醒了……” 谢妙一步步走到山岚面前,眼含泪光,动了动唇,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爱哭呢?”山岚欲要伸手擦擦她的眼泪,可才写完信的右手又酸又软,实在没力气再动,只能继续笑笑,“明明这么漂亮,再哭可就哭丑了。” 其实进门前,谢妙本想露出笑脸,说几句令山岚欢喜的话,免得山岚更加伤心难过,岂料当她亲眼看见对方惨白的脸色,猜想到对方此刻承受的痛苦,她便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 “你这是什么话呢?在见你之前,我已然中毒,如果没有你,我恐怕在昨夜便已经死了,是你让我多活了一日。所以我得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写信给我的同门们,我……我有许多话想与他们说……” 山岚毕竟是名门正派出身,自幼听师长们讲那“舍生取义,死得其所”的道理,如今既为道义而死,她自然不会后悔,只是……遗憾还是有一些的…… 但她不能在谢妙的面前表现出来。 半个多时辰前,九如法师对她所说的一番话宛如一片阴云,始终在她脑海里盘桓不去。她终于知晓,眼前这孩童姓谢名妙,本是皇室县主,只因自幼患有多种疾病,寻常大夫无法医治,才被送来长生谷请九如法师妙手回春。九如的医术确实是这世间第一流,花费许多心血,思索出诊治之法,不出意外,大概两年时间的慢慢调理,便可以彻底根治谢妙的病症。 偏偏天有不测风云,昨夜秦艽所施之毒就是一场意外。 对于普通人而言,那毒并不致命,只要服下秦艽所制的解药,须臾过后身体即可恢复。唯独谢妙不同,她的身体比常人弱上太多,那般猛烈的毒性在她体内五脏六腑冲撞,只会在顷刻间摧毁她的生机。 现在,纵然是九如,甚至纵然是九如与秦艽联手,都再治不了谢妙的病。 最多延长她几年寿命而已。 这孩子如今恐怕还不知道这事……山岚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又想起她昨夜所说的那些话,心中一动,沉吟有顷,遽然道:“我听说你小名唤作舍迦?瞧瞧你现在的红眼睛,倒还真像兔子。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我俗家姓名姜怀君,自拜入定山派,道号山岚。我死以后,你会记得这个名字,记得我么?” “我不要你死!”谢妙拒绝回答她这个问题,一个劲地摇头,嘴唇颤抖着喃喃道,“我会想别的法子救你,让我想别的法子救你……” 山岚笑道:“即使我今日不死,再过几十年,难道还能不死吗?你我皆是凡人,非神非仙,不可能长生不老,总会有死亡来临的那一日,只不过早与晚的区别。好,那就假设我在几十年后离世,而你那时还活着,你还会记得我吗?” 这是谢妙人生之中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直白地与她说起死亡的话题。 不错,这世上之人终究都会有一死…… 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会对它感到恐惧,她依然祈求着这一天能够尽量晚些来到她身边。 能够尽量晚些来到她所在乎的人们的身边。 “会。”谢妙怔了一会儿,呆呆地点头,“我当然会记得你。” 山岚笑道:“那不就成了。不仅你记得我,我的师父与师姐妹兄弟们也一定都还记得我,那么我便不算真正在这个世间消逝。” 或许是因为毒伤沉重的关系,山岚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极是虚弱,但这一句话却仿佛梵钟在静夜里骤然响起,余声回荡在谢妙心中。她脸上神色先是有些茫然,继而渐渐郑重,又扑进山岚怀里,泪水滴落在山岚的青袍之上,语气则斩钉截铁:“你放心,我会永永远远地记得你。” 可还有一句疑问,谢妙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当有一天,自己也离开这个人世了呢?你所有的熟识之人都离开了这个人世呢? 又有谁还记得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6 章 山岚最终死在当天子时。 今明两日的交界。 那是谢妙第一次目睹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流逝。 九如神色依然平静如常,不见丝毫哀色,收敛了山岚的尸体,淡淡道:“我答应了山岚道长,要将她的遗书寄给定山派。明日我出谷寄信,无人看着你,你还打算悄悄离开吗?” 谢妙此刻心情五味杂陈。 既有悲痛哀伤,还有一点懊恼怨恨。 恨自己无能。 如果不是自己体弱多病,还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会成为别人的拖累,山岚道长怎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强行运功,导致毒入肺腑,最终丧命?这样的自己,纵使出了谷,又如何找到符离?纵使找到符离,又如何护得住她? 想到此,谢妙的眼泪竟终于渐渐止住,忽转身面向九如问道:“昨晚秦艽说她的医术和毒术都不弱你,我才不信,可是……我听她这句话的意思,您也会毒术,是吗?” 九如不知她为何突然转移话题,狐疑地看她一会儿,点点头道:“医毒本是一家。” 谢妙俯下身,向着她深深行了一礼:“那我能跟你学习医术和毒术吗?” 九如道:“哦?昨夜秦艽想要收你为徒,你死活不肯答应,今日为何改变想法?” 谢妙道:“她是大恶人,下毒都是做坏事,我当然不要跟她学。不过……不过我想她有一句话好像说得不错,毒术与刀剑拳脚之类的武功一样,只要练到极致,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那我用它来救治好人、惩治恶人也是可以的了?如果我学会了它,以后再遇到像昨晚那样的事,就不会……不会……” 想要保护自己所在乎的人,自然得有超凡的实力。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谢妙不想再经历一次。 然而她心血来潮,不加考虑地说出拜师的请求,话落以后,心下不免有些惴惴,自己在长生谷待了一个多月,九如法师除了日常询问自己的病症感受,从来就不曾与自己说过一句闲话,恐怕并不喜欢自己,又怎可能答应教授自己医毒之术? 出乎谢妙的意料,听罢她之言,九如并未立即回答是与否,静静伫立于窗边月下,仿佛沐浴于霜雪之中,良久,才道:“待定山派的人带走山岚的尸体,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过些日子你自会知晓。” 谢妙见她脸色始终冷冰冰的,“哦”了一声,不敢再问,稍过片刻,倏然提起另外一件事:“我想写一封信寄给我阿父。” 尽管已决定不再擅自离谷,可是凌家“谋逆”案的来龙去脉她总要向父亲问一个清楚。思及此处,谢妙不自觉地缓缓抬起一只手,隔着衣料抚上怀里的狼牙吊坠,望向窗外澄澈明月。 ——符离,你现在在哪儿呢? 月落日出,天色明丽,白云中霞光灿然四射,连绵不绝的青山涂抹上橘红颜色。风中送来的草木清香将凌澄唤醒,她躺在一张木床之上,睁开双眼,正对着大开的窗户,看见的便是如此景象,令她几乎怀疑先前所经历种种事情都只是她的幻梦一场。 然则当她迅速起身,低下头看向自己只有半截的已经被包扎好的右臂,感受到断臂处的疼痛,心中一恸,遂知家破人亡皆是事实。只是不知自己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地狱定不会有如斯美景,难道这是仙界不成?凌澄从前本不信神佛,可自从父母死后,她忍不住想这世上如果真有神仙,阿父和阿母生前做了那么多善事,死后必定会升天成仙。 她忍住疼,迫不及待地跑出木屋,只见远处层峦恍如一扇扇青绿屏风,彩衣环佩的年轻女郎以花树为床,彩霞为被,细长的树枝在其身下摇摇晃晃,竟能始终保持平衡。凌澄完全看傻了眼,直到那女郎打了个哈欠,从树枝上做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慢悠悠开口问了一句: “你终于醒了?” 凌澄才猛地回过神来,诧异道:“你是谁?” 此人容貌堪称绝艳,顾盼生辉,比凌澄生平所见人物都要美上三分,闻言冲着凌澄一笑,竟更有勾魂摄魄之意:“我好歹救了你的命,是不是应该我先问你问题?” “是你救了我?” 凌澄实在不敢相信,自己从那么高的悬崖落下来,纵使崖底是广阔江河,可冲击力依然不小,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呢?难不成这人也是个什么神医吗?她立刻向对方道了谢,但不敢报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只说自己名唤符离,继而抱抬起仅存的左手举到胸前握成拳:“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敢问恩人尊姓大名,我以后一定会报答您的!” 她见对方姿态潇洒,坐卧于树枝之上,而与之相邻的另一株桃树还挂着一柄刀鞘华美的环首刀,已猜出对方必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士,是以模仿着她从苏英那里学会的江湖礼节,真心实意地询问。 尽管她如今身处逆境,仍怀感恩之心,即使现在一无所能,也要牢牢记住对方的名字,日后再报。 那女郎却无所谓地道:“我救你只为满足一下我自己的好奇心,不算是你的恩人,报恩就免了吧。” “好奇心?” “不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狠得下心来自己砍掉自己一条手臂,所以想要将你救醒,瞧瞧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如今看来,你的精神倒还正常,那我就更奇怪了,你是讨厌自己的右臂吗?” 凌澄大惊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手臂是我自己砍断的?” “自然是看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那女郎似乎有些不耐烦:“你问得太多了,先答我的话。” 凌澄颇感踌躇,半晌才道:“我……我不小心失足落崖,虽有一位长辈拉住了我,但她若不放手,只会跟我一起落下去,所以……我一个人死,总比我们两个人死要好……” 至于自己为何会失足落崖,那位长辈又是何人,凌澄依然犹豫着是否全部如实说明,遽然间心生一念:倘若对方确是江湖侠士,说不定与苏姨相识?当即又问一遍对方姓名:“你就算不要我报恩,也不妨碍让我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吧?” 那女郎眉梢挑起,目光中似盛着明灿灿的日光,将她注视许久,方道:“召媱。” 凌澄心下一震,登时睁大眼睛:“召媱?你……你是说你叫召媱?” “你看起来很惊讶?” “这名字……不常见……” 寻常百姓家中确不常见,可是在众多江湖话本里凌澄已见过这个名字不止一次。而那些话本无一例外,都写此人行事乖张,目无法度,搅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天怒人怨,偏偏她武功奇高,无人能奈何得了她,实乃天下第一妖女。 从前凌澄本以为那些话本里的人与事都是编造,但既然苏姨说话本里的“秦艽”确有其人,她便想这“召媱”应该同样不假。 果然,她居然在今日亲眼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妖女”…… ——可是这样的大魔头,怎会愿救自己性命? ——是了,她刚刚说她是因为好奇自己为何自断一臂,这才决定将自己救醒询问。 其实若在以前,凌澄绝不会只凭着几个真假莫辨的故事,便不分青红皂白轻易给陌生之人下判断,认定对方是作恶多端的妖女魔头,只不过她现在不能赌。 现在的她,赌不起。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召媱不是善人,在知晓自己的身份以后,将自己交给朝廷官兵……凌澄如今不怕死,只怕不能报父母大仇,她心下沉思,既然自己在此种情况之下都能不死,那必是天意要让自己用余下的生命来报仇雪恨,她又怎能辜负天意,辜负九泉之下的父母? 因此,她必须远离一切潜在的危险,立刻接着道:“召、召女侠……多谢你救我,总之我会记得你的。可是……我与家人分开那么久,她以为我死了,肯定很难过,我得尽快回去找她。” 召媱笑道:“你一个人认得路吗?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凌澄道:“你已经帮过我一次,我不能再麻烦你了,我可以问路的。” 见对方并不阻拦,凌澄即刻转过身,几乎飞也似的跑走了。山林之中道路曲折,她不管东南西北,径直往前而奔,好一阵子过后,回首再望不见召媱,望不见那座木屋,她才停下步来,喘上几口气,举目四眺。 ——自己之前究竟是从哪座山峰落下来的? 无论哪座山峰,苏姨这会儿大概已不在崖上。凌澄顿觉茫然,不知所措,呆立了一会儿,决心先走出树林,至少要知晓此乃何处何地。 所幸这一带山林距离城郊不远,林中并无虎狼野兽,偶尔还会有附近村落的百姓前来打柴贴补家用,渐渐地走出一条小径。凌澄好不容易发现这条小道,走上将近一个时辰,直走得精疲力尽,终于走出这片林子,远远望见前方似乎有座山庄,正欲要到庄里打听打听,眼角余光瞥见另一侧道路出现十来个人影。 人人身着金羽卫的服饰。 凌澄出身权贵之家,自幼见识非凡,如何不认得这金羽卫乃天子亲军?这一惊非同小可,万幸她年纪尚幼,身量尚小,正巧旁边一株大树将她完全遮住,然而倘若待会儿这群官兵走来树后可就糟糕。凌澄思索微时,当即手脚并用,顺着树干攀爬上去——她虽不会凌空而飞的轻功,但毕竟跟着苏英学过一年多的武艺,爬个树对她而言是轻而易举,哪怕如今的她只余下一只左手。 树下,那十来名官兵似也走得极累,面露疲色,嘴里不停说着抱怨。凌澄听了两耳朵,便知他们离京的任务确是追查自己的下落,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借着树顶繁茂枝叶的遮挡,身体缩成一团,祈祷他们赶快离开,岂料就在这时前方那座山庄走出数名百姓,那群官兵见状纷纷露出笑容,交换眼神,停下脚步。 凌澄心下生疑,又过一会儿,那数名百姓已结伴走来此处,偏头瞧一眼路旁的这群官兵,见他们个个腰佩长刀,自然不敢招惹,有些惧怕地主动避开,骤然间却有一人拔刀出鞘,已拦在一名少女的身前。 “你还想往哪里跑?!” 那少女吓了一跳,身子一颤,几乎摔倒:“这位官爷,小女子不知……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们……我……我……你们……” 她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尖,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官兵冷笑道:“凌小娘子,别装傻了,凌家犯下谋逆大罪,朝廷已布下天罗地网,誓要将你抓捕归案,你以为你能藏到哪儿去?” 凌澄蹲在树顶,闻言愕然失色。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姐姐至少有十六七岁,明显比自己大得多。金羽卫奉命抓捕自己,难道不晓得自己的年纪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不仅凌澄百思不得其解,那数名百姓愣在当场,也是满脑子糊涂。 须臾,一名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道自己夫家姓陈,那姑娘是自己与丈夫的独生女儿,名唤陈娟,并不姓凌,自幼不曾离开过陈家村,怎可能犯下什么谋逆大罪,几位官爷怕是认错人了吧? “哦?我们认错人么?”那官兵转动目光,将那少女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笑得诡异,“哎,为了抓捕那朝廷钦犯,我们跑了不知多少路,实在劳累,可能有些头昏眼花,但到底有没有认错人……这就得看几位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证明。” 凌澄仍看不懂他们究竟是何用意。 而那妇人活了大半辈子,见多识广,听到这句话还能有什么不明白,当下领悟到他们是借着追捕钦犯的名义向自己索要财物。她满腔怒气,偏偏不敢得罪官兵,只得勉强笑笑:“我们都是普通小老百姓,您说的什么朝廷钦犯我们听也没听说过,更不知道这事真假,总不能……”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总不能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怎么,你还觉得我们在骗你不成!” 那官兵冷冷一笑,已从怀里摸出一张通缉令,的的确确书写着捉拿逆贼凌禀忠之女凌澄。 “此女目前行踪不明,极有可能乔装改变,藏匿民间,我们奉圣人旨意,一旦察觉到可疑人士,都要抓回审问。若你拿不出证据,我们就只有……” 妇人见他目光凶狠,越发惊惧,拉着女儿的手退回两步,低声对自己的丈夫道:“郎君……” 到这会儿,藏身于树顶的凌澄才算稍稍有些明白现状,又惊又疑又怒,双眉紧皱,目不转睛盯着那名少女,面上尽是忧虑之色,几番犹豫,依然一动不动。 ——只要这位姐姐的父母愿意出钱,她自然能够得救。 ——然而自己一旦现身,必死无疑。 心中未灭的恨意,阻止了凌澄的行动。 只见那少女的父亲一脸肉疼表情,心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运气着实太差。对面总共十二名官兵,倘若每一个人都要打点,加起来可不是小数目,他虽拿得出这些银子,却如何舍得,正犹豫间,只听那官兵又催促一声,他心下一慌,直接将女儿往前一推。 “阿父!”那少女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好不容易稳住脚跟,脸上神色惊恐万分。 他目光不看女儿,只恭恭敬敬对着对面官兵笑道:“几位官爷说得是,既是捉拿朝廷钦犯这等大事,那当然是要仔细审问,小人不敢阻拦。” 这回轮到那十来名官兵傻了眼。 要知这类似的事,他们已不是第一次干,从前过程都十分顺利。而方才他们见这男子从那堂皇山庄走出,且生得白胖,身着锦缎,料定他必是附近村镇的大财主,定能在他身上捞更多的油水,万万没料到这人“配合”得过了头。 可他们哪想要这种配合,长刀霍地一挥,刀刃已架在了那少女的脖颈之上。 瞬息间那少女和她的母亲同时尖叫出声。 “既然你拿不出证据,那我们就只有……” 那妇人急忙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娟儿可是我们的女儿啊……” “女儿以后不是还能生吗……”他打断她的话,继续悄悄往后退,心里嘟囔了一句,况且生不了也没什么,只要儿子无事便好。 那官兵竟没见过这样的守财奴,不禁气得笑了,冰凉的刀身拍了拍那少女的脸颊:“你知道反贼是什么下场吗!真以为我们不敢动手吗!” 那少女吓得几乎要晕死过去,她母亲更是脸色惨白,哀求不已,唯独那中年男子犹豫片刻,仍是强笑道:“如果几位官爷认定她是反贼,那小人也——” “可她当然不是反贼!”那男子话未说完,骤然间不知何处响起的清脆童声传入他们耳内,在场众人为之一愣,旋即只见旁边大杨树跳下一个小小身影,居然是一名粉雕玉琢的女童,观其年纪十岁左右,却是满脸坚毅之色,眉目冷得如霜,“她更不是凌澄。你们要抓的人是我,干嘛要牵连无辜的人!” 众官兵目瞪口呆:“你……你是凌澄?” 凌澄冷冷道:“既然知道我是谁,你们放了她!” 众官兵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难以置信,自己只不过是为了顺便发点财,怎么还有意外收获?这小丫头难道不知她自投罗网,必是死路一条?但她的年纪确实与凌禀忠之女的年纪相吻合,他们忽又笑起来:“凌小娘子,你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我们。”言罢提刀上前。 在跳下大树的那一刹那儿,凌澄心下已有决断,自己的武功虽敌不过这么多官兵,总要拉上一个陪葬的,见他们已走到自己身前,按住心中隐隐恐惧,回想起从前苏英教过的自己几招掌法,刚刚抬起左手,只听数声惨叫—— “哎呦喂!” 凌澄一怔,她根本还没来得及出掌,怎么所有官兵都瞬间倒在了地上?正诧异时,忽闻耳畔一阵叮当脆响,她即刻转过头,眼前一闪,遂见一名彩裳女郎从天而降,身上环佩碰撞发出悦耳之声,背靠树干,微微而笑: “好久不见,我可终于找到你们了。” 众官兵意识这女子是在对自己说话,愣了愣,努力起身的同时,诧道:“你……你是什么人?” “怎么,你们不认识我了?” “我们从前见过?你到底是谁!” 金羽卫们不识得这名女子,凌澄望向对方面孔,则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召媱?!”随即暗暗纳罕:自己与她明明在一个时辰前已分开,她是什么时候前来此处的? 召媱似没瞧见她,视线仍对准那群官兵:“你们不认识我,我记得你们。上月你们杀了几位江湖少侠,现如今已是武林公敌,我追查你们下落许久,这会儿还想往哪里逃?” “胡说八道!上个月我们值宿禁中,到哪儿去杀人?你可晓得我们是什么身份,敢将脏水泼到我们头上,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尽管他们已猜出这女子应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侠客,但见她孤身一人,如何能胜得过他们多人联手?适才自己突然摔倒,必是她出其不意偷袭,现下他们都有了防备,自然不惧,当下交换眼神,举起兵刃,同时猛攻而去! “你小心!”凌澄脱口惊呼。 召媱身形不动,反手一拔刀鞘,袖带飘扬之中寒光一闪! 又是数声哀嚎,这一下,他们摔得更惨,且人人身上都添了一道伤口,虽不致命,但鲜血直流,痛得撕心裂肺。 召媱歪了一下头,笑得也更妖娆:“难道是我认错了人?大概是我这两日休息得太少,有些头昏眼花,但到底有没有认错人……这就得看几位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证明。” 这番话颇有些熟悉,众官兵脑子“轰”的一声,明白了她的用意。 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无论他们此刻有多么愤怒,但在见识过这女子的本事之后,他们绝不敢再耍横惹怒她,略一迟疑,再次艰难地爬了起来,纷纷掏出钱袋奉上,心道只要逃过今日劫难,便立刻召集兄弟,天涯海角也要将这妖女擒拿归案,关进大牢。 召媱接过钱袋,倒出些碎银,在手心掂了掂:“这是你们喜欢的东西,就这么给了我,舍得么?” “这……只要女侠您喜欢,那——” “你错了,你们喜欢的东西,谁说我一定喜欢?可惜,你们没拿出我想要的证据,我也不夺人所好。”说到此,她右手一扬,“还是还给你们吧!” 银色光芒恍若花朵绽开,在场绝无任何人能看清她的动作,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而已,十二枚碎银子竟已打入那十二名官兵脑门,深深嵌入他们眉心——这一次,他们连惨叫也来不及,猩红鲜血从额头流下,“砰”的一声,全倒了下去。 她脸上始终春风嫣然,谈笑间杀人,手段之快之狠之毒,连一旁那数名百姓都吓得浑身发冷,呆了须臾,那中年男子脚步慢慢地往后移。 唯有凌澄脸上不见半点惧色,双眸反而亮起星星般的光彩,目光紧紧盯着召媱,亦紧紧盯着召媱手中的那一柄环首刀。 刀锋流转,仿佛雪花轻轻落在那中年男子肩头,动作极是轻松自然。 “我让你走了吗?”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那男子感受到颈边寒意,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不知对方目的究竟为何,试探着道,“您要是不喜欢银子,那您看……您看你喜欢什么,我一定都给您找来。” 方才他宁愿牺牲亲生女儿的性命也要守住财物,然则此刻是他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那便另当别论。 “那可多了。”召媱笑道,“我每日喜欢的东西不同,而现在,我比较喜欢要你的命。” 遽然听见此言,那男子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大王,我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我……我不知哪里得罪了您……” “定要你得罪了我,我才能杀你吗?”召媱的语气漫不经心,“本姑娘杀人只管开心。你不必太害怕,反正你死了,你爹娘以后不是还能生吗?” 这番话同样有些熟悉。 那男子愕然有顷,继而回过神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小人父母已亡,若是我死了……” “这世上每天都有婴孩出生,若是你死了,还有别的夫妻能生新人,你又怕什么?除非——”召媱手握刀柄,手腕微微转了转,顷刻间刀锋已在那男子的肩头划出一道血痕,剧烈的疼痛令那男子登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你根本就不是人,寻常夫妻的确难以生出像你这样不是人的东西!那我或许可以饶你一命。” 于是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下意识磕起头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的确不是人!求大王饶命!” 召媱收敛笑容,也终于收回刀,冷眼看着他磕了数个响头,才慢悠悠地道:“你这会儿心里是不是在骂我?” 那男子忙忙摇头:“冤枉啊,我……我不敢……” “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晓。就像你说的话,有多小声,我也都能听见。” 那男子闻言愣住,停止磕头,这才突然忆起,先前自己那一句“女儿还能再生”明明是悄悄在妻子耳边所说,怎会有第二个人听见? 召媱道:“听说过妖法吗?” “什、什么……” 召媱足尖微一运劲,整个身子瞬间腾空而起,已掠至一株大树顶上,更让男子震惊不已:“不妨告诉你,我便是会妖法的,无论你身在何处,说什么,做什么,都绝瞒不过我的耳目。”她目光徐徐移动,端详起不远处那名早已呆滞的少女:“小娘子相貌不错,我很喜欢,她今后是我的人,她的命也由我收了。但我最近更爱清静,不知哪年哪日再来接她,若你因为今日之事而伤她一分一毫,你可以试一试后果。” 那男子心中不管多么惊疑,嘴上都不停道:“是,是。大王会的自然是仙法——” 召媱笑道:“我说过,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不必嘴上说我好话。你滚吧。” 那男子右肩伤口仍在渗血,只求能尽早前往医馆医治,一听对方末句话,当即站起身来,见她果然不再阻拦,苦着脸道了句“多谢大王饶命之恩”,转身就跑。而那妇人与那少女踌躇少顷,向召媱行了一礼,也跟在他身后离去。 时近午时,金乌当空悬挂,正是阳气最盛时刻。召媱犹坐在树上,沐浴阳光之中,终于转头看向旁边树下女童,她毫不避讳地与召媱对视,双眸灿烂,闪烁着兴奋。 刹那间,召媱竟有些狐疑:“你在激动什么?” 凌澄道:“你好厉害!” 召媱道:“你不怕我吗?” 凌澄道:“你是好人,我为什么要怕你?” “好人?”召媱侧首瞧了一眼地下那十具尸体,挑了挑眉梢,莞尔道,“你是凌禀忠的女儿?” 凌澄心潮本还澎湃,倏然听她听起自己的父亲,笑容立消,垂下眼帘:“是……” 召媱道:“苏英是不是在你家做护卫?她人呢?” “你认识苏姨?”【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经过适才之事,凌澄已认定召媱必是大大的好人,不再有所顾忌,将自己的经历讲述一遍,再问道:“你真的认识苏姨吗?” “曾有几面之缘。” 听完凌澄的解释,召媱已差不多弄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她是江湖浪客,四海为家,且因生性喜爱名山大川,是以每隔一年左右的时间,便会寻一处风景优美之地居住,直到将周边一带都玩够,再选择别处乐土佳地作为新居所。前不久她看中长安城郊大临山的景物,又听说苏英在长安城中凌禀忠家当护卫,便给苏英寄了封信,邀对方得空约个日子在大临山见面。 只不过她那时才到大临山,还未选好究竟在山中哪处位置建造房舍,苏英自然不知她具体住在哪里。原本她是打算待一切安顿妥当,再与好友联系,哪料到京城风云突变,凌家谋逆案震惊天下。 以召媱的推测,苏英带着凌澄一路跑来大临山,必是想要寻求她的帮助。朝堂之上的腥风血雨,与江湖人无关,召媱本不想理会,不过这个孩子…… 她探究的目光打量凌澄一会儿,倏而提着刀一跃而下,刀光闪过,不过片刻已在大树干上刻下五个大字: ——杀人者召媱。 凌澄诧异道:“你干嘛要……” 召媱淡淡道:“莫名其妙死了这么多金羽卫,朝廷不可能不追查。” 凌澄了然道:“你是怕又冤枉到无辜人的身上?可是……可是这样一来你不就危险了?” “他们若来,那是他们危险。”召媱无所谓地笑一笑,刀柄在手心一转,长刀已回鞘中。凌澄见她如此自信,眼中不禁露出崇敬之光,不必为她担忧,继而才渐渐将视线转移到地下那十二具尸体身上,若有所思。 召媱见状道:“怎么?你可怜他们?” 凌澄闻言连连摇头,这帮官兵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她只恨自己没能亲手杀上一个,不够过瘾。因此她这会儿只是有些疑惑:“金羽卫是天子亲军,有卫戍京师之职,也应当守护百姓,他们怎会……” 召媱又笑了。 这一次她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容里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讽意,并不言语,遽然转身,向东南方向行去。 凌澄急忙跟上:“你去哪儿?” 召媱道:“你不想找到苏英吗?” 从凌澄落崖那天起到今日,其实时间已过去二十多个时辰,倘若苏英得以脱险,必会去往崖底寻找凌澄下落。而召媱的居所便在崖下长河边上的树林里,按理而言,她只要到了崖底,很容易便能与召媱见面,然而这两日她销声匿影,竟始终不与召媱联络,令召媱此刻心中也不免隐约有些不安,前往崖上,只不过是为了查看她是否留下什么标记暗号。 日丽风清,万里天穹一碧如洗,此处为大临山的梧立峰,高而险峻,放眼四望,苍松翠柏郁郁蓊蓊,除了地上还有点点干涸血迹未消,她们查找许久,仍不见任何与苏英有关的线索。 凌澄擦了擦额头的汗,蹲坐于草地丛中,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怦怦跳着。 召媱见她满脸忧虑之色,反而冷静自若,不慌不急:“她没死。” 至少没有死在这里。 凌澄抬眸问道:“为什么?” 召媱道:“无论是谁死在这儿,地上的血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凌澄颇为茫然道:“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 召媱倚着树干,沉思起苏英有可能的去向,并未回答凌澄的问题。通过血迹形态,分析出当时的战斗情形,乃是她经历过无数次江湖厮杀的经验之谈,本就很难解释得清楚明白。 凌澄犹坐在地上,仰起头,继续凝望着一旁的召媱,亮晶晶的眼珠不由得转了转,突然道:“你的武功是不是比苏姨高?” 召媱眉梢微微一挑:“苏英和你说的?” 凌澄道:“苏姨没和我提过你的名字,只在那天说要带我去找一个人,若是能够找到她,再多十倍的追兵也不必怕——我刚刚才想起这句话,这个人是不是就是你?” 召媱本就从不知谦虚为何物,闻言点点头道:“有这样本事的人,好像的确只有我。” 凌澄当即站起身,迫不及待地问:“那我想拜你为师,你能答应吗?” 召媱笑道:“你倒是不客气,就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吗?” 凌澄道:“无论你答不答应,我总要先说出来啊,不直截了当地说,还能怎么说?” 这话很对召媱的脾气,可惜召媱从无收徒的心思,更不想与朝廷大将的女儿扯上太多关系。她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 凌澄虽猜到她大概不会立即答应,却未想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稍一愣,旋即走上前两步,弯下双膝,毅然决然地跪在了召媱的面前:“只要你愿意收我为徒,教我武功,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召媱并不因她的举动而有丝毫心软:“我听说苏英教过你一些武功?只要找到了她,你不是还能跟她学吗?” 凌澄跪是继续跪着,腰杆始终挺得笔直,仿佛一株正在成长之中的翠竹,尚显稚嫩的语音里透着玉石般的坚定:“我只学了一年多,苏姨说我连武学的门也未摸到,其实什么都不会。你的武功既然那么高,我唯有跟你学武,才有机会在最短时间内成为绝顶高手。” “成为绝顶高手做什么?” “报仇。” “找谁报仇?” “当然是陷害我阿父的人。” “那皇帝呢?” 凌澄一愣,顿感茫然失措,自祸事发生以后,这个问题她在这段时间其实从未想过——或许是无暇细想,又或许是不敢细想,然而此时此刻召媱既主动提起此事,凌澄无法再回避,亦不可能再回避,张开口,“阿翁”两个字在喉边,却是无论如何都再叫不出声,喃喃道:“他……他……他是以为我阿父造反,所以才会……” 召媱哂然一笑:“当今天子历经数次政变方登基为帝,到如今坐上龙椅已有三十余年,无一日不紧紧将权柄握在手中,说现在的他是明君也好昏君也罢,但绝不会是被人操控的傀儡之君。你——” 说到此处,她稍稍顿了顿。 只因她已发现,她每多说一个字,凌澄的脸色便更白一分,原本挺直如松竹的背脊似被抽走所有力气,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撑在地面的左手微微有些发抖。 召媱神色不变,冷静如常,只瞧她一眼,毫不留情地将方才问题再问一遍:“待你学成了绝世武艺,你要找谁报仇,如何报仇?” 一语毕,召媱没有听见答案。 只听见哭声。 凌澄生性倔强,除听闻父亲死讯的那一刻,她流了几滴眼泪,从此以后,哪怕她亲眼见到母亲死在自己的面前,她都再没有哭过。 不是不哀伤,不是不悲痛,然而强烈的压倒所有的恨意仿佛一把大火迅速蔓延开来,烧得她的心一片荒芜,也烧干净了她的眼泪。直到这一瞬间,她终于低下头,左手犹撑着地面,断了线的泪珠一滴滴落在草丛中,忍不住痛哭出声。 “等你考虑好了,再来谈拜师的事吧。”召媱冷眼瞧她哭了一会儿,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只听一声: “我考虑好了!” 召媱停步回首。 跪在地上的女童即刻起身,却因动作太急太猛,牵动体内未愈的伤势,忽觉胸口一疼,脚步不禁一个踉跄,她连忙稳住身形,再次走到召媱的面前,声音哽咽但决绝:“我要查清真相,我一定会查清这件事的真相,无论害死我父母的都有谁,我发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人。” 话落,她咬着牙,紧皱着眉头,不由得低眸看了看自己的右臂。 自她醒来以后,她残缺的右臂始终隐隐作痛,起初还能忍受,这会儿不知为何那股疼痛感越来越强烈。 召媱神色渐渐凝重,注视她良久,方道:“你考虑好了,我还没考虑好。” 这话竟不再是果断拒绝的意思。 “先跟我走,你的右臂需要换药了。” 召媱虽是江湖侠客,但武功已臻化境,这世上能够让她受伤的人很难找得出来。因为这个缘故,她随身携带的伤药极少,且都不是为自己准备,而是以防万一偶尔路见不平,能够随时拿出救治伤者。可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这孩子恐怕都得待在自己身边,她想,她身上那些伤药应该不够。 因此,在回林中茅屋以前,召媱先带着凌澄去了一趟附近吉田县。 此县因距离长安不远,倒也算富饶繁华,街上店铺鳞次栉比。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偶尔冒出几个身着金羽卫服饰的官兵,召媱不想惊扰到当地百姓,牵着凌澄的手,身形一晃儿,刹那间避离开他们的视线,走进一家医馆。 医馆对门,正巧是一家成衣铺,召媱买完药,又与凌澄进入这家衣铺之中。 “选几件衣裳吧。” 经过这两日的变故,凌澄身上的衣裳早已脏得不成样子。召媱极是爱美,实在看不下去。 凌澄抬眸,视线转了一圈,不理会店老板喋喋不休的介绍,左手指向其中一件白衣。 召媱道:“再选几件,你之后还得换呢。” 凌澄道:“那就多来几件一样的。” “一样的?”召媱大感惊奇,低头打量她须臾,伸手拍了一下她脑袋,“小小年纪,穿那么素做什么啊?” 凌澄的声音变得很低:“我还在孝中……” 召媱一怔,点点头,掏出钱来,买下数件素白衣裳,让她前去内堂换衣。约莫一刻钟过后,一身雪白的凌澄重新出现于召媱眼前,这时的她脸上竟带着几分疑惑神色,似乎踌躇了片晌,抬首问道: “你是在崖下发现我的吗?” “是。” “那你有没有在我身上或者附近地上,看见一把匕首,还有……还有一枚白玉雕的玉兔?” “你当时从崖上摔落到河里,我正在河中心游水才及时发现你,要真有什么东西遗失,估计也都落到了水里。怎么,是很重要的东西?” “那把匕首……是很重要。” 毕竟那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 召媱见她神情奇异,惘然若失,遂又好奇问道:“那你说的那枚玉兔呢?” 凌澄欲言又止,睫毛微微颤动,陷入沉默之中。 这两日她经历了一场天崩地裂,满脑子唯有死去的父母,到这时才能分出心神想一想那枚玉兔的主人。重要么?若在从前,凌澄可以毫不犹豫回答,没有谁比舍迦更重要。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刚刚才在心里发过誓言。 她要报仇。 无论仇人是谁,她都必须报仇。 她也自然狠得下这个心来,尽管她自幼常常出入禁中,当天子是祖父一般亲近,实则与谢家皇室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既然谢泰主动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亲情,那她又何必心慈手软?而舍迦与她不同,舍迦的的确确姓谢,的的确确是天子真正的嫡亲孙女,若有朝一日她们再见,她知晓她的目的…… 她会阻拦自己吗?她还有可能当自己是朋友吗? 这一切,凌澄不得不思考。 召媱见她半晌不言,猜出一点端倪,转身走出店门,语音悠然:“既然已经失去,又找不回来的东西,那就别想太多。先跟我回去吧。” 折腾了这一日,待离开吉田县,再次步入城郊之地,时辰已近黄昏。 夕阳欲坠,暮色四合,行人逐渐归家,四周山林极为清静,晚风吹扬起凌澄的素白衣角,途中她一言不发,直到在她前方的召媱突然停下脚步,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奇道: “怎么了?” “有人来了。” “人?”凌澄四处望望,“是官兵吗?” “不,那些官兵没这么好的武功。”【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来者共有三人。 两男一女,年长的三十来岁,年轻的二十余岁,皆身着石青色道袍,缓步从树林深处走出,向着召媱拱了拱手:“阁下好耳力。” 召媱笑道:“我若没这么好的耳力,也不知你们还准备这般鬼鬼祟祟跟我多久。” “阁下切莫误会,在下定山派弟子望岱,此乃我师弟松泉,师妹拾霞。我们刚才绝无恶意,只是偶然间在此地见到阁下,想要问一问你的姓名,正犹豫该如何问……”那男子看来甚是有礼,语气恭敬,立刻解释完毕,顿了顿,干脆直截了当地开口,“不知阁下可是姓召名媱?” “哦?定山派的?我记得我和你们定山派的人素无来往吧?”她并不否认自己是召媱,自然相当于默认。 望岱的神色瞬间严肃许多,语气也变硬许多:“果然是你。我们之前的确素不相识,但我定山派弟子向来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为己任,今日见到阁下,便不能不理会了。” 召媱本想回一句“你们惩恶扬善关我何事”,倏地意识到自己如今在江湖之中似乎的确恶名远扬,又思索片刻,旋即了然一笑:“你们是为了那十二个死人而来?” 松泉冷冷道:“你承认那些人是你杀的了?” 召媱道:“你们若看到了他们的尸体,必也看见了我刻在树上的字,何须再问?” 如此漫不经心的语气,登时惹恼那三名定山弟子,他们满脸怒色,刚张开口要接着说话,一旁凌澄终于反应过来,登时扬声为召媱辩解:“那些官兵本就该死,召女侠杀了他们是为民除害,你们不要冤枉了好人。” 随后,她将今日晌午之事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对面三人原本听得认真,并不打断她的叙述,但当听完以后,眉头反而皱得更紧。拾霞走出两步,看向她的眼神还颇有些痛心:“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会跟在这等女魔头的身边?小小年纪,也学会撒谎骗人,长大如何了得?” 凌澄满以为自己说明了真相,他们即使不会完全相信,也会暂时不与召媱为难,至少先调查一番,哪知道他们如此冥顽不化,呆了一呆,心底的火气腾地一下冒出来:“我说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你凭什么说我骗人?” “这事可不止你一个人亲眼所见。”松泉亦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很为这名孩童感到惋惜,旋而将视线对准召媱,“据那名百姓所言,此事起因只不过是他路上没留意,差点撞到了你,你居然出刀砍伤他的肩膀,那十二名官兵路见不平,欲要将你前往县衙问罪,才被你杀害;事后你还假装妖法威胁于他,若非他见我们身着道袍,是修道之士,要请我们抓妖,怕是还不敢对我们说出你的恶行——不知召娘子如何解释?” 这番话落,召媱依然未来得及开口言语,凌澄愕然一瞬,已迅速意识到对方口中的那名百姓恐怕便是今日晌午那名少女的父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问我们要解释,那向他问过解释了吗?既然我和他说的话有矛盾,你们干嘛只相信他,不相信我?” “这很简单,因为我一向都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召媱生性洒脱,陌生人的闲言碎语于她而言不过尘烟,不值得她有丝毫在意,但她万万没料到她对此事全无所谓,凌澄却会为了自己如此生气,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抬手揉了揉凌澄的脑袋,“他们认定了我是这样的人,自然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话。” 望岱为人最是疾恶如仇,见她这满不在乎的模样,怒火更炽:“你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更该晓得善恶有报的道理,你已逍遥法外这么久,今日就要你认罪伏法!” 话音刚落,他身形一跃,霎时间拔剑出鞘,长剑一抖,剑尖已直直朝着召媱刺去。 “我劝你们还是并肩同上,我们还能多玩上几招,不然你败得太快那可没什么意思。” 剑光如电,召媱却不慌不忙,立于原地纹丝不动,悠悠说话的同时才陡然把刀一翻,刀锋展开,拿捏时候,恰到好处,“铮”的一声疾响,刀剑相交,但紧接着召媱使个巧劲,手腕微动,刀背压下,恰巧这时她方才出口的那句话的最后一字落下,望岱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心里的剑柄竟不受他控制地震了一下。幸而他内力深厚,立刻死死握住剑柄,运功稳住,掌中宝剑才未脱手。 然而只此一招,望岱已知对方说的不是大话,此女武艺果然名不虚传,尽管自己已是江湖一流高手,比起她仍是远远不及。他只惊不惧,一瞬停顿也无,一剑紧过一剑,恍若江河浪涌,奔流不息。召媱依然甚是从容,见招拆招,游刃有余,竟真似玩耍一般。 刀光剑影交织一片,凌澄只觉眼花缭乱,实在不知他们究竟谁占上风。另一旁观战的松泉与拾霞则不免心惊胆战,早听说这妖女乃当今天下第一高手,他们从前将信将疑,但耳闻不如眼见,现下看来怕是最多再有十招,师兄就得输在这妖女刀下。除非他们两人上前助阵,或许才能有取胜机会,只是以多敌少太过无耻,定山弟子从来不屑为之,不愿为之。 正在他们犹豫之际,望岱亦知再这样打下去自己讨不着好,眼见一片白亮刀光朝着自己袭来,他心下一发狠,明明有闪躲机会,竟毫不退避,剑锋划过之处犹如雁形,猛地向召媱削去。 这一招狠辣至极,且剑锋上贯注了他的内力,用意是拼着自己一死,也要将召媱重伤,免得待会儿师弟与师妹遭她毒手。召媱早在之前二十多招的时间里摸透了他的武功路数,见状轻声一笑,长刀反拨,刀身刹地贴着他手臂一转,并未令他受伤见血,可是他的手臂不由得一麻,距离召媱胸口仅有半寸的那一剑不得不停顿了一下。 而召媱手持长刀,刀锋顺势向前,若她无意收招,这一刀必定狠狠斫中望岱身体。定山弟子同门情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再顾不得什么公平不公平,松泉与拾霞心猛地一跳,下意识足尖一点,身体也在瞬息间跃了过去,两柄精钢长剑朝着召媱的脑门劈下。 杀气笼罩召媱头顶,召媱将刀一扬,长刀顿时如游龙腾云而起,只闻一阵敲金戛玉之声,已架住那两柄利剑。 “你们终于一齐上了。” 她身形又一掠,刀随身动,骤然间松泉与拾霞均觉一股强劲潜力推来,他们不由得后退数步,旋即站稳地面,与望岱分立三处位置,再度同时出招。 当今江湖武林,论武功,召媱称第二,绝没人敢称第一,他们三人的功力加起来仍是稍逊于她。不过他们师兄妹自幼一同长大,配合默契,三柄剑的剑光连成一片,仿佛织成天罗地网,一招接一招舞得密不透风,且挟着风雷之气,逼人而来。 召媱终于生出兴趣,身如轻舟在海浪之中浮浮沉沉,始终稳而不倒。然则此时金乌已落,夜色沉深,若这般见招破招打下去,至少还得小半个时辰才能结束战斗,召媱不想再浪费时间,欲要速战速决,刀柄忽在掌心一转,刀锋旋过,削向松泉腰身。 这一招松泉应有七分机会避过,但在他身旁的拾霞顾忌着另外三分危险,必会出招相助。召媱算准了拾霞的动作,正要趁机欺身而上,先将她给制住,足尖才一运劲,适才已隐隐作痛的胸口此刻突然疼痛加剧,她脚步一顿,刀招也跟着一顿。望岱见状还当她终于露出破绽,登时大喜,一剑挥去,毫不留情在她右肩划上一道极长的伤口! 鲜血飞溅而出,凌澄失声惊呼:“召女侠!” 原来前日凌澄从断崖坠落,虽落入河水之中,但巨大的冲击力仍然震伤了她的身体,召媱为救她一命,不得不将自己的数年醇厚内力输入进她体内。 召媱天生根骨奇佳,武学天赋极高,虽还不到三十岁年纪,已是江湖顶尖高手,区区几年内力的流失对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然而要说这对她的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害也不可能——与三大高手过招许久,她力气终究是有些不支,才会着了望岱这一剑。 这道伤虽不致命,偏偏她右手持刀,右肩受伤,必会对她接下来的出招造成影响。冷冷月光如霜雪洒下,召媱侧首望一眼旁边不远处满脸忧虑的凌澄,心念一动,心中暗暗道上一句:“顾不得那许多,唯有使出它了!” 刀光霍霍展开,四周寒气乍生,刀锋宛若雪花飘来,看似轻柔,其速度之快却是超乎想象。望岱终于伤了这传闻中的天下第一高手,犹在欣喜之中,这时反应力反而不像之前敏锐,且不知为何空气里凛冽寒气逼来的那一瞬,他剑招略有凝固,旋即仿佛鬼影在他眼前一闪,他闷哼一声,原来长刀已砍中他的右肩! 寒气消失,他右肩伤口顿觉一阵烈火灼烧似的疼痛。 召媱秀眉微皱,右手握刀,左手抚住胸口,脸上依然扬着春风一般的笑容:“你们还不认输吗?” “你们不必顾忌我!”望岱咬着牙道,“今日是为民除害的最好机会,莫要理会这妖女的鬼话!” 定山弟子向来以侠义为重,为除邪惩恶,不惧个人生死,可是同门师兄的生死那就不同,松泉与拾霞见状呆了呆,哪里敢真的上前,又怒又忧,正不知所措之际,却见召媱再次嫣然一笑,倏地收招,血泉从望岱的肩头涌出,她慢悠悠退后两步,靠着树干: “谁说我要拿你的命来威胁他们?只不过我既在受伤之后能一招重伤你,你又怎会觉得我敌不过他们两人?” 望岱一怔,无言以对。 松泉上前扶住师兄身体,冷冷道:“你想要如何?” 召媱慢条斯理地道:“不想要如何,只是你们的脸实在令我厌恶,我不愿再看见你们,所以也不愿再和你们打下去,希望你们现在就滚。” 此言毕,树林里陡然静下来,定山派三名弟子交换一个眼神,神色里显然有些犹豫。 半晌,拾霞方喟然长叹道:“你的武功高出我们不少,倘若单打独斗,其实我们早已败在你的刀下,再和你打下去,倒是我们不知羞耻。但本门之中,我们师兄妹三人的武功不算最高,今后我们再听说你做一件恶事,定山派千千万万的弟子都不会放过你!后会有期!” 她说完最后四字,扶住望岱身体另一侧,与两位师兄转身离开。 谁都未曾注意的角落,凌澄眉梢已如刀锋挑起,目光中泛着堪比刀锋的寒意,冷冷注视了片刻他们的背影,旋即迅速奔向召媱:“你没事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回到林中茅屋,召媱先包扎了自己的伤口,再给凌澄的断臂换药。 期间凌澄一直凝目观察着召媱的神色,忽问道:“你很痛吗?” 召媱挑眉抬眸,眼中犹蕴含着笑意,也瞧她须臾,倏地伸出一只手,中指微屈,在她额上一弹。 “痛么?” 凌澄一愣,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虽然有些感觉,但说痛还算不上。 “那道伤对我而言,和你刚才感受到的感觉差不多,你说痛不痛呢?”在自己的武功大成以前,召媱身经百战,亦曾受过不少外伤,练就了忍耐的本事,那一道浅浅的伤痕她确实不放在眼里,因此这话倒不是单纯安慰凌澄。 凌澄道:“可我之前看见你皱眉,你好像……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那是别的缘故,与这伤无关。”召媱向来坦然,倒不否认隐瞒自己适才的痛苦,只是未与凌澄解释原因,突然指了指一旁木桌,话锋一转道,“你一天没吃东西,那桌上有些干粮,饿了便自己吃吧。我得打坐调息一会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话落,她已前往另一间小屋。 凌澄知晓这个时候不能打扰于她,胡乱吃了些干粮,继而呆呆地在屋里坐了会儿,想起之前的战斗,越想心里越不痛快,不由自主移动视线看向挂在墙上的数柄刀。 召媱收集的各类长刀短刀不少,只因一个人武功已到超凡境界,飞花摘叶亦可伤人,她便不太在意兵刃的好坏,只是天性喜爱漂亮事物,凡是见着刀鞘精美的武器都会买下,悬挂于墙壁,十分赏心悦目。 凌澄倏然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决然起身,随手拿起其中一把匕首,旋即离开茅屋。 屋外夜色茫茫无边,长风吹响千枝万叶,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泼洒下来,勉勉强强能照清四周景物。白日里凌澄已走过两遍的路,她自然将方向清清楚楚地记在了心里,因此这一次花费的时间不长,仅仅半个多时辰便走出树林,放眼望向前方。 如钩月下,一座白墙红瓦的大庄园坐落路旁。 时近子时,庄院内并无灯火闪烁,想必庄中人都已在睡梦之中。凌澄来到院墙外,周遭排排大柳树总共近百株,柳叶随风飘扬,她将匕首揣进怀里,随便选了株树,左手攀着枝干,再次手脚并用爬了上去,继而跳过围墙,又顺着院里的一株树往下爬,不一会儿落入院中。 尽管庄园里有房间无数,但主人必定住在正房。凌澄琢磨了一下方向,行至廊下,悄悄推开某扇房门,绕过屏风,点燃桌案上的铜灯,看清楚躺在床上的那名中年男子。 ——果然是今日晌午的那名陈姓财主。 找对了地方,凌澄脸上终于浮出一点笑意,锋锐如寒刃的笑意,拿出怀里匕首,刀鞘敲了敲床头,“砰砰砰”三声响将那男子吵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一旁的女童,起初还有些茫然,待到终于记起自己在何时何处见过对方,猛地一惊,几乎没跳起来。 “你……你……怎么是你!”他迅速下床,左瞧瞧,右看看,满脸的惊慌之色。 “召女侠没有来,你不用再东张西望。”凌澄晓得他在怕谁,立在床边,神色冷得犹如寒冰,“但她和你说过,哪怕远在千里之外,无论你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绝对瞒不过她的耳目。所以,我现在是代替她来找你。” 听见召媱不在,那男子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来,不把凌澄一个小孩子放在眼内:“你还真和那妖女认识?她人呢?死了吗?” 什么妖法仙法,数个时辰前他已听几名道长解释清楚,实则是一种名为“武功”的东西,世上任何人都能练成。而那三名道长的武功也颇为不凡,想来应该已将那妖女制服,不然怎么这会儿就这小丫头一个人前来,不见那妖女身影?他思及此,自然忧虑全消,提起召媱时不再恭恭敬敬说话。 凌澄本欲先向他问清楚那三名定山派弟子的事,再给他一个教训,哪知他出口如此不逊,霎时间心底怒火更炽,一字一句道:“你想要杀她?” “她那样的妖女,死了不是活该?”那男子心中一喜,打量起对面女童,他此前受到严重惊吓,是以直到此刻才将白日里所发生之事重新思考了一遍,终于意识到此女大概就是那些官兵真正要抓的朝廷钦犯,心道若能将她扭送官府,说不定能得许多赏银,当下伸手去按凌澄肩膀。 殊不知凌澄年纪虽幼,已有一年多的武功基础,虽比不过那些训练有素的金羽卫官兵,对付像他这般虚胖体弱的普通人却非难事,蓦地将身一侧,伸脚踢他膝盖,他“哎呦”一声,不由自主半跪下地,凌澄趁此机会,拔出短刀,刀尖猛地刺入他胸口! “她没死,但你真正该死!” 猩红的鲜血从那男子胸前涌出,他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只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疼痛,随即眼前一黑,就此倒地不起。 或许是因为出身将门的关系,凌澄生性乖张,胆子比起同龄人不知要大上多少,从前在长安城内亦曾惩治过不少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许多人私下里暗暗称她为“小魔星”,只是伤人与杀人毕竟不同。 杀人,对她而言还是头一遭。 几滴鲜血溅在了她的手上,但她的动作没有犹豫,心中更没有丝毫惊慌,反而觉得痛快! 自父母死后,始终积压在她心头的郁气在这一刻消散了大半。 她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收回匕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因她适才整个动作干脆利落,并未惊动到庄院内其他百姓,她原路返回,再次来到院墙边上,正欲要爬树出庄,仰起头,树上一个熟悉身影登时映入她的眼帘。 “召……召女侠……”她目瞪口呆,大吃一惊。 天穹一轮金钩似的明月泛着寒光,正映在召媱身后,她仿佛坐在月边,低首瞧瞧凌澄衣袖上的血迹,脸上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道:“要回去了吗?” 凌澄点点头。 召媱手掌在树干上一拍,瞬息间腾空而起,挟着凌澄御风而行,不一会儿掠出数里之远,她这才又将凌澄放下,径直往前步行。 凌澄追上道:“你生气了吗?” 召媱不答此问,默然良久,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这才蓦地停步回首,目光对准凌澄:“为什么杀人?” “你干嘛要生气?”凌澄不服气地道,“他想要害死你,难道不该杀吗?” “他要害我,又不是害你。与你有何关系?” “你之前救了我的命,又是苏姨的好朋友,我们怎么会没有关系?你的事我当然要管,当然要帮你啦。” “就为这个?” “不然还能为什么?” 凌澄的语气理所应当,脱口而出。召媱眉间浮现出一缕若隐若现的忧虑之色,脸上神情若有所思,然则片刻过后,她又倏地朗声而笑。 “你不是想拜我为师吗?我答应你。” “啊?”凌澄闻言呆了呆,这话于她而言确是惊喜。她早听说定山派乃当今武林第一大派,门下弟子个个武艺高强,因此在她亲眼看见召媱以一敌三,胜过那三名定山弟子以后,对她的武功更加崇拜,想要拜她为师的心情更加强烈,甚至已思考起第二日怎么求她,万万没料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再提此事,召媱已主动改变想法,难道是因为…… “我只是觉得那人讨厌,死有余辜,杀他不仅仅是为了帮你报仇,也是我自己想要出口气。”凌澄解释道,“我没有利用这事求你收我为徒的意思。” “你以为我现在答应收你为徒,是因为你帮我杀了他?” “那是因为什么?” “你暂时不必管这个缘故。”召媱笑道,“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凌澄双眸亮起,迫不及待地回答,只怕召媱反悔,当即双膝跪下,腰杆挺直,向召媱行了一个拜师礼,语音脆生生地道了句,“师父!” 召媱没答应。 甚至一声不出。 凌澄等了一阵子,不禁抬起头,借着月色疑惑地看向她。 召媱这才似笑非笑地道:“你叫我什么?” “师父……有什么不对?” “那你说说我是男是女?” 古往今来,“父”之一字皆指男子,然而在江湖之中若有女子收徒,其弟子亦是随波逐流称呼其为“师父”,至于“师母”的称谓则通常指师长之妻。凌澄从前从未想过这有何不对,如今经召媱一提醒,她心中才觉奇怪,蹙了蹙眉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啊?” “起来吧,不必再跪了。除了师父,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直接唤我的名字也可。”召媱向来不拘小节,更不在乎俗礼,只是认同自己的女子身份。 凌澄起身,又跟在召媱身后走了好一会儿的路,忽想起前不久才学过的易传里的一句“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笑道:“那我叫你师君吧!” 召媱道:“随你。” 随后途中,两人不再多言,半个时辰后再次回到林中茅屋,休息了一夜,翌日清晨,召媱收拾了行李,带着凌澄离开大临山。 昨日她与凌澄都杀了人,大喇喇将尸体留在原地,必会引来大批官兵前来附近调查。她虽不惧他们,却嫌对付起来麻烦,索性另换一个远离长安的新住处。是以两人跋山涉水,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两个月后,在曲州城郊的云羡山住下。 而这约莫两个月的时间,凌澄断臂处的伤口每日换药,渐渐痊愈,不再时时都觉疼痛。 召媱教起她左手刀法。 她本就天资聪慧,颇有习武天赋,再遇上召媱这样的绝顶高手倾囊教导,进步可谓神速。然则她心中既有复仇大志,若不能一步登天,始终不觉满足,在沉思良久以后,某日突然向召媱问起: “师君,那天你对付那两个定山派弟子的时候,最后使出的刀法,是不是和你之前施展的刀法不一样?” 召媱未料到她竟能瞧出这一点,挑眉笑道:“眼光倒不错。” “我也只是有些隐隐约约的感觉。”凌澄道,“你最后的那一招好像比你之前的武功都要厉害!” “是,但你不能学那套刀法。”召媱察觉出她的心意,断然道,“现在不能学,以后也不能学。” 凌澄愕然道:“为什么?” 召媱做事我行我素,一向不爱与人解释,偏偏这孩子太过难缠,不说出个子丑寅末她定然不能服气,沉吟道:“那天你问过我,我只受了一道伤,为何身体会觉难受?” “为何?” “其一,在那日之前,我因故耗损不少内力,因此体力略有不支。其二,那套刀法威力的确巨大,举世无敌,但一旦施展起来,出招者自身五脏六腑会有烈火灼烧之感,刀法越是凌厉,痛得越是厉害。” 原来是因为如此缘故?凌澄愣了愣,不可置信地道:“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奇怪的武功?” 召媱道:“所以你还要学它吗?” 凌澄毫不迟疑地道:“要!师君不用担心,我不怕疼的!” “举世无敌”这四个字吸引了凌澄。 在如今的凌澄心中,只要能报父母大仇,纵然是十八层地狱里的酷刑都受一遍,她也无所畏惧。 召媱失笑道:“不要口头上逞能。等你真的疼起来,你便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况且……”她稍稍顿了顿,笑意又渐渐收敛,肃容道:“我说不能学就是不能学。先把我教你这套刀法练好。苏英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得去打听打听情况,过些日子回来,我可会试一试你有没有长进。” 凌澄从不是听话的乖孩子,本还想继续磨着她问那刀法的来历,岂料蓦地听她提到苏英,顿时住口,点点头,不再言语。 这些日子以来,凌澄自是同样无比担忧苏英的安危,此刻望着召媱离去的背影,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许多从前她与苏英相处的情景画面。 而那些画面,大都亦有舍迦在场。 她仍是想起了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 21 章 出长生谷,向南行半月路程,秀州万柳溪边坐落一座庵寺,取“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之意,名为净意庵。 马车停在庵门前,谢妙跟随九如下了车,举目四望,只见此地依山傍水,景色秀丽,那庵寺古朴雅致,进入庵内,内有十来名比丘尼都与九如极为熟悉,彼此打过招呼以后,九如道了一句:“我想回去看看。”便无人再打扰于她,她独自一人带着谢妙前往后院。 花木深深,掩映着数间禅房,九如熟门熟路,轻推开其中一间房门,房内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床榻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但正因太过洁净,反而让谢妙感觉,这间房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谢妙心底早已生出数个疑问,此时见状实在忍不住问道:“你从前是在净意庵出家的吗?这间屋子……是你以前的住处?” 自进入这间屋子以后,九如身外那层无形的霜雪似乎渐渐消融,她神色柔和不少,轻声道:“是我师妹的住处。” 谢妙讶然道:“秦艽?” 九如摇摇头,走近一张桌案前,双手握住案上的青瓷莲纹花瓶往右一转,只听“咔嚓”一声,她面前那面墙壁骤然出现一个暗格,她又伸手从中拿出一本书册。谢妙年纪小,个子自然不够高,正想踮起脚尖瞧瞧那到底是什么书竟藏得如此神秘,突然不知何处有人厉声道了句: “那不是你的东西。”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正当谢妙疑惑地抬起头,想要寻找是何人在何处说话之时,九如眉头微蹙,已径直望向窗外:“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这里也是我自幼生活之处,怎么就许你来,不许我来?” 话音落,窗户几乎在同时被推开,金色朝阳之下,秦艽容颜更显妍艳,斜倚窗外,目光冷冷盯着九如手中那本书册。谢妙瞬间将她认出,不由得惊呼出声。 “这里当然是你的家。”九如闻言心情分外复杂,面上虽依然淡淡的,心中叹息一声,“可是……自从你杀害无辜之事被她们知晓,她们也劝不了你以后,我记得她们已不准你再踏入净意庵,你今日是如何进来的?” “你放心,我自不会与她们起冲突。但我想要进来在这里住上几天,不被她们发现,这很难吗?” “你已在这儿待了几天?”九如敏锐察觉出她话里隐藏的意思,沉吟片刻,倏地意识到一事,“你在躲定山派的人?” 两个月前,山岚死后的次日,九如便遵照她的嘱托,将她的遗书寄往了定山派。要知那定山派乃当今武林第一大派,门下师兄妹姐弟感情深厚,他们既已得知山岚死讯,不消说,定会派出众多高手追杀秦艽,为山岚报仇。 秦艽冷笑道:“躲?我还会怕他们?只不过……只不过他们的人确实太多太烦,所以我打算离开中原,到别的地方瞧瞧,大概暂时不会再回来。临走前在这儿住上几天罢了,没想到——”她一顿,语音更凌厉,带着几分怒意:“没想到便发现你随便乱动小师妹的东西。” 九如低下头,轻抚了一下书册上的文字:“我知道这是小师妹的东西,从未有将它据为己有的意思,只是如今有人需要它,我想倘若小师妹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同意我将它送人。” 有人需要它?秦艽微微一愣,旋即灵光一闪,目光投向正在一旁茫然听她们说话的女童,心下生愧,周身的凌冽气势瞬间消失,不再言语。 九如继续道:“当然,小师妹已死,她的遗物,你也有监管之权,若你不同意……” 秦艽沉思道:“她就算练了这上面的心法,也就只能多活几年,想要与常人一般寿命仍是绝不可能。除非……但那也只是一种传说,数百年来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做到。” 但对于注定早逝之人而言,莫说能多活几年,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想到此,秦艽颔首道:“她可以练,你不能练。” 九如淡淡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对此有兴趣吗?” “我只是提醒你一句。”秦艽言罢顿了顿,转首望向远处天穹,忽又转移话题,“那天夜里我来找你,是为了问你一句,当初我和你说的那件事你究竟要不要和我一起做?” “我的想法早已经告诉你。” “如此说来,你仍没有改变想法?那我们没什么好再谈的,我得走了,若有机会再见吧。” 她说完此言,毫不迟疑地转身。谢妙见她似要离开的意思,怔了少顷,蓦地开口叫道: “你不准走!” 秦艽又回过头,狐疑望向她:“你还有事?” 谢妙道:“你害死了山岚,但山岚是我的朋友。” 秦艽失笑道:“那天夜里你既是第一次见到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山岚,怎么她就成了你的朋友?那你准备怎么样呢,想要替你的朋友报仇杀了我吗?你有这个本事吗?” 一听此言,谢妙又顿觉迷茫无措,别说她什么本事都没有,纵使她真是武艺出众的顶尖高手,要她亲手杀人——无论是杀怎样的恶人——她都狠不下这个心肠,犹豫半晌,蹙眉道:“你做错了事,也可以改正的,你去定山派认罪吧!” 秦艽听见她如此天真话语,更觉好笑,朗声笑了一阵,才慢悠悠地道:“我教你一个方法,这世上唯一有可能杀得了我的人是她——”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女僧:“你要想替山岚报仇,不如请她帮忙。” “你和九如法师不是师姐妹吗?我怎么能让她杀你?” “师姐妹又如何?她是大善人,我是大恶人,她看不惯我已经很久,当然可以大义灭亲。” “可是你们感情明明很好,无论你做了什么错事,她就算怪你,也一定不会忍心对你下手的。我若求她大义灭亲,岂不是让她心里更难受,我怎么能做这种事?” 这番话,谢妙想也没想,下意识脱口而出,却说得九如与秦艽同时一震。 九如目光中露出几分讶异之色,登时想起二十天前,数名定山派弟子前来长生谷接走山岚的遗体,并向她打听了一下关于秦艽的情况,她虽知晓秦艽可能会在何处出没,却犯下妄语之罪,摇头只说不知。那时谢妙在旁,表情有异,她本以为谢妙私下里会怨怪她放过恶人,哪知…… 这孩子太过为人着想,她向来八风不动的心反而觉得不是滋味,与秦艽对视一眼,须臾过后,双方又不约而同移开眼波。 这时,谢妙的眼神则渐渐从迷惘到坚定,决然道:“我现在的确没有本事对付你,但只要我以后学会了本事,我再见到你,不会放过你的。” 秦艽笑道:“那时你会杀了我?” 谢妙摇首道:“我没有资格要你的命,但我会把你交给官府,或者……交给定山派。” 这话显然更加天真,然而这一次,秦艽竟没有再笑,端详她良久,喟然一声轻叹:“如果你真的有那一天,我等你。” 话落转身而去,九如与谢妙都不再拦她,不过一会儿已望不见她的身影。 而经过方才之事,谢妙心情波动,不知为何身体又觉难受起来,缓缓走到床榻边坐下,捂着心口歇了一会儿,旋即才抬眸看向九如,欲言又止。 九如道:“你想要说什么?” 谢妙道:“秦艽真的是你师妹吗?你们……还有一位小师妹?”她问得格外委婉,其实这句话里真正的意思,她真正想问的乃是: ——你们两人一善一恶,个性如此不同,怎么会是师姐妹? 她更奇怪: ——你们的师妹年纪应该比你们要轻,不知是什么缘故早逝? “我们师姐妹共有三人,秦艽是我二师妹。”当说到此处,九如的目光直视着谢妙,又把她看了片刻,才徐徐地说出下半句话:“我与她的小师妹,名唤曲莲。” 听到最后两个字,谢妙陷入沉思之中,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陡然间灵光一闪,又道:“我能问问曲莲是哪两个字吗?” 九如道:“乐曲之曲,莲花之莲。” 谢妙恍然大悟道:“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和秦艽见面的时候,她好像曾经提起一个叫‘杜衡’的名字……那是法师您吗?” 九如颔首道:“杜衡是我俗家名。” 谢妙道:“这可真巧。” 九如道:“巧?” 谢妙道:“我从前在医书里看过,‘杜衡’与‘秦艽’还有‘曲莲’都是药名,你们三人都叫这样的名字,又正好是师姐妹,这不巧吗?” 九如笑道:“我与她们都是师君在净意庵外树林里捡到的孤儿,本来无名无姓。只因我们的师君乃是杏林圣手,精通医药,她又希望我们无病无灾,能够平安长大成人,因此才以药为名,分别给我们取了这样的名字。”【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 22 章 九如之师,法号慧观,既是佛门比丘尼,亦是杏林名医,还是一位武林高手。因在江湖游走多年,看惯世情百态,某一日忽然大彻大悟,才在净意庵落发为尼。 但她捡到的这三名幼童,大的不过三四岁,小的才刚刚出生的模样,她不能替她们决定人生,因此并未强行要求她们跟随自己出家,只是将她们养在净意庵内,收其为徒,将自己的一身好本事倾囊相授。 而在这三个徒弟里,医学天赋最高的,要属年纪最幼的曲莲。慧观也最偏爱于她,圆寂前不仅将《菩提心法》传给了她,还特意嘱咐杜衡与秦艽要好好照顾这个小师妹。 对此,杜衡与秦艽半点都不嫉妒。 原因无它,只因曲莲的确值得偏爱,她个性温柔,待人体贴,善良仁爱——所有的赞美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若非说缺点,她对医学的兴趣太浓,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学医,自然没空再学武,以至于慧观武功虽然高强,杜衡与秦艽身手也都不凡,她竟然只会一点皮毛功夫。 偏偏她自幼怀有宏愿,欲走遍大江南北,医济天下苍生。慧观怕她今后在江湖里吃亏,才会对杜衡与秦艽有这样的嘱托。 九如讲述到此处,语音停顿,凝目看着桌案上花瓶里花枝,竟沉默许久,谢妙好奇心愈加强烈,忍不住追问起来,她才终于继续讲下去: “师君圆寂后,她欲往四处行医,我亦决定做一名大夫,自然陪她同行。二师妹个性自由散漫,虽学了师君不少本事,然而尚未考虑好是否将此作为终身事业,她纯粹是不想与我们分开,才跟随我们走南闯北。而期间我们所遇到的不少身患重疾的病人,虽经小师妹精心医治,得以痊愈,对她的态度却很不客气,有人甚至对她颇多辱骂。小师妹生性温和,她能够忍得了,可是二师妹绝对忍不了——你想要说什么?” 最后一句话,是九如在询问谢妙。 只因她讲到这里,发觉谢妙嘴唇几张几合,似有话想说又不便打断她。谢妙心里确实觉得极为奇怪:“曲大夫既治好了他们的病,他们不应该感激她吗?” 在谢妙患病的这些年里,为她诊治的大夫数不胜数,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根治她的顽疾,但只要稍稍缓解了她的病痛,她对他们便常怀感恩之情,是以她实在想不通九如所说的那些病人的行为怎会如此莫名其妙? 九如淡淡笑一笑,没有解答谢妙的疑问,只接着刚才的话道:“那半年多的经历,彻底打消了二师妹做大夫的念头。她也劝我与小师妹莫要再受这个苦,可救死扶伤乃小师妹毕生志向,岂是她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动的?因此二师妹一气之下,一走了之,但分别前,叮嘱我继续保护好小师妹。” “后来呢……”谢妙声音低低的,有些不知道是否该问下去。 “后来小师妹被人杀害,那时我正在为另一名病人诊治,不在她的身边。”九如又恢复她的冷淡,如霜如雪的脸庞不见一丝感情。 谢妙愤然道:“是谁杀了她?” 适才九如将曲莲夸了又夸,谢妙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曲大夫自然印象颇好,听见她果然是被人害死,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毫不生气?可她一动怒,心口便一揪一揪地疼,低下头,神色隐忍。 九如平静道:“是她的病人。” “啊?”谢妙的全部愤慨在顷刻间化为惊讶诧异,“为什么?” 九如没有言语。 她转过头,良久沉默,似不想再提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谢妙知她此刻心中难受,不敢再求她详细回忆叙述往事,想了一想,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猜测道:“是因为……那人的病没有被……” “不,他的病基本已被治好。” 谢妙更加疑惑不解,皱眉道:“那这人为什么这么不讲道理?”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本就是从来没有道理的。” 这话九如仍说得平平淡淡,却像是在谢妙的心湖里投下一颗石子,骤然生起波澜,她脸上一阵茫然,呆了半晌,渐渐地身体难受得更厉害,再次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不停喘气。九如见状,又手持银针,刺入她身上七处要穴,旋即将左手里拿着的那本书递给了她。 谢妙狐疑地接过此书,只见封皮上绣着“菩提心法”四个篆字。 “这是……武功秘籍?” “此书中所载确是一种内功心法。”九如颔首道,“但它与别的内功有所不同,它最大的好处除了提升内力修为,是能够延年益寿,祛病解毒。若你练成了它,你的病症或能得到缓解,延长你的寿数,但……” 因谢妙太过年幼,九如担心她承受不了打击,是以这段日子从未与她说过她如今已治不好她的病。然而谢妙了解自己的身体,早已隐隐有了些猜测,又想起方才九如与秦艽对话,这会儿见九如吞吞吐吐的模样,她垂着眼眸,忍住所有的忧惧,神色看似平静平和,唯独声音里透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但我的寿数最多也只能延长几年,是吗?其实……其实我本来就活不过及笄,我早就知道,我……我不怕的……” “不错,你原本活不过及笄,但只要修炼了菩提心法,若无意外至少可以活到二十岁以上。倘若还想再增加几年寿命,也不是没有办法。” 谢妙迅速抬起头,希冀的目光望向她。 说不怕只是安慰九如的话,实则从前也好,现在也罢,纵然是在听过山岚对生死的理解以后,谢妙仍然始终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 “其一,每日的作息饮食规律,加之服用药物调理。先前你说你希望拜我为师,让我传授给你医术与毒术,这件事我可以答应,待你学会以后你也能自己调养自己的身体。”九如语音清晰,稍顿片刻,接着又一字一句地道: “其二,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何事,无论你经历何事,你都需要做到心如止水,八风不动,不可再轻易被外物牵动你的喜怒哀乐。” 前一点,倒不是太难;然则后一点,对于谢妙这般心肠极是柔软、又极能与人共情的孩子而言……九如不禁微微叹气。果然,谢妙听罢她的“其二”也甚觉迷惑,琢磨了许久这话的意思,才轻声道: “我以后不能高兴也不能生气吗?” 可是人的喜怒哀乐种种情绪发乎于心,这世上唯有心最难控制。谢妙下意识地摇摇头,这根本不可能嘛。 “至少不能大悲大喜大怒。”九如正色道,“如果你想要活命,你就必须做到。” 这话又重重将谢妙一击。 想活么……她无声地回答,我当然想活。 九如继续道:“这菩提心法,传说乃是数百年前一位武林奇人所著。修炼到第一层,只能治疗一些小病轻症,越练到后面,对身体的好处也就越多。倘若能够练到第九层的最高境界,任何不治之症都能立刻痊愈,且拥有百岁天寿。虽然……这数百年来从来无人能真正将它练到第九层,但传说不会是空穴来风,你更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使多活一年,你便能多一分希望练到第九层。” 最后一句话,其实九如自己也不信。 仅仅是对谢妙的一种宽慰。 谢妙经历的失望太多,更觉这所谓的传说犹如镜花水月,虚无缥缈。但她从前从未听九如对自己说这么多的话,微微一愣神,刹那间感受到九如对自己的关心,第一次意识到九如对自己的关心,便不欲让她担忧,沉吟微时,旋即郑重地颔首。 九如牵起谢妙的手:“走吧,回谷以后,我再告诉你这内功心法应该如何修炼。” “我……”谢妙缓缓起身,却未移动脚步,犹豫着道,“我还想要问您一件事……” “何事?” “杀害曲大夫的那名凶手后来伏法了吗?” “你还在关心旁人吗?” 谢妙登时哑口无言。 九如叹道:“我发现小师妹身亡以后,凶手已经逃走。后来,二师妹知晓此事,千里追凶,已杀了他为小师妹报仇。” 听到末句话,谢妙点点头,她虽不喜欢杀人,也觉这样恩将仇报的大恶人必须受到惩处。谁料下一瞬,九如又紧接着道:“但除了那名凶手以外,凡是那天在场,亲眼见到小师妹受害,却未上前帮忙的数名百姓,也都死在了二师妹的刀下。” 谢妙整个人呆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该对此事作何评价,只能踌躇着将话锋一转,问起另一件好奇的事:“您出家也是因为……” 九如道:“我答应师君与二师妹的事没有做到,此生唯有修行赎罪。” 并不令人意外的答案,谢妙听罢心潮再次起伏。 曲莲的死。 显然改变了杜衡与秦艽的一生。 突然间发现这一点,恍若无边雨丝的愁绪将谢妙笼罩,她努力压制着自自翻涌的情绪,仍是不免为九如感到难过,同时不自禁地想起她的父母兄长以及包括符离在内的众多朋友。 倘若自己注定早逝,他们也如此悲痛,今后……还该让他们知晓自己的消息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第 23 章 时光如飞,转眼过去两月有余。 召媱在江湖之中行走许久,始终没能打探到苏英的一点消息,无奈之下,她只能回到云羡山中的临时居所,告诉凌澄:“如今苏英与你都是朝廷的通缉要犯,或许她是隐姓埋名,躲藏在了某处也未可知。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我们不知她的下落,自然代表朝廷到现在也抓不到她。” 这话虽是安慰之语,但确有几分道理,凌澄也只得放宽心。 而召媱在小屋休息了一夜,次日,便考校起凌澄的武功。尽管这段时日召媱不在凌澄身边,可复仇的念头燃烧着她的斗志,无论是否有人监督,她都不敢有丝毫放松,每日天未亮起床练刀,比之前又有许多进步。起初召媱还频频点头,岂料没过一会儿,她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神情渐渐严肃,也不说话,一双美目将凌澄凝视。 凌澄停下来,奇道:“我哪里没有练好吗?” 召媱肃容道:“你练了阿鼻刀法?” “我刚才没使阿鼻刀里的招数,师君怎么看出来的?”凌澄爽快承认,没有半点被发现之后的窘迫不安,“前些日子我在师君你的屋子里翻到一本书,上面写着‘阿鼻刀法’四个字,我猜这应该就是你之前所说的那套刀法,所以试着练了练,果然如师君你所说那般,身体好像火烧似的疼痛……不过,不过我能忍住的!” 她神色坚定,说出来的话更加坚定。 “我已经练了一个月,都忍住了的。” 阿鼻刀法威力巨大,一旦练成,所向披靡,因此自它问世以来,数百年间争夺这本刀谱的人有无数,得到它的人亦有无数,然而能够真正练成它的不过十之二三,便是因为修炼这套刀法时的疼痛很少有人忍受得住。凌澄小小年纪,能有这般毅力,召媱倒也佩服,但她面上不显,眼神反而越发凌厉。 “我没问你痛不痛。这刀谱是我的东西,你随意翻动它,甚至练其中记载的功夫,经过我同意了吗?” 召媱本是极爱笑的人,哪怕是面对敌人之际,她的笑或骄傲或洒脱,也总会挂在脸上。凌澄还从未见过她如此严厉又冷淡的模样,愣了愣道:“可……可你不是已经收我为徒了吗?你的武功我为什么不能学?” 倒不怪凌澄有如此想法。她毕竟出身权门,以凌秉忠曾经的身份,即使他为官清廉,从未有过贪污受贿之举,所积累的财富也不是普通百姓可比的,这让凌澄自幼养成大方性格,但凡是家里有的东西,她都能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与朋友分享,从不吝啬。而从前她既能理所应当地取用家中之物,如今也理所应当地认为师君收藏的武功秘籍她没什么不可以看不可以练的。 召媱这才又笑了,是嘲讽似的冷笑:“哦?那么换言之,我收了你为徒,我是你师君,你是不是什么都应该听我的?我要你现在下山随便杀个路人,你答应吗?我要你从今日起忘记你父母的死,永远放弃复仇,你愿意吗?” 凌澄闻言有些懵了,没有答话。 召媱继续道:“看来你不答应,不愿意。我与你虽为师徒,但仍是两个不同的人,所以我的思想不能强加于你,你不必什么都听我的话。但我的武功也跟你没任何关系,我准你学,你才能学;我的东西准你用,你才能用。‘不告而取谓之偷’这句话,你没听过吗?” 凌澄性格虽倔强,心中认准了的事,没有任何人能让她改变,哪怕是她极为尊敬的师长也不行。但她绝非不讲道理之人,一旦意识到确是自己做错,她怔了一会儿,顿觉愧疚,当下毫不迟疑地道歉:“对不起……我、我之前没想过……” 召媱打断道:“不必道歉,事情已经做了,就要承担责任。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什么选择?” “其一,让我废了你所练的刀法武功。” “武功要怎么废?” “简单,断了你的经脉不就是废了你的武功?” 凌澄登时大惊:“那……那别的功夫我也练不成了?” “不仅如此,你以后还有会瘫痪的可能,动弹不得,再走不了路。不过没关系,我既已收你为徒,自然会养你一辈子,你虽余生都躺在床上,但不必发愁吃穿。” 召媱脸上愠色终于全消,这话她是笑盈盈说的。 凌澄听罢却不寒而栗,连连摇头:“那其二呢?” “其二,你施展阿鼻刀法与我一战,只要能胜过我,我便准许你从此继续修炼这本刀谱上的刀法。” 无论阿鼻刀法多么神妙,凌澄才练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如何能与拥有二十余年功力、武功天下第一的召媱相比?她虽绝非自轻自卑之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依然摇首道:“我肯定打不过你。” “那你是打算选择被废经脉?” “不,当然不!”凌澄也不知召媱这是玩笑话还是真心有此打算,越发有些慌了,“我……我以后不再练、也不再使它了还不行吗……” “不行。”召媱语气极为坚决,“这两个选择,你必须选一个。若你实在选不出来,那便由我来帮你选,先和我打一场,若你赢了,你继续练这刀法;若你输了,我废你经脉。” 话才落,她右手一转,刀柄在手,闪电似的刀光已在凌澄眼前亮起,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凌澄迫于无奈,握刀的左手一扬,果然使出阿鼻刀法里的招数,架住召媱的刀锋。然而这第一招召媱并未使出全力,凌澄勉强还能招架得住,瞬息过后召媱第二刀直直向凌澄头顶砍去,眼看就要凌澄脑袋瓜一分为二,凌澄却骤然发现召媱只管攻不管守,似乎露出一个破绽,自己只要将刀斜斜挥去,或许就能劈中召媱的腰身。 尽管适才无奈使出的那一招阿鼻刀,已让凌澄顿时感觉身体里仿佛燃起一股火焰,煎熬着她的四肢百骸,但幸而这“火焰”尚未蔓延开来,还极其微弱,她目前完全能够忍受,也完全能够继续出招。 她却未动。 她呆呆地望着那把要取走自己性命的利刃,纹丝未动。 白光迅若流星,刀锋堪堪停在了凌澄的头上半寸之处。 刀停,人停,唯有山间长风始终飒飒不停,召媱凝视着凌澄煞白的脸色,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惊疑:“为什么不出手杀我?” 凌澄见她不再动手,长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都是冷汗,继而又觉召媱这话问得奇怪:“是我做错了事,为什么还要杀你?” 这句反问倒让召媱愣了须臾,旋即她春风般地一笑,面容终于又如三月春花绽开,收刀入鞘:“我之所以不许你练阿鼻刀法,其中一个缘故的确是不相信你忍受得了修炼此刀时的痛苦。但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一个缘故,古往今来修炼阿鼻刀法之人,大多会成为作恶多端、残忍好杀的魔头。” “可你就不是魔头啊。”凌澄声音闷闷地道,“你不想我练这刀,我以后都不会再练,你用不着骗我。” “所以我说的是‘大多’。阿鼻刀法来历不明,听闻乃是前朝奇人所著,流传江湖已有数百年,而在这数百年里抢到它的人不少,能在练成它之后仍然保持本性、不胡乱杀人的,却是极少。”召媱道,“起初没有人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此都称它为‘鬼刀’‘魔刀’,可谁让它威力确实不凡,想要得到它的人始终趋之若鹜。后来某日,一名青年刀客因缘巧合得到了这本刀谱,此人心地不坏,只是个性冲动易怒,常常与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不过打归打,倘若对方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他自然不会取对方性命。直到他修炼了这阿鼻刀法,他忽然发现,他似乎已无法在打斗之中控制自己的情绪,无论是谁对他稍有得罪,他明明知道对方罪不该死,他依然情不自禁地生出杀心,下了杀手。” 这段话,凌澄越听越惊,将信将疑,欲要插话问上一句,召媱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又紧接着道: “渐渐的,此人成为众矢之的,江湖里公认的魔头,被众多正道高手围攻。而他功夫再强,到底是双拳难敌百手,身受重伤,逃出重围,临死前找到我,不仅将阿鼻刀法的刀谱交给了我,也将他修炼此刀之后的感受一一告诉给了我。我那时比现在更年轻,不信这个邪,听罢此言,非要练一练这阿鼻刀,试试我是否会受它的影响。” 凌澄听到此处,更为震愕,但见召媱语音在这时微顿,她总算插上了话,重复了一句:“但你没有变成魔头……” 召媱笑道:“我要杀一个人,仅仅是因为我觉得他该杀,能让我真正为之动怒的,唯有那些十恶不赦、残害了无数无辜的大奸巨恶。至于世人对我的诋毁,我从未将它当一回事,不在意,不在乎,自然更不会生气。而你……”她又停顿少顷,看向凌澄的眼波流传,仍带着一点淡淡的不解:“你刚才既没有对我下杀手,这便说明你心里对我没有丝毫怨恨之意。” 凌澄逐渐有些明白:“唯有心中无怨无恨,不生气不动怒,才能不受阿鼻刀法的影响。不然,总是只有一丁点的怨意恨意,明明知道对方罪不该死,也还是会控制不住地下杀手?” 召媱道:“我要断了你的经脉,让你从此变成一个废人,你对我真就没有半点怨恨之意吗?” 凌澄道:“那也是我先做错了事。你刚才说的话,我阿父和阿母也曾经对我说过:‘事情已经做了,就要承担责任。’——我怎么能因此恨你?” 这话她又是脱口而出,语气是那么地理所应当,反倒显得召媱的疑惑莫名其妙。 召媱笑道:“知道我之前为什么突然愿意收你为徒吗?” 凌澄摇摇头。 这件事她已经纳闷很久。 “你本性虽不错,可惜性烈如火,为人太过偏激甚至偏执,有恩必报,有仇……那也是睚眦必报。倘若无人教导,不小心走上弯路,难保今后江湖不出一个大魔头。不过……如今看来,或许还是我不够了解你。”召媱继续微笑着伸手抚了抚凌澄额前凌乱的头发,“阿鼻刀法你既然在练,只要你不怕疼不怕痛,那就继续练下去吧。有不懂的,可以问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30 第24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一) 神德九年,春正月。 就在数日前,长安城内发生一桩命案,死者身份非凡,不是什么普通百姓,而竟是堂堂四品的朝廷要员,自然引起朝野震动。经查,杀人凶手名唤彭烈,乃是一位长年做杀人越货勾当的江洋大盗,听说武功极为高强,闻名江湖——因此缘故,朝廷将捉拿凶手的任务交给了铁鹰卫负责。 铁鹰卫,创建于十年前的永祐三十二年。起因是源于当年凌秉忠谋逆一案,一名叫做苏英的江湖人士重伤无数官兵,救走凌家钦犯,至今下落不明,惹得天子震怒。是以有官员提出建议,不如招安部分江湖侠客,授予他们官职,以武制武,从今往后但凡有江湖人士犯案作乱,都由他们处置。 铁鹰卫由此成立。 十年光阴如流水,但对凌澄来说却实在漫长。大仇一日未报,她无时无刻不觉煎熬,终于在这年她自认为武功已经大成,要拜别师君,重回长安。 只是她如今武功虽已称得上是江湖一流,然而天子深居禁宫,寻常百姓想要见他一面都难如登天,既然接触不到他,又谈何向他复仇?至于其他的仇人……直到现在,凌澄仍不清楚当年那桩“谋逆案”的来龙去脉,便也不知其他的仇人究竟有谁。 思前想后,她唯有先进入朝廷,调查清楚当年真相。 偏偏她是一名女子,尽管崇朝民风开放,在民间对女子的禁忌不算太多,但身为女子想要像男子一样入朝为官,建功立业,仍是绝不可能。凌澄也曾想过是否女扮男装入朝,直到前几年的某日,她跟随召媱又搬新家,途中在一家茶寮歇脚,忽听几名路人谈起国事,谈来谈去不知怎么就谈到当年的凌秉忠谋逆案,有人感叹凌禀忠世代忠烈,最后居然落得个全家被诛尽杀绝的下场。 又有人说,哪里有全家被诛尽杀绝,他不是还有一个女儿逃出生天了吗?其余人都摇摇头道,倘若是儿子或许还能替他复仇,女儿能有什么用? 凌澄听得恼火,又犯起了倔脾气,偏要以女子之身,偏要以凌禀忠与崔琅真女儿的身份,为父母平反,报仇雪恨。 倒也是巧,便在她临近长安的途中,一张铁鹰卫通缉彭烈的告示引起她的注意,她心中一动,不由思忖:铁鹰卫是大崇朝唯一允许女子加入的官署,若她能够抓住彭烈,不要什么赏金赏银,只求能在铁鹰卫为朝廷做事,她自然就能有机会调查当年真相,甚至见到皇帝报仇。 而以她的武功,要抓住彭烈并不困难。 尽管中途遇到的那名医女让事情起了点波折,所幸最终还是得以顺利解决。她离开长治县的永春堂,带着彭烈纵马行了一段路,千赶万赶,仍是没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长安城,只得在郊野露宿一夜,翌日清晨进了城,才将彭烈交给了铁鹰卫的官员。 “你叫凌岁寒?”对方看了看她递来的过所文书上的姓名,心中着实有些诧异,彭烈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不然不会在做了那么多恶事以后依然逍遥法外,这女郎年纪轻轻,又断了一臂,在江湖上也毫无名气,怎么能有这个本事将彭烈擒获?他怀疑那时彭烈已身受重伤,因此被这小女郎捡了漏,对她要加入铁鹰卫的请求,并不太愿意答应,敷*衍道:“这事现在我们现在做不了主,不过你放心,我们定会把你的名字向上举荐,只要上头同意,咱们以后就是同僚。” 凌岁寒看出他对自己的怀疑,微感恼怒,但心忖自己这些年埋头练刀,从未在江湖上走动,这些人不了解自己也属正常。看来还得要多做几件大事,闯出名气,让他们都不敢小觑自己,到那时不仅加入铁鹰卫,最好是平步登云,坐上高位,才能自由进出禁宫。 反正她已等了十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日子。 于是告别铁鹰卫众人,她随意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在客栈老板询问她打算住上多久之时,凌岁寒犹豫了一下——她在长安绝不会住几日就走,极有可能长时间待下去,若始终住在客栈,可不是小花销,倒不如赁个便宜些的小宅子。 “小娘子想要赁房?”那老板想了想道,“我给小娘子介绍一位牙人吧,他熟悉长安情况,做事又最公道,你想要赁房也好,买卖其他东西也罢,莫找别人,找他准没错!” 说完,他偏过头,扬声一唤:“小常!这儿有一位你的客人!” 只见客栈角落某张桌旁,一名青衣青年两三口吃完碗里的汤饼,起身跑了过来,二十岁左右年纪,面容清秀俊俏,是极讨人喜欢的长相,自称姓常名平,问清楚凌岁寒的要求,笑道:“这会儿天还早,娘子吃过早膳了吗?若没有,你不如先歇一歇,用点膳食,待会儿我再带你去看房屋。” 凌岁寒进了长安城便直往铁鹰卫走,此时的确腹中空空,闻言点点头,道了声多谢,随后刚在桌旁坐下,只听客栈大门外又传来一阵呼唤: “哟,小常你在这儿啊,我又给你介绍一位客人。” 常平与凌岁寒同时转过头去。 门外车水马龙,行人无数,其中唯有一名身着红绿间色裙的女郎最为惹人注目。她头戴金环,额贴花钿,打扮得极为亮丽,然而凌岁寒望向她那张苍白无血色、仿佛琉璃透明的脸庞,便即刻将她认出,这不是昨日在长治县长春堂里见到的谢姓女医吗? 凌岁寒不由得站起身来,诧异道:“怎么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长安?” 谢缘觉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儿,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旋即沉静如常:“我们并不熟悉,我应该不必向你告知我的行踪。” 而这时,带路引谢缘觉来此的那名百姓已将谢缘觉要在长安城内赁房居住的事儿告诉给了常平。 “原来两位认识啊。那正好,待会儿我带两位一起去——”常平的话尚未说话,凌岁寒已骤然打断道,“见过一面而已。你没听她说吗?我们不熟,我不会和她住。” 原来适才常平询问凌岁寒赁房的要求之时,曾问过她若有合适的大宅院,是否接受与人合住。凌岁寒赁房本就是节省开支,自然点头答可。可是她对谢缘觉没什么好印象,见着谢缘觉与谢妙相似的那张脸,心情实在复杂,不愿与对方太多接触。 常平闻言呆了一呆,见这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猜不出她们关系,然而他又不愿只做一个人的生意,片刻过后再次扬起笑脸:“那也没关系,待会儿两位一起去瞧瞧,谁先看中满意的,我再带另一位娘子继续逛,如此也节省时间,两位以为如何?” 凌岁寒不愿花费精力再找别的牙人,颔首道:“这也好。” 谢缘觉更不在意这些事,同样点点头。只不过她看凌岁寒的心情,与凌岁寒看她的心情并无区别,是以目光也未在凌岁寒的身上过多停留,反倒是把常平多打量了几眼。 这么秀气的一张脸,要扮男装扮得这么像,倒也极不容易,看得出来她在自己的装扮上花了功夫。 可惜,仍瞒不过大夫的眼睛。 这让谢缘觉颇感纳闷。 虽然她人生前十年在睿王府,后十年在长生谷,都是深居简出,对本朝民风民俗了解其实不多,但前些日子从鸿州一路前来长安的路上,偶尔也有见过一些女商,这足以说明在民间经商买卖方面并不禁止女子参与,常平将自己完全打扮成男子模样,大概不是为了行事方便?那却不知是何缘故? 但谢缘觉也只疑惑了一瞬,旋即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在意。 她此次重回长安,只为扬名立万,并不想与这世上之人有太多牵扯。是以昨日她跟唐依萝收捡了那几名定山派弟子的尸体,唐依萝邀她到定山做客,她便断然拒绝,这会儿更不会查探别人的秘密。 三人都坐到了桌边,在等待早膳送来期间,谢缘觉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枚雪白药丸服下,继而才向常平询问:“我听说,你很熟悉长安城中情况?” 常平笑道:“我在长安已待了好些年,谢娘子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谢缘觉道:“那你可知在长安有哪些大夫的医术最为有名?” 常平听到这个问题一愣,瞧了瞧对面女郎苍白的脸色,也看出她大概有病在身,立刻说出几位名医的姓名与住所,继而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子是身体不大好吗?” “我打听他们不是为求医。”谢缘觉平静地摇了摇头,心中暗道:原来还是这些人。她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在她年幼时,他们都曾被请来睿王府为她看过病,因此如今谢缘觉不得不担忧,她若找到他们比试医术,与他们接触太多,是否会被他们察觉出自己的身份? 然则她之所以重回长安,便是因为这座城乃是大崇朝的中心,她想要在短时间内以医术闻名于世,的确十有八九会与从前熟悉之人见面。 谢缘觉沉吟微时,忽又问道:“在本朝,除了那几名大夫,还有谁能称得上是名扬天下?” “名扬天下,全天下人都知道么?那第一个当然得是圣人了,还有——”常平本打算说些文臣武将的名字,岂料谢缘觉再次摇首,截道:“除了朝堂上的人物呢?” 普通老百姓能过好日子就算不错,谁还想着出名啊?常平忍不住腹诽,这时已有些不太明白谢缘觉提问的用意,但对方既是自己的客人,无论问为什么,她都要回答得让对方满意,思索了一会儿,又说出几位文人墨客的名字。 他们大都暂时身无功名,但凭借自己的文学诗才引得万人追捧。常平指了指对面墙壁上被碧纱笼罩的数行墨字,笑道:“喏,那就是竹川居士在这家客栈留下的诗。” 谢缘觉侧首望向那面墙,缓缓点了点头。 不错,古人有“三不朽”之谓,分别是立德、立功、立言。可是谢缘觉翻遍史书,也没见几个纯粹以道德留名青史的,大多是功业或文学不凡,才会被千秋传颂。谢缘觉虽也能诗善文,但自认为自己的诗才还不足以传世,沉默一阵,打消立言的念头。 这时,茶博士已端上几样清粥小菜,谢缘觉专心用膳,不再言语。倒是凌岁寒见常平对长安城的人物确实了解得够深,心念一动,接着问道: “那江湖武林里的人物,你可有知道的?最近长安城里有什么才出名的江湖新秀吗?” 她不问名声显赫的前辈高人,而问才出名不久的后起之秀,实则目的乃是打听这类人的成名方法,或许可以借鉴,即便她今后不在铁鹰卫做事,想要利用别的路子查清旧案,进入禁宫,那也总要有些名气才行。而常平尚未回答,旁边桌与她们相邻的客人听到此处,突然笑起来与她们搭话: “金凤凰算得上是江湖人物吗?” “怎么不算!”他的另一名同伴道,“她如果没点武功,怎么能盗走那么多的东西,始终没人拿她有办法?” “盗?此人是盗贼吗?”凌岁寒闻言甚是狐疑,那怎么这几名百姓在提起此人的时候还满脸笑意,甚至目光之中流露出几分倾慕? “小娘子有所不知,此人虽也是一名大盗,但她盗的都是其他盗贼的东西。大概前几个月的时候,齐兴坊那边有户百姓,家中失窃,他们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不翼而飞,哭天喊地去报官,官府只让他们在家里耐心等着,好几天了没能给他们查出一点线索。突然某天夜里,那家主人发现自己家院子里出现一名戴着面具的年轻女郎,说能帮他把被窃的财物找回来,要他详细说清楚案发那天的种种情况,他将信将疑,不怎么抱希望,只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了出来。嘿,结果你猜怎么着,没过两日,那女侠真把那家人被窃的财物全部找回来了。” 常平点点头,见凌岁寒面露疑色,笑着接道:“这确是真事,后来这位女侠又帮其他几位家中惨遭盗贼洗劫的百姓找回了财物。不但如此,她一旦寻到那些盗贼的踪迹,会将那些盗贼的所有收藏全部盗走,有来路的物归原主,不知来路的她也都会分给城里的穷苦百姓,因此大家都称她为盗中之盗。现如今谁家丢了东西,第一反应都不是报官,而是到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将这事说出来,祈祷能被这位女侠得知。” 这倒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听罢这一番讲述,凌岁寒与谢缘觉内心均赞赏不已,倘若是在曾经,她们若有机会,都颇想与这样的侠盗交个朋友,可是现在…… 自己现在要干的事太危险,是不能再有朋友的。凌岁寒本欲住口不再言,但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她的名字就叫做金凤凰吗?” “那倒是不是。”邻桌的客人道,“曾经有人问过她名字,她一开始似乎不想说,后来被问得多了,才说自己姓颜名如舜。后来不知是谁,因见她长得花容月貌,轻功又极好,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在人前出现之际,脸上始终戴着金色面具,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金凤凰’,没过多久这个外号就流传开来。” 听完这段解释,凌岁寒非但没有恍然大悟之感,反而总觉哪里不太对劲。 谢缘觉向来细致,更敏锐地察觉出疑点,道:“她既自始至终戴着面具,你们怎会知道她相貌如何?” “这……她名字便叫颜如舜,诗曰‘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若她不是个大美人,她父母会给她取这样的名字吗?”那邻桌的客人道,“况且她可是如今长安城内远近闻名的侠盗,轻功那般漂亮,行事又如此潇洒,古往今来像这样的侠客人物,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哪个长得不够好看?” “也不知她和银龙女比起来,谁更漂亮?” “哎,这辈子我们怕是都见不着金凤凰究竟什么模样,银龙女倒是能见一面的,怎么,你想去见她吗?” “罢了罢了,醉花楼的大门可不是那么容易进,我一年也赚不到那么多的银子,没这个眼福。” 凌岁寒虽也觉得他们的推测似乎有几分道理,但听他们说到最后,最关注的竟还是那名侠盗的相貌,这让她心底颇有几分不舒服,皱了皱眉,问了句:“银龙女又是谁?” 邻桌的那两名客人对视一眼,继而目光又往凌岁寒与谢缘觉的身上打量,笑而不答。 常平见状皱眉,甚感不悦,小声向凌岁寒与谢缘觉解释道:“她是……她是醉花楼的舞姬。” 凌岁寒道:“醉花楼是什么地方?” 常平道:“就是……就是庆乐坊的醉花楼。” 听到这儿,凌岁寒恍然大悟。十年前她还住在长安时,城东南西北的热闹坊市她几乎逛遍,唯独某日欲前往某个叫做庆乐坊的地方,凌府的护卫们死活拦着不许她去,她起初还不明白缘故,后来才隐隐约约察觉到那是什么所在。于是她这会儿心里更不舒服,把碗里的清粥小菜吃完,不再言语。 常平则继续道:“她本名尹若游,舞艺为长安第一,且最擅长的水上之舞更是名动四方,她又姓尹,便有人给她取了个‘银龙女’的外号。她的舞确实好看呢,我曾见过一次,别说长安第一,天下第一也不过誉。” 那也是一次因缘巧合,常平为一笔大买卖做中间人,宴席安排在庆乐坊的某家酒楼里,恰巧那家酒楼花了大价钱请来尹若游歌舞,令常平一见难忘。她回忆起当初情景,语气里纯粹是对尹若游舞艺的欣赏。 谢缘觉这才来了兴趣,不禁问道:“水上之舞是何意?” 常平道:“听说是在水里立着许多木桩,流水刚刚没过木桩,她在木桩上起舞,便如同是在水面上起舞一般。不过我上次只是见她跳了曲寻常的柘枝舞,她的水舞也不是天天都会跳的。” ——能有这样的本事,可不是单纯的舞者。 ——必然是会些功夫的。 凌岁寒眨眨眼睛,瞬间察觉到大多数人不会注意的一点,心下更觉奇怪,既是习武之人,有着一身好本领,应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干嘛要在庆乐坊的醉花楼做什么舞姬呢? 她可不信她是自愿。 这世上没有任何女子会自愿在那种地方待着。 凌岁寒微微侧过头,放眼望向窗外的朱甍碧瓦与绿树红花。 十年未见的长安。 似乎与她记忆里的长安有了太多不同。 几人谈了这么久的话,凌岁寒与谢缘觉也都用完早膳,常平带着她们离开客栈,前去看附近待赁的房屋。目下仍是辰牌时分,金乌明亮,悬挂当空,无论朝廷官员也好,民间百姓也罢,人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铁鹰卫的狱室之内,几名官兵正守着犯人彭烈,丝毫不敢放松。 擒拿彭烈确实是他们的任务,然而犯人已经擒到,接下来的审问,便须得由他们与刑部、大理寺一同负责。适才他们已派了人去请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此时还未等到同僚来到,耳边全是彭烈的求饶声。 他道自己家中有的是钱,只要几位官爷愿意放过自己,他愿意将自己的所有财物尽数献给几位官爷。那几名铁鹰卫官兵知道命比钱更重要,自然不会听他的鬼话,渐渐不耐烦起来:“你好歹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就这么贪生怕死,真不觉得羞耻吗?” “那你们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跑来当朝廷的走狗,不觉得羞耻吗?”彭烈见求他们无用,怒上心头,忍无可忍,突然骂出这一句,这可惹恼了在场的铁鹰卫官兵。 “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出言不逊!”为首那名官兵当即抽出一条长鞭,欲要打向彭烈身体,谁料他刚刚抬起手,忽觉背后风门穴一疼,旋即又眼前一黑,顿时倒地不起。 不止他。 这间狱室里的所有官兵在顷刻之间,几乎同时晕倒在了地上。 彭烈一怔,低下头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们,眼角余光忽瞄到狱室门口似乎出现一个身影,他赶忙又抬起头,只见对面一名身着黛色衣裳的高挑女郎,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显然,方才那些官兵的昏迷,应该都是这名女郎所为——这就让彭烈更加诧异。 纵然他受了重伤,但毕竟是武林高手,五感比常人敏锐太多,这名女郎究竟是何时冒出来的,又是怎么冒出来的,他居然没有半点察觉。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名女郎走到自己面前,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对方脸上还戴了一副金色面具,猛然省悟: “金……金凤凰……” 难道这就是最近长安城中闻名遐迩的金凤凰颜如舜? 那女郎果然不否认,看了一会儿他的脸,淡淡道:“我来问你一件事。” 彭烈道:“什、什么事……” 颜如舜道:“你如今还和袁成豪有联系吗?” 彭烈登时一惊,眼睛睁得更大。 颜如舜的语音比硬铁还冷,一字一句道:“不要企图骗我,我知道,你和袁成豪是朋友。” 彭烈确定她所说的“袁成豪”便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人,越发感觉奇怪。此人与自己一样,亦是名震武林的一名江洋大盗,他们私下交情也确实相当不错,但做那等没本买卖的时候,从来都是各干各的,不曾有过合作,因此在江湖上几乎没有谁知道他们的好友关系——这女子却是从哪里知道这事的? “你如果还不答话——”颜如舜见彭烈还在沉思,忽地拔出一柄短刀,抵在了他的胸口,吓得他立刻开口,“认识认识!我认识袁成豪,女侠打听这人干什么?” “你知道他现在住在何处?” 原来她是想要找人?彭烈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也有许久没见过他了,他如今住哪儿我不晓得,但我能够联系得上他。” 颜如舜瞬间猜出他的用意:“你想让我救你出去?” 彭烈笑道:“我看颜女侠轻功如此高明,带我离开这儿应该不是太难吧?” 颜如舜默然不答,凝目将对面绑在刑架上的男子盯了半晌,她比谁都清楚这人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天下百姓都盼着他被绳之以法,明正典刑,可是……正当她犹豫之际,狱室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入她的耳内。 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有片刻迟疑,掌中短刀一挥,劈开枷锁。 “如果你找不到他,你明白后果。” 话落,迅速转过身,将彭烈伏在背上,足尖微点,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刚刚进入狱室众多官兵只见一道影子从自己眼前闪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何事,那道影子已经消失不见。 在场诸人不禁呆了片晌,随后低头看向地上躺着的那数名铁鹰卫官兵,喃喃道:“刚才……刚才是有人把彭烈给劫走了吗?” “那人好像是背着彭烈,可他……他背着一个人,怎么还能够有那么快的轻功?” 铁鹰卫官兵个个都是江湖好手,练过轻功,了解轻功,更加不可思议。倒是另外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震怒道:“犯人已经跑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第25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二) 一个晌午,常平已带凌谢二人看了两座宅子,谢缘觉是对环境不满意,凌岁寒是对价钱不满意,总之她们两人都对这两座宅子不甚满意。 这在常平的意料之中。 赁房可是大事,不说住一辈子,至少也要住数月甚至数年,百姓们都将这个“家”看得极为重要,从前常平带别的客人看房花上十天半个月才终于签下契书那也是常有的事。于是待到正午,三人又随意找了家酒楼用午膳,随后常平指了指窗外不远处的一座院子,道: “那家主人过些日子准备搬新家,这院子他也是要赁出去的,两位如果不太累,待会儿去瞧瞧吗?若是还觉得不可,也不妨事,之前景原坊那家客栈的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两位在那里住,我和老板说一声,房钱能便宜不少,这几日你们可以慢慢挑选合适的房屋。” 谢缘觉走了许久的路,其实颇觉劳累,但见下一个目的地确实离得极近,遂点点头同意。 这座宅院果然要精美得多,几间房屋窗明几净,布置得甚为雅致。纵然挑剔如凌岁寒,也说不出来不好。然而理所应当的,越好的宅子,价钱也就越贵,谢缘觉亦有些犹豫起来,那宅院主人突然大笑。 自从谢缘觉与凌岁寒进屋以后,这男子便一直将她们紧紧盯住,脸上隐隐透出几分暧昧笑意,这时笑得更不掩饰:“两位娘子若觉这价不合适,你们愿意给多少就是多少。” 这家主人是商户出身,平时做事精打细算,何时变得这么大方?常平闻言不禁怔住,看向他的脸色,忽然间意识到什么,登时后悔带凌谢二人前来此处,果不其然,下一瞬那男子又紧接着笑道:“只要两位小娘子愿意留下来陪陪我,这座宅子白送你们。” 而此言一出,即便是长年幽居山谷、不经世故的谢缘觉也觉十分不舒服,是以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她依然不动声色,不愠不怒,只是静静把那男子看了片刻,常平迅速拦在她的面前,冲着那男子笑道:“郎君说什么笑话,你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怎敢让你做亏本生意?打扰了,我们这就告辞——” “什么告辞?人家谢娘子和凌娘子还没说话,你替她们做什么主?”那男子不耐烦地打断她,眼见谢缘觉神情平静,自以为她已被自己的话说动,忍不住伸手想要将她拉过来。常平哪里肯给他让路,一边扯住他的袖子,一边笑着与他说好话,还一边回头向谢缘觉与凌岁寒使了个眼色,让她们赶紧离开。 凌岁寒已忍了很久。 放在以前,在这男子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她就要他身上见血。偏偏都城长安不比别的地方,律法森严——至少对于她们这样的普通百姓而言,的确是律法森严,她如今一切行动都断断不可影响到她的复仇大计,行事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张扬。是以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岂料这男子得寸进尺,她实在忍不下去,左手刚刚握住刀柄,忽觉手背一阵冰凉。 犹记得昨日谢缘觉为她解毒,右手先抚上她的手腕脉搏,给她把脉的那一刹那儿,她亦有如此感觉。 比冰雪更凉。 尽管以谢缘觉的力气不可能阻止得了她拔刀的动作,但感觉到对方肌肤的凉意,凌岁寒微微一皱眉,仍是停了停,转过头,冷冷看向谢缘觉道:“怎么你每次都对恶人如此好心?” 话刚落,谢缘觉还未开口,只听“砰”的一声,正在与常平拉扯的那名男子不知怎么摔倒在地,惨叫了起来。 他身旁仆役们见他不仅摔得莫名其妙,表情还如此痛苦,纷纷目瞪口呆,不明所以:“郎主,你……你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那男子欲要起身却完全没有力气,无奈瘫在地上,“我、我胸口疼……哎呦喂,我胸口怎么这么疼……” 凌岁寒瞧瞧他,又继续看看谢缘觉,目露疑问之色。 常平则只当是这男子突发疾病,暗道老天有眼,心里笑开了花,嘴上却叹气道:“哎,郎君这是病了吗?真是不巧,你怎么就这会儿病了呢?你们还不赶紧去为郎君请大夫。郎君好好休养,我们不能再在这儿碍事。” 须臾后,她们离开这座宅院,街上又是人烟浩穰,熙攘往来,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常平料想那名男子必不会再追来,放下心,连忙与凌谢二人道歉。 凌岁寒不以为意道:“他行事龌龊,与你何干?你带我们来此之前,也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跟我们说什么对不起?” 常平抱愧道:“其实……其实我知道这家伙风流成性,一直都讨厌得很。不过我以前因为别的生意曾见过他几次,他还不敢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人。我没想到……他今日竟然……” 说到此处,她甚感纳闷,不知此人今天为何变得如此大胆,又转过头看向凌谢二人,登时恍然大悟。她身为牙人,撮合过无数买卖生意,虽也接触过不少女客人,但那些女郎家中不是有钱便是有权,无论去哪里做什么事,身边至少会有数名护卫相随,像凌岁寒与谢缘觉这样的年轻女子,单身出行,实属少见。 她探究的目光打量起她们。 凌岁寒探究的目光则在这时打量起谢缘觉,终于忍不住问道:“刚才是你下的毒?” 谢缘觉颔首道:“是。” 意料之中的回答,却仍是让凌岁寒感觉不可思议。适才还在那座宅院时,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场每一个人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她敢保证谢缘觉的手绝对不曾碰过那男子的身体,更不曾向那男子发过诸如银针之类的暗器——如此神鬼莫测的施毒手法,她昨日在长春堂已是万分好奇,今日此时彻底压制不住这强烈的好奇心,脱口道:“你——” 才说出两个字,理智让她住口。这施毒手法显然是谢缘觉的绝技,莫说她与谢缘觉不熟,哪怕她们关系还算不错,她向她打探这种秘密也太没分寸。试想若有人询问她的刀法如何破解,除非提问之人乃是她可以交托性命的挚友,否则她怎可能告诉对方答案? 谢缘觉见她突然沉默,一句话没头没尾,不解道:“我什么?” 凌岁寒道:“你以为你刚才就算是教训他了吗?” 谢缘觉道:“他罪不至死。” 生命太过宝贵,在谢缘觉看来,欠下累累血债之人除外,这世上没有谁是该死的。何况纵然真有那等恶贯满盈的魔头出现在她眼前,她也一样最多将他制服,将对方交给官府或者受害者处置,做不到亲手夺走一个人的命。 凌岁寒道:“谁说一定要杀了他?但无论如何惩罚他,总让他先知道这是他犯了错之后的下场,他从此心有余悸,再想要作恶前,都会考虑一下后果。如你今日这般做法,他还以为是自己生了病,而这‘病’痊愈以后,他行事依然无所顾忌。” 这话倒确实有理。谢缘觉闻言微愕,随而不自觉地缓缓颔首。 从昨到今,她遇上凌岁寒两次,无奈相处数个时辰,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对方也会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她面上颜色不变,心底终于消减了一点对凌岁寒的恶感,沉思有顷,继而道:“你的刀太凌厉,倘若伤了人,会惹上官司的。长安毕竟是都城,即使是行侠仗义,也要小心一些为好。” 谢缘觉的顾虑,凌岁寒不是没有思考过。但在前往那座宅院的途中,她已听常平介绍过那家主人的身份,出身商户,家里有钱无权,而她今早才帮了铁鹰卫抓捕了要犯,算是有功之人,即便她伤了他,闹到官府那里,她应该也不会有牢狱之灾。 当然,这些理由都是次要。最为重要的原因,还是她已忍不了。以她的个性脾气,无论是谁在她面前放肆,要她无动于衷,比杀了她还难受。因此她自然看不太惯谢缘觉的谨慎性格:“你本事这般高强,怎么还是个胆小鬼?惹上官司那也是那人有错在先,你怕什么?” 这话与其说是批评,倒不如说是疑惑。 她是真心实意认为江湖儿女行事不该如此畏首畏尾。 可在谢缘听来,自己明明是好心劝告,却反遭斥责。饶是她练了十年平心静气的功夫,心绪也难免微微有些起伏,这让她的神色更冷,懒得再理会对方,径直往前行走。 而她们两人之间这番对话,常平在一旁已经听得呆了。 ——如果自己没有听错她们的意思,刚才那家伙的突然摔倒,不是因为什么病痛,而是中了谢缘觉所下的毒? ——原来这两人的身份都是江湖侠客吗? 适才常平已思索了许久她们的来历,自始至终没想过她们会是江湖人士,谁让谢缘觉脸色苍白,弱不胜衣,一副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任谁都能看出她有病在身,习武之人不应该身强体健吗? 至于凌岁寒腰间虽挂着一柄环首刀,但她右臂已断,又如何握刀?本来常平猜测,或许正因为她是伤残之人,才故意在腰间别把刀,震慑不法之徒,没承想听到谢缘觉那句“你的刀太凌厉”,难道她还真会刀法不成? 常平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狐疑地望着她们的背影,直到凌岁寒回首道:“你不走了吗?”她才“哦”了一声,什么也不问不说,跟上去继续为她们带路。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她很早便学会不去探听别人的秘密。三人慢步而行,约莫半刻钟后,终于到达景原坊,正要进入今早的那家客栈,忽闻一阵马蹄声响,她转过头,只望见前方数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个个身着官服。 “是当官的。两位娘子,我们让个路——咦——”常平话未说完,忽又瞧见其中一匹马上的男子却是普通百姓打扮,面容很有些熟悉,赫然便是之前那座宅院的主人。 “就是她们!”那男子也迅速伸手指了指谢缘觉与凌岁寒,“就是那两个妖女动的手,几位官爷可要替小人做主啊!” “吁”的一声,骏马停在了凌岁寒与谢缘觉的面前。 四周百姓不知发生何事,见状心生恐惧,纷纷往后退开,给他们让出一大片空地。 为首的汉子身着鹰纹玄服,目光紧紧盯住凌岁寒,似乎有些失落:“怎么是你?” “胡将军。”凌岁寒道,“你这是……” 马上之人姓胡名振川,乃是正四品的铁鹰卫将军,今早与凌岁寒见过一面,是以双方认识,他叹了口气道:“她是你的朋友?那看来……” 凌岁寒未经思索,脱口就道:“不是朋友。” 胡振川奇道:“不是朋友,怎么一路同行?” 凌岁寒解释了缘故。 胡振川听到她们是偶然相遇,看向谢缘觉的瞳孔眯起来,沉声道:“今早你把彭烈交给我之时,我曾问过你彭烈身上那几道外伤是谁给治的,你说的那名大夫便是你身旁这名女子吗?” 方才凌岁寒未曾细想便答话,这会儿见胡振川神情有异,沉默思索起来:彭烈已被擒拿归案,他们如今不去审问,却跑来找之前为彭烈治伤的大夫,难不成发生什么变故? 而她不言语,谢缘觉反倒点点头,扬声道:“不错,不止他身上的外伤,他体内九曲掌之伤,亦是我为他治好。” “果然是你!”胡振川怒道,“好啊,你既然爽快坦白,那我问你*,你和彭烈究竟是何关系,为何要救他?” “他是病人,我是大夫。”谢缘觉不啰嗦,只淡淡说出这八个字。 胡振川冷笑道:“仅仅如此吗?” 凌岁寒见他目光里充满怀疑,她虽对谢缘觉毫无好感,也不愿她被冤枉,蹙了蹙眉道:“她是大夫,治病救人,天经地义,就是脑子有些糊涂,所以连恶人也救。但后来彭烈伤势痊愈,我要将彭烈抓捕归案时,她并没拦着。现如今彭烈已经落网,胡将军又何必计较此事?” “我没问她昨日为何要给彭烈治伤。”胡振川语气更厉,“我问的是她今日为何劫狱救走彭烈?!” “劫狱?”凌岁寒诧异道,“彭烈逃狱了?” 彭烈在铁鹰卫的狱室里被救走,不仅仅丢了铁鹰卫的面子,甚至极有可能令铁鹰卫众多官兵获罪。胡振川急不可耐,一方面派出部下四处追查,另一方面又请别家官署衙门的同僚帮忙。正巧,便在胡振川与长安尉谈话之际,碰上一名百姓前来报案。 那百姓声称他今日突然摔倒,胸口疼痛难忍,本以为是自己生了怪病,赶忙请来隔壁医馆的大夫为他医治,那大夫却说他可能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大惊之下,怀疑是两名女子要谋害于他,因此来请官爷为他做主。 听见这施毒之人是一名女子,胡振川登时回忆起今早凌岁寒叙述里的那名女医——能治好九曲掌之伤的,绝非普通大夫,十有八九是江湖人士。胡振川立刻问了些情况,得知那名叫做常平的牙人,与景原坊这家客栈的老板有生意往来关系,估摸着他会带着他的客人前来这家客栈居住,遂连忙纵马赶来。 此时,四周百姓听说那无恶不作的大盗彭烈居然又逃脱法网,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怒骂起了那劫狱的恶贼。 而胡振川右侧马上,坐着一名三十岁左右年纪的女郎,亦是一身鹰纹玄服的装扮,沉思少顷,偏头在胡振川耳边低声道:“将军,现在我们并无确凿证据证明她是劫狱之人,仅仅因为怀疑,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如此指责,恐怕不太好吧?” 胡振川还未答话,凌岁寒反应过来,率先问道:“彭烈是哪个时辰被人劫走的?” 胡振川冷哼一声道:“今日巳时。” “那便绝不会是谢大夫。”凌岁寒断然道,“那时候谢大夫还在我身边,没离开过我的视线,她做不到把自己一分为二去劫狱。” 先前彭烈能被擒获,凌岁寒立了大功,就冲这一点,江湖里谁都有可能是劫狱之人,唯独她绝不可能。是以有了凌岁寒的担保,大多数铁鹰卫官兵已打消对谢缘觉的怀疑,毕竟她是没必要说谎的。 哪料到胡振川依然不依不饶:“她做不到把自己一分为二,可是焉知她没有同伙?” 凌岁寒愕然道:“你凭什么认为这事一定与她有关?” 胡振川道:“她和彭烈若不是一伙的,为何在明知彭烈身份的情况下,还要为彭烈治伤?况且她昨日还在长治县,今日便进了长安城,必定是为营救彭烈而来。谢大夫——”说到此处,他冷冷看向谢缘觉:“麻烦你老实一点,先乖乖跟我们回去吧,只要你说出彭烈下落,我们会对你从宽发落。” 如果只是对谢缘觉有所怀疑,或许还有几分道理,偏偏胡振川这句话是断定了谢缘觉犯案的意思,则显得极其荒谬。 好歹也是堂堂正四品的将军,能坐上这样的位置,总不至于纯靠武力,头脑简单吧?谢缘觉并不答他的话,微微仰首,坦然而平静地迎接他凌厉的目光,若有所思之际,忽地一道身影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原来竟是凌岁寒左手一握刀柄,顷刻间上前一步,护在了她的身前,眉扬如刀,语气比胡振川更锋利十倍:“她和彭烈若是一伙的,昨日彭烈欲要挟持无辜百姓为人质时,她又为何出手阻拦?我本以为铁鹰卫公正清明之地,才想加入铁鹰卫,为国尽忠,没料到你们原来都是些非不分之徒,令人可耻!今日我在此,你们若拿不出确凿证据证明她与劫狱之人有关,谁想动她,可以试试。” 铁鹰卫里的官兵,全部都是江湖出身,一部分是为了荣华富贵,一部分则确如凌岁寒所言是抱着“为国尽忠”的念头才穿上这身官服,他们听罢凌岁寒这番话,自然不禁面红耳赤。 谢缘觉怔怔地看着伫立在自己眼前的背影,原本沉静如水的面容终于起了些波澜。 在胡振川右侧的那名女郎点点头,抬高声音:“凌娘子说得有理。将军,我们切不可冤枉了无辜。” 胡振川向左右看看,见许多手下都不赞同自己的举动,便知他真想带走谢缘觉恐怕十分困难,况且他虽不清楚凌岁寒武功究竟如何,但对方毕竟是擒获彭烈的有功之人,和她在大街上打起来很有些不好看,万一被谁参上一本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只得握紧拳头,冷冷道:“好!今日我暂时不抓你,但在我们查到彭烈下落之前,你绝不可以离开长安城。倘若之后我们发现与你有关的证据,也还会来找你!” 第26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三) 铁鹰卫众官兵一散,那报案的男子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凌岁寒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他心头一凛,竟觉遍体生寒,下意识想要逃走,一道白影如飞雪飘云,已在刹那间掠到他身前,拦住他的退路。 凌岁寒从不会放过任何她仇恨或厌恶的人。 无论大仇还是小仇。 大恶还是小恶。 纵然不能在都城杀人,她也要给他一个能让他记一辈子的教训。至于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暂时不想考虑,只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 然而就当她的左手再次握住刀柄之际,谢缘觉又来到她的身旁,挡住她出刀的动作,她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冒出来:“你之前没给他真正的教训,后果是什么你也知道了?” “我知道。”谢缘觉蓦地把手一扬,数枚银针连着丝线飞出,刹那间恍若流星一般,射中那男子的身体。 她出招与收招太快,在场还停留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只瞧见半空中似有白光微闪,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男子这一次感觉到不再是疼,而是冷,冷得仿佛置身于冰窟,他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打颤,欲要开口说一句话,连牙齿也在抖。 “你……你……” “上次我已给过你机会,那毒的确很普通。”谢缘觉已觉得凌岁寒之前与自己说的那番话很有道理,所以她此刻一字一句与这男子说得很明白,“这次你可以试试,还有谁能再替你解毒。长安这么大,记得每一家医馆都去一趟,若找得到,你带他来见我;若找不到,你向我保证,从今以后行止端正,不再作恶,我再给你解药。” “你可以继续报官。”她最后道,“如果你认为那些官吏也能为你解毒。” 言罢,她不再看那男子惊恐的目光,转过了身。 凌岁寒道:“这就算完了?他保证,你就信吗?” 谢缘觉狐疑道:“你还真要杀了他吗?” 毒,一旦得解,便如风过无痕,雁过无影。因此凌岁寒惩治恶人,的的确确要么取走对方的性命,要么给对方身上留下几道永远都会存在的重伤痕迹。她仍认为谢缘觉对那家伙的处置不够狠,不过反正那家伙主要得罪的不是自己,事已至此,她想她也没必要替谢缘觉强出头,住口不再言语。 谢缘觉见她沉默,想了一想,忽然转首望向常平。 在一旁几乎有些呆滞的常平。 “常郎君,我吓着你了吗?” 常平猛地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将她注视许久,这才摇摇头道:“今日巳时我也和你在一起,你不可能去劫狱的。”说着笑一笑,转身进入客栈。 她与这家客栈老板,不仅是好友,亦有生意往来关系,曾约定互相给对方带客,岂料此刻那老板听说凌谢二人要住在此处,仿佛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小店今日已经客满,所有房间都有人住了,恐怕……恐怕不能接待两位娘子。” “什么嘛?”不待凌岁寒与谢缘觉说话,常平已蹙眉道,“平时你这儿空房不是多着吗?今儿又不是什么节庆日子,哪来那么多客人?” “真的没空房了!”那老板几乎要哭出来,看一眼凌谢二人,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又迅速将视线移开,脸上充满惊惧的神色,“本店是做小本生意的,求求两位娘子放……放过我们吧,这附近应该还有别的客栈……” 听到后面两句,谢缘觉恍然大悟,适才她与铁鹰卫的冲突,四周民众都已目睹,普通客栈自然不敢让她这个“嫌犯”住下。而她也不愿为难老百姓,只得向常平问道:“附近的客栈在哪儿?” 常平道:“景原坊内就这一家,旁边普宣坊倒是还有一家。” 哪知待她们前往了普宣坊内,那家客栈老板见着她们露出古怪神色,竟一样战战兢兢地表示本店已经客满,不能接待两位娘子。常平呆了一呆,倏地拉着那老板的胳膊走到一旁,低声道:“你骗她们也别骗我,我不信你这儿今天这么多客人。” 那老板的声音更低:“我说小常哥儿,那两个女郎恐怕不是什么好人,你怎么……怎么还跟她们在一起啊?” “你从哪儿知道的?” “刚刚从景原坊过来的几位朋友聊天,我们当然都听见了。” “这消息传得倒是快,那难道你们没听说那些铁鹰卫并无确凿证据,所以到最后还是走了,根本没抓她吗?” “但官府仍然怀疑她们呢,这个险谁敢冒啊?” 他们的对话自以为小声,殊不知凌岁寒与谢缘觉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凌岁寒又皱起眉来,虽讨厌这些人不分青白,胆小如鼠,然而面对的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她有再多的气也只能忍着,倏然间转身走出客栈。 “诶,你去哪儿啊?”常平赶紧追上。 凌岁寒立在客栈门口,举目四望:“长安共有一百零八坊,难道客栈还会少了吗?” “可是刚才发生的事,附近客栈应该都已得知,再去更远的地方……”常平担忧地望了望天色,“天快黑了,怕是有些来不及。” 长安城实行宵禁,戌初之后若还在街上行走,犯夜之罪,笞二十。谢缘觉此时更感疲累,身体略觉不适,索性坐在一张空桌旁歇息,那客栈老板倒不敢真的赶她,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才抬眸看向常平道:“你住在哪里,先回去吧。我自会想别的办法。” “你们初来乍到长安,能有什么办法?难道睡街上么?就算你们武功好,也别总是跟官兵作对。”常平踌躇半晌,蓦地灵光一闪,又笑道,“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那儿倒是有座废宅,我从未见过主人,你们可以暂时住住,不过……不过那儿的环境可不太好,你们心里得要有些准备。” 只是暂住一夜,自然不必计较环境好坏。 于是三人走出普宣坊,由常平带路,沿第六横街而行,长街干净整洁,街上路人已越来越少,遽然间只听“咚”的一声,鼓声浑厚悠远,似从天边传来,极少数还在外行走的百姓纷纷加快脚步。常平算了算路程,在六百下闭门鼓敲完之前必能回到无日坊,她遂放下心,还有闲情逸致给凌岁寒与谢缘觉介绍: “这条街两旁的杨柳种得最多,鸟雀最爱在这里筑巢。这会儿闭门鼓的声音太吵,如果是别的时候在此处行走,鸟鸣婉转,可好听啦!” “以……”凌岁寒自幼在这里玩耍过多次,下意识要说出“以前”两字,又登时顿住,见常平回首看向自己,她沉吟道,“以前我在家乡居住时,家附近也遍植高槐深柳,引来不少鸟雀筑巢,常有纨绔子弟以弹弓打鸟,我最是厌恶他们这样的行径,这儿也有这样的事吗?” “这事倒是已经禁了,不过禁归禁,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些人仍……” ——“砰”。 常平的话尚未说完,刹那间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即使在这浑厚的闭门鼓声之中也极为明显。她迅速回过头,只见不远处某株杨树下跌坐着一名布衣女子,双手撑着地面欲要起身,左腿刚一动,呻吟一声,便不敢再有任何动作,显然是从树上摔下来的,且摔得不轻;而另一旁通南坊的坊门口站着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哥儿,手拿弹弓,神色茫然。 “不会吧?”常平愣住神,“怎么还有把人当鸟打的?” “小娘子你没事吧?”所幸那公子哥儿的反应很快,不待谢缘觉等人上前,他已一边跑过去,一边连连向她赔不是,“我刚才是为了打树上的鸟雀,绝不是有意要伤到娘子。哎,这都怪我眼神不好,没看见娘子。” 他的道歉非常诚恳,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到此处时已跑到那女子身旁,又继续道:“娘子若不嫌弃,我扶你去看大——”同时蹲下身,还未碰到那女子胳膊,目光触及到她的脸庞,他一愣,语音一顿,旋即叫出一声:“娘呀!” 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赶忙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怎么长得这么丑?!” 那女子背对着众人,尽管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照样显出她腰身的纤细,身形的绰约。任谁看了她的背影,都会认为她是一个美人。 绝色的美人。 然而当她终于转过头,在场所有人这才完全看清她的相貌,脸盘不大,皮肤既黑又皱,五官挤在一起,两边腮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雀斑。平心而论,这的确不仅算不上‘美’,反而称得上一个‘丑’字了。 美人蹙眉,楚楚动人;丑人皱眉,便让她的脸更加难看:“我知道郎君方才不是有意,敢问郎君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大夫吗?我起不来,快要宵禁了——” “你也晓得就快要宵禁了?”那男子打断道,“我哪来的空陪你找大夫,你自己摔下来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 “可是什么啊?天知道你怎么跑到那树上去的,摔了是你自己活该,可不关我的事。” 古语有言“前踞而后恭”,他此时却是“前恭而后踞”,态度转变之大,令人咋舌。 常平看得于心不忍,悄悄对着凌岁寒与谢缘觉道:“我们要不要帮帮她?” 恰在这时,那女郎似乎不再奢望那男子施以援手,也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凌岁寒与谢缘觉:“两位娘子,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大夫吗?” 第27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四) 大夫就在她的面前。 凌岁寒瞧瞧身侧之人,可是谢缘觉不言不语,抬首将那株杨树注视了片刻,若有所思。这时那一旁的公子哥儿转过身,已打算回到坊内家里,日渐落,天色苍茫,浑厚的闭门鼓声仍回荡在天地之间,忽有人声悠悠然如从高山顶流下的清泉,甚是舒朗悦耳: “律令有载,如今长安城内各处街道,严禁以弹弓打鸟,却没禁止谁爬树。所以,这事她没错,你有错,你想要推卸责任可不行。” 这声音来得突然,莫说他吓了一跳,就连凌岁寒与谢缘觉也感诧异,循声望去,竟又在东南处坊墙外望见一名女子——要知凌谢二人身怀内力,五感比常人敏锐不知多少,然而此人何时来得此处,她们竟是半点不知。 那公子哥儿的关注点与她们不同,看了一眼那女子的脸,啐了一口:“今天真是晦气!连看见两个丑八怪!” 实话实说,这名女郎的相貌不算丑,但也绝对说不上美。 平凡普通。 不值一提的平凡普通。 偏偏她右脸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到下巴,丑陋狰狞,仿佛一条扭曲的怪蛇,令人看来触目惊心。 也不知是谁如此狠心,将她的脸毁成这样?但凡稍有同理心之人,见状都会生出些许同情,那男子却还说出这般恶意十足的话,凌岁寒实在听不下去,刚想要发作,谁料那女子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 她倚着墙,抱着双臂,颇有几分懒散模样,此时扬眉一笑,如暖阳之下的一股清风,令人心生开阔之意:“美丑与善恶不同。善恶有明确标准,譬如杀人劫财为恶,扶危济困为善。可是美丑从无准则,每个人看法不同。我今天运气很不错,虽然遇上了像你这样万中无一的丑货,本来令我心情不悦——”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在那公子哥儿身上打量,那公子哥儿愣了一下,自认为自己相貌还算得上是俊朗端正,因此一时间没意识她话中的“丑货”竟然指的自己。而这时,她已慢悠悠地往前行去,不一会儿走到那女子身旁,依然微笑着面向对方: “不过,我既然还在同时遇到了我心中的美人,令我心情好起来,我也就不在意你方才脏了我眼睛的事。”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这样骂我!”听到这一句话,那公子哥儿回过神来,终于大怒,最后一声闭门鼓恰在这时停下,天地陡然宁静,他却顾不得立刻回家,右手扬起拳头,便欲往她身上砸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凌岁寒左手握住刀柄,这一次她没拔刀出鞘,甚至没使阿鼻刀法里的招数,谢缘觉自然不再阻止,旋即眼看着一道黑光闪过,她轻轻松松将左手一扬,那刀鞘已在顷刻间扫中那公子哥儿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哎呦”一声,脸朝下,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当他再次呻吟着抬起头来,那张脸上已破了一层皮,出了一点血,显得难看至极。 “她不在意,我没那么好的脾气,你不仅脸太丑,脏了我的眼睛,声音也太难听,脏了我的耳朵。”凌岁寒不拿正眼瞧他,语音冷峻,“反正我见你刚刚能因此随便骂人,那么我因此打了你,想必你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吧?” “你……你……”那公子哥儿捂着自己流血的脸,又气又怒,疼得说不出话来,忽然听见一阵笑声,却是那脸带刀疤的女郎已忍不住扬起了唇。而跌坐在地上的那名布衣女子似是怔了会儿,缓缓移动视线,将她们都打量了一遍,也渐渐不自禁地舒展了面孔。 谢缘觉虽自始至终不动声色,见此情景,如寒霜覆盖的容颜柔和了许多,眼眸里一点若隐若现的笑意。 唯有常平完全笑不出来,反而轻叹一口气。 只因她已望见前方十来名金羽卫官兵正朝着自己这方走来。果不其然,仅仅片刻过后,那群金羽卫来到她们面前,别的话不说,先一顿训斥:“你们围在这儿做什么?宵禁了不知道吗?还敢犯夜,在街上游荡?” “官爷容禀。”常平立刻向他们行了一个礼,态度恭敬甚至卑微,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只是不提凌岁寒将那男子打倒的事儿,却说他是在欲要伤害她们之时,被她们躲过,他自己收势不及,才会摔倒在地。 “你……你胡说八道!”那男子依然捂着脸,顾不得脸上疼痛,连忙说出真相,要青天老爷替自己做主。 “几位官爷可要明察秋毫,你们瞧瞧我朋友身体不太方便,哪来的本事把这么一个大男人打倒在地啊?”她只顾着低声下气与金羽卫解释,并悄悄从荷包里冒出一小串钱递给对方的手中,便没注意到凌岁寒在听见她此言的刹那儿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好吧,我不管你们都有什么纠纷,现在已经宵禁,现在赶紧给我回家。再让我在街上看见你们,那就自觉领罚吧!” 那金羽卫掂了掂手里的钱,再嘱咐她们几句,遂转身离去。 常平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公子哥儿对她们既惊且惧,无奈之下,也只得捂着脸,灰溜溜地回到不远处通南坊自己的家中。 谢缘觉将他们适才的举动都收入眼底,双目中不禁浮动疑色,道:“任何人犯夜,只要给了钱,便可以不受责罚吗?” 常平道:“我们这不是途中遇到意外,才在街上停留的吗?要他们给个方便不难。但倘若是夜深人静时,还有人无缘无故在街上行走,那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谢缘觉道:“既然事出有因,那么因事制宜,从权达变,也在情理之中。但以此来谋私,却将大崇律法置于何地?” 在场诸人中,除她以外,对这类事都是司空见惯,没有谁感觉到奇怪,常平不由笑道:“你又不姓……咦,你还真姓谢,那你也不是谢崇皇室的人,这会儿关心什么大崇律法,不如关心关心我们的事。”说着一顿,转头看向跌坐在地上的那名女子:“你家住哪里啊?现在真不能走路了吗?” 那脸带刀疤的女郎也蹲在她身前问道:“你刚才上树做什么?” “我……”那女子略一犹豫,旋即道自己并非长安人氏,只是前来长安看望亲戚,没料到那亲戚搬了家,她今日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对方的新居,本想在闭门鼓声结束以前寻个客栈住下,岂料中途路上在一株杨树下发现一只雏鸟,“就是这只鸟儿。” 她是从自己腰间的佩囊里摸出的这只鸟儿,大概还不到一个月大,毛尚未长齐,与她的脸差不多的粗糙丑陋,扑棱着翅膀在她掌心里飞不起来。 那脸带刀疤的女郎一怔,喃喃道:“乌鸦……” “是么?它还这么小,我看不出来它是什么鸟,只是看它在地上可怜,本想把它放回到窝里去,刚刚爬上树,竟有颗弹珠突然打在我脚腕上,我这才……这小家伙儿在我身上,不知有没有受伤。” 她低下头,垂眸看着掌心里的雏鸟,神色里的确充满忧虑。 为它的生死忧虑。 “我是大夫。”谢缘觉终于说出这句话,上前数步,从她的手中接过那只雏鸟,观察须臾后道,“你今夜若无地方可住,不如与我们同行,到时我也能为你治伤。常郎君,你说的那座宅子,还能多住一个人吗?” “当然能,那宅子很大的,住几个人都不妨。” 那女子连连道谢,又询问恩人姓名。 “我姓谢,双名缘觉,因缘之缘,觉悟之觉。”谢缘觉依然十分详细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同时端详起对方的面容,忽发觉她的瞳孔颜色比常人要浅,琥珀色的眸子在逐渐升起的明月下显得分外清透,遂好奇问道,“娘子尊姓大名?” “我姓尹。”她轻声道,“单名一个螣字。” 常平望了望深蓝的夜色,越发焦急:“叫什么名字,路上可以再谈不迟。我们再不回去,待会儿又有别的官兵要来了。” 因谢缘觉双手捧着那只雏鸟,常平则要给她们带路,便由凌岁寒与那脸带刀疤的女子将尹螣扶起,继续往前而行。此时长街之上,除她们以外,再看不见一个行人,白日里热闹鼎沸的长安城,在入夜以后总是安静得肃穆,借着冷月的清辉,尹螣与凌岁寒不约而同地注视了一会儿右侧那名女郎脸上的长长刀疤,终究是凌岁寒先忍不住问道: “你住哪里?不回家吗?”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也不远,我先送尹娘子回去吧。” “方才的事,多谢你。”尹螣终于向她开口。 “我方才做了什么?只不过是说了两句实话,也要谢吗?”她不当一回事地笑笑,指了指凌岁寒道,“还是谢谢这位娘子吧。你刀法真不错,我以前是不是应该在江湖上听说过你的名字?” “凌岁寒,你听说过吗?” 那女郎诚实地摇摇头,又笑道:“但再过不久,我相信你便会在长安城中扬名。”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重明,你们唤我重明便可。” 众人谈话间,常平拐了一个弯,引着她们进入无日坊。万幸无日坊的坊正与常平颇为熟悉,常平又向他说了几句好话,他摆摆手,放她们进去。 浓墨般的夜色侵蚀苍穹,天地已由深蓝转为漆黑一片,四周屋舍又无一处亮灯火,所有的建筑掩在夜里,隐隐约约看不甚清楚,自然也没人发现谢缘觉渐渐蹙起的眉头,神色里似有几分若隐若现的痛楚。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正感奇怪,宵禁归宵禁,但这里的百姓在家怎么也不点灯,难道他们这么早便都睡觉歇息了?直到路过一座木门半掩的小院子,那两扇门忽被推开,从里面蹦出一个约莫七八岁年纪的小女童,语音清脆欢快: “萍姐姐,你终于——”声音蓦地一顿,那女童看见常平身边的四名陌生女子,登时傻了眼,默然片刻才改口叫道,“平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常萍摸了摸自己鼻子,侧首望望身旁四人,见她们都不动声色,仿佛没听见那女童说的话,才干笑一声道:“小彩灯,天都已经黑了,你还站着在这儿干什么呢?” “天都黑了你也没回来,我担心你。” “我没事,今儿路上遇到几位朋友,所以回来晚了。正巧看见你,你家里应该还有现成的灯笼吧?给我们拿几盏来,好吗?” 女童面露犹豫之色。 “这几位姐姐会出钱买的。”她说完这句转头,又向凌谢等人解释道,“那是座废宅,你们今晚想住,恐怕还得打扫打扫,得有些灯火。” 而那女童一听“买”这个字,亮起眼睛,飞快回屋,不一会儿提着四盏灯笼跑过来,先说出一个价钱,又道:“很贵的,你们要一盏还是四盏?” 所谓的“贵”对于谢缘觉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她不知她为何会这般说,毫不迟疑付了钱,从怀里摸出火折,点燃此灯,灯笼上的双鱼花纹栩栩如生,她不由赞道:“这灯笼倒是精美。” 常萍笑道:“她家阿翁做灯笼的手艺可是长安一绝,当然漂亮。好啦,天色不早,小彩灯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日我们再聊。” 提着灯,又过片晌,五人终于来到一座宅院门前。 重明登时停下脚步,神色里露出明显的诧异与一闪而过的忧虑,道:“你说的废宅便是这里?” 常萍点点头。 重明道:“可是这座宅子是有主人的。” “谁?” “我。” “什、什么?”常萍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娘子别开玩笑,我在无日坊已住了好几年,从未见这儿来过人。” “是。”重明道,“但我今天决定搬进这里。” 第28章 流水十年归故城,明月夜里入新馆(五) 重明从怀里拿出一张房契。 常萍看着房契上的文字,愣了不知有多久,渐渐回过神,这才终于相信面前女郎的的确确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奇道:“你之前住这里吗?” 重明摇首道:“这宅子是我买的。” 这样的破宅子也能卖得出去?到底是谁骗了你当冤大头?常萍疑惑更多,正想要继续询问,忽听重明接着道:“我不习惯与人同住,今晚几位还是换一个住处吧。” 常萍道:“若能找到住的地方,我也不会带她们来这里。反正这宅子这么大呢,房间应该有不少,你便让这几位娘子暂时歇一夜,总得等宵禁过了,我们才能再走。” 重明闻言沉默,似陷入思考之中。 众人见状,甚觉奇怪。尽管她们与重明都是初识,对她并无多少了解,然而通过方才街上所发生之事来看,也能感觉到她性格豁达,有侠义心肠,借个宿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会让她如此为难?凌岁寒最讨厌向不熟之人乞求,无论何种原因,她既发现对方有拒绝的意思,便不想再厚着脸皮待下去,当下道:“既如此,我不打扰了,告辞。” 言罢毫不犹豫,她转身就走,反正随便找个屋顶,也能睡一觉。 重明望着她的背影,蹙了一下眉,唤道:“你等等。” 凌岁寒犹豫一瞬,停步回首。 重明沉吟道:“天色已晚,你们现在能去哪儿?若不嫌弃,那便在这儿住一晚吧。但明日一早,还请几位再找别的住处。” 天穹一弯冷月旁,数颗寒星闪闪烁烁,与地上众人手中灯火相映成辉。她们提灯入门,举目望去,才知常萍先前所说此地“环境不好”实在是太过委婉。 院里满地瓦砾,杂草丛生,几株杨柳的枝干断裂,横倒在她们面前,让人几乎无从下脚,突然一团黑影从她们足边飞快窜过,却原来是一只浑身黑毛的大老鼠。 常萍发现了众人嫌弃的眼神,干咳一声道:“我以前也只来过这里一次,没想到隔了几年,这宅子怎么越来越乱……你们也别埋怨我,附近客栈不能住,我只能想到这里。你们暂且忍耐一下吧,再脏再乱,只住一晚,总是要比挨二十下板子来得好。”说着顿了顿,她又好奇询问重明:“不过……你花了多少钱买的这座宅子,是真要在这儿一直住下去吗?” 重明这时又恢复了她的疏朗笑容,笑意里透着几分随遇而安的洒脱味道,浑不在意地道:“我倒觉得这里还不错,不是挺有野趣的吗?” 可惜当她们随意进了廊下一间屋子,才发现屋子里比院子里更加糟糕,顶梁歪斜,到处结着蜘蛛网,几张破桌烂椅覆盖着一层极厚的灰尘。谢缘觉拿出手帕擦了擦椅上的灰,才坐在*桌边,打开自己的小药箱,从中取出几条白布,裹着做了个小窝,将那只雏鸟放在其中,继而望向窗外星空,并不着急给尹螣治伤。 尹螣等了会儿,忍不住唤了一声谢大夫。 谢缘觉仍不理她,却向常萍问道:“这里的饭馆酒楼都这么早关门吗?” 长安城虽实行宵禁,但禁止的是在大街上走动,里坊之内管得并不严格,准许百姓自由活动,因此按理而言,坊内的各类商铺这时候反而是最为热闹的。 常平闻言笑道:“不是这么早关门,是无日坊根本就没有饭馆酒楼。” 谢缘觉默然有顷,秀眉又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这才起身给尹螣看起了她受的伤,片刻过后,解开包袱,取出笔墨,写下三张药方,淡声道:“这伤并不严重,敷些药便好。那只雏鸟我方才也已经看过,只是翅膀受了轻伤,并不危及生命。但这里……是不是也没有医馆药铺?” “当然没有,只要不是什么大病,能忍就都忍过去了,谁会在这里开医馆药铺啊?” 常萍随口一句回答,没注意到谢缘觉愈发疑惑的神色,更没想到自己从方才到现在的几句话已数次颠覆谢缘觉的认知。她歪着头,想了一阵,接着道:“离这儿最近的药铺在甘泉坊有一家,尹娘子能等到明日吗?” 尹螣颔首道:“我不妨事的,能在这里歇歇就好。” 她们对话之时,重明自始至终倚在窗边,目光凝视着对面婆娑树影里的一间房屋,听到此处,她几乎下意识就要开口道一句“我去”,话到嘴边又顿住,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犹豫之色。 凌岁寒已在这时道:“不必等到明日,我去买药吧。” 常萍道:“可是甘泉坊这会儿已经关了门。” “关了门,那就不必走门。”凌岁寒拿起桌上的药方,向谢缘觉问道,“怎么有三张?” “还有一张是避虫驱鼠的方子,你让药铺的伙计把这些药材磨成药粉。” 凌岁寒点点头,继续注视着谢缘觉苍白的侧脸,自谢缘觉向常萍问起附近有无饭馆酒楼以后,她的目光投在谢缘觉的脸上便未再移动,又问道:“还需要带别的吗?” 谢缘觉指了指白布包裹里的那只雏鸟:“带些它能吃的东西吧。” “除此之外呢?” “不需要。”谢缘觉心下纳闷,她这会儿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啰嗦? 凌岁寒终于不再问,走出房门,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几个起落,遂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好厉害!”常萍看得目瞪口呆,惊叹道,“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金凤凰才有这么厉害的轻功呢。” “的确是一流的轻功,但在江湖上有她这等轻功的,应该至少还有不少,称不上绝顶无双。”谢缘觉虽自幼随师君隐居山谷,但这些年前来长生谷求医的江湖高手众多,她对武学的见识自然非凡,话落稍稍一顿,侧首觑了窗边的重明一眼,若有所思。 常萍头一次感受到江湖人的深不可测,忽觉自己留在这儿也没什么大用,笑道:“既然如此,你们都好好歇息吧,我先回家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谈。” 她向她们告了辞,步行离开这座宅院,破旧的屋里只余下谢缘觉与重明、尹螣三人。 夜风飒飒,初春夜里,寒意深重。谢缘觉阖上双眸,似是养了一会儿神,眉目间的痛楚越来越明显,就在她终于无法掩饰的那一瞬间,她倏然又睁开眼,起身道:“敷药的方法,我也已写在纸上,这之后没有我的事,我先去歇息了。” “谢大夫——”岂料重明与尹螣几乎同时开口将她唤住,她的脚步不得不停下。 “还有何事?” 尹螣踌躇道:“刚才我听常郎君说,你们是因为不能住客栈,才只能来这儿借宿。可是客栈不就是专供旅人投宿之地吗,怎么会不让你们住?” 谢缘觉不想解释太多,只道:“今日和官府有些误会,附近客栈不敢让我住下。” 尹螣立刻问道:“什么样的误会?” 世人皆有好奇心。她的追问本来并不显得奇怪,然而谢缘觉似想起什么,心中蓦地一动,转首与她对视,很有耐心地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因她们的注意力都在双方身上,自然没察觉到一旁的重明神色骤变。 而待谢缘觉的话说完,尹螣垂着眼眸沉默少顷,才缓缓道:“如此说来,也难怪铁鹰卫误会了你。你既知彭烈是无恶不作的大盗,你为什么要救他呢?” 这个问题,谢缘觉已回答了不知多少遍,她此刻不厌其烦地再答一遍:“我是大夫,他是我的病人。” 尹螣道:“大夫是自由的,你不想做的病人,恐怕没人能逼你治。” “是,我不管他是谁,我的确想治他受的伤。”谢缘觉坦然承认,又忍不住问道,“你和彭烈有仇吗?” 尹螣淡淡一笑,让她脸上的畸形五官更显诡异:“谢大夫想多了,我从未见过彭烈。只不过……今日我前去寻我那亲戚之时,听说她搬了家,便向附近邻里打听了一下她搬家的缘故,他们都说是因为前不久她家中失窃,多年积蓄被洗劫一空,她再赁不起那儿的房屋,只得另寻住处。而据说,盗走她家中财物的那名盗贼便是鼎鼎大名的江洋大盗彭烈。谢大夫在为彭烈治伤之时,可曾发现……彭烈的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谢缘觉沉吟少顷,摇了摇头。 尹螣又道:“我说的东西不一定是财宝。我那亲戚生性嗜书,家中还藏有许多古籍善本。依我看来,她丢了那些金银珠宝,不会太过在意;但若是丢了她的藏书,她必定伤心至极。谢大夫在为彭烈治伤之时,可曾发现他身上带着什么书册吗?” 谢缘觉依然摇首。 尹螣便不再继续问下去。 谢缘觉看向重明道:“你刚才也有事问我?” 重明道:“你脸色好像不大好?今日……铁鹰卫与你为难了吗?” 谢缘觉见她吞吞吐吐,顿时明了她的意思,平静道:“他们无凭无据,只是猜测,还不敢真的抓我,我没有受伤。” 在常人眼中,大夫患病是极为罕见甚至不可思议之事——尤其是像谢缘觉这般连九曲掌之伤也能医治的良医。因此重明见她脸色越发苍白,不禁怀疑起她是否是受了内伤,而谢缘觉的回答虽是实话实说,重明却将信将疑,心下生出愧疚之情,沉默不语。 谢缘觉道:“你没有事再问了?” 重明笑道:“我还想问你去哪间房歇息?” 谢缘觉反问道:“这里每间房不都是一样吗?” 重明道:“那我带你去隔壁房。” 隔壁房间果然一样破旧不堪,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霉味。谢缘觉进了屋,关上房门,走到窗下的小榻边,看着窗台的蛛网,榻上的黑灰,深呼吸一口气,从药箱里取出几条白布垫在榻上,这才盘腿坐了上去,双眸合上,运功调息。 夜空里的风声,草丛里的虫豸鸣叫声,在这一刻变得更为清晰,全部传入她的耳内。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阵微不可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霍然睁眼,转头向窗外望去:“凌岁寒……怎么是你?” “给你带了东西。” 窗外的女郎用左手提起一个食盒。 第29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一) 凌岁寒走到窗边,直接伸过手,把手中的食盒放进窗内小榻上。谢缘觉迟疑少时,打开食盖,里面放着的是几样小菜清粥,以及一双木箸。 这更让谢缘觉惊疑不已。 她不觉得她和凌岁寒的关系好到了如此地步,能让对方主动花钱请客,给她带来夜宵。 凌岁寒直截了当问道:“你有病在身吗?” 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谢缘觉不否认,点了点头。 凌岁寒道:“你不是大夫吗?连自己的病也治不好?” 谢缘觉道:“大夫并非神仙,本来也会经历生老病死。” 大夫并非神仙。这话对于凌岁寒而言有些耳熟,当年舍迦被病痛折磨,天下无数名声在外的良医圣手被请往睿王府也治不好她的顽疾时,偶尔会有几位医者叹息着说出此言,凌岁寒脑海中闪过往事,心下一阵茫然,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若你用膳的时间晚了,身体就会难受?” 谢缘觉闻言心弦一动,静静地注视了凌岁寒一会儿,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凌岁寒道:“猜的,看来猜对了。所以上次你才一定要先用了膳,才给那名定山派弟子治伤?对不起,这件事是我误会了你,这份晚膳算是我给你的赔罪之礼,我便不欠你什么了。” 谢缘觉听着前面的话,本来心底还生出那么一丝感动,骤然间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又入了她的耳,她一愣,一时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短暂的沉默过后却忽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该,不应该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反应……她又垂下眼帘,淡淡道:“你不用道歉,我之前也误会了你。” 凌岁寒道:“什么误会?” 谢缘觉不答,反而似乎将话锋一转:“多谢你之前在铁鹰卫面前替我解释做担保。” “你说这事?你也用不着谢,我帮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 “是,我最讨厌无辜被冤枉。” 这话乍听来很是正常,谢缘觉却登时一震,刹那间一个足以在她心里引起山崩海啸的猜测一闪而过,她怔怔地看了凌岁寒良久,反反复复猜测,始终下不了判断。凌岁寒见她沉默不语,指了指小榻上的食盒,奇道:“你不吃吗?再不吃就冷了,病人是不能吃冷食的吗?” 谢缘觉回过神来,缓缓端起碗,小口小口喝着碗里的米粥。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又在此时此刻随着料峭夜风向凌岁寒袭来,凌岁寒目不转睛盯着她吃饭的动作,突然忍不住问道:“你之前说你不认识九如法师,那你的师父是谁?” “我……我没有师父。”谢缘觉想要扬名不假,可她要扬的是自己的名,而非“九如法师弟子”的名。她当然明白,只要她说出自己真正的师承,无数江湖子弟都会立刻对她趋之若鹜,然而到最后他们也只记得九如法师弟子的身份,不记得谢缘觉这个人,对她而言又有何用? 是以自出谷以后,谢缘觉从不提及自己与九如的关系,纵然有人询问也矢口否认。凌岁寒越发纳闷,医学之道极为复杂,纵然谢缘觉是这方面的天才,恐怕也不能够自学成才?她想了半晌,推测道:“那你是医学世家出身?” 若说不是,又要解释太多,在未确定对方是谁之前,谢缘觉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来历,索性点点头,免得对方再猜来猜去。 凌岁寒虽见她通身富贵打扮,怀疑她是否出身权贵豪门,但实在思索不出她在这种事上说谎的理由,又想无论如何,反正她绝不会是长安豪家的女儿,不然她既已进入了长安城,怎么不回家,反而要住客栈赁房子? 心下登时一阵失落,凌岁寒低下头沉默了会儿,忽然又觉好笑,自己是在期望什么?即使舍迦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自己如今还能与她相认吗? 谢缘觉见她脸上露出苦笑表情,狐疑道:“你在笑什么?” “我……没什么……”凌岁寒仰头望望冷月,“只是感觉世事难料,白天看了那么多宅子都不满意,万万没想到晚上反而住在了这种地方。” 更没想到,她会和她原本看不顺眼的人暂住在同一座宅院里。 谢缘觉侧首瞧了瞧一旁窗台的蜘蛛网,继而再次将目光移回到了凌岁寒的身上,忽问道:“你是不是有洁癖?” “我?这种地方,是谁都会看不惯的吧?你便因此觉得我洁癖吗?”对谢缘觉的这句提问,凌岁寒很有些不解,她的确从未住过如此破烂的房屋,毕竟召媱爱享受,居室不要求那么多富丽堂皇,却必须得舒适。然而她若是真的完全忍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她也不会踏进此地。 十年前她已在心里告诫过自己,她已不是从前的凌澄,无论什么样的险恶环境,她都必须忍受,必须承受。 何况这儿只是有些破旧脏乱。 谢缘觉摇摇头,道:“从昨日到现在,我见你始终穿着白衣。” 那些所谓的白衣翩翩的侠客,大都存在于话本故事里,真正要在江湖武林里闯荡,风餐露宿,穿一身素白太不方便。谢缘觉想来想去,才会突然试探性提出方才问题,岂料凌岁寒听闻此言,一怔,神色明显严肃起来,顿了会儿,语音郑重: “我还在孝中。” 前朝古人为报不共戴天之仇,终身素服,不听乐。自从凌岁寒在史书看到这个故事,便已在心中暗暗发誓: ——父母大仇一日未报,她一日不会除服。 而此时若是旁人听到凌岁寒这般回答,必定愧疚不安,只道是自己失言。谢缘觉依然很平静,暗暗思索:如此说来,她的父亲或者母亲离世还不到三年?那她……的确不可能是符离…… 谢缘觉再度感到失望,欲言又止,终究是忍不住问道:“你孝期未过,来长安做什么?” 凌岁寒闻言静思一阵,偏着头端详她一阵,倏地道:“你像个真人了。” 谢缘觉不明所以:“我不是真人,还是假人吗?” “昨天我初见你时,你的确很像一个假人,好像这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引起你心里丝毫的波动。但今天,你至少会对一些事感到好奇。”凌岁寒道,“那么,你好奇尹螣和重明吗?” “我为什么要好奇她们?” “那株树虽然枝繁叶茂,有人上树,通常情况下很难发现,但那男子既想打鸟,总要抬头往树上瞧,却瞧不见树上的大活人,要么他是瞎子,要么……尹螣的轻功也很不错。” 突然提起尹螣的疑点,一来是为了转移话题,凌岁寒必然不可能回答自己如今重回长安的真正目的,她便得让谢缘觉思考起别的事;二来不管怎么样,她和谢缘觉认识得早一些——早一天也是“早”——即使之前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关系仍没多好,但在谢缘觉和尹螣、重明这三人之间相比较,自然是后两位更让她感到陌生,她满腹疑窦,此时此刻唯有与谢缘觉讨论。 “你刚给尹螣看了伤,能看出她会武吗?” “她受的是外伤,不是内伤,我只看了她身上的伤处,不曾为她把脉,看不出她是否修炼了内功。” “你要为她把脉,她身为病人,也不能拒绝,你一点也不好奇吗?” 谢缘觉摇首。 好奇。所以她更要强迫自己不好奇。 凌岁寒被她的反应噎了一下,深感自己刚才说的话为时过早,原来她还是像之前那般疏离、似乎对万事都不关心。既如此,凌岁寒也不欲再与她讨论重明的奇怪之处,刚转身准备离开,忽想起一事,从怀里拿出两个药包,给谢缘觉递了一个。 “你说的避虫驱鼠的药粉,我给了重明和尹螣一些。这包,能卖给我吗?” 倘若是别的物件,她绝不会开口向谢缘觉讨要,但今夜的情况特殊,她可不想与虫鼠同住一屋。 谢缘觉道:“这不本就是你花钱买的吗?” 凌岁寒道:“但方子是你开的。” 谢缘觉道:“我开的方子,你出的钱,我们两不相欠。” “好,两不相欠。”凌岁寒道,“告辞了。” 夜色昏昏影幢幢,不一会儿,凌岁寒的背影便消失在无边墨色里。谢缘觉的目光仍透过残破的窗户,望着院里随风摇曳的树枝,不自禁地忆起月前她离开长生谷时师君对她说的那番话。 她越发承认师君说得不错。 “你心思敏感多情,一旦出谷,那些红尘俗事只怕会让你修炼了十年的静气功夫毁于一旦,你真的考虑好了,决定好了吗?”果不其然,自己才到长安的第一日,不仅误了用膳的时辰,心中还数次生起微澜,对这么多的人与事都产生了好奇。 可是谢缘觉不后悔。 纵然师君强烈反对她到红尘走这一遭,到如今她也始终不后悔。留在长生谷里,继续孤独地看那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或许的确能多增加两三年的寿命,活到约莫二十五六岁,然后她的生命凋零在尘土里,无人知晓,又有何意义? 她仍然怕死,她仍然不想死。但老天既然注定不让她长命百岁,倒不如拼一把,以这几年的寿命来拼一把,博一个千秋留名。 她不仅仅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她还要让千百年以后的全天下人依然都知道她。 那么,谢缘觉便不算真正消逝在这个世间。 要做到这一点,留给她的时间很短暂,她不能为无关的人与事停步。 第30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二) 夜色已深,到了该安歇的时辰。 重明帮着尹螣打扫了一下这间破屋,将床榻收拾得勉强能够睡人。听见尹螣的道谢,她也大方一笑:“我是主人,你是客人,扫榻以待本就是我这个主人该做的事。” 好像先前那个拒绝她们借宿请求的人不是她。 尹螣望着对方一时没有说话。 重明的出现对于她而言是个意外,她摸不清此人的身份来历,正狐疑间,却听重明接着问道:“尹娘子之前说,你前来长安是为寻亲,不知尹娘子的那位亲戚高姓大名,我若有空,或许能帮你打听打听。” “她和我姓尹,是我远房姨母,名唤尹露。” “那她之前住在何处?” “城西修业坊。” 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尹螣早有准备,只不过不是为重明准备,而是防着谢缘觉提问。修业坊距离此地极远,纵然谢缘觉有所怀疑,也不可能立刻跑到那里打探真假。甚至她还考虑了倘若谢缘觉要为她把脉,察觉出她身怀内力,她应该如何解释,便说自己幼时患有恶疾,危在旦夕之时,幸得一位好心的武林奇人为自己贯注了数年功力才救活自己的命——哪里料到,谢缘觉压根什么都不问,不给她把这些解释说出口的机会。 反倒是重明——这个今日突然出现的意外——仿佛对她很关心似的,问起了她的来历。 她不慌不忙,一一说明。 重明听罢点点头,旋即向她告辞,离开这间破屋,穿过院落,径直走向对面廊下一间屋子。 数月前的枯枝烂叶飘落在屋前,积了厚厚一层,重明双足踩在腐烂的树叶之上却轻而无声。四下阒然,她手里没提灯笼,借着微弱月光推门进屋,又立刻将门闭上,继而解开外袍腰带,伸手到腰侧拿出一副金色面具,戴在了脸上,这才走到一张破床边,蹲下身,拉着一个衣角,很快拉出一个人来。 一个被绳索五花大绑着的男子。 重明解开他的哑穴,便毫无顾忌地坐在了一旁地上,也不嫌弃地上灰尘,懒洋洋倚着墙壁。 而那男子被迫蜷曲着身体在床底待了大半天的时间,这时浑身骨头都酸疼不已,终于能够开口说话,先大呼一口气,又忙忙道:“金女侠,哦不,颜女侠,您……您可算回来了。您看看我身上这绳子,您能不能帮我稍稍松一松?反正你早已经封了我的武功,我现在想逃也逃不了啊。” “当然可以啊。”此时此刻的颜如舜不再似今日晌午时那般冷厉,仿佛很好说话的模样,笑了笑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我知道的一定答。” “那尹露你知道吗?” 尹露?彭烈摇摇头。 不骗人,他是真的不知道。 “是原本居住在城西修业坊的一名百姓。”颜如舜道,“你是不是还盗过她的财物?” “没有。”彭烈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从来就没去过什么修业坊,又怎么谈得上在那里盗窃?” “哦?可别让我发现你在骗我。” “颜女侠明鉴,我干这没本买卖这么多年,至少盗过几百户人家,这是江湖上众所周知的事,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我现在的命被你捏在手里,这种小事何必骗你?” 颜如舜本是想替尹螣把赃物给要回来,听见彭烈这番话,对尹螣的怀疑增加了几分,低头沉思片刻,依约伸手解开束缚彭烈的绳索,随后继续靠着墙壁,神色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彭烈等得不耐烦,略一犹豫,主动问起:“颜女侠,你今日晌午不是还跟我打听袁成豪的下落吗?这会儿……怎么不问了?”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颜如舜原本疏朗不羁的神色登时一凛,变得严肃异常,眼眸中的杀意飞速掠过。但她仍不言语,须臾,右手从腰间配囊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凝目看了它一会儿,再一点一点倒出些药粉洒在地上。 这是谢缘觉配的避虫驱鼠的药粉,不知是否管用。 倘若确实有用,这位谢大夫倒是真称得上是一名良医。 当意识到自己今日的举动连累了这样一位无辜女子,颜如舜开始犹豫这件事自己究竟做得对不起。但她寻他的下落已经寻了整整八年,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彭烈是现如今她唯一能够掌握的线索,她又怎能轻易放弃这条线索? ——反正,自己早已是满身罪孽。 ——不在乎再多造一桩罪。 想到此,她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心一横,正色道:“你说你能联系到袁成豪?” “是。我和他这么多年好兄弟,虽然我不知他如今到底在哪儿,但我有能够联系到他的方法。” “你出卖起自己的好兄弟倒真是爽快。”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彭烈笑道,“再好的兄弟哪有自己的命重要?若颜女侠真和他有仇,找他的目的是为了杀他,我今后也只能为他多烧几炷香。当然,如果颜女侠和他的仇不共戴天,不愿意我给他烧香,我从此以后就当没他这个朋友。只求颜女侠看在我如此有诚意的份儿,答应我两件事。” 颜如舜挑眉:“两件?” “是十分容易的两件事。比如这第一件,等我把袁成豪引出来以后,你就放我一条生路,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也不能把我的去向告诉给铁鹰卫和江湖里的其他人——这对颜女侠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颜如舜不置可否,只接着问:“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颜女侠既已在长安待了这么久,那一定听说过银龙女尹若游的名字?你代我到庆乐坊的醉花楼找到尹若游,然——” “不行。”不待彭烈的话说完,颜如舜断然拒绝。 “为、为什么?” “我不做伤害无辜的事。” 彭烈愣了一下,忙道:“颜女侠误会了,我请你找她,不是要对她不利,而是希望你帮我给她递个口信,就说我如今已逃了出来,过些日子,我们再到约定的地方见面。” 颜如舜奇道:“你和她认识?” 彭烈道:“当然,我和她之前见过一面,她答应我,等我干成这笔生意,就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只可惜我离开章府的时候出了点变故,竟让他们发现,我躲躲藏藏好几日,好不容易出了长安,没想到又……这些天我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和她联系,恐怕她等急了。” 听罢此言,颜如舜又久久沉默,皱着眉头将他注视,脸上神色相当复杂。 “颜女侠?”彭烈不解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脸皮挺厚。”颜如舜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的厌恶,“你若是从没照过镜子,我倒是可以送你一面铜镜,瞧瞧你自己的模样。” 其实颜如舜也不是完全不信他这番话。 或许,尹若游的确曾经对他有过这样的承诺。但身处在秦楼楚馆的女子,本就不是自由身,不得不忍住内心痛苦,周旋在那些所谓的恩客之间,虚与委蛇,说些违心的话,才能够艰难地活下去——这无可指摘,反而值得同情怜恤。 彭烈闻言则呆了呆,隔了会儿才意识到颜如舜话里的讽刺之意,霎时间火冒三丈,刚要动怒,却又忽地想起对方现在掌控着自己的生命,只能把怒气给咽回去,道:“你真当她是什么普通舞姬,所以对我是虚情假意?可她对我若不是真心,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背叛她的主人,将她主人打算杀我灭口的消息说给我听?” “她的主人?”颜如舜越发纳闷,“你是说醉花楼的老板?” “怎么可能?醉花楼的老板哪有这个本事?她主人姓甚名谁我也不知,我和此人见面时都是隔着屏风,只知道他是朝廷里的一位大官,至于尹若游乃是他手底下的一名杀手。” 颜如舜迅速抓住重点:“你杀章宣,不是为了盗窃章府财物,而是与此人的交易?” “不然呢?天下这么大,有钱人家不少,我干嘛非得去杀一个大官,惹上朝廷通缉?” “可尹若游既是他手底下的杀手,他为什么不直接让尹若游前去刺杀?” “这嘛……章府有几位护卫,也都是江湖高手,他们联起手来,我也不一定能讨得着好。尹若游的武功如何,我不清楚,但她的易容术,还真称得上是天下无双。不过颜女侠你也该知道,那易容术只能改变一个人的相貌,改变不了一个人的身形,正巧我和章宣的儿子高矮胖瘦几乎一样,所以她帮我易了容,扮成章宣的儿子的模样,畅行无阻地进入了章府,支走章宣身边所有护卫,这才从章宣口中逼问出——” 话说到此,彭烈蓦地一顿,意识到自己说得好像有些多,便住口不再言。 颜如舜倒也没再追问,低下头来,思绪飘到远处。 因为母亲的嘱托,她对姓尹的女子,尤其是姓尹又无奈流落风尘的女子,多了一份关心。当初她刚到长安不久,在市井里听说了银龙女的名号,便特意打听了此人的身世,得知尹若游本是良藉出身,似乎是因为家中贫困,才在十岁那年被卖给了醉花楼的老板,又因容貌绝艳,被那老板有意培养,成为了长安第一的舞姬。 如此遭际,令人哀怜,只是照这般看来,她的长辈应该不会是母亲要寻访之人,她的年纪更与母亲要寻访之人的年纪对不上。而天下不幸的人太多,颜如舜也无法一一施以援手,只得放下这件事。 这会儿听罢彭烈的讲述,又令颜如舜疑惑起来,倘若他没有说谎,那尹若游真是高官手下杀手,不知这是在她被卖入醉花楼之前,还是被卖入醉花楼之后? 破屋窗外冷风袭来,彭烈见她又许久不语,忍不住道:“颜女侠,这事我已经和你解释清楚,我说的那两个要求,你能答应我了吗?” 颜如舜霍地一抬双眸,眸中寒光乍现,彭烈只觉全身一个激灵,随后只见颜如舜又突然站起身,再次封住他身上各处穴道,捡起地上的绳索重新将他捆绑起来,旋即一脚把他踢回床底。 “外面有人。别的事,下回再说。” 颜如舜取下脸上面具,系在腰侧,被宽大的外袍遮住。她转身走了几步,推开破烂的木门,放眼望去,中庭月下,尹螣的手里正提着一个木桶,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也转头向她望去。 “尹娘子?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吗?” “谢大夫的医术可真是高明,我敷上她的药,没过一会儿便觉伤痛全消,又能不费力地走路。”尹螣笑道,“所以我这会儿想为你们做一点事。我刚发现这院子里有口井,居然还能打水,应该能收拾出来几间干净屋子。”【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三) “既是谢大夫治好了你的伤,你该谢的是她。”颜如舜笑着走过去道,“但她明日一早大概就得走了,你收拾出干净屋子,享受好处也只有我,我可不敢沾这个光。” “但我今夜借宿贵院,这却要多谢娘子。何况正因谢大夫明日要走,我又身无长物,想来想去,唯一能答谢她的法子,便是把后厨给收拾出来,给她做一顿早膳。”尹螣说到这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讪讪不安地道,“不过我倒的确忘了先问娘子一声,不知娘子是否愿意让我借用一下贵院的厨房?” 先前颜如舜不想她们住在这里,是担忧藏在此处的彭烈被她们发现,但现如今她们既都已住了进来,只要别去藏人的那间屋子,做别的什么事,她自然不会不近人情地拒绝。 所以她笑道:“那你随意。” 尹螣点点头,遂又提着水桶转过身。 之前尹螣是真的受了伤,一路都是由颜如舜与凌岁寒搀扶着走路,倒是没人察觉出什么不对。但此时此刻,她不依靠任何人帮助,独自向后厨走去,脚步稳健却沉重。 这和习武之人不同。 但凡是练过家子的,但凡说会些轻身功夫的,走路姿态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十分轻盈协调。是以一般武者看尹螣走路的样子,便能看出她应该确实是不曾练过武的普通百姓。 偏偏颜如舜不是一般武者。 她是江湖之中顶尖的轻功高手。 对于轻功的造诣,当今武林,无人能出其右。这也就代表着她不仅自己轻功身法绝佳,也能很轻松辨别出其他武者身法的流派来历与高低深浅。或许别人瞧不出来,但颜如舜注视了片刻尹螣的背影,很快了然: ——对方是有意将自己的脚步放沉放重。 颜如舜沉思有*顷,忍不住跟上去,跟尹螣到了厨房,又看着对方拿出手帕沾了木桶里的清水,首先打扫起灶台的污垢,粗糙的双手长满茧子,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这倒不像是伪装。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门贵女绝对做不来这些事。 甚至,江湖名派或武林世家的弟子虽自幼舞刀弄枪,但没接触过这样的家务活计,恐怕也不会这么麻利。 观察到此处,颜如舜终于上前,也拿出手帕开始帮着尹螣收拾起来。尹螣愣了一下,侧首狐疑地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两个人终究是沉默着继续干活,其后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还是一片黑寂,但远处的开门鼓声已随风悠悠传来。 尽管经过如此遥远的距离,传到她们耳内之时,原本浑厚的鼓声已经颇为微弱,却告诉了她们宵禁的结束。 “看来寅时到了。”尹螣放下手里的帕子,再度开口说话,“别的物件只要收拾干净还好,可是锅碗盛装食物,一定得换新的才能放心,我到街上瞧瞧。” 这回不再等颜如舜说出什么,尹螣立刻出了门。而无论颜如舜对其举动多么好奇,只要凌岁寒与谢缘觉还不曾离开这里,她都得守在这座破宅里,以防彭烈被她们发现。她望着尹螣逐渐消失的背影,无奈笑了一笑,步行至中庭院里,一跃而起,坐在了一株树上,等上一个时辰左右,约莫卯牌时分,这才终于见尹螣回转。 回来的不止尹螣一个人。 深灰色的天穹下,还有两名身着布衣短打的年轻男子,看装扮应是店铺里的小厮,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大浴桶走进破宅。颜如舜居高临下,还能看见浴桶里放着的其他杂物。 至于全新的锅碗等物,则在尹螣的手里。 虽说颜如舜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的世面不少,向来处变不惊,此刻见状也有些呆了:“若这不是我的宅子,我还以为你在布置你的新家。” 尹螣闻言微惊,显然没察觉到颜如舜待在树上,她抬眸望去,稀薄的晨光恰巧照在她的脸上,诡异扭曲的五官越发明显,但笑容似乎很是真诚:“我刚才在街上想了一想,谢大夫和凌女侠在这样的地方睡了一夜,待会儿醒来,比起用早膳,应该更想沐浴清洁——你说是吗?” “你有这些钱,倒不如直接把诊金付给她。” “我是出远门来探亲的,身上怎么能不多带一些钱呢?但谢大夫医术如此高明,我只以黄白之物答谢,不能表达我的心意。” 她口中的谢大夫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渐渐从沉睡中醒来。 彼时天色已大亮,红日初升,霞光满天。 因为自身病症的缘故,谢缘觉除了每日饮食不能吃得太晚,每夜里的睡眠也得保证充足,便也顾不得屋里的脏乱,从包袱里取出一条貂毛毯,盖在身上,早早在榻上睡下。 至于凌岁寒,她倒是在屋里多站了一会儿不欲上床,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这趟出门不是游山玩水,以后恐怕会经历更险恶的环境,干脆什么都不管,直接倒头就睡。 是以昨夜颜尹二人所做之事,她们还真是半点不知,醒来以后望见某间屋里竟然有些烟火气,不约而同向后厨走去,正在灶台前忙活的重明与尹螣,都不由得愣在门口,怀疑自己这一觉莫不是一连睡了好几天。 ——怎么偌大一座宅院,唯有这后厨与众不同,不见蛛网灰尘? “这是……”凌岁寒不可思议地道,“你们打扫的吗?” “谢大夫和凌女侠来得正好,我昨晚不知怎么也没什么睡意,想起几位的大恩,所以做了些小事。”尹螣笑道,“我刚还烧了两锅热水,你们要不要洗洗身上风尘?” 听罢此言,凌岁寒看了看谢缘觉。 谢缘觉也瞧了一眼凌岁寒。 明知尹螣的热情有些奇怪,她们犹豫微时,终究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毕竟,这世上是没有哪个女子不爱干净的。 “浴桶我放在了那两间房里,我带两位去吧。”尹螣说着顿了顿,又侧首对颜如舜道,“锅里的米粥,便劳烦娘子守着了。” 这宅子的房间虽多,但大部分窗户都已破烂,是以尹螣还买下两张帘子,挂在了倾斜的房梁上。谢缘觉进入屋内,四周望了望,见唯有窗边立着一张木案,只能将自己的包袱与药箱都放在了案上,随后转身又行几步,掀开帘子,走到浴桶旁。 须臾过后,尹螣放轻脚步,来到窗外。 一切如所料,谢缘觉的包袱与药箱就在她的眼前。她观察了会儿那包袱打结的方式,旋即迅速打开包袱,翻看起里面的物件:两个香囊,几锭银子,一本过所文书,许多件衣物首饰。 以及,一叠画纸。 一半是山水风景图,也有一半人像画,尽管后者每张画里身着不同服饰,或立或坐或奔跑,或骑马或者射箭,或在花苑围墙上,或在市井街巷里,但观察其相貌显然是同一人,约莫十岁左右的女童,明眸善睐,神色飞扬。 尹螣不知道这女童是谁,亦没兴趣了解这女童是谁,很快将所有物件放回原处——位置丝毫不差的原处——再用相同手法给这包袱打了结,紧接着打开旁边的药箱,箱内银针小刀白布还有各种瓶瓶罐罐,大概都是医药所用之物,一应俱全。 仍然没有尹螣要的东西。 ——看来昨晚谢缘觉并没有说谎,她大概的确没有在彭烈的身上发现那本册子。 尹螣毫不失望。 计划与谢缘觉的那场“偶遇”之时,她本就是抱着“万一”的念头。 如果谢缘觉在为彭烈治伤之时发现了藏在对方身上的册子,如果彭烈稍稍表现出对这本册子的在意,如果彭烈如此反应反而引起谢缘觉的好奇,谢缘觉抢过这本册子并且发现了其中秘密将它据为己有。 虽然,这些如果只有万之一的可能。 她也要试一试。 试错了倒没什么关系,再接着想别的法子,继续寻找彭烈的下落便是。她自幼经历的失望已经太多,深深明白好运气本不会降临她的身上。 离开此处,回到后厨,锅里的米粥已经熬好。她又拿起四副新碗箸到井边洗了洗,待到凌谢二人沐浴清洁完毕,换上新衣,前来向她致谢,谢缘觉道谢的话刚说到一半,稍一顿,低首瞧了一眼她的双手,不动声色,把话说完。 这之后,四人围坐桌边,共同吃了她们相遇后的第一顿早饭,期间几乎沉默到底。 倒不因为别的,只因实在找不到可以闲聊的话题。 直到放下手中碗箸,颜如舜这才向尹螣道:“你忙了这么久,用完饭,也去沐浴吗?” “不必了,我今日还要寻亲,待会儿会找别的客栈歇息。打扰你一夜,实在过意不去。”尹螣断然拒绝,颜如舜还未来得及言语,忽听院门口响起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知道她们四人在此居住的,唯有常萍一人。她们自然猜测是她,遂一同起身前往前院大门。谢缘觉的脚步放缓,走在最后,低低唤了一声:“凌岁寒。” 独臂的女郎回过头,略一沉吟,走到她的身边。 谢缘觉的声音变得更轻:“待会儿看一看你的包袱,是否少了东西。” “我方才已看过。”凌岁寒只愣了一下,随即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你是说,尹螣动过你的包袱?” 谢缘觉道:“她手上有一点味道,和我包袱里香囊的味道完全一致。” 凌岁寒更感愕然,凝目注视起身旁人背上的包袱,努力吸了吸鼻子:“我怎么不曾闻到?” 无论是尹螣手上的味道,还是谢缘觉包袱里什么香囊的味道,她是一丁点也闻不出来。但她对谢缘觉的医毒之术是真心佩服,心忖医者长年累月与各类草药相处相伴,鼻子比常人灵一些倒也不算奇怪,是以完全相信谢缘觉的判断。 她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冒了出来。 昨夜对尹螣的怀疑只是猜测,何况纵然尹螣身份真不简单,也不一定是冲着她们来的,她自然不便当面质问对方。 然而尹螣既做了这样的事,她可不能再漠然置之。 凌岁寒自幼直性,和谁闹了别扭当场就要说个清楚明白。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她遭逢大变,历经磨难,这反而让她的性格更加偏执。在报仇这件事上她已忍了太多,那么别的事她绝不会再忍,当即快步上前,同时唤了一声尹螣的名字。 尹螣回首道:“凌娘子何事?” “你刚才——”凌岁寒一边走到她身侧,一边启唇开口,这时四人距离大门越来越近,门口站着的两个身影也在这一瞬间映入她的眼帘,让她一怔,语音不由顿住。 不止常萍。 还有一名身着鹰纹玄服的女郎,她与谢缘觉在昨日傍晚见过。 正是铁鹰卫的一员。 第32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四) 来者名唤俞开霁,身份是铁鹰卫司阶。 她虽不知谢缘觉与凌岁寒住在此处,但打听到常萍的住址却很容易,因此一大早来了这无日坊,先找到了常萍,再让常萍带着她来寻谢凌二人。 凌岁寒心情不豫,本想讽刺一句“你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忽然想起在昨日胡振川冤枉谢缘觉是彭烈同伙的情况下,此人态度倒始终公正,便立刻把话咽了回来,反而向她道了谢。 俞开霁笑了一笑,脸上带着淡淡的无奈,摇首道:“胡将军昨日之举,的确很不妥当。为官者手握大权,平日行动更应小心谨慎,做事怎能草率?两位莫要介意便好。我今日前来,是为了与谢娘子说一说关于此案的调查情况。” “此案既还未破,劫狱之人尚未擒获,这些线索应属机密之事,我只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这也是可以说给我听吗?”谢缘觉的话里带了点试探意思,她想不通对方主动向自己说明线索的缘故,不禁猜测对方莫不是从何处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本来是不可以的,不过……”俞开霁顿了顿道,“劫走彭烈之人,轻功极其高明,我们当时猝不及防,只看见一道影子在我们面前闪过,别的什么都没看清楚。但事后我们在周边街坊一路打探,询问了不少百姓,其中恰有几位江湖武者,眼力倒还不错,昨日晌午正在茶摊歇脚,举目仰望飞鸟之时,忽见不远处一名蒙面人似乎背着一名男子停步在屋檐之上;也正因蒙面人的驻足,才让那几名武者看清她脸上戴着的乃是一副金色面具。” 凌岁寒与谢缘觉同时脱口道:“金凤凰?” 俞开霁道:“金面具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人人脸上都能戴。但据那几名武者所说,他们正想起身上前与那人结交,那人御风而起,几乎瞬间就没了影子;能有如此了不起的轻功,又戴金面具的,看来十有八九便是颜如舜。” 凌岁寒道:“可我听说,此人是一位侠盗,从来只盗其他盗贼的赃物,她怎么会是彭烈的同伙?” 俞开霁道:“目前不得而知,要么她劫走彭烈另有目的,要么她从前所作所为都是沽名钓誉,实则与不少盗贼交情匪浅。本来有了这条线索,谢娘子的嫌疑本该洗清,可是……可是胡将军说,纵使颜如舜是劫狱之人,也不代表谢娘子你与彭烈、颜如舜无关。依我看他的意思,若我们始终追查不到颜如舜的下落,他大概还会找你的麻烦。” 最后一句提醒,便是今日她来见谢缘觉的目的。 众人听罢,还不见谢缘觉有任何反应,凌岁寒第一个动怒:“明明新线索已经出现,他不去全力追查颜如舜,还固执己见,非要纠缠着谢缘觉不放,他脑子里到底装的都是什么?” “不是他脑子糊涂。”谢缘觉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更毫不畏惧,“我若没有猜错,他恐怕是故意要将此事栽赃给我。” 凌岁寒奇道:“你以前得罪过他?” “在昨日以前,我不曾见过他。” 这是谢缘觉至今为止也想不明白的一点,胡振川究竟为何会有意与自己过不去?她虽遵照师君嘱咐,尽量不去关心红尘俗事,但如今是事情主动找上她,已容不得她置之不理,正沉思之际,忽听尹螣在旁轻声笑起。 与她丑陋不堪的面貌相比,尹螣的声音倒颇为悦耳动听,好似一弯清溪缓缓而流,带一点清凉之意,众人不约而同向她看去,她悠悠地道:“彭烈既是在铁鹰卫被劫,若最后找到了人还好,若是找不到人,铁鹰卫众官兵必定受责。他为免责罚,须得尽快抓到劫狱之人。但那金凤凰轻功绝妙,来无影去无踪,想要寻到她的下落,恐怕比登天还难。谢娘子你却不同,你虽然也是江湖中人,但在武林里名声不显,不像是什么顶尖高手,对付你轻而易举。如果彭烈与颜如舜从此消失,那么你便是最好的替罪羔羊。你们认为他糊涂,他可聪明得很呢。” 谢缘觉听罢此言,有一点微微的茫然。 尽管她也算得上聪颖灵慧,但自幼隐居山谷,涉世未深,不曾料到人心还能如此复杂,对于尹螣这番话将信将疑。 颜如舜伫立一旁,抱臂低首,注视着地上蚂蚁,脸上颜色再次骤变。 先前俞开霁说出劫狱之人十有八九是金凤凰之时,她坦然自若;再听俞开霁怀疑那金凤凰从前的侠义举动或许是沽名钓誉之时,她依然不动声色;直到尹螣说完这番话的瞬间,她眉头这才不由得深深打了一个结。 俞开霁道:“无论胡将军是何想法,他之后大概还会找你,你最好提前有所准备。“ 言罢,她告辞离去。 金乌之下,无日坊陷入一片沉寂,在场余下数人各有所思。半晌,常萍最先忍不住道:“谢娘子,你……你准备怎么办啊?” 谢缘觉漠然道:“不必准备,他想来找我便来吧。” 常萍道:“可是……好吧,那你今日还需要我带你再去看别的房子吗?” “不必。”凌岁寒道,“赁房是个麻烦事,我们得先找个客栈安顿。” 谢缘觉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虽说自己的确有此打算,但如何用得着她替自己回答?况且自己和她关系何时变得成了“我们”? 常萍道:“那我带你们找客栈?” 凌岁寒道:“长安城里的商人大都互相认识,昨日铁鹰卫找上我和谢娘子的事儿若是被口口相传,说不定其他客栈的老板也都已经知晓。他们一见你带着我们同行,必会猜出我们就是昨日的‘嫌犯’,照样不会让我们住店。”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常萍愣了愣道:“那你们打算……” “你忙自己的事吧,若我们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再来找你。”凌岁寒说到此处,便是要与常萍告别,忽地想起昨夜常萍之所以犯夜,归根究柢还是为了自己与谢缘觉的缘故,她不愿欠人情,当下从怀里摸出一串钱递给了常萍,在对方狐疑的目光之中道:“你给那几个金羽卫的钱。” 常萍恍然大悟,她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女孩儿,深知金钱的重要,昨晚无奈给金羽卫的那笔贿赂确实让她肉疼许久,这会儿自然不会装清高,毫不犹豫接过凌岁寒递来的钱,又听凌岁寒道: “你还和他们说,我身体不方便,不可能将一个大男人打倒在地。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今后再有类似之事,大可不必如此,是我做下的事为什么要否认?人学了本事便是要拿出来用的,我最讨厌以弱示人。” 其实在昨晚,凌岁寒已想要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当时情形不便,尹螣与重明又来历不明,她犹豫半晌,终究是忍了下来。然而此刻她将与常萍作别,往后不知是否还会与对方见面,憋在心里的话自是不吐不快。 又因为尹螣的关系,凌岁寒的最后一句,还带了一点点指桑骂槐的意思。 原本方才她是打算当面质问尹螣究竟为何要动谢缘觉的包袱,岂料俞开霁突然出现,提供的线索打消了她的念头。如果劫走彭烈之人的的确确便是那传言里的金凤凰颜如舜,她将这两人都擒拿归案,再提出进入铁鹰卫的要求,想必这一次不会有谁反对。 做到这点应该不难。那颜如舜到底是谁,又带着彭烈藏身何处,她已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 为了不节外生枝,她只能暂时放过尹螣。而她对尹螣的怒气,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被带进了她对常萍所说的话里,语气听来很不客气。 常萍闻言呆了一呆,张口便想辩驳,话到嘴边又蓦地顿住。凌岁寒讨厌以弱示人,但她本就是“弱”,又哪来的本事去对抗“强”?是以她从来不做得罪人的事,甚至仇恨也可以放弃,此时也是一样,低下头,所有的委屈归于沉默,却忽然听闻身旁一阵冷笑响起。 “是啊,你是江湖高手,刀法卓绝,区区一个纨绔公子怎会是你的对手,那些朝廷官兵你同样不会放在眼里。普通人做不到你这般强,当然是她的错;普通人心怀胆怯,不敢与朝廷官兵作对,只能够以你看不起的方式保护自己,当然还是她的错。” 这回换凌岁寒愣住,转过头看向尹螣,蹙了蹙眉,脸上神情微变。 尹螣仍旧是那副相貌。 既黑又皱的肌肤,挤在一起的扭曲五官,神色与之前相比却大为不同,琥珀色的眸子泛着几分冰凉寒意。反正,她想要的东西不在谢缘觉的身上,接下来她自然不会再在这几人的身边待下去,也自然用不着再装什么柔弱女子。 “而你不过是站得太高,眼睛看不见她的难处,又有什么错呢?”她微微一笑,向在场众人行了一礼,“诸位,我还要继续寻亲,告辞。” 言罢,她是真的转身就走,不一会儿离开了无日巷。 既然如今终于有了彭烈下落的线索,目前最要紧之事,便是先打听出关于颜如舜的详细情况,她才能再设法寻人。初春季节,路旁一排排花树长出嫩芽,她无心欣赏,正思索下一步具体行动之时,一阵料峭春风拂过她的脸颊,令她心头霍地一亮: ——若说轻功高手,自己不是刚巧见过一位吗? 无日巷内,那座破宅门口,只剩下了凌岁寒与谢缘觉两人。 凌岁寒伫立原地,若有所思,直到谢缘觉唤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向左右望了望,才问道:“重明呢?” “她回院子里了。” “她轻功真是高明。” “是你刚刚不知在想什么,因此未将注意力放到她的身上。不过,她的轻功的确胜过我们许多。” “待会儿我想去她那间屋子瞧瞧,你帮我引开她。”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谢缘觉却听懂她的意思:“你怀疑重明是……” “你别忘了,昨夜一开始她并不愿意我们进这座宅子。”见谢缘觉面露犹豫之色,凌岁寒接着道,“我知道你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但如今你已被牵扯进了这件事里,若不早日解决,你以后的麻烦恐怕更多。” 谢缘觉被最后一句话说动,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凌岁寒遽然又是一愣。 ——颜如舜轻功太高,若直截了当和她对质,只怕她带着彭烈逃走,从此再难寻到她的踪迹。 ——可是自己让谢缘觉引开她,如此举动,和今晨尹螣的行为有甚区别?自己当然有充足的理由,那么尹螣呢? 她似乎根本没有立场责怪她。 第33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五) 颜如舜一回屋,先戴上面具,再将蜷曲在床底的彭烈重新拉了出来。 但这一次,她既没有松开他身上的绳索,也没有解开他被封的穴道,伫立在对面,抱着双臂,静静瞧了他一会儿。彭烈身体既不能晃动,只得不停摇脖子脑袋,示意自己想要说话,直到好半晌过后,终于,她伸出双指在他身前一拂。 彭烈深呼吸一口气,立刻道:“颜女侠,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颜如舜淡淡笑道,“我送你回去。” “回、回去?回哪儿去?” “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所以,你当然是回铁鹰卫去。” 彭烈一呆,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的话:“你……你不想知道袁成豪的下落了?” 想。 怎可能不想? 因此她宁愿又造下一桩罪孽,将彭烈带出铁鹰卫。然而直到听完俞开霁与尹螣之言,她才忽然发现,她如此做的后果,不仅仅是连累到了谢缘觉,还会令铁鹰卫众多官兵受到责罚。她自己本来是该下地狱的,她也从不惧怕这一点,可是无论如何,她不该再害到无辜之人…… 只要袁成豪还在这个世上,哪怕掘地三尺,今后她总还能够用别的法子找到他。 想到此,颜如舜抓住彭烈的衣领,便欲带他离开此处,悄悄将他送回铁鹰卫的狱室,蓦然间只听屋外似乎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她又即刻重封彭烈穴道,将他踢回床底,继而取下面具,走到门边,打开房门。 “谢娘子?怎么是你?”颜如舜奇道,“天已亮了,你这会儿可以上街的,不去找客栈吗?” “我……”谢缘觉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到底是有些不安,垂下眼眸道,“我刚刚在路上看见有人躺在地上,应是受了重伤。但我一个人的力气搬不动他,因此只有请你帮忙,再借贵宅一用,我才能给他治伤。” “你不是会武吗?” “是。但我有病在身,不能使力。” “凌娘子呢?” “我和她走的是不同的路,她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她这话如果不假,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耽搁不得,是以颜如舜虽觉有几分不对劲,但也无暇多做思考,只得即刻点了点头道:“好,那你带路。” 而途中,颜如舜又向她问起,她与凌岁寒是在何时何处分的手,之后又是在何时何处发现那名伤者。 谢缘觉很少说谎骗人。 先前凌岁寒问她是否认识长生谷的九如法师,她只需要摇摇头,说一句“略有耳闻,但从不认识”,倒也不算太难。但此时要她主动编造一个谎言,并且接着回答解释颜如舜的多个问题,她底气未免有些不足。颜如舜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多,终于霍地停下脚步。 “依谢娘子所言,那伤者应是被他人所伤,现在还不知行凶者是谁,万一有人不辨是非,又将这件事栽赃到你身上,你的麻烦不就更多了吗?我劝谢娘子还是找到街上巡逻的金羽卫,请他们带那伤者前往医馆吧。” 说完她不再与谢缘觉同行,当下转身,足尖在地面微微一点,黛青色的衣袖在春风里扬起,背影逐渐变小,不过一小会儿的时间便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同一时刻,凌岁寒已进入破宅里的那间破屋,四下里望了一望,鬼影子也不见一个,正心忖是否是自己太过多疑,遽然间墙边那张床榻引起她的注意,她略一思索,旋即走了过去,而后只听“吱呀”一声。 房门被推开,凌岁寒下意识回过头,颜如舜在顷刻间掠到了她身边,挡在了那张床榻前,眉目带笑:“我刚刚还以为我屋里来了小偷,真没想到原来是凌娘子你。你回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凌岁寒半点也不慌张,泰然自若道:“我本已打算走了,但路上忽想起我还没谢过你的借宿之恩,所以来找你告个别,哪知你却不在这儿。” “这宅子如此破旧,我除了让你们在此住上一晚,也没再做别的事,哪里说得上什么恩不恩的?江湖广阔,缘来缘散,一次偶然相逢你也不必记在心上,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慢走不送。” 凌岁寒点点头,仿佛很赞同她的后一句话,偏偏脚步仍然不动,低首看向地面道:“刚才我身上有东西好像落在了地上。” “什么东西?” “一个玉坠,大概是不小心滚到了床下,介意让我找找吗?” 颜如舜想了一想,蹲下身,俯首往床底一瞧,不可避免迎上彭烈的目光,那张极其平凡普通的面孔也就在这一刻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彭烈眼前。刹那间,彭烈睁大瞳孔,张大嘴巴,若非因为他穴道被封,口不能言,看他模样似乎是要忍不住惊呼出声。 片刻后,颜如舜又站起身来,摇摇头道:“我没看见什么玉坠。那是很贵重的东西吗?不知哪家商铺有卖,既然是在我这儿丢失,我也应负责任,明日我再买来相同的玉坠赔给凌娘子如何?” 她如此言语举动,摆明了这张床下面藏着古怪。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凌岁寒本不想再继续与她进行言语上的试探,而是直截了当越过她,将床底藏着的人给拖出来,又想若真要如此做,她们双方恐怕十有八九得要打上一架。 对方武功深浅如何,目前暂且不知,然而是低手的可能不大,要赢过她,或许须得阿鼻刀出鞘。 凌岁寒的的确确已经握上了自己腰间长刀的刀柄,旋即心下一凛,意识到自己此刻对重明已很是愤怒。 前日她面对彭烈之时,便完全不曾如此愤怒。 毕竟这世上的恶人多得是,只要没当着她的面做下伤天害理的事——彭烈是想做却没能做成——她的情绪还没那么容易被他们影响。但是颜如舜不同,昨日她初到长安,在客栈听人说起金凤凰的故事,对这位传说中只劫恶人的侠盗颇为欣赏,哪知传言不实,所谓的侠盗竟也和彭烈这等恶贼同流合污,她心下自然不免失望。 而这种失望转为怒意,她的刀一出手,必定是杀招。 这是到时候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 但目前,她还不能完完全全肯定对方与颜如舜绝对就是同一人,纵使真是同一人,她没搞清楚对方究竟为何要救走彭烈,真相不算完全明了,她并不想真的杀了对方。 沉默良久良久,凌岁寒的左手终于松开刀柄,眉上已覆了一层寒霜,冷冷问道:“谢缘觉呢?” 察觉到对方眼中闪过的杀气,颜如舜的笑容依然明朗:“她应该也已经回来了吧?方才我听见了院子里似乎有脚步声。” 凌岁寒转身走到门口,果然望见前方院里伫立着的彩裳女郎。 接下来应该如何做,倒是可以与谢缘觉再商量商量。凌岁寒迟疑微时,回首向颜如舜望上一眼,终究还是走出屋子。 颜如舜懒洋洋倚着门框,看着凌岁寒逐渐走到谢缘觉身边,两人并肩伫立原地,窃窃私语,似乎是打算在这里守下去,她不禁感觉此事有些棘手。对于她而言,要带着彭烈离开此处不难,无论凌谢二人的武功是高是低,都绝对挡不住她的脚步,只是一旦让她们发现了彭烈的确是被她所劫,她的身份暴露,到时通缉画像贴满长安,只怕她不能再在长安城内自由行动。 而数月前,她之所以从江北小城千里迢迢奔来这大崇都城,便是因为听说了袁成豪可能藏身于此的消息。 如今人未找到,她怎能轻易离开这座城池? 颜如舜蹙着眉头沉思有顷,一阵带着微微寒意的春风悠悠吹来,灌满了她的衣袖,霎时间她双眸一亮,豁然开朗:自己不是已决定将彭烈送回铁鹰卫,那为什么还要担忧彭烈被她们发现?即使她们亲眼看见彭烈出现在这间屋子里,难道就不能是他自己跑来这座废宅躲藏? 有了这个主意,颜如舜即刻关上房门,右手刚刚摸上藏在外袍里的面具,忽又想起适才彭烈已经看过了自己的脸,这玩意戴不戴便无所谓。她径直走到床榻边,将彭烈从床底拖出来,解开他身上的束缚与部分穴道,一边将绳索收起,一边询问:“想活命吗?” 彭烈呆呆地看着她的面孔,不答反问:“你……你是……袁……” 一句话尚未说完,彭烈只觉胸口猛地一阵剧痛,却原来是颜如舜在顷刻间一脚踢中他的胸口,将他踢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惨叫出声,颜如舜已迅速捂住他的嘴巴,目光仿佛化为利刃,冷冷盯住了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字字淬着怨毒的火焰:“我——不——姓——袁!” 彭烈胸口疼得要命,身体里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翻腾,不由得愤然腹诽:这是拿我当傻子骗吗?你这张脸和老袁至少有六七分相似,不是当年袁家那小丫头还能是谁?但他现在一来无法说话,二来看着颜如舜眼中的杀意也不敢说话,背上冒出一层冷汗,只能小心翼翼地点头。 颜如舜又注视了他一阵,忽听屋外有微微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猜测是方才屋里的动静引起了凌谢二人的注意,当下松开彭烈的嘴巴,右手双指又在他身前一拂,解开他所有被封的穴道,低声道:“想活命,现在和我动手打一架,只要你赢得过我,你就能离开这里。” 彭烈莫名其妙:“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颜如舜不再言语,右手掌心蓦地出现一柄短刀,向彭烈攻去。 第34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六) 她手中的刀比匕首略长一些。 但与普通钢刀相比,则要短上太多。 这让她只能与敌人近身作战,不过她轻功高,身法极其灵巧飘逸,近战本就是她所长。岂料这会儿,她却并未如何施展她的轻功身法,只见刀光在她手中翻飞舞动,她已是游刃有余,仿佛玩耍一般,逼得彭烈节节后退。 倒不是*她武功高出彭烈多少。彭烈毕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这么多年为非作歹,依然逍遥法外,自然有他的本事,倘若是在正常情况之下两人单打独斗,她想要胜过他绝非那么容易。偏偏彭烈之前中了凌岁寒的阿鼻刀,伤势还未痊愈,又从昨天饿到今天,腹中空空,整个人疲惫不堪,现下怎可能是颜如舜的对手? 凌岁寒与谢缘觉推开屋子木门,看见眼前情景,都愣了一愣,茫然地立在原地,想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何事。 然后,她们便听见颜如舜慢悠悠地道:“两位来得正好,此人不知是哪里来的恶徒,在我房梁上藏了许久,刚刚才被我发觉,我正准备将他扭送官府。” “袁雅!”彭烈闻言气急,根本不待凌谢二人反应过来,他已先吼出了声,“你是疯了不成吗!” 他不叫这个名字还好,颜如舜一听他话里开头二字,神色立变,霎时间手腕一转,似是动了杀气,不再像刚刚那般游戏动作,出手就是杀招,闪着寒光的刀尖眼看着就要刺中彭烈胸口。 彭烈八成躲不过这一招。 而一旦彭烈身亡,真相掩埋,很难再知道他和重明之间到底是何关系。是以凌岁寒无暇多想,下意识拔刀出鞘,长刀带出一阵凌冽寒风,颜如舜只觉一道刀光在自己眼前闪过,如雷霆之声,来势汹汹,她不敢小觑,身子腾空一跃,刚刚避过刀锋,又得立刻迎接对方的第二招。 见她们两人纠缠在一起,彭烈心道这是个大好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将将迈起脚步,欲要破窗而出,忽听得嗤嗤声响,原来是谢缘觉反手一扬,一蓬银光骤然袭来。他本就有伤在身,这飞针暗器犹如春雨细密,哪怕他迅速纵身躲避,仍然没能完全避过,其中两枚银针刹地射中了他的身体。 身为医者,谢缘觉认穴奇准,飞针顺穴攻心,彭烈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便再也动弹不得。 谢缘觉无心理会他,转首继续观察起了凌岁寒与颜如舜的战斗。 她们两人武功都是以迅疾著称,因此短短一小会儿时间,双方交手已有十数招。尽管凌岁寒使的只是普通刀法,但她生性要强,刀一旦出鞘,总要获胜才肯罢休,起初颜如舜还以防守闪避为主,希望解释清楚误会,哪晓得凌岁寒越攻越急,显然打出了兴趣:“我早已在房梁上看过,那里根本不可能藏人,我们先分出胜负,你再说你的解释吧!” 颜如舜闻言无奈,这才唯有全力以赴。然而凌岁寒自幼有名师教导,即使不使阿鼻刀法,武功也略胜颜如舜一筹,颜如舜万万没料到对方刀法比自己猜想的更加卓绝,心念一动,右手蓦地一扬,短刀脱手而出,似暗器一般飞向凌岁寒面门。 这一招对凌岁寒自然构不成威胁,只听“哐当”声响,火花溅起,她已一刀将它斩断,岂料就在同一时刻,颜如舜欺身而上,双手掌心不知从哪儿冒出两柄短刀——莫说凌岁寒始料未及,即使在一旁冷眼观战的谢缘觉也觉这两柄刀根本就是凭空出现,出现得太过蹊跷。 颜如舜双手握刀,刀尖距离凌岁寒身体要害处只有半寸,她当然无意伤害无辜,只想尽快制住了对方,战斗停止,双方才能继续交谈。凌岁寒不知她心中想法,纵然知晓自己并无生命危险,却也不甘愿自己就此落败,当下运起内劲贯注于刀锋之中。 短刀已在这一刹那儿抵住凌岁寒背心要穴,颜如舜正想开口说话,忽觉四周寒气陡然生起,握着短刀的双手仿佛结了一层冰。凌岁寒手腕微转,长刀已猛地向她劈来,多亏她轻功卓绝,尽管那凛冽刀气令她的反应不由得慢了一瞬,但一旦回过神,她腾空而起,堪堪避过杀招,人已后退至屋外。 凌岁寒动作未有片刻停顿,手中长刀毫不留情,紧紧追着颜如舜不放,寒光闪闪,冷气森森,犹如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飞洒而来。与之前相比,她此时刀势凌厉得多,也狠辣得多,显然每一招都是冲着杀人去的。原本颜如舜擅长的是近身作战,这会儿却根本不能靠近对方。 情形凶险至极,好在她们都已转移到了屋外,四周环境宽敞许久,只要颜如舜愿意,凭她的轻身功夫,她转身就走,凌岁寒绝对追不上她。 她的的确确已有此打算,手中双刀再次一扬,朝着凌岁寒身前掷去,便欲趁机飞上屋顶,离开这座宅院。然而她足尖一点,人虽已跃至半空之中,目光仍紧紧盯着凌岁寒,对方眉目间隐忍的痛苦在一瞬间映入她的眼帘。 颜如舜想不通,这场战斗明明是凌岁寒占了上风,为何她蹙额锁眉,脸上神色反倒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若说她是有旧伤复发,那又怎可能越战越勇?这一点疑惑在心底生起,颜如舜不由回想起适才凌岁寒的出招动作,又觉哪里还有古怪蹊跷,不由自主落下地来,敛容道:“不必打了,我认输——”岂料话音未落,对方一刀又劈来! 只此一招蕴含不知多少种变化,端的是奇诡莫测,迅如闪电,彻骨寒气如影随形,饶是颜如舜身法灵敏,蓦地向旁避过,仍是忽觉肩头一阵剧痛,锐利刀锋在她肩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顿时从颜如舜肩头涌出,一抹猩红出现在凌岁寒眼前,她咬住下唇,仍控制不住地紧紧握住刀柄,但强迫自己的脚步往后稍稍退了退,吼出一声:“你到底走不走!”与此同时,在旁观战许久的谢缘觉终于把手一扬,一大把白盐似的粉末撒来,眼看便要撒在她们两人身上。 两人均不知这是何物,顾不得伤口与体内的剧痛,下意识侧身一避,白色粉末落在她们身旁地下。她们全身不沾半点异物,哪知须臾过后却仍是感觉胸口一闷,呼吸一滞,凌岁寒握刀的左手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然而正因如此,她也总算能够短暂地控制手中之刀,当即将长刀一扔。 又是“哐啷”一声,适才还散发着凛冽寒气的杀人宝刀,此时此刻被孤零零地扔在了院子角落。 凌岁寒蹲下身,左手撑着地面,大口喘着粗气。 颜如舜肩头鲜血直流,不一会儿已染红她的衣袖。她靠着一株老树,伤口处肌肉骨头火烧似的疼痛,她竟浑不理会,自始至终凝目望向凌岁寒,目光中充满探究的神色,忽而展颜一笑:“受伤的明明是我,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难受的样子?” 而恰在这时,静立一旁沉吟少顷的谢缘觉,在移动视线将她们两人都瞧了一瞧以后,终究是先提着药箱走到颜如舜身边,拿出止血的金疮药,欲为她上药包扎。颜如舜当下摆了摆手,笑道:“多谢,我自己来吧。你还是先给她看看。” 凌岁寒闻言猛地抬起头,语气听来比先前更加气愤:“你刚才明明能走,为什么不走!” 颜如舜又倏地笑了,尽管这一笑牵动她的伤势,让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但她那双眼眸依然湛湛生辉,不减分毫笑意:“这是我的宅子,我还不曾见过客人要赶主人离开的。” “你……”凌岁寒又气又无奈,“你就不怕死吗!” “你不想杀我?”颜如舜奇道,“那你为什么……” 凌岁寒突然沉默,片刻后站起身,似是不想回答颜如舜的问题,脚步刚刚一迈,谢缘觉却在此时来到她的面前,语音甚轻,语气不容拒绝地道了一句:“别动。”旋即伸手把上了她的脉搏。 ——好烫的肌肤。 前日在长治县的医馆,谢缘觉第一次给凌岁寒把脉,便觉她的皮肤比起普通人更热一些,但现如今她的肌肤温度,仅仅一个“热”字已不足以形容,更像是火焰似的滚烫。 倒与谢缘觉肌肤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谢缘觉微微蹙了蹙眉,陷入沉思。 凌岁寒不知该不该挣脱她的手,忍不住道:“我没有受伤。” 谢缘觉道:“可你中了毒。” 凌岁寒的确感觉胸口还隐隐传来一阵不适感,与她施展阿鼻刀法时要忍受的疼痛完全不同,狐疑道:“是刚才那些药粉?但它们并没有撒到我身上?” 谢缘觉道:“你闻到了它们的气味。” 凌岁寒道:“所以在那一瞬间,我已经中了那些药粉的毒?那你还是先给重明解毒吧,这点疼对我来说不妨事,我能忍得住。” 谢缘觉回过头,看向颜如舜问道:“你已经运功把毒逼出来了,是吗?” 颜如舜正在给自己的伤口敷药,鲜血虽渐渐止住,那火烧似的疼痛依然没有消失,她索性倚着树干坐下,闻言点了点头。 谢缘觉道:“你也知道那些药粉没有撒在你的身上,只是闻到一点气味,对你的身体影响不大。何况我方才只是想让你们停战,这点毒性微乎其微,你的内功也不错,应该很容易将它逼出?” “因为我练的内功不能治伤,当然也不能运功逼毒。”对于这个问题,凌岁寒倒是回答得坦然,毫不犹豫,“既然毒性微乎其微,那你更不必管我。她的伤重得多,你还是先给她治。” 言罢,她终究挣脱开谢缘觉的手。 “上回在永春堂,你不是说今后若有机会,你想试一试能否治得了阿鼻刀的伤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帮忙治好她,这次的诊金我来付。” 旋即,她在谢缘觉与颜如舜诧异的目光之中转身向后方廊下破屋走去。 她还记得她和颜如舜这一战的起因。 现而今颜如舜被她所伤,她心里不禁生出些许愧疚,无法立刻质问对方与彭烈的关系,一腔闷气发泄不出,只得找彭烈逼问。然则出乎她的意料,当她又走进这间屋子,举目四望,屋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可是她若记得没错,谢缘觉明明早已用飞针封住了彭烈的穴道。 第35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七) 彭烈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不曾这么倒霉过,仿佛货物一般,被换到一个又一个的人手里。 但先前凌岁寒也好,颜如舜也罢,再抑或铁鹰卫的官兵,他至少知道她们的目的,知道她们想做什么,他心里勉强还有些底。而此刻眼前这个丑八怪,却不晓得究竟是何来历,趁着凌颜二人交战之际,凿开屋顶,只用一条九节鞭缠住他的身体,便将他带出了这座破宅,让他越发不安。 尽管目前正是青天白昼,不知为何无日坊里不见一个百姓的身影,她以九节鞭拖着他,很顺利地走到坊门口,这才停下脚步,并解开他的穴道。 而他一旦能够张嘴说话,立刻便忍不住道:“你到底是谁?若不说清楚,想让我跟你走可没那么容易。” “凌岁寒要抓你,铁鹰卫更不会放过你,你不跟着我走,还往哪里去?” 这个声音如珠玉碰撞,悦耳至极。彭烈一怔,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尹螣则趁他发愣之际,又在他脸上抹了些东西,继而微微一笑,轻声道:“想活命,那就继续跟着我。” 离开无日坊,进入附近一家酒楼,她要了个雅间,关上门窗,便施施然坐在了桌边。彭烈欲言又止,自然不敢与她同坐,只能伫立一旁,看着她从怀里拿出一面铜镜放在桌上,又看着她在镜前慢条斯理撕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 镜里那一张丑陋不堪的面孔,渐渐变了模样,柳眉凤目,高鼻雪肤,容颜似玉如花,媚而不俗,艳而不妖,明艳不可方物。 竟是一个绝色的大美人。 彭烈惊呼出声:“尹、尹娘子?!真的是你!”旋即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坐在她身边,终于笑了起来:“你刚才为什么要扮成那个模样?” 尹若游平平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语气听来分外冷淡:“不扮成这样,如何救你?” 彭烈晓得她对待任何人都一向如此冷傲,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她艳如朝霞的脸庞:“你易容术这么高明,随便扮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有人认得出,干嘛一定要扮成那样的丑八怪?真是难看得紧,我刚刚差点误会了你。” 这的确是彭烈想不通的一点。 “难看吗?”尹若游侧过头,只是微微牵了牵唇角,脸上并无丝毫笑意,眉目间已显出摄人心魄的妩媚,“可是有人却说我之前的模样很美呢。” “真有人说这么说?”彭烈还当她是在与自己说笑话,也笑着回答,“那这人一定是眼睛瞎了。” 他大笑时仰起头,没注意到尹若游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寒意。须臾后,尹若游突然向他问道:“颜如舜为什么要救你?” 彭烈纳闷道:“你怎么知道……” “到底是我先问你,还是你先问我?”她冷冰冰的模样也仿佛白牡丹动人。 彭烈立刻道:“你先问我,当然是我先答,我先答。什么救我,她哪有如此好心?她把从铁鹰卫劫走,还不就是为了跟我打听袁成豪的下落。袁成豪这个名字,尹娘子你一定听说过吧?” 与彭烈同样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尹若游颔首道:“她要寻找此人下落,为何向你询问?你和袁成豪认识?” “怎么不认识?他是我以前的好兄弟,不过这件事江湖上没几个人清楚。起初我也奇怪颜如舜到底是为什么会找上我,我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直到刚才终于看见她的脸,你猜怎么着?原来她是老袁的亲生女儿,前些年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我曾见过她几面,难怪她会知道我和老袁的关系。” “前些年?”尹若游神色微动,“如此说来,你也有很久不曾见过她?她如今已长大成人,你还能认得她?” “时间是过了挺久,不过她还和小时候一样,长得和老袁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只要一看她那张脸,哪有认不出的?”彭烈说到这儿,见尹若游似乎已不再怀疑,他反而奇道,“你怎么不问我,她既是袁成豪的女儿,为什么姓颜不姓袁?” 尹若游淡淡道:“她母亲姓颜?” 彭烈讶然道:“对,老袁他婆娘姓颜,你怎么一猜就准?” 尹若游秀眉微微一挑:“她既不随父姓,自然便随母姓,这何须猜测?” “话虽如此说,明明当爹的才是一家之主,这世上哪有跟着母姓、不跟着父姓的怪事?其实她本来也和老袁一个姓,原名唤作袁雅,这些年我也一直没再和他们家联系,不知她怎么就突然改了姓名,居然还叫什么颜如舜。哼,‘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就她那张脸,不说丑,也普通得很,好意思叫这样的名字,倒不嫌害臊。” 彭烈还记得昨夜颜如舜对他的嘲讽,当时的怒气直到此刻才发泄了出来,他只顾着说自己的话,仍没发现尹若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已越来越冷,蓦地打断了他: “怪事?但当今武林第一楼,藏海楼的现任楼主也不是随母姓吗?” 彭烈愣了一下,道:“沈盏她娘本就是藏海楼的第一任楼主,至于她爹叫什么名字还真没人知道。听说此人似乎并不是江湖里的人物,纯粹是因为长了一副好相貌才被沈韶烟看上,入赘到沈家。沈盏是藏海楼的继承人,跟着沈韶烟一个姓也就罢了。老袁家可跟她家不一样,吃的穿的用的,还都不是靠老袁一个人给挣来的,他婆娘在家啥都没做过,他女儿跟着他姓,不是天经地义吗?!” “世上之人,无论男女,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所谓的父亲在这几个月里又何曾做过何事?”尹若游唇边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浓密纤长的眼睫垂下,语音轻得仿佛不像是在与彭烈说话,“子女跟随母姓,不是天经地义吗?” 这是什么歪道理?饶是彭烈对尹若游尚在迷恋之中,听罢她这段话,也极为不悦,但一来他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二来他还得依靠尹若游的帮助才有可能逃过朝廷追踪,是以张开嘴,欲言又止,骤然又听尹若游道: “她年少时,脸上便有刀疤吗?” 话题转移得太快,彭烈又怔了片刻,才听懂她仍在询问颜如舜之事,摇首道:“这事还真是奇怪,她以前模样虽也算不上好看,但那张脸干干净净,倒不见什么伤疤。这丫头从小轻功天赋就不错,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她的轻身功夫应该更加高明,哪怕她惹上了什么极厉害的仇家,打不过也跑得过,谁能在她脸上划下那么长一道伤痕?” 尹若游低首沉吟,再次将话锋一转:“你是骗她的,还是真知道如何与袁成豪联系?” “倒说不上骗她,我和老袁的确曾经约定过联系的方法,但我们这么久没见过面,这方法还管不管用,恐怕说不准。” “哦?无论管不管用,你先说给我听听。” 彭烈下意识便要道好,突然心生一点疑惑,不解地问:“你干嘛对她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这句话一入尹若游的耳,她亦是微微一愕,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是啊,自己怎会对她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好不容易才找到彭烈,目前最重要之事应是秘册的下落。 尹若游迟疑少顷,却仍是转过头,终于一笑,对着彭烈一笑,容色如春风里百花绽开:“我是很好奇,怎么,这是你的秘密,不能告诉我?” “能,能,当然,对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彭烈整个人已荡漾在了这一笑之中,何况这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他忙不迭地点头,随后便将如何与袁成豪联络的方法细细说明。 尹若游若有所思,又过半晌,方缓缓道:“原来如此,这事倒也没什么意思……现在说说我们的事吧。” 彭烈继续盯着她的脸,闻言奇道:“我们的事?” “那本册子还在你的身上吗?” 骤闻此言,彭烈猛地从痴迷之中回过神来,他毕竟是闯荡江湖多年的独行大盗,人自然不傻,见尹若游关心起那本册子,狐疑道:“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我们现在还是赶紧离开长安,别的事以后我再和你讲。” 这番话才落下,尹若游秀眉微蹙,立刻冷冷瞧他一眼,神色里带一点若隐若现的嗔怪,好似冰天雪地盛开的一枝花拂过他的心头,更让他心里痒痒,他伸手欲去牵她的手,岂料她倏地一起身,扬起的衣袖正打在他的身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若不肯放过你,你以为我们离开长安,便再无后顾之忧?我为你想了一个万全之策,须得用到那本秘册,你若怀疑我,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彭烈立刻急了起来,心忖当初若非尹若游的提醒,他在杀人夺册以后,便依照约定将秘册交给了那幕后买主,说不定现在自己已被灭口。 她如今问起那本秘册,又怎可能是为了她的主人?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彭烈即刻道,“我知道那本册子干系重大,所以藏在了别的地方,便是想着如果我真被朝廷抓住,或许它还能救我一命。你说的万全之策是什么?” 尹若游不仅不说话,这时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缓缓收起桌上铜镜,仿佛要离开的样子,令彭烈心下一慌,她才倏然轻声一叹,慢悠悠地道:“那秘册对尚知仁十分重要,起初他欲要杀你灭口,是不想让你知道秘册里的秘密。但如果你告诉他,我们已将秘册抄写了多个副本,如今保存在你几个江湖朋友手里,只要你一死,册里的秘密立刻暴露,到时他恐怕反而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不得不帮你解决朝廷的追兵。” “尚知仁?!”这一大段话,最令彭烈惊讶的还是这个名字,“你说什么?原来你的主人是尚知仁?” “主人?”尹若游淡淡一笑道,“以后他再也不会是了。” 她居然真的背叛了她的主人,愿意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给自己。彭烈心中甚喜,此时哪里还会怀疑她,道:“但我现在要怎么和尚知仁联系?” 尹若游挑眉道:“你说呢?” 彭烈恍然道:“那我们接下来……” 尹若游道:“所以我方才问你,你将那秘册藏在了哪里。” 彭烈道:“我带你去找它。” 离开酒楼雅间前,尹若游又给彭烈的脸做了些改变。两人一路无碍,约莫两个时辰以后,到达了长安城西郊丰山。 初春季节,前来此山之中踏青游玩的年轻男女倒有不少。然而山腰处有一座小庙,因破旧不堪,房梁到处结满蜘蛛网,是以庙里寂静无比,绝不可能有百姓来此上香。 尹若游踏入庙门,举目四望,不知怎地想起无日坊里的那座破宅,喃喃道:“这是什么庙?” “不知道,我那天被铁鹰卫追了许久,中途逃到这儿,见这地方没人,便想这倒是个藏东西的好所在。”彭烈说着话,双手已搬起木案上的神像,一本书册就此出现在尹若游的眼前。 尹若游将它拿到手中,慢慢翻了几页,脸上神色若有所思。 彭烈凑到她身旁,笑道:“既然我们能用这册子和尚知仁谈判,除了要求他帮我们解决朝廷的通缉,倒还可以多问他要些金银,我们下半辈子在一起逍遥自在,便也不用愁了。” 他挨得尹若游太近,尹若游垂下眼眸,略一沉吟,将手中秘册放回案上,转过身,面向于他,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你难道打算金盆洗手不成?” “你不知道,做那种没本买卖也累得很,我早就想赚够了钱便好好歇歇。” “你说得不错,正合我意,那从今以后你便好好歇歇吧!”话音未落,她搭在彭烈颈边的右手顿时往下一拂,顷刻间已连封他身前三处要穴,左手同时握住腰间九节鞭,银光一闪,长鞭蓦地缠住彭烈的脖子。 彭烈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她:“你……你骗我……” 尹若游并未立刻要他性命,缓缓收紧缠在他脖子上的银鞭,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青变紫,唇边依然浮现微笑,眼波流转间愈发显得妩媚动人:“是啊,我骗你。可是你们也不常常骗人吗?为什么你们能做的事,我就不能做?” 彭烈张开一张大嘴,努力地想要呼吸,喉咙里发出呃呃呃的怪声,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渐渐地,他终于再也不能说话。 尹若游松开手中九节鞭,退后两步,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双手,再也不向他看一眼,视线移向案上的秘册。 她人生之中,难得像今日这般好运气。 这得多亏了颜如舜与凌岁寒那场莫名其妙的战斗。 想到此,她忽然感觉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此时此刻自己思考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何接下来的计划,而竟是: ——她们那场战斗的最终结果究竟如何? 第36章 道破秘辛赎前愆,指点求医暗查访(一) 发现彭烈失踪以后,凌岁寒第一时间出门寻找。 至于颜谢二人,颜如舜的肩伤未愈,谢缘觉则留在院内,继续为她治伤。 而经过在周边各处街坊将近两个时辰的寻访查问,凌岁寒再次回到无日坊的宅院,已是午后时辰。红日正暖,颜如舜背倚圆柱,身体舒展,神情悠然,坐在廊下台阶上,手里托着一只雏鸦,另一只手从身旁小碗里拿了些磨碎的谷米,正给它喂食。 凌岁寒道:“谢缘觉呢?” 颜如舜道:“临近正午的时候,她说她要出门寻个饭馆用午膳。” 凌岁寒了然颔首,又问道:“那你怎么不去?” 颜如舜笑道:“我也走了,谁照顾它?” 先前的风波让凌岁寒差点将这只幼鸟忘记,此时闻言,随口道了一句:“你看起来很喜欢它?” “不喜欢。乌鸦是不祥之鸟,能有什么值得喜欢的?”颜如舜不假思索,断然回答,几乎在刹那间沉下脸色,但稍稍顿了顿,很快又恢复她一向挂在脸上的疏朗笑容,“是谢大夫说,这座宅子里不止我们这几个生命,既然捡了它,尹娘子又已经离开,我们就有责任让它活下去,所以拜托我照顾它。” 她喂完食,将手中雏鸦放回窝里,转过头不欲再看向它,接着道:“本来我打算出门带些食物,她说我伤得不轻,最好暂时不要施展轻功。但这附近也不知哪里有饭馆,我来去一趟,路上花费的时间太长,带回来的食物恐怕变凉,我也只好留下来。” 不然,颜如舜是绝不愿意待在这里照顾这只“不祥之鸟”的。 凌岁寒沉吟道:“她有病在身,大概是不能吃过凉的食物。” 颜如舜奇道:“她是真的患了病,不是受伤?” 凌岁寒道:“她的本事你刚才也已见识过了,你认为谁能轻易伤得了她?” 颜如舜微微仰起头,凝目将凌岁寒打量了一会儿,倏然笑道:“你如果全力拼一把,这世上恐怕没有你对付不了的人。好厉害的刀法,先前我听你话里提起‘阿鼻刀’三字,你和我交手时所使的刀法,便是昔年江湖传说里的天下第一神刀——阿鼻刀?” “神刀?”凌岁寒挑眉道,“是妖刀魔刀才对吧?” 颜如舜奇道:“听说阿鼻刀法已多年不曾在江湖之中出现过,我还以为它早已经失传,你是在哪里学到的?” 毕竟是习武之人,对于这些传说里的上等武学,颜如舜不可能毫无兴趣。 凌岁寒却不愿意过多提及于它,话锋一转道:“你不好奇我有没有查到彭烈的下落?” 颜如舜道:“你空着手回来,显然没有找到彭烈,我又何必再问,让你心情更不愉快呢?” 凌岁寒道:“我没有的确没有找到彭烈,但无心插柳柳成荫,倒是打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颜如舜道:“我的事?” 凌岁寒说话依然直截了当,不与她绕弯子:“我在附近打听有谁见过彭烈之时,曾到过一家名为八仙楼的酒楼,恰巧听见楼里几位客人嚷嚷,他们之所以来八仙楼喝酒就是冲着这儿的戏法,怎么今日还不见人来表演。” 颜如舜恍然道:“戏法么……都是一些骗人的玩意,你对它感兴趣吗?” “感兴趣。” 回答颜如舜的不是凌岁寒,而是身着一袭彩裳、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恰在此时缓步回到破宅里的谢缘觉。 在十岁前,谢缘觉偶尔跟随父母入宫赴宴,曾在宴上见过一些戏法表演,什么“仙人摘豆”“彩巾变鱼”“空碗来酒”,变幻莫测,令人炫目。纵使后来她学会了武功,仍然不明白这些仿佛神仙法术一般的手段是如何做到的。 她将手里的食盒放在颜如舜面前,问道:“你们怎么在谈戏法?” 凌岁寒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目光对准颜如舜,正色道:“你说得对,它的确是骗人的玩意,所以我不感兴趣。只是听到这两个字的一刹那儿,我不自禁想起和你过招之时,你手里突然变出的那两把刀,到现在我依然想不通它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因此我隐隐有了个猜测,便向那家酒楼老板打听了一下,之前在他家楼里表演戏法之人是女是男,姓甚名谁。” “你吃过饭了吗?要一起吃吗?”颜如舜似乎对她说的话一点也不在意,先打开食盒,拿起双箸,指了指盒里的食物,然后才笑道,“不错,那个人的确是我。” “多谢,不必了,我已在街上吃过。”凌岁寒冷冷道,“那老板说此人乃是一名女郎,名唤重明。但这世上也不一定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叫‘重明’,于是我又询问了关于此人的其他特征,据说她年纪虽不大,玩起各类戏法的手法极其高明,神乎其神,完全看不出破绽,只可惜她脸上有一道极明显的刀疤,让那老板担心吓到客人,便让她戴着面纱在酒楼表演,而她对此竟毫不生气,还真依言照做。” 颜如舜插话道:“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昨日傍晚,她们之所以会与颜如舜相遇,究其起因乃是源于那名纨绔公子嘲讽尹螣相貌之时,她站了出来为尹螣打抱不平。那么按理而言,她应该同样厌恶旁人对她相貌的评头论足,然而那酒楼老板直言她脸上刀疤会吓到店内客人,她不仅不当一回事,还爽快接受那老板让她脸带面纱的提议。 对此,莫说凌岁寒感到纳闷,谢缘觉听到这儿也不禁满腹疑窦。 凌岁寒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说出自己的疑惑,她虽是直性之人,却也不会不分场合地口无遮拦,不欲过多谈及颜如舜的长相,只能道:“你武功不错,必是江湖里的成名人物,怎么甘心在酒楼里为人表演戏法?” 颜如舜笑道:“江湖中人也要吃饱饭才能活下去,要吃饭就得付钱,而我不喜欢偷也不喜欢抢,怎么能不靠自己的本事赚钱?” 闻名长安城的盗神金凤凰,说自己不喜欢偷也不喜欢抢。凌岁寒听罢,只觉有些可笑。但她盯了她一会儿,又转念一想:如果此前那几名百姓所言不假,金凤凰盗来的财物,有来路的她都物归原主,不知来路的她也会将它们分给城里的穷苦百姓——那么她手里的确一无所有,只能够另谋生计。 其实古往今来的江湖武林,侠盗从来不少,他们号称劫富济贫,但盗来的财物最多分给穷苦百姓们十之八九,至少会留下十之一二,甚至更多,保证自己生活无*忧。 倘若真有人如此感慨,真正做到将全部财物都用来“济贫”,而自己一文钱不留,那不单单是“侠盗”,倒是有些圣人之风。 可是这般富有侠义心肠之人,究竟为何会与彭烈勾结? 凌岁寒越想越是奇怪,蹙眉道:“那老板还说,你这几个月吃住都在他家酒楼。直到数日前,你突然说自己感染风寒,需要休养一段时日,便待在了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昨日他终于又见到你,还以为你的病痊愈,岂料你却说你接到老家来信,有事须得赶回家乡一趟,特来向他告别。”她说着忽又一顿,抬眸往四处一望:“这儿不会就是你的家乡吧?” 颜如舜笑道:“我只是有些累了,想要多歇一阵子。但我若这般告诉他,只怕他会挽留我不放,所以我撒了个小谎,是有些对不住他,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凌岁寒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仍然觉得太巧。” 颜如舜道:“巧?” 凌岁寒道:“你称病休息的那天,正巧是朝廷对彭烈发出通缉令的同一天。所以,依我之见,还有另一种可能,你和彭烈早就认识,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想要救他,又不知他身在何处,索性一直在铁鹰卫附近守株待兔,直到昨日我将彭烈交给了铁鹰卫,你立刻劫狱接人。凭你的轻功,救人不难,但长安城处处有金羽卫巡逻,戒备森严,要藏人很难。酒楼里鱼龙混杂,彭烈待在那里太过危险,而这无日坊十分清静,坊内几乎没什么店铺,你又恰好拥有这座宅子的房契,便把彭烈安置在了这里,旋即前去与八仙楼的老板告别,傍晚回来的路上遇上我们。也因为这个缘故,当我们请求借宿之时,你本欲拒绝,便是担心我们发现了藏在这间房里的彭烈。” 说完这长长一段话,凌岁寒终于停下,静静地看着颜如舜的眼睛。 颜如舜犹坐在台阶上,慢悠悠吃完最后一口食物,才将手中双箸放回至食盒之内,抬眸与她对视,突然伸手,笑着拊了拊掌。 凌岁寒道:“我猜对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你说的故事很精彩,至于对不对……”颜如舜面不改色,神情坦然自若,“无论彭烈之前是被谁劫走,现在他的的确确已不在我的手里,你还在我这里纠缠,又有什么用呢?” “不管有用没用,我只想要知道真相!”凌岁寒突然抬高声音,“你到底为什么要救他!” “我没有救他。”这一句话,颜如舜说得是毫不心虚,她将彭烈从大牢里劫走,本来就不是为了救他,继而奇道,“彭烈和你没什么关系吧?这件事的真相对你而言有这么重要?” “彭烈和我没有关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凌岁寒打开天窗说亮话,“但在今天以前,我甚是敬佩金凤凰的为人,我不希望她和那等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同流合污。” 她们两人谈话期间,谢缘觉坐在台阶一旁,虽沉默良久,看似对此事漠不关心,实则认真倾听了她们的每一句对话。凌岁寒此言,也完全是她内心想法,是以她微微侧首,视线放在了颜如舜的身上,观察起对方的态度反应。 颜如舜只是笑了笑,与她平素的明朗笑容不同,她此时笑意带了一点隐约嘲讽:“你又没有见过她,只是听了几句传言,敬佩她什么呢?她也是盗贼,这世上的盗贼无一例外,都不会是什么善人,这就是事实真相。” “你难道见过她?抑或——”凌岁寒道,“你就是她?” “按照你之前的猜想,我的确不是善人。”颜如舜道,“所以你觉得呢?” 凌岁寒不豫道:“你能不能别拐弯抹角地说话?” 颜如舜笑道:“好吧,这是我的错。那我们把话说明白一些,如果你非得知道真相,那还有一个方法,我们合作找到彭烈,你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问他。” 现如今彭烈下落不明,起因过错在她,为了谢缘觉不被连累,为了铁鹰卫的官兵不受责罚,她当然有责任将他重新擒获。而为避免中途又出岔子,她们三人之间不该再鹬蚌相争。 凌岁寒道:“哦?怎么合作?” 颜如舜道:“你们认为,彭烈有可能自己冲破穴道离开吗?” 谢缘觉在静默许久以后,终于又开口插了一句话:“绝无可能。” 颜如舜点点头道:“我相信谢大夫的本事。那么必是有人带他离开,你们认为,谁的嫌疑最大?” 凌岁寒直言不讳:“尹螣。” 颜如舜道:“你刚才在街上有与人打听过她吗?” 凌岁寒道:“我问了许久,没有一个人说见过她。我早就怀疑,她是否有经过易容。” 谢缘觉道:“我看不出她有易容。” 凌岁寒道:“她既然易了容,你当然看不出来。” 谢缘觉道:“我是大夫,这世上大部分的易容之术,我都能辨认得出。” 闻此言,凌岁寒与颜如舜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她,她们倒不是怀疑她说大话,只是想不通这与大夫有何关系? “望闻问切,医学根本。”谢缘觉淡淡道,“所谓望诊,包括观察病人形体面色。人皮面具与真正的人脸自然有所不同。” 凌岁寒道:“照你这么说,她绝对没有易容?” 真正的良医从来不会轻易下定论,谢缘觉又默然一阵,才缓缓道:“如果这世上真有我看不出的易容术,那或许能称得上天下无双。” 颜如舜灵光一闪,心中一凛。 第37章 道破秘辛赎前愆,指点求医暗查访(二) 易容术? 颜如舜蓦地记起,彭烈倒是曾与她说过,尹若游的易容术便能称得上天下无双。 尹螣,尹若游——相同的姓氏,又都牵扯进了彭烈的事里,似乎不像是一个巧合。然而此前彭烈所说另一件事,所谓的“尹若游恋慕于他,才宁愿为他背叛自己的主人,欲与他浪迹天涯”,颜如舜自始至终是半点不信,那么倘若尹螣真是尹若游,她会将彭烈带走,也定是因为别的缘故。 哪怕如今颜如舜完全想不明白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也能够体谅包容对方。 可是如果凌岁寒与谢缘觉知晓了此事,会对尹若游有何想法?是以尽管方才是她主动提起要与凌谢二人合作寻找彭烈的下落,这会儿她却又犹豫着是否应该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给她们。 凌岁寒看出她神色有异,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颜如舜沉吟有顷,终究还是暂时将这个猜想埋在了心底,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肩膀,笑道:“没什么,在想你的刀法确实厉害,我从前也曾受过几次伤,从未有过哪一次的疼痛如此持久。” “你的伤还没治好?” 凌岁寒闻言的确有些诧异,适才与颜如舜谈话期间,她见对方姿态放松,神情悠然自得,脸上不见半点痛苦之色,还当谢缘觉的医术果真是出神入化,连阿鼻刀的刀伤也能治得了,哪里晓得颜如舜若无其事忍了这么久的疼,她心下情绪忽然变得复杂,不由道了一句:“你倒是比我还能忍。” 话落,她随后又转头望了谢缘觉一眼,扬扬眉头:“原来谢大夫也不是无所不能。” 因她此前莫名其妙中了谢缘觉的毒,在谢缘觉的手底下吃了亏,对此一直极不甘心,早想与谢缘觉再次比试一番,如今见这位小神医终于吃瘪,她心里自然不免生出几分喜意。 颜如舜见状,只怕谢缘觉面子上过不去,立刻道:“阿鼻刀是流传数百年的上等武学,当然不是普通武功可比。倘若轻而易举便能治好它造成的伤,又怎对得起这数百年来无数江湖子弟对它的争抢?” 其实颜如舜的担忧未免多余,毕竟在谢缘觉看来,凌岁寒说的本就是一句实话。 无论是师君的教导,还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都让谢缘觉自幼便明白一个道理:医者亦是凡人,怎可能无所不能?他们有治不好的伤病,有救不回的生命,有挽不回来的遗憾——这也都是极为寻常之事。 可惜这世上大多数人不会如此想。 医术越是高明的大夫,众人对其要求也就越多。尤其一旦被冠以“神医”之名,他们甚至希望你真的变成神仙,纵然是没了气的病人,你也得做到把他从阎王爷的手里抢回来,不然,你将又立刻成为许多人口中的无能之辈——谢缘觉虽自幼在山谷隐居,但类似的例子,她常听师君讲起。 这让她虽不会因为凌岁寒的话而感到生气,却不禁有些忧虑:自己才入世不久,便有了无法医治的伤,还如何流芳百世? 不过,这阿鼻刀的伤确实有些奇怪。要知方才她给颜如舜所敷之药,乃是九如特制的金疮良药“紫玉膏”,以往无论刀剑还是斧枪,它们所造成的再严重的外伤,只要在伤处敷上一点紫玉膏,最多一刻钟时间便能止住疼痛,然而此时距离她给颜如舜上药已过去了两个多时辰,它居然还不起丝毫作用。 思及此,她抬眸望向凌岁寒,淡声问道:“身中此刀之人,伤口的疼痛究竟何时才会消失?” 凌岁寒道:“在伤口彻底愈合之前,这疼痛感都不可能消失,任何伤药都不会管用。而且……阿鼻刀造成的伤口,愈合的时间会比一般刀剑伤愈合的时间慢得多。” “好,在你伤口愈合之前,我会想出别的法子为你止疼。”谢缘觉突然转首面向颜如舜,语气甚是坚定。 如果她从一开始便不曾答应为颜如舜治伤,那倒也就罢了,偏偏她已经接收了这名伤者,若这一次医治失败,那么她今后也就不必再想什么青史留名的事。 于是她当即起身,上前数步,伸出手再次把上颜如舜的脉搏,随后又给颜如舜重换新药,同时再次认真观察了片刻那道血淋淋的伤口,继而打开药箱,拿出她在之前写下的脉案,提笔添上几行文字,再找出两张空白笺纸继续书写。 颜如舜也略通些医术,虽不可能与谢缘觉相比,倒能认出另外笺纸上都是脉案,奇道:“受伤的只有我一个人,你这是……” 谢缘觉淡淡道:“你们也知道,阿鼻刀法流传已有数百年,身中此刀的伤者数不胜数。这是从前别的伤者在求医之时,别的大夫记录下的脉案,与阿鼻刀法一样流传了下来,我曾见过几例。” 此时此刻,她是凭借她绝顶的记忆力,一字不差地将她从前看过的那两张关于阿鼻刀伤的脉案重新写在了这两张纸上。 其实,不止阿鼻刀法,江湖武林之中大多数上等武学所造成的伤病,伤者们的脉案都有被九如搜集,并常与谢缘觉一同讨论。正因如此,纵使谢缘觉是初入江湖,也能一眼看出凌岁寒施展的是何刀法。 一眼看出这世上大多数武者施展的是何武功。 凌岁寒了然地点点头,也希望她能尽快为颜如舜缓解疼痛,见状便不再打扰于她,想了一想道:“尹螣说她昨日是刚刚到的长安,我去城门口打听打听,昨日有谁曾见过她。” 言罢,提刀出门。 可惜这一趟行程仍是无功而返。 光阴在静默之中流逝,料峭风吹,日月推移,不知过了多久,浑厚的闭门鼓悠悠响起,凌岁寒终于赶在宵禁前回到无日坊之内,远远望见那座破旧宅院,忽地愣了一下神: ——本以为只是暂时在此借宿一晚,哪里料到今夜不得已还须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希望能够早些解决这件事,早些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叹一口气,踏入破宅大门,跨过中庭院落,夕阳渐落,苍茫暮色里,只见谢缘觉依然坐于台阶之上,身上仿佛披了一件晚霞织成的衣裳,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几张脉案,连她的到来似乎也没察觉。 “你不会一直待在这里,没有动过吧?” 谢缘觉没答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眉间的倦意掩饰不住,脸色更比平常苍白数倍。 “响了这么久的闭门鼓,你都没有听见吗?”凌岁寒走上前,看着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也不由得皱起眉头,更加不解,“天快要黑了,你难道不用再按时用膳?” 这一句话登时提醒了谢缘觉。 适才她整个人沉浸在思考之中,一心想着治疗方案,似乎听见远处传来什么声响,却未意识到那是宵禁的闭门鼓声。此时听见凌岁寒此言,她才抬眸望了望天色,唇角不由浮现一抹苦笑。 红尘纷扰,带给她的麻烦确实不少,也打破了她太多习惯规则。 倘若到最后,她仍不能达成自己的心愿,留名于青史,那么她此番入世,到底该是不该…… 凌岁寒见她陷入沉默,继续问道:“重明呢?” 谢缘觉既连闭门鼓声也未察觉到,自然更不知晓颜如舜是何时离开,举目望向四周,凉幽幽的晚风恰在此时拂过,只见风中送来一阵袅袅炊烟,还有极浓郁的饭菜香气也从后院厨房位置飘了过来,她与谢缘觉都甚是惊奇,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旋即向后厨走去。 而离后厨越近,那阵令人口舌生津的香气也就越浓。颜如舜站在灶台前,甑子里蒸着米饭,铁锅里烹着鲤鱼,她正拿了一把香葱洒在鱼肉上,听见门外脚步声,转头看向凌谢二人笑道: “你们再等等,再过一会儿便能吃饭了。” 如此情景,令凌岁寒怔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这鱼好像不小。” 颜如舜笑道:“宵禁前我也出门逛了逛,正巧看见一位老丈挑担卖鱼,这条鱼我们三个人吃正合适,绝对不会浪费。” “我们三个人?”凌岁寒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你伤还未愈,不好好休养,跑来给我们做饭,不怕伤势加重吗?” “受伤归受伤,饭还是要吃的。不然一旦饿死,岂不是比受伤更可怕。”她这话明显带了些玩笑语气,仅仅一顿晚饭,哪里就能把人饿死?只不过临近傍晚时候,她忽想起今日午牌时分谢缘觉出门寻找饭馆之事,以及凌岁寒也曾提过谢缘觉目前似乎有病在身,她便隐约有了个猜测,大概她们同住的这几日,一日三餐是必不可少的。 “你忘了是谁伤的你?”凌岁寒仍然不能理解,“就算你想要做饭,也不用做我的那一份吧?” “你之所以与我交手,是因为怀疑我救走彭烈。如果你的怀疑不假,那我的的确确是一个恶人,一个不可饶恕的恶人。你惩奸除恶,天经地义。”颜如舜此言不带半点嘲讽之意,语气反而十分诚挚,旋即展颜一笑,拿着铲子将铁锅里的鲤鱼铲进了盘里,“该吃饭了,我们走吧。” 凌岁寒看着颜如舜的动作,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又静了好一阵没有言语。 对于伤了颜如舜一事,她原本的确有些愧疚。 但也仅仅是“有些”。 绝对不多。 谁让颜如舜与彭烈那样恶贯满盈的大盗牵扯在一起,追根溯源,这件事本就是颜如舜的错,她受伤也是活该。凌岁寒更为在意的,是自己小觑了阿鼻刀的力量,差一点不受控制地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但此刻听见颜如舜这番言语,凌岁寒的心情完全不同,咬了咬下唇,突然向谢缘觉道:“只看那些脉案,你能对阿鼻刀法有什么了解?你确定你真能在短时间内想出治伤的法子?” 谢缘觉正瞧着一旁甑子里不断冒出的热气,神色也有些茫然,骤闻此言,缓缓移动目光,再次与凌岁寒对视:“你的意思是?” 凌岁寒道:“我可以给你看阿鼻刀法的刀谱。” 第38章 道破秘辛赎前愆,指点求医暗查访(三) 此际,颜如舜已将饭菜端到了一旁桌上。 其他房间尚未收拾,偌大的宅院,唯有后厨还算干净,她们目前也只能够暂时在此处用膳。夕阳已落,明月渐升,盘里的鱼肉越是美味,凌岁寒的心里便越不是滋味,很快把饭吃完,立刻放下双箸,遂解开自己的包袱,从中取出一本书册,递给谢缘觉的同时道了一句: “你可以看,不可以练。” 谢缘觉正要接过,闻言又收回手,淡淡道:“你若担心我偷学你的武功,便把它藏好,不必如此为难的模样。关于阿鼻刀,我之后会有几个问题问你,你愿意答便答。” “这刀法又不是我独创出的,也不算我的武功。谁有本事得到它,谁就可以成为它的新主人。我只是提醒你一句,阿鼻刀法虽天下无敌,但对自身伤害也极大,你自己考虑清楚。” 凌岁寒直接把刀谱放在了她的面前,随后又将修炼阿鼻刀法的坏处全部说了出来。 如此古怪的武功,就连谢缘觉听罢也不禁暗暗称奇,忍不住拿起刀谱,从第一页开始翻了起来,纸张老旧泛黄,其中几页边角有些残缺,纸上一行行字潇洒飘逸,显然是手写而成。 这个字迹…… 谢缘觉的神情难得地起了变化,眼中露出诧异之色。 凌岁寒只当谢缘觉在感叹阿鼻刀法的神奇,倒也不怎么在意,何况这时颜如舜已将疑惑的目光对准了她,忍不住向她问道: “难怪我们之前交手时,你神色有些不对。既然它的坏处如此多,你还练它做什么?” “练武,目的当然是成为高手。” “你的武功本就不错,若是修炼别的武功,进展虽然会慢一些,但也迟早会成为绝顶高手。” “我等不了那么久。” 她的仇人是崇朝君王,天下共主。与他为敌,就是与几乎整个大崇朝为敌,若她没有所向披靡的绝顶武力,想要报仇无异于痴人说梦。因此,无论修炼阿鼻刀会经历怎样的痛苦,她都必须忍下去。 至于练这刀法的另一个坏处,其实在今天以前,凌岁寒倒并未怎么把它当一回事。 凌岁寒知道并承认自己的脾气不够温和,冲动乖张,好勇斗狠,是以在她告别师君、真正踏入江湖前,她曾暗暗告诫过自己,倘若今后在江湖里和谁闹了矛盾,只要对方不是恶人,她都不与对方动手。 至少不会与对方用阿鼻刀。 而能让她必须施展阿鼻刀法的恶人,武功必然高强超群,也必然做了不知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这种人死了活该,她根本用不着控制自己。 在凌岁寒的眼中,善恶分明,从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直到颜如舜的出现,却渐渐地让她感觉到迷茫,这个人的身上有太多矛盾之处,让她第一次有些分不清黑白。 看来今后再与人交手,更要注意一些。凌岁寒心烦意乱,想了片刻,忽然又把头一转,再次望向谢缘觉道:“这刀谱你已看了多少?对你治伤有用吗?” 谢缘觉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愣愣地捧着书本,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阿鼻刀法精妙至极,她只翻一遍,又不能亲自修炼,哪里能体会得到这部武学的真正奥妙?凌岁寒想到此,索性用自己的语言给她解释起了关于阿鼻刀法的种种特点,盼望她能思考出治伤的方法。 谢缘觉回过神来,听了一阵,骤然开口问道:“倘若你受了内伤,短时间内又找不到大夫,那你该当如何?” 似“阿鼻刀”这等上乘武功,招式与心法同样重要,须得互相配合,威力才能发挥到极致。而武学发展至今,各种内家功夫少说也有数百种,它们修炼到了极致,既有排山倒海之力,也有为人治病疗伤之能;唯有这阿鼻刀的内功心法与众不同,运此功疗伤,只会让自己或对方伤得更重。 如此看来,这阿鼻刀法伤人伤己,倒的确是一门邪功,但菩提心法能延年益寿,祛病解毒,却是一门救人的功夫——它们两者之间怎可能扯上关系? 可是……可是它们的字迹…… 忽听凌岁寒道:“我从来没有受过内伤。” 颜如舜忍不住皱眉:“你刚才已说了那么多阿鼻刀的奥秘,我如今知道了你的破绽,我们再打一次,说不定你就得受一次内伤。” 凌岁寒半点不惧,反而扬起眉头,跃跃欲试道:“好啊,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再打一次试试。不过你放心,下次我不会对你用阿鼻刀。” 颜如舜无奈笑笑,身子往后一仰,拿起桌上一个小酒壶,慢悠悠喝起酒来。 谢缘觉蓦地又道:“你没有受过内伤,却中过毒。” 凌岁寒道:“至今为止,也只有一次。” 谢缘觉道:“若你练的不是阿鼻刀,你完全可以将此毒化解。” “你不会认为,这世上谁都能随随便便把毒下到我的身体里吧?”凌岁寒闻言将眉头一挑,狐疑地打量对面的年轻大夫,“能神不知鬼不觉让我中毒的,必是当世一流的用毒高手。我以为像这样的高手,她的毒药,无论什么内功都不能够轻易化解。” “不错。”谢缘觉没一点谦虚的意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承认,“如果你中毒已深,当世除菩提心法以外,其余任何内功都绝对无法化解我的毒。”说到这儿,她还有意停顿了一会儿,观察了片刻凌岁寒的反应,见对方神色如常,她才继续道:“可是当初在永春堂,我的飞针并未射中你的身体,只是针上有些透明无色的药粉,已随着空气进入你的口鼻,所以那点毒性很轻微,倘若你是内功醇厚的高手,你自然可以将它化解。” 再厉害的毒药,假如只是闻一闻气味,而未真正进入对方的身体,都不可能要了对方的性命。 凌岁寒听得呆了呆,回忆起那日情景,诧道:“但你当时说的话,好像这毒谁也解不了似的?” “吓唬你。”谢缘觉淡淡道,“一旦你心神不宁,试着运功逼毒,我便能想出另外的方法,在你的身体里种下别的毒药——真正谁也解不了的毒药。” 因此后来谢缘觉给凌岁寒把脉,发觉她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曾运功逼毒,才会感到有些奇怪。 凌岁寒闻言恍然,却仍有一事不解:“那昨日常平带着我们看房之时,我们遇到的那人呢?你连银针都没有拿出来,你怎么给他下的毒?” “给他下毒,更加简单。”谢缘觉视线移向窗外,夜色沉沉如墨,唯有院里地上泼了一片月光,她随手指向树根边杂草里一只小虫,“那家宅子种植了太多花草,自然招来无数虫蚁。我只须抬起手,微微动一动袖里的手指,抓住其中一只飞虫,给它下了药,再将它放走,它飞到他的手背上,咬上他一口,那毒便到了他的身体里。” 当然,谢缘觉不想害死那只飞虫,不想害死这世间任何的生命,给它下的毒极其轻微,传到那男子身体里的毒更加轻微。 不过那男子并非习武之人,再微弱的毒性,靠他自己都是解不了的。 “你怎么就能保证那只飞虫一定会飞到他的身上?”凌岁寒又立刻问道。 “这世上每一种虫豸,喜欢的花草气味都有所不同。正巧,他身上的熏香便是那只飞虫最为喜爱的,它迟早都会飞到他的身上。” 此乃本朝风俗,但凡是富贵人家,无论男女,都极为熏香。 凌岁寒接二连三的询问,是因为她实在忍不住的好奇心,但谢缘觉居然一一回答,更令她诧异。她目光紧紧盯住谢缘觉,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真是初入江湖,没半点江湖经验吗?” 谢缘觉微抬眼眸:“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连你的施毒绝招也能这般随随便便说出来。”凌岁寒的语气里竟带了一点指责,“若我包藏祸心,你就不怕我以后害了你?你是不是傻?” “阿鼻刀法也是你的绝招,你刚才也说了不少关于它的奥秘,甚至将刀谱交给了我。”谢缘觉的语调平淡得毫无起伏,只是唇角微微扬了扬,便算是她难得露出的一个笑容,“若我包藏祸心,你就不怕我以后害了你?你是不是傻?” “是我伤了她,做错了事,我自然要承担责任,现在我只不过是在弥补我之前的过错罢了。”凌岁寒不假思索,脱口就道,随后又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颜如舜,冷哼了两声,“要说傻……明明伤得那么重,还给伤了自己的人做饭,依我看,这最大的傻子另有其人。” 颜如舜仍坐在一旁喝酒。 并非什么美醪佳酿,而是她今日出门买鱼之时,顺便在一家小店打的劣质浊酒,价钱极其便宜,味道甚至带一点苦涩。 她的笑容渐渐变得比这酒味更加苦涩:“我之前已说过,你惩奸除恶,天经地义,又有何过错呢?你们为了一个恶人做这些事,是不值得的……” “的确只有脑子有毛病的傻子,才会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是恶人——你说是不是?”凌岁寒这会儿压根不看颜如舜,只对着谢缘觉询问,在谢缘觉淡淡一笑、颔首表示同意以后,她忽然又道,“我还没有问你,这次的诊金你要多少呢?” 谢缘觉闻言并未立即回答,沉思少顷,才缓缓摇了摇头,看向颜如舜问道:“你做的饭菜很好吃,在找到彭烈以前,这几天我们住在这里,能继续吃你做的饭吗?” “当然可以。”颜如舜喝完壶里的劣酒,又一笑,答应得很爽快。 “那这些饭菜已足够抵这次的诊金。”言罢,谢缘觉又低下头,借着窗外月光看起了阿鼻刀法的刀谱。 颜如舜见状微一沉吟,起身走到灶台旁,提起挂在了墙上的灯笼,又回到谢缘觉身边给她照亮。 凌岁寒立刻从她手里把灯笼抢过,冷冷道:“除了做饭以后,你的手还是暂时别拿东西了。”又道:“可我早说过,这次的诊金我来付……这样吧,明日一早我去买菜。” 说完此言,她又不禁思忖,到时候还得顺便买几盏铜灯以及其他必备家什。 尽管这灯笼甚是华美精致,却不能够放在桌案上。说来,这灯笼还是昨夜众人初到无日坊之时,常平带着她们在一家住户那里买下的,凌岁寒心中忽然生出不少疑问,既然这无日坊里明明有百姓居住,怎么自己白天来来去去,始终没在坊内看见一个人影? 此刻已到二更天,无边无际的夜幕,唯有一轮残月悬挂其中,冷清清的无日坊内反而有脚步声微微响起,身姿轻盈优雅,仿佛步步生莲,缓缓走到颜凌谢三人所住的破宅大门前,终于停步。 随后,她微微抬起头,如霜月光洒落在她的侧脸上,更像是月里盛开的一朵花。 绝对不能再往前一步,不然便会有被发现的危险。尹若游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继而苦笑一声。 重回此地,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一个举动,尹若游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已经拿到秘册,达成了目的,就该远离与此事无关之人,避免节外生枝,但自己究竟为何还会对颜如舜与凌岁寒那一战的结果牵肠挂肚,居然犯傻回到了这无日坊之内? 不过三个陌生人罢了,无论她们谁输谁赢,纵然是真有人受伤,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呢…… 或许,自己只是不想那么快回到醉花楼。她给自己的举动找了一个理由,旋即坐在破宅对面另一家住户的台阶上,目光凝视着面前关上的大门,任由料峭夜风灌进她的衣袖。 这一坐,便坐了大半个夜晚。 第39章 道破辛秘赎前罪,指点求医暗查访(四) 寅时,开门鼓敲响。 夜风里,尹若游蓦地回过神来,起身一跃,跃上某户人家的屋顶,掩藏了自己的身形。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无日坊各家各户的房门打开,身着粗布褐衣的百姓们陆陆续续走出,打着哈欠,成群结队向着坊门走去。 其实在这个时辰,天色尚未明亮,是以尽管宵禁结束,长安城中百姓大都还在睡梦之中,直到红日出云,天地一片光明,街上才会逐渐出现行人。偏偏无日坊是个例外,只要开门鼓响,也不管屋外夜色是否依然凄迷,此地都会有一大拨百姓立刻起床离家,也不知这么早去往何处。 昨日寅时尹若游出门采买锅碗与木桶等物,也正巧与这群百姓撞上,便发现了一点。然而她对这些陌生人不感兴趣,更无意了解他们的行动,只是又望了一会儿对面那座破宅的大门,旋即终于转身,双足在屋顶瓦片上一点,身影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约莫两刻时间以后,尹若游的脚步这才再次踏入庆乐坊。 一处处楼台亭阁,皆是碧瓦朱甍,雕梁绣柱,四处灯火煌煌,与苍穹星月交相辉映,让此地亮如白昼,仿佛进入不夜仙宫。尹若游是戴着帷帽,才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绕路进了醉花楼的后门。 因她以皂纱遮脸,又身着的是粗布衣裳,那醉花楼的老板陡然瞧见她,并未认出她是谁,只觉她装扮不似楼里客人,不禁吓了一跳,正准备把护院叫来,见她慢慢取下帷帽,露出那张艳比牡丹的面孔,才又立刻笑道:“若游啊,你可终于回来了。尚公昨晚就来了,这会儿在楼上房里休息呢,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就让你立刻去见他。” 醉花楼的老板姓梁,乃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人称梁妈妈。十二年前,便是这位梁妈妈在无意之中遇见年仅十岁的尹若游——当然,那时候她的名字还不叫尹若游——见她年纪虽小,但颜色动人,已隐约露出倾国倾*城之貌,花了大价钱将她买下,本欲把她培养成一棵摇钱树,谁料后来这丫头不知走了什么运,竟被尚知仁那样的大人物看上了眼,居然给她赎了身,奇的是却又不带她回府,只让她在醉花楼继续接客。 如今尹若游已是醉花楼的头牌花魁,不仅容颜绝色,舞技更是冠绝长安,琴棋书画与诗词歌赋也都颇为出众——其实许多秦楼楚馆都有类似的名妓,身怀不俗才艺,极受达官显贵与文人墨客的追捧,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所谓的卖艺不卖身只不过是增加她们身价的一个幌子,身在风尘的女子,无论是最高等的花魁还是最低等的暗娼,她们的身体甚至生命从来不属于自己。 但因为尚知仁的关系,尹若游要比楼里其他的歌姬舞姬稍稍自由一些,通常情况下她的确有不卖身的权利,且平日里神出鬼没,有时离开醉花楼不知去往什么地方,梁妈妈也不敢过问,更不敢阻拦,甚至和她说话都是带着笑脸。 尹若游闻言点点头,并不言语,脚步款款往前,随后先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怀里的秘册拿出藏在了床铺枕下的暗格里,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出门上楼,推开一间房的大门。 这间房不大,但布置得甚为富丽精致,门窗雕花,案几铺锦,四周数盏金银制的花鸟纹饰灯架,明亮如日,灯下一名妙龄女郎正手拨琵琶,弹奏乐曲;尚知仁坐在一旁木案边,缓缓喝着佳酿,见尹若游进门,只抬眸看了她一眼,直到听完这首曲子,才让那弹琵琶的女郎退下,以及他身后数名护卫也都退了大半,只留下两名心腹贴身保护,方开口道: “说吧,你的收获。” 尹若游此时已坐在他对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才慢悠悠答道:“劫走彭烈之人应是最近长安城中闻名遐迩的‘金凤凰’颜如舜。” “你认为这个消息,我会不知道吗?” 抓捕彭烈一事,尚知仁本派了其他亲信去办,然而尹若游在知晓彭烈逃走以后,却毛遂自荐,道她曾为彭烈易过容,对彭烈的相貌与身体特征极为熟悉了解,因此也要去追查彭烈的下落,结果数日过去,她就只带回来这么一个消息,显然不能让尚知仁满意。 尚知仁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尹若游举起酒杯,只抿了一小口,旋即笑吟吟地将另半杯酒递到他嘴边,一边给他喂下,一边又道:“此人虽为盗贼,但她与别的大盗不同,听说她在江湖出道许久,从来只盗别的盗贼的财物——主人可知道这代表什么?” 她这般巧笑嫣然,让尚知仁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但注视她的眼神依然带着几分冷意:“你是认为,她身为侠盗,不可能救走彭烈?” “那倒也不一定。若是所谓的侠盗,劫富济贫,为什么她却从来不盗富贵豪门的财物?”尹若游轻声一笑,解释道,“天下熙攘,所求无非名与利,她既不在乎利,或许在乎的便是名呢?能让那么多纵横江湖的江洋大盗成为她的手下败将,这自然是最快的成名方法。而现在她已是公认的盗中魁首,即便再多赢几个江洋大盗,怕是已不能再满足她,如果能在公府牢狱里盗走朝廷钦犯,岂不是更让世人惊叹她的本事?” 她说到此处,又稍顿了一顿,放下酒杯,双手给尚知仁捏起了肩:“若果真如此,主人便不必忧心,她应该不会知道秘册的存在;而彭烈虽晓得秘册的重要,却也不会看出它真正的秘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查他们的下落。只不过……听说颜如舜的轻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前日彭烈被劫走以后,全城立刻戒严,我本以为他绝对逃不出长安城,然而既是颜如舜救了他,城门墙的防守再严恐怕也防不住他们。因此,以若游的浅见,他们说不定早已经离开了京城,主人不如派些人出城搜捕。其实,我知晓这消息以后,本也想出城继续查查线索,可是……再过不久便是百花宴,我担心若我赶不回百花宴……但这次的任务没有完成,的确是若游办事不力,还请主人责罚。” 尚知仁听罢此言,又盯她一会儿,眼神晦暗不明,忽然起了身:“追查彭烈下落,本来也不是你的任务。你说得对,别的事你不必再理会,好好准备百花宴的事吧。”说着从衣囊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伸手递给她的同时在她脸颊上轻拍了两下,才又把药瓶放进她的手心里,“下月的解药。” 随后一转身,他便带着他的心腹护卫离开这间房。 目送尚知仁的背影消失不见,尹若游才又独自回到自己的屋子。 梳妆案旁的木架上放着一个铜盆,盆里盛清水,她走到铜盆面前,低下眼眸,双手放入冰凉的水中,沉默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随即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 无数次动作重复,将自己的脸洗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虚掩的门外传来一阵如风铃般清脆的笑语。 尹若游这才停下来,微微侧身,一边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水迹,一边走出了房门,门外几名女郎瞧见她,立刻止步,笑道:“尹姐姐,你回来了。” 好几日不见尹若游,她们也不问她去了哪儿,反正问了她也不会回答,只纷纷与她打起了招呼。 尹若游道:“你们刚刚笑什么?” 对面众人你望望我,我瞧瞧你,旋即只听其中一人笑道:“尹姐姐知道孙荣吗?” “就是之前那个欺负了桂云姐姐的那个公子哥儿。我们听说他中了毒,如今正全城找大夫,可是长安城那么多名医,竟没有一个人能解他所中之毒,现在他躺在家里叫唤,难受得不行呢。” “哼,他这不是活该吗?上次他自己在外面受了别人的气,又不敢报复,只知道欺软怕硬,居然跑来这儿找桂云撒气,最好疼死他算了。” “孙荣?”听到这个名字,尹若游神情微动,沉吟道,“这件事,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吴大夫刚才给我们看病,和我们闲聊时说起了这事。” “吴大夫还在楼里吗?” “他还在,正准备要走,尹姐姐找他有事?” “让他来我这里一趟。” 她们口中的“吴大夫”姓吴名昌,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医工,醉花楼的娘子们无论不管患了何病,基本都是找他医治。 这世上芸芸众生,无论高低贵贱,都一定免不了在某个时候受到疾病的困扰。而身在烟花之地的女子,比普通百姓更易染上疾病;且她们染上的病,也更难医治,若想要彻底痊愈不知得花上多少诊金,是以这些青楼妓馆的老板绝不会舍得花钱为她们请大夫医治。除非是像尹若游那样名动天下的花魁娘子,或许才有例外,其余不能再给自己带来利益的娼妓,一旦患病,便成了没用的废物,通常情况之下都是将她们关在小屋里,等着她们自生自灭,若谁运气不好,一命呜呼,便用一张草席裹着尸体,草草掩埋了事。 幸而尹若游身份不同,因此醉花楼任何一位娘子患了病,她做主让她们留在原处,并自愿出钱延医,梁妈妈也绝不敢有反对意见。 可笑的是长安城中那些所谓的名医有一大半人都常常到庆乐坊的的各家妓馆寻欢作乐,但要他们为这些妓馆里的女子治病,他们却认为这是污秽之事,哪怕尹若游给的诊金不菲,他们也都不肯答应。 那吴大夫是极少数愿意做这笔生意的医工,他医术也的确不错,是京城里数得上号的良医。今日他前来醉花楼是例行为众人诊脉,防患于未然,当他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刚准备提起药箱离开,听闻尹若游有请,又立刻前往了她的房间。 金乌初升,窗外天穹终于大亮,尹若游独坐窗边,望着一片霞光,听见吴昌的问候声音,她神色懒洋洋的也不与他寒暄,只淡淡问道:“孙荣找你看病了?” “孙荣?是,是有这回事,不过他那不算是病,是中的毒。给他下毒之人的本事还真是高明,我给他瞧了许久,始终没能瞧出那到底是什么毒,当然也就没法解毒。” “给他下毒之人名唤谢缘觉,对吗?” “好像是姓谢,叫什么名字我倒没细问。我只是问起孙荣中的毒怎么回事,他说他有一座宅子打算赁出去,有牙人带来两位小娘子看他的宅子,因为嫌他的宅子太贵,和他吵了起来,尤其是其中一位娘子心肠歹毒,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在他身体里下了剧毒。他已经找了好几位大夫,全都对此毒束手无策。” “他是这么告诉你的?”尹若游闻言便笑了,唇角一抹隐隐的冷笑,转瞬即逝,“既然长安城的名医都解不了他的毒,那他为什么不回去求谢缘觉给他解毒?” “他也不知道那谢什么究竟住在哪里,便去找了那牙人询问,可惜那牙人也不清楚那两位娘子的去向,长安城这么大,他往哪儿寻呢。” 尹若游道:“我知道。” 吴昌愣了一下:“什么?” 尹若游道:“在无日坊最破旧的一座宅院,她现在应该还暂时住在那儿。你带孙荣前去求医吧。” 吴昌听到此处更加诧异,以尹若游在长安城的名气,平日里交往的都是豪门贵胄,那孙荣不过是普通的商户人家出身,虽然家里是有些小钱,但恐怕也买不起和尹若游单独见面的机会,尹娘子怎会对他如此关心?他沉思片刻,试探地问道:“娘子从前认识孙荣吗?” “你的医术本也是远近闻名,如今难得遇到你解不了的毒,难道不想见识见识那下毒之人吗?”尹若游说话的同时,已缓缓走到梳妆案边,拉开案上抽屉,随手从里面拿出一串珍珠,又随手往后一抛,抛给了吴昌,“如果谢缘觉还在那宅子里,她身边应该还有两名同伴,你瞧瞧她们三人的状况如何,回来告诉我。” 吴昌摸了摸手里的珍珠,喜笑颜开地道:“除此之外呢?” 尹若游摇摇头:“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事。” 她本来只是想知道颜如舜与凌岁寒那一战的结果。 倘若无人伤亡,她与她们三人从此便真的桥归桥路归桥,再无瓜葛。 吴昌答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岂料当他走出了醉花楼,又走出庆乐坊,却未立即前往孙荣的府邸,而是绕了个路,穿过两街三坊,前方朱楼碧瓦,乃是一座极宏伟堂皇的大庄园,门口站着数名佩刀护卫,而四周遍植杨柳,却再无任何别的人家。他走到一旁角门边,给守门的护卫说了几句话,那护卫让他等待片刻,独自进门通报,不过一会儿又走了出来,带他进入府中,在东院一间书房停步。 “尚公。”吴昌伫立书房大门前,俯身向着屋内之人行了一礼。 尚知仁坐在一张黄花梨木长案前,正看着一份邸报,过了许久,才漫不经心地道了一个字:“说。” 吴昌立刻把尹若游吩咐他做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 尚知仁的神情这才有了些变化,放下邸报,皱眉道:“她还说什么?” “没什么了,她就让我瞧瞧那三位女子的状况,然后回去告诉她。尚公,我应该去吗?” “去,当然去。”尚知仁沉声道,“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查清楚她所说那三人的底细,也查清楚尹若游和她们是什么关系。” 吴昌颔首道:“是。” 第40章 道破辛秘赎前罪,指点求医暗查访(五) 晌午,孙府的仆役们抬着一顶软轿,跟随医工吴昌前往无日坊。孙荣坐在轿中,全身裹着狐裘斗篷,还在不停发抖,时不时掀开轿帘询问还有多远的路程,忽然在临近目的地之时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立刻唤了一声: “常平!” 男装的年轻女郎停步回首,看清楚是轿中之人的模样,眼中的嫌弃一闪而过,脸上却还是扬起笑容,走了过去:“真是巧啊,竟然在这儿碰上郎君。郎君的身体还是不大舒服吗?今日阳光正好,你还穿得这么厚,是感染风寒了?那该在家好好休息,还出门奔波做什么呢?” “别装模作样!”孙荣怒极,“我身体到底怎么回事,你比谁都清楚!我问你,那两个妖女和你一样都住在无日坊,我派人跟你打听她们去向的时候,你为什么说不知道!” “妖女?”常萍故作不解地想了想,“我不明白郎君的意思,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世上有什么鬼神,当然也从没见过什么妖女。我看郎君脸色还是不怎么好,是准备去求医吧?如果你想见的人真的是妖女,你说她会给你治病吗?” 孙荣原本满脸怒色,听见她最后一句话,陡然一惊,只怕她到谢缘觉跟前说上几句坏话,谢缘觉更不可能给自己解毒,只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刚才是糊涂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可千万别把那些话告诉给谢大夫。常小兄弟,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可怜可怜我,带我去见谢大夫一面行不行?” 无日坊往哪里走,随便找个人问路都行,常萍愿不愿意带路其实无关紧要。孙荣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不过是希望她在谢缘觉面前给自己求个情,因此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给身旁仆役使了个眼色,当即便有仆役给常萍递去一串铜钱。 常萍生在市井之中,知道钱财的重要,绝不会跟它过不去,接过那串钱在手里颠了颠,道:“本来她们是住在那儿的,不过只住了一晚而已,昨日一早就和我告辞,如今她们在什么地方,我的确不晓得。” 孙荣皱眉道:“可我听说她们还在那儿没离开?” 常萍道:“我这一回说的是真话。你若不信,我带你去那宅子瞧个清楚。” 孙府仆役继续抬着轿子,又过小半炷香的时间,到达无日坊内占地最多却也最为破旧的那一座大宅院的门口,常萍抬手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人现,站在门槛内的女郎身材高挑,一身雪白的翻领袍,腰系长刀,右边袖管空荡荡的随风微微飘起。 常萍惊呼出声:“凌娘子?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是昨天就告别离开了吗?” “发生一点事,我打算暂时再在这里住几天。”凌岁寒侧首瞧了一眼轿里的男子,下一句话的声音便多了几分明显的寒意,“你是带着他来找谢缘觉的?” 常萍点点头,满腹疑窦地问道:“谢娘子也还在这儿继续住吗?你们又遇到了什么事?” 事情详细经过,凌岁寒当然不能与常萍明说,正沉吟间,颜如舜与谢缘觉也在这时缓步行至大门口。孙荣见状也顾不得身体的痛苦折磨,一步跨出轿子,几乎是扑到了谢缘觉的面前,在她面前跪下,连声求饶。 谢缘觉目光移到他身上,神色依然淡漠得不露丝毫感情,平静道:“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我向谢大夫保证,从今以后必定痛改前非,只做好事善事,绝不作恶。我……我昨晚已经做了一件善事。”孙荣每说一个字,身体便要抖一下,牙齿甚至在打颤,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双手递给谢缘觉,“谢大夫你看,这个是我刚给善照寺捐的功德钱,善照寺给我的凭证,这算不算好事?你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转世,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谁知“善照寺”三个字他一说出口,谢缘觉心中一震,刹那间她的神色有了些控制不住也掩饰不住的变化,愣了一会儿神,才缓缓伸手接过那张功德凭证,低首沉吟不语。 凌岁寒在旁向孙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儿的?” 孙荣道:“是吴大夫告诉我的。” 凌岁寒道:“吴大夫?” “鄙人姓吴名昌,也是长安城内的一名医工。”吴昌当即上前两步,向众人行了个叉手礼,解释道,“昨日孙郎君身患奇毒,派人请我上门为他医治。可惜鄙人医术不精,莫说解毒,就连他究竟中了什么毒也没能瞧出,所以……所以鄙人心下好奇,打听到了常郎君的住处,心想来碰个运气,或许谢大夫也住在这里,想要见您一面,向您请教请教。” 这话倒也说得合情在理。但凌岁寒不动声色,目光注视吴昌许久。 吴昌被盯得尴尬,干笑两声,望向谢缘觉道:“这位就是谢大夫了吧?” 谢缘觉终于回过神来,低声道:“你去过善照寺,那……罢了,你等着吧,我今日还要给别人治伤,什么时候她的伤治好,我再解你的毒。” 孙荣焦急道:“那这人的伤究竟什么时候能治好?” 谢缘觉道:“你若等不及了,可以再找别的大夫。” 从前日傍晚到今日清晨,孙荣派人把长安城几乎所有有名的医工都请到了自家府邸,若这些大夫有能力解毒,他怎愿意忍气吞声,对谢缘觉磕头谢罪?他明白了谢缘觉的本事,实在不敢再得罪她,无奈之下,只能重回轿中,身体缩成一团等待。 谢缘觉想了一想,忽然又开口说了几个词。 在场众人听得莫名其妙,唯有吴昌明白那是几味药材的名字,狐疑道:“这是……” 谢缘觉道:“阁下不是要向我请教吗?这是我给他所下之□□。” 凌岁寒恍然大悟,欲言又止,不待吴昌言语,她先拉了拉谢缘觉的袖子,低声道:“昨儿你把那么多秘密告诉给我和重明也就罢了,怎么对一个陌生人也什么都说?” 谢缘觉道:“他知道了此毒的配药,也不一定能想出解药的配方。” 凌岁寒道:“不一定?你这话的语气也不怎么肯定。那万一呢?万一他真的研究出了解药?” 谢缘觉道:“那更好,当世能有如此医术之人,屈指可数。” 她巴不得遇到这样的名医,并且与其比试一番——这是迅速成名的一个好方法。 这时吴昌已赶忙将谢缘觉所说的那几味药材都记了下来,暗暗思索。而谢缘觉返身回到屋内,从怀里摸出昨晚凌岁寒给她的《阿鼻刀法》,坐在窗边,继续潜心琢磨起刀谱的文字,又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她合上书册,见窗外颜如舜正坐在树上懒洋洋地晒太阳,遂唤了她一声,请她进屋,再次给她把了把脉,略一沉吟,提笔写了一张药方。 颜如舜看着她的动作,倏然笑了一声。 谢缘觉虽有些好奇,却不出声询问,只是抬眸望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医术一定不错,却没料到比我猜想中的更加了得。”颜如舜笑道,“我只做几顿饭,能让如此神医为我治伤,好像是我赚了。” “此药是否能解阿鼻刀伤之痛,我还不能肯定。”谢缘觉一边又往大门口走去,一边道,“只能先试一试。倘若失败,你还得再忍下去。” “我相信小谢神医的本事。”颜如舜毫不在意地笑道,“快正午了,我去做饭。” 粟米与蔬菜都是今早买的,颜如舜直接去了厨房。谢缘觉劳累许久,不愿再走动,来到院门口以后,直接将药方交给了凌岁寒。 因为未得主人允许,这半个多时辰里孙荣与吴昌等人只能站在门外等候;而凌岁寒靠着门板,一直守着他们,同时低首沉思着什么,闻言接过药方,忽对吴昌道:“我才来长安不久,对城里还不太熟,吴大夫知道哪家药铺的药材最齐全吗?” “娘子问对人了,我在长安已待了许多年,城里的医馆药铺没有我不知道的。”吴昌立刻为凌岁寒介绍起来。 凌岁寒道了一声多谢,当下转身离开。 趁着凌岁寒出门买药的这段时间,谢缘觉终于开始给孙荣解毒——她自己下的毒,解毒自然易如反掌,先给孙荣服下一粒药丸,再以银针刺中孙荣身上要穴,只一小会儿,孙荣身体的寒冷痛苦统统消失,恢复如初。他惊喜万分,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冷冷淡淡又在他耳边响起: “我还会继续在长安城住下去,若今后再让我听闻你作恶的消息,我便只会施毒,不会解毒。” “是是是。”孙荣心一跳,忙不迭答应,只怕出了什么岔子,又惹怒了她,旋即飞快跑走,再不愿见她的面。 常萍比孙荣更早告辞离去,是以此时此刻,这座破宅的大门口只剩下了谢缘觉与吴昌两人。 正巧,谢缘觉也想和这位同行谈谈话:“我刚进京城时,曾打听过城中有哪些名医,听过你的名字。” “那是乡亲们谬赞了。鄙人医术只能说是过得去,不会误了病患性命。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日有幸见识谢大夫的医术,吴某着实佩服。” “人外有人……在长安城,你的医术能排第几?” “这……我的确认识不少长安城的名医,偶尔有时我们也在一起探讨医术,可从未真正比试过,也分不出甲乙丙丁。” “那你有兴趣比一比吗?” “啊?”吴昌正思索该如何与对方套近乎,探听她的底细,忽听到对方此言,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两人又谈了一炷香时间,吴昌这才告辞。 正午来临,后厨里传来阵阵炊烟,凌岁寒也在这时手提着几包药材回到了无日坊,目光往四周望了望:“人都走了吗?” 谢缘觉点点头,接过药材往后厨走去。 凌岁寒跟了上去,继续问:“吴昌也走了?” “你问他做什么?” “刚刚在外面打听到了一些事。” “哦?” “你先告诉我,他走之前和你说过什么?” 说话间,她二人已到后厨,颜如舜果然已将饭菜做好,正一盘一盘端上桌,午膳自然要早晚膳丰盛一些,有荤有素有汤,都正冒着热气。谢缘觉另拿了个小炉子,微火煎药,随后与颜凌二人围坐桌边用饭,这才再次问道:“我和他约在百花宴上比试医术。” “百花宴?”凌岁寒在脑海中搜寻了半晌幼时的记忆,确定自己从前没听说过这三个字,“这是什么宴?” “我也是今日第一次听说。” 初春二月,寒气渐消,惠风和畅,百花次第盛放。 每年这个时候,长安城庆乐坊举办一次宴会,邀请达官显宦或名门世家子弟赏花看景,从早到晚,歌舞不停,极为热闹。 “庆乐坊?”听到此处,凌岁寒与颜如舜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下意识重复了这三个字。 谢缘觉道:“这地方怎么了?” 颜如舜道:“没什么,我只是奇怪……这地方怎么比试医术?” 谢缘觉道:“是我先提出,请吴昌将长安城内有名的大夫都邀集到一处,比试医术。但据吴昌所言,目前长安城内并没有什么人身患离奇重症,普通的病,一般大夫都能治,我们也比不出一个高低。只是重症虽没有,然则大部分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子弟,饮食无度,其实都有腠理之疾。而那百花宴极为隆重,每一年若无意外,京城名流都会赴宴,稠人广众,如海如潮,吴大夫的建议是我们不如就在这宴会上比试,不必问诊与切诊,只以望诊与闻诊来辨认宴上哪些人患了病,又患的是什么病,谁观察得最多最准确,谁的医术自然是第一。” “我上次在长治县的医馆见到你,你也和那儿的大夫在比试医术。”凌岁寒忽然想起和谢缘觉初遇之事,略一沉思,心中敏锐地闪过一个猜想,“你是不是很想出名?” 谢缘觉不否认:“是又如何?” 凌岁寒道:“那你不如直接去长生谷找九如法师比试。她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神医,你只要赢了她,还愁出不了名吗?” 想迅速成为新的天下第一,最好的方法确实是打败曾经的天下第一。只不过一来,尽管九如曾数次夸赞她的医学天赋是百年难遇,今后必定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她年纪毕竟还轻,她还无法确定自己目前的医术已经能够胜过师君;二来她敬重九如,也不想和自己的师君比个高低;三来倘若世人知道她们的师徒关系,必定会有人猜测九如疼爱徒儿,是否在比试之中故意放水——还不如她独自到红尘里来拚一个千秋之名。 这三个理由她不能与凌岁寒明说,默然有顷,话锋一转:“你好像对九如法师很感兴趣?” 此言一出,又轮到了凌岁寒沉默,半晌才道:“我有一位朋友,曾身患顽症,到过长生谷求医。” 因此这十年间,她的的确确一直很关注长生谷九如法师的消息。 甚至在五年以前,亦是凌家惨案发生的五年之后,她曾经去过一次长生谷所在的鸿洲。 “我朋友的病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痼疾,原本无数名医都束手无策,直到九如法师妙手回春,听说已根治了她的病症,所以……我是很敬佩九如法师的医术。”【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道破辛秘赎前罪,指点求医暗查访(六) 那一年,凌岁寒十五岁,正是寻常女孩的青春华年。 她依然身着素服,埋头练刀。但不同于以往她的世界里似乎唯有刀与仇恨,心不为外物所动,这段时日以来她却心神不宁,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你这样子练刀,练了跟没练有何区别?”召媱实在看不下去,夺走她手中兵刃,纳闷道,“最近我一直跟你在一起,也没遇到什么难事,你到底是怎么了,整个人都奇奇怪怪的?” 凌澄咬了咬下唇,一向直来直往的她,罕见地吞吞吐吐了起来:“师君,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直说。” “您能不能替我去一趟长生谷?” “长生谷?鸿洲的那个长生谷?去做什么?” “我听说过长生谷的九如法师个性孤僻,不轻易见外人,但您那么大本事,要见她一定有法子的吧?您见到她之后帮我问一问她——”凌澄拉了拉召媱的衣袖,带一点讨好的乖巧笑容,“五年前曾有一位名唤谢妙的病人在长生谷求医,谢妙的病如今已经治好了吗?” 召媱思索了一下她所说的时间,猜测道:“这个谢妙是你以前在长安的朋友?” 凌澄还抓着召媱的袖子,低下了头,默认。 召媱奇道:“都已经过了好几年,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打听这事?” 凌澄犹豫了一下,遂将大夫们对谢妙不能活过及笄之年的诊断说了出来。 召媱了然道:“你倒是很关心她。那你对你呢?你害怕她见到你之后,把你的行踪告诉给朝廷官府吗?” 凌澄迅速摇头,毫不犹豫为自己的好友辩驳:“才不会!她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召媱笑道:“那干嘛让我去打听,你不去?” 凌澄喃喃道:“可您不是曾经说过……若我决意报仇,从前的人与事,该断的都应该断了……” “我是教过你,当断则断。可有些人和事,你若断得了,这段日子你还如此失魂落魄吗?”召媱做任何事,都讲究顺其本心,自由自在,绝不纠结犹豫,“既然断不了,那就别让自己痛苦。只要她对待你,与你对待她一样,那么你悄悄见她,谁也不知道,不会连累她,也不会影响你。” 凌澄握紧了拳头:“但您不知道她是谁……” “哦?她是谁?” “她姓谢,她是谢泰之子睿王谢慎的女儿,是大崇朝的宜光县主。”凌澄的声音带着几分隐约颤抖,“我以后要杀的是……是她的祖父!我怎么还能见她!” 能和从前的凌澄交上朋友,召媱明白谢妙此人绝非普通人家的孩子,大概也是哪位达官显贵家的千金娘子,却万万没料到,她竟会是当今天子的亲孙女。尽管皇家祖孙实为君臣,想来这位小县主对她的祖父应该也不会有太深厚的亲情,然而凌澄心中所怀仇恨太深,若她一定要杀了谢泰报仇,今后必然会对谢崇皇室造成极大震动,而谢妙身为皇室县主,焉能无动于衷? 这般难题,召媱也想不出解法,轻拍了拍自家徒弟的脑袋:“好吧,我陪你去一趟鸿洲。” 凌澄又一怔,欲言又止。 召媱笑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最多助你,不会替你。况且你就留在这儿,让我一个人去打听消息,你的心也能够留在这儿吗?至于要不要见她,如何与她相处,等问清楚她如今的状况,也由你自己考虑决定。” 到达鸿洲以后,凌澄却未贸然进入长生谷。在前往山谷的那条必经之道旁,她坐在草丛中的大石上,抬眸遥望远方密林深处,从清晨到黄昏,从彩霞满天到月上柳梢,她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千丝万缕的情绪纠缠成结,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算先趁着夜色进谷查探情况,却在起身的刹那儿望见一辆马车缓缓从山谷里驶来。 凌澄神色一凛,脚步一顿,又转身藏在了一株大树背后,但目光紧紧随着马车移动。 召媱倚着树干,瞧了瞧她的脸色:“你认得那辆车?” “是睿王府的车……” 车上有睿王府的标志,旁人认不得,凌澄却十分熟悉。 召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纵身一跃,月下一道青色身影闪过,直接坐到了正中间头马的马背之上,拍拍马儿屁股,她坐下骏马极听话地停下,却把车夫吓了一跳: “你……你是什么人?!” “不用害怕,我不是打劫的。”召媱依然悠然自得坐在这匹*马上,展颜一笑,“只是前来求医。” “求医?”车上其余数名汉子手持兵刃,已团团围住了她,“那你拦我们的车干什么?我们可不是大夫。” “听说这里的神医规矩古怪,想要见她,除非有她曾经的病人的引荐。正巧,我方才看见几位从长生谷里走出来——”召媱不慌不忙,从衣囊摸出了几块碎银一抛,分别抛给了那数名汉子的手中,“所以想请几位帮个忙。” 有了银子,他们的语气温和不少:“原来如此,可惜娘子找错人了。我们也不是九如法师的病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没办法为你引荐。” “那你们怎么能进得了长生谷?” 他们迟疑片刻,没提自己的身份,更没提谢妙的身份,只说自家女郎身患重病,在长生谷医治。召媱又追问了几句,他们拿人的手短,自然把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原来九如法师医术高明,在三年前已经治好了谢妙的病,可谢妙身子骨太弱,京都长安的环境不适合她居住,因此九如法师建议她在长生谷多休养几年,他们今日是奉家里主人的命令来给谢妙送信送物的。 问明白缘故,召媱道了谢,放他们离开。 须臾,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召媱走到凌澄身旁:“你都听清楚了?” 凌澄点点头。 召媱继续问:“那还要进去瞧瞧吗?” 凌澄默然良久不答,山风飒飒如雨,吹动她身体右侧空荡荡的衣袖,直到一声夜鸮的鸣叫惊破她的思绪,她才缓缓摇首,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舍伽平安,我就放心了……” 她终究是没有踏入长生谷一步。 而自此以后,她也再未去过鸿洲,她自然不知道,因为某个缘故,亦是这一年,睿王府的马车乃是最后一次前往长生谷,谢妙便与其父母兄长断了联系。 她只当谢妙的病症果真已经痊愈,虽仍然时时想念,但不再忧心焦虑。 多年前的回忆在凌岁寒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谢缘觉闻言愣了一下,当即问道:“你的朋友?是女是男?叫什么名字?” 如果不是那句“九如法师妙手回春,听说已根治了她的病症”,谢缘觉几乎要怀疑凌岁寒所说的那位朋友便是自己。不过倒也挺巧,凌岁寒的这位朋友和自己也一样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痼疾,或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她对此人不免有些好奇。 凌岁寒当然不可能说出她的名字,只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她也许久未见……” 很多年前?那么那时候自己是在长安还是在长生谷?谢缘觉下意识地想要追问,转念又想,倘若凌岁寒的这位朋友确实见过自己,她们聊来聊去,说不定自己身份在谈话之中暴露,因此谢缘觉又将话锋一转:“你对吴昌好像也很感兴趣,过些日子的百花宴你会去吗?” 凌岁寒道:“方才我曾悄悄问过常萍,孙荣和吴昌他们究竟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据常萍所言,她也是偶然在路上遇到了他们,孙荣似乎很肯定我们就住在这里,不像吴昌说的只是来碰运气。我想来想去,就连常萍也认为我们昨日一早便离开了无日坊,能够确定我们还住在此处的,唯有一个人而已。” 颜如舜率先道:“你是说……尹螣?” 凌岁寒颔首道:“买药之前,我特意让吴昌介绍了几家药铺,那药铺的老板果然也认识吴昌。我打听了一下吴昌的情况,他的确是长安城的医工,医术也颇高明,只因为这几年他家医馆生意寥落,愿意找他治病的人越来越少,幸好庆乐坊醉花楼的娘子出手大方,他常常给醉花楼的娘子们诊脉看病,他赚的诊金才够生活。” “醉花楼?”这三个字格外熟悉,谢缘觉沉吟少顷,想起初入都城之时听到的关于长安名人的传闻,了然地点了点头,继而又狐疑问道,“既然医术高明,又为何会生意寥落?” “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我问了那药铺老板,他并未回答。” 三人说话间,已用完午膳,颜如舜右手摩挲着一只酒盏,忽然道:“这和尹螣有什么关系呢?” 凌岁寒道:“你在京城的时间比我们长,那你应该听说过醉花楼的‘银龙女’尹若游吧?” 颜如舜道:“略有耳闻。” 凌岁寒道:“她们都姓尹,你觉得会是巧合吗?” 颜如舜比她们更早怀疑尹螣与尹若游便是同一人,她当初瞒着凌岁寒和谢缘觉,是怕事态未明的情况之下对尹螣造成伤害,但事到如今,凌岁寒又发现一条新的线索,她也不能否认对方的猜想,笑了一笑道:“所以你趁着百花宴的时候去一趟庆乐坊,调查尹若游的真实身份?” 凌岁寒道:“如果吴昌真是尹若游派来的,她引我们前往百花宴,到时她在宴上必定有所行动,我们索性来个将计就计——你去吗?” 颜如舜道:“百花宴极其隆重,届时京城百官几乎都会赴宴。也因为这个缘故,那一天的庆乐坊,不是任何人都能进得了的,必须拥有百花令才能够自由出入坊门。而有些人为了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在宴上与达官显宦搭上关系,甚至一掷千金也要将百花令拿到手。” 凌岁寒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颜如舜道:“你刚才也说了,我在长安的时间比你们长一些。” 谢缘觉已在这时起身,走到一旁药炉边,灭了炉火,颔首道:“吴昌的确与我说过,过些天,他会送我一枚百花令。” 颜如舜道:“他只能给你一张,哪怕他幕后之人真的是醉花楼的尹娘子,他也只能给你一枚。” 谢缘觉道:“为何?” 颜如舜道:“因为百花令太过珍贵,他是长安名医,倘若通过从前某位病人的关系,多得一张送你,也不算太奇怪,但随随便便就能拿到两枚三枚百花令送给我们,那便值得怀疑了。所以……凌娘子你若也想赴宴,恐怕不会像谢大夫那么容易。” “那又如何?”凌岁寒对此毫不在意,目光直视颜如舜,双目中渐渐露出一点审视,“颜女侠,凭你的本事,不走坊门就进不去了吗?” 颜如舜展颜一笑,是她一贯的漫不经心的洒脱笑容,语气里却有几分隐约的郑重:“我是姓颜,但不是女侠,你不必如此称呼我,还是叫我重明吧。” “一个称呼而已,这不重要。”凌岁寒没明白她的执着,“重要的是你的本事。你到底去不去?” “她要去,也得先把伤治好。”谢缘觉已将炉中的汤药倒入瓷碗里,转身递给颜如舜,“你试一试,不一定能有效果。” 凌岁寒见状一愣,阿鼻刀造成的疼痛有多么剧烈,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然而颜如舜忍疼忍痛的本事竟与她不相上下,这两日都仿佛没事人一般,让她差点就把颜如舜受伤的事给忘了。她沉默须臾,看着颜如舜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不由得低声道: “你不怕疼,也不怕苦吗……” 一刹那间,凌岁寒的记忆又不受控制地回到从前,舍伽喝药是很怕苦的,不知如今她的身体调养得怎样,还需要常常服药吗? “苦吗?我倒半点也不觉得。”颜如舜放下药碗,眉头也没皱一下,不像是硬着头皮说大话,而是真不把它当一回事,随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肩膀,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倏地笑道,“谢大夫,你的医术果然称得上是出神入化,再过不久,必定扬名江湖。” “你已不疼了?” “是。” 解决了心中一道大难题,谢缘觉不由自主舒展了容颜,眉梢眼角也透出一点笑意,恍若春风吹过平静的碧湖水面,生起微微涟漪。 无论凌岁寒还是颜如舜,与她认识不止一日,都是第一次见她脸上露出如此生动的笑容。 第42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一) 今年的百花宴在二月初八。 宴会举办前的这几日,凌岁寒早出晚归,打听了许多关于京城官员的消息。而她的这些举动,自然瞒不过谢缘觉与颜如舜的眼睛,面对她们的疑问,她泰然自若地道:“我昨日想了许久,如果尹螣真是尹若游,她带走彭烈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一个是长安城的舞姬,一个是纵横江湖的大盗,按理而言,应该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她是奉命行事的呢?” 颜如舜道:“可你为什么能肯定,她幕后之人是朝廷官员?” “不能。”凌岁寒想也没想就道,“瞎猜的。” 其实所谓的“瞎猜”也只不过是凌岁寒的一个借口而已。 当她知道百花宴上会有京城百官参与,她便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仅可以将计就计查探尹若游的底细,还能趁机与众多朝廷官员接触,或许今后能够通过这些线索查清当年父亲的旧案。是以在此之前,她当然得收集了解这些官员的基本资料。 到了百花宴举办那日,三人在清晨醒来,盥洗完毕,用过早膳,吴昌也在这时上门拜访,与谢缘觉一同前往了庆乐坊,到达坊门口时,她解下悬在腰间的一枚令牌——正是之前吴昌送给她的“百花令”——交给了守门护卫检查。 霎时间,不仅仅是那数名护卫惊得半晌无言,周围众人都把目光投在她的身上,毕竟百花宴在长安举办多年,他们都还是第一次目睹有女子赴宴。然而这名女子服饰华贵,穿金戴银,一看便知必是富贵人家出身,守门的护卫们不敢得罪,恭恭敬敬请她进门。 一入坊内,各色花树掩映着各处亭台楼阁,画梁雕栋,浮翠流丹,花香与脂粉香同时扑面而来。谢缘觉在四面八方传来阵阵婉转乐曲声中缓缓前行,一边问道:“你不是说,会约其他大夫与我会面吗?” “他们都早已经进了庆乐坊,这会儿不知跑到了哪里。”吴昌道,“我早就和他们说好,一旦进了庆乐坊,比试就算开始,谢大夫可以随便走走,将你诊断的病人记录下来,待到宴会结束以后,我们再会面详谈。” 谢缘觉对这番话将信将疑,但她既来之则安之,遂又问道:“我去哪里都可以吗?” “不错,只要手里有百花贴,在这一天,庆乐坊之内的任何地方都可随意出入。”吴昌伸手,随便指了不远处一座楼阁,阁中地面铺着一张锦绣地毯,数名锦衣华服的郎君公子坐在几案旁,观赏美人歌舞,“若是谢大夫累了,这儿的佳酿点心,也都可以任意享用。到了正午,会有仆役送来午膳。” 谢缘觉道:“那么映日池在哪里?” “映日池?谢大夫不是才来长安吗?怎么会知道映日池?” “我来此之前曾打听过关于百花宴的消息,听说过大概今日未时,长安第一舞姬尹若游会在映日池上献舞。” 原来庆乐坊内正中央地带有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河,名为映日池,河面四周都有廊桥小亭,布置得甚为雅致,供人游玩歇息。尹若游在此舞蹈,池上各处的那几座小亭自然是观舞的最佳位置,不消说是要留给此次赴宴的众多客人里权势地位最高的那几位贵人。 不过吴昌倒还真希望谢缘觉能和尹若游见个面,到时他或许能够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之中观察出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遂赔笑解释了她不能在映日池落座的理由,又道:“不过谢大夫若是真想欣赏尹娘子的舞蹈,待会儿可以站在映日池观看。” “既如此,那又如何算得上‘任何地方都可随意出入?”谢缘觉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并不计较此事,转身进了一旁不远处的小楼,寻了个空位坐下。 要知这百花宴的“花”,其实不止指春日盛开的万紫千红,更是指各家秦楼楚馆的歌伶乐伎,因此绝不会有哪位客人带着家中女眷赴宴。谢缘觉甫一出现,便引得众人纷纷望向于她,心道也不知庆乐坊哪家妓馆竟有如此绝色,自己从前居然未曾见过?刚想招手让她上前,忽地瞥见悬挂在她腰间的百花令,登时目瞪口呆。 百花宴的客人非富即贵,在此宴上说话做事就得格外小心,不然倘若得罪了哪位比自己更有权势的大人物,可就大大不妙。况且这名女子衣饰非俗,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众人在未搞清楚她身份之前,都不敢上前骚扰,只是不停地拿目光打量她,把她从头看到脚,好像要在她身上瞧出个洞来。谢缘觉却目不旁视,似乎当周遭的男子不存在,只专注望着前方低首拨弄箜篌的绿裳女郎。 庆乐坊内这么多楼阁台榭,她之所以进了这座小楼,本来就是因为被这阵箜篌声吸引,清澈激越,泠泠似玉碎凤鸣。 谢缘觉幼时出入禁中,也算是见多识广,能在宫廷宴会上为王孙贵戚表演歌舞乐曲的都是当世一流的大师,而这名女郎弹奏箜篌的技艺比起那些宫廷乐师也不逊色,令她眼中露出微微欣赏之色。 她一向喜欢——更确切说是珍惜——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她自知自己的生命比常人短暂,除了完成留名于后世这一目标,也想要趁着有生之年尽情享受,身上穿的衣裳必须艳丽光鲜,佩戴的首饰不是金玉便是珠翠,还有这天下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尽量不可错过。 所以她早已决定,她要在这百花宴上先欣赏一会儿她喜欢的歌舞,再观察诊断客人们的病症,与吴昌等人比试。 至于调查尹若游一事,反正有凌岁寒和颜如舜在,她暂时懒得理会。 凌岁寒与颜如舜此时也已进入了庆乐坊。 但她二人身上并未悬佩百花令,为避免麻烦,换了一身男装,借着众多树木与楼屋的遮挡在暗处潜行,不一会儿悄悄到了醉花楼,继而施展轻功,飞身掠上顶楼的窗户。客人们大都聚在大堂和雅间,走廊里颇为安静,凌岁寒走到栏杆边,望向楼下的人潮,低声道:“这地方倒还真大。” 颜如舜道:“醉花楼的确是长安城最大的一座妓馆。” 凌岁寒道:“你怎么会知道?” 颜如舜道:“曾经打听过。” 凌岁寒追问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颜如舜笑道:“你今天是来查尹若游的还是来查我的?” 凌岁寒直截了当地道了一句“我对你确实好奇”,忽见一群人向着楼梯方向走来,她和颜如舜不约而同一跃身,藏在房梁之上。 乌黑粗壮的梁木遮挡住她们的身形,不一会儿,那群男子也都上了楼。凌岁寒定睛一瞧,为首之人颌下垂须,四十余岁的年纪,一身绫罗圆领袍衫,身材高大,脚步稳健,不像什么文官,倒似个练家子的。前几日凌岁寒搜集了京城百官的不少基本资料,其中自然有他们的画像,她此刻便一眼认出此人的的确确是一位武将。 ——大崇朝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 一桩往事蓦地涌上凌岁寒心头,让她愣了一下。 颜如舜见她表情有异,关切地问了句:“你怎么了?” “没什么。”凌岁寒回过神来,摇摇头,沉吟道,“我是在想……既然醉花楼这么大,我们也不知道尹若游这会儿在哪间屋子,不如分头查探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落下,颜如舜眉梢不禁微微挑起,她闯荡江湖多年,江湖经验丰富,察言观色的本领也颇高强,此刻完全可以肯定,凌岁寒是在看见那名男子后神色才有了异样。 什么“分头查探”,一旦她们分头,颜如舜毫不怀疑,凌岁寒要查的不是尹若游,而是那名中年男子。 但她也不拆穿她,点点头道:“那好啊。”随后稍一顿,在凌岁寒将要有所行动之际,她再次开口:“我不好奇你。” 凌岁寒回首,眼神里露出些许疑惑。 “当然,若说半点都不好奇,那似乎有些假。”颜如舜坐在房梁上,轻声笑了笑,“不过这世上每个人的经历,每个人的故事,是独属于自己的私密,除非主人愿意分享,不然私下打探,也是一种偷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绝不会窃人财物;所以,我有一点好奇心,也会忍住。” “既然如此,你还跟着我一起来查尹若游做什么?” “因为要查彭烈的下落,不得不从这条线索查起。而这件事,关系到谢大夫的清白。”颜如舜本意是想告诉凌岁寒,我不干涉你做什么事,我的某些事你最好也别来管,但见凌岁寒皱起眉头,发现自己话有歧义,听起来仿佛是在批评对方不该追踪那名中年男子,遂又笑道,“就像杀人放火固然是错,但如果杀的是恶人,那便另当别论。事不凝滞,理贵变通。” 凌岁寒歪了一下头:“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她说话很难学得会委婉,“我好奇你,是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你是善人还是恶人。” “这倒也是。不过你在我心里,从来不是恶人。”颜如舜笑道,“那人快走了,你先查你的吧。” 凌岁寒迟疑微时,身形一动,在房梁之上疾行,追上马青钢的背影。 至于颜如舜望了他们片刻,也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行去。 她不知道尹若游住在哪间屋子,此时又不方便打听,只能透过窗户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观察。因她轻功卓绝,并不怕被人发现,一连看了三间屋子以后,忽发现前方迎面走来一人,相貌竟与适才凌岁寒追踪的那名中年男子完全一致。颜如舜一呆,再次隐藏在暗处仔仔细细瞧了半晌,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那名男子走的明明是相反的方向,按照醉花楼的布局,那名男子再怎么绕路都绝对不可能绕到此处。况且她在这会儿并没有看见凌岁寒的身影。 难道这两人是双生子不成?然而他们两人身上穿的衣裳,腰间佩戴的玉饰,也都没有什么区别。颜如舜从前闯荡江湖,偶尔见过的几对双生子,幼童除外,成年人一般都会做不同打扮,尽量让他们周围的朋友可以分辨,乃是因为成年之人已有各自的生活事业,如果相貌打扮全都混淆,平时做事极不方便。 若她猜得没错,这两名相同的人其中必有一个是假扮。 第43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二) 颜如舜之前与凌岁寒所说的是她的心里话。 她的确一向不喜探人隐私。 无论这两人是怎么回事都与她无关,她思索少顷,本打算离开,刚刚迈起脚步,又一个念头在她心底闪过——与自己无关,那么与凌岁寒有关吗? 那名男子知道凌岁寒在跟踪他吗?这会是针对凌岁寒的一个陷阱吗?当颜如舜脑海里冒出这个猜想,她无法再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眼看着这名男子走进前方不远一间屋子,她足尖微点,也在刹那间掠至屋外窗边,向内窥探。 这间屋里原本人就不少,大多数腰佩刀剑,护卫打扮;而坐在桌案前的仅有一名高壮男子,也是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显然是那些护卫的主人。刚刚进门的那名男子坐在了他对面,与他寒暄了片刻,随后往左右望了望,笑道: “桓将军带这么多人,是要防贼还是防我?” “马将军说笑了,我当然是防心怀不轨之人。” 将军?看来这两人都是京城里的武官。桓与马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大姓,颜如舜想了又想,心一跳:难道他们是大崇朝的金羽卫大将军桓炳与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金羽卫与右霆卫同属大崇十二卫之一,这两人也份属同僚,可说话为何会这般带着火药味,颜如舜越发诧异,只听那“马将军”继续道: “百花宴戒备森严,若无百花令,谁都进不得此处,桓将军在这里还怕什么呢?况且我想……桓将军应该也不希望我们之间要谈的事,被外人知道吧?” 最后那句话说动了桓炳,他面露犹豫之色,或许是见马青钢孤身一人前来,沉默许久以后终于放下戒心,挥手命护卫们退下。须臾,众护卫纷纷走到门边,将房门推开,倘若一般江湖人士想要在此刻不被发现,只能迅速后退,离开此处,那么接下来桓马二人的谈话也无法再偷听下去;然而颜如舜的轻功与众不同,她自创的身法“青云振羽”与她擅长的幻术戏法融合,趁着他们出门的瞬间闪入屋内,如一卷风般上了房梁,居然谁也没有发现。 房门又被关上,桓炳沉声道:“马将军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桓将军答应我,待会儿无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要惊讶,更不要唤人进来。”马青钢的声音原本颇为低沉,岂料一段话才说到一半,他声调放轻放柔,仿佛逐渐从粗糙的沙石变成清澈的寒泉水,熟悉的感觉不仅让桓炳狐疑地蹙了蹙眉,颜如舜更加震惊不已,“我有十分要紧的事,只能告诉给将军一人。” 话落,他便伸出右手,从下颌处撕开一点,俄而,只见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渐渐从他的脸上剥落,面具之下真正的肌肤似玉胜雪,还隐隐透着一点珊瑚红色,春日百花也比不过的明艳。颜如舜微微一怔,瞬间的第一反应是: ——原来尹若游是如此模样。 尽管在此之前,颜如舜从未见过尹若游,但不知怎的她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便冒出了“尹若游”这个名字。 桓炳的下一句话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想:“尹若游?怎、怎么是你?!” “给将军下帖邀约的确实是马青钢。不过将军莫要担忧,刚才我已将马青钢灌醉,特地扮作了他的模样来拜见将军。” 这番话,尹若游说得郑重其事,脸上神色极为郑重,倘若不是颜如舜适才和凌岁寒在走廊遇见了真正的马青钢,只怕也要忍不住相信。 桓炳觉得脑子很乱:“你用了什么法子,怎么能把他扮得这么像?” 尹若游笑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是江湖之中的易容术。一年前醉花楼来了位客人,听说过是什么武林高手,尤其精通易容之术。我觉得这玩意有趣,求他教了我,不曾想今日果真派上用场。” 桓炳身为武将,平时接触过一些江湖异士,还学过几手功夫,岂能不知易容术?他只是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舞姬还有这等本事,注视她的目光由从前的迷恋变为现在的审视:“哦?那除了易容术,你还学过什么?” “听说他还会什么剑法,本来我也想求他教我。”尹若游的语气里还流露出几分明显的遗憾,“可惜,他说我业已成年,根骨早已长成,不可能再练武艺——啊!” 她话还未说完,桓炳一声招呼也未打,霍地一掌击出,登时让她慌了神,下意识后退,脚步一绊,几乎摔倒,桓炳顺势反扭住她的胳膊。尹若游被迫弯下身子,只能微微抬起头看他,似是疼得紧了,眼尾泛红,甚至泪盈于睫,但神色不畏不惧,泪眼里透着几分冷意,倏然间自嘲地笑了一笑。 桓炳奇道:“你笑什么!” 尹若游道:“我自然是笑我自己。” 桓炳更加不解:“你自己?” 尹若游别过视线,声音越发冷淡:“我本是倾慕将军神武,才冒死为将军探听消息,只是没想到……原来将军也这般胆小如鼠,连我一个小女子也怕吗?” 她容貌本来绝色,笑语嫣然之时,自有万种风情,勾魂摄魄;一旦收敛笑容,以冷傲示人,则仿佛生长在高山之巅的白牡丹,另有一种动人之美。而她此言一半夸赞一半指责,桓炳听得心里别扭,不愿在她面前失了风度,遂缓缓放开她的胳膊,在她脸上捏了两下,确定了这张脸不假:“你能易容成别人,别人又为何不能易容成你呢?我只是试试罢了。” 尹若游没好气地道:“试完了,试出是谁假扮我了?” 桓炳哈哈大笑:“谁有本事扮成如此绝色?” 然而笑过以后,他渐渐沉默下来,继续盯着尹若游沉思,仍有些将信将疑。颜如舜则完全明白,尹若游的这些话里恐怕没有一个真字。 她又在演戏骗人。 当初据彭烈的交代,他之所以杀害章宣,引得朝廷通缉,并非为了盗窃章府财物,而是与一位朝廷高官的交易,尹若游本是那高官手下一名杀手,却因倾慕于他,才背叛自己的主人,欲与他浪迹天涯——这番说辞,倒与眼前情景有几分相似之处。 但不得不说,尹若游骗人的本事真是高明,无论是此刻她在桓炳面前的表现,抑或之前她以尹螣的身份与自己的相处,永远坦然自若,目光里满是真诚,让人根本不忍心怀疑于她。 谎言欺骗,好像已是她处世的一种手段。 颜如舜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对此没有半点愤怒,反而很有些难过。 桓炳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你来见你,为何要假扮成马青钢的模样?也是因为有趣?” 尹若游好像还在生气,瞪了他一眼,眉目间还染着薄怒,转身走到屋角窗边,与他拉开了距离:“将军何必如此慌张,连这件事也想不明白?你真当马青钢是孤身一人前来醉花楼的吗?我虽将他灌醉,但他还有那么多护卫仆役守在门外,我若不假扮他的模样,将他的手下支开,我一个人又如何走得了?” 这个解释很有道理,桓炳点点头,走过去又站在她面前,笑道:“你啊气性还是如此大,好了,别再闹脾气,既然马青钢只是醉酒,他可能随时都会醒,早些说正事吧。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怎么还用马青钢的语气和我谈话?我身边护卫有不妥?” “他们没有不妥,难道将军便希望那些秘密被他们知道?” 桓炳双眉皱起,脸上不免露出一丝忧虑:“你到底准备告诉我什么?” “马青钢今日约将军见面,大概是要拿那件事威胁将军。不过待会儿他醒来,将军倒仍可以与他见一见,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反将他一军——”哪怕她认为这间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她越说到后面,声音压得越低,渐渐凑到了桓炳的耳边。 这件事确实是桓炳的秘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晓。况且方才与尹若游的问答,已打消了他的所有疑虑,是以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尹若游的靠近,亦没有防备,忽见眼前白光一闪,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刹那间缠住他的脖子,痛苦的窒息感让他挥舞着双手挣扎起来。 他想要大叫。 想要大声呼唤门外的护卫。 可是缠在脖子的东西越来越紧,他面色发紫,无论嘴巴张得多大,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颜如舜藏身于房梁之上,居高临下,看得分外明白:那是一条九节鞭,原本缠绕在尹若游腰间,被外袍遮住,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倒像是银色的腰带,她出其不意扬出长鞭,才在电光石火间制住桓炳。 尹若游的鞭法相当不错,力道控制得极好,只让桓炳无法开口说话,却未立即要他性命。毕竟九节鞭不是什么常见兵器,若用九节鞭杀人,便是明明白白告诉尚知仁,杀害桓炳的凶手是她尹若游。她可没这么傻,左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架在桓炳的脖颈边,潜运内劲,在桓炳惊恐的眼神之中猛地将匕首一划,直接让他的脑袋搬了家! 鲜血飞溅的刹那儿,只听“砰”的一声,他的头颅也登时落在了地上。 这声音不轻,惊动门外的护卫:“郎主?发生何事了吗?” “没什么,你们去醉花楼接几个人,全都去吧。”尹若游泰然自若地开了口,赫然竟是已经死去的桓炳的口音。 “接人?接谁?” “到了一楼大门口,你们自然就会明白。” 这命令有些莫名其妙,但主人家吩咐仆役做事本就不须说明缘故,何况桓炳平时为人严厉,他们不敢迟疑,道了一声:“是。” 尹若游已在这时擦干净匕首,收回怀中,随后打开房门,迅速离去。 地上的头颅与尸体,她毫不理会。 颜如舜终于从房梁上跳下,缓步走到那颗头颅旁,注视了片刻他狰狞的面孔,心绪纷乱。其实方才尹若游“螳螂捕蝉”,她这个黄雀藏在屋中,谁都没有发现,想要趁尹若游不备救下桓炳应该不难。她也确实犹豫过是否出手,但想起桓炳刚刚的言行举止,她的手指才搭上袖中短刀,又渐渐松开。 她虽不知桓炳有何恶行,但此人行为已经引起她的反感,对他的死,她生不出丝毫同情。 颜如舜这会儿只是有些奇怪,尹若游杀了桓炳却不收拾尸体,相信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发现,难道她就不怕官府查到她的身上吗? 不对。颜如舜心念一动,灵光一闪,倏地想起一个关键,尹若游进屋之时是易容成了马青钢的模样,桓炳的护卫们看见的也是马青钢的脸,假如此事上报官府,嫌疑最大之人显然是那位右霆卫大将军。而“凶手”与死者都是正三品大官,朝廷要员,手上掌着兵权,此案必引起朝野震动。 尹若游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44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三) 尽管颜如舜不喜探人隐私,可此事干系重大,况且彭烈的下落依然得询问于尹若游,她遂立刻走出屋子,向前望去,尹若游的背影离她已经甚远,所幸还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一跃而起,再次掠上了走廊*横梁,跟着那道背影行去,下了楼,继续往前,直到进入一间小屋。 那屋里坐着一名绯衣少女,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诗书,听见声响,抬眸一望,欣然起身:“尹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刚刚有几个人找你,我都给你打发了,说你在准备待会儿的水云舞,没空见人。你现在要见见他们吗?” “都有谁?” 那少女说了几个名字,竟无一例外全部是朝廷京官,哪怕颜如舜从来不关心朝堂之事,对这些人也都略有耳闻。 “不必了,我也确实该准备待会儿的水云舞。”尹若游走到水盆旁,先洗了洗手,洗了洗脸,又轻声一笑道,“我知道他们找我是为了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谈话。你去歇息吧,我已和梁妈妈说过,今日你感染了风寒,什么事都不必做。” 而待她一走,尹若游再次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水珠洒进了眼睛里,她阖目等待了片刻,再次睁眼,瞳孔颜色竟浅了许多。 颜如舜这才恍然惊觉,难怪刚刚看她总觉得哪里别扭,原来她易容成马青钢的模样之时,双眸瞳孔呈深褐色,尽管这颜色极为常见,满大街只要是中原人士包括颜如舜自己都有着这样一双的眼睛,然则当初她以尹螣的身份出现之时,双眸瞳孔却如同此刻这般,颜色与常人相比较浅,是清透的琥珀色。 易容术能够改变人的相貌不假,可是眼睛颜色也是能够随意改变的吗?颜如舜闯荡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却未听说过此种绝技,低眸沉思了一会儿,没注意到尹若游已解开身上衣袍的衣带,裸露在外的肌肤白皙如玉,这才回过神来的颜如舜迅速转头,将视线移到别处。 半晌过后,待颜如舜再次回首看向尹若游,她果然换上一身新衣,在镜前给自己描妆。 神情悠然得仿佛她一直都坐在这儿。 颜如舜不由心忖,哪怕桓炳的尸体现在立刻便被人发现,也绝不会有谁怀疑到尹若游的头上。 午后,日光灼灼如金,距离尹若游献舞的时间越近,映日池四周的人群也就越拥挤,一片鼎沸中,倏忽,只见映日池上出现一叶轻舟,缓缓驶向池中央,额贴牡丹花钿、身着丹碧间色花笼裙的年轻女郎终于从船舱里走出,彩带飞扬,如披云霞,恍若壁画里的飞天龙女,登时引起更大的喧哗。 然而比起四周众人对她相貌的痴迷,谢缘觉最先注意到的,也是她那一双与众不同的琥珀色眼睛,其次则是她赤足踏入河水中的动作。 真正的舞者,哪怕仅仅是在举手投足之间,其姿态的曼妙也本就是一曲如梦如幻的舞。 这让谢缘觉加期待接下来的舞乐。 而所谓舞乐,自然有舞也有乐,船上数名乐姬鼓瑟吹笙,丝竹之声悠然响起,随着水纹波浪涌动,四周人群屏息敛声,不再言语,正专注欣赏之际,骤然间却另有一阵嘈杂由远及近传来,倏地打乱了映日池上的歌舞旋律,惹得在场众多贵人不满,纷纷转头望去。 “怎么回事?前面在闹什么?” 尹若游刚刚抬起的手也随之落下,把头一偏,只见一群佩刀带剑的武士浩浩荡荡而来,分别守在四面八方,拦住在场所有客人的去路,看他们身上服饰,应是铁鹰卫的官兵。随后胡振川等人走上廊桥,进入亭中,朝着在场身份最高的那数名贵人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你再说一遍!是谁死了?!” 胡振川便恭恭敬敬将发现桓炳尸体之事再说了一遍。 亭中众人目瞪口呆,互相望了望,尚知仁心念一动,又问道:“那你们怎么也来了?凶手又是江湖人士?” “目前刑部与大理寺的同僚正在醉花楼验尸,凶手究竟是谁还在调查之中。不过……”胡振川的脸色白了一下,“彭烈还在逃窜之中,我们确实怀疑此案是否与他有关,因此铁鹰卫奉命来此保护诸公。不知诸公今日在宴上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倒还真有一个……” 他们的谈话声不大,围在映日池四周的客人仍不知晓究竟发生何事,但感受到此刻非同寻常的气氛,不由得心中惴惴,窃窃私语。谢缘觉见状也满腹疑窦,正要与吴大夫一谈,忽见映日池上小亭中的几人伸手指向了自己。 作为百花宴上唯一的女客,谢缘觉已不知吸引了多少道目光。但众人见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怕杀只鸡都够呛,并不认为她会是杀害桓炳的凶手,只是好奇她的身份,听见胡振川的提问,才下意识指向了她,岂料胡振川居然还真认识此女,诧异地叫了起来: “谢缘觉?怎么又是你?” 他眼珠转了一转,不待谢缘觉言语,先发制人: “好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何话说!” 现如今的情况,歌舞显然不能再进行下去,尹若游正要转身返回船舱,乍闻此言,脸色微微一变,脚步停在了映日池中央水面之下的木桩上,举目望去——岸上人人靓妆炫服,繁花似锦,竞相绽放,哪怕谢缘觉也身着彩裳,打扮得极为亮丽,可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神情气质都太过于淡漠疏离,犹如万紫千红之中一轮冷清清的明月,令人一眼便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的确无话可说。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胡振川冷哼一声,声音随着内力传出,清清楚楚传入谢缘觉的耳内,同时也令映日池边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敢说,桓将军的死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谢缘觉依然波澜不惊:“我平生最厌恶之事便是杀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桓将军是谁,但无论是谁,我都不可能杀他。” 胡振川冷笑道:“不知道他是谁,但你听到我说有人死了,却丝毫也不惊讶?” 谢缘觉淡淡道:“你们这么多人身着官服,佩刀带剑,气势汹汹来到此处,必定是因为此地发生大案。你说有人死了,有什么奇怪的,我又为何要惊讶?” 胡振川道:“那你呢?我们来这儿的原因,你说得倒不错;你来这儿的原因是什么,你能解释得清楚吗?” 谢缘觉想了一想,没说约定与吴大夫比试的事,只道:“听闻百花宴上的歌舞乐曲都甚是精彩,我是为欣赏歌舞而来。” 可惜,今日恐怕是看不成尹若游的水云舞了,谢缘觉面上虽不显,内心不免有些遗憾。 胡振川闻言登时哈哈大笑:“真是笑话!你一个女子,跑来百花宴欣赏歌舞?” 谢缘觉道:“本朝律法有规定女子不能来百花宴吗?” 崇朝律法自然没这个规定,但庆乐坊的确不是寻常良家女子涉足之地。这一次,包括俞开霁在内的众多铁鹰卫官兵都心生疑虑,无法理解谢缘觉的行为,以致于当胡振川“唰”的一声拔刀出鞘,俞开霁略一犹豫,并未阻拦,只见胡振川纵身一跃,腾空而起,已越过廊桥,长刀指向谢缘觉胸口。 “你别胡搅蛮缠!如果你不能给一个让众人信服的理由,我只能怀疑你来百花宴是图谋不轨,谋害了桓将军。不然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怎么无论什么案子你都能牵扯其中?” 谢缘觉似乎没看见胸前的那柄刀,平静道:“那你打算如何?” 胡振川道:“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接受铁鹰卫审问。” 他一边说话,一边朝着众手下使了个眼色,令他们将谢缘觉团团围住。对方毕竟是江湖中人,武功如何还不得而知,但施毒的本事着实高明,他虽有信心抓住她,也担心要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岂料谢缘觉听罢此言,第一反应却是侧首望向四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黑压压一片的人群里,她寻不到颜如舜与凌岁寒的身影。 不过,这并不能代表颜如舜不在附近,说不定她这会儿隐藏暗处静观事态发展也未可知,但却一定代表凌岁寒目前还在别处,尚未得知此地发生之事,不然以她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个性,早就站了出来与胡振川争辩。 尽管与凌岁寒认识时间不长,谢缘觉已摸清她的脾气,是以心念一动,又想:胡振川应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当做嫌犯押走,而自己和胡振川再这么对峙下去,倘若待会儿凌岁寒终于来到此处,看见眼前情景,与胡振川一言不合,只怕免不了出手与铁鹰卫的官兵打起来,更怕她控制不住又施展出阿鼻刀法,保不准庆乐坊成为人间炼狱。 ——谢缘觉平生最厌恶之事便是杀人。 她适才之言,是她的真心话。 血流成河的场景,她永远不想见到。 思及此,她点点头,坦然自若地道:“好,若只是审问,我可以答应。” 她明白胡振川是将自己当做了替罪羔羊,然而最坏结果无非便是在铁鹰卫待上一阵子,狱事莫重于大辟,朝廷对于死刑的判决极其慎重,没有真凭实据,铁鹰卫不会有权力将自己斩首。 于是片刻后,一旁映日池上,与不远处被楼台掩映的角落边,两双秋水盈波般的眼睛,不约而同注视着谢缘觉跟随其中数名铁鹰卫官兵离去。 如谢缘觉所猜测的那般,铁鹰卫众官兵赶到映日池之时,颜如舜已隐藏在附近,静观其变。 她性格比凌岁寒沉稳得多,虽也对胡振川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恼火,但明白自己此刻贸然出现,非但帮不到谢缘觉什么忙,还会造成更大的麻烦。即便凭她的轻功,要带着谢缘觉突围不难,可如此一来,谢缘觉从此成为逃犯,实乃下下之策。 因此哪怕眼看着谢缘觉的背影渐渐消失,颜如舜也只迟疑了一瞬,仍在原地不动。反正以谢缘觉施毒的本事,谁又能伤害得了她呢?她毫不犹豫答应接受铁鹰卫审问,或许有她自己的考量。 而要彻底洗清谢缘觉的嫌疑,最好是揪出真正的杀人凶手。 颜如舜是唯一一个目睹这桩案子过程的知情人。正因如此,她越发为难,思索半晌,最终决定去探探尹若游的口风。 ——若所料不错,前不久尹若游带走彭烈,与今日她杀人嫁祸,这两者之间应有关联。须得先弄清她的目的,才能破了此局,想出更好的为谢缘觉脱罪的方法。 百花宴被迫终止,尹若游这会儿已回到醉花楼中。 桓炳既是死在这百花宴上,庆乐坊内各家妓馆,尤其是这醉花楼,无论乐妓还是客人,都被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问了话。当然,与尹若游等人的交谈,只是简单的询问,而非审问。在办理此案的官员们眼中,这些“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绝对不可能有本事杀得了桓炳这样身强力壮的武将。 答完了话,尹若游遂返回房间歇息。颜如舜正想直接现身与对方一谈,忽听不远处脚步声响,又藏身不动,不一会儿果然走来一人,赫然正是她之前在尹若游屋里见到的那名绯衣少女。 再次来到尹若游面前,那少女只打了一声招呼,随后站在原地,捏着衣角,欲言又止。 “你想问我今天去了哪儿?”尹若游半卧半坐在小榻上,斜倚枕屏,好似很疲倦的模样,望向她的眼神却仍很温和。 其实尹若游平日里行事便十分神秘,神出鬼没不止一次,醉花楼的姐妹虽对此颇感好奇,但都默契地不询问不打听。盖因这些年来尹若游对她们极为照顾,谁患了病,她都会请大夫为其医治,谁受了欺负,她都会设法为其讨回公道,姐妹们自然相信她私下里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害了大家,相反还会给她们带来好处,那么只要她需要,她们随时随地可以为她打掩护。 然而今日之事与众不同,尹若游离开的时间,与桓炳被杀的时间太过巧合。杀害朝廷高官的罪名,可没人担待得起。那少女愁眉深锁,点了点头,才吞吞吐吐地道:“尹姐姐,桓炳他……他……” 尹若游道:“我今日不曾见过桓炳。” 那少女对她的话毫不怀疑,登时松了一口气:“我就猜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说着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尹姐姐,你知道么,我刚刚打听过了,听说桓炳死得可惨了,好像凶手把他整个脑袋都砍了下来,也不知道这人和桓炳有什么深仇大恨,手段竟然如此残忍……” 尹若游道:“你很害怕吗?” 那少女颔首道:“如果那凶手只是和桓炳有仇也就罢了,但他是在醉花楼动的手,我只怕他……” “是啊,凶手是在醉花楼动的手,因此从今日起,只要此案未破,必定会有大批官兵守在这里,是监视,却也可以算是保护,我们又怎么可能有危险呢?不过……”尹若游语音稍顿,倏尔唇角浮现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果我说,我最近做的事虽与桓炳无关,但若被发现,也会连累到你们,你也会害怕吗?” 那少女愣了一下:“总不至于丧命吧?” 尹若游用一种安抚的语气道:“不会。” 那少女笑了起来,一丝隐藏在笑容里的怅然如云烟般朦胧:“既然死不了,那我怕什么呢?还能比我们现在过的日子更糟糕吗?” 两人这一番话对话,一字不落地入了颜如舜的耳朵。 怎么可能不至于丧命?尽管这少女确实不曾参与尹若游的杀人行动,依照大崇律法,是不应给她判死刑,只可惜此案的死者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尹若游要陷害的同样不是什么普通人,一旦官府查明真相,不消说定会株连一大批百姓,这少女自然也难逃一劫——这个道理,尹若游不会不明白。 在此之前,无论尹若游如何说谎骗人,颜如舜都毫不在意,理解她的身不由己。因此即便明知杀死桓炳的真凶是谁,颜如舜也从未动过向官府告发她的念头。 自始至终颜如舜都相信,尹若游不会是恶人。 但现如今她以欺瞒的手段,将毫不知情的无辜者拉入危险的境地,何况这无辜者还是她的好友——此等行为,颜如舜实在无法认同。 这让颜如舜不禁开始思考,尹若游杀人嫁祸的目的究竟是善是恶?而正在这时,那少女终于告辞离去,颜如舜犹豫再三,仍是敲响了这间房的大门。 她一定要与她谈一谈。 第45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四) 再次听见敲门声,尹若游只当又是楼里的哪位姐妹,漫不经心道了一声“进来吧”,随即木门“吱呀”开启,而她同时侧过头,门外伫立的褐衣女郎映入她的眼帘,让她整个人瞬间怔住。 颜如舜的相貌本来甚是普通,挑不出一点特殊的普通,偏偏她脸颊那一道扭曲如蛇的刀疤太过明显,让人一见便不能忘。 尹若游更不会忘。 她几乎脱口而出“重明”二字,话到唇边又硬生生忍住,面上浮现一抹得体的微笑:“你是……?” 颜如舜自作主张地进了屋子,也不管尹若游是否同意,又关上了房门,笑道:“尹娘子不认识我?” 尹若游摇了摇头。 颜如舜道:“那你认识谢缘觉么?” 尹若游依然摇头:“这位娘子是找错了人吧?你说的名字,我连听也不曾听说过。” 颜如舜道:“便是方才被铁鹰卫带走的那位娘子。方才的情景,尹娘子你也看见了,百花宴上死了人,铁鹰卫怀疑她是杀人凶手,要暂时将她监禁审问,而我是她的朋友,却不相信她犯下此案,因此想要寻找证据为她脱罪。听说那死者似乎是在醉花楼丧命,我想尹娘子你常年住在这儿,或许能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线索,所以我才特来和尹娘子谈谈。” 尹若游这才好像恍然大悟的模样,颔首道:“原来是她……你想问什么,我能说的,一定知无不言。” 见她如此爽快,颜如舜笑道:“尹娘子觉得谢缘觉会是杀害桓炳的凶手吗?” 尹若游沉吟道:“她和桓将军素不相识,大概没有杀害桓将军的理由?” 颜如舜道:“你不是说,你根本不曾听说谢缘觉这个名字?这会儿又怎会知道她和桓炳素不相识?” 尹若游微微笑了笑,从容道:“我刚刚询问了一名铁鹰卫的官兵,被他们带走的那名娘子究竟是何来历,他说他对此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她是才来京城不久的一位大夫。桓将军本就是京城长安人氏,又一直在京城任官,那么以常理推断,她应该和桓将军不认识吧?” 颜如舜也笑道:“那可不一定。看她的年纪,估摸有二十岁左右吧?她前二十年的经历,你敢说你全都了解吗?谁知道她年少时是否来过长安,又是否与桓炳结了怨?” 尹若游偏头打量她一会儿:“你真是来寻找证据为你朋友脱罪的?你这番话若让铁鹰卫听见,只怕他们更不肯放你的朋友了。” “其实我和我那位朋友也只才认识几天而已,我并不了解她,正如我也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到底想干什么。”自打颜如舜自进了这间屋子,便将身子靠在了墙边,一副懒懒散散的没骨头模样,唇边的笑容如秋风般疏朗,永远对危险保持高度警觉的尹若游却从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我知道她绝对不是凶手,不是根据她的为人判断,而是……” 尹若游不由得凝神戒备:“而是?” 颜如舜收起脸上的散漫笑容,神色倏然变得郑重:“而是因为,桓炳被杀的时候,谢缘觉根本不在醉花楼。” “你一直跟谢缘觉在一起?” “不,那时候在醉花楼的是我,我当然知道她不在。” 至于她那时在醉花楼内何处,颜如舜却未明说。尹若游迎着她的目光,心里隐隐浮现一个猜想,却摸不准她到底知道多少,沉思半晌,突然道:“你不必忧心,你的朋友不会有事。” 颜如舜道:“你这么肯定?” 尹若游道:“桓炳和本朝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有不小的矛盾,铁鹰卫对此并不知情,但桓炳的家人定会认为马青钢才是真凶。恰巧,桓将军的家人我也认识,我可以设法向他们求个情,让他们给谢缘觉说几句好话,只要他们不追究,谢缘觉自然无罪。” “听起来这是个好主意。不过……尹娘子可能有所不知,铁鹰卫早就在找谢缘觉的麻烦,尤其是那个胡振川,他似乎认定了谢缘觉便是钦犯彭烈的同伙。起初我还当是他脑子太蠢,但后来有一位和你一样姓尹的娘子推测,胡振川应是担心若始终查不到彭烈下落,会受到朝廷责罚,这才急于找一个替罪羔羊。这话很有道理,所以我猜今天也是一样,目前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杀害桓炳的凶手是江湖人士,这案子与铁鹰卫关系不大,胡振川又何必自揽责任?他恐怕只是趁此机会,想要把谢缘觉劫走彭烈的罪名着实。” 颜如舜又恢复了她一贯如清风般的笑容,说这段话时始终注视着尹若游的双眸。 “说来倒巧,那位尹娘子不但和你一个姓,还和你有一双相同的眼睛。令尊或令堂不是中原人氏吧?” 前几句话是试探,最后一句话纯属好奇。 聪明人不必把话说得太明白,尹若游已知她必是发现了自己与尹螣乃同一人。 “我母亲是中原人。”尹若游淡淡一笑,缓缓侧了侧头,目光望向一旁的铜镜。镜里的自己,高鼻雪肤,深目薄唇,更有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确实与众不同。 这一点,尹若游当然很清楚。 是以但凡她外出任务,需要易容之时,她都会用药水暂时改变自己瞳孔的颜色。只不过眼睛是人身上最脆弱的一处部位,一旦这种药水入了眼,不仅极不舒服,还会对双眼造成一定损害。她心道反正谢缘觉等人都是女子,从前不会到庆乐坊,以后也不会到庆乐坊,那就代表她们从前以后都不会见到尹若游的真面目,她便偷了个懒,哪知道出了这么个岔子。 这实在是个教训,万事不能够侥幸。尹若游暗暗叹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也不希望谢缘觉因为此事而丧命,略一思索,忽道:“如果彭烈找到了,铁鹰卫便不需要替罪羔羊了。” 颜如舜笑道:“尹娘子不会知道彭烈在哪儿吧?” 尹若游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小心翼翼又神神秘秘地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可别害怕。前些日子我在西郊丰山游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在丰山见过有人掩埋彭烈的尸体。” “尸体?他死了?”颜如舜诧异了一瞬,又迅速追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彭烈的尸体?你见过他?” “在彭烈杀害章侍郎以前,他曾经来过醉花楼,我的确与他见过一面,因此认得他的脸。” “那你也明知他是朝廷钦犯。”颜如舜挑了挑眉,“看见如此情景,竟不报官吗?” “那时候我已经吓傻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埋尸这种事呢,便只顾着赶紧逃跑,别让他们发现了我。”回忆起往事,尹若游绞了绞手帕,神色里果然充满了惊慌,“直到我终于跑回醉花楼,的确犹豫过是否报官。可是埋尸的那几个人……他们……他们也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我怕给我自己惹上麻烦,所以……我干脆当这件事不曾发生。” 很明显,这番话仍没一个字真的。 颜如舜知道她说的全是假话。 尹若游知道颜如舜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假话。 但或许是一种习惯,无论在任何时候,扮演任何角色,她始终演得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颜如舜也就专注观察起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忽觉她此时神色竟颇为生动。 颇为有趣。 颜如舜生不起气,反而展颜一笑:“你的意思是,要让我把彭烈的尸体交给铁鹰卫?只怕到时胡振川又要说,彭烈之死,是我和谢缘觉杀人灭口。” 尹若游道:“不,我的意思是,你把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家中。” “什么?”颜如舜一愣,这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人? “便是本朝中书舍人蔡源。”尹若游继续绞着手里的帕子,似乎很纠结的模样,半晌方下定决心,低声道,“这件事娘子可千万莫告诉别人。我那日看见的,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都是蔡源的亲信护卫。因此自那日以后,我一直怀疑指使彭烈杀害章侍郎的幕后真凶便是这位蔡舍人。细细想来,之前劫狱将彭烈救走的,说不定也是这位蔡舍人的手下,是他救了彭烈,又杀了彭烈灭口。只要娘子设法把彭烈的尸体送回到蔡源的家中,再寻个机会,譬如蔡府举行宴会之时,让这具尸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真相大白,铁鹰卫自然不会再找谢缘觉的麻烦。” 这一招,叫做祸水东引。 只不过,章宣才被害不久,桓炳又在百花宴上被杀,现如今的长安官场必定一片风声鹤唳,料想蔡源的府邸戒备森严。在这种情形之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家中,唯有颜如舜有此等本事。 颜如舜却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数了一下这几个名字。 从最早被彭烈杀害的章宣,到今日丧命的桓炳,被诬陷嫁祸的马青钢,再到尹若游突然提到的蔡源——无一例外全是朝廷命官。 人也太多了一些,太乱了一些,颜如舜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 她越发不明白尹若游的目的,忽然淡淡笑了笑:“尹娘子说了这么多,其实三个字可以概括。” 尹若游道:“哪三个字?” 颜如舜道:“造伪证。” 尹若游道:“这怎能算是伪证?我是亲眼看见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都是蔡源的亲信,这足以证明杀害彭烈的本就是蔡源。你只是将这具尸体还回去而已。” “听起来很有道理。”颜如舜依然一边端详她,一边笑道,“可我怎么能确定,你说的是真话?” “我与娘子素不相识,今日乃是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连娘子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你不相信我,在情理之中。其实我刚才也犹豫许久,是否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你,万一消息泄露,恐怕下一个要被灭口的就是……”尹若游垂下眼眸,神情里流露出几分隐约的委屈,“但我可怜娘子的那位朋友实在冤枉,才冒险将此事相告——难道你不想救你的朋友了吗?这是最好的为谢缘觉脱罪的方法。” “我当然会救她。只是我做事,最不喜累及无辜。”颜如舜道,“你说,人命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她突然转移话题,这一次换尹若游愣住,不知她后一句问话何意。 “人命是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颜如舜自问自答,“可惜这世上很多事物明明不应该,又偏偏存在。譬如一个普通百姓杀了另一个普通百姓,这种案子最简单,凶手一人偿命罢了。但若牵扯了王侯公卿,那便不再是一个人的事,就拿十年前的凌秉忠案,五年前的裴实案来说,因为他们对天子不忠,牵连了多少人,害死了多少人?桓炳等人的身份虽比不上天子尊贵,却也都是实权在握的高官显贵,所以,无论他们到底是谁杀害的,一旦查明真相——” 说到这儿,颜如舜却骤然一顿,慢悠悠走上前几步,走到了尹若游跟前,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她倾过身在她耳边说话: “真凶有想过,会连累一大批人吗?甚至连累到自己身边的人吗?” 其实,十年前的凌秉忠案,五年前的裴实案,颜如舜都不甚了解,但一些口口相传可以得知,这两桩案子尤其前者是冤案的可能很大,她不过是借着这个筏子指东说西。 尹若游微微侧首,目光遂对准了颜如舜的侧脸,以及她脸上的扭曲刀疤,沉吟少顷,也顺着她的话道:“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如果成功了,又怎可能连累自己身边的人呢?” “那倒是,要做大事,本就得不惧危险。只要是自己心之所愿,那么无论成功失败,最终结果是福是祸,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纵然死也死得明明白白。”颜如舜仍笑着,微风一般的声音进了尹若游的耳朵,“怕只怕……她们懵懵懂懂,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便被拉入了局中,那也未免太可悲了,你说对吗?” 至此,尹若游已完全明白,自己杀害桓炳一事,甚至自己刚才和思柳的谈话,应该全都被她看在了眼里,听在了耳里。 尹若游却像是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继续装起了糊涂:“娘子在说什么?谁被拉入局中?哦——你是在说你那位姓谢的朋友吧?她确实可怜,所以我刚刚不是在帮你想救她的办法吗?娘子若是不信我刚刚说的是真话,我还可以告诉你那日我发现的一些细节。” 颜如舜道:“细节?” 尹若游笑道:“那日在丰山,蔡源的亲信掩埋彭烈尸体之时还谈了许多话,我悄悄听了几句,好像他们在说彭烈有个朋友叫袁什么……对,是叫袁成豪。” 这三个字才说出口,颜如舜神色骤变,脸上的笑容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尹若游不放过颜如舜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笑道:“我听说那袁成豪也是从前江湖上有名的大盗,真没想到他们两人竟然是朋友。现如今彭烈已死,但在他死之前,蔡源的亲信似乎从他嘴里问出了如何联系到袁成豪的方法,而好巧不巧,他们在谈起这个方法时,又被我听见——不知娘子可对这件事感到好奇?” 颜如舜不答,此时望向尹若游的目光已露出罕见的冷冽之意。 尹若游继续道:“请娘子见谅,纵然你好奇,在桓炳与蔡源还未伏法之前,我也不能告诉你。我胆子小,怕这件事泄露出去,他们查到我身上,要找我的麻烦。要不然,你先按照我的办法救出你朋友,等到这一切结束以后,我们再好好聊聊,怎么样?” 第46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五) 别看尹若游此时从容不迫,其实她内心颇有些慌乱。 尹若游从不相信任何人。 包括醉花楼里与她相处多年的姐妹。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她们现在愿意帮她,是因为曾经得到过她不少恩惠,然而一旦她们得知她如今所做之事,并不能像从前一样给她们带来任何好处,甚至还会有重重危险,说不准便会有谁生出异心。何况颜如舜?她自然更不可能信任她。 因此当发现颜如舜得知自己的秘密以后,尹若游的脑海里已瞬间闪过无数个让她闭嘴的法子。 灭口?她毕竟无辜。囚禁?要长时间在醉花楼里藏一个大活人实在太过困难。况且堂堂盗中魁首“金凤凰”武功必然不低,就算自己趁其不备突袭,也不一定绝对制得住她。 那就只能与她来一场交易。 尹若游本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但当初杀彭烈灭口之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对颜如舜如此感兴趣,向彭烈问了这么多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此刻,她庆幸起了自己那时的好奇心,让自己在今日有了可以威胁颜如舜的筹码。 尹若游却算错了一点。 颜如舜生性旷达,且习惯体谅他人,倘若尹若游拿别的事威胁于她,她还可以付之一笑*,不放在心上,偏偏“袁成豪”这三个字触到了她的逆鳞。 她不是泥人,当然也会发作脾气。 冷眼注视了尹若游一会儿,她再度笑起来,笑容里已全是如刀锋般的寒意:“彭烈埋在丰山哪里?” “已是好些天前的事了,我当时又受了惊吓,这会儿记不太清楚。” 将彭烈的尸体送往蔡源家中,是尹若游临时想出来的计划。原本她杀彭烈之时,没想过会有如今的意外,便用的是她最趁手的武器九节鞭。可既然她已决定要让彭烈的尸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尚知仁看见他脖子上的伤痕,哪能猜不到这是她的杰作?她得先去一趟丰山,对这具尸体做一些处理,再让颜如舜带走。 “不过万幸,我听铁鹰卫说,你的那位朋友不仅医术出众,毒术亦是一绝,我想她纵然暂时被囚,应该也不会有谁欺负得了她?所以娘子放心,你不如回家稍等一等,等我回忆起了具体方位,再告诉你好吗?如果娘子同意,还请告知你家住何处。” “好,那就这样办。” 颜如舜答应得极为爽快,是因为她已不想再和尹若游谈下去。 对尹若游的不满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她放弃了和尹若游开诚布公的想法,曾经藏在心底的“如果桓炳与马青钢等人确实该死,她又不曾作恶,她有什么难处,倒可以顺便帮她一把”的念头也已打消,只略一思索,便决定与她虚与委蛇,先答应她的要求,待得到袁成豪下落的线索,谢缘觉也平安无事以后——她可不会再想着替她隐瞒什么,到时不让她吃一个大亏,岂不是令她小瞧了自己? 于是乎,将自己的住址告知给尹若游,颜如舜不再发一言,遂离开了此处,在路上重新思考起刚刚尹若游说过的每一句话,试图提前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突然间心头似有星火一闪,还真想到适才忽略的一点。 ——因为尹若游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以及她相貌里某些明显有别于中原女子的特征,颜如舜不免怀疑她的父母是否来自异域番邦,而当随口问起这件事时,尹若游只说了一句她的母亲是中原人,却一个字也没提自己的父亲。那么换言之,这是否可以说明她的父亲确实是外族人? 可“尹”姓明明是汉姓。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她的父亲取了一个汉名;其二,她根本不随父姓。 尹,会是她母亲的姓氏吗? 尽管此姓倒不算多么罕见,颜如舜闯荡江湖多年,也曾与好几位尹姓人有过接触,但长安城内各家妓馆姓尹的名妓,确实唯有尹若游一人而已。想到此处,颜如舜满腔的怒气顿时如烟消云散,沉吟良久,心底千万般滋味,最终化为幽幽一叹。 如果……她真是…… 自己有什么资格对她生气呢? 走出醉花楼,庆乐坊内依然人山人海。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吏正在一一登记今日百花宴上客人们的名字,同时询问他们今日的经历,才能放他们离去。颜如舜足尖轻点,刹那间已跃至醉花楼的楼顶,屋脊兽遮挡了她的身形,她坐在屋脊兽一旁,居高临下,万紫千红映入她眼中,她的脑海里却反复涌现着多年前的回忆画面,直到不知过去多久,楼下坊内某处僻静角落闪过一道白影,才终于唤回她的思绪。 那地方是个拐角,没什么人来往,此刻只有两名铁鹰卫在此把守,那道白影绕到那两名铁鹰卫的背后,左手双指如电,已在瞬间封住那两名铁鹰卫穴道。颜如舜见状立刻屈指一弹,从指间弹出一枚金珠,向着那道熟悉背影射去。而那白衣女郎也甚是警觉,金珠尚在半空,她已察觉身后有异,刹地回身,左手一扬,掌风将树枝击落,同时露出一张如冰似玉的脸庞——凌岁寒顺着树枝射来的方向仰头而望,发现了藏身屋顶的颜如舜。 庆乐坊遍植青翠,凌岁寒略一思索,先飞身上了不远处一株大树,借着这一株又一株大树繁茂枝叶的遮掩最终掠上醉花楼的楼顶,立刻开口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谢缘觉是不是被铁鹰卫带走了?” “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儿?”颜如舜道,“你跟了马青钢这么久,有什么发现吗?” “什么马青钢?”凌岁寒下意识反驳道,“我们之前不是分头行动,不是为查探尹若游在哪儿吗?” 颜如舜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本来略显严肃的面孔突然绽放一个笑容。 凌岁寒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颜如舜笑道:“你骗人的本事比起尹若游可差远了,还是别再骗了。” 凌岁寒是直爽之人,闻言不再跟她装糊涂,直截了当道:“这会儿你还管什么马青钢?听说百花宴上死了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本来我是不想管的。我说过,我不喜欢探人隐私,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可是……”颜如舜郑重道,“百花宴上的确死了人,而这件事恰巧与马青钢有关。” “他不可能杀人,我一直跟着他呢。” “是,他没有杀害桓炳,但有人想将这个罪名嫁祸给他。” “谁?” 颜如舜静默少顷,欲言又止,蓦地话锋一转:“你刚才想做什么?” 凌岁寒道:“问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现在我不必再问他们了,你告诉我。” 颜如舜点点头,指了指楼下那名被她封住穴道的那两名铁鹰卫官兵:“恐怕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们,到时胡振川等人定会在附近搜个天翻地覆,我们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绕了几段路,避过众官兵耳目,终于离开庆乐坊,就近进了一家酒楼。颜如舜要了个雅间,又向老板借了纸笔,一边提笔在纸上画着什么,一边向凌岁寒叙述了她所见之事,末了,稍一犹豫,为尹若游说起好话: “谢大夫被抓住之事,显然也出乎她的意料。我以谢大夫朋友的名义与她谈了谈,她是有心要与我一起想办法为谢大夫脱罪。” 至于尹若游对自己的威胁,颜如舜自然略过不提。 凌岁寒冷冷道:“最该死的是胡振川。” 颜如舜继续道:“谢大夫是自愿跟着铁鹰卫走的,不然以她的本事,铁鹰卫哪有那么容易擒住她。我不知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你现在去一趟铁鹰卫,看看她的情况,问问她的想法。” 凌岁寒道:“我去?那你呢?” 颜如舜道:“我去查一查尹若游和桓炳、马青钢究竟有何恩怨。” 而除此之外,也要查一查尹若游的母亲究竟姓甚名谁,对此颜如舜仍是略过不提。 凌岁寒道:“不,我们换一换,你去铁鹰卫,我来查这件事。” 颜如舜道:“为什么?” 凌岁寒道:“你的轻功比我好,只有你能够在不惊动任何守卫的情况之下顺利将谢缘觉带出,我恐怕做不到。” 颜如舜道:“谁让你带她出来了?” 凌岁寒道:“不救她,白跑这一趟干嘛?” “怎么会是白跑?我们三人之间须得互通有无,掌握更多线索,才能商量下一步行动,彻底洗清她身上的罪名。”颜如舜笑道,“带她出来其实不难,可带她出来之后呢?让谢大夫一辈子都当一个逃犯吗?” 凌岁寒皱起眉,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我轻功是比你高明一些,可我看得出来,你轻功也一点不差的。”颜如舜放下手中的笔,将刚刚画好的地图在凌岁寒面前扬了扬,“这是铁鹰卫内部的路线图,你带上它,会方便很多。” “你对铁鹰卫倒是挺了解?”凌岁寒凝目望向图纸。 “你一向是爽快人,这会儿何必明知故问呢?”颜如舜直接把地图塞到了凌岁寒手里,“你知道我曾经去过一次铁鹰卫。” 平日里颜如舜总是一副散漫模样,不曾想到了关键时刻,她表现得倒甚是靠谱。这张图上各处路线,都画得极为详细,没有缜密的头脑与极强的记忆力,绝对画不出来。凌岁寒不自觉地信任起她,道了一声:“好吧。” 说完转身就走,忽听颜如舜又唤了她一声。 “还有什么事?”凌岁寒回首。 “真的不能说一说,你跟踪马青钢的原因吗?” “是因为……一桩陈年旧事。”凌岁寒沉吟道,“我肯定,与今日的案子无关,没什么好说的。” 第47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六) 胡振川正在对自己的部属大发雷霆。 铁鹰卫作为负责替朝廷处理各类江湖事务的官署,为首的官员自然不能是空有武力的匹夫,头脑也得足够精明,胡振川哪能看不出来谢缘觉确实冤枉?怪只怪她当初为何非要为通缉犯治伤,今日又为何跑来百花宴看什么歌舞——送上门来的替罪羔羊,哪有不利用的道理呢? 原本胡振川是打算刑讯逼供,只要逼她承认是自己劫走了彭烈,就能给上头一个交代。 这小娘子虽是大夫,但看她身娇肉贵的模样,身子骨显然不太好,必定忍受不了酷刑折磨。岂料两名铁鹰卫正准备给谢缘觉戴上刑具,刚刚触碰了一下她的身体,不知为何只觉手指一阵刺痛,手脚浮虚无力,登时倒地不起。 起初,他二人只是觉得浑身虚脱,爬不起来,没过一会儿,那手心上的疼痛渐渐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且越发剧烈,不禁让他们呼天喊地。其余官兵伫立四周,见此情景也都傻了眼,半晌才回过神来,恶狠狠的目光看向一旁平静如冷月的医者。 “妖女!是你下的毒!” 在此之前,谢缘觉主动进了铁鹰卫的狱室,主动盘腿坐在了地上,似乎表现得很是顺从,此时面色也波澜不动,语调慢悠悠的:“我听说铁鹰卫的官兵都是江湖出身,难道你们从前行走江湖,你们的师长不曾告诫过你们,江湖上有一类人绝对碰不得,便是制毒用毒之人。” 江湖之中确实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但铁鹰卫里不乏高手,他们不信这个邪,对视一眼,虽不敢再赤手空拳,却各自挥出兵刃,同时攻向谢缘觉的身体。谢缘觉依然端坐不动,手中顿时飞出银针万千,众人有心防备,仗着身法还算灵活,轻松躲过飞针攻击,旋即一刀斩下,欲将连着飞针的丝线斩断,哪知看似柔软无比的丝线,却仿佛比钢铁更加坚硬,他们施展全力也徒劳无功。 胡振川见多识广,观察片刻,一语道破:“这是天山雪蚕丝,水火不侵,刀剑难断。” 无数根雪蚕丝纵横交错,银针在其中闪闪烁烁,众官兵惧怕针上的剧毒,小心翼翼,即便手持武器也近不得谢缘觉的身。然而一旁观战的胡振川反而渐渐舒展了原本紧锁的眉头,冷笑了起来,原来他见谢缘觉认穴虽准,手法也还算不错,出手力道却甚是平常,看来真正的武功很是一般。 他迅速想出一条计策,挥刀而上,一套连环招,果不其然诱导着谢缘觉使了一个缠字决,飞针丝线刹地缠住他的长刀,双方暗暗角力,拉扯起来。在胡振川心中,对方内功不及自己,他必定很快就能让谢缘觉脱力放手,缠住长刀丝线自然归他所有,而谢缘觉手中没了银针,四周铁鹰卫们趁机再次一拥而上,只要重伤了她,还怕她施毒吗? 岂料他想得甚好,事实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两人拉扯不过一小会儿时间,骤然只听“咣当”一声,他手中长刀莫名其妙碎成了几截,刀片洒落一地。 此刀虽说不上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也一向锋利坚固,削铁如泥,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对方年纪虽轻,实则已是顶尖的内功高手,她附在雪蚕丝上的内力才能如此轻易地震碎自己的宝刀?胡振川太过震惊,不由得愣了一下——尽管最多几个眨眼的时间,在战斗中亦是大忌,谢缘觉转动手腕,下一瞬,飞针刺中他的胸口,他大叫一声,脸上表情瞬间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无比。 “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亏得他内功深厚,迅速运功压制体内毒素的蔓延,才没有像自己的手下们那般摔倒在地,仍努力让自己保持威严,一字一句道,“我是天子亲封的铁鹰卫大将军,你敢对朝廷命官下毒,你想犯上作乱不成?!” 谢缘觉收回银针,对他的威胁毫不在意,淡淡道:“我来此只是配合你们调查,不是你们的犯人,你们无权对我用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最后一句话,她突然转移话题,让胡振川莫名其妙。 谢缘觉继续道:“再过不久,就是傍晚了吧?我还没有用晚膳,你派人买些饭菜送来给我。” 胡振川几乎要被她气笑:“你是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吗?铁鹰卫可不是酒楼食馆!” 谢缘觉道:“不是酒楼食馆,买东西也得付钱,这个道理我当然懂的。我用解药来买这顿晚膳,这笔买卖你做不做,你自己考虑。”又道:“饭菜清淡些,我不要辛辣油腻的食物。” 胡振川怒火攻心,体内毒素实在压制不住,张口欲言,却又忍不住痛得叫了起来,他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只觉失了面子,蓦地拂袖而去。 可无论他人走去哪里,他身体里的毒始终跟着他。因此在对部属发了一大通脾气以后,他还是吩咐一名手下前去酒楼为谢缘觉买饭买菜。那官兵遵命而行,他脑中陡然闪过一个想法,又立刻叫住那名官兵: “等等。” “将军还有何吩咐?” “靳玮这会儿还在家养伤呢?” “是,靳中候昨儿受的伤不轻,您准他这段日子都不用上值,在家休养。” “你去买饭的时候,顺便把他给我叫过来。” 狱室内阴暗潮湿,空气里充斥着腐朽的霉味,与无日坊里那座破宅的环境倒是差不多。是以谢缘觉并未有太多不适感,靠着墙壁上养了一会儿神,心平气和地等待铁鹰卫将饭菜送来,却万万没料到,与食盒里的食物一起被送到她面前的还有一名男子。 一名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男子。 谢缘觉狐疑地望向他,随即只听押着此人的铁鹰卫官兵笑道:“谢大夫。我们给你买的晚膳,你还满意吧?” 谢缘觉这才打开食盒看了一看,点点头。 “那除了答应给我们的解药,你还能再帮我们一件事吗?” “何事?” “此人作恶多端,犯了不少案子,盗窃了不少百姓的财物,我们严刑拷打他好几天,他终于承认罪行,但要我们帮他把伤治好,他才肯交代他把那些赃物都藏在了何处。我们之前也请过别的大夫,他们虽然处理了他的伤势,他却仍然嚷嚷着疼,还非要我们给他止疼。我们心想谢大夫你医术如此高明,所以……刚才的事是我们不对,但谢大夫你大人有大量,只有他的伤彻底痊愈,我们才能早日找到赃物,还给受害失主啊。” 这名男子身上的伤痕确是刑具所致。 谢缘觉沉吟有顷,先从衣囊里取出解药递给对方,告诉对方服用方法,随后颔首道:“你让他等一会儿吧。” “是,那我们不打扰谢大夫用膳,先告辞了。” 吃饭是大事,待那数名官兵离开以后,谢缘觉拿起双箸,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吃到约莫七分饱,放下手中的碗筷,终于抬眸那名男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男子似乎被伤痛折磨得厉害,坐在一旁,龇牙咧嘴,慢慢地点了点头。 谢缘觉见状不再言语,打开她随身携带、连前来铁鹰卫也始终提在手中的药箱,从药箱取出有止疼奇效的金疮良药“紫玉膏”与数枚银针,先以银针刺入他身上各处要穴,才将紫玉膏细致涂抹在他伤处,凉幽幽的感觉让他通体舒畅,他大喜过望,不住道谢,医者压根不接他的话,又从药箱里拿出几块绷带为他包扎。 这自然得需要两只手一起动作。 那男子见她神色认真,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伤上,称赞起她的医术医德,同时藏在身下的右手曲起两指,如闪电一般攻向她侧腰处京门穴,还没碰上她的身体,他自己反而大叫一声,后背一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而谢缘觉对此毫不意外,且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地侧身相让,让他的身子更加顺利与地面石板相撞。 “你……你……”那男子却是诧异无比,艰难地爬起来,满脸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 “这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若你不运功便罢,一旦想要运功对我出手,必遭反噬而已。” “你早就知道我是铁鹰卫的人?” “你是昨日才受的伤,可刚才那人却说他们已严刑拷打你好几日,你们在骗我,我自然得有所防备。”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昨日受的伤?” 谢缘觉的神情语气一直很平静,然而听闻此言,她掠过他的目光沉静里多了几分讥讽,像是在看一个傻子:“我是大夫。”稍稍一顿,又狐疑道:“你是铁鹰卫的人?你们不可能未卜先知,在昨日便布下此局对付我,铁鹰卫为何要对你用刑?” 那男子呆了呆,才苦笑一声:“你医术确实高明……可谁说是铁鹰卫对我用的刑?” 谢缘觉道:“你身上的伤无一例外,都是刑具所致。” “长安城,天子脚下,这么多官署,难道只有铁鹰卫有刑具吗?”或许是因为疼痛无法让他保持冷静,那男子骤然又大叫了起来,“要不是因为你劫走彭烈,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缘觉闻言只怔了一下,随即了然:“我已说过多次,彭烈不是我劫走的。” “上头不会管谁劫走了彭烈,他们只觉得是我看守不力,若不是胡将军为我求情,我不是受刑这么简单,只怕早就被关进了死囚牢里。” “那日看守彭烈的人是你?” “我是其中之一。” “难怪……” 难怪胡振川如此迫切想要自己认罪。谢缘觉低声自语,静静地注视他了一阵,手上忽又握住三枚银针。 “你又要干嘛?”那男子吓了一跳,迅速避开。 “我帮你解毒。你的伤并未痊愈,那毒一直留在你体内,对你没有好处。” “你……你不怪我?” 谢缘觉此时已颇觉劳累,不欲再浪费力气说话,一弹指,直接将银针刺入他身上三处要穴。他愣愣地看了她半晌,也犹豫了半晌,才试着运了一下功,果然不再有丝毫阻碍,登时喜笑颜开,随后眼珠一转,右手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极懊恼的模样,突然双膝跪地,朝着谢缘觉磕了一个响头。 “我刚才被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糊涂事,谢大夫你不计前嫌,竟还能……我……我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起来吧。”谢缘觉一向不喜看人跪拜,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彭烈虽不是我劫走,但此事如今已与我有关,我会设法找到他下落。” “不不不,是我做错了事,我要向谢大夫道歉。”他弯下身子,正要磕第二个头,受伤的身体却支撑不住,声音颤抖起来,“我……我去年擒贼,受的内伤好像又发作了……” 作为医者,见此情景,谢缘觉下意识伸手欲先将他扶起,才方便为他把脉,双手触摸到他肩膀的一刹那,他握成拳的右手顿时张开一扬,一枚飞镖直射谢缘觉胸口! 这一次,谢缘觉是真的毫无防备。 第48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七) 飞镖的镖头淬了毒。 剧毒。 尽管对于谢缘觉而言,要解它不难,只可惜她不是绝顶高手,很难做到一心二用,千钧一发之际只来得及手持银针,连刺自己身上七处要穴,以图压制缓解毒性,而那男子同时运指如风,也封住她身前俞府穴。 见她果然立刻不动,仿佛变成了一个木头人,那男子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到狱室门口,扬声唤来自己的同僚。须臾过后,胡振川再次领着手下们来到此处,问清楚了刚才的经过,称赞了靳玮几句。靳玮忙忙躬身行礼:“这都多亏了将军妙计。不过这丫头确实难对付得很,我刚才差点反被她制住。可惜,还是初出茅庐,江湖经验太少。” 这哪里和江湖经验有关?明明是她心太软,人太善良,才会着了你的道儿。 其实铁鹰卫也不全是像靳玮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其中倒也不乏一些磊落坦荡的正义之士,他们虽是江湖出身,但怀揣着一颗为国尽忠效力之心,才甘愿放弃自由身,在宦海里沉浮。若是这些人在场,胡振川明白他们绝不可能赞同自己行事,定会劝阻自己不可屈打成招,因此在带谢缘觉回来的路上,他已提前给他们布置了任务,让他们前往藏海楼拜访,请教沈楼主几个问题,实则目的是将他们支走。 于是这会儿留下来的铁鹰卫官兵,哪怕仍有个别人觉得胡振川此举不妥,也只敢暗暗腹诽。更有甚者,与胡振川一样毫无惭愧之意,只希望谢缘觉赶紧认罪,遂将各类刑具摆放在她面前,笑问道: “谢大夫想先试试哪一样啊?要不,就它吧?” 谢缘觉虽是第一次进这监狱大牢,但从前尚居住在长生谷时,她曾见过一位前来求医的病人,乃是刚刚出狱不久,除了体内的顽疾,身上还有无数旧伤,非刀非剑,非任何兵器所致,让她感到极为奇怪。九如法师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堆刑具,让她认识了解,她此刻自然认出: ——此物名唤“拶子”,给犯人套在指头上,把绳往左右一分,指骨碎裂,必然痛彻心扉。 乌红的鲜血在谢缘觉胸前伤口处涌出,纵然飞镖造成的伤口不大,也很快染红她的衣襟,她的神色终于有了如涟漪般的微微波动。 倒不是她怕痛。 她自幼患有顽疾,病痛发作起来,那样的折磨与酷刑也无甚区别。 可她是大夫,医道里“砭、针、灸、药、按跷、导引”六大法,除药与导引以外,其他都对手法有一定要求,倘若她的双手残废,她今后再难为人治病疗伤。 她留名于后世的梦想也必将化为泡影。 再没有别的办法,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正欲倾力一博,一道寒光却在此时倏地闪过,恍若雷霆迅猛,犹如冰雪凛冽,眨眼间已掠至谢缘觉身前,白衣飞扬,以巾蒙面,独臂持刀。 “是你?!”江湖里使刀的高手不少,然而面前的白衣刀客身体右侧袖子空荡荡的,竟是断了右边一条手臂,如此明显的特征,除凌岁寒以外,再不会有他人。胡振川见状冷笑,难道她还觉得她蒙了面就有谁认不出她吗?简直多此一举。 而一旦认出此女是谁,众官兵刚刚悬起的心又落了下来。在他们眼中,这丫头年纪轻轻,又是个残废,武功再高能高到什么地步?必不可能是他们这么多人的对手。为争抢功劳,他们一拥而上,都希望自己能第一个将她擒住,岂料凌岁寒一言不发,刀锋挥洒之处,仿佛片片雪花飞过,伴随着血雨飞溅,顷刻间已有数人倒地不起。 铁鹰卫第一次亲眼见她展露如此实力,纷纷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殊不知名师出高徒,她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亲传弟子,天赋既高,又刻苦勤勉,当今江湖年轻一代里已无人能出其右。原本在一旁观战的胡振川当即拔刀出鞘,加入战团。 而众人收起轻视之心,不再争功,多年同僚的熟悉让他们的配合还算默契,凌岁寒以一敌多,虽仍占据上风,却也无法再像适才那般所向霹雳、势如破竹,战局一时陷入胶着。恰在这时,刀剑相交的疾风吹灭狱室里的烛火,四周登时变得更加昏暗,为避免敌人趁机偷袭谢缘觉,凌岁寒再不后退一步,身若长弓,刀如弓上利箭,凭着一个两败俱伤,全力疾冲而去。 但她不怕死、不怕受伤,铁鹰卫众人却不敢与她硬拼,眼见刀气风卷残云般袭来,他们竟真被她逼退了数步,离谢缘觉越来越远。这一刹那儿,凌岁寒忍不住侧首回眸,见谢缘觉依然坐在地面,一动不动,心情不免有些焦躁。 凌岁寒只有一只手。 她的手绝对绝对不可以放下她的刀。 所以在战斗之中她根本腾不开手为谢缘觉解穴,更不可能背着她突出重围。 要知凌岁寒断臂已有十年,最初习武与生活确实有些不便,但她向来要强,渐渐习惯以后,倒也不再把所谓的残疾当一回事。今日此刻,是她第一次发觉: ——原来有些事,一只手终究是做不到。 没奈何,她只能手不停刀,刀随人转,接连出招,一顿也不顿,只求尽力将在场铁鹰卫官兵全部打倒在地。 当然只是打倒,而非诛杀。 尽管她在目睹谢缘觉被人偷袭受伤的那一刻,她已动了杀心,然而她个性恩怨分明,念着当初俞开霁私下报信之情,万一这些官兵其中有哪个是俞开霁的好友,她要了对方性命,岂非恩将仇报?遂只重伤对方,终究没让这些人去见阎王。 偏偏她自幼学的是杀人刀,出招一旦收敛,其实不能让她的实力完完全全发挥出来,胡振川也非等闲之辈,双方又交手二十余招,终让他寻到凌岁寒一个破绽,在她又重伤两名铁鹰卫之际,他身形一掠,绕至她身后的同时一刀在她后背划下一个口子! 幸而凌岁寒五感极为敏锐,无论任何兵刃在任何角度攻向自己,她都能立刻所有反应,刀尖入肉还不深,她一个腾空侧翻,回身迎敌,受伤倒不算多重,不至于影响她的行动,只是伤口未免有些疼痛。然而她练了十年的阿鼻刀,最不怕、最无所畏惧的就是疼痛。 甚至,那些疼痛反而能令她精神更振,登时间她杀心更炽,顾不得其他,忍不住大开杀戒,与此同时只听仿佛火花爆裂的微响,幽暗的狱室亮起数点星星般的光芒,速度也似流星一般,分射向四面八方,包括胡振川在内的此刻还未受伤的数名铁鹰卫官兵不由自主大叫了一声,随即双膝一软,也纷纷倒地。 这时他们低下头,果不其然,刺中他们身体的乃是一枚枚淬了奇毒的银针。 每一枚银针连着一根细长的丝线。 全部收拢在谢缘觉的手中。 也难怪他们如此轻易地中招。大敌当前,他们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凌岁寒的身上,哪能想到已被封住穴道的谢缘觉竟还能动弹,还能弹指施毒? 连凌岁寒也傻了眼,转过身,目不转睛注视了谢缘觉片刻,遂两三步跃到她跟前:“你穴道不是被封了吗?” 谢缘觉胸口微微起伏着喘了会儿气,收回飞针,一边取出紫玉膏给自己处理起伤口,一边道:“他出手封我穴道之前,我已连刺自己七针,一方面是压制飞镖毒性,另一方面是提前疏通经脉,无论稍后他点我何处穴道,都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 “那你怎么等到现在才动手?”凌岁寒一向直性,脱口而出的话不免带了点埋怨的语气,说完以后又立刻反应过来,既然飞镖有毒,她总得先把毒给解了,不然凭什么和胡振川等人相斗?她自然没有怪她的意思,谢缘觉闻言却垂下眼眸,眼睫微微一颤,眸中露出隐约愧色,右手撑着地面,艰难起身,欲要检查她后背伤势:“你的伤……” “我不碍事。”凌岁寒打断道,“刀没怎么入肉,不过一点小伤罢了。倒是你,你还能走吗?我们换个没人的地方。” 尚未脱离危险之地,她暂时不能收刀入鞘,左手依然紧紧握住刀柄,便不能扶谢缘觉的身体,转身先行一步,目光忽掠过正躺在一旁地上呻吟的靳玮,她没有半分犹豫,手腕一转,刀光如云似雪席卷而下,靳玮只觉脖子一凉,鲜血从他颈部喷涌而出,他根本来不及发出一声呻吟,已没了呼吸。 谢缘觉在她身后,万万料不到她竟会突然有此举动,更来不及阻止,脸上瞬间变了颜色:“你……” 自与凌岁寒相识以来,这是谢缘觉神色波动最为明显的一次,偏偏这会儿凌岁寒背着她,发现不了她的表情,道了一声:“走吧。”继续迈步往前。 谢缘觉愣了一会儿,凝目望向靳玮狰狞的面孔,明白他已无救,这才跟上凌岁寒的脚步。 直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躺了一地的铁鹰卫官兵们总算松了一口气——靳玮死在他们眼前的那一刻,他们可生怕凌岁寒把他们也全都灭了口。哪知这口气才松了不到半炷香时间,正在他们各自运功为自己逼毒疗伤之际,一阵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而来,他们一颗心顿时又悬到了嗓子眼,迅速抬头望去,定睛一看: ——竟是之前被胡振川派去藏海楼的诸位同僚。 双方沉默对望许久,一方目瞪口呆,一方羞愧难当。直到俞开霁等人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将胡振川等人扶起,七嘴八舌询问:“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又有人劫狱不成?” 今日之事实在是个耻辱,胡振川捏紧拳头,冷冷反问道:“你们见到沈楼主了吗?” 对面众人对视一眼,俞开霁道:“我们只见到了玉总管。不过我们问的事,她倒是都回答了我们。” 胡振川连忙道:“哦?她怎么说?” 第49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一) 藏海楼,当今江湖第一楼。 亦是当今江湖之中第一情报组织。 在曾经,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无论你想知道任何武林秘辛,都可以在藏海楼买到。 之所以是“曾经”,倒不是现在的藏海楼不再有这样的能力。时至今日,藏海楼仍如从前一般,照样掌握着武林各门各派各个弟子或独行游侠的各种机密消息。这些机密能带来富贵,当然也能给带来灾祸。 毕竟,这世上没有谁愿意自己的秘密被他人所知,甚至传得沸沸扬扬。 幸而初任楼主沈韶烟,天纵奇才,不仅武艺一流,更拥有举世无双的头脑智谋,且为人处世八面玲珑,破解了无数明枪暗箭。然而古语有云“多智者不寿”,或许正是因为她日日太过操劳,终是在她四十八岁那年心力交瘁,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而那时,她唯一的女儿沈盏,年仅十六。 她给女儿留下的,除了一座楼,与天下江湖消息,还有大量的财富。 一个人花十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 作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女儿,沈盏自然也有非凡的智慧,但她与母亲不同,她自幼锦衣玉食,被娇宠着长大,让她整日里尔虞我诈,在各方势力里周旋,她是半点也不愿意。 她只想享受。 她只想让自己,让楼里的每一位姐妹兄弟,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的日子。 是以,她继任为楼主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发帖邀请各大门派,召开一次武林大会,在会上当众宣布:从此藏海楼绝不会再贩卖任何消息,除非有十恶不赦之徒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藏海楼为民除害,才会将此人的资料透露。那么今后的日子,藏海楼自然还会继续在私下里搜集情报,若谁有蓄意阻止破坏,必不是正道所为,而藏海楼一旦遭受到攻击,难保这些年来收藏的各种机密消息不会散落各地,希望各位英雄豪杰认清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如此,既是给江湖各派吃了一颗定心丸,同时更是逼迫各派不得不反过来保护起藏海楼。 八年时间过去,沈盏也果然如她所承诺的那般,在江湖里保持中立,唯有各大名门正派联合寻求她的帮助,她也确定他们要对付的是真正穷凶极恶的魔头,才会提供情报。其余时候,她都在长安尽情玩乐。 藏海楼一直建在长安城。 盖因长安是天子脚下,大崇朝的权力中心,一般情况之下江湖群豪的恩怨情仇都不会选择在此处解决。而藏海楼建在此,与朝廷官府搞好了关系,又多一层保障。故此,当听见铁鹰卫来访,总管抵玉立刻亲自热情招待,双方一阵热络寒暄,俞开霁等人才道出自己的目的: “实不相瞒,我们今日前来打扰,乃是有事请教。贵楼消息灵通,前些日子的章宣案,与今日才刚刚发生的桓炳案,玉总管一定都听说了吧?” 他们称呼她为“玉总管”,并非因为她姓玉。 抵玉没有姓。 或者说,她姓什么,江湖上无人知晓。只因她名字里有个“玉”字,才会人人如此尊称。 “我们也是才听说此事不久。”抵玉笑道,“不过鄙楼是江湖门派,从来只管江湖事,而桓将军是朝廷命官,杀害他的凶手是谁,我们没有丝毫线索。” “玉总管误会了,其实这两桩案子的凶手,我们胡将军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所以……我们奉命来贵楼,是希望贵楼告知我们那两人的身份来历。那两位小娘子本事似乎不弱,应该师出名门,但我们以前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们的名字,这也太奇怪了。” “诸位说的那两位娘子是……?” “谢缘觉,还有她的朋友凌岁寒。” 抵玉闻言沉吟一阵,微笑道:“若胡将军只是怀疑她们是凶手,没有真凭实据,按照鄙楼如今的规矩,我们不可能随意透露关于她们的秘密。” 众人听罢颔首,便欲起身告辞。 抵玉狐疑道:“你们这就走了吗?” 竟然不追问几句? 俞开霁笑道:“说老实话,我们一点也不相信这案子和谢缘觉有关系,知道她的来历又有何用呢?但我们也大概猜得到胡将军为什么怀疑她,没办法,既然胡将军非要派我们来贵楼一趟,我们不能不遵命,现在我们问也问过了,当然要回去复命。” 从前因为别的案子,抵玉与俞开霁有过几面之缘,对她印象不错,此时闻言明白了她的为难,遂又思索有顷,忽道:“对一般江湖人而言,师承来历倒算不上什么秘密,说给你们应该也无碍。诸位稍等,我须得查一查鄙楼是否收藏了她们两人的资料。” 适才俞开霁那番话其实是明确告诉了她,他们来藏海楼就是走个过场,给胡振川一个交代,并不是想真想得到什么情报。哪知抵玉听罢此言,反而改变了主意,令他们莫名其妙。然而他们内心也的确好奇谢二人究竟师出何门,遂道了一声多谢,又有一名铁鹰卫官兵趁机道: “那就辛苦辛苦玉总管,顺便再帮我们查查另外一个人?” “谁?” “最近长安城闻名遐迩的侠盗‘金凤凰’颜如舜。其实彭烈被劫走的那日,长安城街上有几名路人恰巧在举目仰望飞鸟之时,无意中发现附近一名戴着金色面具的蒙面人似乎背着一名男子停步在屋檐之上。所以比起谢缘觉,我们更怀疑真正救走彭烈的就是那金凤凰颜如舜。只是……只是……”他犹豫片刻,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此人轻功太过高明,胡将军觉得,我们想找到她的下落肯定难如登天,不如谢缘觉好对付。” “可是胡将军怎么会觉得谢缘觉好对付呢?”抵玉轻声一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而行。 藏海楼建在长安城北逍遥坊内,坊内共七座小楼围绕着一座高楼,乃七星伴月之象。小楼都是藏海楼弟子起居与玩乐之地;高楼则机关重重,是昔年武林十大机关师联手花费数年时间督造修建而成,这些年来藏海楼所搜集的全部机密消息都收藏于此。 两代楼主也住在此处。 作为现任楼主最宠信的左膀右臂,如今藏海楼的第二号人物,抵玉要见沈盏,从来不用通报。她独自一人行过香草小径,不一会儿来到高楼前的小院,院里一方小池塘,池水清澈可见底,池底青草白石,红鱼游动其中。面如芙蓉的青衣佳人坐在池边的交床上,正悠悠然将手里的一粒粒鱼食往池塘丢去。 身旁数名婢女手持团扇,轻扇微风,侍奉在她身旁;还有一名胡袍男子正坐在沈盏对面弹奏五弦琵琶。 “楼主。”抵玉先向沈盏叉手行了一礼,旋即目光移向那名男子,“你可以出去了。” “啊?”那男子一首曲子还未弹完,闻言愣了愣,他不知抵玉身份,哪敢贸然行动,只得望向此地真正的主人。 “阿湘,你带他出去吧。”沈盏微微笑了一笑,挥挥手让那男子离开,继续往池塘丢手里的鱼食,一边问道,“铁鹰卫来找我们做什么?” 抵玉却不立即回答,直到那名男子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她这才直视沈盏,语气依然很恭敬:“楼主可别转移话题,您答应过我什么?初晴暮雪不在,没人保护您,您不可以随便见陌生人的。” “你真当我不会武功,不能自己保护自己吗?”沈盏觉得好笑,“那人是长安城近来最有名的琵琶大师,许多王孙公卿都争着抢着把他请上门,只为听他那一首琵琶,他并非来历不明之人,你这也要担心吗?” “您的武功确实比不上初晴和暮雪。”抵玉眉眼低垂,说出来的话寸步不让,“我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但您爱好歌乐之事,武林中人尽皆知,难保不会有谁利用您的喜好对付您。楼主应该比我更清楚,江湖上多少人仍对藏海楼虎视眈眈,对您欲除之而后快,万事小心为——” “好啦好啦,是你有理,今日算是我的错,我自罚一杯酒。”沈盏起初还面带笑容,听到后面却似乎有些不想再听,打断她的话,接过身旁侍女递来的一杯桃花佳酿,缓缓饮下,才又笑道,“真不知道我们是谁管谁。你还没回答我,铁鹰卫来找我们什么事?”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为楼主的安危着想。铁鹰卫今日前来,是为了打听两个人。”抵玉顿了顿,将铁鹰卫来此的目的说明。 沈盏毫不在意地道:“一件小事,你打发了就好,还来问我做什么?” 抵玉道:“可是……可是我想要把谢缘觉和凌岁寒的身份告诉给他们,须得楼主同意。” 沈盏远山般的秀眉微微扬了扬,略一沉吟,道:“你是觉得,胡振川此人一向欺软怕硬,他若知道凌岁寒与谢缘觉分别是召媱与九如的高徒,必不敢再找她们的麻烦,俞开霁也不必左右为难?” “我心里想什么,都瞒不过楼主。”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你的意吧。”沈盏道,“不过,你只须告诉他们凌岁寒的来历,千万莫要说出谢缘觉的身份。” “为何?胡振川真正想要构陷的就是谢缘觉。” “召媱从来独来独往,见过她的人不多,见过她徒弟的人自然也不多。但她偶尔带着凌岁寒行走江湖,倒也从不避讳,这足以说明,她们之间的师徒关系不算秘密。谢缘觉却不同,据曾去过长生谷求医的人说,他们见九如法师身边有一少女,始终以青纱蒙面,与九如法师的相处似乎颇为熟络,问起她的身份,她却只说和他们一样是来求医的病人,显然她很不希望旁人知道她是九如法师的弟子。你也晓得,谢缘觉还有第二个身份……虽说一个小县主,也没什么实权,但毕竟是皇室中人,我们能不得罪就不要得罪,她不想暴露身份,我们便帮她隐瞒吧。” 抵玉道:“是。” 重回到会客处,按照沈盏所交代的,抵玉只说出凌岁寒的师承,果不其然引得铁鹰卫众人大惊。 “召媱?你……你说的是哪个召媱?” 抵玉笑道:“当今江湖,还有第二个召媱吗?” 铁鹰卫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突然又问:“那谢缘觉和颜如舜呢?她们又是什么来历?” “我不知道。藏海楼里并没有她们二人的资料。” 这话听起来很不可信。 但抵玉既不愿说,必有她的理由,他们也不能强行逼问,道谢以后,遂告辞离开藏海楼。 送完客,眼看着天色已暮,残阳满地,抵玉则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因她不喜人伺候,她住处偌大的院子甚是清静,一大片苍松翠柏之间,唯有燕鹊的声声鸣叫,她驻足凝视了片刻枝头的春燕,正欲进屋,忽听身侧不远处有人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让她登时全身汗毛直竖,心下大震: ——藏海楼有生人闯入?! 她当下握住腰间剑柄,一转身,看清对面人相貌,松了口气。 “颜女侠?怎么是你?” 第50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二) “我吓到了你么?” 颜如舜原本倚着院里一根翠竹,见状直起身向她走去,有些狐疑地观察她脸上表情。自己轻功天下无双,抵玉没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很正常的事,被自己的突然出声惊到同样是很正常的事,但她身为藏海楼的二把手,想来不是泛泛之辈,按理而言,遇到变故,心中无论多么惊讶,面上应该保持镇定,在那一瞬间她怎会如此慌乱?不解归不解,颜如舜仍是笑了一笑对她表示歉意: “除了藏海楼,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到你,擅闯贵宝地,只能请你见谅了。” “你今日找我是为了……” “上回见面,你说过,如果今后我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可以再来问你。” 藏海楼的情报能力举世闻名。然而自从沈韶烟离世,沈盏继任楼主,改变了藏海楼的规矩,颜如舜即便有钱也买不到她想要的消息。她只能在江湖里独自闯荡,独自寻找袁成豪的下落,直到前不久她进入长安城,某日街上闲逛之际,望见逍遥坊内屹立的高楼,心想既走到了这藏海楼附近,何不试一试,碰碰运气呢? 可惜不出所料,她还没说出她想要找谁,对方便道了一句“如今鄙楼不做生意,不能为娘子提供任何消息”,几番交涉,藏海楼始终表示楼主立下的规矩如此,不可破坏。她只得告辞离开,谁知临行前却有一人悄悄在她手心里塞了一个纸条。 纸条里写着时辰与地点。 当天夜里,颜如舜趁着夜色,披月而行,在城南一座神庙里,见到递给她纸条的那名年轻女郎。 ——藏海楼总管抵玉。 两人一见面,她便招呼她:“颜女侠。” 颜如舜诧异万分:“你知道我姓颜?” 藏海楼再厉害,她们之前从未见过面,她怎么可能认得出自己? 抵玉看着她右边脸颊,欲言又止。 接触到她的目光,颜如舜瞬间了然,伸手抚了一下自己脸颊的刀疤,毫不在意地一笑,坦然自若道:“这的确是很明显的特征。看来,贵楼也有调查过我?” “近年来,江湖中出现一位侠盗,常年戴着金色面具,游走各地,从来只劫盗贼之财,再将其赃物归还原主。鄙楼自然对她颇感好奇,查了一点关于她的出身来历,还望颜女侠莫怪。” “我也很好奇,你们对我还知道多少?” “不是很多,只有一些基础情况。譬如,颜女侠曾经还有一个名字,名唤袁——” “错了!”颜如舜听到此处,立时冷下脸,冷峻的语音如一道闪电打断抵玉的话,“我没有别的名字,更不姓袁。” 她反应太大,抵玉怔了怔,立刻笑道:“是,我错了,娘子姓颜,如今江湖上人人也只知道一个颜如舜。” 颜如舜盯着她看了半晌,那张冷似冰霜的脸庞突然又绽放笑颜:“我以前常听人说,天下江湖事,藏海楼无不知晓,还觉得是否有所夸大,如今明白什么是名不虚传。你们对我了解得如此清楚,那我跟你打听一个人,袁成豪的下落你知道吗?” 抵玉道:“原来颜女侠今日来藏海楼,是为此事……那恐怕要令颜女侠失望了,这件事,我们并不知晓。” 颜如舜道:“你们知道得那么多,偏偏这件事不知道?” 抵玉道:“颜女侠若是问他的相貌特征,问他的武功特点,我都能立刻回答你,因为一般情况下它们不会改变。但人有双腿,可以随时随地前往任何地方,说不定这月还在长安,下月便在蜀中。而江湖子弟千千万万,藏海楼也做不到时刻关注他们每日的行踪。” 这番话甚有道理,颜如舜听罢点点头。殊不知抵玉说的虽是实话,但还有一点未说——倘若是从前沈韶烟还在世之时,只要颜如舜给够钱,藏海楼可以立刻派遣多名弟子分头进行调查,如无意外,要不了多久便能查出袁成豪目前的下落。 偏偏现在的沈盏不允许藏海楼再与任何人交易生意。 抵玉一个人查不了,她只能说她不知道。 颜如舜又笑了笑,倒没太失落。人的命运各有不同,她的人生由遗憾组成,只要明白这一点,接受这一点,心胸自然而然便能变得开阔。杀了袁成豪固然是她的执念,可这世上很多事本就要经历多次失败才有可能成功,失败时怨天尤人也于事无补,只能靠自己继续慢慢找下去了。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别的要问,告辞。” “颜女侠稍等。”抵玉见她似要转身,立刻叫住了她,“今日我与你的会面,还望你莫要告诉别人。” 今日抵玉与她的会面,显然是瞒着藏海楼其他人的。颜如舜虽不明白对方的目的,但她与抵玉、与沈盏都素不相识,她没兴趣掺合别家门派的内部事,即使抵玉不说这句话,她也绝不会。但抵玉说了这句话,她扬扬眉,在瞥见对方眼中忧色的那一刹那儿,反而忍不住逗逗对方:“我凭什么替你保密呢?” “袁成豪销声匿迹多年,但若有朝一日他又在江湖上出现,藏海楼必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我也必会在第一时间转告颜女侠。”抵玉笑道,“况且,颜女侠现在没什么别的要问,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今后你若还对什么事感兴趣,尽可以来找我。” 听起来是很划算的买卖。 颜如舜笑道:“好。” 于是,又过一月有余,今日今时,颜如舜凭着她卓绝的轻功,独自潜入藏海楼,来到抵玉的住处。 明月初升,归巢的燕鹊渐渐停止鸣叫,抵玉道:“那么颜女侠今日想问什么?” “尹若游。”颜如舜直截了当地道,“玉总管一定听说过尹若游这个名字吧?” “这是自然。长安第一舞姬,哪个长安人不曾听说过她的名字呢?颜女侠是想打听她?其实此人虽会武功,但并非江湖中人,藏海楼只搜集江湖消息,从不过问朝廷机密,本来我们不应该了解她,不过……” 说到此处,抵玉稍稍顿了顿。颜如舜越发纳闷:“会武功,但并非江湖中人?这是什么道理?”还不待抵玉想好如何回答,她只略略思考了片刻,一点灵光闪过心头,她蓦地忆起当初彭烈的确曾与她说过,尹若游乃是一位朝廷高官豢养的杀手,那么平日里执行的任务应该都与朝廷官府有关?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颜如舜立刻向抵玉询问。 抵玉不答话,亦不否认。 颜如舜追问道:“她的主子到底是谁?” 抵玉想了想,依然沉默。 “你又不知道?” “我不能说。” “那你之前为何告诉我,我有什么事都能来问你。” “别的事我可以知无不言,那些贵戚权门的事却不行。朝堂风云,有时比江湖风波更为险恶,消息一旦不小心泄露,又被他们查到泄露的源头,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藏海楼。我不可以不考虑楼主的安危,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颜如舜闻言微扬眉头,视线从上到下,再次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抵玉奇道:“你干嘛?” 颜如舜笑道:“你对沈盏倒是忠心得很。” 抵玉道:“我是藏海楼弟子,楼主是我永远的主人,我不对楼主忠心还对谁忠心?” 颜如舜道:“可你这个藏海楼弟子,好像只关心她的安危,倒不怎么听她的话?” 抵玉道:“颜女侠猜得出我当初为何会选择约你见面吗?” 颜如舜道:“为何?” 抵玉道:“因为根据藏海楼对你的调查,你一向不爱管别人的闲事。虽然你也常常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之中,尤其是谁家失了窃,只要被你知晓,你定会帮对方找回。可是有关别人的私事,你一般是不会探查的。” 颜如舜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朗声而笑:“偶尔也会有例外。玉总管放心,我不过问你的私事,我今日只想知道一点尹若游的私事,譬如——她的父母家人是谁?” 抵玉道:“她的父亲是朔勒人,本姓貊歌息讫,来中原游历时,取了个汉名叫做息昱。她的母亲姓尹名素,本是大梨村里一位教书先生的女儿,后来因故流落到了青楼,又被息昱赎了身,两人生下一个女儿,原名息婉,后来才又改名为尹若游。” 终于有了一个自己可以回答、能够回答的问题,抵玉答得很是详细。颜如舜脸上的颜色一点点褪去,逐渐变得苍白无比,良久方道:“尹素因何故流落青楼,你也是晓得的?” 抵玉道:“那年大梨村突发洪灾,村民们不得已纷纷离家逃难,途中尹素与父母失散,偶遇大盗袁成豪,对方因贪图她美貌,将她劫走,后来不知为何又把她卖入了青楼。” “这些你都清楚,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尹若游的身世?” “颜女侠之前也没问过我这件事。” 根据颜如舜往日的言行来看,她似乎根本就不承认袁成豪这个父亲,那么袁成豪造的孽与她无关,按理而言,她应该不会抱有替袁成豪赎罪的想法?况且袁成豪干过的恶事数不胜数,害过的无辜数不胜数,颜如舜想补偿也补偿不过来。 抵玉哪能想到她竟会对尹素和尹若游如此关心? “你刚才说,你不知为何袁成豪又把她卖入青楼……”颜如舜又轻声叹了一口气,“是真的不知?” 抵玉摇摇头。 藏海楼的弟子们打探消息的本事再高明,终究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很多事,她们只查得出结果,不清楚其中经过的细节。 颜如舜接着问道:“那尹素现在何处?” 抵玉想了一想,指了指地下。 颜如舜蹙眉道:“这是何意?” 抵玉道:“她死了。” 颜如舜眼中掠过一片茫然,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前。你不必想着为她报仇,她是病逝。”话落,抵玉见她良久不言,又主动道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颜如舜道,“尹素不是已被赎了身吗?尹若游既是她被赎身之后所生,怎么还会……” “穷,当然是因为穷,一个穷人,是什么事都能做的。” 颜如舜语塞,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俄顷,低首望向一旁池塘,月色浮水,流光滟滟,她缓缓向前行了几步,弯腰蹲在池边,一只手伸入水中,几条色彩斑斓的小鱼儿从她手边游过,甚是可爱,她倏然间竟将话锋一转:“刚才我在附近走了走,已看到好几方池塘。” “这些池子都是当年老楼主命人督造的。” “沈韶烟?她很喜欢养鱼吗?” 抵玉偏头注视她须臾,正色道:“这是老楼主的私事,颜女侠连我们藏海楼的秘密也要打探吗?” “我只是觉得这方池塘太过逼仄……”颜如舜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与谁说话,“龙应在江海遨游,这里不是它的归宿。” 抵玉低首:“这池子里好像只有鱼。” “鱼应在江河湖泊里遨游,恐怕一样不会喜欢这样的囚牢。” “颜女侠的意思是……?” “一点感慨而已,让玉总管见笑了。”颜如舜起身道,“我欠了你一个人情,要怎么还呢?” 不愧是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果然深谙人情世故。抵玉对她的知趣很满意:“很简单,你帮我救一个人。” “救人?我再问玉总管一句,你可别生气,此人从前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吗?” “从未。” “好。”既不是救恶人,这也算是行侠仗义之事,颜如舜自然爽快答应,“此人是被关在官府大牢,还是在哪位武林高手的手里?” “都不是。她如今……应该还在诸天教。” “诸天教?” “是江湖里一个门派。我想,这对于颜女侠而言应该不算困难,以你的轻功,无论出入任何地方,都如出入无人之境。” “用不着你这样夸我,别的不说,就说这藏海楼的主楼机关重重,我便很难进得去。但你尽可放心,欠下的人情我一定会还,无论难易。只是……”颜如舜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忍不住表达疑问,“江湖里真的有这个门派吗?我从来不曾听说。” “中原江湖当然没有。因为,它在南逻国的江湖。” 南逻之名,颜如舜倒是略有耳闻,乃是在大崇朝西南一带的一个边陲小国。 “这可真够远的。”颜如舜笑道,“我如今手头还有很多事没做,恐怕不能立即……此人现在就有危险吗?她是你什么人?难道你不能够让藏海楼帮忙?” “不急于一时。”抵玉不答她后面两个问题,只道,“我可以等你的事情忙完,只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三) 离开藏海楼,颜如舜先返回无日坊。 最后一声暮鼓的余音已散去许久,家家户户紧闭了房门,颜如舜独自坐在前院大柳树的树干上耐心等待,等到天穹浮云已变换了数次形状,却也没等到她的同伴,她终于意识到: ——凌岁寒那边可能发生了意外。 凌岁寒与谢缘觉身上都受着伤,刚刚离开铁鹰卫,谢缘觉已为自己和凌岁寒的伤口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但要根治此伤,还需要寻个清净地方上药包扎。而铁鹰卫知晓她们的住处,倘若将今日之事上报给朝廷,带领大批官兵前来无日坊搜查,她们确实没有精力再打一场。 好在目前是宵禁时候,街上一个百姓没有,倒不怕惊动到谁。凌岁寒忍着背部疼痛,正快步疾行,见谢缘觉越走越慢,忽然身影又一晃,她下意识收刀入鞘,左臂一伸,电光石火间揽住对方的腰,才没让谢缘觉摔倒在地,旋即心里第一个反应:她可真够瘦的,这腰未免太细了一些。 明明医术这么高明,身体怎么会这么脆弱?凌岁寒蹙着眉,低首凝视谢缘觉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不知不觉心里生起一点怜惜:“我背你。” “你疯了。”谢缘觉的语气罕见地焦急,“你背上还有伤呢。” “江湖人谁不受伤?你刚才撒在我后背的药粉倒挺管用,不是已经止血了么?我可不像你这么身娇体弱。”凌岁寒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直接抢过了谢缘觉手里的药箱,那药箱系着一根带子,让她可以背在肩上,旋即背对着半蹲在谢缘觉身前,“快些,万一待会儿来了人。” 谢缘觉仍在迟疑,正在这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极为清晰。 “你瞧,你这么慢吞吞的,这不就真的来了人?” 幸而来者只是普通的在夜间巡逻的金羽卫官兵,他们远远看见凌谢二女,被她们身上的血迹吓了一跳,立刻嚷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现在已经宵——”话尚未说完,一道白影如飞雪疾掠,却是白衣白衫的凌岁寒已闪到了他们面前。 谢缘觉心下一惊,脱口而呼:“别杀人!” 与此同时,凌岁寒左手双指似电,连点四下,刹那间封住那四名官兵身上要穴,令他们顿时动弹不得,更无法发出声音。 随即她又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向谢缘觉:“我干嘛要杀人?” 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只要把他们制住,别让他们叫来更多人不就成了,杀人作甚?当我是什么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吗?凌岁寒暗暗腹诽,心中甚是不满,但见谢缘觉伤势沉重,这会儿懒得跟她计较,再一次背对着半蹲在她身前:“快点啦,找个清静地方,你才能帮我治伤。” 谢缘觉点点头,终于不再犹豫。 然而谢缘觉再消瘦,终究是一名成年女子,身体的重量压到凌岁寒后背伤口处的那一刹那儿,让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反而加快脚步,约莫一炷香时间后,翻过一面围墙,落入一片空地,这才放下谢缘觉,两人总算能够靠着墙壁歇上几口气。 谢缘觉举目四望:“这是什么地方?” 哪怕夜色昏沉,四周景物朦朦胧胧看不甚清楚,她也能发现这地方实在不小,一眼望不到尽头,殿宇屋舍气派雄伟,应该不可能是谁的府邸? 凌岁寒亦在观察附近情况,随口答:“善照寺。” 谢缘觉登时色变,嘴唇轻轻动了动,也不知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突然眉头一皱,右手抵住发疼的胸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凌岁寒见状不知所措,她不通医术,不知谢缘觉究竟是伤痛发作还是余毒未解,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缘觉一边咳嗽,一边慢慢用颤抖的手从衣囊里取出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吞下,脸色这才终于渐渐有所好转。 凌岁寒稍稍放下心来:“这是……解毒的药丸吗?” “我的毒已经解了。这是……护心脉的药。”谢缘觉抬首,再一次将目光望向远方,似是想要找寻什么,“善照寺……?” 凌岁寒只当她是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解释道:“我之前打听到,善照寺是长安城里最大的一座寺庙,常年香火不断,因此寺里设了很多客房,供香客居士过夜歇息。我们找一间没人的客房,至少今晚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们。”说着伸手指向左边方向:“那儿好像没亮灯火,我们先去那儿瞧瞧。” 虽说凌岁寒自幼不信神佛,但善照寺景色秀丽,是热闹红尘里的一方净土,她幼时颇爱来此玩耍,如今对这里的道路还有些印象。如她所料,那片竹林里的数间客房打扫得甚是干净,却暂时无人居住,她们随便选了一间屋子,谢缘觉坐到了床边,见凌岁寒又去关门关窗,不由开口道:“你别忙了。坐下吧,我帮你治伤。” “你先给你自己治。”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我的伤不重。” “凌岁寒。”她很郑重唤她的名字。 “干嘛?” “究竟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当然你是。” “既然你知道这一点,那么你的伤到底重不重,由我说了算。” 为防止寺里的僧人发现她们的存在,这间房里虽有灯盏,她们却未点燃。谢缘觉只打亮了一枚火折子,光芒极其微弱,一手持火折,一手打开自己的药箱,从中拿出药膏与绷带等物。凌岁寒思索片刻,为图方便,干脆脱下自己的衣裳,上身着一件亵衣,露出后背大片光滑肌肤。 反正她们都是女子,凌岁寒又向来坦荡大*方,自然不会扭扭捏捏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而谢缘觉身为大夫,此刻眼里只有伤者的伤势,依然一手持火折,一手认真给她涂药,动作细致入微,忽然忍不住道:“你的身体肌肤比普通人更烫,这也是修炼阿鼻刀法所造成的?” “是,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凌岁寒道,“其实我之前握过你的手,也发觉你的肌肤也比普通人更冷,你不会也练过什么奇奇怪怪的武功吧?” “我的身体一直如此,与任何武功无关。”谢缘觉道,“在你看来,阿鼻刀法是奇奇怪怪的武功?” “难道它不奇怪吗?” “那你还要练它?” “它有用啊。它再奇怪,练成了它,确实可以做到天下无敌。” “为此,可以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谢缘觉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恰在这时,她终于处理完凌岁寒的伤口,视线缓缓移动,凝目看向凌岁寒的断臂,在此之前,凌岁寒那断了半截的右臂始终掩藏在空荡荡的袖管之中,因此今日此刻谢缘觉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对方断臂的形状,“你们怎么都这样……生命在你们眼里是草芥么?一点也不爱惜?” 凌岁寒听出她语气里的埋怨,甚感纳闷,更不服气:就算摧残,那也是摧残自己的身体,又不是摧残她的身体,她在抱怨什么? 不过谢缘觉的这番话还有其他奇怪之处,是以凌岁寒想了一想,先抛出自己的另一个疑问:“我们?什么叫做我们?你说的‘们’指谁?” “颜如舜。”谢缘觉没好气地道,“她划自己的脸,你砍自己的手臂,我是不是该夸你们胆魄过人?” “你说什么?”凌岁寒闻言大惊,向她确认道,“你是说,颜如舜脸上的那道刀疤,是她自己划伤的?你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是,应该是好几年前的旧伤了。”谢缘觉早就观察出了这一点,只不过之前不便当众说明,但这会儿她对这样不爱惜身体、不尊重生命的行为着实感到不悦,便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自己握刀与他人握刀的方式不一样,造成的疤痕形状自然也不一样。” “她干嘛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她。你呢?”谢缘觉将绷带缠绕过凌岁寒的身体,打了一个结,包扎好她的伤口,又反问道,“你为何要断自己的手臂?” 其实当初召媱在悬崖下捡到凌岁寒,也立刻看出她那条右臂是她自己挥刀斩断,前提是那时她刚刚断臂,伤口还流着血,完全没有任何处理,召媱见过的各种伤多了,经验丰富,才能有此推断。然而如今十年时间过去,连她自己的模样都已与少时有所不同,断臂的伤口处更是已生出新肉,谢缘觉这都能够看出她当时受伤的情况,凌岁寒佩服不已,心底也有一瞬间的慌乱。 早在与师君分别、孤身前来长安之前,凌岁寒经人帮助,便编造了一套身份与身世经历。因她从未想过在多年以后还能有如此了得的神医看出她是自断手臂,是以在她所编造的那套身世经历里,她的右臂乃是恶人斩断,现在她却得重新换一套说辞了。 这可实在不好编,新的说辞不能和自己的“身世”有冲突,免得今后被人看出破绽。凌岁寒虽有急智,但她天生直性,在骗人这件事不是特别擅长,略一沉吟,忽然搓搓手,打了个哆嗦:“这天怎么这么冷?我的伤,你都已经治好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穿衣了?” 谢缘觉点点头:“是。” “多谢你,你的药果然很灵,我感觉好多了。”凌岁寒就这般转移了话题,一边穿上自己的衣裳,一边继续道,“你快处理自己的伤吧。” “你谢我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谢缘觉低下头,垂下眼眸,又开始仔仔细细为自己胸前的伤口涂药,“是我应该谢你才对……” “我是以为你真的已被他们制住,这才迫不得已出手。哪晓得……你穴道根本没有被封,没有我,他们照样动不了你,看起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怎会?没有你,我不会有时间先解毒。倘若我先对付了他们,那时毒素恐怕已侵入肺腑,我虽仍然能解,但我的身体……今日你确确实实救了我,可是……” 谢缘觉语气里的感恩听来十分诚挚,然而众所周知,“可是”——乃是一个转折词。 凌岁寒歪了歪头,很好奇她想说可是什么。 “可是你今日不曾施展阿鼻刀法,你可以控制你自己,那些人最后也都被我们制服,绝不可能再伤害我们,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人呢?” 第52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四) 凌岁寒只觉谢缘觉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他所作所为,难道你不认为他该死吗?” “是,他所作所为的确不堪。”谢缘觉虽然心善,但一向明辨是非,绝不是姑息养奸的烂好人,伤她的那人手段太过卑鄙,她不可能毫无芥蒂,“但他该不该死,却无法由我们判定。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 最后一句话,倘若是别的普通百姓所说倒也罢了,可由一个江湖人说出来,听在另一个江湖人的耳朵里,便显得十分可笑。凌岁寒闻言微愕,完全不能理解谢缘觉的想法:“我没想过你还真这么迂腐,那你还练什么武、还学什么毒术?” “练武可强身健体,保护自己与他人,谁说练了武功一定就要用来杀人?毒术亦是一样。甚至,刀剑无眼,即便不下杀手,只以兵刃重伤对方,也有可能给对方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而以毒伤人,一旦发现误会,又或是对方真心悔改,都立即可解。”谢缘觉施毒,便从来不施无解的致命之毒,“倘若见到有人行凶作恶,只要阻止了他,多给他一些教训,哪怕是废了他的武功,令他今后再不能害人,都没什么不可。可是……可是这世上最为珍贵宝贵的就是生命,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如何惩罚一个人,都不能够剥夺对方的生命。” 凌岁寒皱起眉头,越发地不悦:“照你这么说,若有人干了十恶不赦、伤天害理之事,我们最多揍他一顿,却不能取走他性命,那对得起被他害死的无辜吗?” “杀人偿命自然是天经地义。但一个人究竟是否该死,应由律法裁定,而不是我与你,不是这世上其他的任何一个人。” 谢缘觉对于生命确实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尊重,但她也明白,江湖中人做事讲究的是快意恩仇,在武林里血腥杀戮乃是极为常见之事。前不久她离开长生谷,在前往长安的途中,便路遇两名武者刀剑相斗,了解情况,原来是一名侠客行侠仗义,要杀一名拦路山贼,她当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等到那名侠客离开,这才施针下药,将那名尚存一丝气息的山贼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然后再把他送往官府——她虽有自己的行事原则,但也不想为此与其他人起冲突。 她和那名侠客不过是萍水相逢。 然而如今的凌岁寒于她而言,已不再是一个陌路人。 尽管她们认识时间不长,却也不知为何如此有缘,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发生的种种事将她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初次相遇时对彼此的偏见误解得以逐渐消融,凌岁寒的坦荡直率、疾恶如仇,她都看在眼里,也颇有好感;而今日凌岁寒拼命救她之情,她更是记在心里,由衷感激。 偏偏人就是这么奇怪,你所不熟悉的普通人做了一件你极不认同之事,你可以心平气和对待:你所在意的朋友做了一件你极不认同的事,你反而忍不住生气,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而凌岁寒听到此处,登时火冒三丈:“律法?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害你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身份?他们哪一个不是朝廷的官兵?” “朝廷官兵又不能代表律法。”谢缘觉毫不犹豫地反驳,“他们这么做,本就是违法之举,而这其中是否有人犯了死罪,是否应该被判大辟之刑,须得经过层层审理,才能有最后的判定。生命……没有办法重来一次的……” 因此,不止大崇朝,历朝历代在制定律法之时,对于死刑罪名,都是如此慎重。 凌岁寒冷笑:“你怎么这么天真?长安乃大崇都城,在这里当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敢在这里干这种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事,你以为他们上头的人就会把你说的律法放在眼里吗?所谓上行下效,胡振川只不过是一个区区铁鹰卫将军,就能够如此胆大妄为,如果……”她说到这儿,语音一顿,下意识握紧左手的拳头,“如果是权势强过他百倍之人,伤害了你的亲人朋友,律法绝对无法惩处,你还能这样不管不顾,任由他逍遥法外吗?” 听到前几句话,谢缘觉张了张口,似乎还有什么想说,而待到凌岁寒最后一句话落下,谢缘觉神色明显一愣,登时哑口无言。 其实,倘若是在十年前,谢缘觉对于凌岁寒言论绝对是半点不信。 在幼时谢妙的眼中,她的祖父——当今天子谢泰——乃是百年难遇的一代明君,大崇朝在他的治理之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纵然后来太子伯父与凌伯父被同时冤杀,再后来舅父又受诬陷流放而亡,她也始终认为阿翁是被奸佞蒙蔽,虽然有错,但罪魁祸首是制造冤案的奸臣贼子。可是如今她终于离开隐居多年的幽谷,重回长安,尽管才短短十余日,但与铁鹰卫的接触,让她再无法让她忽视现今官场的黑暗腐败。 这和从前她听闻的大崇朝完全不一样。 阿翁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大崇朝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 胸腔间的不适感在这一刹那儿突然涌上来,尤其是那一种绵绵密密的犹如万蚁啮噬的疼痛也在心上蔓延,谢缘觉低下头,以袖掩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而凌岁寒见她陷入沉默,还当她已被自己说服,又忽听见她的咳声,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劝她先好好休息,哪知她却在这时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们视律法为无物,固然是错,那便应该整顿朝堂风气。”虽然谢缘觉也明白自己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易,究竟要如何整顿这风气确实是个难题,但她心中的原则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如何,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 “好!我明白了,你是大善人,我是大恶人!”凌岁寒才消一半的火气又瞬间窜到最高,怒形于色,“看来是今天是我多管闲事,不该出手!” 言罢,她拂袖而去,头也不回。谢缘觉立刻跟着起身:“我不是这个意——”话未说完,再次剧烈地咳起来,而每咳一声,她心口的疼痛便被牵动得更加厉害。这时凌岁寒已一脚踢开房间木门,又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步,从怀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猛地一下扔到了前方草丛里。 望见她的动作,谢缘觉不禁好奇凌岁寒扔的到底什么物件,忍痛抬眸望去,忽又觉眼前一花,门外景物都变成了这重重虚影,身子一软,登时摔倒在地。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让凌岁寒不由得一愣,她回过头,见谢缘觉整个人已躺在地上,大惊失色,忙忙返身回屋,将对方扶起:“你……你这是怎么了?” 谢缘觉脸色白得吓人,全身冷汗淋淋,颤抖不已,唯有持着数枚银针的右手虽然动作极为缓慢,但始终保持着似磐石一般的稳定,花费了许久工夫才将银针分别刺入自己身体几处要穴。凌岁寒有心帮忙,却无能为力,只能一只手牢牢扶住她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却在这时,忽闻身后响起一阵极明显的脚步声。 凌岁寒霍然回头:“谁?!” “你、你们……没事吧?”门外站着的乃是一名约莫六十岁左右的老妇,相貌普通,眼角布满皱纹,身上穿着的都是粗布衣裳,眼中露出几分惊惧,但更多的是担忧地望着她们,“寺里有几位法师颇通医术,需要我去请她们过来吗?” 显然这只是一位寻常百姓。 凌岁寒有些犹豫,又偏头看了看谢缘觉。谢缘觉已摇首道:“多谢,不、不必……我也会医术……”她说着收回银针,又从倒出瓷瓶里的药丸,放入口中咽下,随即脸色稍稍好了一些,才对着凌岁寒道:“我接下来需要打坐运功调息,你能不能……” “可以,我帮你护法。”凌岁寒立刻点点头,扶着谢缘觉起身,又到床边坐下,看着她盘腿而坐。屋内屋外重新恢复寂静,只余一点微微风声回响,这时的凌岁寒才终于转身,再次走到门外院子里,向那老妇行了一个礼,狐疑问道:“你是来善照寺拜佛的香客?” 善照寺不仅是长安城内最大的一座寺庙,亦是长安城内唯一僧尼同寺的一座寺庙,分为东南两院,东院是比丘居住,南院是比丘尼居住。 但眼前这位老婆婆,满头乌发夹杂着些许银丝,当然不会是寺里的比丘尼。 那老妇却摇摇头,解释自己本是长安城郊村落的村民,因为无儿无女,穷困潦倒,蒙善照寺的法师收留,平时在寺里干些杂活。刚刚她正在寺内的松树林扫地,听见此处似乎有些声音,因此前来查看。“这位娘子也不是来这儿拜佛的香客吧?我记得今天白日,这间屋子还是空着的?” 方才凌岁寒控制不住情绪,和谢缘觉的争吵声确实大了一些,会被这老婆婆察觉到也不奇怪。她想了一想,颔首道:“我和那位娘子在路上遇到劫匪,受了点伤,因为宵禁,街上医馆和客栈都关了门,正好看见贵寺就在附近,所以……我佛慈悲,应该不会见怪吧?” “劫匪?”那老妇一惊,“两位娘子怎么不报官呢?” “明天一早我们会报官。但现在还在宵禁,街上一个人没有,离衙门还有那么远的路,我们怕路上出现变故,那群劫匪又追上来,还望婆婆准许我们在这儿休息一晚。” 那老妇看起来对她们颇为同情,自然立刻答应,让她们放心住下,安心歇息,随后询问她们的伤势。凌岁寒感受到对方话里的关心,心中一动,便不厌其烦,一一作答。直到那老妇又将视线投向屋内,好奇地向凌岁寒问起她和她的朋友刚才是否闹了矛盾,为何会有争吵之声。 凌岁寒一怔,闭上嘴,沉默半晌,才闷声闷气道:“她不是我的朋友。我和她只是同路而已。” 那老妇显然没料到她会有此回答,不解地注视了她一会儿:“但我见你刚才对她很是关心。” “我只是怕她死在我面前,给我惹上麻烦。”这话不经脑子脱口而出,凌岁寒说完才意识到有所不妥,毕竟站在自己面前是一位手无缚鸡力的老婆婆,倘若惊吓到了她,让她叫来更多的人可就不妙,顿了顿,遂又解释道,“我们……我们对一件事的看法不同,所以吵了两句。”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老妇笑道,“人又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对方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并不恶毒,那么即便有些小分歧,互相体谅便是。” 其实凌岁寒向来吃软不吃硬,刚刚见谢缘觉突然昏倒在地,她惊慌失措之下怒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这会儿听罢老妇之言,她又默然片刻,最终轻声叹了一口气。 罢了,虽然谢缘觉是迂腐固执了一些,但心地善良的确不是什么错。 舍迦不就一直很心善么? 尽管凌岁寒早已告诫自己,既要决心报仇,从前的人与事该断则断,该舍则舍,然而童年挚友的名字偶尔仍会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底跳出来——譬如此时此刻,她情不自禁想起谢妙,倏地一愣,迅速转过头,目光望向正在屋内榻上阖目打坐的彩裳女郎。 真像啊…… 她和舍迦的面容确有几分相似。 在长治县的永春堂医馆,凌岁寒第一次见到她,便有如此感觉。但那时,凌岁寒完全不认为谢缘觉与谢妙之间会有何关系,其根本原因,便在于谢缘觉的为人性格和谢妙差别太大。 谢缘觉冷漠甚至冷血,看起来仿佛是一座没有感情的琉璃雕像,身为医者,对人命竟毫不在意,不像舍迦那般温柔敦厚,至纯至善,有着这世间最多情柔软的心肠。可是现如今,虽距离她们初遇那日才仅仅过去十几天而已,种种事例却已经证明,当初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是假象。 原来真正的谢缘觉,非但没那么冷傲无情,相反也颇有慈悲心肠。 那么…… 凌岁寒的心不由得砰砰直跳。 第53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五) 又过一炷香时间,谢缘觉缓缓睁开眼睛。 菩提心法总共九层,她目前只练到第七层,便再无法突破,虽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助她稍稍缓解痛苦。她看着门外的两人,沉吟微时,出门以后,先与那老妇寒暄了几句,道自己身体已经无碍,劝对方早些回去安歇。 那老妇见她精神似乎确实好了些,遂点点头道:“老身姓张,两位娘子夜里若有什么事,尽可以来找我。”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往右走上一会儿拐个弯,小道深处有个小院,我便住在那里。” “那就多谢婆婆。” 目送这老妇离去,凌岁寒仍然无言。自想起谢妙,她心里始终七上八下,乱糟糟一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这时谢缘觉又往前几步,蹲下身来,目光搜寻了片刻,在草丛里捡起一个小油纸包,打开它,里面装着的竟是几块小点心,可惜经过凌岁寒方才那么一摔,大半已经碎成渣,烂得不成模样。 她抬眸望向凌岁寒:“这是……” 凌岁寒别过头道:“我给我自己买的。” “那你为何不吃,还把它给扔了呢?” “我都被你给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谢缘觉闻言噗嗤一声笑了:“那也不要浪费吧?”说着郑重其事将它重新包起来,放入怀中:“其实我之前已经用过晚膳,这会儿夜深,不能再吃别的食物。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我留着明日早上吃。” “随便你。” 两人说到这里,又静了一会儿。谢缘觉有心想要道歉,毕竟无论如何凌岁寒为救自己受了伤,自己欠着对方一份情,但她不愿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放弃自己的原则,只怕再次谈起刚才话题,双方又闹得不开心。正当她斟酌该如何开口之际,凌岁寒突然转移话题: “你到底生的什么病?你医术这么高,连你都治不好的病,不会是什么小病吧?会……会危及你的生命吗?” “你想什么呢,自然不会。”谢缘觉不愿将自己命不长久之事告诉给任何人,一来不愿看对方怜悯的眼神,二来身为医者连自己的病也治不好,在旁人眼中便是庸医一名,她又如何扬名天下,留名青史?“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毛病,幼时又中过一次毒,所以……能治是能治,只是须得循序渐进,急不得,大概再过三四年便好了。” 三四年以后,也就是自己的死期。 到时她提前宣告退隐江湖,不会有谁知道她真正的情况。 凌岁寒听罢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变得更加复杂。她果然和舍迦一样,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可是凌岁寒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一点,如果对方真是舍迦,她都已经回了长安,为何不回家?难道她不思念自己的家人吗? 就在凌岁寒低下头深思苦索之际,轮到谢缘觉将话题转移:“你今天怎么会来铁鹰卫,重明呢?你们在百花宴可有遇到什么事?” “外面风挺大的,我们进去说吧。”一旦对谢缘觉的身份有了怀疑,凌岁寒不自觉对她多了几分关心。 两人转身回到屋内,对坐桌前,将各自经历全部讲了一遍。 “如此说来,真正杀害桓炳的凶手是尹若游?” “重明说,此事是她亲眼所见。除非她在骗我们。不过……倘若杀人凶手确实尹若游,”凌岁寒一直紧盯着谢缘觉,倏然挑眉道,“你不会又要生气了吧?” “生气?为什么?” “你不是说,这世上谁都没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吗?” “是,杀人的确不该。可古往今来,从来有善便有恶,有对便有错,正如有生便有死。”这时候的谢缘觉似乎又恢复她一贯以来的淡漠,冷冷如天上月,“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到处都有杀戮之事发生,即使不应该,也由不得我来在意。” 所以她需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多为自己考虑。这是九如常常告诫她的话,这些年来她也一直是如此做的,像刚才那样和凌岁寒争执起来、而导致自己情绪波动的事不可以再出现。 凌岁寒看着她不知何时又骤然冷漠起来的面孔,愣了一下。 她则继续道:“你和重明约定了夜里会合,现在她久久等不到你,肯定认为我们出了事。” 凌岁寒眼中的疑惑越来越多,始终凝视着谢缘觉,半晌,才慢悠悠颔首道:“所以我想要悄悄回去找她,但是你……” “天色已晚,我得要睡觉,你如果想去便一个人去吧。” “我猜你也不会去。你的身体没问题了?不会……不会再突然昏倒吧?” “方才是意外情况,我身体没那么弱。况且……即便又发生什么,你别忘了我是大夫。”谢缘觉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稍稍顿了顿,又道,“若你真要回去,记得看看那只鸟儿。我们今晨离开时,不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只给它准备了白日的粮食,它夜里恐怕会饿肚子。” “鸟?” “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尹螣,她救的那只雏鸦。你不记得了?” 后来尹螣消失,她们被迫养起它,已养了十几日,凌岁寒怎可能不记得?她只是有些诧异,都到了这种时候,谢缘觉居然还在关心一只鸟,蹙眉道:“我们是没回去,重明总会回去的,她会给它喂食。”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不知为何,重明对乌鸦似乎有些厌恶,她之前也说过乌鸦是不详之鸟,我担心她并不愿意照顾它。” 从前舍迦倒是也一样对各种小鸟小猫小狗充满怜惜。记得当年睿王府花园的各个角落便遵她之命总是放着许多食物,供偶尔闯入睿王府花园的野猫食用。恍然间凌岁寒又忆起往事,对谢缘觉身份的怀疑加深一层。但无论谢缘觉是不是舍迦,凌岁寒现在都好奇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明明心肠这么软,为什么非要装出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 “好吧。我去看看它。” 回到无日坊的旧宅,四周静悄悄的,凌岁寒在各处转了一圈,也没看到颜如舜的身影。她只好先完成答应谢缘觉的事,从厨房里拿了些小米,继而来到一间屋里,放在窗台小窝里的雏鸦果然饿得厉害,这会儿仍然醒着,看见熟悉之人,扑腾起刚刚长齐羽毛的翅膀,可惜还未学会飞翔,只能从它的动作中看出它的喜悦。 凌岁寒给它喂完食物,转过身正要出门,忽望见倚在门边的一个修长身影,心下一凛,手比脑子更快,先按住腰间刀柄,才借着门外的月光看清此人的相貌。 “重明?”她又松开手中的刀,怫然道,“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吓人?” “我才回来,看见你在给它喂食,便没打扰你。下一次,我脚步重一些?”颜如舜向左右望了望,“怎么就你一个人?谢缘觉呢?” “她没事,只是受了点伤,在别的地方休息。你已经知道在铁鹰卫发生的事了?” “我一直没等到你回来,所以也去了趟铁鹰卫,听了一阵那些官兵的谈话。”颜如舜走到她身边,看向她后背被包扎起来的伤口,“你好像也受了点伤?严重吗?” 听罢这句话,凌岁寒皱皱眉头,甚是纳闷:自己是不是在颜如舜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点愧疚自责? 今日之事,要怪就怪胡振川,甚至可以怪尹若游,但怎么着也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在愧疚什么? 凌岁寒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遂笑着摇摇头道:“我的伤更轻,何况不是还有一位小神医帮我治伤吗?诶,你在铁鹰卫都听到些什么?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我们?” 颜如舜的目光渐渐从她的后背移向她的面庞,若有所思:“我的确听到了一个很令人惊讶的秘密。倒是让我有了个主意,可以彻底解决这件事。” “什么主意?” 颜如舜正要开口,话到唇边,忽地又将话锋一转:“人齐了再说吧,免得到时还要再说一遍,浪费口舌。” “也好。她这会儿在善照寺,我带你去。” 两人离开无日坊,往善照寺的方向行去,行至中途,凌岁寒似想起什么,遽然停步,低下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血迹,蹙眉道:“刚才我竟忘了换一身衣裳。” “那我们再回去一趟?” “罢了,那么远的路,我可懒得再走一遍,之后再说吧。” 颜如舜举目望了望四周,沉吟道:“这个时辰,成衣铺子应该都已关了门。不过我知道离此处不远的定信坊,坊内客栈酒楼极多,来长安做生意的外地商贩最喜欢在那儿居住,所以那地方夜里也甚是繁华热闹,有几家客栈不仅卖茶酒饭菜,也卖衣裳首饰,我去给你们买两件衣裳。” “那你带路。” “你要跟我一起去?”颜如舜笑着伸手指向她衣襟上的乌血,“就不怕吓着那家老板,他跑去报官?你也不必等我,我在长安待的时间也不算短,知道善照寺往哪里走,等我买完衣裳,就立刻来找你们。” 凌岁寒也不跟她客气,从衣囊里摸出一串钱扔给了她:“帮我买一件白衣便好。” 颜如舜奇道:“你只要白衣?” “是。” “为什么?” 凌岁寒仍是那个回答:“我还在孝中。” 颜如舜一怔,心道那她父亲或母亲去世还不超过三年,只怕惹她难过,便不再多言,可是脑海里刹那间冒出另外一个念头: ——据抵玉提供的消息,尹若游的母亲一个多月前病逝,却从未见过她服孝? ——虽说身为醉花楼的花魁舞姬,她平时穿什么衣裳,根本不是她自己能够决定的,但她化名尹螣之时,也没见她穿素服? 第54章 波光滟滟藏海楼,萱草青青善照寺(六) 谢缘觉强迫自己睡了两个时辰。 她的身体,无论饮食还是休息都必须保持规律。尽管以师君与她自己的诊断,她大概还有三四年寿命,然而这只是最好的没有意外的一种情况,实则死亡这件事,很难如你想象得那般按部就班地来临,谢缘觉听说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前一天还精神抖擞,后一天便油尽灯枯,尚未来得及赶来长生谷,生命已消逝在途中。 她自己不一定能成为例外。 所以她没那么多本钱可供挥霍,不论何时何地对自己的身体都须得万分小心在意。可惜今夜这两个时辰她睡得并不怎么安稳,一阵狂风击窗猛然惊醒了她,她想起今日发生的事,想起此时此刻自己身处于何地,便再也睡不着,披衣起身,来到屋外,在月下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穿过一条小径,前方不远处一间茅草屋门口的一丛花草映入她的眼帘。 草色青青,花瓣淡黄,竟是一丛萱花草…… “北堂幽暗,可以种萱。” 心底不由自主浮现出古人诗句,谢缘觉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前方这间茅草屋,大概就是那位张婆婆的居所。她略一迟疑,终于忍不住继续往那草屋走去,欲要向那张婆婆询问一件事,岂料刚走到门口,便听门窗内似乎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 清润悦耳,十分年轻,显然不会是那张婆婆的声音,却也给谢缘觉带来一点熟悉的感觉。她正待仔细分辨,那阵声音已陡然静止。 谢缘觉方才没有掩藏脚步,如果屋内有一位习武之人,察觉到她的到来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如此深夜,张婆婆怎么会和江湖中人单独会面谈话? 若是以往,谢缘觉纵有好奇,也不会去管别人的私事,但最近的遭遇让她的戒备心变重,她想了一想,抬手扣了三下门。 “谁啊?”屋里即刻传出询问。 “是我。婆婆,您睡了吗?我有些事想要问您。” 谢缘觉的声音清冽如泉水流动,颇为悦耳,也颇让人印象深刻。屋里的老妇自然不会忘记,立刻应了一声,请她稍等,许久以后,才将房门打开:“娘子进来说话吧。”她笑道:“都半夜了,你身上还有伤,还不睡吗?” “我已睡了两个时辰,刚刚醒来,想起一件事要请教你。”谢缘觉一边说话,目光一边向四周望了望,“这间屋子是只有您一个人住吗?” “是啊,寺里的法师们怜我老弱,给我一个人安排了一间房。娘子有何事要问?” “我……我来得太急,忘了时辰,您刚才应该已经睡下了吧?我突然叫醒婆婆,不知是否惊扰到您?”谢缘觉更加疑惑,也更加警惕,说话间扶住老妇的胳膊,右手食、中、无名三指搭在对方脉上,“我略通一些医术,给您*看看吧。” 那老妇忙道自己无碍,但也没阻止她的动作。谢缘觉趁机诊察了一番,很快确定对方确实毫无内力,绝对不会任何武功。 但谢缘觉仍未放心,反而越发惊讶。 以肉眼观之,这老妇皮肤松弛,满脸皱纹,至少也有六十来岁,然而根据她的脉搏判断,她的实际年龄怎么才四十余岁? 难道是她平时太过操劳,风霜摧残,导致她的面貌看起来较为苍老?谢缘觉低首沉思之际,那张婆婆已收回自己的手,笑着道:“我说了我没什么事,娘子到底有什么事要问?你的那位朋友呢,她怎么没陪你来?” 谢缘觉抬起双眸,视线再次来回转了一圈,这间屋子不大,四面墙壁方方正正,甚是狭窄,唯有墙边一个柜子或许能够藏人,她计上心头,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突然醒来,才发现自己的衣裳不仅已经破损,还染了不少血迹,我明日前去官府,穿着它恐怕不合适,因此特来向婆婆借一件衣裳?” “这怎么使得?”张婆婆不假思索地回绝,“我一个老婆子的衣裳,老气难看得很,哪是你这样的年轻小娘子能穿的?” “不妨事,只要干净整洁,能让我明日前去报官便好。” “不好不好。不如明日一早,我帮娘子到附近的成衣铺子买两件衣裳吧?” “何必如此麻烦?我只借一天,必定归还。” 话落,也不管张婆婆是否同意,谢缘觉已转身走到那柜子面前。她虽体弱,但毕竟学了些功夫,那老妇的动作如何快得过她,根本阻拦不及,她已瞬间拉开木柜大门,只见一团黑影蹲在柜中角落,此时不得已站起身来,与谢缘觉对视,竟原来是一名年轻女子,肩膀正在抖动,似乎很是害怕的模样。 谢缘觉毫不意外,神色平静,袖中右手已持银针:“张婆婆,你家好像是进了贼,需要我帮你擒住她吗?” “不不不。”张婆婆迅速摇头,表情慌张,“她不是贼,她……她是……” “我是来善照寺进香的香客。”那女子缓缓走出柜子,绞着手指,主动解释道,“因我今日在寺里待得久了些,误了宵禁时辰,只得在善照寺的客房暂住一夜。哪想到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点灯一看,一只大耗子在我眼前窜过。我生平最怕那玩意,吓了一跳,便跑来找张婆婆,求她收留。” “不错不错,是这样。”张婆婆连声附和,“她是被吓着了才来找我的。” “哦?”谢缘觉神色始终不见变化,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所以娘子是打算在这柜子里睡一晚?” “自然不是。本来我是打算和张婆婆挤一张床睡的,可是……可是刚才娘子突然敲门……”她语音微顿,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娘子别笑话我,你也看见我这张脸了,如此丑陋,我怎好意思见人?我平日里出门都是戴面纱的,可刚刚被那只耗子吓到,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便跑来了这儿,我只好……只好……我只是想在柜里躲一躲,等娘子离开之后再出来,娘子切莫误会。” 对面的女子臼头深目,灰容土貌,的确称得上一个“丑”字。 这让谢缘觉不由自主想到尹螣。 若真是她,为何她每次易容,一定要易成一个丑人?谢缘觉实在想不明白,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对面女子双眸瞳孔是最为常见的深褐色,这一点却与尹螣或尹若游不同,遂觉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微微一笑,向那女子表达了歉意。 张婆婆适时地将话题一转:“娘子不是想借衣裳吗?你看看这儿有什么合适的。或者,还是明早我帮你买吧?” “多谢婆婆,不过这会儿天还未亮,此事倒不必着急。其实……其实我深夜前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要请教。”谢缘觉斟酌着语言,“不知婆婆在善照寺住了有多久?” “不算久,慈舟法师是在一个多月前收留了我。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一个多月……那贵寺的比丘尼们,您都认识几位?有一位法号‘静慧’的,您听说过吗?” “静慧?”张婆婆几乎没有思考,便点点头道,“听说这位师太身份并不一般,我当然有所耳闻。” “那她现在过得好吗?”谢缘觉迫不及待地追问,心跳都快了几分,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绪不能再有丝毫波动,深呼吸一口气,平定心神。 张婆婆倒没发现她的异常,继续答道:“她平日里深居简出,莫说我,寺里除了住持等人,几乎没谁见过她。不过她虽是因为被睿王休弃才削发为尼,但毕竟出身于栩阳裴氏,似乎裴家有派了些人照顾她,应该不会过得太差?娘子打听她,是和她认识吗?” “这怎么可能?我只是……好奇罢了……” 堂堂王妃被休,这事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确实是一件稀罕事,谁好奇都属正常。因此谢缘觉又淡淡笑了笑,貌似很有兴趣地问:“婆婆可知道这位静慧法师住在贵寺何处?” “我知道。”不待张婆婆回答,在旁沉默许久的那名女子突然踏出一步,“我常常来善照寺上香,这儿每一处地方没有我不熟悉的。我知道那位静慧法师的住处,娘子是想要去看看吗?” 谢缘觉沉吟少顷:“有劳娘子辛苦,可否现在便带我去一趟?” “现在?还有一会儿才天亮呢。” “天亮以后我就要离开善照寺了。” “好,左右我也睡不着,那我现在便带娘子去吧。” 两人向张婆婆告别,转身出了门。屋外夜色朦胧,云雾仿佛薄纱缠绕,张婆婆见状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目送她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又在原地伫立片刻,遽然间也迈起脚步,朝着之前谢缘觉与凌岁寒暂住的那间客房走去。 说来倒巧,凌岁寒刚刚在这时回到善照寺,见谢缘觉已不在房内,更没发现她留下的任何讯息,不禁心生忧虑,左手登时拔刀出鞘,凝神戒备,又走出大门,恰与张婆婆相遇,立刻上前询问。 张婆婆如实地将适才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静慧法师?”凌岁寒狐疑道,“这人是谁?她找她做什么?” “谢娘子说她是因为好奇。这也难怪,这位静慧法师身份并不简单,可不是什么普通百姓,本是出身栩阳裴氏的贵女,本朝睿王殿下的结发妻子,可怜五年前——” ——“咚”! 那张婆婆一番话尚未说完,凌岁寒手中的长刀竟霍地落在了地上。 “凌娘子你……你这是……?” “没、没事,我没什么事……”凌岁寒当即捡起刀,也收起脸上的慌乱,笑了笑道,“我就是有些惊讶,既是堂堂王妃,怎么会在这善照寺出家呢?” 这句话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她刚才的异状。 实则根本不需要张婆婆的回答,她对此事真相再清楚不过。五年前裴惠容胞兄裴实被诬勾结边将,本来女子出嫁从夫,这事牵扯不到裴惠容的身上,也牵扯不到睿王谢慎的身上,偏偏裴实被贬以后,裴家人上书向天子讼冤,竟称睿王谢慎可以为其担保。 当今天子生性多疑,当年赐死亲子谢愽与义子凌秉忠都毫不留情,再杀一个儿子恐怕也不会有丝毫心软。睿王惊惧不已,即刻上书请求与裴惠容和离,表明自己的立场,这才置身事外,躲过了一劫。 再后来,亲王休妻这件稀奇事在民间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到凌岁寒的耳朵里。当初凌谢两家交好,她和谢妙的关系更是情同手足,因此裴惠容向来把她当第二个女儿似的疼爱,她听闻消息,又是伤心又是愤慨,但她自己尚有家仇未报,又如何管得了旁人旁事? 是以她只打听到裴惠容在被休以后,便落发为尼,却不知叔母法号为何,究竟在哪座寺庙出家。 ——谢缘觉对此怎会比自己还要了解? 凌岁寒脸色一片煞白,倏然间,一个缠绕在她心头许久的疑惑终于得以解开。 ——舍迦幼时对母亲的感情最深,以她的性子,亲生母亲遭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怎可能不对睿王有怨?那么她明明已回长安,却不愿再回睿王府,也在情理之中。 呼之欲出的真相让凌岁寒心情越发复杂,不知是喜悦还是畏惧,那张婆婆接下来说的话她是一个字也没听清,直到好半晌过后,张婆婆实在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左臂,才终于让她回过神来。 “抱歉,我忽然想起了别的事,一时出神。”凌岁寒勉强笑了笑,“婆婆知道那位静慧法师住在贵寺何处吗?” “凌娘子怎么也问起这个了?” “当然也是因为……好奇……皇家秘事,谁不好奇呢?” 张婆婆张了张几次口,又几次把话咽下,凌岁寒还当是自己那句“皇家秘事”把她给吓着了,让她不敢多言,岂料又过片刻,她终于出声,近乎于自言自语的呢喃让凌岁寒深感莫名其妙。 “我自然知道,但螣儿刚刚带她去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静慧法师的住处……” “螣儿?什么螣儿?哦,就是你方才所说的那位女子?” “不错,实不相瞒,我和她是同住一个村子的远房亲戚。因我前不久得罪了一位恶霸,善照寺的慈舟法师知晓此事,为免我被报复,才收留我在寺内。螣儿这孩子心肠最好,只是因为从前一些经历,敏感多疑,有些时候做事也容易过火,我猜她见你的那位朋友身怀武功,不似寻常百姓,担心如果把我在这儿的消息泄露出来,会让那恶霸又对我不利,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算做什么,但我相信她一定不会伤害你的朋友,只是可能……若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还请你们莫怪……总之,凌女侠,你先去看看你的朋友吧。” 第55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一) 善照寺占地广阔,规模宏大,位居长安之首。 那女子带着谢缘觉在寺里绕了几个弯,骤然停了下来,举目四望,似在搜寻方向。谢缘觉见状道:“娘子刚刚不是说,你对善照寺很熟吗?” “那是在白日,这会儿天色这么暗,什么都看不清,这儿又到处都是花木遮挡,我有些辨别不出路径了。不过你放心,你在原地稍等,我到附近瞧瞧,应该很快便找到路。” 她话未说完,身形已动,脚步没在草丛里,走了没一会儿,忽听她“哎呦”一声,她身子直直往下坠去,不过顷刻之间已看不见她的身影。 听见这声惊呼,谢缘觉足尖已在草上一点,当即纵身掠去,遂发现那女子消失之处乃是一方枯井,然而井壁的石砖或许是因为年久失修而缺了两块,恰被茂密的杂草掩盖,又值夜色昏暗之时,估摸着那女子大意马虎,才会失足落了下去。谢缘觉蹲身往井底看去,借着月光,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黑影,担忧唤道:“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隔了会儿,深井里才传出声音,听起来很有些痛苦,“就是脚崴了,还有右手不知碰到了哪里,也似乎动作动不了,骨头有些痛。谢娘子,能不能麻烦你把井边的水桶给扔下来,我用左手抓着,试一试能不能把我给拉上去?” 若是普通女子,十有八九不能,但谢缘觉身怀武艺,也修习过内功,若用内力应该可以做到。只不过她所修习的内功“菩提心法”与别的内功不同,真正的功效是延年益寿、祛病解毒,对提升自己的武功没多大作用,练成以后也只能比普通人多些力气,偏偏谢缘觉又一向体弱,一旦将这点力气用尽,又会对她的身体造成损害。 是以谢缘觉闻言犹豫良久。 其实适才途中她也有打算找一个借口为这女子把把脉,判断她的底细,可惜这借口还未想出来,便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内心不免有些怀疑,井底的女子忍不住又哀求了她一声,她才在心中轻叹一口气,提前在衣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从瓶里倒出一枚药丸服下。 这是师君与她自己齐心合力、专门针对她身体病情而研制出的一种灵药。 ——水玉明心丸。 她今日实在服用得太多。 任何药也好,毒也罢,一旦服用过量,人身体内产生抗性,今后再用,效果便会越来越差。 可怀疑归怀疑,倘若这女子果真半点武功不会,此刻也是真的失足受伤,她总不能够见死不救,便也顾不了那许多,双手摸索了一下木桶与系着木桶的长绳,旋即慢慢将木桶放下。 片刻后,井底的女子抓住木桶,扬声道谢。 谢缘觉则开始转动辘轳,倾尽全力将木桶连同那女子一起往上提,待到那阵“咿咿呀呀”的声音越发清晰,那女子的半个身子终于露了出来,果然只有一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垂下的右手却蓦地一扬,犹如一道波浪朝着谢缘觉打去,谢缘觉正专心拉她上来,体力耗费不少,本就感觉劳累,此时躲避不及,一条九节鞭已在电光石火之间缠住她的双手,她一动,反而缠得更紧,勒得手腕生疼。 她自然放弃挣扎,顺势坐在了井边。 而那女子足踩井壁,早已轻轻松松一跃而上,右手握住九节鞭的另一端,左手伸出双指正要封她穴道,见她脸色苍白,呼吸紧促,不由得愣了一下:“我缠的是你的手腕,又不是你的脖子,你这是什么反应?你真有病吗?” 任谁见了谢缘觉这个模样,都看得出来她有病在身,只是那女子摸不准她到底患有何病,便停下了动作,不敢再封她穴道,万一造成她经脉堵塞,说不定还会导致她一命呜呼——这并不是自己的目的。 谢缘觉没料到会在对方脸上看见迟疑神色,深深注视她片刻,才徐徐道:“药箱里有一个贴着紫色签子的药瓶,你……”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又接着道:“你帮我拿出来。” 无论在何时何地,谢缘觉始终都会带着她的小药箱,适才转动辘轳之时,她将药箱放在了一旁地上。那女子闻言略一沉吟,小心翼翼地依言打开药箱,从中找到那个药瓶,问道:“你要几枚?” “一枚。”谢缘觉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又淡淡道,“你吃。” “我吃?”那女子莫名其妙,刚想反问,忽觉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立刻意识到不妙,果断将药瓶一摔,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刹那间抵住谢缘觉的颈部,“你……你什么时候给我……给我下的毒?”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眼里露出一点悔意。 ——就不该去碰谢缘觉的药箱和药瓶。 “不是药箱和药瓶。”谢缘觉除了双手动弹不得,身体是自由的,便坐着暗自运功调息,反而慢慢缓解了身体的不适感,平静解释道,“毒粉在木桶和绳索之上。本来我是想,如果我误会了你,我会在之后用你察觉不到的方式为你解毒。” 那女子恍然大悟,全身微微发颤,右手更是抖个不停,却始终没松开握在手里的匕首,依然抵在谢缘觉颈边,沉声问道:“那刚才的瓶子呢?里面又装的是什么毒?” “不是毒。”谢缘觉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那是真正的解药,解你此刻所中之毒的解药。” 她哪里肯信,冷冷道:“事实证明,你没有误会,我的确要害你,你……你还这么好心要给我解毒?” “你不必奇怪,也不必怀疑,我自然不傻,那瓶子里的药丸只能暂时缓解你的痛苦,需要每隔半个时辰便再服一次。而若想要彻底解毒,除非由我为你施针。”谢缘觉平静无波的苍白面容露出一丝微微的极难察觉到的疑惑,“你很能忍,若是别人身中此毒,只怕早已在地上打滚。” 那女子本来满脸痛苦之色,听到这句话,反而倏地展颜笑了:“那是因为你还不够狠。”她笑起来,眉梢微微挑起,纵然是极丑陋的面孔,眼角也露出几分艳色:“这世上还有的毒发作起来比你这毒更痛十倍不止。” 谢缘觉施毒,大多数情况下确实总会留些余地,一来是因为她本就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二来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毒术十二万分的自信,她此时听来平淡的语气却蕴含着一种笃定:“但这味毒,时间过得越久,你感受到的疼痛会逐渐增强,你不可能一直忍下去的,还是先把解药服下,我们再来谈话。” 那女子想了又想,身体果然颤抖得越发厉害,只能试着相信谢缘觉的话,暂时放下匕首,拿起被她扔到草丛里的药瓶,倒出一枚药丸服下,随即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缘觉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尹娘子?” 对方已经猜出自己的身份,尹若游遂恢复本来的声音,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尹?” 谢缘觉垂眸看向缠住自己双手的银链:“九节鞭不是常见的武器。” 恰巧,颜如舜曾亲眼看见尹若游以此鞭杀了桓炳,又恰巧,颜如舜将此事告诉了凌岁寒,凌岁寒又将此事告诉了谢缘觉。 “但其实,在你没对我动手之前,我对你只有一点点怀疑。”谢缘觉道,“甚至,你若不是躲在了柜子里,我对你恐怕半点怀疑都不会有——你何必多此一举?” “实话实说,当时听见你的声音,我是有些慌乱。”那药丸的确十分管用,只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在尹若游体内作乱的疼感渐渐消失,她再度拿起匕首,轻柔地贴上谢缘觉的脸颊,她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温柔了许多,“什么事都怕万一,你说对不对?万一让你察觉到不妥,哪怕是一丁点的不妥,你又偏要追根究底,查到她的身上怎么办?涉及到她,我不能不小心在意。” “她?”谢缘觉试探问道,“你是说,张婆婆?” 尹若游不言,盯住她胸前被包扎的伤口。 谢缘觉继续问:“所以,你准备杀我灭口吗?” 尹若游仍然微微一笑:“你很无辜,从头到尾,在这件事上最无辜的就是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其实目前,有人比我更想要你死。我听张婆婆说,你是在路上遇到劫匪,才因此受伤。长安城虽不太平,但恐怕还没有什么劫匪胆子大到敢在大街上拦路抢劫,依我之见,你胸前这点伤……是铁鹰卫官兵所为吧?他们下手可真够毒辣的,要不要让我帮帮你啊?” “你帮我?” “我对长安城很熟,我会帮你选一个好地方,让你住上一段时间,保证铁鹰卫找不到你。” “哦。”谢缘觉了然地点点头,“便是囚禁的意思?” “只是暂时委屈你一段时间而已。”尹若游并不否认,“等这阵风声过了,我会给你一笔路费,无论多少,你提一个数都是可以的,然后我送你离开长安,你再不要回来,铁鹰卫又能奈你何?”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你不要以为我中了你的毒,我便拿你没办法。即便你下毒的本事天下第一,可惜,你还不够狠——”尹若游是第二次这般说,“你给我下的毒,不是致命之毒吧?况且,你还给了我能暂时缓解毒性的解药,我请别的名医研究配制出相同的药丸,大概也是能撑一阵子的吧?就算我迟早会死,也不是现在死,等我的事情都办完了,我还怕什么死呢?只是不知道,你怕不怕死?” 放完了狠话,她声调一变,又温声软语道:“其实,长安城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非太多,远离它,难道不好吗?” “我不知道长安究竟是什么地方。”谢缘觉此言不假,她虽在长安出生,又在长安生活了十年,然而自幼疾病缠身,每日只能待在家中休养,不能像凌澄那般随便上街玩耍,对于这座都城她有太多的不了解,“不过我至少明白一点,大崇三百余州,要属长安城最为热闹繁华,我只有在这里才能够尽快完成一件事。倘若这件事办不到,那一点寿数……对我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尹若游蹙眉道:“这么说,你是油盐不进了?” 谢缘觉侧了侧头,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一句让尹若游突然暴怒的话:“你好像也还不够狠。” “那你试试看!”尹若游一只手始终需要握着九节鞭缠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则霍地将匕首一扔,五指转而捏住她的喉咙。 尹若游是真心实意要让谢缘觉尝一尝窒息的滋味,岂料就在她扔掉匕首的刹那儿,一道寒光在月下陡然亮起,猛地朝她后背袭来。 凛冽如冰雪的杀气,尹若游自然能够察觉,身子在草地上一滚,堪堪避过这道寒光,回首一望,只见白衣女郎足踏夜雾而来,单臂持刀,再度向她攻击! 凌岁寒来此已有一会儿。 她的武功远比尹若游高强,轻功虽不能与颜如舜相提并论,在江湖之中也属一流,何况她提前从张婆婆那里得知有人会对谢缘觉不利,自然更加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又放轻脚步,借着夜色掩盖,还真没让尹若游与谢缘觉发现她的到来。 然而她投鼠忌器,看见贴着谢缘觉脸颊的那一柄匕首,怒气在心中越积越多,就是始终不敢动手,好不容易瞅到这一个机会,出刀哪会留情,真真切切带着不顾一切的杀意向前攻去,之前对张婆婆的承诺早已被她抛到脑后——尽管在一般情况之下,她也算是守诺重信之人,答应过旁人的事通常都会做到,但另一方面,她个性极端,心胸并不宽阔,从来睚眦必报,如果谢缘觉真是舍迦,尹若游今日对舍迦的所作所为,在她心中足够死一百次。 为此,她宁愿失信于人,也要再开一次杀戒。 尹若游没有武器,赤手空拳,绝不可能是凌岁寒的对手,见对方来势汹汹,只能施展轻身功夫后退闪避,好不容易躲了两刀,第三刀实在避无可避,眼看就要劈中她的头颅,谢缘觉刚刚解开缠在手腕上的九节鞭,也已来不及施针阻止,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两柄飞刀蓦地携风而来,“咣当”一声,与凌岁寒手中长刀相撞! 与此同时另有一道身影比夜风还快,唰的一下在凌岁寒眼前闪过,已护在尹若游身前,却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郎,双手掌心又像变戏法似的变出另外两柄短刀,刀尖同样朝前,与凌岁寒对峙。 “颜如舜!你眼睛瞎了吗!”凌岁寒怒形于色,“你有没有看清你到底在帮谁?” 第56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二) 要成为江湖一流的盗贼,不仅不能是瞎子,眼力还必须比普通人更好。 何况颜如舜还是天下第一的轻功大师,她一路追寻凌岁寒留下的暗号来到此处,见到凌岁寒与那名陌生女子的交手,以非凡眼力观察出那陌生女子的轻功身法竟与尹若游一般无二,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 但她救人归救人,并没有打算与凌岁寒为敌,短刀虽还在手中,人却扬起笑容:“我只是觉得无论发生何事,君子动手不如动口,与其闹得两败俱伤,为什么不先好好谈谈呢?” “我可从来不是君子。”凌岁寒当即反驳,又冷冷道,“况且,什么叫两败俱伤?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会两败俱伤?” 她特意在“两”字上加了重音。 尹若游闻言颇不服气:“若不是你突然偷袭,我没有兵器在手,你真以为我会毫无还手之力?” 凌岁寒本还欲反唇相讥,但听她提起“兵器”,忽想起缠在谢缘觉手腕上的九节鞭,便懒得再与她争嘴皮子上的输赢,当即转身向谢缘觉走去,半蹲在谢缘觉面前,观察了一会儿对方的脸色,又低首看向对方发红的手腕,犹豫半晌,左手欲伸未伸,轻声问道:“你……你身体还好吧?手腕疼吗?” 如此温柔、小心翼翼的语气,居然出自凌岁寒之口,谢缘觉看着对面的人呆了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几乎怀疑凌岁寒是不是被谁夺了舍。 幸而凌岁寒心情仍然十分复杂,没等到她的回答也并未继续追问,反而又转过头躲开她的视线,仰首再次望向尹若游:“你有兵器,也绝对不会是我的对手,不过你想求一个公平,我也可以让你死得毫无怨言。”说着拿起地上的九节鞭,往前一扔。 本意是要将它扔给尹若游,哪知夜色里另一只手倏地一伸,比尹若游动作更快地接过这条长鞭。 凌岁寒肃然道:“颜如舜,你今夜是一定要与我作对吗?” 她开始后悔,来的路上就不该给颜如舜留下暗号。 然而对面人的表情越严肃,颜如舜脸上的笑容越疏朗开阔,宛若潇洒的秋风一般:“我和你无冤无仇,干嘛要和你作对?其实我们四人之间都无冤无仇,打来打去,无论是谁受了伤都不划算。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就算是卖给我一个面子,可否?” “不可。” “可以。” 今日谢缘觉被折腾了太久,此时十分需要清静,太过吵闹的环境也不适合她身体的休养,因此她并不希望她们吵起来甚至打起来,便几乎与凌岁寒同时开口,却说了与凌岁寒完全不一样的话。 前者看了看后者,没再吭声,但终于主动坐了下来。 颜如舜很欢喜地笑笑,同样坐于草丛之中,抬眸看着尹若游:“尹娘子,你也卖我一个面子?” “你的面子很值钱吗?”尹若游低声嘀咕了一句,内心深处的戒备让她终究是没敢像她们那般随意落坐,只是后背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身体呈半放松姿态,代表她愿意参与这场谈话。 林间微风泠泠,天穹残月正缓缓而落,天色也不再是一团漆黑,而给天地都披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灰纱。颜如舜道:“天快亮了,我们长话短说吧。其实,还是刚才的那句话,我们四人之间原本无冤无仇,乃是因为各种巧合把我们牵扯到了一起,才会让我们认识,并有了冲突。那么,我们就齐心协力把导致我们发生冲突的这些事给解决了。而目前最要紧之事,显然是铁鹰卫对谢大夫的栽赃诬陷。” 凌岁寒立刻道:“之前你和我说,你想出了一个主意,可以彻底解决铁鹰卫这个麻烦?” 颜如舜道:“不错,我们分手之后,约了夜里回无日坊会合,我一直没等到你,便去了铁鹰卫一趟,听到那些官兵的谈话,其中谈到一个关于你的秘密,我不知道真假,还得询问于你。” 凌岁寒道:“关于我?” 颜如舜道:“你是召媱的徒弟?” 简简单单却响彻江湖的一个名字,让谢缘觉与尹若游同时一怔,一齐扭头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更加诧异:“铁鹰卫怎么会知道?” 颜如舜道:“这是真的?” 凌岁寒道:“你先告诉我,铁鹰卫怎么会知道?” 颜如舜道:“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他们派人到藏海楼打听了你的来历。” 凌岁寒心猛地一跳,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左手下意识悄悄握住刀柄,才能拥有一点安全感,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唇角:“藏海楼果真名不虚传。那么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什么关于我的秘密?” 颜如舜道:“似乎没了,我没听他们说起别的。” 想想倒也是,如果铁鹰卫已知晓自己实乃“叛臣”之女,必定上报给皇帝,长安城这会儿恐怕已闹翻了天。凌岁寒稍稍放下心。 谢缘觉却仍在忧虑,忽地插话道:“他们不会只打听了凌岁寒的来历,我呢?” 凌岁寒看看谢缘觉,又看看颜如舜,也极为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颜如舜道:“藏海楼里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资料。” “没有?”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谢缘觉深感纳闷,藏海楼作为天下第一情报组织,既能查出凌岁寒是召媱的弟子,却查不到自己是长生谷九如法师的传人,这未免太过奇怪。但自己的身份不必暴露是一件好事,谢缘觉心下庆幸,倒也没有深究。 颜如舜继续向凌岁寒问道:“现在该你告诉我,这个秘密是真是假了吧?” 凌岁寒坦然道:“是,召媱是我师君,我是她唯一的弟子。” 其实曾经少年时的凌岁寒,在人前一直有意隐瞒自己与召媱的关系,怕的是自己今后报仇,连累了召媱。召媱看出她的心思,郑重与她谈了一场。 从你向我拜师起,我就知道你的志向,我既答应收你为徒,便代表我不反对你的志向。因为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皇帝老儿也不例外;身为儿女,忘不了父母之仇,更不是错事。她如此告诉凌岁寒,我做正确的事,从来不遮掩,也最讨厌遮掩;你做的也是正常的事,那就不要自作主张替我遮掩。况且,你不要小瞧你师君的本事,哪怕你把天捅个窟窿,天兵天将也奈何不了我,懂吗? 有了这番话,从此以后,若有人再向凌岁寒问起她与召媱之间的关系,她便大大方方,绝不掩饰。 除父母以外,召媱是她此生最敬重的人,她说起自己的师君,当然极为骄傲自豪。 颜尹谢三人见她这般坦诚,反而都愣了片刻。 凌岁寒道:“怎么,你们很惊讶吗?” 尹若游忍*不住道:“便是那个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妖女的召媱?” “谁是妖女了?”凌岁寒讨厌这个名号,更讨厌世人对召媱的误解,“我师君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 “妖女可不是我说的。”尹若游淡淡笑道,“江湖传闻,此人性情高傲,仗着有一身好武功,做事无法无天,手段狠辣至极,相貌又妖冶艳丽,所以——” “你等会儿——”凌岁寒越听越气,皱起眉头打断她,“别的也就罢了,我师君长得漂亮也是罪过吗?” 尹若游眉眼一弯,又抬袖掩唇而笑,仿佛是在笑她的懵懂:“长得漂亮,但不属于他们,自然是罪过。不过……如果江湖传闻属实,我倒是很欣赏此人。” 当妖女有什么不好呢?尹若游便很想成为妖女。 凌岁寒本来满腔的怒气在听见尹若游最后一句话之时瞬间变为怔愕。召媱在江湖里的名声太差,除了她极少数的几个朋友了解她的为人,其余大多数武林人士提起她的名字都不会有一句好话,尹若游是凌岁寒见过的第一个在根本没见过召媱的情况之下却直言对她有所欣赏的人。 这让凌岁寒不禁对尹若游有了几分好感。 但转瞬后,她想起刚刚尹若游对谢缘觉做了何事,立刻又冷下脸,审视的目光将尹若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突然道:“我好像还没有见过你。” “什么?”尹若游对这句话不解。 凌岁寒指了指颜如舜:“她见过你真正的样子。”又指了指谢缘觉:“她也见过你真正的样子。但好像只有我从未见过尹若游真正的模样,你是不是真的很漂亮啊?” 凌岁寒这些年见过的美人不少,在她心中没谁能比得上她的师君更好看——这可不是她私心,召媱的容貌确实极为出众,明艳过人。而她到了长安,总听人说尹若游的容貌与舞技同为长安第一,种种夸赞早已让她好奇不已,此时她们的话题既提到召媱,便让她忍不住思索:也不知道师君和尹若游究竟谁更漂亮呢? “你现在能卸易容吗?”她继续问。 尹若游想了一想,微微笑道:“你知道在平时,那些男人想见我一面,需要花多少银子吗?” “那就罢了。”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我没银子。有银子也不花在这件事上。” “你别着急嘛。”尹若游又笑道,“除了银子,也可以用别的东西来换。” “什么东西?” “比如,让你的朋友——”尹若游伸手指向谢缘觉,“为我解毒。” 适才谢缘觉给她的那枚药丸,只是暂时缓解她的痛苦,这会儿半个时辰已快过去,解药失效,她又渐渐觉得难受起来。 凌岁寒闻言了然,还不待谢缘觉说话,已断然摇头道:“不行。她要不要为你解毒,那是她的事,我不会干涉她的决定,也干涉不了她的决定。她……她无论想要做什么,只要她自己欢喜便好,都不必去管别人。” 前几句话确实是凌岁寒一贯的处事风格,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却怎么听怎么奇怪。谢缘觉不禁起了点鸡皮疙瘩,再次怀疑凌岁寒是不是被谁夺了舍。她凝目向凌岁寒望了会儿,哪知凌岁寒避开她的视线,就是不愿与她对视,她也只得暂时抛下心头疑虑,向尹若游道: “其实我可以为你解毒。” “你的要求是什么?”尹若游不相信她的好心。 谢缘觉道:“我见过你的样子,还没来得及看你的舞。听说,你的舞技是长安第一,甚至天下第一。” 如果说留名于后世是谢缘觉的大愿望,那么在有限的生命里尽情享受,尽量将所有她没看过的好东西都看一遍便是她的一个小愿望。 尹若游抬首望向天边一抹鱼肚白:“现在可不是跳舞的好时候。” 谢缘觉道:“善照寺也不是跳舞的好地方。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你我都空闲之时,我能请你舞一曲吗?” “好。”这笔买卖不亏,尹若游点点头同意。 谢缘觉遂不再拖延,当即持针为她解毒。 凌岁寒在这时转头向颜如舜问道:“你呢?你怎么看我师君?” 方才尹若游已表明了对召媱的态度,现在她只问颜如舜的态度,却完全不向谢缘觉询问——目前的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谢缘觉。 颜如舜沉吟道:“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江湖传闻并不可信。正如……如今江湖上人人对金凤凰赞不绝口,谁又真正清楚她曾经做过什么事,了解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凌岁寒插口道:“她是怎样一个人?” “这倒说不清,总之,不算是好人。”颜如舜是笑着说这句话的,在旁三人都当她是在玩笑,还没来得及再次插言问话,旋即只听她接着道,“所以,哪怕世上人人都说召媱的坏话,也不能代表她就是一个恶人。你放心,我不会在意你的师长是谁,但是,铁鹰卫在意。” 凌岁寒道:“所以铁鹰卫准备抓我为民除害?” 颜如舜道:“错了,他们商量了半天,谁都不敢动你。” 凌岁寒愕然:“不敢?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在他们眼里,你师君是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头——别激动,我说的是在他们眼里。”颜如舜微微一笑,伸手按住凌岁寒的肩,安抚了她的情绪,避免她的怒气再次发作,才又道,“还是一个极有本事、武功堪称天下第一、杀人不眨眼、却没有任何人对付得了的女魔头。” 凌岁寒愣了愣,眉间覆上寒霜,渐渐有些明白了。 谢缘觉依然不明白:“你是说,他们害怕召媱的武功?可凌岁寒的武功也不差,他们之前怎么不怕?” “其一,在今晚之前,他们还没真正见识过凌岁寒的武功与你的毒术,对你们确实存有轻视之心。其二,在得知凌娘子的身份来历之前,他们其实一直把你们当好人,结果谁料到……”颜如舜见谢缘觉脸上始终一片迷茫之色,笑道,“谢大夫你还是不懂么?” 谢缘觉道:“我能理解其一,不懂你口中的其二。” 颜如舜轻声一笑,遽然间有了一个猜想:尽管藏海楼表示她们楼里并没有任何关于谢缘觉的资料,但以常理推断之,谢缘觉的师长十有八九也像召媱一样是个大有来头的厉害人物,且对她极为疼爱保护,才能将她养成如此心性。 对于太过美好的人与事物,颜如舜一向也有些保护欲,她此刻便不免犹豫自己是否应该详细解释此事。 尹若游可不管那么多,如风中响铃一般的声音笑起来:“因为好人习惯以理服人,而恶人却是绝对什么道理都不讲的,他们无法无天,不受任何规矩约束。铁鹰卫害怕召媱,不仅仅是害怕她的武功,更是害怕她的不讲道理,害怕她根本不给他们狡辩的机会,顷刻之间就让他们全部命丧黄泉——按照江湖传闻,这种事情召媱干得出来。所以,人生在世,还是当一个恶人比较爽快。” 这番话听完,谢缘觉神色仍不见多少变化,谁也不知她内心是何想法,只是见她眼睫微微动了动,若有所思。 凌岁寒冷哼一声:“那他们就想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可我还不愿意放过他们呢。” 颜如舜道:“不错,他们担心就是这一点。你们昨晚在铁鹰卫大闹了一场,甚至杀了一人,和他们的梁子已经结下。纵然你们说此事一笔勾销,他们也提心吊胆,无法完全相信,说不准还会在私下里使出更隐蔽的方法手段暗害你们,避免让召媱知晓。所以,我的主意是,我们不如借此机会,和铁鹰卫进行一场谈判。” “谈判?怎么谈?” 第57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三) “容易得很。”颜如舜双手枕在脑后,也靠上了一株大树的树干,“他们不就是想要尽快了结这桩案子,撇清自己身上的责任,免得被上头责罚吗?我们便告诉铁鹰卫,只要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不但能够帮他们查清彭烈案的真相,甚至能够帮他们查清昨日百花宴上桓炳案的真相,条件是他们必须当众向谢大夫赔礼道歉,承认是他们冤枉谢大夫。而且除此之外,你们也可以提一些别的要求,你们提的要求越多,态度越强硬,他们反而越放心。” “你脑筋转得倒挺快,这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凌岁寒想了一会儿,眉梢一挑,眼神一亮,侧头将视线移向尹若游,“反正,我们确实知道杀人凶手是谁。” 反正,她对尹若游没有任何感情。 坏印象倒是有不少。 她丝毫不介意送尹若游去伏法。 何况,能向铁鹰卫多提一些要求这一点,确实让她心动。她来长安之初本就打算利用铁鹰卫的力量来查清当年父亲的旧案,为父母报仇雪恨。 “哦?你们知道杀人凶手是谁?”尹若游神态自若,心底又思索起新的补救措施,或者说从始至终她内心的盘算一直都没停过,“我就在醉花楼,怎么反而不如你们知道得清楚?你倒说说,杀人凶手是谁?” “是谁都可以。”颜如舜赶在她们争吵之前开口,“总之不会是尹娘子。” “什么叫是谁都可以?”谢缘觉很不喜欢这句话,“街上随便一个无辜百姓也可以吗?” “不错,谁做的事谁认。”凌岁寒更讨厌敢做不敢当的人,“连自己的责任都不敢承担,真是好一个胆小鬼。” “是我失言。”颜如舜仍以一笑缓解所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坦然承认自己方才言语上的错误,“无辜之人当然不可以。但我昨儿与凌娘子分开以后,又到庆乐坊打听了一些事,终于得知尹娘子杀害桓炳的原因,在我看来,她也无辜得很。所以,即便杀人者是她,凶手也不可以是她,犯人也不可以是她。” 尹若游本来想好的说辞登时咽回肚子里,愕然看着颜如舜。 此时此刻,她比凌岁寒与谢缘觉更加好奇——她杀害桓炳并嫁祸给马青钢的原因,除了天知地知,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心里知道,颜如舜到哪儿去打听的,又究竟打听出了什么? “听说,那桓炳与马青钢都是醉花楼的常客,但他们为人脾气暴躁,常常打骂楼里的娘子。自然,楼里的娘子们私下里对她们颇多怨言。”颜如舜道,“不料忽有一日,这几位娘子私下里的抱怨传到了桓炳与马青钢的耳朵里,他们强逼尹娘子回答究竟都有哪些人说了他们的坏话,他们要将这部分人全部处以极刑,尹娘子无奈,为了保护这些姐妹,只得先下手为强。” 这番话听得尹若游怔怔的。 虽说桓炳与马青钢不是什么好人,但颜如舜所说之事,他们的的确确没做过,把这桩罪过栽在他们头上,他们还实在是有点冤枉。然而颜如舜编造的谎言显然在帮助自己,尹若游不会傻到否认,于是在凌谢二人的目光向她投来表示询问之时,她略一迟疑,遂点了点头。 谢缘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她当然仍坚持自己的原则,无论发生什么事,解决方法不止一种,杀人却是无可挽回的、绝对不可取的。但不管怎么说,同样是杀人,杀好人和杀恶人带给她的观感终究是有所不同。 她放弃了向官府揭发尹若游的想法。 凌岁寒更不必说,她疾恶如仇,行事手段酷烈,只要此事不假,她是完完全全赞同支持尹若游的行为。甚至若换成她,她还会让桓炳与马青钢死得更惨。 “好吧,那是他们该死。可是——彭烈呢?”凌岁寒继续对准尹若游,开门见山地道,“听说你发现了彭烈的尸体,到底是你发现的,还是你杀的?” “彭烈作恶多端,人所共知。”颜如舜则再次抢在尹若游前头回答,“而且,他和你师君不一样。召媱虽也恶名远扬,但她做下的很多事只是传闻,彭烈犯下的血案却桩桩件件有真凭实据,他结下的仇怨太多,杀他有何不可?现如今时间紧迫,与其追究尹娘子为何杀他,不如想一想怎么了结此案,让它再不生波澜。” “像铁鹰卫那样随便找一个无辜人当替罪羔羊,自然是万万不可。”颜如舜早已成竹在胸,“但找一个死人当替罪羔羊倒不是不行。” 凌岁寒奇道:“死人?” 颜如舜道:“半个多月前,长安城南有一户人家失窃,我根据他们提供的线索追查下去,追到了那名盗贼,原来此人名唤樊鲁,也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一名恶盗,所以我索性杀了他,再将他盗窃的财物全部物归原主。至于他的尸体,我当初掩埋了起来,而今正可以利用一番,我们把彭烈的尸体交给铁鹰卫的同时,顺便也把樊鲁的尸体交出,就说樊鲁乃是彭烈的同伙,当日正是他劫狱救走了樊鲁,但两人因为分赃不均而互相残杀——这不就能结案了?” 她说得轻松,凌岁寒与尹若游听得平静。 唯有谢缘觉的心情又复杂起来。 ——原来颜如舜也杀过人。 谢缘觉宁静的目光依次掠过颜如舜与尹若游、凌岁寒三人。 ——原来她们的手上都有一条或者不止一条人命。 这是真正的江湖。 可惜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江湖。 不过这一次她已吸取教训,谨记别人的生死与自己无关,因此一言不发,望了望天边初升的红日,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小包,打开它以后慢慢吃了里面的糕点。 凌岁寒本在思索颜如舜的计划是否可行,见状一怔,立刻道:“你……你吃这个做什么?” 谢缘觉道:“你不是已经把它扔了吗?现在还打算要回去吗?” 凌岁寒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它们都碎成渣了,还怎么吃啊?” 谢缘觉只淡淡道了一句:“天亮了。” 金轮似的朝日破云而出,泼洒下万千霞光,遥遥望去,天地又变成了一幅浓墨重彩的金碧山水画。“天亮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他们发现我不在醉花楼,会奇怪的。”尹若游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这个方法我同意,但凌娘子与谢娘子是否同意,你们考虑好以后告诉我,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彭烈的尸体。” 言罢,她便迈步欲行。 “你等一等,还有一件事。”凌岁寒立刻唤住她,继而顿了顿,却是又看向谢缘觉道,“我听张婆婆说……你要找寺里一个什么静慧法师?你不让她继续给你带路吗?” 原本谢缘觉是欲趁着夜色去看母亲一眼,只要看一眼,知道母亲如今过得还好,她也就能放下她的心,岂料中途突生变故,一直折腾到了天明。这会儿母亲必定已醒,她再去见她,彼此面对面,自己能说些什么呢?好不容易十年过去,或许母亲对自己已渐渐淡忘,如果让她认出自己,平白无故又唤起她的记忆,今后惹她伤心难过,便是自己不孝了。 谢缘觉淡若微风地一笑:“好奇而已,我还从未见过皇室中人呢,但现在我们还有别的紧要之事须做,罢了,此事以后再说吧。” 她如此反应,并不在凌岁寒的预料之内,凌岁寒不由在心里“咦”了一声。 十年时间不短,这么长久的分别,舍迦怎么会不思念自己的母亲?如果……如果……凌岁寒心揪得一痛:如果自己的母亲还活着,不管她在这世间哪一处地方,自己是无论如何、哪怕踩过刀山火海,也必定要立刻去见她一面的。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谢缘觉并不是……凌岁寒满腹疑窦,目光不住往她身上打量,直到又移动视线望向颜如舜与尹若游,刹那间自认为了然大悟:这么多人呢,倒也难怪,若她的确是舍迦,她必不希望她在江湖里认识的人知道她皇室县主的身份。 “既然如此,那么我真走了。”尹若游笑道,“告辞。” 颜如舜目送了一会儿她渐渐远离的背影,倏地起身道:“我跟着她,免得又有什么变故。你们可以先和铁鹰卫谈谈,晚上我们四人再会合不迟。” 醉花楼通常都是晚上热闹,白日清静。但昨日百花宴上的命案尚未告破,庆乐坊各家妓馆暂时闭门,醉花楼的女子们无事可做,夜里早早歇下,清晨也早早醒来,见尹若游又消失不见,都尽量替她遮掩,一直等到她归来,尹若游卸下易容,与她们简单聊了几句,遂回到自己房间。 这期间颜如舜也不知藏身何处,待到尹若游终于将房门关上,转过身,才看见她已悠悠然地坐在了桌边,一只手拿起桌上的小酒壶在尹若游面前扬了扬,笑问道: “走了一路,有些口渴,我可以喝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你便不喝了吗?” “这是自然。不告而取谓之偷,我怎么能随便偷你的东西呢?” “你喝吧。喝完以后,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得到尹若游的准许,颜如舜这才又取过一个小银盏,将酒倒入盏中,一饮而尽,继而便听尹若游微带凉意的声音传来:“你今日帮我,还是为了袁成豪的下落?” “我帮你了吗?可你不是说,彭烈和桓炳的死都与你无关吗?那我今日帮你什么了?”颜如舜放下银盏,扬眉笑道,“你不打算在我面前演戏了?” “如果你真是为了知道袁成豪的下落,你就不应该自作主张。”尹若游缓缓地走过去,走到颜如舜面前,低下头俯视起她的眼睛,“昨天白日我明明告诉你,我亲眼看见掩埋彭烈尸体的那几人乃是蔡源的亲信,我让你彭烈的尸体送到蔡源的府邸——你非要违背我的话,搬出一个死人来让他与彭烈‘自相残杀’,就不怕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知道的消息?” “我的方法是平息风波,你的方法是掀起更大的风波,我还是觉得我的方法更好一些。”颜如舜抬起头,毫不避讳地与尹若游四目对视,“至于袁成豪……我早已经想通,我自己的事情应该由我自己来处理,不需要你来做什么。而我帮你,也与此无关。” 尹若游道:“那与什么有关?” 颜如舜反问道:“你听说过袁成豪吗?” 尹若游道:“闻名武林的江洋大盗,谁人不知?不是与此无关吗,你怎么还是问起了他?” 颜如舜道:“我是想问……除了一些江湖传闻,你……你还有没有在别人的口中听说过他?” 尹若游道:“哪个别人?” 看尹若游的反应,她应该是对此事一无所知。颜如舜犹豫了一下,自己答应了母亲,倘若能够找到尹素,一定替她向尹素谢罪道歉,可如今尹素不幸病逝,自己又何必拿陈年旧事打扰对方女儿的生活?想到此,颜如舜笑着摇摇头道:“没有哪个,我随便问问罢了。我帮你……纯粹是因为我现在看你很顺眼。” 尹若游闻言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沉吟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之时,你曾说过,你见到了你心中的美人。” 颜如舜自然也没忘了那天的情景,颔首道:“是。” “那现在呢?”尹若游刚刚已卸了易容,此时稍稍弯下身,距离颜如舜更近,一张艳比牡丹的面孔放大在颜如舜的眼前,“你究竟看哪一张脸更顺眼呢?” “我是看你顺眼。”颜如舜依然仰着头,眼神也没闪烁一下,语气平静得不带丝毫犹豫,“你就是你,你易一百次容,变一千一万张面孔,你不还是你吗?” 尹若游的心莫名其妙地快速跳动了一下,就这么望着她沉默良久,眼中渐渐浮上一层迷茫,这才后退两步,也坐在一旁,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饮下,话锋一转道:“你的态度变得太快,我不能不思考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诡计。” 颜如舜第一次听她坦然说出自己心中的顾虑,笑道:“接下来我们一起行动,我有什么阴谋诡计,在你眼皮子底下也使不了吧?” 尹若游道:“你还想继续留在这儿?” 颜如舜道:“我和凌岁寒、谢缘觉约了今晚再会合,到时我们一起去找她们?” 尹若游转首看了一眼摆放在墙角边的刻漏,不置可否。 其后,两人都不再言语,尹若游又走到窗边的小榻上合衣而躺,闭目养神;颜如舜则继续坐于桌边,又给自己倒了几盏酒,慢悠悠,若有所思。静默的时间流逝得飞快,不一会儿已从清晨到正午,忽听几下“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原来醉花楼的姐妹来请尹若游前去用膳。 “我今日不舒服,只想多休息一会儿,便不用午膳了。”隔着门,尹若游揉了揉自己额角道,“你让她们也别来打扰我。” 门外的女子道了一声“是”,依言退下。 颜如舜奇道:“你真不吃午饭?” 尹若游摇摇头道:“你自己去街上寻个能吃饭的地方吧,我这里没有什么能招待你的。” 颜如舜笑道:“罢了,那我也晚上再吃吧。” 听见此言,尹若游忍不住睁开眼睛,又望了一眼墙角边的刻漏,眉头微皱:“你不饿吗?” 颜如舜道:“其实你刚才已经招待我不少美酒,我这会儿还真不饿。” 尹若游道:“那更要吃饭了,空腹饮太多酒,对你身体没有好处。” 如此关心的话语居然从尹若游的口中说出来,颜如舜挑了挑眉,感觉到事有蹊跷,随后只见尹若游第三次侧过头去望墙角边的刻漏,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尹若游的目的。 “你想支走我,又打算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想要休息。” “我不打扰你。” “你现在的存在,已经打扰到了我。” 这句话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尖锐,话落以后,她远山一般的秀眉皱得更深更紧,仿佛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垂下眼眸,嘴唇似乎正在微微颤抖。 颜如舜发觉她的异常,登时起身,顷刻间已来到她的面前,只迟疑了一瞬,便伸手去把她的手腕。尹若游欲要躲避,偏偏右手也在这时打起了颤,这一下自然没能躲过。而大多数走江湖的习武之人都略通医术,尽管不能与真正的医者相提并论,但尹若游脉搏的紊乱太过明显,颜如舜想要忽视都难,诧异道:“谢大夫不是已经给你解毒了吗?” 尹若游收回自己的手,手掌撑着床榻,声音断断续续:“跟谢缘觉没、没有关系……” 颜如舜道:“那你这是……” 尹若游不答话,甚至扭过头,不欲让对方看见自己此时脸上越发扭曲的痛苦表情。 颜如舜知她性子一定不会告诉自己的真相,当即道:“我去找谢大夫。” 第58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四) 凌岁寒与谢缘觉欲要返程之时,发现草丛里一块光滑的大圆石上放着两件新衣,应是颜如舜所买。 两人回屋换了衣裳,又与张婆婆见了一面,将尹若游平安无事的消息告知于她,随后才离开善照寺,去了一趟铁鹰卫。 竟果真如颜如舜所预料的那般,胡振川等人看见她们,尽管面色铁青,却没有再对她们喊打喊杀,反而请她们到大厅坐下,命人沏了两杯茶奉上,要与她们认真谈一谈。 “正好。”凌岁寒笑道,“我们也准备和你们谈一谈。” 按照颜如舜的计划,凌岁寒表示她们能帮他们查清彭烈案的真相,甚至查清桓炳案的真相,但首要条件是,他们必须当众向谢大夫赔礼道歉,为她洗冤。 听到凌岁寒如此信誓旦旦的语气,胡振川确实有些心动,江湖第一高手的亲传弟子或许真有一些他们没有的手段本事,来解决他们的难题。至于桓炳的案子其实不归铁鹰卫管,不过此案若也能侦破,那可是大功劳一桩,他即便不在其位,也想谋一谋其政,便点了点头道: “我昨晚想了许久,也觉得我们或许是误会了谢娘子。如果真能查清真相,赔礼道歉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两位娘子究竟多久能够查清真相,总得有一个期限吧?不然,你们查一辈子,也要我们等一辈子吗?” 若依颜如舜之计行事,明日她们就可以找到彭烈与樊鲁的尸体并交给铁鹰卫,再给一个这两人自相残杀的结论。但一来,谢缘觉还没考虑好是否真的要这样做,二来,她们总觉得这两桩案子幕后还隐藏着更复杂的秘密,为避免又发生什么意外情况,还是尽量将这个时间期限延长一些为好。 凌岁寒沉吟道:“那就一个月吧。” “一个月太长了,上头没给我们这么长时间。”胡振川思索道,“十天,最多十天。” “我们能和你们谈,你们不能和你们上头的人谈吗?”凌岁寒,“就十天,我可没这样的本事,倒不如我和你们再打一架。” 最后一句话听起来蛮不讲理。然而一旦想到她是召媱的弟子,铁鹰卫众人都觉她本就应该这样蛮不讲理,甚至她越不讲道理,他们反而越是安心。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那就折中,折中。”胡振川捏紧放在桌下的拳头,面上浮现一个勉强的笑,“二十天如何?” 凌岁寒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二十天倒也不算短,遂颔首道:“好吧,那就以二十日为期!只是,这明明你们应该做的事,现如今由我们来承担,我们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来帮这个忙呢?” 胡振川道:“你们想要什么?” 凌岁寒看了看谢缘觉,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谢缘觉所要的所求的一直很简单,此时也没有犹豫,道:“我叫什么名字,诸位还记得吗?” 这怎么可能忘?胡振川纳闷道:“谢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我叫谢缘觉,缘分的缘,觉悟的觉。”谢缘觉不管他们记不记得,仍再次自我介绍了一遍,“如果今后有人向你们问起长安城的大夫,记得提我的名字。” “这个容易。”胡振川自然立刻答应,又问道,“那凌娘子呢?” 凌岁寒歪着头想了一想,来长安之前,她本是有意加入铁鹰卫——这个大崇朝唯一允许女子加入的官署——再借着官身的方便,伺机报仇。但那时的她虽然也知道现今朝廷昏庸,官府腐败,却怎么也没想到铁鹰卫的行事竟远比她想象中的更恶心,和这群人成为“同僚”,岂不是迟早要被气死?可如果只是要查清当年旧案,她只须私下里悄悄利用他们的力量;但若想要进入警备森严的禁宫,杀了皇帝报仇,白身人绝对办不到,纵使她轻功颇佳也绝对办不到,非得有官职在身不可。 她一向最讨厌受委屈,最讨厌做违心之事,可为了父母大仇,这世间一切她所厌恶的她都可以忍受。思及此,她下定决心,断然道:“我的要求,我早就和你们说过,我要加入你们。” 胡振川愕然:“加入铁鹰卫?” 不错,这件事凌岁寒之前便已说过,但他没想到她现在居然还有这个想法。 胡振川瞬间收紧瞳孔,凌岁寒的本事他现在已不怀疑,但正因为这名女子太有本事,她的师长又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让她进了铁鹰卫,跟养一个小祖宗有什么区别,自己还能如从前那般说一不二吗? 原本胡振川是真心打算将昨日之事一笔勾销,与凌岁寒握手言和,毕竟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但现如今凌岁寒竟然准备威胁他的地位,他深感不悦,心忖看来还是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了她,面上却笑道:“好,只要你真能查清真相,这件事也不难。” 凌岁寒侧头轻声向谢缘觉道:“你还想说什么?” 谢缘觉沉吟道:“昨晚那人,他叫什么名字?” “昨晚那人?你说哪个人?哦,靳玮是吗?”胡振川还当她心怀怨恨才问起此人,遂道,“他已经死了。” 谢缘觉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朝廷置之不理吗?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胡振川道:“昨晚有犯人企图越狱——当然,这个犯人不是你们,而是另一间牢房里的几个恶徒,靳中候察觉此事,拼尽全力阻拦,终于将几个恶徒擒获,却受伤沉重,以身殉职,实乃忠义之士。”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谢缘觉的神色,实在无法从她这张净若白瓷的脸庞上看出什么端倪,只能又问道:“谢娘子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吗?” 谢缘觉默然,她能说不妥吗?她总不能恩将仇报要朝廷处置凌岁寒。 离开铁鹰卫,再次行走在灼灼日光之下,身处于浩荡人流之中,长街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热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一派市井烟火气象。时近正午,她们就近选了一家路边小店,要了些美酒佳肴,酒足饭饱,凌岁寒心情却依然不甚愉快,左手放下筷子,闷闷地道: “重明说得还真没错,他们知道我师君是谁以后,态度居然变得这么快,要是我没有这层身份……你医术毒术都这么高明,你的师长也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吧?”如果谢缘觉确是舍迦,她这些本事十有八九是从九如法师那里学来的,但此前她一直否认自己认识九如,凌岁寒忍不住再一次试探起了她,“你从来不说你的来历,是不是早就猜到会有这种情况?” 岂料谢缘觉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话,目光始终望着小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长得不同的面孔,也穿着不同的服饰,或布褐粗衣,或绫罗绸缎,好半晌才喃喃开*口道:“人命是平等的么……” “当然不平等。”凌岁寒不假思索道,“反正于我而言,好人的命和恶人的命就是不平等。” “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是说什么?” “若重明所言不假,桓炳也是因为作恶才被尹若游杀害,可他这一死,会有无数人为他奔走忙碌……” 而至于靳玮……除了他可能有的亲人朋友,还会谁来在意他真正的死因呢? 谢缘觉胸口又隐隐觉得不舒服,当即收起所有思绪,不再继续想下去,站起身来,将话锋一转:“我吃饱了,想回去休息。” 昨晚她虽睡了一会儿,但真正休息的时间太短,此时确实已感觉到困倦,待回到无日坊的破宅,她进了自己所住的屋子,关上门窗,一沾枕头,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凌岁寒本来打算用别的事继续试探谢缘觉的身份,见对方真的安歇,也不便打扰,背靠着房门发呆。孩提时的无数记忆不受控制地往她脑子里钻,她心烦意乱,一脚踢飞足边一枚小石子,恰在这时不远处的半空之中不知何时掠过一个恍若飞鸟的身影,须臾后来到她的身边,手中已将那枚石子握住。 “你怎么了?生什么闷气呢?”颜如舜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等她的回答,紧接着再问,“谢大夫呢?” 凌岁寒指了指身后的屋子:“她在休息。” 颜如舜迈步就要进屋。 “你干嘛?”凌岁寒按住她的肩膀,“我说了她在休息。” 颜如舜当即把尹若游的状况说了出来:“我是来向她求医的。” 凌岁寒听得甚奇:“可谢缘觉已经给她解了毒啊。” 颜如舜蹙眉道:“她说这和谢缘觉没有关系,我猜她应该是中了别的毒。” 凌岁寒道:“为什么一定是毒,说不定是她身体有什么老毛病呢?” 颜如舜道:“若是疾病造成的疼痛,通常来得突然,没什么征兆,但她发作之前,频繁看了几次屋角的刻漏,显然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凌岁寒道:“那你暂且等等,等谢缘觉醒了,你再问她愿不愿意给尹若游医治。” 颜如舜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只能打扰谢大夫了。” 但眼见凌岁寒拦在门前不让,她身形一晃,遂欲直接绕过凌岁寒,翻窗进屋。凌岁寒左掌一翻,手掌如刀向颜如舜劈去,颜如舜抬手一挡,旋即顺势向前一拍,两人以快打快,刹那间已过了四五招,终究是颜如舜先停下来,皱眉道: “人命关天,万一……” “关天,却不关我。她又不是我的亲人朋友,她就算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和谢大夫有什么关系?” 凌岁寒此言并不是一句气话,而是真心如此认为。 她一向记仇得很,当年定山派的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人因为误会而围攻了召媱,十年过后,她对定山派的年轻弟子依然充满怨恨,前些日子在长安城郊遇到命在旦夕的定山弟子唐依萝,若不是对方将彭烈的去向告知给了她,她真能做到见死不救。何况,数个时辰前她是亲眼看见尹若游要对谢缘觉不利,这仇可就更大了。 她能放过尹若游一马,她觉得自己已很是大度。 听她这般说,颜如舜反而忽然冷静下来,沉吟道:“但尹若游出了事,谁带我们找彭烈的尸体呢?” 凌岁寒一愣,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你也说了,她看了好几次刻漏时间,她很清楚自己中了毒,而若是致命的毒,难道她会自己等死,不知道去找大夫吗?但她做的只是把你支走,所以依我之见,这毒大概就疼一阵子,她打算自己忍一忍便过去了。可是……”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更低更轻,回过身看向那扇房门:“你不可能看不出来谢缘觉有病在身吧?她若休息得不好,睡得不够,病痛发作起来甚至会比中毒更难受。” 颜如舜惊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怎么会知道?” 明明凌岁寒与谢缘觉两个人也才认识不久? “因为……因为……”凌岁寒迅速在脑海中思考理由,“我从前认识一个朋友,她患的病跟谢缘觉患的病似乎差不多,我猜谢缘觉也会有如此症状。” “朋友?”颜如舜若有所思,盯着凌岁寒看了半晌,“你突然对谢缘觉这么好,是因为想起了你的这位朋友吗?” 凌岁寒稍稍一偏头,双目坦荡荡地审视起对方:“你突然对尹若游这么好,又是因为什么呢?” 第59章 暂化干戈为玉帛,廿日为期订誓约(五) 颜如舜不答,也不再非要强行闯进屋,转过身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竟开始了耐心等待。 所幸等待的时间不算很长,半个多时辰后,庭中树上越发清晰的鸟鸣声逐渐将谢缘觉唤醒,她起身披衣,推开窗户,本欲看一看窗外的阳光,未料到看见却是并肩坐在窗外台阶上的两个人影。而颜如舜见她醒来,也立刻站起,将尹若游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她闻言不置可否,从一旁桌上的包袱里取了把镶金玉梳,一边慢慢梳头,一边道:“帮我到井边打些水来吧。” 颜如舜点点头,二话不说,当即往后院的深井行去。凌岁寒略一沉吟,跟上她,走了一段路,才斟酌着道:“你会不会觉得……” 颜如舜道:“觉得什么?” 凌岁寒道:“觉得她有些冷漠无情?” 颜如舜道:“她?你是说谢大夫?” 凌岁寒道:“是。” 初次与谢缘觉相逢,她诊治病人也是这般慢条斯理的,似乎一点也不将病人的生死放在心上,那时的凌岁寒对她存在极深的偏见,是以彼此交谈很不愉快,然而现如今凌岁寒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便不许任何人再对她有误解。 “其实你之前说得不错,尹若游和你没什么关系,和谢大夫也没什么关系,你们又不是朋友,我总不能让谢大夫为了治病救人而伤害自己的身体?”颜如舜笑了笑,说话间已到井边,在柳荫下打了一小桶水,“况且如果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哪来的能力去救别人呢?” 凌岁寒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跟在颜如舜的身后,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也不知是在琢磨这句话,还是在琢磨她这个人。 等到颜如舜将水桶给谢缘觉送去,谢缘觉稍稍梳洗了一下,一切收拾妥当,这才道:“走吧。” 岂料竟是不巧,三人才走出庭院大门,没走了几步,还未来得及离开无日坊,忽见前方屋舍走出一个俊俏的青年郎君,蓦然与她们对视,面露喜色,快步来到她们面前:“谢娘子!你没事啊?!我听说过你在百花宴上被铁鹰卫抓去了,这是真的吗?那你现在……” “常郎君。”谢缘觉停步,向常萍行了一个叉手礼,“多谢关心,我不曾犯案,铁鹰卫只是询问了我一些事,便放了我离开。” 颜如舜本忍不住腹诽早不遇见,晚不遇见,偏偏在这时候遇见,又得耽搁时间,正不耐烦之时听见常萍此言,狐疑道:“谢大夫被铁鹰卫带走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吴昌吴大夫啊。他今早还来找过我,询问你们的情况,问你们有谁回来了。谢天谢地,你们都没有事。”尽管和谢缘觉等人也只是一场未完成的生意的缘分,但常萍坚信她们清白无辜,出于最普通纯粹的同情心,也不希望她们含冤受屈。 在她看来,吴昌定是与她一样的想法,才会来打听谢缘觉等人的情况。 颜如舜听罢却迅速皱起眉头,侧首望了凌岁寒与谢缘觉一眼。此前她们一直怀疑,吴昌找到无日坊并带谢缘觉前往百花宴,乃是受了尹若游的指示,可是今早尹若游明明还和她们在一起,吴昌又找她们却是为了什么? 事情的蹊跷更多了,三人即刻告别常萍,继续迈步向醉花楼行去。 命案发生的次日,醉花楼极为清静,客人们暂时不能来此也不敢来此,乐妓们无事可做,大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这更给了她们方便,很轻松避过他人耳目,上楼找到尹若游的房间,却没在屋里发现尹若游的影子。颜如舜颇为焦急,正要出门到别处去寻,忽听墙角某处似乎传出一点呻吟声。 三人不约而同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谢缘觉又徐徐走到一方黄花梨圆角柜前,拉开柜门,果不其然见到蹲在柜中缩成一团的身影,轻声问道:“你很喜欢待在这个地方吗?” 柜中的女郎没有任何回应。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面肌痉挛,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得不成样子,已完全看不出她原本的美貌。而她似乎也不愿让旁人目睹她此刻的不堪,扭过头,也转过身,忍不住拿脑袋撞了一下木柜。谢缘觉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昨夜她中毒之后的反应,心底道了一句难怪…… 唯有自幼在疼痛之中生长的人,才能忍受疼痛。谢缘觉心有戚戚然,也蹲下身,将自己的右手伸了过去,却听尹若游咬着牙吐出一句: “你……你解不了这毒……” 谢缘觉入世为的就是求名,一听这话可不服气,抬头向颜如舜使了个眼色,两人扶着尹若游的身体一起将她拉了出来,随即三根手指搭在尹若游的手腕,探了会儿她的脉搏,又观察了会儿她的脸色,才沉吟道:“是七苦散么?” 尹若游睁大眼睛,目光里露出些惊讶与钦佩。 颜如舜蹙眉道:“这是什么毒?” 谢缘觉道:“此乃百年前一位毒术高手所制之毒,取金环蛇,银纹蝎、豹头蟾、锥心蜂、黑花蚁、铁箭蜈蚣、红血蜘蛛这七种世间至毒之物炼制而成。若不能提前服下解药,每隔七日便会发作一次,每一次都会被剧痛折磨整整一天;待到第三次,也就是第三个七日,若还无解药压制此毒,便会七窍流血而亡。而它的解药分为两种,其一只能在七日之期来到之时暂时消解疼痛。你中此毒至少已有七八年,应该一直都是服用的这种解药吧?” 尹若游依然没答,身子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仿佛蛇的扭动。 颜如舜则迫不及待地问:“那要彻底解毒,永不再复发,需要什么解药?” 谢缘觉道:“解毒的方子我知道,只是……所需的七种药材太过珍贵,每一样都价值连城,寻常药铺是绝对买不到的。” 尹若游终于微微张开口,难抑的呻吟再次从唇间溢出:“我就说……你解不了这毒……” 谢缘觉不与她争辩,一翻右掌,指间持着数枚银针在刹那间刺入她身上十余处要穴,不过顷刻,她遂觉体内的疼痛缓解了许多,虽然没能完全止痛,但已在她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这里不方便煎药,只能暂时如此。待会儿我写一张药方,每隔七日,照此方煎药服用,自然能消解疼痛。而如果你能找到那七种药材,我也可以为你配制真正的解药。”在她讶异的神色之中,谢缘觉淡然开口,“你说这毒,我解不解得了?” 尹若游一愣,低头看向自己身体上的银针,嘴唇翕动,最终欲言又止。 颜如舜再次插话道:“既然这七种药材在寻常药铺买不到,那么还有哪里能找到?” 谢缘觉道:“我听我师君说,这七味药材,定山派藏有其中一种,藏海楼藏有其中两种,余下的据我所知,有一味曾经被当今天子赐给了润王谢惟,别的……”她犹豫了一下,摇首道:“别的我也不清楚。” 颜如舜道:“那就用你开的药方,每隔七日服一次药,虽麻烦了一些,只要能有效果不就成了?” “这不是麻不麻烦的事。”谢缘觉的目光从尹若游脸上一掠而过,波澜不惊,谁也未曾察觉到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怜惜,“无论是什么毒,长久留在体内都会伤身,若不能彻底解毒,用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再过十几二十年,她恐怕会有多种疾病缠身,甚至渐渐瘫痪,不能行走。” 对于谢缘觉话中的结果,尹若游似是早已知晓,脸上不见丝毫意外之色,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又坐到窗下椅上,恢复一派从容。颜如舜闻言却大惊失色,担忧与歉疚的复杂情绪充盈胸间。 谢缘觉接着道:“因此若有谁给一个人喂下七苦散,通常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控制对方,逼迫中毒者成为自己的傀儡。” 凌岁寒自进了此屋,便独自伫立在门口,无论是对尹若游的身体状况还是对她们三人之间的谈话,好像都漠不关心,到这会儿,也依然只低头注视着自己腰间的长刀,低声道:“难道吴昌是……” 尹若游的痛苦已缓解大半,听觉又变得敏锐,当即道:“你说什么?吴昌?” 凌岁寒直截了当地道:“吴昌是你手底下的人吗?” 尹若游道:“他只是一个普通大夫。” “你现在都这个样子了,还骗人,你累不累啊?”凌岁寒更加不满,“一个普通大夫,对我们未免也太关注了一些。” “我没有骗你,他的的确确只是一名普通大夫,但医术不错,所以我常常请他来醉花楼给楼里的姐妹们诊病。”尹若游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他的诊金超出市价不少,所以偶尔我请他做些别的事,他也不会拒绝。前些日子,我确实请他去无日坊看过你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一看你们是死是活。” “什么是死是活?” “那日你不是与颜如舜打了一场?” 凌岁寒这才了然,又追问道:“那之后呢?你让他带谢缘觉去百花宴是又想干什么?” “百花宴?”尹若游终于微微一惊,“我只让他瞧瞧你们有没有受伤而已,他将你们的情况回报于我后,我便没让他再去找你们。你们会去百花宴,是因为吴昌的缘故?” 这一次,凌岁寒对她的话并不怀疑,点点头道:“如果你确实没有骗我,那他幕后定然还有主使,且十有八九是给你下毒之人。” 原来如此……听到此处,尹若游登时恍然大悟。尚知仁虽然多疑,但那只是他身为上位者的一种习惯,对任何人都不会完全信任,她原本摸清了他的脾气,这些年来在他面前表现得极好,也算很能讨他的欢心,从未露出过什么破绽,因此在凌岁寒这句话说出来之前,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昨夜百花宴的命案发生以后,她再次与尚知仁见面,对方态度居然大变,无论她说什么,他眼中的冷意与讥讽之意都明显得让她心惊。 而七苦散的解药,他也没再如往常一般交到她手中。 没料到竟是这里出了岔子。这般看来,从最初起,吴昌就是他派到自己身边的人。 尹若游微微抬眸,飞速地扫了颜如舜与凌岁寒一眼,后悔不已。果然,好心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只会给人带来灾祸的东西。 刹那间,尹若游杀心又炽,旋即只听颜如舜道:“其实……我将彭烈从铁鹰卫带出来的当天夜里,我问过他一些话。” 尹若游收起神色间的寒意,垂下双眸,不再去看她,耳朵却听得认真。 “他和我说,他当初之所以杀害章宣,不是因为贪图章府的财物,而是与朝中的某位大官做了一场交易,杀人领钱。而你,尹若游——”颜如舜则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绝色女郎,终于将藏在心底许多天的秘密给说了出来,“正是这名大官手下的一名杀手。我好奇了很久,彭烈所说的这位大官究竟是谁?” 尹若游开口便习惯性想要隐瞒,心中一动,忽地意识到她们既已经牵扯进这件事里,尚知仁也已经知晓了她们的存在,而她们若还对此事懵懵懂懂,那可十分危险,遂轻叹一声:“我想你们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是本朝天子最为宠信的大臣——”稍稍顿了顿,又笑道:“或许现在算不上了,也仍能算之一吧,本朝尚书左仆射尚知仁。” 谢缘觉眸光率先一动:“是他……那七苦散之毒,也是他给你下的么?” 尹若游反问道:“你们既已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身份,不害怕的吗?他恐怕已经盯上你们了。” “他的身份很了不起吗?”凌岁寒始终低头注视系在自己腰间的长刀,唯有声音传来,“那正好,我这个人偏偏喜欢与大奸巨恶相斗,他要来找我就来好了。你还没说呢,给你下的毒,也是此人么?” 江湖人士,果然胆大妄为。尹若游本还抱着几分希望,当她们听到“尚知仁”这个名字,或许心生恐惧,赶紧离开长安城这个是非之地,自己也能少几个麻烦。可惜一计不成,她只得另思一计,垂首道:“不错,我之所以掳走彭烈灭口,也是因为尚知仁的命令。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是不会给我解药的……” 颜如舜道:“谢大夫说你中毒至少已有七八年,那你在他手下……” “十二年。”尹若游决定取得她们的信任,便需要多说几句真话,“我是十二年前刚到醉花楼不久,他在楼里遇到我,无意中发现我似乎有些当杀手的天赋,才将我买下培养。过了几年,我学了不少本事,他怕我有能力逃走,因此给我喂下七苦散之毒。” 醉花楼花魁的年龄虽非人尽皆知,但也并不是什么秘密,颜如舜早就打听过,尹若游今年的年纪二十有二,那么十二年前,她也才刚刚十岁而已。 如此身世,谁听了都觉可怜,颜如舜又蹙起眉头,凌岁寒却在这时冷哼两声:“他给你下毒,他控制了你,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可从来没害过你,就因为你过得惨,便可以无缘无故对无辜下手了吗?昨天夜里,你偷袭暗算谢缘觉到底有何目的?哦——”她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道:“那个张婆婆说的恶霸不会就是尚知仁吧?” 尹若游心下一凛,慌张了只一瞬,旋即恢复镇定,轻声道:“是……那张婆婆的确是个普通百姓,因为不小心得罪了他,他便欲除她而后快。我是因为……因为看婆婆可怜,这才救下她,将她安置在善照寺。”说到这儿,她声音渐渐哽咽:“我是怕谢大夫不小心将消息走漏,尚知仁一定会杀了我的,他已经怀疑我了,所以……所以我才……” 示弱,是尹若游极擅长的一件事。 无论此刻她胸腔里的那颗心有多么冰凉,她都可以随时随地让自己眼泪流下来。 不似平时的冶艳。 一张脸如梨花带雨,山茶凝露。 凌岁寒听到这阵哽咽,终于忍不住,在自己进屋以后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尹若游,顿时怔住:“喂,你……你哭什么啊?我们可没欺负你。既然事情是这样,那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们真相?难道我们会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出卖你和张婆婆吗?” 尹若游抹着眼泪道:“我和你们认识也不久,我如何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 凌岁寒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尹若游点点头,眼角仍闪烁着泪光。 凌岁寒道:“好,那你现在向她道歉。” 说到这个“她”字之时,凌岁寒伸手指向一旁的谢缘觉。 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顺利进行,尹若游心道自己目前必须与她们搞好关系,尽管内心不以为然,面上却十分乖顺的模样,颔首道:“对不起,谢大夫,昨夜之事,是我的错。” 谢缘觉沉吟不语。 凌岁寒道:“你原谅她了吗?”还不待谢缘觉回答,她补上一句:“你可以不原谅她的,是她对不起你,你没必要有负担。” 谢缘觉这才淡淡一笑:“怨恨会让自己心情不畅,甚至生出毒素,影响的是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从来便没有怪过你。” 凌岁寒道:“好吧,我就知道你如此好心。那……”她顿了顿,仿佛很不情愿地对着尹若游道:“那我也勉强原谅你这一次。”旋即再向谢缘觉问道:“那七种药材分别都是什么,要不你全都说出来,你不清楚它们的下落,说不定我们知道呢。” 不知为何,谢缘觉并未立即回答,又在沉默思索。 而尹若游在一旁,霎时间陷入震愕。 从始至终,尹若游与任何人相处,不论遇到任何状况,永远保持镇定,永远游刃有余,哪怕偶尔的慌乱也仅有一刹那儿的时间,却在听到凌岁寒这几句话以后,不由自主望向她的脸庞,整个人仿佛雕塑一般呆住。 谢缘觉终于从椅上起身,缓缓走到尹若游的跟前,语气也仍慢条斯理:“你中毒已久,即便那七味药材现在全部找到,我配制出解药,你的身体也承受不住,不能立即服用。你跟我们回无日坊吧,这些日子我先配些别的药为你调养。” 第60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一) 尹若游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迟疑道:“可是……” 凌岁寒道:“可是什么?难道你不相信她的医术?反正她已答应为你解毒,你也不用再怕尚知仁威胁你了。” 尹若游听罢思索有顷,忽然间轻声一笑。 看来她们都误会了一点——她甘愿留在醉花楼,甘愿做尚知仁手里的一把刀,从来不是因为怕死。从前她有别的顾忌,如今这顾忌已经得到解决,她若不让他们尝一尝报应,又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受的痛苦?不过现在尚知仁确实已怀疑起了她,接下来必须加快行动,而这行动也不一定非要在醉花楼进行。 但为求妥善,在走之前,尹若游仍是先找到醉花楼的梁妈妈,道自己昨日受了惊吓,需要到道观静养一段时日。 至于究竟是哪座道观,她不说,梁妈妈也不敢问,只犹豫着道:“那如果尚公又派人来找你……” 尹若游道:“你便转告尚公,他不是要我找到它么?我一直待在醉花楼又怎么找呢?” 言罢转过身,她再度回屋,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囊,又给自己改一下装扮,就此离开了这座金雕玉砌的高楼,与颜如舜、凌岁寒、谢缘觉三人赶在暮鼓声落下以前回到无日坊。 重回此地,这座宅院仍是如此破旧。 第一次是来到这座宅院之时已是深夜,夜色昏暗,很多景物看得不甚清楚。此时尹若游借着夕阳光辉,在院里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发现这院子其实比醉花楼还要宽阔不少,必定曾经也是哪位权贵富豪的住处,可惜如今破瓦颓垣,衰败不堪。 她突然有些好奇这宅院的来历,遽然一阵“哇哇哇”的叫声传入她耳内,她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一间小屋的窗台边站在一只浑身黑羽的小鸦,正朝她扑腾着翅膀,偏偏就是飞不起来。 谢缘觉道:“看来它还记得你。” “记得我?”尹若游疑惑地走了过去,终于恍然道,“你说它是那天的那只鸟?它都长这么大了么……” 她说着伸出右手,那小鸦继续扑腾着翅膀努力一蹦,竟真的蹦到了她的手掌心上,那阵哇哇哇的叫声虽颇为聒噪难听,但从中透出的欢喜兴奋让尹若游唇角也不由浮现出一点笑意,不知不觉间轻声吟出一首诗: “移入新居喜得家,小窗闲坐看飞鸦,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 颜如舜道:“这是什么诗?” “是本朝初名士郑延敬所作的《新宅》。”醉花楼作为长安城最有名的妓馆,招待的客人们都是自诩风流的达官显贵,与他们结交,除了有貌,还得有才有艺,因此尹若游自幼读了不少诗文,“我只是觉得眼前情景,恰与此诗相合,也不知怎么……便念了出来。” 颜如舜笑道:“我不懂诗。不过,一来这乌鸦还没能学飞,恐怕算不上飞鸦;二来这宅子已有三百多年,更算不上新居新宅了。” “三百多年?”凌岁寒见她说得肯定,奇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颜如舜似又在不经意间睇了尹若游一眼,略一沉吟,道:“你们听说过昙华馆么?” 凌岁寒摇了摇头。 谢缘觉从前闲居无事,读的书也不少,思索道:“是荣朝卢彦卿的昙华馆么?” 颜如舜道:“不错。它距今不是已有三百多年了?” 谢缘觉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颜如舜此言的意思,抬眸又将四周打量了一圈,不可置信地道:“你是说,这里,这座宅院,便是当年卢彦卿最为喜爱的别院——昙华馆?” “我看书上说,卢彦卿所建的这座别院,亭台楼榭,高低错落,假山清池,曲折回环,更有无数奇花异草点缀其中,可谓是一步一景,一景一画。”见颜如舜并不否认,谢缘觉更为感慨,“尤其是他重金求来的西域昙花,洁白无瑕,有绝俗之美,也栽在此院之内,最得他喜爱,因此他才将此院命名为‘昙华馆’,而‘昙华月色’甚至是昔年荣朝的长安十景之一。元平五年春,卢彦卿邀亲朋好友约上百人在昙华馆中聚会,大摆筵席,正赏花观月饮酒,人人欢乐无穷之际,他却忽然感叹了一句:‘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谁知你我今日之乐,能享几时?昙华馆之辉煌,能存几时?’——我因为这个典故,一直想要知道当年的昙华馆如今究竟在长安的何地何处,欲往实地一观它三百多年后的样子,没想到竟有如此巧合,我在这里已住了多日。” 史书浩瀚如云烟,而谢缘觉读书不为科举功名,很多书籍她都是兴致来了便随手翻上几页,兴致没了便又随手丢下,也没怎么认真记忆,能够让她印象深刻的典故记载,必定是因为让她感同身受,牵动了她的情绪。 听到此处,凌岁寒同样大吃了一惊,她过去十年练武的时间远远多过习文的时间,但卢彦卿此人,出身于昔年第一世家青川卢氏,他自己本人亦是荣朝第一大权臣,端的是权势富贵滔天,连天子也要对其毕恭毕敬,自然在青史留名,哪怕是黄口小儿也大都听说过他的名字。 凌岁寒更疑惑另一点:“卢彦卿逝世之后不到二十年,天下战火四起,荣朝覆灭,青川卢氏也逐渐衰落,他的别院变成这个样子,在情理之中。但我实在想不明白——”她盯着颜如舜一字一句地道:“昙华馆的房契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颜如舜笑道:“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晓得这盛衰兴废,是自然之理。荣朝覆灭,还会有新的朝代建立;青川卢氏衰落,也还会有新的世家大族兴起。在这三百多年间,昙花馆几易其主,其中还经历了三次战火,但这一带始终是权贵聚集之地,因此起初昙华馆的每一任新主人都会将此馆重新修缮;然而后来世事迁移,沧海变桑田,到了本朝,这一带被划分为余通坊——” “余通坊?”凌岁寒还未听她说完,便忍不住打断道,“可你不是说这叫无日坊吗?还有常萍,她也一样把这儿叫做无日坊呢。” 况且此前她跟附近的百姓问路之时,一说起无日坊,也几乎人人都知道,怎么这会儿颜如舜又提起什么余通坊? “余通坊,是它本来的名字。但如今住在这儿的人,基本都是穷苦百姓,为了生计,早出晚归,通常每日的开门鼓刚刚敲响,天还未亮,他们就得出门干活,直到日暮方归,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此,休沐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可能存在。所以不知是谁把这里戏称为‘无日坊’,其意是他们虽为余通坊居民,白天却不待在余通坊内,这一辈子都难以看到余通坊的太阳,这个戏称传开了,现在长安城中的百姓知道‘无日坊’的甚至多过知道‘余通坊’的。” 见对面三人脸上露出了然神色,颜如舜又笑道: “正因如此,那些有权有势的达官显贵自然不会花钱买下此宅,总不能要他们天天和这些穷人住在一起?直到本朝有姓穆的大官,名字叫做穆颉的,他对荣朝的那位卢彦卿十分仰慕,他买下昙华馆,不是为了居住或游憩,而纯粹是为了缅怀古人。只可惜他刚刚买下这座宅子,还没来得及修,穆家遭难,他全家就都被天子流放于蛮荒之地。” 尹若游眉梢一挑,语气里带了点惊讶:“你不会告诉我们,你就是穆家的后人吧?” “当然不是,我姓颜,可不姓穆。”颜如舜笑了笑,又稍稍一顿之后,才郑重地、语音极清晰地道,“不过,我母亲曾经确实是穆府的人。她是穆府二夫人、也就是穆颉二儿媳的婢女,名唤颜璎珞。”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目不转睛,只盯着尹若游一个人。 尹若游神色如常。 如此看来,尹素既不曾向她提过袁成豪,也不曾向她提过颜璎珞。颜如舜见状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又想:那自己是没有必要再和她说起往事。 但颜如舜还发现,自己虽是为试探尹若游才说起昙华馆的来历,却显然引起了尹凌谢三人的好奇,她便得继续解释下去:“那穆二夫人为人良善,平时待我母亲不错。我母亲心怀感恩,偷偷将二夫人的一对儿女送出穆府,送给了二夫人的朋友抚养,不然他们年纪那般小,跟着父母被贬去那么远的地方,只有死路一条。穆颉没料到我母亲一个下人会有如此忠肝义胆,悄悄把昙华馆的房契赐给了我母亲。因他那时刚买下昙华馆不久,几乎没什么人知晓,他希望这地方能成为我母亲的容*身之所,可是……后来我母亲去了别处,这房契她一直藏着。” 原来如此,尹凌谢三人这才恍然大悟,她们此前一直觉得无日坊这种地方出现这样的宅子太过奇怪,原来是有这样的来历缘故。 尹若游笑道:“照这般说来,我刚才念的诗,便更与眼前情景相合了。” 颜如舜道:“哦?为何?” 尹若游道:“写此诗之人,乃是本朝初年的一位名士,他年轻时才华横溢,也曾汲汲于功名,后来人到中年,经历了太多风波坎坷,心境渐变,因此买下一座百年老宅,修之后入住,乃是为大隐隐于市,从此过上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才会称其为新宅新居,也才会有‘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之句。如你所说,百年前昙华馆附近一带本是权贵聚集之地,而到了本朝,这一带住的则全都是穷苦百姓,远离权势中心,也就是远离是非,那么现如今的昙华馆倒也算得上是桃源吧。” 只可惜,她不可能一直藏在此处,不问门外事。 纵然这里是桃源,也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桃源。 但她们…… 尹若游的视线从颜凌谢三人的脸上依次掠过,忽又问道:“你们接下来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颜如舜看了看凌岁寒与谢缘觉。 凌岁寒向她笑道:“说起来,我们在这儿住这么久,还没给你付房钱。” 颜如舜莞尔道:“无论昙华馆从前有多么富丽堂皇,现在破旧成这个样子,我即便想把这宅子赁出去,也不会有谁花这个冤枉钱。只要你们不嫌弃,想住便一直住吧。” “我还要在长安待上许久,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也懒得再找别的宅子。既然你不要我付钱,那我可不跟你客气了。”凌岁寒性子直率,确实从不说客套话,然而再次望向谢缘觉,她却多了几分犹豫,“你……你在这儿住得惯吗?” 谢缘觉道:“我的病人现在在昙华馆,我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 “既然你们已决定一直住在此处,你们就没想过……”尹若游抬眸望了望屋顶倾斜的梁木,蹙眉道,“把这宅子修一下?” 凌岁寒道:“前些天我们去西市买了几张新床与枕头被褥,夜里能睡一个好觉就行。但要将这里重新修……还不如直接买一座小宅子,恐怕花的银子还少些。” 尹若游嫣然一笑,将手掌心里托着的小乌鸦放回窝里,打开自己从醉花楼带到昙华馆的一个小木箱,无数的金银珠宝在从窗外投来的暮色里闪闪发光。 “若只是简单修缮一下,它们应该足够了吧?” “谢大夫说了,你想要彻底解毒,所需的那七种药材,每一样都价值连城。”这么多的珍宝陡然出现在眼前,颜如舜眼睛也没眨一下,摇了摇头道,“你还是留着它们买药吧。” “谢大夫也说了,那七种药材目前已知的分别被定山派与藏海楼、润王府收藏。藏海楼积累的财富,大崇朝恐怕没有谁能比得上,这自不消说;润王谢惟乃是当今圣人之子,不仅有财还有权;定山派是屹立江湖武林两百余年而不倒的第一名门大派,想来也不会缺钱。只有他们花钱买别人的东西,我们花钱买他们珍藏的奇药,他们会愿意卖吗?这岂不是丢了他们的面子?”尹若游依然笑道,“这些金银,我也没别的用处。你们既已决定要住在此处,把这里修一修,便算是……我付的房费与诊金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二) 在场四人中,若论谁最有钱,非尹若游莫属。 颜如舜虽是如今江湖里有名的大盗,但这些年所盗之财物,能找到原主的都物归原主,实在不能找到原主的她也全部用来救济穷苦百姓,自己是一文不留。 凌岁寒这十年来则一直跟师君生活,召媱看似是无亲无故的独行侠客,实则这世上任何人无论什么身份,都必然会有父母亲人,召媱出身于富商之家,只因她没一点经商天赋,自幼偏爱舞刀弄剑,父母离世以后,遂将家里的铺子都交给了表姐与堂妹经营,自己去江湖里闯荡,家里每年赚的钱会寄给她一些。她自认为自己一点事没做,这些银子拿多了也于心有愧,每年便只收了极少一部分,因此凌岁寒跟着她自然从未缺吃少穿,但也不可能再像幼时那般锦衣玉食。此次凌岁寒告别师君,前往长安之时,召媱送了她一些盘缠,并不算很多,是以凌岁寒欲要加入铁鹰卫,除了更方便报仇,也是希望能赚些俸禄,免得再过几个月便没钱生活。 至于谢缘觉,她身份本来最为尊贵,偏偏自她十五岁那年起,因裴惠容被休一事,她在家书之中与父亲争吵了一番,便从此与父亲断了联系,也再没有收到过睿王府寄来的任何财物。所幸她那时医术已小有所成,九如每每为病人诊治,她都会在一旁协助,病人付给九如的诊金,自然有她的一部分。而她在长生谷吃喝不愁,除了偶尔会在山谷外的小镇集市买些漂亮衣裳首饰,剩下的银子也都攒了起来,足够她接下来两三年的吃穿用度。 然而要是和尹若游的财富比起来,那就远远不如。 尹若游做下决定:“不如明儿我们一早就去西市,请几个工匠,再置办一些家什。” 一旁另外三人互相望望,点点头,也不再推辞。 次日黎明,晴空万里,日光灿烂,她们早早出了昙华馆的大门,在街上一家小店用过了早膳,随后一同前往了长安城最为繁华热闹的西市。 西市之内人潮如流,无论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还是本地的富豪乡绅,抑或是外州来赶考的文人士子,又或是身骑高头大马的金紫官员,在这里都能看到,他们摩肩擦踵,逐队成群,进入两旁林立店肆,如金子般的阳光洒在那一排排红墙绿瓦之上,喧哗声中充斥着人间烟火气。谢缘觉在人流里走了一阵,哪哪都觉得新奇有趣,忽听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响,她停下脚步,往左前方望去。 凌岁寒幼时在东西两市逛惯了的,这会儿也不觉得有何新鲜,遂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谢缘觉的身上,见状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奇道:“那几个胡商有什么不对吗?” “胡商?那他们牵着的是……骆驼么?” “当然。” “果真是骆驼。”谢缘觉低声呢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骆驼。” 十岁以前的谢妙,其实身体远比现在更差,多走几步路就忍不住难受喘气,她不得不遵医嘱,待在屋中静养,读书或作画劳心费神,她也不能坚持太久,是以她每日最期待的事便是符离的来访,她们两人能一起谈天说地。长安多胡商,东西两市的店铺有许多都充满着西域风情,谢妙第一次听说这些风俗,包括听说骆驼这种动物,都是在凌澄的口中。可惜她在脑海中想象了很久,就是想象不出骆驼的双峰应是何模样,凌澄为此特地请了有名的画师专门画下一幅西市交易图。 那是年幼时的谢妙对于四海臣服、万国来朝的大崇盛世的最初印象。 往事又浮心头,谢缘觉不由心忖,如此看来,自己其实已颇为幸运,现在的自己只要不太过劳累,多走一会儿路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她的病不能有郁结积滞心中,因此凡事她都需要尽量往好处想,不可以自怨自艾。于是思绪又一转,她抬眸将西市这一番热闹景象收入眼底,发现它们竟与幼时所见的图画相差无几,心底便又生出隐秘的喜悦:纵然如今的圣人已不再是从前那样的有德明君,纵然如今的官场有胡振川那样的赃官污吏横行,然而大崇的底子好,只要圣人愿意重新任用贤臣,励精图治,相信朝野上下很快会恢复清明。 而人总是贪心,得陇望蜀,谢缘觉也不例外,她终于亲眼目睹了人世间的繁华兴盛,便更想在这个人世间多停留几年。 一来,再多看看这人世的美好;二来……直到现在她仍没能找到符离的下落,她实在害怕在自己死前也得不到关于符离的一点消息,这将是她人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因此之前在前来长安的途中,她与好几家医馆的大夫比试医术,除了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名字,还总会向他们打听是否曾经见过一个姓凌的、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娘子——以她对符离的了解,即使对方为躲避通缉而隐瞒身份,也只会改名,绝不会改姓。而自从重回长安,在这天子脚下,人多眼杂,她不便再如此打听,只怕引起某些人的怀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她只要一回忆起年幼时的往事——譬如刚刚进入西市的那一刹那儿,看到许多骆驼商队的那一刹那儿——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凌澄。 这个人,这个名字,在她十岁以前的生命里留下了太多不可磨灭的痕迹。 “你怎么又在发呆?”突然响起的声音又传到她耳边,原来是凌岁寒盯了她许久,见她出神许久不知想着什么,才终于忍不住再次出声询问。 “我是在想……”谢缘觉淡淡一笑道,“长安真是个好地方。” 凌岁寒默然,这句话她无法接口。 长安城承载了她最惨痛的回忆,也珍藏着她最欢乐的岁月。 它究竟算不算一个好地方? 凌岁寒自己也想不明白。 两人各自沉吟之际,颜如舜与尹若游已走进附近一家铺子采买家什。尹若游看中一架鸡翅木百花纹镜台,正欲直接付钱买下,颜如舜却与那老板讨价还价了起来,尹若游手里握着钱袋,在旁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拉了拉颜如舜的袖子,低声道:“这东西也不贵,你何必费这么多口舌。” “你从前很少自己买东西吧?”颜如舜也低声笑道,“若真不贵,他们做小本生意的,我们确实不必争这么一点蝇头微利;可这家铺子的镜台,超出市价许多,我猜他是见你穿着打扮不俗,只当你是哪家豪门大族的贵女,故意让你当冤大头呢。” “那好,你继续和他讲吧,我可不耐烦。”尹若游眼珠一转,见凌岁寒与谢缘觉正巧终于在这时进了铺子,遂又笑道,“我们不如分头逛逛,你们见着什么喜欢的,让老板送到昙华馆,到时都由我来付钱。我去找找哪里有修宅子的工匠。晡时,我们直接回昙华馆会合。” 颜如舜已快要将那老板说动,不能半途而废,望了一眼尹若游的背影,略一犹豫,继续和老板讲价。 而西市人山人海,尹若游一入人群之中,宛若鱼入江海,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她时不时回头望望,待确定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都没有跟上来,又转了个方向,竟直接离开西市,快步往东行去,穿过两条街,前方一家店铺门楣上“吴记医馆”四个大字的横匾映入眼帘。 尹若游迈步进入吴记医馆的大门,足足一炷香时间,才又走出店门,原路返回。 在西市逛了一圈,用过午膳,又买了些喜欢的器物,尹若游这才带着数名工匠回到无日坊昙华馆。刚巧在坊门口遇到两辆驴车,车上也拉着各种家什,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从车上跳下,四人重聚,吩咐伙计们将车上的什物一一搬入馆内,工匠们也在馆内四处看了看,与尹若游等人商讨修方案。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附近屋舍的百姓。 尽管像颜如舜所说的那般,在余通坊居住的百姓为生计,大都早出晚归干活,此坊才会有“无日”之名,但妇孺们操持家务,白日里仍是待在家中的。和工匠们商谈完毕,约好他们再次上门的时间,颜尹凌谢四人送了他们离开,忽见前方不远处一家屋舍的木门推开一点缝隙,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正充满好奇地偷偷瞧着她们。 四人都莫名觉得门缝里那孩子有些眼熟,回忆片刻,展颜一笑。 十分友好的笑容,让那女童登时放下戒备,扬起清脆的语音:“姐姐,我见过你们。” 谢缘觉颔首道:“我们也见过你,你家的灯笼很漂亮。” 原来她们四人初到无日坊的那天夜里,常萍曾带着她们敲响这家小院的大门,在这女童的手里买了四盏灯笼。那灯笼上的双鱼花纹栩栩如生,精美异常,让谢缘觉印象深刻。 “它们更漂亮。”小孩子没成年人那么多的顾忌,毫不掩饰她语气里的艳羡,目光望向驴车上还没搬完的各种什物,“我能摸一摸吗?” 这是一件小事,自然没什么不可。她们正要点头,却听一旁忽然传来一声略带严厉的呼唤:“小彩灯!” 对门另一家屋舍的大门不知何时被推开,门首站了个约莫二十余岁年纪的女子,面容娟好,但不施粉黛,一头乌发用布巾包起,显然是妇人打扮,微笑着走过来,将那女童拉到自己的身边,继而又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真是抱歉,这孩子年纪还小,倘若冲撞了几位贵人,还请几位贵人莫要与她见怪。” “她不是挺乖的么,哪里有什么冲撞?”凌岁寒看出了对面妇人眼中的畏惧,却不知她究竟因何畏惧,只觉莫名其妙,继而又发现那女童眼中的失落,想了一想,将自己适才在西市买的蜜饯果子递给了对方,“吃不吃?” 小孩子几乎没有不爱吃甜的。 女童却面露犹豫之色,抬头望了望依然拉着自己的妇人。 那妇人愣了一下,缓缓松开手。 女童欢喜地伸手接过蜜饯,先道了一声谢,便忙不迭从纸包里拿了一颗塞进嘴里,眼眸瞬间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姐姐,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会这么好吃!满姐姐,你也尝——”她又拿了一颗,抬起手,踮起脚尖,在那妇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已塞到对方的嘴巴里,紧接着笑道:“我再拿回去给我阿翁吃!” 颜如舜望着她欢快得仿佛一只小鸟儿似的背影,不觉莞尔:“你们不是一家人吧?” 那妇人还在呆滞之中,茫然地咀嚼了一下嘴里的甜味,摇摇头道:“那孩子父母早逝,家里只有她和她阿翁相依为命,我们这些街坊平时会多照顾她一些。” 尹若游道:“你们怎么都叫她小彩灯?” 这个名字真够奇怪的。 那妇人道:“她家几代都是做灯笼的匠人,我们见她家做的灯笼着实好看,便给她取了这个外号。至于她的本名……我只知道她姓元,叫什么我还一直没问过她呢。” “那你呢?”名字是一个人存在的象征,因此谢缘觉习惯地询问,“娘子又如何称呼?” “我姓杨,听我父母说,我是在小满那日出生,所以我单名一个‘满’字。”那妇人见她们态度这般温和,颇感讶异,心里盘算起来,很快改变态度,笑容里多了几分讨好,不仅有问必答,还答得十分详细,“几位贵人可以唤我为满娘。” “我们算什么贵人,你千万莫要再这样唤我们。我姓颜,你直接叫我重明便好。”颜如舜顿了顿,又依次介绍了尹若游与凌岁寒等人,只是提到尹若游的时候称呼她为“尹螣”,继而道,“跟你一样,我们如今也住在这里,是前不久才搬来的。” 跟我一样?我可买不起你们用驴车拉来的那些东西。满娘忍不住腹诽了一句,面上笑容却更盛,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原来如此,那我们今后岂不算是同住一坊的邻居了?今儿能在这儿遇见也算是有缘,四位娘子若不嫌弃,要不来我家吃顿晚饭吧?” 第62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三) 日已暮,浑厚的闭门鼓声似从天际传来,是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但她们与这妇人刚刚认识,一点也不熟悉,本有意拒绝,偏偏那妇人格外热情,还不待她们开口,又说自家本就是卖吃食的,自己厨艺还算不错,绝不会让她们失望。她们闻言有所心动,这才点点头:“那就多谢了。” 往前走十余步,便是满娘的家,极狭窄的一座小宅子,入门便给人一种憋闷感,前屋除了隐有裂纹的桌椅,竟别无他物,而她们一坐到椅上,便听到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 “没事没事。”满娘赶紧道,“那凳子用得久了,估摸着木头是有些老化,但你们放心,我们天天坐在上面,稳当得很。” 凌岁寒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她们都有武功在身,哪怕这凳子偏偏在此刻破裂,也绝对摔不倒她们。她抬起双眸,将小屋的各个角落都观察了一番,又脱口道:“我还以为你家会很脏乱。” 如此简陋的小屋,唯独胜在干净整洁。而凌岁寒直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很有些难听。 满娘倒也不恼,笑着答道:“我刚刚不是与几位贵——几位娘子说了么,我家本就是卖吃食的,若不收拾得干净些,让人吃坏了肚子,来找我们算账怎么办呢?” 谢缘觉道:“但这儿并不像食店,娘子是在哪里卖吃食?” “无日坊平时根本不会有外人来,我们当家的都是挑着担子,每日哪儿最热闹就往哪儿去吆喝。”满娘道,“春天就卖春饼,夏天就卖冷淘,还有各种糕点之类的,我也都会做。几位娘子不嫌弃,我给你们做些春饼尝尝?这是我最拿手的,一定让你们满意。” 她说着点燃一盏油灯,放到她们面前的桌上,旋即去了后厨,片刻过后,只听一阵粗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低沉的嗓音传来: “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我说你点什么灯啊?你——” 一句话未说完,挑着担的年轻汉子走进屋中,看着桌边的四名陌生女子,登时傻了眼。 “你可算回来了,我生怕你犯了宵禁。”满娘听见前屋的声音,赶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先将这汉子介绍了四位客人,“这是我夫君,名叫庞亮。”再将四位客人介绍给庞亮。 谢缘觉先向对方道了好,才疑惑问道:“天快黑了,不应该点灯吗?” 这是十余天前谢缘觉第一次进入无日坊便感到奇怪的一件事,长安城每日从戌时起实行宵禁,其实时辰还不算太晚,无日坊内家家户户却不见一丝光亮,难道是他们白日里太过劳累,夜里便早早歇下? “应该应该。”满娘笑道,“不过我家里只有这一盏灯,几位娘子将就将就,再稍等一会儿,晚饭很快就好。” 庞亮听说这四名女郎是来家中做客的客人,脸上已瞬间覆上一层阴霾,看着那盏油灯,又看看尹谢等人的华贵衣饰,欲言又止,此时拉着自家娘子走进后厨,刚张开口,又望见一旁桌上已烙成的四张面饼,还未及卷起来的肉菜馅料极为丰富,他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你脑子得大病了吗!这些都是我们明儿要拿出去卖的,你这会儿做给她们吃,明儿我卖什么?” “小声点!你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吗?”满娘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就四张饼,又不是四百张,你着什么急?” “四张饼,你放了多少肉!”庞亮还真压低了声音,但脸色依然难看至极,没好气地问,“她们是什么人?” “这……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一点我能肯定,她们都是贵人,而且是心很善的贵人。”满娘将适才与这四名女郎接触的细节一一说明,又道,“你是没看见,她们用驴车拉来的那些东西,我们赚一辈子的钱也买不起。还有你瞧瞧她们的打扮,别的不说,只说那小娘子头上一支簪子,那么大的珍珠,这得多少钱,够我们吃多少顿啊。” 其实,颜如舜与凌岁寒的打扮并不富贵,衣饰都较为朴素,但尹若游与谢缘觉两人则是满身的绫罗珠翠,哪怕满娘从前从未见过这些首饰,也猜得出它们必定价值不菲。 “那又怎么样?”庞亮更加不满,“他们这般有钱,还要我们招待她们?” “我说你眼皮子怎么就这么浅!”满娘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眼睛,“她们有钱,又心善,小彩灯和她们没说两句话,那穿白衣的小娘子居然就把一大包蜜饯果子都送给了她。如果我们今儿把她们招待好了,虽说这几张春饼她们肯定不放在眼里,但只要让她们高兴,让她们欢喜,她们从指甲缝里随便抠出一点什么来送给我们,也足够我们接下来半个月过上好日子不是?” 庞亮未料到她竟是有此打算,犹豫道:“那……那要是她们吃完这顿饭就走了,什么都不给我们,我们岂不是亏了吗?” “你啊你,不但眼皮子浅,胆子还这么小。你说说同样是做生意,怎么有的人能日进斗金,我们一天天起早贪黑也赚不到多少呢?因为有的人敢赌!今儿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也不知道这几位贵人为何会跑来我们无日坊居住,但她们肯定住不长久,我们必须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抓紧了,赌一把,搏一把,你明不明白?” 年轻汉子被自家娘子说得愣愣的,一时无言。 满娘不再理他,继续烙饼。 厨房与前屋隔了一扇木门,尽管门板不厚,隔音不强,但他们确实有意控制着自己的说话声,倘若前屋坐着的只是几位普通人,绝对听不清他们在厨房到底谈了些什么。偏偏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哪怕是后厨有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传到她们的耳内也异常清晰。 而前屋里,颜如舜正在给谢缘觉解释,灯油对于寻常百姓家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们负担不起,自然无法像富贵人家那般彻夜灯火不熄。谢缘觉与凌岁寒听罢缘由,心下颇为感动,如此说来明明满娘是与她们第一次见面,明明她自己家中也甚贫困,还这般热情待客,这样的热心肠实在难得。 然后,她们便听见了厨房里满娘与庞亮的这番对话。 她们一怔,心内又登时五味杂陈。 尤其是凌岁寒,若在以前,依照她的脾气,她知晓有人故意接近她,巴结讨好她,乃是别有用心,欲从她身上得到某种好处,她不掀翻饭桌已是客气。 但这会儿,她看着桌上燃烧的油灯,一旁不知因何缘故破了几个洞的窗户,以及满娘与庞亮两人身上穿着的显然已缝缝补补无数次的旧布衣裳。 她的脾气实在发作不起来。 更何况,前日她们才看过了百花宴的奢侈糜烂,今日又看过了西市的热闹繁华,此时此刻目睹这陈旧简陋的空室蓬户,对于她与谢缘觉而言都着实是一种不小的冲击。 待到满娘将春饼端上桌,她们也没再说什么话,始终由颜如舜与对方聊天交谈。直到她们四人吃饱,起身准备告辞,谢缘觉这才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银子,要再买几份春饼作为明日的早膳。 满娘惊喜不已,搓了搓手道:“可是……可是这么多银子……” 谢缘觉道:“你都拿着吧。今后我们大概会一直住在这里,或许偶尔还会馋这一口,这算是我们提前付的钱。” “那也太多了。”满娘嘴上客气了两句,实则双眼已亮起了光,忙忙将银子接过,随后亲自送了她们出门。 走出满娘家三十余步,四人回到昙华馆,明月已上枝头,谢缘觉抬首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低声呢喃出口,也不知是在询问身旁之人还是她的自言自语:“长安是一个好地方吗?” 凌岁寒没让她的话落空,第一个回应她:“今天白日在西市,你说过,长安是个好地方。” 谢缘觉道:“但现在,我又有些想不明白了。” 任何人的想法都会发生变化,甚至反反复复地变化。 “我以前听人说,这世上每一种毒药生长之地的附近,也都会有解药生长。”颜如舜忽然笑道,“谢大夫,我对医术不是很精通,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每一种倒不至于。”谢缘觉颔首道,“但部分毒药的附近确实会生长与其相克的解药。” “万物相生相克,这是自然之理。或许,这也就是这世上有好就有坏、有恶便有善的原因。无论我们在白日里看到什么,夜里又看到什么,这都不奇怪。极乐世界,无间地狱,它们一直以来都同时存在,不过——”颜如舜很郑重地道,“我仍认为长安是一个好地方,很好的地方。” “好在哪里?”尹若游默默走在她们一旁,低首看着地上的缭乱树影,似乎并不关心她们这会儿的话题,直到听到此处,才稍稍抬眸,忍不住开口问道。 颜如舜回首,视线穿过昙华馆的大门,望了望隐藏在夜雾之中的檐角:“无日坊便很好,无日坊的人也很好。即使身处穷困之境,也没有自哀自怨,仍把自己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更随时寻求一切机会为自己拼出一条大道。谁都会算计,谁都会为自己考虑,只要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人嘛,本就该先为自己而活。说老实话,我很欣赏满娘。园林里有花不稀奇,地狱里开出的花最罕见,也最漂亮。” “你好像话里有话?”凌岁寒偏偏头,见颜如舜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似往尹若游的身上瞥了好几眼,她不由挑眉道,“你是在说满娘,还是在说尹若游?” 有时候,一个人的性格太过直率也不好,难免造成别人的尴尬。 颜如舜不知该如何回答。 尹若游反而淡淡笑道:“在你们眼里,我之前不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吗?颜女侠还为此和我吵过呢。所以她刚刚那番话,必定不是在说我。” “伤天害理这四个字太严重了。”颜如舜立即为自己叫屈,“你莫要冤枉我,我自始至终不曾这样想过你。我们吵过么?哦,你是说在醉花楼的那一次?那时候我确实对你的行事有一点点不满,一点点而已,但现在想来,这是我的错,我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评价你的行事。” “资格?”这两日始终萦绕在尹若游心头的疑问,便是颜如舜对她的态度为何大变,她抓住机会就想探究。而之前颜如舜所说的什么突然看她顺眼,她是半点都不信的。 “因为我并不是你,你过的日子,我从来不曾体会。”颜如舜一如既往地展颜笑了笑,将愧意隐藏于明朗笑容之下,这一次没让任何人看出来,继而话锋一转,“今儿昙华馆的事已经解决,该置办的家什我们都已经置办,就等明日工匠上门。这会儿我们还是先来谈谈正事吧。谢大夫,你说的解‘七苦散’之毒所需的那七味药材,到底都是哪七味药材?” 第63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四) 谢缘觉想了一想,迈步进了廊下的房间,先给窗台鸟窝里的小乌鸦喂了些谷米粮食,才又到桌案边,提笔在笺纸上写下那七味药材的名字。 ——连心蕊,眠香草,苦酒花,火焰莲,霜中红,虎胆木,半龙骨。 又在每一种药材名字的一旁,画下它们的形状样子。 她自幼学画,书画是除了医道以外她最大的兴趣爱好,她画技自然还算不错。 “其中眠香草在润王府,火焰莲在定山派,苦酒花与霜中红在藏海楼。”谢缘觉放下画笔,遂又指着画图上的药材道,“余下三样,你们可知它们现在分别在何处?” 颜如舜与凌岁寒摇了摇头。 她们一个江湖经验丰富,一个师承极为不凡,都自以为见识还算广阔,岂料谢缘觉所说的好几样药材她们竟都闻所未闻,更不可能知道它们在何处。颜如舜蹙眉道:“如此看来,我们还是想办法求到这四味药材,再慢慢寻找另外三种药。” 谢缘觉沉吟道:“定山派是江湖第一名门正派,门下弟子以侠义为先,我们说明缘由,他们应该会愿意将火焰莲买给我们。” “什么名门正派,侠义为先,都是传言罢了,传言有什么可信?”凌岁寒不豫道,“不过他们是如今江湖第一大派倒是不假。越是大派,规矩越多,只怕他们根本就不会听我们说话。” 谢缘觉摇首道:“定山派有多少规矩,我不知道,但定山弟子为侠义从来不惜己身,如果能救人,他们又怎会舍不得火焰莲这样的身外之物?” “不惜己身?谁不惜己身了?” “唐依萝。你那日带来永春堂的定山派弟子。” 还有一个谢缘觉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她却藏在了心里没有说出口。山岚死在长生谷的消息,应有不少江湖人士知晓,若她说出与山岚相识的经过,极有可能暴露她是长生谷弟子的身份。 凌岁寒见她神色如常平静,语音更是像平静的湖水一般不起波澜,自然没发现定山派在她心中的特殊,便依然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定山派的不满与不信任:“她那是打不赢彭烈,这才受重伤的,和侠义有什么关系?” 颜如舜却敏锐地察觉到她们二人对于定山派的看法似有极大的分歧,赶忙插话道:“定山派在柏州,距离长安有大约三四日的路程,如果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得跑上两天。我们在长安还有那么多事没做,难道要现在离开长安吗?还是先从藏海楼和润王府下手吧。” “苦酒花”与“霜中红”这两味药,她倒是可*以问一问抵玉。但药材是实物,不像机密消息可以口口相传,抵玉与自己的来往显然是瞒着沈盏,瞒着藏海楼众人的,要她把那两样药材从楼里拿出来送给自己,她恐怕做不到。何况自己答应她的事还未去办,即使她做得到,她现在也不一定愿意做。正在颜如舜暗暗沉思之际,忽听一旁的尹若游开口道: “那就先去润王府。定山派高手云集,藏海楼机关重重。润王府内护卫虽然不少,但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是顶尖高手,比进定山派和藏海楼容易。” “你的意思是……”颜如舜愣了一下,“我们直接潜入润王府?” 尹若游道:“他是皇室亲王,而非江湖人士。如果我们向沈楼主和凌虚掌门求药,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想要得到润王府的眠香草,除了悄悄把它盗出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听到这个“盗”字,颜如舜欲言又止,脸上似浮现出几分不赞同的神色,然而与此同时她脑海中又回忆起昨日尹若游毒发的痛苦,心下一番挣扎,最终点了点头。 “这药本来也不是他的,是当年皇帝赐给他的。若是因为他立下了什么大功劳,才得此赏赐,我们偷来那是我们不对;但他也不曾为朝廷为百姓做过一点实事,纯粹是子凭母贵,才会那般受宠,我们为救人拿他府里一点东西,这和江湖里的‘劫富济贫’差不多,依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凌岁寒说起润王时候的态度,比说起定山派时候的态度更不客气。 当今天子共有二十六子,其中最受宠的就是这位润王谢惟,这也养成了他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性格。凌秉忠自幼在禁宫长大,与大多数皇子的关系都颇为不错,偏偏谢惟与他不和,是以凌岁寒这些年常常怀疑,当初父亲被冤枉与太子谋反,这桩冤案的背后是否有谢惟在其中推波助澜,那她复仇的账本上还得再多一个名字。 谢缘觉狐疑地望向她:“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 凌岁寒登时心头一紧。 与谢颜尹三人相处久了,她说话行事越来越放得开,少了戒备之心,居然一时之间说漏了嘴,立刻找补道:“我听说的啊,这位润王在民间的风评很不好。” “你刚刚还说,传言不可信。” “那你觉得润王是好人吗?” 谢缘觉不再言。 其实她与凌岁寒一样,对润王并无丝毫好感。但无论如何,谢惟毕竟是她亲叔父,私下里对着旁人批评长辈,不合礼法。 凌岁寒趁机转移话题,又对着尹若游道:“倒也不用着急,反正有谢大夫在,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明儿你先带我们找到掩埋彭烈的地方,我们完成了与铁鹰卫的约定,再帮你盗药。” “可是……”尹若游迟疑道,“别的不必着急,润王府……” “润王府怎么了?” “润王和尚仆射交情匪浅,一旦尚仆射知晓我已背叛了他,只怕他会提醒润王将眠香草藏好,到时我们便不易找到了。” 凌岁寒奇道:“他们交情匪浅?你怎么也知道这么多朝堂事?” 尹若游嫣然笑道:“我之前本就是尚仆射的手下,醉花楼的客人也有不少王公贵戚。” 凌岁寒道:“好吧,那明日我们先盗眠香草,再找彭烈的尸体。” 颜如舜道:“你们别忘了,明儿那几位工匠还得上门为我们修昙华馆。所以,凌娘子,明日恐怕得请你留下来看家。” “我们四个人,为什么偏偏是我留下来?” “为什么”这三个字用凌岁寒的口气说出来,显然是“凭什么”的意思。 颜如舜做不到她那样直言不讳,嘴唇动了动,不知如何措辞,目光望向她那条已断了半截的右臂。 凌岁寒见状瞬间了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天底下断臂的人又不是我一个,只要我蒙上面,纵然真的有人发现了我,事后我不承认,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颜如舜道:“天底下断臂的人不止你一个,但一条手臂仍能使刀,还使得这么超群绝伦的,除了你,恐怕再不会有别人。你既要在长安待下去,还是小心些为好。” 人都喜欢听赞美的话,凌岁寒也不例外,听见颜如舜这般称赞自己的刀法,凌岁寒不禁扬了扬眉头,同意了她的安排,又转头询问谢缘觉的看法。 谢缘觉道:“既如此,那便早些歇息吧。”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颜如舜与尹若游如今都已知晓她的身体熬不得夜,遂点点头,转身各自回房,唯独凌岁寒仍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 至今为止,对于谢缘觉的真实身份,凌岁寒虽有所怀疑,但还不能够完全确定。她有心试探真相,可惜白日里人多眼杂,夜里谢缘觉又需静养,她实在寻不到一个好机会,此时犹豫半晌,见谢缘觉投来疑问的目光,她也只能道一句:“你好好睡吧。”随即无奈退下。 须臾后,尹若游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她今日新买的鸡翅木百花纹镜台前,先卸下面上妆容,取下头上珠钗,继而清洗了手足,才吹灭一旁灯火,上了床榻,并不躺下,而是背靠着隐囊,一双眸子灿若寒星,注视着窗外摇动的木叶。 一切顺利,她已说动她们明日前往润王府。 目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盼她今日和吴昌的谈话起到作用,这一场东风能够顺利来临。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夜已三更,始终未眠的尹若游终于等来一阵金铁交击之声。 她当即起身出屋,果然在前方廊下凌岁寒的房间门口望见一片刀光。凌岁寒身着单衣,乌发披肩,显然才从睡梦之中醒来,单臂持刀,独斗两人,丝毫不落下风,还未等尹若游走近,刹那间刀锋仿佛飞雪似的掠了过去,两招如连环不断,霍地在那两名黑衣男子胸前都划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血花溅起,而这时,颜如舜与谢缘觉也被这阵打斗声吵醒,与尹若游同时到达交战之处。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正要问呢。”凌岁寒一脚踢过去,将那两名男子踢翻在地,右脚踩住其中一人的心口,手中长刀则抵住另一人的眉心,“说!三更半夜,偷偷跑进我房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凌岁寒初入江湖,她乃召媱亲传弟子的身份,铁鹰卫目前又并未宣扬出去,那两名黑衣男子完全不曾想到她一个年轻小娘子会有如此了不得的本事,此时身体因为恐惧与疼痛而不停颤抖,但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不会说话?这世上除了哑巴,就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凌岁寒手腕一转,白雪似的影子微微一闪,刀锋以比眨眼还快的速度斩断其中一人的五根手指,又继续抵住他的额头,“你们若是想当死人,我可以满足。” 她的刀法诡异奇绝,又干脆利落,那男子痛得大叫一声,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指头,只怕她杀起人来也这般雷厉风行,一时之间顾不了那么多,忙忙开口道:“别别别,我们说,我们说……我们没有和女侠无冤无仇,并不想要害你,可是上头有命,我们不得不奉命行事啊。” “奉谁的命?” 他们又犹豫起来。 凌岁寒略一思索,紧接着问:“尚知仁还是胡振川?” 他们瞬间睁大眼睛。 “胡振川知道你的武功有多高。”颜如舜沉吟道,“他派这两人来对付你,总不会是故意让他们送死。” “哦,那就是尚知仁了?” 事已到此,他们只能道:“是……是尚仆射……” “果然如此,他派你们来想做什么?” “他让我们等到夜深,趁你们熟睡之际把你们制住,再把你们抬回去见他。”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们便不知道了,他只让我们做这一件事。这真的都是尚仆射的命令,我们没办法违抗,但今后我们再也不敢了,还请女侠大人有大量,饶过我们这一次吧。” 凌岁寒思索有顷,没理会他们的求饶,封住他们两人的穴道,转身走到廊下另一处角落,低声道:“你觉得他们所言是真是假?” 这话是对着尹若游在问,尹若游却答非所问:“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又不是你派他们来的。”凌岁寒不以为意,“我们既然决定帮你,早就做好了与尚知仁为敌的准备。” “但若非因为我,他们今夜不会打扰了谢大夫的休息……”尹若游轻声道,“这声对不起,我总是应和谢大夫说的。” 谢缘觉静立一旁,心下总觉这事有些蹊跷,为何这两人第一个对付的是凌岁寒,并未对自己和颜如舜下手?倏然听见尹若游此言,她当即抛开一切疑虑,停止劳心费神的思考,转而向凌岁寒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又要杀人吗?” 尽管她的声音再平静不过,但此前凌岁寒因生杀之事与她已有过一场争吵,自然从她这句话中最后五个字里察觉出她内心的真实情绪,不由得一哽,按捺住自己的不悦,皱眉道:“除非把他们的尸体掩埋到城外,不然在这儿杀了人,过个几天,尸臭味会很重的,必然引来官府衙役。罢了,我不怕麻烦,却懒得再处理麻烦。你放心吧。” 尹若游道:“那便暂时把他们关在馆中一个隐蔽的地方,免得明日工匠上门发现。” “这些事,你们做吧。”谢缘觉说着从自己衣囊拿出一瓶伤药,沉吟微时,并未递给凌岁寒,却是递到了颜如舜的手中,“这药能很快止血,免得他们伤重不治。我要回房继续睡了。” “谢大夫,你先别忙走。”尹若游道,“还有一件事。” “何事?” “若真要把他们关起来,点穴不一定有用。”尹若游思索道,“如果他们内功不错,很容易冲破穴道。不如你给他们体内种点毒,让他们根本不敢跑?” “也好。”谢缘觉颔首。 而有了谢缘觉所施之毒,颜尹凌三人更加放心,商议了一下,给这两人的伤口止完血,遂将他们关进今日新买的一个带锁的黄花梨大柜里,随后再次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 夜色更深,寒雾弥漫,尹若游依然未睡,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估摸着颜如舜等人应该都已安歇,她放轻脚步,到了隔壁屋中,拿出钥匙打开柜门。那两人已被封住哑穴,喉咙里呜呜呜的说不出话来,然而望见她的一刹那儿,目光里迸发出惊喜的神采。 尹若游唇角一弯,微微笑了。 看他们的眼神就可以知道,尚知仁虽对自己有所怀疑,但并未将他的怀疑告诉给他们,却让他们在稀里糊涂、什么事情都不明白的状况之下前来无日坊执行任务。 这在尹若游的意料之中。 他那样多疑的人,怎可能把自己心底的想法分享给两个手下? 而自己,正可以利用这一点。 “我是来救你们的。”尹若游解开他们的穴道,食指贴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道,“但你们中了毒,我即使放你们离开,你们的毒怎么办呢?刚刚那位小娘子名唤谢缘觉,她曾替彭烈治好了‘九曲掌’之伤的事,你们可曾听说?她的医术可不一般呢,毒术更不一般,只怕寻常大夫解不了她下的毒。” 柜中两名男子互相望望,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悬了起来。何况纵然暂时抛开中毒这件事,他们的任务没能完成,回到尚府,尚知仁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 “莫要担忧。”尹若游神色之间对他们似乎颇为关切,扶着他们站起身,睫毛微动,于是这关切又化为眼角一分若隐若现的媚色,“我适才已在谢缘觉那里试探过了此毒的解药。所以我想了一个主意,你们要不要试一试?” 第64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五) 翌日天明,晨光熹微,四人渐渐从婉转的鸟鸣声中醒来,盥洗收拾了一番,颜如舜先去了凌岁寒的屋子,敲敲窗户,道:“我去满娘那里拿些春饼,你跟我一起去吗?” 凌岁寒正单手给自己系外袍的衣带,花费的时间确实要比普通人久些,闻言狐疑道:“又不是什么重物,还需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吗?” 颜如舜低声道:“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凌岁寒一挑眉,道:“那好。” 走出了昙华馆的大门,踱步在无日坊坑坑洼洼的砖石地上,颜如舜想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我昨晚本是在说满娘,只是说起她的时候,不免想到了尹若游。” “啊?”凌岁寒莫名其妙,“你拉我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颜如舜笑道:“醉花楼是什么地方,你应该很清楚,她又比一般的青楼女子多了一层枷锁,在这种处境之下,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小心翼翼。你那天说得没错,个人遭遇如何,都绝不是伤害无辜的理由,但自从我们把话说开以后,到目前为止,她也没再做对不起我们的事,不是么?如果你发现她瞒着我们,私下里又有所行动,我希望你不要太生气。” 凌岁寒的面孔严肃起来:“她又做什么了?” 颜如舜道:“昨晚我们将那两人关进柜子以后,我并未回屋,而是趁你们不在意,又进了那间房,藏在房梁上等了一阵子,等到了尹若游,亲眼看见她拿钥匙将柜上的锁打开。” “她把那两个人放走了?”凌岁寒甚为讶异,又摇摇头道,“不可能,她若想要放走他们,为什么提议让谢缘觉给他们下毒?” 颜如舜道:“因为她需要那味毒来控制他们。” 凌岁寒仍不明白:“解药在谢缘觉手里,她拿什么控制他们?” “她告诉了那两人,她有心救他们离开,但谢大夫给他们下的毒无人能解。所幸她已在谢大夫那里试探出了解药的配方,其中有一味药材极为珍贵,长安城内唯有润王府有珍藏,可是润王平白无故怎么可能把奇药送给他们呢?刚巧,一个机会来了。” 颜如舜笑一笑,转述起尹若游昨夜之言,语气里竟有几分欣赏之意。 “她又说,她如今之所以跟我们在一起,是奉尚知仁之命,要将我们制服带回尚府,因为一直没能完成任务,惹得尚知仁生气,才又派了他们两个人过来。不过她其实已经想好了对付我们的方法,便是引我们到润王府,她提前布下陷阱,将我们一网打尽。而现在,计划稍稍改变一下,在我们进入润王府以后,由那两人潜伏在暗处与她配合,设法将我们擒住,他们便可以向润王邀功,就说我们来刺杀润王的杀手,被他们发现阻止。我听她的意思,润王与尚知仁交情极好,也认得他们两个就是尚知仁的手下。这么大一个功劳,润王自然愿意把那味药材赏赐给他们。” 凌岁寒越听,脸色越冷,语气里已隐约迸出几分杀气:“这就是你说的——她没再做对不起我们的事?” 颜如舜展开清风一般的笑容驱散她的杀气:“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赌什么?” “赌她骗了他们,她把我们所有人都引去润王府,绝对不是要害我们,而是另有目的。” 昨天夜里,颜如舜思考了半个晚上,究竟要不要把自己的所见说出来。如果不说,尹若游的举动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依着凌岁寒的火暴脾气,她受骗的时间越久,最后爆发得也肯定越厉害,只怕到那时她下定决心置尹若游于死地,谁劝也没用。 对颜如舜而言,她必须要保护尹若游,却也不想与凌岁寒为敌。 那么为今之计,只有提前与凌岁寒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希望能够消消对方的气。 好在,凌岁寒的确性烈,气盛,容易记仇,但另一方面她则很愿意听道理,也愿意讲道理。 “照你这般说,这一切好像是她早就计划好了的。”凌岁寒身上杀气果然渐消,秀眉依然紧紧皱着,“包括那两人之所以会来潜进我房间里,欲对我不利,十有八九也是她的安排。好,就算她没想害我们,可是那两人会不会真的伤了我、甚至杀了我,她是一点也没有考虑。” 颜如舜道:“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才让尚知仁把那两名杀手派来,但昙华馆住着的明明不止你一个,那两名杀手却直接找上你,并未对我和谢大夫下手——如果这也是尹若游在幕后操纵,你猜这是为什么?” 凌岁寒道:“你已经猜了出来。” 颜如舜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当然因为在我们四人之中,你的武功最高。就凭那两个人,想要伤害到你,除非太阳打从西边出来。” 凌岁寒少年心性未改,确实喜欢听赞美之词,冷哼了一声:“这倒真是。”又陡然意识到不对劲:“你别以为夸我两句好话,我就能原谅她。反正她这么做,我现在就是很生气。” 颜如舜笑道:“那你现在想要怎么办?” 凌岁寒面上已覆一层寒霜,沉思良久,方一字一句道:“我要看一看,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颜如舜笑道:“巧得很,这正是我的意思。待会儿我们走后,你把那些工匠也打发走,悄悄跟上那两个人。” “她还没把那两个人给放了吗?” “若昨天夜里就把他们放走,今早我们醒来,打开柜子发现他们不见怎么办?她昨晚只是和那两人谈了谈话,最后告诉他们,等一早天亮,我们把柜子打开再重新关上的时候,她会假意锁门,我们都走了以后,他们两人便可以偷偷离开。而你虽然留在昙华馆内,但得一直看着工匠,便不会注意那柜子的动静。” 那柜子是尹若游出钱买的,钥匙自然在她手里。 凌岁寒听到此,虽仍十分恼怒,倒也忍不住佩服起了她的头脑,道:“你刚刚说,你是提前进了那间房,悄悄藏在房梁之上,才听见尹若游和那两名杀手的对话——所以你早就在怀疑尹若游?可昨晚我看她言行举止并没有什么疑点,你到底是在哪里发现了蹊跷?” “不算是怀疑,只是觉得她身上有一点不对劲,所以试了一试,没想到还真……”对于凌岁寒的这个问题,颜如舜这会儿似乎不是很想回答,没等凌岁寒追问出“哪一点”,她又话锋一转,“我们耽搁太多时间了,前面就是满娘家,我们拿完春饼便回去吧,别让谢大夫她们等太久。” 之后的事情发展,一切如颜如舜所说的那般。她们回到昙华馆,用完早膳,还剩四张春饼,打开柜子,给那两人送去,作为他们今日的食物,免得他们在柜中被饿死。待他们全部吃完,尹若游主动封住他们的穴道,又用钥匙锁上门。 大门口一阵“咚咚咚”的声音传来,工匠们在这时到来。 颜尹谢三人都换上一身窄袖胡服,戴上帷帽,往无日坊外行去,留下凌岁寒一人接待这几位工匠。她刚要带着他们进院,视线不经意间一转,忽瞥见一个熟悉身影正往自己走来,她略一思索,扬声招呼起对方: “常郎君,你今日不做生意吗?” “四天前刚做完一笔大生意,这几日便闲了起来,我最近出门也是在街上闲逛,不知道下一桩生意什么时候能等到。”常萍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走到凌岁寒面前,“所以我趁着今日没事,特地想来问问你们呢。我昨晚听小彩灯说,你们置办不少家什,都用驴车拉到了这儿来,你们是真打算住这儿了啊?” 凌岁寒也领着她进了院子,道:“是,所以请你帮一个忙,你把它当生意也成,我可以付钱。” 常萍道:“什么忙?” 凌岁寒瞄了一眼关着那两名杀手的房间,附在她耳边道:“我待会儿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帮我看看那些工匠。” “让我当监工是么?”常萍笑道,“这桩生意不用跑腿,容易得很,好,我接了。” 凌岁寒吩咐他们先从后院开始修,她则独自藏在那间屋子的一旁,过了片刻,果不其然,望见那两个人从屋里走出,东张西望了一阵,再悄悄摸到院子围墙边,翻墙而出。为避免被他们察觉,凌岁寒等他们多行一会儿,这才纵身跟上。 而另一边,约莫两刻过后,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也到了润王府附近。 先前百花宴上的命案尚未告破,闹得如今长安城朝堂官场都人心惶惶,但凡王孙贵戚、名公巨卿,都加强了自己府邸的戒备。谢缘觉的武功轻功实属一般,无法做到在这么多护卫的眼皮子底下潜入王府;尹若游的轻身功夫比她好上不少,但也有被发现的可能。 因此三人商议,谢缘觉留在附近的一家酒楼歇息,颜如舜独自进府搜寻眠香草,尹若游在府外墙边接应。昨晚谢缘觉在纸上画了那七种药材的形状样子,只要颜如舜找到相似的药材,便带出来给谢缘觉辨认,若是真的,她们立即离开;如果不是,颜如舜只能返回府中继续寻找。 眼看着颜如舜提腿一纵便不见了身影,尹若游却未留在原地,而是即刻转身行走,来到府邸围墙另一边的大柳树下,这才停步等了一会儿,等到那两名黑衣男子前来。 “从这里翻墙进去,院子里有一座假山,你们在假山的石洞里藏着,切记莫要随意走动,等着我的暗号。”她低声嘱咐道,“最近长安城不太平,润王府戒备十分森严,若我们还没有抓到人,先被润王府的护卫发现,那可就有些说不清了。” “尹娘子,我们昨儿又想了一晚上,我们不能直接把这消息告诉给润王殿下吗?不然,没经过他同意,我们就这么潜进王府……” “可是润王殿下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吗?等上许久通报,只怕良机早已错过。既要求到药材,又得同时完成尚公交给我们的任务——你们可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他们不能。 因此他们迟疑片刻,仍是只得点点头。 三人的会面自认为隐秘,殊不知对面一家商铺屋顶的正脊之后,另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然而凌岁寒距离她们其实颇远——她没有颜如舜那样的本事,在对方三步之近的地方也能让对方毫无察觉,她若离尹若游等人近了,十有八九会被对方发现——是以尹若游与这两名男子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是一个字也没听见。 犹豫少顷,见这三人已然分开,她最终决定还是继续跟上那两名黑衣男子。 其后又过须臾,尹若游独自一人来到润王府的大门,听到两个门子的呵斥,她当即止步,微微一笑,从衣囊拿出两锭银子与一枚莲花鱼纹玉佩。 “今日风寒料峭,两位大哥实在辛苦,这点小钱还请收下,买杯热茶喝吧。这枚玉佩,则烦请两位大哥帮我转交给世子,他自然知晓我是谁。” 有钱当然好说话,那两名门子登时露出笑脸:“好,那你暂且等等。” 于是,一名门子继续守门,另一名门子转身进府通报。不多时,那门子又领着一名仆役走了过来,向尹若游行了一礼:“我家世子有请。” 润王府占地不小,尹若游在那仆役的带领之下,穿过好几条小径,终于来到一座小院,遂见一名身着绫罗华服的年轻男子坐在缠枝花纹的波斯毛毯上,正观赏一旁树下美貌歌姬的歌舞。那男子察觉到她的到来,侧了一下头,眼中仍有戒备之色,直到她掀开自己帷帽面纱的一角,让那男子看见她的面容。 “还真是你。”那男子这才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一旁歌姬退下,院中只留下两个心腹,随后站起身来,走到尹若游面前,伸手把玩起了她的头发,“你今儿怎么突然来这儿找我了?” “我已有许久不曾见到郎君,还不许我找郎君吗?” 她声音娇滴滴的,但丝毫不腻,带着一点清甜。 那男子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想见你,你不晓得,前些日子我在街上和谢铭闹了一场,许是闹得有些大,居然被人给参了一本,惹得圣人生气,父亲让我这两月都不能出门,我待在府里实在憋闷。你来得正好,陪我说说话。”说着拉起尹若游的手,便要与她一起到毛毯上并肩坐下。 尹若游莞尔一笑,她怎么会不晓得?正是因为她晓得此事,晓得最近这段日子谢璋都必定在润王府内待着,她才会放心找上门来,继续进行她的计划。 “郎君莫忙。”她立在原地不动,低头看了一眼包裹住自己手背的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道,“我明白郎君不来见我,必有缘故,我本一直耐心等着郎君,可是……可是我前不久无意之中发现一件事,今日必须告诉郎君,才冒昧不请自来。” 谢璋见她说得郑重,奇道:“什么事?” 尹若游面露犹豫之色,望了望左右。 近来长安城已连续死了两位高官,谢璋对此也有些恐惧,不敢随便让护卫退下,遂道:“他们是自己人,有话你直说。” 尹若游仍是迟疑,想了一想,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前不久我看见尚仆射与睿王殿下在私下里见了一面,谈了许久的话。” 谢璋神色迅速一变,目光冷下来,沉默一会儿才徐徐道:“我们都是大崇朝的臣子,只要忠于圣人,私下里不商量什么犯上作乱的事,谁和谁见面有何关系?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郎君容禀,我并非有意偷听他们说话,只是从前听郎君说起,润王殿下与尚仆射关系不错,因此那日见尚仆射竟和睿王殿下在一起谈笑风生,觉得有些奇怪,也为郎君感到生气。”尹若游稍稍一顿,睫毛眨了眨,似乎有些惧怕的模样,声音越发压低,“若游一个小女子,不懂什么朝堂大事,只是推己及人,如果我的朋友和我的仇敌私下里见面说话,我定然很不开心,不想再认这个朋友。所以……所以我忍不住偷听起了他们的谈话,没想到听见的是他们商谈要如何对润王殿下不利。” 谢璋瞳孔闪过一道冷光,双目紧紧盯住了尹若游,松开她的手,转而抚摸起了她的脖子。 脖颈是人身体的一处要害部位,哪怕是极轻柔的摩挲,也会让人感觉到危险。 “你确定你没有听错?这种事情,是不可以胡说八道的,不然……” “这种事情,若游哪敢与郎君玩笑?”尹若游微微仰起头,眼中闪烁的水光既清且媚,让人不由心生怜惜,“我本想等郎君什么时候来了醉花楼,我再悄悄将此事告诉给郎君。哪知昨日……昨日……” “昨日如何?” “之前百花宴上的命案,郎君一定已经听说。桓将军不幸死在醉花楼,最近楼里清静得很,见不到一个客人。我又受了点惊吓,身子颇觉不舒服,梁妈妈答应我可以暂时离开醉花楼,到道观静养几日,没料到昨日我在观中闲逛,看见两个香客很有些面熟,想了半晌,才想起原来我曾在尚仆射的府上看到过他们两人。而我这些日子一直为郎君担忧,看见尚仆射府上的人,自然而然悄悄跟上,又悄悄听了几句他们上香时的对话,才知他们是奉尚仆射之命,今日要潜入润王府中,图谋不轨,前一天特来上个香,求无量天尊保佑他们今日一切顺利。” “你说什么?”谢璋终于掩饰不住他的惊讶,不由得惊呼出口,“你说他们今儿潜入了润王府?这……这如何可能?难不成他们还想谋杀我阿父?” “不。”尹若游语音清晰地道,“他们想要杀害的是永宁郡主。” 谢璋呆了一会儿,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阿鹦一个小女子,杀了她,对睿王能有何好处,对尚仆射又能有何好处?” 尹若游道:“我曾听说,永宁郡主不爱拘束,平时无论在哪里走动,都不喜带婢女在身旁,刺杀她,自然比刺杀润王殿下容易。况且……况且郎君难道忘了么?此前圣人已给郡主赐了婚,明年开春郡主便要嫁给魏赫。一旦郡主成了魏恭恩的儿媳,有魏节度使相助,润王殿下继承大统不就多了几分希望?这对于睿王而言,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谢璋脑子“轰”的一声,低下头陷入沉思。 尹若游见状紧接着道:“我猜这会儿那两人已经潜入府上,郎君如果不信,可以来一个引蛇出洞之计?” “不行。”谢璋摇首道,“若你所言不假,我怎能让阿鹦冒这个险?” “永宁郡主千金之躯,自然不能让她身涉险境。郎君不如找一名婢女,让她戴上面纱,但穿上锦衣华裳,让那两人误以为她就是郡主。郎君只要看见他们两人出面动手,便知道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了。” 第65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六) 谢璋觉得尹若游这个主意不错。 他的妹妹绝对不能身涉险境,但一个婢女纵然真的被刺客杀死也无关紧要。他遂点点头,遂吩咐心腹选一个婢女过来。尹若游此时再次提议,自己可以扮作丫鬟,跟着“永宁郡主”的身边。 “你刚刚也说了,阿鹦平时走动,不喜侍女在身旁相随。” “可这是在润王府,偶尔有侍女跟着她,并不算奇怪。如果我不在她身边,唤她一声‘郡主’,刺客又怎么能肯定她的身份呢?” “那就再找个真正的丫鬟,你冒这个险做什么?”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郎君*并不能告诉给那些婢女,她们不知发生何事,不会有戒备之心,万一那刺客真的伤了她们……若有我在身旁,我可以随时观察四周动静,避开危险。” 谢璋哈哈一笑:“你和她们又不认识,管她们做什么?” “但郎君从前不是告诉我,永宁郡主心地善良,我担心……如果有郡主认识的婢女身亡,她会不高兴。” 谢璋闻言一怔,眉头皱起。 他这个妹妹与众不同,自幼被宠坏了,脾气骄纵,年幼时因为看了一折讲述武林恩仇的戏,看入了迷,居然就要闹着闯荡江湖。父亲再宠她,也不可能答应她这个异想天开的要求,但不耐烦听她吵闹,只得给她请了两个武师,教她武艺。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吃不了学武的苦,哪料到她还真一直学了下去。 也因此,她染上了江湖里的一些坏习惯,有时竟跟家里的婢女称起姐妹。 前些日子,府里一名婢女打摔了茶碗,正逢自己心情不好,命人把那婢女给拖下去赏了十鞭子,恰巧被她给瞧见了,竟为此和自己大吵了一架。后来这事闹得让父亲知晓,偏偏因为她如今被圣人赐婚给了魏恭恩之子魏赫,只要她不做太过分的事,父亲一般向着她,反而把自己训斥了一顿。 谢璋长叹一口气。 尹若游说得没错,若有婢女身亡,估摸着阿鹦又得闹起来,罢了,看在她很快就要和魏赫成婚的份儿上,还是尽量不要和她起冲突。 他同意了尹若游的安排。 润王府后花园,那两名黑衣男子已待在假山石洞中许久,逐渐地不耐烦起来,终于在这时望见洞外香径走来两个蒙着面纱的妙龄女郎。 那丫鬟打扮的女子称呼另一名满身珠翠的华裳女子为“郡主”。 “你听,那丫鬟的声音像不像尹娘子的声音?” “是有点像。而且谁会在自己家中还戴面纱?” “别着急,万一我们听错了,前面的真是润王府的千金,我们误伤了她,那可就大事不妙,还是等尹娘子的暗号吧。” 原来此前尹若游已嘱咐过他们,凌岁寒留在无日坊没有离开,但抓住谢缘觉也是大功劳一件,也勉强能对尚公交代。而在她和谢缘觉进入润王府以后,她会以“如今王府戒备森严,我们很容易被发现”为借口,让谢缘觉到哪位贵女的闺房里偷两件衣裳换上,再蒙上面纱,反正润王的女儿多,即使被护卫看见她们,也不会引起怀疑。随后她们走来后花园,她会给他们一个暗号,他们掷出飞镖,她趁机握住谢缘觉的右手,其实是制住谢缘觉的行动,让谢缘觉躲不了那两枚飞镖。 于是乎,石洞里两双眼睛紧紧盯着,直到那“丫鬟”侧过头,风吹起她脸上一角面纱,他们迅速看清了她的脸,又听她咳嗽了一声,刹那之间,两人同时扬手,将飞镖掷了过去! 哪知出乎他们的意料,尹若游并未像约定的那般控制身旁女子的行动,反而慌张地叫了一声,一转身,整个身子抱住身旁那名女子,只听“嗖嗖”两声,两枚飞镖已射中了她的身体! 那假扮郡主的侍女睁大眼睛,更大声地尖叫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扶住尹若游:“娘子!你……你没事吧?” 尹若游深呼一口气,摇摇头,旋即暗自运功调息。 如此举动,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谁让尹若游不会武功——在谢璋的眼里不会武功——她若使出轻身功法拉着那侍女离开,岂不是被谢璋一眼瞧出蹊跷?但这名侍女着实无辜,稀里糊涂被谢璋唤来演这一场戏,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她总不能让她承受这无妄之灾,只能够以身挡之。 两枚飞镖是她在昨夜送给他们的。 镖上淬了毒,却是极为普通的一种毒药,在江湖里流传多年,大多数武林人士都能够解得了,尹若游当然不会例外。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倒不妨事。 而与此同时,埋伏在四周的护卫已在瞬息间蜂拥而上,朝着假山石洞里的那两名黑衣男子攻去。他们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中了奸计,正要扬声说明真相,来不及张口,刀锋剑刃距离自己额头胸口已不到两寸,只得猛然往后一翻,一边道:“别忙打,诸位听我解释——”一边不得不出招自卫。 谢缘觉给他们所施之毒,每隔十二时辰发作一次,尽管目前还没到发作的时候,但毒素在体内确有些影响,加之昨夜凌岁寒给他们的伤也着实不轻,是以尽管他们的武功本来胜过这些普通护卫,此时也慌了手脚,没一会儿便落于下风。 几把长刀架住了他们的脖颈,抵住了他们的胸口。 局面得到控制,暗处的谢璋这才走了出来,并未立刻审问那两名刺客,又怒又忧又不解的目光望向尹若游,正要命人速度请大夫来为她医治,被迫跪在地上的那两名黑衣男子也焦急开口:“世子!这是误会!您听我——啊!” 他们的解释尚未真正说出口,一声凄厉的惨叫陡然响起! 猩红的血泉登时涌出! 原来就在适才,所有护卫的眼睛都盯着那两名男子,而谢璋不会武功,没那么厉害的眼力,自然谁也没瞧见尹若游藏在袖中双手的小动作,两枚小石子如利剑出鞘一般从她指间弹出,以电光石火之速打中左右两名护卫身后腰窝。 他们闷哼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倾,手中长刀刺中那两名黑衣男子的胸口! 谢璋一愕,侧过头看见眼前情景,震怒不已:“谁让你们现在就杀人的?!” “世子,我们没有,我们不是……”那两名护卫慌慌张张,茫然不知此时是否应该拔刀,蓦地想起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后腰的疼痛,大声道,“世子小心!还有刺客藏在暗处要杀人灭口!” 四周其余护卫瞬间戒备起来,一部分人护在了谢璋身边,另一部分人迈步往前,四处搜寻,其中一人眼尖,身体转了一圈,忽在假山丛一块青苔覆盖的巨石背后看见一抹素白的衣角。 “刺客在这里!” 他挥刀向前,刚冲到巨石背后,还未及看清这“刺客”的样子,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中所握的长刀,只觉眼前寒星似的白光一闪,一股巨大的冲击力遂将他撞到在地。旋即一名白衣女郎踩着巨石腾空而起,不再隐藏躲避,直接现身在众人眼前,迎接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连绵不断的攻击。 一片片缭乱的刀光剑影之中,唯有谢璋后退了几步,招手呼唤尹若游到自己身边来。却不知尹若游是否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此刻神色茫然,似未听见谢璋的呼唤,只呆呆地望着前方战团之中的白衣女郎。 尽管这女郎用黑巾蒙着脸,但只看她一身雪白的装束,看她断了半截的右臂,看她持在左手掌心里寒光凛凛的环首刀——还能猜不到她是谁? ——凌岁寒不是留在昙华馆吗? ——她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尹若游百思不得其解,耳边尽是“咣咣当当”的刀剑交击声,凌岁寒已与那群护卫过了十数招。 以她的武功,要对付这些普通护卫、突出重围是轻而易举,然而到现在她仍没搞明白尹若游到底意欲何为,就这么离开,她实在心有不甘,因此犹豫着没使出全力,环首刀在她手中游刃有余,刀光霍霍展开,无非是和他们慢慢周旋而已。 尹若游晓得她武功不俗,却不晓得她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种程度,见她久久不能,还当她是觉得这些护卫无辜,不忍对他们下杀手,这才被他们缠住,心下暗暗思忖:“无论她为何来到王府,现在得想个什么法子助她脱身才好。”后花园的打斗声引起了府中别处的注意,越来越多人跑来此处,几乎是在尹若游这个念头生起的同一时刻,一声娇叱随风传来: “是哪里来的小贼!” 半空之中,红衣飞扬,冲入战团,一名如花少女手持如虹长剑,朝着凌岁寒刺去! 谢璋大惊失色,脱口道:“阿鹦!” 尹若游心底“哦”了一声。 原来,她就是永宁郡主谢丽徽…… 尹若游的脑子本就飞速转动着,见状闻言,登时计上心头,充满担忧地扬声呼唤:“郡主小心!那人危险!”希望凌岁寒聪明一点,听到这声“郡主”,能够明白眼前这名小娘子身份的贵重,明白她就是此时此刻最有用的人质。 其实,根本不待尹若游的“郡主”叫出口,早在听到谢璋的那声“阿鹦”时,凌岁寒已眉头一挑,眸光一亮,转过头将那少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同时间手腕翻动,刀锋挑开长剑,眨眼间已以诡异奇绝的角度架上了谢丽徽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护卫的心刹地提到了嗓子眼,顿时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谢璋更是惊得后背渗出一片冷汗,大喊一声:“女侠刀下留人!”他投鼠忌器,对敌人的称呼都已改变:“女侠千万莫要动手!我们有话好好说,你若杀了她,你也走不了的。” 谢丽徽握着长剑的右手垂下来,目瞪口呆,脸上一片错愕之色。 这自然不是因为惧怕。 而是因为惊讶。 “你……你的武功怎么这么高?” 凌岁寒刻意沙哑着嗓子说话:“是你的武功太差。” 就这样的三脚猫功夫,别说遇到高手,纵是一个普通门派的新秀弟子亦能轻轻松松将她打败。 “胡说八道!我师父明明说过我的武功在江湖里已是第一流,连他都打不过我呢!”谢丽徽很不服气,“你居然能一招就胜过我,你是不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高手?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还要来当贼?是缺银子花?你放开我,从今以后将你会的武功尽数教给我,我可以不追究今日之事,并给你足够的银子。” 命令的口吻,好像她并不认为白衣刀客真有胆子砍下自己的脑袋。 又好像,她打心眼里认为,对方听了自己的话,就必须答应自己的要求。 凌岁寒翻了个白眼。 十年不见,这人还是这么讨厌。 第66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一) 谢璋在心中暗骂妹妹糊涂,现场这种情况,她怎么会认为那白衣刀客只是一个小贼? 不过谢丽徽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又思索:即便对方真是睿王或者尚知仁的手下,她为人办事为的无非也就是钱财,自己为何不能反过来用钱财收买她?于是他立刻顺着妹妹的话道:“不错,只要女侠愿意放了舍妹,你要多少金银珠宝,在下都愿意奉上,也绝不追究今日之事。” 凌岁寒制住谢丽徽,本是为了与谢璋多交谈几句,说不定能打探出尹若游今日举动的真正目的,而听罢此言,她顿时灵机一动:“哦?可我不想要金银珠宝,别的宝物你愿意给吗?” 谢璋道:“愿意,当然愿意。女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在下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好。”凌岁寒毫不犹豫地道,“我要当年天子赐给润王的奇药——眠香草。” 谢璋当即怔了一下。 这味药,府上似乎的确有珍藏,但她难道不是那两人的同伙吗?她来润王府目的不是为了刺杀阿鹦,破坏他们和魏恭恩的联姻吗?怎么会突然提到这味药材? 谢璋心下生疑。 尹若游脸上愕然失色。 刚才发生的事,凌岁寒应该已全部目睹,而她的性格和颜如舜、谢缘觉都大不相同,依照她的脾气,在被自己一次两次地欺骗过后,难道现在不该对自己万分厌恶?她还问谢璋要这味药做什么? “好,我答应你。”谢璋暂时放下疑惑,决定先救下妹妹要紧,吩咐手下将眠香草取来,他将药草拿在了手里扬了扬,却并不递给对面的白衣刀客,“我们一手交药,一手交人如何?” “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是真药假药?” 谢璋喉头一哽:“你根本不认识这药,你还问我要它?” “让我想想。”凌岁寒握刀的左手永远稳如磐石,刀刃继续架在谢丽徽的脖子上,她稍稍偏了偏头,凝目观察着谢璋手中药草的模样,看起来倒是与谢缘觉所画图画上的“眠香草”颇为相似,但她毕竟不是大夫,无法下肯定的判断,正犹豫间,忽听一个似远似近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把药给我,我会请人判断真假。” 在场众人再次齐齐大惊。 见了鬼了,怎么府里还藏着人?到底现在润王府里还有多少隐藏的危险是他们不知道的?更令他们惊恐的是,这一次他们依然立刻展开搜寻,上下左右望了一个遍,也没发现声音的主人究竟藏在何处。 谢璋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遇事沉不住气,今日润王不在家中,要他一个人处理如此复杂的情况,着实是为难了他,他心跳得越来越快,终于掩饰不住脸上的慌乱,忍不住高喊出声:“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谢慎还是尚知仁?!” 四周护卫听见此言,无一例外默契地低下头,只当是自己耳朵聋了。 凌岁寒却仿佛听见一个霹雳雷霆似的消息,让她又惊又诧,茫然地思索了一会儿。这世上除却皇帝的名字,天下所有人都须避讳,其他的皇室宗亲的姓名倒没那么忌讳,保不准民间还有几个姓谢名慎的,然而从谢璋口中说出来的“谢慎”,则绝不会再有他人,必是指舍伽的父亲——当今睿王谢慎。 这件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况且,据尹若游所说,润王与尚知仁关系匪浅,那么谢璋怎么会怀疑杀手是尚知仁派来的?凌岁寒视线转向尹若游,目光又沉下去。 难道…… 虚空中那个不知来处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现在说的是眠香草的事儿,别的并不重要,你何必转移话题?” “莫要把我当三岁小儿哄骗。”谢璋怒道,“你拿了药,直接走人,我到哪儿去找你?” “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但你仍得听我的话。”那声音的笑意清朗得似风吹过山间万木,说出的话却令谢璋遍体生寒,“因为我们今天可以得不到眠香草,但你却不能不要你妹妹的命,对不对?何况,纵然我真的走了,我的同伴不是还被你们围着吗?” 这话显然只是吓吓对方。 倘若谢璋六亲不认,她们也不能真的伤了谢丽徽的性命。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威胁恐吓很是有用,谢璋握紧了拳头,只能点头道:“好,一炷香时间后,无论你会不会回来,你的同伴都必须放了舍妹,不然——不但你的同伴今日走不了,你也绝对逃不过我们的追捕。” 凌岁寒实在忍不住腹诽:我真要走,凭你们怎能拦得住?但面上不动声色。 随后只听谢璋又问:“这药我怎么给你?” “你扔过来便行。” “我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往哪里扔!” “当然是随便,东南西北,你喜欢哪个方向便往哪个方向扔。” 谢璋紧皱着眉头,依他之言,手里握着的蓦地往前一抛——刹那之间东南角处一座小凉亭的圆柱之后腾空而起一个身影,身姿轻盈如飞鸟,却比飞鸟的速度更快上十数倍,嗖地一下,又似光亮在空中微微一闪,接住还未落地的眠香草,顷刻之间不见了踪影。 在场众多护卫这会儿真像见到鬼似的,不由自主往后退两步,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座凉亭他们刚才明明已经搜索过,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现,怎么突然就大变活人了? 那影子莫不真是一个鬼吧?他们心惊胆战,可没有主人的命令,谁都不能离开此地半步,越是心焦,便越觉时间过得很长,总算等到那清朗的声音随清风缓缓传入他们的耳朵:“药是真的,我们走吧。” 凌岁寒听出这个声音属于颜如舜,知她一定是将眠香草送去给了谢缘觉辨认。 然而药材虽是真的,今日整件事的真相还没有搞明白,自己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凌岁寒沉思少顷,谢璋见她不言不语,愤然道:“你想出尔反尔不成!”她也终于在这时想出一个主意:“我放了人,你们必定立刻一拥而上,但我若带着你妹妹离府,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再放她,你们又肯定不愿意。不如这样吧,我换一个人带走,总之我得要一个护身符。” “好。”谢璋怕她后悔,连忙答应,“你要想要谁?” 凌岁寒只有一只手,手里正握着刀,她只能移动目光,望向一旁的尹若游。 谢璋不解:“为什么是她?” 原因很简单。 对于想不通的事,凌岁寒最终还是决定直接询问。 因此,她需要尹若游跟她一起离开。 但她给谢璋的解释自然得另换一个:“我要的是护身符。普通奴仆侍女的性命,你会放在眼里吗?不过我见她刚才受伤之时,你倒是颇为关心。” 谢璋陷入沉默。 说老实话,他和谢丽徽的兄妹亲情,有,可惜并不算多。他这个妹妹性格太过骄纵,自幼和他吵了不少架,在他心中的地位哪里比得上尹若游这样美貌无双的解语花?偏偏自从谢丽徽和魏赫定了亲,父亲就对她越发看重,若她今日被杀,父亲知晓此事之后还不把自己打个半死? 尹若游抬眸飞速地瞥他一眼,又垂下头,声音也是低低的似乎暗藏哽咽之声:“郎君莫要为难,郡主的安危比我要紧得多。之后无论发生何事,我会保护自己。” 谢璋心下怜惜,但也庆幸她主动说出了这句话,低声道:“放心,我也会想办法救你。” 而后,尹若游走到凌岁寒身边,凌岁寒左手一抬,那手中长刀不像是刀,更像一道闪电,霎时间又抵住尹若游的颈边。谢丽徽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犹停在原地,蹙眉道:“你不要做糊涂事,你带着她是跑不了的,不如听我刚才的话,只要你教——” 她话未说完,谢璋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忽然把手一挥:“给我把郡主拉回来!”这命令相当严厉,即刻就有两名护卫上前,欲伸手架住她的胳膊,谢丽徽哪愿意让他们碰到自己的身体,左掌一挡再一挥,击向那两名护卫胸口,岂料被他们轻松避过,又与谢丽徽互交数招,没过一会儿,没怎么费力便制住她两条手臂。 “郡主,得罪了,我们是奉命行事。” 谢丽徽呆了一呆,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两名曾经无论与自己试招多少次都会输给自己的“手下败将”就这么将自己拉走,拉到了谢璋的身边。 本来谢璋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干脆舍弃尹若游,再次下令众护卫将那刀客擒获,毕竟今日的刺杀案很有可能涉及皇权争斗,不是一件小事,必须撬开那刀客的嘴巴,然而一来看着尹若游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他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二来谢丽徽仍在原地胡闹,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就在谢丽徽与那两名护卫过招的同时,那白衣刀客已趁机挟着尹若游飞身离去。 谢璋怒不可遏,正要破口骂人,忽听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如潮水涌来,伴随着嚓嚓的铠甲摩擦声。 原来就在凌岁寒挟持住谢丽徽以后,他已悄悄吩咐心腹迅速赶往禁宫将此事上报。朝廷得知消息,当即派出大批官兵前来救人。谢璋转头一瞧,呵斥出声: “你们怎么现在才来,人都已经跑了!还不给我全城搜捕!” 凌岁寒带着尹若游飞身出府之际,前方不远处始终有一道身着茶色衣裳的身影引领着方向,不多时,三人翻过围墙,谢缘觉已在墙外一株大松树下等待。颜如舜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尹若游披上,免得有路过的行人看见她后背所中的那两枚飞镖,可谢缘觉望其脸色,已知她必已受伤中毒,狐疑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回昙华馆再说。”凌岁寒目光如冰冻的火焰,往尹若游脸上一掠,“我还有很多话想问呢。” 其余三人都未有异议,即刻迈步往无日坊的方向行去,可没多久,她们的脚步越来越慢,遂听身后长街某处似乎传来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回头望去,只见一群铁甲官兵正四处搜查,路过每一家商铺都要闯进去瞅两眼。 附近百姓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变了脸色,退避三舍。四人继续往前行去,心底免不了担忧:尹若游有伤在身,谢缘觉的身体状况更不必说,她们这会儿都不能施展太久轻功,不然便会觉得胸闷气喘。偏偏润王府与昙华馆之间的距离不短,只怕她们还未及回到无日坊,中途就得被那群官兵发现追上。 显然,昙华馆暂时回不得,须得尽快另寻一个清静的安身之所。凌岁寒灵光一闪,道:“你们跟我走。” 她转了一个弯,穿过一道坊门,又行走约莫三十来步以后,来到一堵围墙旁。尹若游抬头看清楚此乃何地,登时满脸焦急:“你带我们来这儿干嘛!” “善照寺是附近唯一能供我们藏身的地方,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 尹若游欲言又止,见颜谢二人明显也都赞同凌岁寒的意见,只得跟上她们,纵身一跃而起,来到围墙之内的青绿树林里。 谢缘觉倚着树干歇了一会儿,忽然凝眸注视她的双眼,道:“你不想来善照寺,是因为担心张婆婆吗?” 尹若游避开她的视线,默不作声。 谢缘觉继续问道:“我们那日看到的张婆婆,是经你易容之后的张婆婆,对吗?” 尹若游这才一惊,又猛然将视线对准了她。 谢缘觉淡淡道:“你的易容术着实高明,倘若那晚我不给她把脉,我看不出她真正的年纪,更猜不出她那张脸原来经过易容。所以你不必担忧,纵然她的仇人亲眼看见了她,也几乎不可能认出她。我们目前还得像那晚一样,先寻一间空房,你才能治伤解毒。” 尹若游仍是沉默好一会儿,渐渐冷静下来,嘴唇翕动,半晌,终于发出她自认识她们以来、迄今为止最沉重的一声叹息:“你们为什么还要帮我?” “如果不是因为今早她和我打的赌——”凌岁寒指了指一旁的颜如舜,“我今日一定会将你当作敌人。” “打赌?”尹若游道,“什么赌?” 凌岁寒望了望左右,此处既无楼阁殿宇,也无秀丽风景,在善照寺的边缘一带,僧尼香客一般不会来此,她遂在路上边走边说,将今早与颜如舜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听罢,尹若游脸上一片明显的诧异之色,又有点隐隐的不服气,看向颜如舜问道:“我昨日言行,有破绽吗?” 颜如舜笑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破绽,只是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的地方。” 尹若游追问:“哪里奇怪?” 第67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二) 颜如舜依然犹豫是否要回答。 尹若游坚决的目光盯住了她不放,似乎一定要求一个答案。 她这才道:“昨日那两名杀手被制服以后,你和我们道了歉,好像很愧疚的样子。” “这不应该吗?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两人也不会来。” “对于一般人而言,自然应该。可是你……”颜如舜笑道,“实不相瞒,这几日我观察了你很久,你不是会轻易感到愧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愿意主动说抱歉对不起的人。但凡你示弱的时候,也就是你打算骗人的时候。” 难怪颜如舜之前迟疑不肯说明她究竟是怎么发现尹若游的破绽,这个解释听起来不是在说尹若游好话。 可是尹若游听罢很是平静,声音不辨喜怒:“我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 “我第一次看见你说谎欺骗醉花楼的那位娘子之时,确实曾经这样想过。可是当天夜晚……” 那晚颜如舜从藏海楼回到昙华馆,等待凌岁寒的期间,她独自坐在长廊下的台阶上,回忆自己所见到的尹若游的一点一滴,沉思许久许久。 “我又忽然想到,如果你对她们真的毫无感情,完全不在乎她们的死活,为何她们对你却颇为尊敬,愿意为你掩饰,愿意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之下为你做事?要说你笼络了她们,可我见你和她们相处时甚是随意,你要真想拉拢她们为你卖命,你不应该是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只不过,你对她们的好,不在言谈里,更没有任何人能够影响你要做的事,影响你的决断。所以,对你而言,你要做的这件事绝对重于一切,你不允许有哪怕一丁点的差池,为此你可以让自己置身于险境,亦不惜让她们置身于险境。但我相信,若事情败露,又或是别的什么变故,导致她们有难,你也会设法将她们救下。就像这几日你和我们相处亦是如此——” 尹若游实在忍不住打断道:“无论我对她们是否有感情,可都不代表我对你们有感情。” 颜如舜笑着道:“你会愿意给毫无感情的陌路人花那么多银子修宅院、置办家什,那你岂不是更是大善人了?” 尹若游道:“你不是很聪明么,这还不明白?那宅子太过破旧,能藏人的地方不多,如果将那两人藏在床底,我将他们放走以后,你们其中任何一位只要还在昙华馆内,随时都会发现他们已经不见。我必须买下一个木柜,钥匙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才能提议将他们关进柜中,再悄悄将他们放出来。” 颜如舜:“那你给自己的房间置办些什物便够了,既是你的银子,我们谁都不能说你什么,何必让我们在西市随意挑选呢?” 尹若游张了张唇,这一次无言以对。 颜如舜则稍稍停顿一会儿,又侧首打量起身旁人的神色,这几日她确实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对方。 尹若游此人不似凌岁寒,凌岁寒看似孤傲,脾气又颇暴躁,好像很不好与人相处,但其实她的性子最为热烈,襟怀坦白,如夏日之日般令人可畏,也如夏日之日般光明正大,只要你对待她足够真诚,很容易便走进她的心里;也不似谢缘觉,尽管不知为何谢缘觉大多数时候表现出的乃是一副冷清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对待许多人与事都有一种八风吹不动的冷漠,实则藏在她冷若冰霜外表之下的柔软心肠并不难被看出,想和她交心也不难。 唯独尹若游。 她的性子是真的太独了一些。 颜如舜不免轻声叹了一口气,倘若不是因为从抵玉那里得知尹若游的身世来历,她是不会对她观察得那么细,更不会思索得那么深,或许到现在,她还会继续误会着她。 “我现在就是很奇怪,你目前所做的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对你而言如此重要?依我之见,恐怕不会是尚知仁的吩咐吧?不过,你一向独断专行,不喜欢和别人解释,甚至讨厌和别人解释,我大概听不到你的真实回答了吧。” 尹若游确实没有回答。 她这会儿心里五味杂陈,情绪如千丝万缕纠结在一起。 她一向最擅长伪装,不仅仅是易容术冠绝天下,她更会在不同的人面前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性格。所以,过去那么多年里,会有那么多男人在都爱她美貌的前提之下,有的更爱她柔情,有的更爱她妩媚,有的更爱她娇俏,有的更爱她妙语连珠、知情识趣。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昨夜向凌岁寒与谢缘觉道歉,有意博取她们的好感。 岂料反而被颜如舜瞧出破绽。 她活了二十二年,颜如舜是第一个把她看得这么透的人,这种感觉本来让她很不舒服,但颜如舜也是第一个看出她的真面目仍然平常待她之人,她更有些别扭,她陡然将话锋一转:“你和凌岁寒到底打了什么赌?” 颜如舜正要说话,倏地神色一凛,放眼四望,尽管四周仍不见人影,然而隐隐约约能够听见一点细若蚊蚋的交谈声。估摸着是来善照寺上香的香客,并且距离她们甚远,只因她们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才会有所察觉。但为谨慎起见,她们自然立刻住口,不再交流任何危险话题。 目前她们已走出树林,再绕一个弯,穿过一条小径,便到寺中客房,凌岁寒道:“我们进屋以后再谈。” 尹若游沉吟道:“你能想到来善照寺躲藏,那些官兵也很有可能会进善照寺搜查,一般的客房照样危险。慈舟法师的房间倒是个清静地方,普通官兵应该也不会搜的。” “慈舟”这名字有些熟悉,凌岁寒回想了一会儿道:“我若没记错,上回我听张婆婆说,收留她在寺里做杂役的便是一个叫什么慈舟的,此人可信吗?” 尹若游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信的,对待他人毫无保留,迟早会吃大亏。之前张婆婆的事儿,慈舟法师帮了很大的忙,倘若被尚知仁得知,她必死无疑。但尚知仁是尚知仁,润王是润王,她敢得罪尚知仁,不代表她敢得罪润王。所以,我们待会儿须得小心一些,但凡察觉不妥,立刻便走。” 慈舟法师的住处离此不远,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尹若游引着颜凌谢三人到达一间僧房前,叩了三下门。房门很快被打开,屋内站着的乃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年比丘尼,将近七十岁的年纪,脸色仍颇红润,一身青灰色淄衣,向着门外四女行了一礼,再看向尹若游道: “尹施主,许久不见,今日有何贵干?” 尹若*游立刻回礼,自然不说真相,只说官兵们横行霸道,她们今日不小心得罪了他们,请求在寺内暂避一避。 慈舟深深地凝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相信了她,点点头,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她们,她则要前往前殿给弟子们讲经。 “法师——”尹若游唤住了将要离开的她,迟疑地望了谢缘觉一眼,迅速收回目光,才又道,“天将正午,不知能否劳烦法师待会儿给我们送些午膳来?” “近来张婆婆一直在本寺后厨帮忙打下手。”慈舟道,“我让她做好素斋以后,再给你们送来。” 四人都谢过慈舟,她转身离去,并为她们关好了门窗。小屋简洁素雅,窗明几净,谢缘觉将自己的药箱放在窗边长桌上打开,拿出药物为尹若游医治后背之伤。 两枚飞镖所造成的小伤,她处理起来着实是轻车熟路,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能治。尹若游亦不把这点伤当一回事,依然好奇之前的问题:“你们到底打了什么赌?” 凌岁寒坐到了一旁窗下,这一次是她回答:“颜如舜和我赌,你虽然骗了我们,把我们所有人都引去润王府,却绝对不是要害我们,而是另有目的。算她厉害,她赌赢了,所以我决定不跟你计较。你瞒着我们的事,别的我不再打听——” “她赢了?”没等凌岁寒把话说完,尹若游自嘲似的一笑,“你们不是还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吗?不到最后一刻,你怎么肯定是她赌赢了?怎么能肯定我不会伤害你们呢?” 凌岁寒反问:“那个侍女你认识吗?” 尹若游道:“谁?” 凌岁寒道:“在润王府花园假扮——”话到唇边一顿,意识到自己既是江湖出身,按理来说不应该知道亲王之女的闺名,欲要直接叫“县主”两个字,又忽忆起适才在王府花园里无论尹若游还是谢璋似乎都称呼她为郡主,真是奇怪,谢丽徽什么时候被封的郡主?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所幸尹若游理解了她的意思,道:“你是说假扮永宁郡主的那名侍女?我今日第一次见她,怎么,她有何不妥之处?” 凌岁寒道:“她没什么不妥之处,我观察了半晌她的身形,她应该是真的不会武功,的的确确是普通侍女。她死了,我猜谢璋大概是不会在意的。你既然不认识她,却为了保护她,宁愿以身挡镖,我实在想不出你之后有什么理由要伤害我们。所以,你瞒着我们的事情,别的我也不想再打听,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我,其他的事想不想说随你。” 凌岁寒突然如此善解人意,倒不是她转了性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凌岁寒哪怕幼时遭遇了巨变,她也始终故我依然,烈性不改。但她不是那种已知自己有错仍死要面子、固执己见之人。只要她认为对方说得有道理,她自然是从善如流。而刚才颜如舜分析尹若游言行的那一番话,其中几句戳中了她的心窝,颇令她感同身受。 这世上,有些事情,确实是重于一切,不能够被任何人影响。 正如这个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影响她为父母报仇。 所以别的话题,她和旁人交流起来都能直言不讳,唯独关于自己的身世,以及自己前来长安的目的,她必须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里。甚至于今后,她会不会也做一些自己并不愿意、却不得不做、且遭他人误解之事呢? 骤然间她理解了尹若游。 谢缘觉亦在这时给尹若游处理好了后背的伤口,淡淡道:“镖头的毒虽然普通,但解药还得去药铺买,我目前暂时不能为你解毒。不过这一点小毒,凭你自己的内力,你完全能够压制,暂且忍忍吧。” 尹若游心里莫名酸酸涨涨的,再次开口说话,语气却突然冷峻了至少十倍:“你们以为你们做的事,我会很感激吗!” 谢缘觉只顾重新收拾药箱,神色与声调都平静如常:“我是大夫,之前我也已答应为你治病解毒,你到目前为止仍是我的病人,我从来不需要任何病人的感激。” 凌岁寒则忍不了她用这般恶劣的态度与谢缘觉说话,蹙眉道:“用不着你感激,但也不必换来你的怨恨吧?” 尹若游凝目直视道:“你今日坏了我的大事,我不可以怨你吗!” “那你怨我好了,大不了我们待会儿打一场比试比试,你和谢大夫发什么脾气?” “你不问问我说的是什么大事。” “我刚刚已告诉过你,你瞒着我们的那些事,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别的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不想再打听。” “你们还看不出来么,我性情乖戾,生平最爱做悖逆之事,你们既不想再打听,我却偏偏要告诉你们。” 第68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三) 尹若游既愿意说,凌岁寒也很乐意听。 但她是以平静、漫不经心的态度,仍然坐在桌边椅上,直到尹若游徐徐说出那句:“我今天做的事很简单,便是让润王父子都相信,尚知仁已背叛了他们,转而与睿王结盟。”她脸色微微一变,瞬间站起。 然后,她的第一反应,是转头观察谢缘觉的表情。 怕被谢缘觉察觉出蹊跷,她看完谢缘觉,又立刻转头去看颜如舜,再回过头来看谢缘觉,目光在她们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一会儿——仿佛她只是普通的好奇,想与她们交流一下。 紧接着,她才又道:“我刚刚说,我唯一想问你的问题,正与此有关。为什么先前在润王府,谢璋会认为我和颜如舜是尚知仁或睿王派来的杀手?原来是这个缘故。” 但其实,比起尹若游是否与睿王有仇,凌岁寒此刻心里更纳闷,更想要知道答案的是: ——谢缘觉怎么听到这两句话之后毫无反应?神色竟不见一丝一毫的变化。 纵然舍伽对睿王依然有怨,可依她的性子,也不至于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毫无感情了吧?再退一万步来说,她果真已对谢慎毫无感情,然而睿王府一旦出事,遭殃的绝不止谢慎一人而已,难道她对谢钧与谢铭两位兄长也毫无感情了吗? 谢缘觉到底会不会是舍伽?凌岁寒越发糊涂起来。 难不成是她有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小时候的舍伽可从来不曾这样故作高冷,喜怒不形于色。 况且,养气这门功夫难练得很,至少比练刀更难十倍,凌岁寒有些想象不出谢妙是怎么练成的。她自问若是她自己,她是绝对不可能在听到如此爆炸的消息之后,还能够保持稳定。 所以尹若游很轻易看出了她的脸色变化,道:“怎么,你很关心睿王吗?” 这时候谢缘觉才终于抬眸望了她一眼。 凌岁寒立刻道:“我是很关心,你是不是多给我们招惹了一个敌人,我们好提前做些准备,免得睿王府的人找上门来了,我们还一无所知。” 尹若游幽幽道:“本来你们是不会有敌人了,至少暂时你们一个敌人都不会有了,可惜……” 凌岁寒奇道:“可惜?” 颜如舜一边听她们说话,脑子一边飞速转着,眉梢微微一挑:“如你所言,尚知仁与润王本是一伙儿的,现而今润王误以为尚知仁背叛了他,他必会反击,到时候尚知仁糊里糊涂,自顾不暇,暂时没空来对付我们?” 尹若游道:“你们不愿离开长安。但你们不必对我感恩,我也是在利用你们而已,让他们所有人狗咬狗,让长安城大乱,本来就是我的最终目的,因为你们,我才寻到了机会。” “长安大乱?”谢缘觉用漠然的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道,“长安城中的人都得罪你了么?” 尹若游还真点点头,半点也不迟疑地道:“是啊。” 凌岁寒一愣,略一思索,试探问道:“他们从前到醉花楼……欺负过你们?” 这句话她问得小心翼翼,不似平时那般爽快直接。 岂料尹若游又莞尔一笑,神色看不出丝毫不悦,声调婉转:“什么叫欺负呢?只有辱骂拷打,如同官府衙门对待犯人那般的态度,才算是欺负吗?可如果,我说他们从来不曾打骂过我,我要什么金玉首饰、奇珍异玩,他们也都能尽量满足,这样的宠爱,应该好好珍惜,是不是?” “我……我不是说……”凌岁寒哑然,顿了顿,还是闭上嘴。 她口齿本来也算伶俐,和人吵架一般不落下风,这会儿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番话。 颜如舜道:“所以你杀了桓炳,嫁祸给马青钢,也是为此?” 尹若游道:“杀桓炳只是第一步。按照我的设想,桓炳死后,庆乐坊只会沉寂几日,很快便能恢复热闹,这地方……是不可能清静的……到那时,我再见到那些贵人,我自有手段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杯弓蛇影,自相残杀,长安城就能够彻底乱起来。但我没想到的是,那天夜里尚知仁与我会面,言谈之中对我充满怀疑,也不再给我七苦散的解药。起初我不明白我哪里有破绽,后来才晓得原来吴昌竟是……没有解药,我活不了多久,我的时间紧迫了许多,其他的事情可以暂时放放,首要第一件事,便是立刻让尚知仁也陷入风波之中。然而要做到这一点,比对付其他官吏难得多,现如今朝堂上能与尚知仁抗衡的只有三人,一个是皇帝的新宠御史大夫贺延德,还有最有望继承大统的两位皇子睿王谢慎与润王谢惟。尚知仁一向是支持润王继位的,之前已两次上书提议圣人早立太子,自然早就和睿王结下了梁子;至于贺延德,他与尚知仁本就是政敌。我若要让尚知仁孤立无援,那便须得从润王下手。” 凌岁寒渐渐听懂她的计划,实在又忍不住道:“可你这样做,不仅仅是让尚知仁陷入风波之中,也让睿王陷入风波之中……睿王府里的人,曾经去过醉花楼么?” 尹若游摇摇头道:“不曾。” 听见这个答案,凌岁寒不知怎的心里有一点点欢喜,紧接着问道:“那你干嘛要连累他们呢?” 不错,睿王与润王是早已不和,可尹若游此计,显然是把刺杀谢丽徽的罪名栽赃到了睿王和尚知仁头上,若事情传出去,皇帝又真的信了,睿王处境危矣。而凌岁寒这句话倒不仅仅是替谢妙在问,她幼时常常去睿王府玩耍,无论谢慎还是谢钧与谢铭都对她甚好,她全都记在了心里,自然不希望有人伤害到他们。 尹若游嫣然而笑:“你可知道睿王的大名叫做什么?” 凌岁寒怎可能不知道,但她故意思索了一会儿,才徐徐道:“你刚刚不是叫他谢慎吗?我从前在市井听人闲谈皇家事,也听人这样称呼他的名字。” “是谨慎的慎。他这名字,取得倒是名副其实。”尹若游唇角笑得越弯,脸上神色也就越冷,“当今圣人多疑善变,喜怒无常,他并不受圣人宠信,却能在那一场场权势斗争的风波之中安然脱身,靠的还不就是这一个‘慎’字?五年前,他妻子的兄长被流放,其实真正针对的是他,他做的第一件事乃是上书请求与王妃和离。哦,还有十年前,太子谢愽和四镇节度使凌秉忠被诬谋反,我听说凌秉忠自幼在禁宫长大,然而宫里那么多皇子,和凌秉忠关系最好的并不是太子谢愽,而正是这位睿王谢慎,他也一直保持沉默,不曾为凌秉忠求过情——” 她所说的前一件事,凌岁寒与谢缘觉早已知晓,此时听得平平静静,不起波澜,哪知她说了几句,话锋一转,提起那句“十年前”,凌岁寒却蓦地变了脸色。 睿王不曾为父亲求过情吗?凌岁寒下意识想,这一定是尹若游又在骗自己,然而脑海中的记忆已不由自主回到八年多前的某一日。 那时她跟着师君召媱游历,偶然与父亲的旧部李定烽相遇,她还不到十二岁,面容与十岁的时候没多大变化,对方很容易认出了她。幸而李定烽正直磊落,不仅未向朝廷告发她,且各种为她掩饰。她本有意向李定烽打听关于当年那桩“谋逆案”的情况,对方希望她放下仇恨,安心隐居生活,关于此案情况是一字不提。没奈何,她只能转而向李定烽打听当初父亲出事以后,朝堂上都有谁为父亲求了情。 她一向爱憎分明,仇要报,恩也要报;恩仇爱恨,她全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而李定烽所说的那几个人名里,确实没有睿王谢慎的名字。她那时没有多想,只觉得以睿王与父亲的关系,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看着父亲身遭冤屈、而不理不管,所以李定烽忽略了他不提,她也并未多问。如今想来,李将军的话与尹若游的话互相印证,都不会假的……凌岁寒低下头,遮掩了眼角的冷意,心中的恨意又燃烧了起来。 别的人倒无所谓,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最好的朋友对父亲见死不救。 谢缘觉打断了尹若游的叙述:“既是十年前的事,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然是听人说的。十年前的事,造成的影响太过深远,他们偶尔还会谈起。而我是弱女子,只要我愿意对他们撒个娇——”尹若游并不羞于说明她应付他们的手段,坦坦然然道,“他们很多时候谈话,不会避着我。” 谢缘觉默然,她发现尹若游比她更为了解现如今大崇朝堂与朝中百官的情况。 尹若游继续道:“所以,睿王勒令府中子弟一心一意读书习武,绝不可寻花问柳、胡作非为,不是因为他们洁身自好,爱护百姓,只是因为他害怕,他怕他走错了一步便万劫不复。而庆乐坊鱼龙混杂,这种地方最容易踩坑,是万万去不得的。” 谢缘觉道:“你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睿王府里那么多人,你怎能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想法?” 暂且不提别人,谢缘觉对她大哥谢钧和三哥谢铭很有信心。在她幼时,大哥三哥陪她聊天解闷,偶尔便会与她聊起民间百姓,因此在谢缘觉看来,她的这两位兄长都是胸有丘壑、胸怀百姓之人。 “因为他们都一样。长安城中那些所谓的贵人全都一个样,一身的绫罗绸缎裹着的是比污泥秽土还肮脏的心,他们——”尹若游稍一停顿,随即一字一句,字字淬着怨恨的毒药,“个个都该死!可惜……” 她又一次说起了“可惜”两个字,目光盯住凌岁寒:“可惜,你今日的出现,坏了我的大事。我告诉谢璋,那两名杀手今日潜入王府的目的是奉命刺杀永宁郡主。润王父子都认得那两人是尚知仁的手下,他们怀疑一切,也不会怀疑自己亲眼看到的情景。偏偏你在挟持了永宁郡主以后,却问谢璋讨要眠香草,润王不是傻子,定会觉得此事大有蹊跷,我今日的努力只怕全部白费。” 凌岁寒此时心中充满怨愤,没回应她这番话。 谢缘觉道:“如果没有眠香草,纵使其余六种药材集齐,仍然解不了你的毒。” “你们以为我怕死吗?你们以为那解药对我来说很重要吗?死,从来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对于这世上某些人而言,死亡有时是一种解脱。”尹若游冷笑道,“现如今你已知晓我的所作所为,你若觉得厌恶,也不必再为我收拾那七种药材,眠香草你们自己留着吧。只不过,我既已把话和你们说明白,希望你们接下来不要再妨碍我的行动。” 谢缘觉闻言震愕。 她自己是很怕死的,从童稚到如今,她一直都很怕死。因此她自幼珍惜生命,还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这世上有这般不在乎自己生命的人。 颜如舜沉默良久,忽道:“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你在尚知仁手下这么多年,为什么最近才实施这个计划?” 尹若游瞬间语塞,侧过头不答。 谢缘觉见状认真思索了片刻。 其实谢缘觉本是聪明灵秀之人,只是一来她隐居多年,许多为人处世的观念仍天真如赤子,二来因为她的病情不能劳心费神,是以除了学医这件事以外,别的事她一般不会过多用脑,但如果她愿意思考,以她的聪慧,她很容易便推测出事情的关键:“你如此关心张婆婆的安危,她和你的关系定然不一般。她说她之前是得罪了恶霸,才被慈舟法师收留在寺里干些杂活。倘若这恶霸确是尚知仁,她一个普通百姓,怎么会和堂堂宰相扯上关系?除非……她是尚知仁用来威胁你的人质,你首先须得保证她的平安,才能动手对付尚知仁,对付长安百官,是吗?” 颜如舜已听她们说了几次这位“张婆婆”,狐疑道:“你们到底在说谁?” 谢缘觉将那夜的事叙述了一遍。 颜如舜心一跳,迅速问道:“这位张婆婆在善照寺待多久了?” 谢缘觉道:“据她所说,她是一个多月前被慈舟法师收留的。” “一个多月前……” “是。怎么了?” 颜如舜又惊又疑,一个猜想渐渐浮现于她脑海之中,她望向尹若游问道:“我听说……令堂是在一个多月前病逝的?” 尹若游眸中冷光一闪:“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第69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四) 倒也难怪尹若游如此震惊。 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连醉花楼的姐妹都从未见过她母亲,甚至不知道她母亲的存在,颜如舜如何了解得这么清楚? 颜如舜叹道:“是我跟别人打听的。” 尹若游冷笑道:“这世上知晓此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你是到哪儿打听的?” 颜如舜道:“藏海楼。” 听到这三个字的答案,尹若游勉强能够理解,又问道:“你跟藏海楼打听这个做什么?” 这问题太难回答,颜如舜沉思了一会儿,气氛也僵持了一会儿,正当她准备先问一问尹若游的母亲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之际,忽然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她们各自的遐思。 四人齐齐往大门方向望去。凌岁寒知道在场要属自己武功最高,遂自告奋勇:“我去瞧瞧。”她即刻走到门前,低首看了一眼悬挂在自己腰间的环首刀,旋即才抬起左手打开房门,便见一名六十来岁的布衣老妇端着一个食盘出现在她眼前,她登时放下心来,招呼了一声:“张婆婆。” “刚刚慈舟法师说,螣儿和她的朋友来了,让我做些素斋给你们送来。”老妇看见凌岁寒也颇讶异,“真没想到凌娘子你也在这里。但你和螣儿不是……” 凌岁寒道:“您进来说话吧。” 她本有意接过张婆婆手中的食盘,但张婆婆担心她一只手不方便,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迈步进了屋。尹若游与谢缘觉早已转身向她走去。张婆婆同样识得谢缘觉,与她寒暄了两句,眼角余光隐约看见一旁角落似还站了一名女郎,她有些疑惑那女子为何独自伫立角落一动不动,但对方既也有可能是尹若游的朋友,她自然得热情以待,遂转头将视线移过去,同时招呼道: “这位娘子,你——” 话未说完,“砰”的一声,她手中食盘落在了地上,盘中数个盛着饭菜的瓷碗也都碎得四分五裂,连着各种汤汤菜菜洒落了一地。 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都怔了一怔,才发现张婆婆的目光居然紧紧盯着颜如舜的面孔。 “你……你……”刹那间,老妇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声音甚至微微颤抖,好半晌才说出下一句话,“袁成豪是你什么人?” 而这一瞬间颜如舜显然比她更为慌乱,脸上颜色青一阵白一阵,完全说不出话来。 适才在猜到张婆婆十有八九便是尹若游的母亲尹素以后,颜如舜心底已开始暗暗思索,一定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须得等到凌岁寒与谢缘觉都不在场的情况之下,然后斟酌用词,循序渐进,将母亲嘱托她的事一点一滴说出来。然而她怎么也没料到,尹素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立刻认出她来——因为她的那张脸。 ——她那张与袁成豪至少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面对尹素,颜如舜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断然赶在对方一句话尚未说完之前否认自己与袁成豪的关系。 她怎么可能和他没有关系?这些年她骗了别人,其实更骗了自己。 此时此刻,这个骗局终于被人揭破,她无言以对,嘴唇发着颤,心里乱成一团,突然转过身推开窗户就往外跑。尹凌谢三人都莫名其妙,正要唤住她,陡然间只见堂堂“金凤凰”在翻窗落地以后竟站立不稳,脚步一个踉跄,她们更加震惊,瞠目结舌地望着颜如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翠林之外。 尹若游收回视线,又看向张婆婆道:“您认识袁成豪?我怎么从未听您说起过?” 此人是江湖排得上名号的江洋大盗,她知道他不奇怪,可母亲半点武功不会,又不是江湖人士,怎会认识这位恶名远扬的大盗? 张婆婆不言,缓缓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跌坐到了身后的蒲团之上。 尹若游见状一惊,顾不得别的,赶忙上前扶住她:“阿母,您怎么了?” 凌岁寒与谢缘觉闻言对视一眼,刚才听颜如舜说起尹若游的母亲“病逝”的时间,她们对于张婆婆的身份已有猜测,因此尹若游的这声“阿母”并不让她们惊讶。谢缘觉走上前,蹲下身,把了把张婆婆的脉搏,继而给她喂下一颗药丸,道:“没事,只是情绪有些不稳。” 服下这颗药丸,张婆婆的状态果然好了许多,沉吟着问道:“刚才那位娘子是谁,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和她认识?” 尹若游迟疑道:“她是……她是袁成豪的女儿,名唤颜如舜。” 听到这里的一刹那儿,凌岁寒和谢缘觉才真正惊讶起来。谢缘觉神色倒还不见多少变化,凌岁寒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张婆婆则低声呢喃道:“颜如舜?她姓颜?果然……果然……” 凌岁寒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诧异道:“她是袁成豪的女儿?我们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彭烈告诉我的。彭烈与袁成豪乃是旧相识,她当初掳走彭烈的目的,便是为了寻找袁成豪的下落。可是我竟不知道……阿母您和袁成豪也有关系?”尹若游一边说,一边细细思索,曾经的往事记忆突然跳入她脑海之中,她心神一震,犹豫半晌才徐徐地问,“当年,我进醉花楼的前一天夜里,您和我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里的人,并不是您的姐妹,而是您自己,对吗?” 张婆婆不点头,可是也不否认,想了想道:“你能把那位颜娘子找回来吗?” 尹若游遂知自己大概是猜对了,她呆呆地看了母亲一会儿,又茫然地往窗外一望,应了一声:“好。”又向凌岁寒与谢缘觉道:“请帮我照看一下我母亲。” 待尹若游走后,禅房里骤然变得安静,凌岁寒与谢缘觉又不由得互看了一眼,满腹疑窦,却不知从何问起。又过片刻,张婆婆终于站起身来,轻声笑道:“真不好意思,我刚才手滑,把饭菜都洒了一地……”说着就要去拿扫帚打扫。 “不碍事,待会儿我来收拾吧。”凌岁寒拦住她道,“不过已经正午了,是该吃午食的时候。善照寺的厨房在哪里,我再去买些素斋来,你坐着歇会儿。” 张婆婆与她说明了厨房所在的方向位置,目送她离去以后,视线又收回来看向谢缘觉,欲言又止。 谢缘觉道:“您想说什么?” 张婆婆道:“我听慈舟法师说,螣儿和她的几位朋友来了寺里,你们真是她的朋友?” 谢缘觉道:“不是。” “哦。”听到这个回答,张婆婆脸上显然闪过一丝失落之色,怅然地笑了笑,“螣儿自小到大,从来不曾有过朋友,我还以为……” 谢缘觉看出她神色里明显的失望,一愣,道:“不过……我们现在关系或许还算不错。” 张婆婆道:“但那天夜里,你们不是才认识吗?” 谢缘觉摇摇头,沉思少顷,还是将她们与尹若游相识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只不过删繁就简,许多细节不提,包括她们今日闯入润王府之事更不提。 张婆婆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也听得出她们之前与尹若游似乎闹得很不愉快,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螣儿的性子确实孤僻多疑,这也有我一半的错。” 正巧这时凌岁寒端着一盘素斋回到房间,听闻此言,不解道:“你的错?这关你什么事?” “这让我从何说起呢……”张婆婆微微侧过头,望向禅房正中供奉的一座小佛像,神情悠远,低声道,“我不姓张,我本姓尹,单名一个素字。” “所以尹若游是随了你的姓?那她的父亲是谁?” “他父亲……曾是醉花楼的一位客人。” “醉花楼?”凌岁寒一惊,“那你……?” 尹素依然望着那座小佛像,面上露出苦笑,继续道:“我父母一个是大梨村的教书先生,一个是大梨村最有名的绣娘,我家虽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本来也甚是满足。直到那年……大梨村遭了一场洪灾,滔天的洪水冲倒村中许多房屋,我跟随父母离家逃难,哪知途中与他们失散,我找了他们两天两夜,也没能找到他们的行踪,反而……”她说到此处,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后面的话说下去:“反而路遇一个江洋大盗,被他掳走。” 凌岁寒道:“这人就是袁成豪?” 尹素点点头。 凌岁寒与谢缘觉的师长都是江湖里有名的大人物,因此尽管她们一个多年来只顾着埋头练刀,一个更是常年隐居深谷不出,并未怎么在江湖上闯荡,然而各自都听师君讲了不少武林掌故,对于当今江湖武林的各大门派以及各大高手还算了解。据说袁成豪此人武功有多么高强,心肠就有多么歹毒,向来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尹素落在到他的手里,可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她们心下难过,不忍再详细追问。 尹素显然也不愿过多回忆那段经历,只道:“我被他掳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又过几日,他本打算将我杀死。所幸有一位也算与我同病相怜的女子,名唤颜璎珞,亦是被袁成豪掳来此地的无辜百姓,她替我向袁成豪求了请,袁成豪这才答应饶我一命。” 凌岁寒脱口道:“颜璎珞?” “怎么了?” “颜如舜之前好像说过,她母亲便叫颜璎珞。” “我刚刚也猜她应该是她的女儿。” 谢缘觉道:“既然她也是被袁成豪掳来的无辜,怎么袁成豪不杀她,还愿意答应她的求情?” 尹素道:“我起初同样奇怪这一点,后来看她和袁成豪的相处,才知她在袁成豪的面前竟是做小伏低、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对方。袁成豪似乎很享受她的殷勤,对她比对我好得多。那段日子,多亏了她一直保护我,开解劝慰我,才支撑着我活下去。不然,即使袁成豪不杀我,我也早忍不住自尽。” 尹素与颜璎珞出身不同,颜璎珞本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领会上情;而尹素自幼跟着父亲读了不少圣贤书,自有一身峥峥傲骨,怎能忍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凌岁寒道:“照这么说,你和颜如舜的母亲是很好的朋友了?” “是啊,她对我本来是有大恩的……”尹素再次苦笑,“那时候我们是很好朋友,所以当我定下杀死袁成豪的计划,我第一时间便告诉了她。” 谢缘觉道:“你要杀袁成豪?可是……我上次诊你的脉搏,你不像是练过武的?” 尹素颔首道:“不错,我半点武功不会,要杀他难如登天。因此一开始我只想跑,只想逃离他的囚禁。然而他每一次外出,都将门窗紧紧锁上,我实在没办法,才想着索性杀了他。正巧有一日,他在外受了重伤,大夫说他这伤不轻,需要住在医馆休养几日,他便把我们也带到了医馆照顾他。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请医馆的大夫帮我报官,但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和十几个江湖武士相斗,他杀那些人的时候一刀一个,简直比杀猪还利落,我怕一般的衙役捕快不是他的对手,便悄悄跟大夫买了一包毒药。” “这倒是个好主意!这样的恶人,就该亲手来杀,亲手报仇!”凌岁寒激赏道,“我听说这些年袁成豪都没在江湖上出现过,是不是你已经杀了他?” 尹素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的计划没有成功……” 凌岁寒脸上又登时露出惋惜之色,叹道:“也难怪,普通医馆里卖的毒药,毒性不会有多厉害,像他那样的高手肯定能用内力压制甚至化解毒性。” “不,那毒药他根本就没有服下。” “是被他发现了吗?” “是被颜璎珞告了密。” 凌岁寒“啊”了一声,谢缘觉也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都难以置信。 谢缘觉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凌岁寒也追问道:“是啊,她难道不恨袁成豪,不希望袁成豪死吗?” 尹素紧紧皱起的双眉藏着一片茫然:“我不知道,直到如今我仍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总之,袁成豪晓得此事以后,本打算直接杀了我,但见我死前神色不变,他*问了我真不怕死,我说我不怕,他又说那就不能够让我死得如此痛快,所以……所以他将我卖到了红杏院。” 凌岁寒本想问问这“红杏院”是个什么地方,刚刚动唇,蓦地想到一个可能,又闭上嘴。 尹素主动说了出来:“那是稷州最下等的妓院。若是从前,我宁死也不会屈服,但经过那么多事以后,我决定活下来,无论如何要先活下来,而支撑我活着的……依然是她……” “依然是她?”谢缘觉不解道,“您指的是……颜璎珞?” “是。”尹素又长叹一口气,继而一字一句地道,“是我对她的恨。比起袁成豪,那时候我更恨颜璎珞。” 谢缘觉怔住,凌岁寒则理解地点点头。 “后来,长安醉花楼的老板前来稷州办事,无意中听人说起红杏院的我,或许是觉得我容貌不错,又懂得读书识字,长安城的贵人们一定喜欢,便将我买下带到醉花楼。就这样又过了大半年,醉花楼来了一位名唤息昱的客人,我们相处两月以后,他给我赎了身,在长安城郊赁了一座小院,我们就此安顿下来。起初他对我还算不错,直到我生下螣儿……那时螣儿还随他姓,名唤息婉,他见螣儿是个女孩儿,而我身体状态越发不好,容貌不复以往,他对我也就越来越没好脸色,直到螣儿两岁那年,他说要出门办事,结果一去不归,我再没有见到他。幸好,我母亲当年乃是大梨村最有名的绣娘,她将那一手刺绣本事也教给了我,我便做些绣活赚钱糊口,和螣儿相依为命。” 往事讲了一大半,尹素目光还望着那座小佛像,神色渐渐放松了许多。 “那十几年的时间,我内心仍充满仇恨,自螣儿能听懂我说话起,我就告诉她,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够相信,要想在这个肮脏的人世间保护好自己,便绝不可以对任何人交心。所以,她自幼性子就很孤僻,从不曾交过一个朋友。再后来……螣儿长大成人,我与慈舟法师相识,经她开导,读了不少佛经典籍,终于放过了自己。可是螣儿她已经……她现在变成这个样子,都是被我害的……” 听到此处,凌岁寒与谢缘觉恍然大悟。 此前对于尹若游的种种不满,在这一刻终于彻彻底底烟消云散。凌岁寒反而道:“你说得本来也没错,在醉花楼那种地方,在尚知仁的手底下,不谨慎一些怎么能行呢?” 话落,凌岁寒与谢缘觉又突然感到蹊跷,如尹素所说,她有一技之长,能靠着做绣活赚钱,纵然赚不了多少,应该也能勉强维持生活,那为什么后来尹若游又流落到了醉花楼?从尹若游之前的表现来看,她对她的母亲十分敬爱,爱是相互的,这足以证明尹素对她亦十分疼爱,那么显然不会是尹素将她卖到了醉花楼。 第70章 偶相见重惊噩梦,恩与怨细说前因(五) 在尹若游自幼的记忆里,她有印象的、与她相依为命的唯有她母亲一人而已。所以,自从她懂事以来,她便十分奇怪一件事: ——为什么她的母亲姓尹,而她却姓息呢? 尹素正准备给年幼的女童梳一个漂亮的双丫髻,一边给她绾着发,一边微笑道:“因为你的父亲就姓息啊。”又道:“他似乎是外族人,倒也不一定真姓息,不过他给自己取的汉名确是叫做息昱。” 息婉仍然不解,扁了扁嘴:“什么父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他都不要我们了,凭什么还让我跟着他姓?况且婉这个字也不好听。” 尹素勉强维持着自己笑容:“你的姓是你随你父亲,名可是阿母给你取的呢。‘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个含义你觉得不好吗?” 息昱既非汉人,汉家典籍自然没有尹素读的多,加之息婉是个女孩,他并不重视,她出生许久都未给她取名。尹素不愿委屈女儿,主动提议要给女儿取名。 息婉闻言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但前些天阿母你教我读《候人》,我记得其中有一句:‘婉兮娈兮,季女斯饥。’不就是说温婉柔顺的女孩子是吃不饱饭的吗?” 尹素被她逗得忍不住笑出声:“你的书是怎么读的?此诗乃刺远君子而好近小人之辞。候人也好,季女也罢,在此诗之中喻的都是贤人君子。” 息婉道:“那不是一个意思吗?如果季女不当君子,而选择当一个小人,她不就能吃饱饭了?阿母你平时不也告诉我,我们活在这个世上要好保护自己,就必须谨慎一些,不能够相信任何人,不能太善良的。”她说完这句话,等了半晌没等到尹素的回答,而尹素正在给她梳头,她又不能回首看母亲的表情,只能问起第二个问题:“我的小字也是阿母你给我取的吗?这又是什么含义?” “螣,是螣蛇之螣。”尹素点点头,给女儿梳完右边的发髻,又绾起了女儿左边的头发,目光里充满慈爱,“是上古传说中的一种神兽,能腾云驾雾而飞。” 大崇风俗,给孩童取小字,大都以动物名之。 “能飞的蛇……”息婉转了转眼珠,突然笑道,“那就不和龙一样了吗?那阿母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取小字叫阿龙呢?” 尹素笑道:“确有一种说法,蛇修千年成螣,螣过天劫成龙。你想变成龙吗?” 息婉毫不迟疑地道:“我当然想!我听说,龙是很尊贵也很厉害的呢,如果我变成了龙,能呼风唤雨,以后就可以照顾阿母,保护阿母了!” 光阴如流,年年岁岁,待到息婉十岁那年,所谓的应劫成龙终究只不过一场空想,她依然没能等到自己有呼风唤雨之能,母亲却生了一场大病。 息婉出身寒门,懂事得早,才四五岁起便已帮母亲操持家务,什么扫地洗衣烧饭,没她不会的。纵使母亲躺在床上起不来,她也能自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母亲熬些白粥食用——可是病人光喝粥,不吃药怎么能行?她们家并不富足,所住宅子是赁的,尹素做绣活赚的钱有大半得付房费,另外少半省吃俭用,才能勉勉强强维持生活,又哪来的钱买药? 何况息婉刚跟母亲学刺绣不久,做的绣活根本拿不出手,尹素这一病,她们只能坐吃山空。眼看着母亲一天比一天消瘦,息婉心知自己不能坐以待毙,遂出门前往家附近的一家药铺,祈求药铺老板能赊她一些药。 那老板知道她家的境况,心生同情,犹豫了一下,叹道:“不是我心狠,若你母亲这病只用吃几天的药便好,我立刻就把药送给你。可是……你也听见大夫说了,你母亲这病须得花上几年时间慢慢调理,才能真正根治,我也得养家糊口,总不能这几年都让我亏本生意。” 息婉强忍着没让自己眼泪流下来:“我不要你送我药,只要愿意你赊给我,以后我赚了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那老板失笑:“别说大话,这些药材可都不便宜,你一个小丫头从哪儿去赚那么多钱?” 好话说尽,那老板始终摇头。息婉无奈离开药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头低低的,一个没留意,在拐角处撞上一个壮汉。她一惊,后退数步,抬眸一望,原来那壮汉与他的同伴们正抬着一顶墨绿软轿前行,被她这一撞虽没什么妨碍,但脚步不禁停了一停,惹来轿里的呵斥: “怎么回事,发生什——”轿帘被掀开,轿内坐着乃是一名三十来岁的锦衣贵妇,看见息婉的第一眼,遂下意识将还未说完的斥责咽回肚里,转动目光,先抬头瞧了瞧对方那张不施粉黛、也还未完全长成、却已比花朵儿还娇嫩的小脸蛋,再低头瞧了瞧对方身上穿着的那件好几个明显补丁的旧布衣裳,笑容更深:“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父母是谁,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门?” 息婉自幼受母亲教诲,不能随便跟陌生人搭话,又觉得对方的笑意有些古怪,瞅她一眼,转身就走。哪知那妇人低声发令,当即便命抬轿的仆役跟在她的身后。她心中紧张,越走越快,到最后甚至跑起来,然而那妇人的仆役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纵使抬着轿子,脚步也绝不会比她慢,就这么始终跟着她,跟到了她家门口。 息婉蓦地回过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再跟着我,我会报官的!” 那妇人手拿团扇轻轻扇着风,笑得越发暧昧:“小娘子别太紧张,我是没有恶意的,只是——”话未说完,忽听房门“吱呀”一响,门内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原来是尹素听见女儿的叫喊声,心生担忧,拖着病体出门来看情况,那妇人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彼此脸上都露出惊讶之色。 “尹素?是你!” 尹素登时回过神来,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腕将她拉过来藏到自己身后,便欲关上房门。那妇人也立刻抵住了这两扇木门,继续笑道:“你急什么,我们许久未见,不想和我叙叙旧吗?别害怕,你早已脱离了贱籍,只要你不同意,我还敢把你女儿怎么样?你完全可以报官的。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如今过得如何罢了。” 身患重病之人哪有什么力气,尹素根本阻拦不了她进门。她走进尹素的小屋,左右打量了一番,看着四周的破墙烂窗,皱眉道:“你如今就住这种地方?把你赎走的那个什么息郎君呢?” “螣儿,你到外面玩会儿吧。”尹素沉下脸色道,“我和这位客人说说话。” 息婉更觉她们之间的气氛奇奇怪怪,尽管乖巧出屋,却未走多远,而是藏在门板之后,偷听起母亲与那妇人的谈话。 别看息婉年纪还小,懂的事情不少,当从她们的对话中得知那妇人原来是长安醉花楼的老板,遂很快猜出那妇人的来意。毕竟尹素从前的身份,邻里街坊大都知晓,免不了有些风言风语传到息婉的耳朵里。她呆了呆,好像绝望的落水者在河中飘荡了数个日夜,终于看到眼前出现一根浮木,她心下蠢蠢欲动,也顾不得抓住这根浮木会付出什么代价,当即上前数步,又走进了屋内,扬声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要很多很多银子,你都愿意给吗?” “螣儿!”尹素脸色苍白,声音变得尖利,“你别说话!这儿没你的事!” 梁妈妈则喜不自胜,忙不迭点头道:“当然,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人儿,待在这种地方,岂不是埋没明珠?只要你愿意跟我走,保证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她一番话未说完,只见尹素踉跄着脚步,拿起墙角一根扫帚猛地就向她打来,梁妈妈“哎呦”一声,连忙避过,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尹素顿觉眼前一黑,人已倒在地上。 “阿母!”息婉跑过去,蹲下身,脸上一片慌张,两只小手使劲摇着母亲的身体,试图把母亲唤醒,声音里已有哭腔,“阿母您怎么了,您别吓我……” 梁妈妈见状大惊,也不愿在这儿闹出人命,向身旁仆役叱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叫大夫?” 没过一会儿,大夫匆忙赶来,把了把尹素的脉搏,沉吟道:“诸位莫要担忧,她本就有病在身,方才又因气急攻心,这才导致晕倒,一会儿自然便会苏醒。不过……她醒来容易,可是她这病不是小病,若要根治,非得花个几年时间慢慢调理不可,这几年汤药是绝不能断的。” 梁妈妈“哦”了一声,挑挑眼皮,慢悠悠地道:“几年啊……小娘子,我和令堂是旧识。令堂如今这个模样,我是不忍见的,但我能帮你们一时,只怕帮不了你们——” “你不必说了。”息婉打断梁妈妈的话,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对方,小小的一张脸冷得仿佛结了冰霜的花儿,“如果我跟你走,你必须答应,治好我母亲的病。” 梁妈妈又立刻笑了起来:“这是自然,只要你跟我到了醉花楼,好好听我的话,再学些才艺,等过几年你这张脸长开了,不知有多少客人怜你爱你,到时候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还愁治不好你母亲的病?哪怕你想天天给你母亲买人参灵芝,也都随你。说起来,小娘子,我到现在还不知你姓名呢?你是姓息吧,叫什么名字呢?” “我……”息婉正准备回答,不知想到什么,语音一顿,继而摇摇头,“我不姓息。” “不姓息?”梁妈妈诧异不解,“难道你父亲不是那位息郎君吗?那你姓……” “我姓尹,我叫……”她垂下眼眸,“婉”这个字确实是母亲给她取的,但她一直以来都并不喜欢,此刻沉思一阵,脑海中倏地闪过前不久母亲教过她的几篇古文,其中一句“婉若游龙”倒有几分意思,旋即挺起背,似一杆小小的翠竹,郑重地一字一句道,“我姓尹,我叫尹若游。” 她不要当婉兮娈兮的季女。 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何种境地之中,她要飞腾九天的愿望都不变。 当尹素醒来,尹若游的卖身契已签,事成定局,她无法挽回。她躺在床上,看着女儿那张仍显稚嫩的面孔,半晌无言,转过了身。 尹若游扯了扯母亲的袖子:“阿母,您生我气了吗?” 尹素依然不开口。 尹若游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已经和梁妈妈约好,明天一早她就派人带我走。您如果今晚不想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阿母没有生你的气。”听到此处,尹素终于忍不住回过身,一把将女儿抱入怀中,“阿母是生自己的气,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你已经保护了螣儿十年,现在是该换螣儿保护你。”尹若游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您放心,您之前能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我以后也一定会有机会的。我还要出人头地,让阿母您过上好日子呢!” 尹素抚摸着她的秀发,沉默少顷,又忽道:“到那里以后,记着保护好自己,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能信。” “我明白的,阿母您早就和我说过。这个世上除了您,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会信。” “不,你不明白的……螣儿,要听阿母给你讲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是……是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姐妹的故事,她正是因为误信了所谓的朋友,才会有后来的大难……” 尹素说到这句话时,字字句句都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在尹若游的记忆里不可磨灭。十二年时光飞逝,如今的尹若游回忆起昔年情景,才恍然惊觉,母亲在讲述这个故事之时的神色语气似乎是有些不同寻常,只不过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察觉不出蹊跷。 原来…… 尹若游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抬眸往前望去,继续跟上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 颜如舜轻功虽强,然而这会儿她并未施展轻功身法,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善照寺中乱逛。尹若游自然很容易在寺里找到了她,本想遵从母亲的吩咐把她给叫回去,刚张开唇,心下一动,竟鬼使神差没有出声,反而放缓脚步,远远地跟着她。而颜如舜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思绪不知飘到何处,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就这样不停地往前走下去,直到路过一面铜镜—— 佛家有不少与明镜有关的典故,是以善照寺在清凉台上摆放了一面与人同高的大铜镜,称其为“业镜”。 ——“讼习交諠,发于藏覆。如是故有鉴见照烛,如于日中,不能藏影。二习相陈,故有恶友、业镜、火珠,披露宿业,对验诸事。” 颜如舜在这面镜前呆滞了一下,脚步终于就此停住。 如此,尹若游看着颜如舜,颜如舜看着镜中的自己。 普普通通一面铜镜。 所谓的“照鉴善恶”只不过是佛教典籍里的一种说法。善照寺在人世间,而人世间的镜子俱是一般,只能照见现实中存在的东西。此刻,青霄白日,日光灼灼,颜如舜将镜中自己的脸盯了许久,却不知为何看见许多人影在镜里飘来又浮去,陡然间,所有人的头颅一落,猩红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 铜镜中她的脸上。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却觉得镜里自己那张脸变得更加清晰。 更加令她厌恶。 哀嚎声与咒骂声甚至纷纷从镜中传出,在她的脑海里吵个不停,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右手已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缓缓地举到自己的右脸颊边——那里已有了一道扭曲如蛇的丑陋伤疤,刀尖此时就抵在了伤疤一旁的肌肤上,骤然只一声厉喝: “你要做什么!” 尹若游纵身一跃,人在半空中之时已抽出腰间缠绕的九节鞭,如层层波浪一般扬了过去,缠着颜如舜的右手腕。 其实当尹若游的声音响起之时,已让颜如舜瞬间回过神来,以她的轻功,要避过尹若游的九节鞭轻而易举,但她既听出扬鞭之人是谁,便站在原地,毫无动作,任由冰凉的银鞭像毒蛇一般缠绕在自己手腕上。 她转过头,对着尹若游展颜一笑,又是从前的明朗潇洒,完全看不出适才的失态,两根手指一动,让短刀在自己手里转了个圈:“我只是照照镜子,顺便玩玩刀罢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尹若游收回九节鞭,目光盯着她脸颊上已有的那道刀疤,若有所思。 颜如舜问道:“令堂呢?你就这么一个人出来……” 尹若游道:“谢缘觉和凌岁寒在照顾她。” 颜如舜道:“你居然放心让她们照顾令堂?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尹若游闻言一愣,这才意识到:是啊,自己刚刚是糊涂了么?居然敢把母亲丢给她们照顾?如果……如果……她在心里连道了两声如果,实则并不怎么慌张害怕,也未着急返回禅房保护母亲。于是她不得不承认,仅仅这两三日短暂的相处,她们在自己心中已经与众不同,尤其是颜如舜……可是…… 她默然良久,突然开口问道:“你之前对我的态度改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 颜如舜眸色一动:“当年的事,令堂已经告诉你了?” 尹若游道:“她早就告诉了我。你母亲呢?” 颜如舜道:“我母亲……她在八年前已离世。但她还在世的时候,常跟我说,如果我今后能有机会能离开去别的地方,一定要找到令堂,向她道歉。” 尹若游点点头,又冷冷地问了第二遍:“所以你之前对我的态度改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 颜如舜沉默。 尹若游倏地冷笑,像刀锋亮起一般的冷笑:“要道歉你跟我阿母道歉,她现在就要见你。但我母亲是我母亲,我是我,你用不着补偿我!” 说完转身就走。 颜如舜发现她似乎很生气,大概有些明白她生气的原因,却又不能够完全理解,茫然地望了一会儿她的背影,终于将足尖微点,纵身跃去,只一刹那儿便落到了她的身旁,刚要与她说话,还未及出声,忽闻一阵呵斥声从左前方院墙外传来,两人神色同时一凛。 寺庙清静地,普通的僧尼与香客都不会如此吵闹。 除非…… 颜如舜低声道:“看来官兵果然搜到了寺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一) 若果真是官兵前来寺中搜查,她们须得立刻返回与凌岁寒、谢缘觉报信,便也顾不得她们刚刚的不愉快,绕过那些官兵的方向,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回到禅房,在房门口看见凌谢二人。 “你们可算回来了。”凌岁寒左手握着腰间刀柄,显然是戒备防御的姿态,抬眸望了望四周,“刚才慈舟法师来了一趟,据她所说,官兵已经我们藏身在寺内,估计很快就会搜来。” 慈舟少年出家,修行多年,精研佛法,常常被达官显贵请去讲经,在长安城声望崇高,倘若官兵们不能确定“刺客”的的确确是藏在善照寺内,他们绝不会有胆子搜查慈舟的禅房。颜如舜奇道:“他们怎么能肯定我们这会儿藏在寺内?” 明明她们在寺里走了一路,见着有人就立即避开。 “因为我。”凌岁寒怏怏不悦道,“我跟张婆婆……不,应该是尹伯母打听了厨房的方向,去买了些素斋。有官兵询问厨房里的火工道人见没见过一个断臂女子,那些火工道人自然答是。所幸善照寺不小,他们还得过一会儿才能搜到这儿来。” 尹若游上前两步,往禅房里间瞧了瞧:“那我阿母呢?” “我们在等你们,所以慈舟法师已陪着她先回了她自己的房间。不然若我们久等你们不至,那些官兵却搜到了这儿,看见我们和她在一起,她可就危险了。”凌岁寒道,“你要是不信,你自己去看吧。” 尹若游默然,不说自己信否,但仍停留原地,并未走动。颜如舜听到这个回答,则不知是喜是忧,让她在这种情况之下与尹素会面,她确实还没考虑好该如何与对方交谈,然而尹素既还在人世,她也不想将道歉的事拖得太久。 暂时抛开这千头万绪,颜如舜决定先解决这眼下之事:“他们全都来了善照寺倒也是件好事,寺外坊街便不会有多少官兵,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回去。” 谢缘觉道:“可是慈舟法师还说,他们已将善照寺包围了起来,围墙之外都有官兵守着。” 颜如舜不假思索地笑道:“那也简单,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先走。” 凌谢二人都知她轻功最好,这调虎离山之计自然非她来实施不可。凌岁寒也不跟她客气,直接道:“那我们回昙华馆会合。” 颜如舜道:“不,先找家药铺会合,再回昙华馆。” 凌岁寒还不明白:“为什么?” 尹若游再次冷冷开口:“我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解毒,用不着你来安排。我的身体,与你何关?” 谢缘觉侧首看了尹若游一眼,道:“我是大夫,你是我的病人,你的身体与我有关,我可以安排。便先在药铺会合吧,但我对长安不熟,去哪家药铺为好?” 善照寺与昙华馆的距离实在太远,若不提前解了体内之毒,只怕尹若游支撑不住。 颜如舜沉吟道:“普康坊的宝德堂,那儿顺路,离这儿又不远。况且我们来的时候,也有路过那地方,你们应该记得。” 四人——更确切说,是除尹若游以外的三人商议既定,当即分头行动,颜如舜独自一人前往官兵聚集之处,蒙上面,但有意发出声音,恰巧有两名睿王府的护卫与官兵们同行,听出她的声音应是潜入王府的那名神秘人物,纷纷追了上去;凌谢尹三人趁此机会离开善照寺,向普康坊行去。 进入宝德堂,买下药材,三人在里屋借了火炉煎药。因尹若游给的药钱不少,即使买下十倍的药材也绰绰有余,那老板极为欢喜,自然是客人说什么都答应。而那气质最为清冷的华服女郎表示,煎药之事她一人能做,不要医馆里的伙计儿帮忙,他便将里屋留给了她们,关上门帘,不作打扰。 药炉下的火焰微微燃着,炉中传来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尹若游趁着这段时间,盘腿坐在地上,打坐运功调息。好一会儿,她终于渐渐睁开眼睛,见谢缘觉盯着药炉,而凌岁寒却盯着自己。 “你看什么?” “你走之后,伯母将一些事都告诉了我们。”凌岁寒沉思道,“真没想到颜如舜会是袁成豪的女儿……你突然变得如此讨厌她,是因为她的父母吗?” “我突然讨厌她?” “就在刚才,她提议我们在药铺会合,你对她的态度可不怎么客气。” 尹若游默然良久,才轻声道:“你要当说客,斡旋调解吗?” 凌岁寒摇摇头:“你讨厌她,甚至怨恨她,本来就是应该的。虽然我倒是觉得她人挺不错,和传说中的袁成豪一点也不像,我只提前说明,你要和她打起来,我两不相帮。” 凌岁寒一向是爱恨都极为强烈之人,因此推己及人,她只当尹若游对颜如舜的态度还是因为恨屋及乌。 其实当年她的父母含冤而死,她经召媱点拨,明白害死父母的真正罪魁祸首必是当今天子,以她容易迁怒他人的性子,她本该仇恨谢崇皇室的每一个人,唯独睿王谢慎与她父亲交好,睿王府的所有人在她那里都属于例外。然而今日她又得知原来当初父亲被下大狱,睿王居然始终保持沉默,她如今自然连睿王也一并恨上——尽管倒不至于如何报复他,毕竟他也只是见死不救,而没有落井下石。 但从此以后,她是绝不可能再认这位“伯父”。 甚至睿王府的其他人…… 凌岁寒下意识望了一眼身旁的谢缘觉,她不会恨谢妙,也恨不起来谢妙,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她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五年前她和召媱在前往鸿洲的途中,召媱曾问起她如此关心这位小县主,对方是否是她最好的朋友,她点点头答了一声:“是。” 现而今,她还能这么说吗? 小屋中,凌岁寒与尹若游都各怀心事,唯有谢缘觉认真观察控制药炉的火候。又过半晌,她熄灭了炉火,将汤药倒入瓷碗中递给了尹若游,尹若游刚刚接过,忽听门帘外似乎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哀求声。 凌谢二人刚听完尹素讲述的故事不久,第一反应:大概是这位女子的家人亲友患了重病,她前来求医买药,却付不起诊金药费,才会如此苦苦哀求?她们自然愿意帮帮她,待到尹若游喝完解药,一同转身出屋,在宝德堂的前厅看见两名女郎,一个伫立在柜台前,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着,正低声啜泣;另一个倚在门框边,正抱着双臂观察眼前情景,赫然正是颜如舜。 “我刚来,见这儿好像有些情况。”颜如舜发现她们三人,指了指那少女,“所以停下来瞧瞧。” 而那少女察觉身旁多了些人,停止抽泣,转过头来,目光瞬间凝在了尹若游的身上,惊喜道:“尹娘子?!竟然是你!” 尹若游微蹙秀眉,思索片刻,才想起此人乃是庆乐坊寻芳院的一名歌姬,似乎是叫什么春云?但寻芳院与醉花楼并非一家妓馆,她和她接触不多,并不熟悉,奇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春云立即向尹若游深深行了一礼:“我是来医馆求医的。江娥姐姐患了重病,我求了段妈妈许久,她答应我去请大夫。可是我已找了许多家医馆,他们只要一听说……都不愿意为江娥姐姐医治。尹娘子,我听说有位吴昌吴大夫常年为醉花楼的姐妹们诊脉,我本想找到他,哪知今日他的医馆不知为何竟关了门……我实在没了主意,万幸在这里碰上尹娘子,你可知道吴大夫家住何处吗?” 尹若游道:“吴昌的医馆今日关了门?” 春云道:“是啊。我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别的大夫为江娥姐姐医治,再过几日,江娥姐姐病得更重,我只怕……我只怕段妈妈会把她给赶出去……” 尹若游道:“吴昌住在何处,我不知晓。不过我知道另有一名大夫,医术比吴昌高明得多。只是她愿不愿意为江娥医治,我便不知了。” 春云道:“是谁?” 尹若游侧首,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谢缘觉。 春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打量半晌谢缘觉的面容,脸上露出惊疑之色:“你……你是……?” 谢缘觉正在思索为何各家医馆的大夫都不愿为她口中的“江娥”医治,难不成这位“江娥”娘子患的是什么疑难杂症,这些大夫都治不好,怕坏了自家招牌,才不肯出诊?还未想明白这个问题,她乍闻春云此言,狐疑道:“你认识我么?” “我好像在百花宴上见过你……”作为当日在百花宴上唯一出现的女客,谢缘觉的确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春云自然对她印象深刻,难以置信地道,“你是大夫?” 谢缘觉点点头,旋即便询问她所说的那位病人此刻身在何处,要她带路。 春云“啊”了一声,万万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轻易地答应,虽有些疑惑她一个年轻女子能有什么高明医术,但又想她既是尹若游介绍之人,尹娘子总不会欺骗自己,立刻欢欢喜喜道了一声谢,又说:“马车就停在外面,几位娘子要一起去吗?” 凌岁寒皱皱眉,拉了拉谢缘觉的袖子,暗示她走到一旁角落,低声道:“你现在就要去给那什么江娥治病?” 谢缘觉道:“是。” 凌岁寒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人治病可没这么热心。今日我们走了这么久的路,你……你身体支撑得住吗?” 尽管她现在对谢妙的感情复杂,但她自幼关心舍伽已成了一种习惯,哪怕她们分离十年,这种习惯依然深入她的骨髓,倘若谢缘觉真是舍伽,她无法做到冷漠待她。 谢缘觉道:“既然长安城这么多大夫都不愿为江娥医治,她所患之病绝不是什么小病,若我能根治她的病症,会有更多人知道我的名字。” 凌岁寒闻言疑窦丛生,打量她一阵,试探道:“你是不是很想出名?” 在凌岁寒的记忆里,从自己认识谢缘觉的第一天起,谢缘觉无论和谁见面,似乎几乎都会主动自报*姓名;甚至之前与铁鹰卫谈判,她也要求铁鹰卫宣扬她的医术——她的心愿应是扬名江湖天下,这并不是一件难猜的事。 谢缘觉果然不否认:“是。” 所以,她今日不可以错过这个能迅速扬名的大好机会。倘若她为休息而选择明日前往,待会儿春云找到别的名医治好了那位江娥娘子的病,她岂不是白白把这机会让给了别人? 而尹若游听到此,张口欲言,想说的话在她的喉咙里打了个转儿,却又被她咽了回去,最终一言不发。 谢缘觉顿了顿,继续压低声音道:“你们先回昙华馆吧。我不曾潜入润王府,官兵们抓刺客抓不到我的头上,你们最好尽快回去换一身衣裳。我会尽量在宵禁前赶回。” 第72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二) 马车一路行驶,带着春云与谢缘觉到了庆乐坊寻芳院的一楼后院。 驾车的车夫亦是寻芳院的打手,张妈妈特地派他与春云同行,自然也有监视春云的作用。他停下马车,即刻前去复命,春云则领着谢缘觉进入院里一间小屋。屋内逼狭,布置简陋,除了四面土墙,一张小桌与一张床榻,竟别无他物。谢缘觉走近床边,低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已陷入昏睡的年轻女郎,微微一愕,轻声呢喃: “是她……” 这声音虽小,显然是谢缘觉的自言自语,但春云就在她一旁,听见了她脱口说出这两个字,诧异道:“谢大夫居然认识江娥姐姐么?” “见过一面……” 如同春云在百花宴上见过谢缘觉,谢缘觉亦在百花宴上见过江娥。 ——那位将箜篌弹奏得出神入化的绿裳女郎。 谢缘觉沉思一阵,又抬首望了望屋内的陈设,不解道:“她就住在这里吗?” 虽说谢缘觉对秦楼楚馆这类地方很不熟悉,然而之前她曾去过尹若游在醉花楼的房间,称得上富丽堂皇,与这间小破屋有着天壤之别。 “本来是不住这儿的,可是……可是自从江娥姐姐患了病,段妈妈就把她赶到了这里。再过些天,她这病若还治不好,那就……”春云说完,见谢缘觉不言不语,神色也毫无变化,实在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又小心翼翼道,“那你先为她诊治,我便不打扰你了。若有什么事,你唤我一声,我就在门外。” 谢缘觉点点头,春云即刻退下。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捱,春云百无聊赖地在门外等了不知有多久,这才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又被推开,谢缘觉从屋中走出。 “谢大夫。”她立刻迎上去,“江娥姐姐她……” 谢缘觉将两张刚刚写下的药方递给了她,道:“这两个方子,一个外用,一个内服,方法也都已写在了上面。” 春云看了看药方上的字,欢喜道谢,又想起一事,立刻从头上拔下一根镶着明珠的金钗:“我这会儿手头没什么现钱。谢大夫,这便算是我付给你的诊金,你看行吗?” 谢缘觉沉吟有顷,不置可否,却忽将话题一转:“我自幼听过不少乐师的箜篌,无人能及得上江娘子的技艺。但我自入长安以来,常听人夸赞尹若游的舞技为长安第一,怎么从未听人称赞江娘子的箜篌呢?” 春云笑道:“尹娘子不仅舞跳得好,容貌姿色更是天下无双,又能说会道,我们谁能和她比?” 而江娥不同。 江娥容貌自然是美的,然则庆乐坊各家妓馆的美人太多,她不上不下,还不算是第一流;何况她性子内敛,含蓄腼腆,一向不善言辞,纵使她箜篌弹得再好,喜欢她的客人也不会多。正因如此,她这一生病,段妈妈立刻就把她赶到了后院偏房,多亏了春云苦苦哀求,愿意自己出钱请大夫为江娥医治,又恰巧春云最近颇得一位贵人的欢心,张妈妈这才同意她的请求。 谢缘觉听罢解释,又静了一阵,方道:“可我很喜欢她的箜篌。待她痊愈,再请她为我弹一曲,算作诊金吧。这些日子你先让她好好休养,过几天我再来复诊。” “休养……”春云脸上登时露出为难之色,“那得休养多久?太久必定是不行的,她的病只要稍稍好一些,段妈妈就得……就得让她接客了……” “那你便告诉这位段妈妈,江娥的病已治不好,让她把江娥赶出寻芳院吧。” “啊?” “待江娥离开寻芳院,我会再为她医治。” “谢大夫,你想得不错,可是……”春云低下头,苦笑了两声,“我们的卖身契还在她手里呢,一旦江娥姐姐的病痊愈,她知晓以后,肯定又得……只要我们一日脱不了贱籍,我们一日就是寻芳院的人。” 谢缘觉静下来,仍是那一张冷冷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许久,声音微凉又似霜落下:“你们的老板在哪里,你带我见她。” 春云猜不出她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有些畏惧她的冷漠,不敢询问,亦不敢拒绝,点点头应下。 段妈妈早就听下人禀告,春云带回来的大夫乃是一名女子,并且似乎就是当日在百花宴出现过的那名女客。但那天,她明明已被官兵带走,如今却安然无恙,足以证明她十有八九出身非凡,不能轻易得罪。 是以此刻与谢缘觉见面,段妈妈不敢用对待寻常女子的态度对待她,反而十分恭敬,接过她递来的银子,答应让江娥多休息一些日子。 闭门鼓落下前的最后一刻,谢缘觉回到昙华馆,天色已暗。 颜尹凌三人已等她许久,见她归来,放下心。颜如舜道:“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去给你热点饭菜?” “我已在寻芳院用过晚食。”寻芳院的段妈妈为打探她的来历,特意留她吃了一顿饭,她也未拒绝,只是在席上不发一言,“我这会儿有些累,先回房歇息了。” 言罢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而关于她今日出诊的情况,她一字未提。 尹若游和江娥完全不熟,也就从前偶尔在百花宴上见过几面。然则因为某个无人知晓的原因,她自从听说江娥患了病,不免有所牵挂,看着谢缘觉逐渐走远,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追了上去。待追到谢缘觉的房间,只见门窗皆已紧闭,她不知对方是否进了屋便直接上床睡下,又犹豫起来,在房门口踱了一会儿步,忽听一阵隐隐的抽泣声,似从屋内传来。 尹若游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将耳朵贴在窗边,这抽泣声居然更加明显。 这可真是一桩天大的奇事。尹若游怎么也不能相信谢缘觉是会流眼泪的人,难道这屋里另有别人?她实在忍不住好奇,蓦地推开窗户,皎洁月色入户,她借着月光望见屋内对面榻上一个抱膝独坐的彩衣女郎,再仔细一瞧,以及女郎眼角的那数滴清泪。 ——居然还真是谢缘觉在哭? ——像她这样冷漠疏离如天边寒月的人也会哭吗? 尹若游像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震惊,满腹疑窦地问道:“你在寻芳院遇到什么事了?” 谢缘觉没有回答她。 谢缘觉肩膀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捂住胸口,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正在被千万只蚂蚁啮咬,疼得让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她额角此刻也密密麻麻都是汗珠,与她眼角的泪珠一起缓缓滑下,最终她忽觉眼前一黑,就这么倒在了床榻上。 尹若游见状一惊,当即翻窗进屋,将她从榻上扶起:“你……你到底怎么了?” 怀中苍白消瘦的女郎已经合上双眼,尹若游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把了把她的脉搏,确定她还活着,这才松了一口气,即刻扬声呼唤颜如舜与凌岁寒的名字,声音随着暗蕴的内力传了出去。不一会儿,颜凌二人赶到,见尹若游双掌贴在谢缘觉后背上,正在为她缓缓输入内力,登时大惊失色:“又来了杀手?”可是得多厉害的杀手才能让谢缘觉如此轻易地中招? 尹若游摇首道:“我有事找她,见她莫名其妙哭了一场,又莫名其妙晕倒,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说谁在哭?谢大夫?”颜如舜显然也是一样地不可置信,略一思索,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谢缘觉的脉上。她会些医术,哪怕与谢缘觉相比不值一提,但现在找不到别的良医,也唯有她出手一试,谁知把了片刻脉,她的神色却越来越疑惑,“她的脉象太乱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乱的脉象,我什么都瞧不出来。” 没奈何,目前也只有给她输内力这一个法子,遂又对尹若游道:“换我来吧,你歇一歇。” 尹若游的内功本就不够醇厚,十分普通,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自己的身体已渐渐觉得支撑不住,点点头,把人交给颜如舜。 而凌岁寒自幼修炼的是阿鼻刀法的心法,内功虽精深,却不适合为人治病疗伤,于是她什么都做不成,恍然间仿佛回到多年以前,每当舍伽病痛发作的时候,府里的医工与仆役丫鬟来来去去,忙忙碌碌,而她只能呆呆站在一旁,茫然无措。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最让她痛苦。 幸而她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点灵光,突然回想起那夜谢缘觉与她吵完架,也是突然头昏摔倒在了地上,曾服用过一枚药丸,她上前两步,解开谢缘觉腰间的配囊,岂料里面竟装了三个小瓷瓶,她正准备将每个瓷瓶都打开瞧一瞧,忽闻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最左边那瓶药……请你递给你……” 凌岁寒心下一喜,抬头望去,果然谢缘觉已睁开双眼,只是依然虚弱无比,咳了两声,咽下凌岁寒送到她唇边的药丸,又对颜如舜与尹若游道:“我自己可以运功,你们的内力作用不大,别再浪费了。”说着手持银针,又刺入自己身体要穴,稍过片刻,有了些力气,当即盘腿而坐,暗暗运功。 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这才后退两步,站在一旁等待,三双眼睛互相望了望,满是惊疑。 良久,谢缘觉运功完毕,似乎终于恢复原来的模样,尽管那张脸一如既往的苍白无血色,但呼吸已经平稳。 凌岁寒迫不及待地问:“你还好吧?你刚刚怎么会突然……” 谢缘觉倚着墙壁,声音很轻很低:“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显然,她这句话里的“难受”所指乃是她的心情,而非身体上的疼痛。 尹若游闻言最为不解:“什么事会让你心里难受?” 谢缘觉淡淡道:“凡是人,都会有喜怒哀乐。”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压制自己的喜怒哀乐。 却不可能让它们彻底消失。 她又沉默一阵,忽然主动提起今日前往寻芳院出诊的事:“江娥的病虽然……但并非不治之症,我相信长安城许多大夫都能治。我离开寻芳院前,问了春云一句,为什么那些医工都不愿意出诊为江娥医治,春云支支吾吾半晌,始终没有回答我。那你呢——”她询问尹若游:“你知道真正的原因吗?” 尹若游沉吟道:“春云不敢告诉你原因,是怕你不愿意再为江娥医治。” 谢缘觉道:“为什么?” “因为脏。” “脏?” “是啊,在很多人眼里,像我们这样的娼妓生了这样的病,自然脏得很。哪家医馆的大夫为我们这样的人治了这样的病,事情再一传十,十传百,谁还愿意到这家医馆求医?”尹若游一笑,语气倒是坦坦荡荡,脸上不见丝毫自卑自贱之色,“正因这几年吴昌常来醉花楼为她们诊脉,他家医馆生意寥落,我每次给他的诊金都多了数倍,却没想到……他竟一早就已被尚知仁收买……” 谢缘觉呆了一呆,在她与颜如舜、凌岁寒都沉下面孔的时候,尹若游眉目依然带笑,又嫣然道:“你今儿说你想要出名,但你现在已知晓真相,你应当明白,倘若你今日前往寻芳院为江娥医治的消息宣扬开来,任凭你医术再好,长安城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找你治病,你想要扬名长安可更加困难——你后悔吗?” 谢缘觉若有所思,突然问道:“我跟随春云离开之时,你并未告诉我这些,也是怕我不给江娥医治?那你现在为何又愿意告诉我答案?” 尹若游微笑道:“你刚才都差点死过去了,你这会儿问我问题,我再不回答你实话,又让你不高兴,再让你发作了病情,那她——”伸手指了指凌岁寒:“岂不是要找我算账?” 话落,尹若游一惊:谢缘觉说她心里难受,总不会是因为江娥吧? 而同一时刻,谢缘觉也因为尹若游此言而微微一愣,最近几日凌岁寒对自己确实异常关心。但这会儿她的心绪乱得很,便无暇思索凌岁寒的转变,沉思一阵,低声道:“对不起……” 尹若游更加诧异:“你在和谁说对不起?” 谢缘觉道:“你之前杀人,我本来很是厌恶。” 尹若游笑道:“你没杀过人吗?” 谢缘觉道:“我从未杀过人。” 尹若游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在她看来,谢缘觉医毒双绝,本领高强,行走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要说她手上从未沾过人命鲜血,不大可能。因此当听见谢缘觉的回答,她只觉不可思议,又问了一遍:“恶人也不曾杀过吗?” “是。我那天夜里杀了铁鹰卫的人,她还和我吵了一架。”凌岁寒帮着谢缘觉回答,又向谢缘觉问道,“你不会突然改变想法了吧?” 谢缘觉缓缓摇首:“我不会杀人,我没有权力去夺走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可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你们和我不一样,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她不会杀人,这一点原则,她始终坚持。 她有坚持的本钱。 正如她若是想要杀人,也有杀人的本钱。在江湖,她是天下第一神医的亲传弟子;在朝堂,她是当今圣人的亲生孙女、大崇皇室的宜光县主——无论哪种身份,都尊贵无比,用毒术也好,用她与生俱来便拥有的权力也罢,她只须挥挥手,就可以让无数生命消失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她这一生,到目前为止,除了始终悬在她头顶的短寿诅咒,大多数时候都过得顺风顺水,所遇到的最大的恶人秦艽,也并非真心害她,甚至对她颇为喜爱。 因此先前尹若游提起自己之所以杀人又嫁祸的真正原因之时,那隐藏在笑语嫣然之下的仇恨,她似懂非懂,并不能完全理解。 直到亲眼所见,绝对比耳闻来得震撼。 何况谢缘觉是大夫。 她比一般人更清楚江娥的病是什么病,比一般人更清楚江娥的身体遭受了怎样的摧残。 尽管从前十年她随师君在长生谷也诊治过不少病患,见过各种各样的伤与病,其中不乏更严重更致命的病症,她都能平静对待。唯独今日江娥的病,第一次让她有了一种想吐的感觉。 这就是对生命的剥削,对生命的践踏。 偏偏受害之人无法寻求律法的解救。哪怕有朝一日,大崇的朝堂上下,都是明君贤臣,政清人和,四海升平,那些伤害她们的人也不会受到半点惩罚——因为他们没有“罪”,这等风流韵事,在繁华盛世会有更多人津津乐道。 如春云所说,只要她和江娥仍是贱籍,这将是她们永远的宿命。 可是这世上究竟为什么会有贵贱?如果她是贵,她们是贱,“贵人”与“贱人”谈公平,谈生命的尊重,本就是这世上最不公平的一件事。 而越是“低贱”之人,要反抗自己的宿命,所用的方法不得不越是激烈。 蓦然之间,数个时辰前在善照寺的禅房里,尹若游的母亲所回忆讲述的故事,同样浮现在谢缘觉的脑海之中。她情不自禁地思索,如果没有颜璎珞的告密,如果尹素真的成功毒杀了袁成豪,她还能够居高临下地对她说出那一句: ——“这世上没有谁有权力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么? 谢缘觉侧过头,清澈的眸光缓慢移动,看向自己身旁另外两人,她不知晓凌岁寒和颜如舜的经历,她也无法评价她们的行为。 “从前是我太自以为是……” 尹若游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倏然间有些笑不出来:“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没什么。”谢缘觉神色仍冷冷淡淡的,任谁也看不出她心里究竟想了多少事,“我只是要告诉你,倘若你还想继续你之前的计划,我不会阻拦你,你尽可放心。你仍是我的病人,七苦散的解药,我会设法找到。” 尹若游蹙了蹙眉,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莫名其妙地转移了话题:“我和江娥并不熟悉。但我从前有一位朋友,她的箜篌也弹得很好……” “朋友?”谢缘觉不解道,“你有朋友么?” “我为什么不能有朋友?” “是令堂告诉我们。”凌岁寒插话道,“你自小到大,从来不曾交过一位朋友。” “那是我刚到醉花楼时认识的一位朋友,我阿母自然不知道。”尹若游又笑了笑道,“不过……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确实从未承认过她是我的朋友。” 第73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三) 尹若游自进了醉花楼,待遇便与别人不同。 其一,自然是因为她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梁妈妈买下她,就是打算把她作为将来的花魁培养;其二,则是因为她的乖巧。 像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被卖进楼里,大都哭闹不已,想要驯服得听话,少则数日,多则数月。不似尹若游,要她学什么她就学什么,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梁妈妈越看越是满意,给她安排了单独的房间,吃穿用度都比大多数人好上一倍。 而与尹若游享受同一待遇的,还有一名少女,只比尹若游大上两岁。 名唤莫如烟。 莫如烟不仅仅年纪比尹若游稍长,进入醉花楼的时间也比尹若游早两年。她容貌性情亦是一等一,当然同样是梁妈妈重点栽培的对象,正因如此,她一般不与楼里别的同龄女孩接触,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同伴,岂有不结交之理?而尹若游谨记母亲的嘱托,不能与任何人交心,但对方主动示好,她无法置之不理,至少表面上须得热情相待。 如此,在此后数月,两人一同饮食,一同学习琴棋书画,一同在闲时聊天谈地,仿佛真成了朋友。 若要成为醉花楼的名妓,除了容貌好,才艺也绝不能差,才能够讨好那些最爱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是以每一位被卖进醉花楼的女童,被驯服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由专人来考校她们对于歌舞以及各种乐器的天分。令梁妈妈十分欢喜的是,她买下的这两个女孩,不仅容色一流,且一个擅舞,一个擅箜篌,称得上天资过人。 尽管只学了两年时间,莫如烟弹奏箜篌的技艺越发娴熟,已不输长安城中许多乐师。按照梁妈妈的安排,养到她到十五岁,再正式让她接客。岂料那日醉花楼举办宴席,原本可以暂时在自己房间歇息一日的莫如烟,却偏偏将自己的箜篌搬到院里弹奏,吸引了两位贵人的注意,特地将她唤到自己房中作陪。 当天夜里,尹若游与莫如烟一同用晚食,尹若游才吃两口饭便觉没了胃口,双筷一撂,终究是忍不住道:“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 “你故意弹箜篌让他们听见。”十岁的尹若游还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你干嘛这么做?你不讨厌那些人吗?” “我们现在还小,梁妈妈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卖身的,不然以后我们就不值钱了。正好,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多和客人接触,多赚些钱。”莫如烟压着声音,悄悄地道,“虽说客人们给的赏银,梁妈妈一定会收回去,但我们每次偷偷藏一些,她不会发现的。等我们攒够钱,就可以想办法逃出去了。” 尹若游亮起眼睛:“逃?怎么逃出去?” 莫如烟道:“我还没想好呢,不过慢慢想,今后总有办法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得先攒钱。”稍一顿,又补上一句:“而且,得是在我们长大卖身之前,攒够钱。” 莫如烟的话,颇让尹若游心动。她犹豫两日,最终下定决心,寻了一个机会与醉花楼的贵客“巧遇”,果然在那天同样得了一大笔赏银。 然而她二人如此举动,显然令梁妈妈大为不满。毕竟她们如今年纪还太小,其实脸上稚气未消,原本梁妈妈是打算等她们的脸完全长开,再让她们亮相于众人眼前,必定一鸣惊人,不然早早与客人们接触,待她们长大,哪怕越长越美,对那些贵客而言也失去了新鲜感。可惜事已至此,她们已经在贵人跟前露了脸,对方记住了她们,点名要她们相陪,她除了狠狠把她们骂上一顿,终究是于事无补。 尹若游挨了骂,依然十分欢喜。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 纵使大多数的赏银她不得不上交给梁妈妈,余下的那么一点也是尹素做几年绣活都赚不到的钱,必须得好好藏起来才行。而她虽是独居,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但每日会有仆役前来屋内打扫,为避免这些银子被这些仆役发现,她上下左右地打量,将屋内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检查了一番,思索何处藏钱最好,万万没料到竟在无意之中发现床底一块木板似乎能够活动。 她怔了怔,不敢再有所动作,一直等到深夜,她熄灭屋内的灯火,只点燃一支蜡烛,打开活动的木板,才知晓原来地下别有洞天,居然是一条可以离开庆乐坊的密道。 一刹那间,尹若游心跳加快,仿佛要跳出胸腔般的欢喜激动,人则似一只轻快的蝴蝶迅速往前跑了几步,本欲直接跑出密道,永远告别身后这个鬼地方,中途脚步蓦地一顿,又想起母亲还住在原来的小屋,一旦自己消失不见,梁妈妈必定要找母亲的麻烦。她面色沉下来,默然伫立原地许久,无奈之下,只能重新返回房间。 翌日,她与莫如烟又在一处苦练才艺,趁着短暂的歇息时间,房内又只有她与莫如烟两人,她连忙问道:“莫姐姐,你比我早来两年,你知道我那间房原来住的是何人吗?” “我当然知道,我刚来的时候,那间房原来的主人还没死呢,好像是叫什么锦瑟,是醉花楼曾经的花魁娘子。” “还没死?那她后来死了吗?” “听说是患病死的。怎么,你知道你的房间原来住过死人,害怕了吗?” “不、不是……人死了就一了百了,我怕这个做什么?就算世上真有鬼,我和她又没仇,她肯定不会来害我。我只是……只是好奇想要问问,她一直住在这个房间吗?” “那倒不是,她好像本来住在楼上,突然有一天,她说她精神昏沉,连续做了数日噩梦,便派人请了个道爷给自己算卦,那道爷说楼上房间的风水与她八字不合,因此她须得搬到一楼来住。她那时候是醉花楼的花魁,这样的小要求,梁妈妈自然满足了她。可她搬入了一楼房间以后,没过两日,又说那屋子有些破旧,她住得很不舒服,需要修缮一下,她愿意拿出自己的积蓄来请工匠,梁妈妈也准了她。” 照这么说,难道那房里的密道是她与人合谋挖掘,可惜密道已成,她尚未来得及逃出魔窟,却不幸患病离世?既有此前车之鉴,自己必须得早点离开醉花楼,免得今后也出现意外情况。尹若游皱起眉头,正沉吟之际,忽听莫如烟反问了她一句: “你今儿怎么想起问这些呢?” “我……”尹若游下意识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她,忽想起母亲的嘱咐,想起母亲给自己讲述的故事,不得不把事情往最坏处考虑,她和莫如烟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不能确定、更不敢确定对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倘若对方同样出卖了自己,将密道的存在说与梁妈妈知道,造成的后果她赌不起,“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罢了。” 此后大半月,她继续小心翼翼地伺候贵客,又攒了不少银子,她心里暗暗盘算,若能与母亲离开长安,寻个普通的小镇或小村住下来,尽量省吃俭用,这些银子应该足够今后母亲的药费。倒也是巧,尹若游难得运气不错,又过两日,因她近来表现得更为乖巧,梁妈妈准她在仆役的陪同之下外出与母亲会面。她见尹素的病情好了不少,趁着仆役们不注意,悄悄在母亲耳边说了一番话,让母亲尽快收拾行李出城,并约定了在城外相见的地点。 回到醉花楼,莫如烟好奇询问她白日去了何处,尹若游如实相告。 莫如烟大感惊疑:“你和你阿母的关系很好吗?” 尹若游笑道:“当然啦,她既是我阿母,我和她关系怎可能不好?” 莫如烟更加纳闷:“那你……那你是怎么被卖进醉花楼的?不是你父母卖你进来的吗?” 尹若游奇道:“难道你是被你父母给卖进来的吗?” 莫如烟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垂下头,静默半晌,才幽幽地道:“我阿父和阿母都不喜欢我……前几年他们就想扔了我,是我干活勤快,才能继续留在家里,但两年前他们知道我能卖大价钱之后……” 尹若游自幼不曾见过父亲,却从未缺失过母亲的疼爱。她是在母爱之中长大,便想当然地认为,倘若只是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女,倒不足为奇,然而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由母亲十月怀胎生下,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莫如烟之言,令她错愕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莫如烟忽然扯了扯唇角,但脸上不见丝毫笑意:“从前我一直希望他们能爱我,无论是阿父还是阿母,只要能有一点点爱我,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可是……可是自从我看见他们卖我的时候没一点犹豫,我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够逃出这个地方,我再不要回家,再不要认他们。以后天高海阔,我要自己一个人闯荡。” “不过——”她又将唇角一扬,终于真的露出笑容,“现在多一个你倒不是不可以。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够逃出这个地方,我们结伴闯荡吧!” 尹若游心里莫名其妙变得酸酸涨涨的,几乎立刻便要点头答应。 她确确实实已经找到逃离醉花楼的路,偏偏张口的那一瞬间,母亲的叮嘱再次浮现于她脑海之中——她永远相信母亲,自然同样相信母亲所说的一切,何况母亲的这些话在她耳边已说了几乎十年,早已深入她的骨髓,一遍又一遍提醒她做事要千万谨慎,千万不能冲动。 千万不能冒任何的风险。 当夜,莫如烟继续寻找机会,希望能在贵人们面前露脸;尹若游则借口风寒咳嗽,早早回房歇下。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数次欲起身开门再与莫如烟一谈,又数次忍住,纵然听到屋外似乎有些吵闹声亦不理会,一直等到墙角的漏刻来到寅时。 长安城的开门鼓敲响。 尹若游钻入床底,打开活动的地板,就此进入密道,走上许久一段路,总算走出醉花楼,也走出庆乐坊,霎时间犹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她终于得以逃离樊笼,奔向自由,心底的畅快不可言状。 宵禁刚刚解除,金羽卫不会再到处巡视,但天色仍颇昏暗,大多数百姓还在睡梦之中,街上空荡荡的,尹若游趁机飞快地向城门口跑去,毫不犹豫地跑出城。杨柳依依,松柏青青,道路两旁远山连绵,距离与母亲约定的地点还有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她体力不支,渐渐觉得喘不上气来,又因已经出城,心情放松不少,索性坐在长亭里歇脚,感受着清风拂来的清爽,忽在晨曦日光的照耀之下望见两个颇为熟悉的身影,穿的都是醉花楼仆役的服饰。 尹若游的笑容登时僵住,全身血液似在瞬间凝固。难道他们这么快就发现自己不见,还追到了长安城外? 所幸那两人好像正低头抬着什么东西,暂时并未发现亭中的尹若游。但此地已经危险,尹若游立刻起身,也不顾是否劳累,继续迈步往前奔跑,见左前方山坡有个小土包,又当即拐了个弯上坡,藏身到土包之后。又过一阵,两人的脚步声渐近,尹若游的心怦怦直跳,脑海中正思索自己若被真被发现该如何应对,只听“砰”的一声,显然是有重物摔在了地上。 “行了,就扔在这儿吧。待会儿太阳出来,该越来越热了,我们早些回去。” 咦?他们出城不是来追自己的吗?尹若游闻言又惊又喜又疑,更专注地听起了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其中一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别说,她长得还真是好看,以后长大了,还不知是怎样的花容月貌来,就这么丢了性命,实在可怜。” “你是不知道,那家伙就是喜欢年纪小的,一旦长大成人,哪怕长得倾国倾城,他也看不上。” “奇怪,这丫头平时不是听话得很吗?谁能想到昨晚真要她卖身,她居然反抗得那么激烈。但凡她乖一点,也不至于……” 两人渐行渐远,谈话声越来越模糊,消失在微风之中。 尹若游悄悄探出一只眼睛,直到彻底望不见他们的背影,这才终于起身走了出去,又见前方不远一株大树旁,*似有一张草席裹着一个人,只露出一双纤细的脚踝,她心底生出隐隐不安,迈起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慢慢走到那卷起的草席面前,拉开席子一看—— 如烟…… 尹若游脸色刹地一片苍白,喉咙发不出声音,全身微微颤抖,不由自主跪在莫如烟已经冰凉的身体一旁,伸手轻轻抚摸莫如烟的脸颊,大滴泪珠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狠狠哭过这一场,她又站起身来,抬头望了一会儿苍穹的飞鸟,收起戚容,神色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冷静冷漠,转身返回长安城。 在城中,尹若游先做了两件事。其一,是在客栈借笔墨写下一封信,给店老板一小锭银子,请他派人将书信送到城外松林驿附近的长亭,交到一位名唤尹素的女子手里;其二,是前往一家药铺,道自己家中最近闹起耗子,需要买一些鼠药,毒性越强越好。 这期间,梁妈妈已派遣手下仆役找了她大半日,人还没找到,却在她的房间发现一条密道,正怒不可遏之际,忽见她回转,于是什么话都不说,先下令给她一顿鞭子——干这一行的,自然知晓如何用鞭子抽人最疼,又不在身上留伤痕。 咬牙挨过这一顿鞭,尹若游才能解释自己消失又归来的原因: “那条密道是我昨晚在无意中发现的,不知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可是我出去以后,看见外面街上好多乞丐,我从前过的日子比那些乞丐好不了多少,我不想再过从前那种忍饥挨饿的日子,还求妈妈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一边说话一边低泣,梁妈妈倒不怀疑她此言的真假。毕竟这种事从前偶尔也有发生,多少娼妓都是在逃走又被抓回来之后,才变得更加老实听话。 此后数日,尹若游与多人谈话,暗中打探,终于打听出害死莫如烟的真凶。 此人姓诸名楷,在四品多如狗、紫衣遍地走的长安,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长安尉,品级算不上多高,但三教九流皆服其管教,而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他每每到了醉花楼,众人都得拿出十二万分的热情招待,哪怕他害死一个花魁苗子,让醉花楼失去一颗未来的摇钱树,梁妈妈也不敢对他流露出半分不满。 打听出这些以后,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容易。诸楷喜欢年幼的,而尹若游的年纪比莫如烟更小,她只须安排一场巧遇,在诸楷的面前出现,他自然而然就上了钩。梁妈妈万万没料到,自己一个没注意,又让尹若游被诸楷看见,又惊又忧又疑,但诸楷指名道姓要尹若游相陪,她得罪不起诸楷,只能嘱咐尹若游尽量顺从,别学莫如烟自讨苦吃,枉送了性命。 尹若游乖乖点头,一番梳洗打扮过后,被送到了诸楷的面前,尽管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但果然没有任何反抗举动,更让诸楷喜爱,与她没说上几句话便要上手。 “郎君莫忙,我听说,夫妻成婚当夜都要喝交杯酒的。我今日是第一次服侍郎君,这杯酒,还望郎君千万不要拒绝。”尹若游忍住想要呕吐的恶心,回忆之前梁妈妈教过自己的种种调情手段,倒下一杯酒递到诸楷嘴边,诸楷心花怒放,岂有不饮之理? 尽管这杯酒的味道似乎有些奇怪,诸楷也未过多在意,又过一会儿,他的肚子忽然疼起来,甚至疼到摔在地上抽搐,他仍然不敢想象一个才十岁的小丫头竟有胆子给自己下毒,只当这酒是馊了坏了,要尹若游赶紧出去告诉梁妈妈把大夫叫来。尹若游从下定决心杀他报仇的那一刻起,便已抱了必死之心,倒不怕被人发现酒中有毒,却怕他在没死之前又被大夫救活,因此二话不说,登时拔下自己发髻里的一根簪子,猛地往他的脖子上一扎。 诸楷惨叫一声,挣扎起来。他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本来比尹若游大得多,但此时腹疼不已,根本无力抵抗,尹若游右手紧紧握着簪子,动作又快又狠,刺了第一下,又刺第二下,第三下…… 鲜血飞溅,都贱在了她的脸上,她看着地上的男人渐渐停止挣扎,她那张带血的脸却露出诡异的笑容。 “吱呀”一声,房门在这时突然被打开,门外两名护卫打扮的男子被眼前情景惊得张目结舌。 尹若游一点也不意外,屋里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惊动到附近的客人?反正诸楷已死,她心愿已了,遂缓缓地站起身,望着门外的那两名男子,神色显得无比平静,不见丝毫慌张之色,唇边还挂着一丝古怪笑意:“他是我杀的,你们抓我走吧。” 岂料那两名护卫并不动作,互相望了望,将房门关上,一人守在门口,另一人转身离去。片刻过后,房门再度被打开,领着一名身着绫罗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来到屋中,瞧了瞧地上的尸体,又凝目注视起面前的女孩,眼中露出几分惊讶,以及几分惊喜: “他真是你杀的?好厉害的小丫头,你杀他做什么?” 尹若游默不作声,对此人的言行十分疑惑,抬头与他对视,忽瞥见他腰间佩戴的金鱼袋。 出入醉花楼的客人,身份大都不凡,她在醉花楼待了这么久,梁妈妈自然有教过她如何辨认这些贵人的身份。譬如,在大崇朝,唯有三品以上的高官大员,才有资格佩戴金鱼袋。 那么此人…… “莫怕。”那男子想了一想,自以为想明白了她杀人的原因,又笑道,“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死就死了吧。我能替你解决这件事,也能保证你今后不必再随随便便接客,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为我做一点小事,如何?” 第74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四) 凌岁寒听到此处,满面怒容,眉头越皱越深,乍看来似要比尹若游更加生气,插话问道:“此人便是尚知仁?” “这天下没有平白无故掉落的馅饼,这道理我从小就知道。杀人这么大的事,他愿意替我解决,足以证明他要我做的事比杀人更大,我本不愿答应。但我没想到,他很快打听出了我当初自愿进醉花楼的原因。”尹若游却冷静得仿佛在回忆别人的故事,“在回醉花楼前,我将我攒下的银子都埋在了城外一株树下,我在书信里写明埋银的地点,请人将书信送给了阿母,希望她带着银子离开长安。我不知道尚知仁用了什么方法,最终将我阿母找到,美其名曰要替我照顾她,让她在一座别院里安心养病。” 实则,是将尹素作为人质给囚禁了起来。 为了母亲,尹若游不得不答应尚知仁的要求,从此以后既学舞,亦学武,还有易容术等江湖奇技。 谢缘觉道:“他究竟要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前几日她们也曾问过尹若游,但现在想来,当时尹若游的回答十有八九是真真假假,没有完全与她们说实话。果然,尹若游此时闻言才认真想了一想,继而微笑反问道:“知道藏海楼是做什么的吗?” 谢缘觉道:“此事与藏海楼有关?” 尹若游道:“当年沈韶烟创建藏海楼,收集贩卖各种情报消息,引起江湖混乱,自然招惹了不少仇家。她将藏海楼建在长安,正是因为长安是大崇都城,武林人士一般不敢轻易在此闹事;但既是大崇都城,天子脚下,想要随随便便就在这儿建立一个江湖门派可没那么容易,必须得经过朝廷同意。尚知仁听闻藏海楼的行事,希望沈韶烟能为他提供关于朝廷其他官员的秘密消息,或许沈韶烟是不想与朝廷官府牵扯太深,当下表示江湖与朝堂泾渭分明,她生在江湖,长在江湖,对朝堂之事一头雾水,没本事查到那些朝廷官员的秘密。但她既想要在长安城站稳脚跟,绝不能得罪了尚知仁,遂又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将如何刺探机密消息的一些常用手段方法作为利益交换,一一教给了尚知仁,随后尚知仁便打算培养属于自己的暗探。” “难怪……”颜如舜忽然低声嘀咕了一句。 尹若游听到她的声音,好奇心起,很想问问她难怪什么,可是心里的那根刺犹扎着她,让她暂时不想与颜如舜说话。 凌岁寒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难怪?” 颜如舜道:“我之前跟藏海楼打听了一些……一些关于尹娘子的事,抵玉一方面说尹娘子并非江湖中人,而藏海楼只搜集江湖消息,不过问朝廷机密,一方面却又对尹娘子的来历颇为了解,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凌岁寒道:“藏海楼如今不是不做情报生意了吗?她们怎么愿意和你说这些?” 颜如舜不是多嘴饶舌之人,只要不造成大的危害,一般情况下她不会泄露别人的秘密,笑道:“尚知仁的事儿我们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你又要打听藏海楼了吗?” 凌岁寒这会儿确实更好奇尚知仁之事,遂又向尹若游问道:“照这么说,如今长安城那些官员的秘密,你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个念头突然似烟花般在凌岁寒的心里炸开,她忍不住寻思,当年父亲那桩案子的真相,尹若游会不会也略知一二? “据我所知,尚知仁培养的暗探杀手,不止我一人。”尹若游淡淡一笑道,“只不过,在醉花楼的应该只有我一人,还有不少人和我是一样的身份,隐藏在庆乐坊内的别家妓馆——毕竟长安城的达官显贵最爱去、最常去的也就是这种地方——但我们互相之间并不认识。” 凌岁寒道:“可今儿死在润王府的那两个杀手,你好像和他们挺熟?” “因为我曾替他们易过容。”尹若游道,“尚知仁让人教过我不少本事,其中易容之术我学得最好。但凡他要派执行任务,需要改变容貌,都会由我动手,包括彭烈。” 凌岁寒道:“彭烈也是尚知仁的手下?” 尹若游摇摇头,沉吟一阵,似乎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机密消息,最好是藏在自己的脑子里,保证任何人都绝对偷不了。可惜一个人再聪明,也不可能将成百上千条的消息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不差。尚知仁只能将我们上报给他的各种消息整理在一本册子里,本来是由他亲自保管,偏偏有一天他发现那册子竟被人给偷走。原来是他的同党章宣不知因何缘故与他决裂,害怕他痛下杀手,便设法偷了那本秘册,企图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却未想到护身符成了夺命符。” 凌岁寒恍然道:“是彭烈当初杀的那个章宣?所以尚知仁派他杀人的目的,是为了夺回那本册子?” 尹若游道:“尚知仁之所以选择彭烈做这件事,不是因为彭烈武功多么高强,而是因为他的身形与章宣之子的身形太过相似,两人的高矮胖瘦,几乎一模一样,只要我再将他的那张脸加以改变,即使是章宣也分辨不出自己儿子的真假。” 凌岁寒道:“可是谁能想到,到头来那本秘册到了你的手里——对不对?” 对面的女子又轻声一笑,这一次,她的笑意悠远,其中似藏了些若有若无的讥讽,只是不知是对自己的讥讽还是对他人的讥讽:“你们是什么时候听说尹若游的呢?” 凌岁寒不知她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谢缘觉回答:“进长安的第一天。” 那时候的谢缘觉,还有几分羡慕尹若游,尽管史书中似乎还不曾有舞姬以舞技留名,但对方至少已经做到扬名长安,而她自己连尹若游一半的名气都没有,要谈青史垂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而现如今,她忽然觉得,或许尹若游并不喜欢如此虚名…… 果不其然,尹若游语气里的讥讽更加明显:“不错,长安城几乎人人都知道尹若游。可他们都是怎么谈论尹若游的呢?长安第一舞姬么?我有这样的名气,一半确是因为我的舞技,另一半还是我因为我的脸。在他们眼中——”视线一转,她望向窗外迷离夜雾笼罩中的一朵小小白花儿,“其实我和那朵花儿没什么区别,他们认为它美丽娇弱,随手可摘,也随手可弃。我偏偏要用另一种方式,让她们明白真正的尹若游究竟是什么人。那本册子记录的秘密,其中不少本就是我打探到的,还有一部分则是与我相同身份之人打探到的。如果我利用这本册子里的秘密,让他们人人自危,自相残杀,等到长安城彻底乱起来的那一天,再让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在幕后操纵,我很期待他们的反应。” 她这番话,与她唇边的笑容,令颜如舜与谢缘觉心情都颇为复杂。 唯有凌岁寒的神色里流露出激赏之色,尽管此前她与尹若游的关系最僵,对尹若游的所作所为最不满,现如今终于了解全部事实真相,反而也是她最为理解赞同尹若游的想法,思索道:“但你做这一切的前提是,要保证令堂的安危。” 尹若游道:“这些年我在尚知仁的跟前表现很好,他虽将我母亲作为人质看管,也确实没有亏待她。只要不出那座别院的大门,我母亲想做什么事都可以。善照寺的慈舟法师少年出家,修行数十载,深通佛经义理,长安城许多高门贵女都常常请她讲经,我母亲听说,也命人请她来探讨佛法,后来我不知她们聊了些什么话,她知晓了我母亲从前的经历,竟告诉我母亲,她愿意帮她脱身。” 谢缘觉道:“慈舟法师是江湖人士吗?” 尹若游道:“我问过她,她说她一点武功不会。所以我想不通她是从哪里得到的假死药,的确骗过尚知仁,还骗过那么多大夫,让他们都以为我母亲是因病离世。再然后,我给阿母易了容,她暂时便在善照寺安身。” 谢缘觉道:“今日在善照寺,令堂和我们谈了不少话,她说那天深夜你之所以会找她,是劝她尽快离开长安。” 尹若游道:“是。百花宴结束以后,尚知仁已对我有所怀疑,那时我还不明白我哪里露出破绽,只怕是慈舟那里出了岔子,所以深夜冒险去了善照寺一趟。” 岂料她没能劝动母亲离开长安,却在母亲的房间里巧遇谢缘觉,其后又与凌岁寒、颜如舜撞上,她只觉自己实在是倒霉透顶,运气果然一如既往的糟糕。 而现在,再回想那夜之事,她已分不清这是祸是福。 四人都在这间小屋中沉思了一会儿,窗外满地凌乱的月光,屋内的微弱烛火亦在风中摇摇晃晃,凌岁寒倏然道:“今天之前的事你差不多都说明白了,那今天之后呢?你说,我向谢璋讨要眠香草的举动,打乱了你的计划,那你又打算怎么做?” “曾经我最恨的人,确实是尚知仁,不过现而今……”尹若游毫不犹豫地道,“我发现,我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须做。” 凌岁寒道:“何事?” 尹若游转过头,终于将目光直视颜如舜,也终于主动与颜如舜说了第一句话——她们离开善照寺以后的第一句话,一字一句,声音分为清晰:“我要杀袁成豪。” “巧了。”颜如舜同样没有丝毫迟疑,脸上虽带着洒脱的笑,语气听来甚至比她更为坚决,“我也准备杀他。” 尹若游若有所思,端详着她的面孔道:“他不是你的……” 颜如舜郑重道:“我姓颜。” 尹若游了然颔首,略一沉吟,又问道:“为什么这几年他销声匿迹,没在江湖上出现过?” 颜如舜道:“因为他受了重伤,只要一运功发招,浑身必定疼痛不止。而他从前为祸江湖,结的仇家太多,为了保命,他只能销声匿迹,不露行踪。” 尹若游道:“是你伤的他?” 颜如舜道:“说老实话,他的武功很高,如果他不曾受伤,哪怕现在的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何况八年前……重伤他的另有其人。” “是谁?” “她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对夫妻,但你们应该不曾听说过她们的名字。” “为什么?” 尹凌谢三人见她说得肯定,都不免心生疑惑:袁成豪也算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能有本事重伤他的,必是非常人物,自己怎可能不曾听说过? “因为她们不喜欢出名。” 颜如舜想了想,伸出右手在空中一掬,仿佛只是掬了一捧无形的风,掌心里却骤然出现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随后她将刀一抛,短刀再次落入她的手中,竟在刹那间又变成了一枚圆圆的小石子。 饶是在场其余三人都是练过家子的江湖人士,眼力不俗,仍是看不出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法。谢缘觉宁静的双眸登时亮起光芒,凌岁寒则直接惊呼出声,连声询问她是如何做到的;唯有尹若游,虽也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开口欲让她再变一次,忽想到什么,又即刻闭上嘴,收回视线,似乎不在意的模样。 “都是一些骗人的花招罢了,不是真功夫。不过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戏法,也觉十分神奇,比武功还要神奇。”颜如舜笑一笑,最后将右手一合一张,手心里无论短刀还是石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初次见到她们之时,她们正走街串巷,一个修磨铜镜,一个表演戏法,以此赚钱谋生,所以我只当她们是普通百姓,跟着她们学了几手戏法。直到……直到那天我和袁成豪生死相搏,我差一点死在袁成豪的刀下,多亏了这两位女侠出手相救——” “两位女侠?”凌岁寒听得一怔,打断她的话,“你是说这两人都是女子?” “是。” “可你刚刚不是还说她们是一对夫妻吗?” “是。”颜如舜依然只道这个字,继而笑着反问,“不可以吗?” 凌岁寒陷入迷茫,下意识和谢缘觉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有着与自己同样的疑惑。 尹若游不以为意地一笑,她在风月之地多年,见多识广,别的不说,醉花楼内就有一对歌姬姐妹在私下里亦结了夫妻,她自然不认为这是什么稀奇事,何况她内心深处也觉得女人本就应该与女人相爱,因此并不纠结这个话题,催促颜如舜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颜如舜道:“然后……袁成豪便跑了。江湖深似海,他既隐居起来,我足足找了他八年,始终没能找到他的踪迹。而前不久,我终于在江湖上听到一些风声,说有人看到袁成豪前往了长安,我不知传闻真假,但既有一丝线索,我都得追查下去,于是我也来了长安。” 凌岁寒一向嫉恶如仇,虽从未见过袁成豪其人,但听了那么多他的恶行,早就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报应,是以听到此处,她又把颜如舜所说的那对夫妻之事暂时从脑中抛开,问道:“那么,你在长安找到他了吗?” 颜如舜摇首道:“没有。不过,彭烈曾经告诉我,他有能联系袁成豪的方法。” 这句话,她是注视着尹若游的眼睛在说。 “不错,彭烈把这个方法说给了我知道。”尹若游点点头,又沉吟少顷,旋即坚决道,“明日我们先去丰山,处理了彭烈的尸体,再找袁成豪的下落。” “彭烈的尸体?”凌岁寒料想不到她竟突然提起这个,纳闷道,“这和找袁成豪有关系吗?” “和袁成豪没关系,但和你们有关系。”尹若游笑道,“事有轻重缓急,你们莫忘了,你们曾答应铁鹰卫,要尽快帮他们解决彭烈这桩案子。” “我们与铁鹰卫约定的是二十日为期,时间还早着呢。”凌岁寒道,“我以为,你会更着急找到袁成豪报仇。” “不要以为你们现在的处境不危险,尚知仁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况且——”尹若游盯着凌岁寒的断臂,继续微微笑道,“润王府要查刺客,也很容易查到你的头上。今后要解决的麻烦还很多,有些事还是早些了结为好,免得中途生变。” “那都是我们的麻烦。”谢缘觉平静地凝视她,“当然,亦与你有关。可我记得你说过,你……你是不怕死的?” “我现在有别的害怕的事儿,不行吗?” “是何事?” 尹若游笑而不答。 她不愿说,她怕莫如烟的悲剧重现。 更怕自己再一次,悔之无及。 第75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一) 长安西郊丰山,分为前山与后山,两处景色大不相同。 前山风景极是秀丽,万木吐翠,百花烂漫,溪水如玉带蜿蜒盘旋,一片春色惹人沉醉,正是游玩踏青的好地方。而后山的清幽更胜一筹,但道路也更崎岖,地势也更险峻,除非是生性热爱寻奇探幽之人,不然一般不会来此。 年幼时的凌澄天不怕地不怕,最爱冒险,某日闹着要到后山玩耍,苏英作为护卫首领先行在后山探查了一番,无意间在山中发现一座天然石洞。因此缘故,后来凌秉忠含冤而死,苏英为救仍被朝廷关押的崔琅真,先将凌澄安置在此洞之中,再独自前往劫狱,负着崔琅真来到此洞,本意让她们母女从山洞另一个洞口离开,而她自己一人守在洞口,凭着一条命,便可以为她们拦住无数官兵。岂料崔琅真猜出苏英的用意,不愿自己活命而连累无辜,自刎在了凌澄的面前。 丰山,尤其是丰山的后山,从此成了凌岁寒不愿回忆的伤心地。 但如今为了彭烈之事,她不得不跟着尹若游重上此山。 清晨日出,四人离开无日坊,途中凌岁寒回想往事,面色凝重,一路无言,直到她发现尹若游竟带着她们来到丰山前山的山脚,眼看着上山的游人如织,她一愣,不禁低声道:“你怎么会想到在前山杀人,真不怕被发现?”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彭烈的尸体埋在后山。 “是彭烈把秘册藏到了这里,他带我找到册子,我顺便在这儿杀了他。”尹若游的语气轻描淡写,“山腰处往西边走有片小松树林,林子里有座小庙,那儿已经荒废,没什么人。” “庙里没人,难道庙外也没游人吗?” “是,我在那里待了许久也没瞧见一个人影,索性就在庙外的林子里挖了个深深的土坑,将彭烈的尸体埋在里面。” 这不应该。凌岁寒心底暗暗思索,前山地势平缓,各类花草遍地生长,按理而言,无论是哪儿都少不了游人的。她怀着疑虑,继续跟着尹若游往前行去,又过一会儿,见颜如舜渐渐落到她们身后,她与尹若游、谢缘觉都停下脚步,奇道: “你怎么回事?” 她们四人之中,谁走得慢,都不应该是颜如舜走得慢。 “我早听说丰山景色秀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颜如舜抬目望着日光下的浮岚暖翠,眼中浮现出惊喜的笑意,直接席地而坐,坐在一株梧桐树下,双手枕着后脑,“依我之见,你们也别急着赶路,不然我们一旦到了目的地,把彭烈的尸体挖了出来,我们立刻就得进行下一步行动——”说到此处她当然将声音压得很低,“不能欣赏此地的秀丽风光,岂不遗憾?不如我们歇一会儿走一会儿,一边赏景一边上山。” 凌岁寒道:“我们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你倒一点也不着急。” 颜如舜道:“正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全部做完,那还急什么?上天给我们几十年的寿命,本就是要我们尽情感受这人间的美好,甭管是遇到什么事,都别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倘若遇到美酒不饮,遇到美景不赏,也未免太可惜了,” 谢缘觉闻言微微颌首,尽管她与她们不一样,上天并没有给她几十年的寿数,那她就更要珍惜这短暂的生命,感受这人间的美好。 所以她完全赞同颜如舜的意见,道了一声“如此甚好”,举目四望,恰巧见一只蝴蝶绕着自己而飞,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或许是她的身上带着几分淡淡的草药清香,那蝴蝶并不惧怕于她,轻轻擦过她的手背,这才继续往前飞去,她又随着彩蝶而行,进了一片花丛,只觉目光到处皆是图画。 应该说,比她幼时看过的丰山图画更加美丽鲜活。 凌岁寒不言不语,则慢慢往一条清溪边走去,脑海中所思所想依然是年幼时与父母结伴上丰山踏青游玩的情景,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闪现。 只可惜,往事如潺潺溪水不可追。 唯有尹若游还站在原地,神色微动,终是忍不住问道:“人间的美好……在你看来,这人间很美好吗?” “当然。”颜如舜笑着点点头,任由山风吹动自己的衣襟,又放眼望向前方山坡的落英缤纷,“那些花儿不好看吗?那些鸟儿的叫声不好听吗?” “山水景物,只不过是裹着这人间的一层皮,倘若撕开这层皮以后,再看这真正的人间,肮脏至极。”尹若游冷冷淡淡的语气里还有几分疑惑,完全是对颜如舜这个人的疑惑。 虽不了解颜如舜从前的经历,但尹若游昨晚独自回到自己房间,几乎一夜未睡,将颜凌谢三人都细细思索了一遍,尤其是颜如舜:从她对袁成豪的态度来看,她完全是将袁成豪当做了誓不两立的仇人,足以证明要么袁成豪在她少时抛弃过她,要么在她少时虐待过她,总而言之,她从前的生活也必定过得很糟糕,可为什么她还能说出“人间美好”这样的鬼话,又为什么她的行事作风还能如此洒脱? 唯一的例外,是昨日在善照寺,母亲认出她与袁成豪的关系,她突然有些失态。而除此之外,她大多数时候,总是如这山间春风一般从容,亦如这山间春风一般潇洒。 那是尹若游向往但永远做不到的从容潇洒。 此刻也是如此,颜如舜又露出了那种尹若游看不懂、更不能理解的明朗笑容:“纵然只是一层皮,那也是人间的一部分,何况……喏,你瞧那儿。” 尹若游顺着颜如舜的视线望去。 原来是一家数口在前方不远处一株大柳树下铺了一张宝相花纹毛毯,两个少女并肩坐在毛毯上,看她们相似的容貌应是同胞姐妹,正斗草为戏,那妹妹似乎赢了姐姐,欢喜得跳起来,姐姐也不恼,起身理了理妹妹额边凌乱的头发,然后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与妹妹一人一半分食。 “还有那儿。” 另一边,几个小贩正各自挑着担子贩卖饮食,山路自然比平路难走,肩上的担子重量又不轻,他们还得一边大声吆喝,向山中的游人们介绍他们所卖的东西,哪怕这些小贩大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也渐渐喘起粗气,其中一人抱怨自己忘记带上水囊,这会儿实在口渴得紧;另一人道自己箩筐里的橘子可以解渴,若不嫌弃就拿上两个;那人也不推辞,笑着接过橘子,又从自己的箩筐里拿了两个毕罗递给了对方。 “这样的人间不好吗?” 尹若游沉默有顷,不置可否,半晌勉强一笑,笑容仍带了一丝讽意:“你倒是眼尖。” “这是自然。你也知道,我有两个身份。从前我是盗贼,虽然偷盗是大罪,但不可否认我的的确确曾是个盗贼。而现在——”颜如舜道说着稍稍一顿,又伸手往虚空一抓,这一次掌心里凭空出现的是一枝数朵金黄色的小花儿,“现在我以表演戏法谋生,做的事和从前完全不同,但一样需要极好的眼力。你果然很喜欢。” 最后一句话她转移了话题,令尹若游一怔:“什么?” 颜如舜笑道:“昨晚我就发现,我变戏法的时候,你看得很欢喜,对吗?其实这些都是最简单的把戏,若你真的喜欢,待何时空闲,我再给你变一些新花样。” 尹若游立刻收起眼中的光彩,神情恢复冰冷,沉吟道:“你说,你如今以表演戏法谋生?” 颜如舜道:“是。这世上无论什么人要活命都得吃饭,吃饭就得付钱,我会的本事不多,又不喜欢偷不喜欢抢,当然只能以此为生。自来长安,我便找了一家酒楼与老板约定,我在楼里表演戏法,为他招揽客人,他包我吃住,再付我一点钱便好;直到前不久因为彭烈的事儿,我才跟那酒楼老板告了别。这事凌岁寒和谢缘觉都知道,不过当时你已离开了昙华馆。这些日子,我一直闲着没什么事做,等到荷包里的钱花光,到时候我还得想个法子谋生。” 尹若游道:“既如此,你一直给我表演戏法,却不要我付钱,你岂不是亏了吗?” 颜如舜道:“你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尹若游蓦地打断她的话,乍听来似乎冷漠的声音里却藏着一种压制的怒气,“因为你觉得对我有亏欠,要给我补偿?我已和你说过,你要道歉,找我阿母去,此事与我无关。” 颜如舜想了一想,此刻她终于完全确定了尹若游生气的原因,扬了扬手中的金色花朵儿:“你知道这是什么花?” 尹若游不言。 “它叫迎春花。”颜如舜一只手握着花枝,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找了个颇为陡峭的绝不会有游人踩踏的山坡,将它给插进土里,“此花喜光,但不畏严寒,不择风土,枝条着地的部分极易生根,生命力最是顽强,我极爱它这一点。当然,除了迎春,这世上还有很多花儿都是如此,无论在何种恶劣的环境里依然能够绽放,它*们从来都不娇弱。” “我得承认,最初对你改变态度,确实是因为令堂之事。我母亲生前常与我说,她很对不起令堂,嘱咐我今后若有机会要找到令堂,如果她还在……我一定得救她出来,再向她道歉。”颜如舜又道,“但你刚刚也说了,我眼睛可是很尖,眼力可是很好的,别人看不到的,我能看到。所以……令堂之事,或许算是一个引线,让我发现……这世上真正从地狱里开出的花儿究竟长什么模样……” 尹若游脸上的寒霜渐渐消融,垂着眼眸,不禁心底发涩,还有什么话哽在喉咙里,欲说还休。 颜如舜插好那枝迎春花,后退两步,将它观察一阵,再次悠悠开口道:“我确实做错了事,你若是一直生我的气,不打算和我说话,本就在情理之中,反正……等杀了袁成豪,我再向令堂赔过罪之后,我们也该告别了。这会儿我说了许多,只是希望你知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成百上千,不计其数,你,还有凌岁寒和谢缘觉……你们都是很特别的,不管以前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接近你,现如今我很喜欢你们,很喜欢你,是因为你值得。” 尹若游心猛地一跳,也猛地抬起头,目光紧紧盯住颜如舜,不知将她盯了多久,双眸闪动,才终于轻声道:“我阿母会不会原谅你,会不会原谅你母亲,那是她的事情,我不能替她做主。但我和你之间……其实你之前帮过我大忙,我们之间若真有什么恩怨也是说不清楚的,那就不必说了吧。” 颜如舜又一笑,如风乍起,万千树木的翠叶舒展,点点头。 两人谈话期间,谢缘觉还在欣赏丰山胜景,她身为长安人氏,活了二十年,人生第一次来到长安最有名的踏青胜地,对于此处的美景自然是怎么也看不够,便没有注意到另一边颜如舜与尹若游究竟说了些什么。待她追了会儿蝴蝶,闻了会儿花香,听了会儿鸟鸣,又坐在清溪边玩了会儿溪水,这才抬首一瞧,见凌岁寒依然独立溪边,低头看着溪中倒影,竟像个雕塑般一动不动,她的心弦却倏地动了一下,不由得思考起,之前因为诸事烦扰让她一直没来得及思考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最近几日凌岁寒总是对自己十分关心? 而细细思索,凌岁寒的突然转变,似乎还是在那天夜里她们吵过架之后。 那天夜里,她们除了吵架,到底还发生何事?谢缘觉不放过那晚的所有细节,苦思冥想半晌,一个念头霍地钻进她的脑袋里,她怔怔凝望凌岁寒许久,直到一阵大风夹着几片绿叶吹来,吹得凌岁寒的素白衣角登时在她眼前扬起,她的心却在这阵大风里沉下去。 ——自己怎么忘了,凌岁寒还在服丧期间,那么她父亲或母亲应该去世还不到三年,如何可能是…… 虽这样想着,谢缘觉仍不愿放弃任何一点微弱的希望,向她唤了一声:“凌岁寒。” 这个名字,这个在她家破人亡之后的新名字,在今日此刻传入白衣刀客之耳,犹如一支利箭刺中她的心口,脑海中父母的幻影如烟雾消失,让她不得不从多年前的回忆中抽离,愣了愣,道:“什么事?” 谢缘觉斟酌语句,不知从何开口,毕竟她不能直接询问,倘若对方与符离毫无关系,她要如何解释凌澄是谁?又要如何解释她怎会和“谋逆罪臣”的女儿相识?没奈何,她只能小心试探,在纠结间突然灵光一闪,起身走到凌岁寒面前,压低声音:“我听说,昨日你在润王府,劫持了润王谢惟的女儿?他的女儿应该不止一个,你劫持的那位叫什么名字?” 自从隐约猜到谢缘觉的真实身份,凌岁寒如今在她面前比从前更为谨慎,摇首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亲王女儿的闺名?不过我听尹若游称呼她为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谢缘觉纳闷道,“润王并非太子,他的女儿怎么会是郡主呢?” “我又不是朝廷中人,我哪儿知道?”其实凌岁寒对此亦颇为好奇,“要不你问问尹若游,或许她会清楚。” 第76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二) 第一次试探失败,谢缘觉又看了凌岁寒一会儿,才转过身,走向尹若游身边,询问这位“永宁郡主”究竟是何来历。 “你问谢丽徽?” “谢丽徽?”其实谢缘觉的堂姐妹太多,她幼时又几乎不出睿王府,只有偶尔在她身体能坚持得住的情况之下参加过几次宴会,在宴上与别的宗室贵女有过几面之缘而已,她之所以对谢丽徽的印象深刻,还是因为她的这位堂妹与符离的关系不甚友好,符离曾在她面前说了许多关于谢丽徽的坏话,她依稀记得她的这位堂妹小字阿鹦,原本的封号似乎是什么宝阳县主? “她什么时候成了郡主?” 尹若游道:“你怎么知道她从前不是郡主?” 谢缘觉道:“崇制,天子之女为公主,太子之女为郡主,亲王之女为县主。润王如今还不是太子吧?” 因此昨日听尹若游在谈话中提起“永宁郡主”这四个字,她已觉得蹊跷,但当时她更好奇尹若游的事,便未打断对方的话。 “天子一言九鼎。”尹若游笑道,“只要当今皇帝愿意,莫说亲王之女,哪怕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他也能找到一个由头封郡主的。” “照这么说,是圣人很宠爱谢丽徽了?” 若他只是单单宠爱谢丽徽这一个孙女也就罢了,谢缘觉怕的乃另一种可能:圣人有意册封为润王谢惟为太子,可谢惟非嫡非长,料想朝臣必定反对,圣人便暂时将此事搁置,却给予谢惟太子般的待遇,譬如册封其女为郡主。 谢缘觉只在乎名,既不爱权亦不爱利,什么公主郡主县主的差别她并不在意。待圣人百年之后,该由谁来继承大统,她原本也不关心,但凌禀忠生前与润王颇为不和,倘若润王继位,他绝不可能为凌禀忠平反,符离如果还活着,就得一辈子背负着叛臣之女的罪名东躲西藏——就冲着这一点,谢缘觉也希望是自己的父亲承袭帝位。 尽管之前尹若游说过,当初凌禀忠被诬谋反下狱,睿王始终袖手旁观,不理不问,她也承认自己的父亲为人处事谨小慎微,但当了皇帝那就自然不同,到时候父亲不需要再畏惧任何人,他想要为谁平反,岂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看来你们也都赏够了风景,我们边走边说吧。”尹若游继续在前带路,途中低声为她们解释,“当年润王子凭母贵,在天子跟前很是受宠,然则自从吴贵妃去世,圣人对他愈发冷淡,而睿王比他年长,比如今谢崇皇室还活着的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年长,又胆小如鼠,这些年来办事都没出过岔子,在朝中素有忠孝之名,因此朝中立睿王为太子的呼声很高。本来润王还有尚知仁当他的盟友,可近年来尚知仁已不再是圣人最宠信的臣子——” “现如今皇帝最宠信的臣子是谁?”凌岁寒插话问道。 “文臣是御史大夫贺延德,武将是霍阳、河东、平宣三镇节度使魏恭恩。”尹若游对朝堂局势的了解,令凌岁寒和谢缘觉都自叹弗如,“尤其是魏恭恩,也不知他到底给当今天子灌了什么迷魂药,他经营河北一带多年,麾下精兵无数,权势不下当年的四镇节度使凌禀忠,而圣人明明是多疑善忌的性子,却对他极为信任,毫不猜疑。因此在润王看来,倘若他与魏恭恩结盟,他有了魏恭恩的支持,会更容易登上大宝,但这也造成了他与尚知仁的分歧。” “分歧?”谢缘觉狐疑道,“尚知仁并不希望润王与魏恭恩结盟吗?” “这还用说吗?”凌岁寒冷哼一声道,“尚知仁当了十几年的宰相,把持朝政多年,如今天子又有了新宠臣,分走他的权力,他已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怎么能够容忍?若他没有排除异己之意,那也就不是他了。” 尹若游微微摇首:“其实最初魏恭恩能得到圣人重用,也有尚知仁的举荐。直到后来魏恭恩势力坐大,尚知仁渐渐对魏恭恩有所防备,如你所说,确有排除异己之意。但他从前偶尔与我聊起魏恭恩此人,我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也是真的怀疑魏恭恩有谋逆叛乱之心,是以对此颇为忧虑。润王则认为他是杞人忧天,一心一意要拉拢讨好魏恭恩。” 当年凌岁寒的父亲便是被诬造反而死,因此缘故,本来凌岁寒最是厌恶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之下随随便便冤枉一个好人,然而听罢尹若游这番话,她并未开口反驳,还是因为八年多前,她偶遇父亲的旧部李定烽,在李定烽的府邸住了两日,对方和她谈起朝局,言语中提及魏恭恩,也是一样的忧虑重重。 她自然是完全信任李将军的判断。 尹若游继续道:“所以,当初圣人在宫宴上给润王之女谢丽徽和魏恭恩之子魏赫赐婚,润王喜不自胜,尚知仁却大为恼怒。” 颜如舜恍然道:“难怪你和谢璋说,那两个杀手乃是尚知仁派来刺杀永宁郡主的,谢璋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你。” 果然,人与人之间得先有了嫌隙,离间计才能奏效。 “你说什么?”凌岁寒闻言一怔,显然更加在意尹若游话里的另一个关键,“谢丽徽和魏恭恩的儿子已成婚了吗?” “你们不是问我,谢丽徽身为亲王之女,为何会是郡主吗?”尹若游道,“正是在那次宫宴上,不知因何缘故圣人竟突然想到给他们二人赐婚,同时册封谢丽徽为‘永宁郡主’。但目前他们只是定下了亲,只待来年完婚。” “来年……这么早?”在凌岁寒的印象里,谢丽徽的年纪似乎比舍伽还要小个两岁?饶是她和谢丽徽的关系一向不大友好,她心底也不免对她生出一点同情,“她不反对吗?” “她怎么反对?”尹若游笑道,“这可是天子赐婚,润王更是极力赞成这桩婚事,君权与父权,她能反抗得了哪个?” 如果是自己,被随随便便指婚给一个陌生人,自己是一定要反抗到底的。凌岁寒忍不住想,而且父亲和母亲一定会支持自己。 她有这个信心,是凌禀忠与崔琅真给予她的信心。 在她幼时,已记不清是八岁还是九年那年,某日她跟随父母上丰山踏青,她爬树看鸟,下河抓鱼,玩得不亦乐乎,奶娘见状摇头叹气:“娘子还是这般淘气,长大以后可怎么才能嫁得出去?”她回过头,毫不犹豫地道:“我现在有阿母,有阿父,有舍伽,有这么多人陪着我,我过得很开心呢,干嘛要嫁人啊?”奶娘笑道:“娘子说的果然是孩子话,哪有女娘一辈子不嫁人的?” 她皱起眉头,转首望向父母,茫然道:“为什么不可以?阿母不是说过,只要我不做伤天害理、违背公理道义的事,别的事情只要我欢喜,就能随我心意吗?”崔琅真微笑道:“这是自然,不过你现在还小呢,说这些为时过早,或许等你长大,便能遇到你喜欢的人。倘若你当真谁都看不上,我们自然也能让你快快乐乐过一辈子。禀忠,你说是吗?” 凌禀忠不发一言,但郑重点了点头。她满意地朝着奶娘扬了扬眉头,接着又对母亲告状:“阿母,你可别信阿父说的话。我那日和他讲,我长大以后要像他一样当大将军驰骋沙场,这件事又不违背公理道义,他却说我异想天开,根本不可能做到。”不待崔琅真言语,凌禀忠终于开口,语气颇为严肃:“这件事,本就不是我说了算。大崇律法,不曾有过女子为将的先例。纵然圣人能破例,你的性子这般火爆冲动,根本不适合从军。至于你的婚事,我确实能够做得了主,可以随你心意。” 她登时又感不悦,父亲后面说了什么她已不在意,只反驳父亲的上一句话:“我的性子怎么了?要带兵打仗,难道不该勇猛无畏吗?上月我听你和李将军在书房谈话,你们不是还说什么‘慈不掌兵’吗?明明柔懦寡断的人才不适合从军呢。哼,你就是故意打击我。” 然后,她便又与父亲争论起来。 凌禀忠还在世时,凌澄与他的相处,并非传统的父慈女孝。凌禀忠为人刚毅,治军以严厉著称,有时也会将这种严厉带到家中。从前凌岁寒对父亲的作风极为不满,直到家破人亡以后,她再回忆往事,才发现父亲严肃归严肃,但每一次真正对她大发脾气,确是因为她做了一些出格之事,那时候父亲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身兼四镇节度使之职,他必定明白“烈火烹油,必不长久”的道理。偏偏自己察觉不到朝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从来由着自己的性子恣行无忌,自以为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行侠仗义,各种新奇的想法也是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殊不知多少人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才顺着捧着自己,也难怪父亲会那般忧心。 如尹若游方才所言,从古至今,父权与君权同样具有绝对权威。 然而她可以与父亲顶嘴,可以与父亲争吵,甚至可以当着许多人的面批评父亲说话做事不对,做出许多有违“孝道”之事。在大多数人家里,似她这般行为,免不了要被狠狠责打,而凌禀忠对她发再大的火,却从来不会对她动一根手指头,最多关她两天禁闭,已是十分严厉的惩罚。等她从禁闭房里出来,她照样敢与父亲争辩。 这些事,当时只觉寻常。可当凌岁寒渐渐长大,尤其是听到见到别人家“父亲”的种种行事,再一遍遍回想自己从前与父母相处的种种细节,她的心痛难以抑制。 假若时光能够倒流,假若父亲能够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凌岁寒发誓,她绝对不会再和父亲吵一句嘴。 偏偏时光只能在梦里倒流。 凌岁寒立刻低首垂目,忍住眼中欲落的泪,不让其余三人发现自己此刻的难过,什么话都不再说,只顾着埋头走路。 又过小半个时辰,她们终于来到目的地——尹若游所说的那座小庙——凌岁寒这才缓缓把头抬起,登时更加奇怪。 这地方她小时候来过,怎么不记得这里还有一座小庙?倘若是她离开长安的这十年间新修的神庙,又为何会破旧成这个样子? 她先一步走进庙内,只见房梁上挂着的几张蜘蛛网之中立着一座木胎泥塑像,金装彩绘,身着盔甲,手持长枪,神威赫赫,与其说是神佛像,倒不是说是将军像,遂狐疑道:“这庙里供奉的哪里的神仙?” 在场四人中,要数尹若游在长安的时间最长,是以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尹若游询问。 然而尹若游更多时候还是待在醉花楼内,对丰山并不熟悉,笑道:“谁知道?无论是哪里的神仙,总归都是一样,只知享受香火,又何曾显灵问一问人间疾苦?别管它了,帮我挖一挖彭烈的尸体吧。” 首先,她们必须确认彭烈是否还埋在此处,然后,再处理一下彭烈尸体上的伤痕。 尹若游又走出了小庙,往左走三步,再向右走五步,看了一眼自己在一株松树的树干上刻下的记号,颔首道:“就是这儿。” 谢缘觉坐在一旁大石上歇息,并不动作,其余三人则在手上运起内劲,不一会儿在地上挖出一个深坑,坑里果然出现一具腐败的尸体。 距离彭烈的死亡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幸而初春季节,天气微凉,山中泥土又颇湿润,这具尸体的腐烂程度并不算特别厉害,勉勉强强还能辨认出他原来的样子,但散发出的刺鼻恶臭气味,让尹若游与凌岁寒都下意识捂住口鼻,后退了数步。 颜如舜见她们恶心欲呕的模样,展颜笑道:“看来,你们只是杀过人,还不曾见过死了这么久的人。” 尹若游奇道:“你见过?” 颜如舜点点头,沉默片刻,继而上前一步,蹲在尸身旁边,观察起彭烈的脖子,隐约能看见一道鞭痕。 这个世上知道尹若游会武、并且惯用武器是九节鞭的人不多,尚知仁是其中一个,但现如今尹若游已与尚知仁彻底决裂,她不会再回到尚知仁身边,即使让尚知仁猜到彭烈是她所杀,倒也没什么所谓。只不过按照颜如舜之前的想法,她们要造成彭烈与樊鲁自相残杀的假象,那就须得再在彭烈的尸体上制造一些新伤痕。 此前颜如舜为长安城中百姓追回失窃财物,杀了一个名唤“樊鲁”的江洋大盗,在他身上搜到两枚他常用的暗器“火花珠”,此刻她右手一扬,火花珠派上用场,瞬间打中彭烈的胸膛,在他胸前造成火烧似的伤痕。 一切处理妥当,颜如舜站起身来,又与三位同伴商议接下来的行动,骤然间四人同时住口,不约而同地回头一瞧。 原来前方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由远及近,越发明显,显然是有人踩在草叶上的脚步声。 而且,是一大群人。 凌岁寒低声道:“你不是说,这地方没什么游人吗?” “那日我的确始终不曾见一个游人经过,谁晓得今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尹若游嫣然一笑,“不过没关系,反正彭烈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们也是刚刚发现尸体,正准备报官呢。” 话音刚落,树林中那群人的身影已隐约可见,他们有女有男,个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着青衫,腰配长剑,快步走来,显然是练家子的江湖武士。 既是江湖中人,而非普通百姓,那就有些难办了。 江湖人可没有那么好骗。 第77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三) 十来名青年走到小庙附近,看着眼前情景,怔了一怔,突然不知是谁道了一句:“师姐,你可真厉害,你特地带我们来这儿,是算准了有人会在这里杀人埋尸吗?” “莫要乱说话。这具尸体已腐烂至此,至少死了十天以上,怎么可能是她们今日杀的人?”为首的一名女子,面容清俊,身着石青色衣衫,乌发高高束起,打扮得素净又利落,腰间还系着一把乌木为鞘的长剑,上前一步,抱拳拱手,“刚刚是在下师弟失言,还请四位娘子莫怪。” 方才开口的那名男子闻言一愣,也立刻行礼赔罪。 尹若游正在脑海中思索着如何把谎话编得完美一些,万万没料到对方压根就没怀疑自己,微笑道:“刚才也是事有凑巧,任谁看到这般画面,第一反应都以为我们是杀人凶手。其实我们也是才来这儿不久,闻到一股异味,估摸着地下埋着什么东西,还真挖出一具尸体,正要前去报官,便见列位少侠来此。” “原来如此。”对面大多数人似乎是信了尹若游的话,不禁唉声叹气,猜测死者的身份,甚至还想寻找线索调查真凶。 “诸位少侠倒也不可怜他。”颜如舜道,“今天之事实在是巧中又巧,我们挖出这具尸体之后才发现,我有两位朋友曾经见过这位死者,他可不是好人,在江湖上恶名昭著,死了也是活该。” “恶名昭著?哦?此人究竟是谁?” “他名唤彭烈。”颜如舜道,“诸位少侠可有听说过?” “什么?彭烈?!你……你说的是真的?你们确实没有看过?” “不是说彭烈被抓进大牢,又被人劫狱放跑了吗?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哼,居然就这么让他死了,真是便宜了他!” 众人七嘴八舌,震惊不已,眼中瞬间喷出怒火,恨恨地看着那具尸体,好像是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坑倒是不浅。”唯有青衫女郎微微蹙了蹙眉,走近坑边,低头仔细观察一阵。 “是啊,我们虽有武功在身,也挖掘了许久,才终于把尸体挖出来,这会儿手还酸着呢。”尹若游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声音娇滴滴的不似个习武之人,“但找到了彭烈的下落,倒也算值得。” “他被埋得这么深——”那青衫女郎的态度依然客气有礼,语气十分平和,但看向对面四人的眼神渐渐锐利,“如果是我,绝对闻不到什么异味。” 果然江湖人确实不好糊弄,尹若游正琢磨着怎么解释这一点,凌岁寒蓦地扬声道:“这是自然,看你们也是习武之人,那你们肯定知道,越是武功高强之人,五感越是敏锐。” 言外之意,自然是说他们的武功还不够高。 哪个江湖人听了此言能不生气呢?众人微微变了一下脸色,似乎有话想说,但出声之前看了一眼那青衫女郎,又将话给憋了回去。 那青衫女郎微微笑道:“你的意思是,你们的武功比我们高?” 凌岁寒不假思索道:“反正我的武功肯定比你们高。” 青衫女郎依然不动怒,只是双眉一轩,把头微微扬起,平静温和的神色终究不免露出几分隐隐约约、被她有意掩藏起来的高傲:“在下年纪虽浅,行走江湖已有数年,同辈之中,暂时未逢敌手。敢问女侠名号?” “我姓凌,双名岁寒。”凌岁寒与她完全不同,一点都不想、更不愿掩饰自己神情里的自信自傲,“未逢敌手?无妨,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的。我今日若是胜过你,你是不是就相信,我的本事比你强,你察觉不到的异常,我当然能察觉到。” 那青衫女郎眉间露出一丝疑惑,显然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因此她说不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这样的客套话,暗暗沉吟一阵,目光望向凌岁寒的断臂,若有所思半晌,喃喃道:“你姓凌,你是不是——” “别小瞧人!”凌岁寒见她注视自己的断臂太久,还当她轻视自己是残废之人,心中顿生不满,当即开口把对方还未说完的话打断,“你有两只手,可握剑还不是只用一只手,你用右手握剑,我用左手握刀,这很公平。” 那青衫女郎毕竟还年轻,被刀者这么一激,再稳重的人也不免跃跃欲试,倒确实想与凌岁寒比试一番,点头道:“好!那么请阁下赐教。” 话音才落,她已倏地拔剑出鞘。 剑身亦呈天青色,剑上隐然有光华流动,一见便知是绝世良兵。 “好剑!不过我们比的是武功。”凌岁寒拔刀,只见刀光,不见刀身。 她的刀法速度太快,犹如一道闪电,疾驰而来。而那青衫女郎的剑法并不讲快,却是悠然飘逸,游刃有余,剑招连绵之间似山中袅袅不绝的晴光霞影,其实在不知不觉间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对手稍有不慎,就会被其剑意给缠住,诀窍便在于以慢制快,以柔克刚。 凌岁寒之所以提议与对方交手,一来是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二来则是因为对方的那句“同辈之中未逢敌手”激发起了她的好胜心,此刻双方刀剑已交数招,她发现对方果然没说大话,反而更加兴奋,全神贯注在对方的剑上,观察出这青衫女郎的武功路数以后,立刻改变了自己的打法。 凌岁寒少时学刀,召媱教导过她,面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对手,那便没什么好说的,发挥自己的优势,先以“快”“猛”迅速占据上风,接着只进不退,要做到一刀比一刀更狠,不给对手任何伺机翻盘的机会。然而倘若对手的功力与自己相差不多,那么胜负的关键更在于头脑,揣摩清楚对方的出招手法规律,随时随地根据对方的招式而变换自己的招式,必须得做到灵活多变。 她的刀势遂缓下来,随着对方的剑意而动,刀光剑影绵绵不绝,你来我往,彼此都见招拆招,宛若两支笔在日光之下挥毫出一幅水墨山河,四周众人看得暗暗称奇,赞叹不已,但战局似乎陷入焦灼状态,却就在这一时刻,刀锋一偏,蓦地在中途变招,向左斜劈而下,又快又奇,但角度精准得不可思议,登时打乱那青衫女郎的圆融剑意,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向着对方的胸口攻去! 那青衫女郎吃了一惊,得亏她基本功扎实,双足稳稳粘在地上,身子往后一仰,下腰的同时抬起左手,双指微屈,使出本门上乘武学“负阴指”在刀身上一弹,不然差一点就着了凌岁寒的道儿。 因在危急之中,她无暇多想,这一指毫无保留,运起十成功力。凌岁寒只觉长刀微微一震,深知对方内功精纯,索性顺着这一指的劲道,身子略一摇摆,刀锋微斜,使出一招普普通通的大多数练刀之人都曾经学过的“随风扬波”,但这个时机太过巧妙,那青衫女郎刚刚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击,被那股强劲刀风逼得不得已后退数步。 她甚是懊恼,恼的倒不是自己始终占据不了上风,恼的是明明说好自己右手握剑,对方左手握刀,自己剑法略逊一筹,便忘记对方的身体状况,使出与“抱阳剑”齐名的绝学“负阴指”,这对凌岁寒实在很不公平。 岂料凌岁寒扬声道了一个“好”字,秀眉飞扬,目光明亮,语气中全是赞赏之意,挥刀又向她攻去。那青衫女郎右手持剑迎战,左手负在背后,不再有任何动作。 两人又一次缠斗起来。 本来,只是单纯的比试,凌岁寒不愿用阿鼻刀法,只想施展召媱传授给她的四照刀法,或者其他任何普通刀法,将对手打败。但青衫女郎的实力出乎她意料地强,尽管她仍有信心胜过对方,但她已明白自己绝对不会赢得轻松,不知得打上多少个时辰才能够真正分出胜负。若在以往倒也无所谓,她还不曾遇到过如此厉害的对手,正打得酣畅淋漓,其实十分痛快,偏偏…… 凌岁寒迅速侧首瞥了一旁的谢缘觉一眼。 偏偏谢缘觉午时将至,她们再打下去,必会误了谢缘觉用饭的时辰,只怕她病情反复发作,说不准又得突然昏倒。 罢了,还是速战速决为好,以后若有机会再用别的刀法与此人比试一场——这个念头甫一生起,凌岁寒手腕一转,刀锋又斜斜而飞,白光闪过之处,恍若飞雪凛然生寒。 谢缘觉双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颜如舜亦低声惊呼:“阿鼻刀法?!” “什么?”尹若游就站在她身边,自然听见这四个字,不可置信地道,“你说凌岁寒使的是……?” “她之前也使过一次阿鼻刀,但那时你不在昙华馆。”颜如舜道,“这件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待会儿我再与你细细解释。” 一两句话的时间说不清楚这件事,却已足够让场上形势发生巨大变化。 凌岁寒对青衫女郎毫无恶感,她心中不起怨恨之意,人便不会被阿鼻刀所控制,唯一的坏处是她体内登时生出一股仿佛烈火焚烧的感觉,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起来,但她修炼此刀多年,这种疼痛于她而言乃是家常便饭,她完全能够忍受,咬紧牙关,持刀向前,刀光霍霍展开,刀气纵横之间,端的是所向披靡。 一阵侵肌刺骨的凛冽寒气笼罩那青衫女郎的身体,她只觉面前刀影交错,诡异莫测,根本看不清凌岁寒如何出招,只能倾尽全力防守,还是免不了一步步后退。 周围观战的众人目瞪口呆,神色里充满焦急与担忧,情不自禁地唤了几声“师姐”。 “别叫了!高手比试,容不得分神,你们这样反而会影响师姐的!” “这个姓凌的到底是什么来路?我还从来没见过诡异的武功,竟然连师姐也——” “什么叫姓凌的?”又有人立刻瞪了身旁师弟一眼,“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定山弟子行走江湖,最要紧的是立身端正,无愧天地,武艺的高低并非最重要之事,那位女侠赢了是她的真本事,说话不许这般不尊重!” 他们彼此交谈不像颜如舜那般压着声音,而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声调与平时毫无区别,“定山”二字就这么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凌岁寒的耳中。 凌岁寒心下一震,眉头一皱,看向那青衫女郎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冷意。 比她手中长刀的刀锋还要冷峭。 第78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四) 这场比试至此,其实胜负已分。 生平第一次输给同辈之人,那青衫女郎内心难免有几分郁闷,但既是自己技不如人,若还要胡搅蛮缠,甚至使出什么阴招鬼招,那就不仅仅是输了武功,还输了人品。她当即停下来,坦然开口认输,哪知岁寒冷冷哼了一声,声音冷若冰霜: “刀剑已出鞘,岂是说不打就能不打的吗!” 言罢,刀气更冷更凌厉,似挟着三九严冬的霜雪向着那青衫女郎袭去! 凌岁寒自幼到大,睚眦必报的性子不曾改过,任何仇怨,别说只过了十年,哪怕过了二十年三十年,她仍然记得。 何况这十年间,她与召媱朝夕相处,渐渐地召媱在她心中的地位是越来越重。对于如今的凌岁寒而言,这个世上,除了她已离世的父母,没有能够比她的师君更加重要——甚至包括她幼时最好的朋友,现在也一样比不了师君对她的重要。 当初定山派的望岱伤了召媱一剑,这笔账,凌岁寒始终记着,如今定山派的弟子主动送上门*来,她焉有放过对方之理?反正江湖传闻,定山派同门情深,亲如一家,也不知这女子是望岱的徒弟还是师侄,望岱等人欠下的债,让这女子来还一部分,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这一刀,凌岁寒没有半点保留,阿鼻刀法的威力本就难以阻挡,加之那青衫女子也未料到在自己已经认输的情况之下,对方居然反而毫不留情地下这般狠手,一时闪避不及,刀锋在她右肩上一划,她肩头登时出现一道极长极深的伤口。 寒气在刹那间消失,猩红鲜血涌出的同时,伤口肌肉处一阵烈火灼烧的疼痛。她从前行走江湖,与大奸巨恶相斗,也受过几次伤,从未有过哪一次疼得这般厉害,疼得她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剑,幸而她谨记自己定山派大弟子的身份,不愿在外人面前丢了定山派的面子,双手颤了一颤,立刻又将剑柄抓得更紧。 凌岁寒的第二刀已向她迎头砍来! 其实当年望岱只是在召媱肩头削了一剑,那一剑不是很重,如今召媱仍好端端的活着,凌岁寒与定山派之间的仇算不上血海深仇,况且这名青衫女子并非当年围攻召媱的那三人的其中一人,凌岁寒性子再偏激,做事手段再极端,倒也没有取走对方性命的想法。偏偏在她伤了对方以后,她心中的怨恨不消反炽,那股火焰越烧越旺,便不是她在控制阿鼻刀。 而是阿鼻刀控制起了她。 四周定山弟子见状大惊,齐齐为师姐挡下这一击,只听“咣当”几声响,那十来人中已有几人的长剑断为两截。 那青衫女郎深知凌岁寒实力究竟有多强,自己的这几个师妹师弟哪里是其对手,见状顾不得伤口疼痛,那一刻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她一跃而起,长剑一横,还真接住凌岁寒此招。多亏了她手中“凌霄剑”乃百年前武林第一铸剑师锻造的绝世神兵,消解了阿鼻刀的一半力道,另一半强劲力道仍似狂风怒雪一般冲得她摔倒在地。 她右肩如火烧,全身再一次被寒气笼罩,眼看着凌岁寒又出一刀劈向她的脑门,似乎无人能够制止—— 尹若游已将凌岁寒看作自己人,她是无条件支持自己人,哪怕凌岁寒将所有定山弟子都给杀了,她也不认为凌岁寒有错。颜如舜则愣了一阵子,她明白阿鼻刀法的弊端,猜出凌岁寒与定山派必有旧怨,而凌岁寒又非善恶不分之人,难道定山派私下里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并不是江湖中人人称颂的名门正派? 唯有谢缘觉脸色微微一变,右手已持银针,正要出手,却见半空中刀影骤然倒转,一闪而过的寒光将一旁大树拦腰斩断,下一瞬,凌岁寒再将长刀狠狠插进坚硬的泥土地里,霎时间大半刀身都没入地下土中。 一系列的变化,令定山弟子们莫名其妙,不知她此举何意,纷纷再次持剑围上去,只听一声严厉的呵斥: “住手!都退下!” 大师姐的命令,他们不得不听。 那青衫女郎缓缓从草地上站起身来,握紧手中的剑,忍着右肩的剧痛,一步步走到凌岁寒面前,喘了几口气,才开口道:“在我们比试之前,我其实想问你一个问题,但你打断了我的话。” 凌岁寒一手犹握刀柄,半条腿蹲在地上,久久不言,直到一阵料峭风来,她身子往前一倾,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 那青衫女郎见状一呆,想问的问题只得再次暂时咽回肚里。 谢缘觉不动声色,然而脚步显然加快许多,迅速走到凌岁寒身边,伸手把住她的脉搏,半晌问道:“强行止住阿鼻刀,是会被反噬的吗?” 这“阿鼻刀”三字被她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说出口,登时引得四周定山弟子们大惊失色,相视愕然,仅有两个才入门不久的年轻弟子不曾听说这魔刀的传闻,不明白自己的同门为何这般惊讶。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或许是吧。”凌岁寒慢慢松开刀柄,将自己的手腕从她手中抽出,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又抬起眼皮,觑了那青衫女郎一眼,语气轻描淡写,“你要问什么?” 那女郎沉吟道:“你姓凌,又见过彭烈,前些日子抓住彭烈并将他送到铁鹰卫的人,是不是你?” “你从哪儿听说的?铁鹰卫?” “不,是我唐师妹说起过你。” “那个被彭烈重伤的定山弟子?”凌岁寒才施展了阿鼻刀法,此时她体内的疼痛不比那青衫女郎伤口的疼痛轻多少,蹙眉思索片刻,“我不曾在她面前提过我的名字。” “果然是你。但你在医馆的余大夫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是以唐师妹后来知晓你姓凌。待她回到定山,将那日所发生之事禀告给了掌门,掌门嘱咐本门弟子找到你,以及那位谢大夫。” “找我们?”凌岁寒偏头瞧了瞧谢缘觉,冷冷道,“找谢大夫是报恩,那么找我是报仇吗?” “报仇?我不明白凌娘子的意思,是你救了唐师妹一命,这明明是恩,我们为何要恩将仇报?” “她没和你说吗?我起初不想救她的,是她将彭烈的去向告诉了我,我不喜欢欠人情,才顺便送她去了一趟医馆。” “我知道。所以实不相瞒,我和我师妹对你并无什么好感。但本门弟子行事,不凭心,只看重事实。无论如何,没有你,唐师妹伤重不治,必死无疑。这条人命的恩情,是我们欠你的。” “呵。”凌岁寒闻言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冷笑一声,唇边的嘲讽之意极其明显,“那现在呢?我伤你一刀这笔账,你准备怎么算?” “你刚刚施展的刀法诡异莫测,我从未见过,可是江湖传说中的阿鼻刀法?”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难怪世人都称它为魔刀,原来……你方才是被它控制,才止不住杀意的吧?你不是真的想要杀我——” 凌岁寒截道:“可我是真的想要伤你。” 这话让那青衫女郎怔了怔,她思索良久,确定自己与对方从前从未见过,遂道:“刀剑无眼,在我们比试之前,并未明确约定这场比试点到为止,我技不如人,自认倒霉罢了,没什么好说的。”她回头嘱咐师妹师弟们:“以后不许因为今日之事,而找凌娘子的麻烦。” 话落,她稍稍一顿,本来平和的语调突然略显严厉:“不过,我在此奉劝凌娘子一句,我听说阿鼻刀法在江湖流传数百年,大多数修炼此刀之人都变成了嗜血残暴的魔头,尽管也有例外,但这样的例外太少太少。你本身的武功已很是不俗,何必非要练如此危险的刀法?今日你伤我一刀,小事一桩,可倘若有朝一日,你受阿鼻刀法影响,彻底入了魔道,残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那么本门在报完恩以后,便不得不为民除害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教训的意味,凌岁寒听罢又气不打一处来,刚想与她争论,一个身影刹地掠了过来,按住凌岁寒肩膀的同时,冲着那青衫女郎展颜一笑:“还未发生之事,娘子用不着这般忧虑吧?你与我朋友又不认识,你不了解她为人,又怎知她不会成为那少数的例外?就像……我现在对娘子也很不了解,还未请教娘子姓名?” 颜如舜在旁听了半晌她们的对话,见这些定山弟子言行坦荡,不像是那等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倒也难怪定山派在江湖中风评极好。她想不通凌岁寒与对方究竟有何旧怨,但实在不愿她们再起冲突,因此赶紧将话题转移。 “凌知白。”那青衫女郎又拱了拱手,爽快报出自己的名字,又问,“阁下是……?” 定山派掌门凌虚的唯一亲传弟子。 近年来以一柄凌霄剑扬名江湖武林的后起之秀。 ——凌知白。 颜如舜当然有所耳闻,抱拳道:“原来是凌虚掌门的高徒,久仰大名。我嘛……我姓颜,颜重明,这名字不值一提,诸位大概没听说过。所以我们也别再互相介绍了,还是先处理另一件要紧事吧?” 凌知白道:“何事?” 颜如舜指了指一旁地上的尸体:“他是朝廷追缉的犯人,如今死在这儿是死有余辜,但这具尸体我们还是要交给朝廷的,能劳烦诸位去铁鹰卫报个信吗?” 丰山与铁鹰卫有一段距离,来去一趟,肯定是颜如舜的速度最快,但她只怕自己一走,无人再调和凌岁寒与定山派的矛盾,她们一言不合,又得吵起来甚至打起来。指望谢缘觉与尹若游劝解很难,谢缘觉不喜多管闲事,一般不会参与他人的争端;尹若游虽也能说善道,但她擅长的是火上浇油,而非息讼止纷。 凌知白点点头,又回首道:“你们谁去?” 早在凌知白与凌岁寒谈话之时,已有一名医术较好的定山弟子拿出金疮药,为师姐处理她肩上的伤口,此时刚刚给她包扎妥当,闻言立刻道:“我去吧,我顺便去医馆请个大夫。”她凑到凌知白耳边,小声问:“师姐,你……你是不是觉得很痛吗?你以前受伤,我也没见你脸色这么难看,眉头皱得这么深。” 凌知白沉下面孔,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语气柔和许多:“好,那你和卓师妹、许师弟一起去,路上小心些。” 那弟子点点头,转身就走,忽听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好似薄冰抛到她的耳朵:“不必请其他大夫了。” 谢缘觉蹲在地上,打开自己的药箱,箱里有纸有笔,她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张方子,递给了凌知白:“普通大夫治不好阿鼻刀的伤。待你们下山以后,照着这方子抓药服用。” 凌知白低头看了会儿这方子,不由得心生疑虑,试探道:“娘子是——” “是,我姓谢,双名缘觉,缘分之缘,觉悟之觉。”不待她的话问完,谢缘觉已主动自报家门。 唐依萝对凌岁寒印象不好,对谢缘觉的印象倒是颇好。是以凌知白对她的态度完全不同,立即率领身后众师妹师弟向她行了一个大礼,郑重道谢后,又微笑道:“此番我们来京,唐师妹也与我们同行,不过她之前伤得太重,我们不愿让她劳累,便没让她跟着我们一起上山。现下她和其他几位同门住在城中一家客栈里,如果她能有缘再见到谢大夫,定会很欢喜的。” “你也知道我是大夫。我为她治伤,已收取她的诊金,联系我们之间的是利益,而非恩义,你们不必这般谢我。” 定山派弟子都是重情重义之人,谢缘觉十分相信这一点,正因如此,她不愿与她们有太多牵扯,杜绝一切与她们成为朋友的可能。 她不希望定山派的弟子今后为她伤心。 伤心的滋味不好受——她为山岚伤过心,她很清楚这一点。 其实不仅定山派的弟子,自她离开长生谷以后,对于途中遇到的任何人,她都有意与她们保持距离,以冷漠示人。而这段时间之所以与凌岁寒等人朝夕共处,确实是因为机缘巧合,一桩事赶着一桩,让她们不得不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不过……谢缘觉的念头转到此处,便下意识侧首望了颜尹凌三人一眼,又暗暗心忖,等铁鹰卫的事处理完毕,再为尹若游找到解药,自己也是该离开无日坊,另寻个地方居住。 颜尹凌三人不知她内心想法,见她突然向自己看过来,且神情似乎有异,还当是她身体又不舒服。颜如舜望了望天色,笑道:“太阳这么亮,是正午了吧?是该用午食的时候,我去附近瞧瞧有什么小摊。” 凌知白道:“不必麻烦,我们带的有干粮。” 她拿出干粮,给她们四人都分了一些,分到凌岁寒面前的时候,凌岁寒闭上眼睛,声音不咸不淡,依然冷淡得很:“我和你们的关系没那么好。” 凌知白直接将食物放到她身旁,转身到了另一边的空地坐下。 在场所有定山弟子都到了另一边的空地坐下,纷纷围着凌知白询问她的伤势。凌知白不愿让他们担忧,尽量舒展眉眼,勉强笑一笑,道自己无碍。众弟子满腔怒气,却不能对着凌岁寒发作,一阵压抑的沉默过后,突然一名入门不久的新弟子疑惑道: “师姐,既然你事先不知道这里埋着彭烈的尸体,那你到底为什么带我们来这儿?” 凌知白抬眸,视线移向前方那座小庙。 “又有一年不曾来此,那庙里大概又结了不少蜘蛛网,我现在不便动作,你们待会儿去庙里打扫一下。” 第79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五) “那是什么庙?供奉的是谁?” 问话的都是几个入门不久的新弟子,他们越发疑惑,而他们的师姐师兄已站起身道:“走吧,我们进去再说。” 凌岁寒正倚着一株松树养神,其实也颇好奇此庙的来历,本以为能听到凌知白的回答,岂料除凌知白以外的大部分定山弟子都已很快进庙。她耳力再灵,也不可能听清他们在庙里的对话,欲要直接开口询问,又不想有“求”于自己的“仇人”——在她看来,哪怕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提问,照样算得上是“求”。 颜如舜发现她脸上的纠结之色,大概猜出她的想法,抱着双臂慢悠悠走过去,笑着打趣:“你这欲言又止的怎么回事?觉得太疼,但不好意思叫出来么?” 谢缘觉正在低首思索阿鼻刀法之事,只闻其言,不见她们脸上表情,信以为真,道:“阿鼻刀反噬的内伤与众不同,针灸解不了,你只能忍一忍,下山之后再买药材。” “你们看不起谁,我什么时候连这点疼都不能忍了?”凌岁寒更不开心,声音稍稍一抬高,牵动内伤,这一次是真的忍不住咬牙“嘶”了一声。 尹若游见状忽然噗嗤一笑。 凌岁寒皱着眉头道:“你笑什么?” “我还真当你无论何时都能直言不讳、有话就直说的呢。原来你还有这般别别扭扭的时候。”尹若游压着声音在她耳边笑道,“只不过,你果然不擅长心里藏事,脸上的颜色太明显了一些。你想问什么,我帮你问吧。” 旋即,她便转过头,目光望向凌知白,先与对方寒暄几句,再道:“听凌女侠刚才话里的意思,你从前也来过这里?那凌女侠必定知道这是座什么庙了?” 凌知白与她对视片刻,反问道:“娘子尊姓大名?” 尹若游道:“我姓尹,单名一个螣字。” 凌知白迟疑道:“在下冒昧,有一个问题或许有些冒犯,不知道能不能问。” 尹若游道:“你既已提起话头,若又不问,好奇的岂不是我们?” 凌知白道:“四位娘子报的名字,都是你们的真名吗?” 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约而同互瞧一眼,同一时刻,凌岁寒与谢缘觉心下微震,不免觉得惴惴。她们的新名字都是她们的师君所赐,自然不能算是假名,但凌知白忽有此问,难道她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有所察觉怀疑? “你觉得我们在骗你?” 凌知白道:“四位都不像是平凡人物,按理而言,应该名门,但你们的名字,我从未听说。” “不是平凡人物?”颜如舜笑着点点头,“她们两个倒也的确。我第一次亲眼见识凌岁寒的刀法之时,亦暗暗称奇;而据你所说,谢大夫之前为你师妹治过伤,你了解她的医术,理所应当。但你从哪里看出我是不是平凡人物?” 凌知白道:“阁下方才那一跃,所施展的身法,我完全没有看清。我猜,阁下的轻功恐怕不一般吧?” 这话颜如舜无法反驳,只能又笑一笑。 尹若游道:“那我呢?我记得我从始至终都不曾展露过身手?” 凌知白又盯住对面女子的脸,雪肤檀口,鼻梁高挺,一双美目顾盼流转间尽显异域风情,她试探道:“看尹娘子的相貌,不完全是汉人吧。本朝虽然风气开放,长安城中的胡商数不胜数,但江湖中有外族血脉的习武之人则不多,据我所知一只手数得出来,其中没有一个姓尹的。” “你猜得不错,我好像是有一半胡人的血脉。”尹若游自幼没见过“父亲”,她对他没有任何感情,无论正面或负面的感情,提起他的语气自然轻描淡写,也不否认自己身体内也流着他的血这一事实,“只不过,我虽会武功,却还不曾在江湖上闯荡过,你不曾听过我的名字又有什么奇怪?” 凌知白道:“四位都是初入江湖?” “承凌女侠吉言,希望再过些日子,我真能名扬江湖。”谢缘觉面上不显,其实内心对于凌知白适才那句话十分欢喜,“而现在,我的确才入江湖不久。” 凌知白道:“谢大夫这般说,我相信。但我不相信四位都是初入江湖,至少颜娘子不是。” 还真让她猜对了,颜如舜眉峰微挑:“哦?这是为何?” 凌知白的视线从颜如舜右脸颊的伤疤上一掠而过,又飞快收回,稍稍犹豫了一下,方道:“阁下多年前曾和人有过一战吧?如果不是江湖恩怨——” 颜如舜本就眼尖,何况这世上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她,总是免不了先观察她脸上的伤疤,有的直勾勾地注视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有的则似乎担心伤及她的自尊只瞄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各种各样的目光她见得多了,都能有所察觉,了然一笑。 “你觉得我脸上的疤痕是别人所伤?而这伤既是陈年旧伤,所以我一定在江湖里闯荡了很久?我只能告诉你,我说的确确实实是我的真名,只不过任何人的名字本来就可以不止一个,正如你所见到的任何人,亦有可能不止一面。” 凌知白颔首道:“诸位的身份来历,我不是一定要寻根追底,只不过心有疑虑才忍不住冒昧提问。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们不愿说,有你们的道理,我自然不会再问。” 尹若游微笑道:“所以,我刚才询问凌女侠的问题,是凌女侠的秘密吗?” “这座庙么?不,这不算秘密。”凌知白道,“这座庙里供奉的不是神仙,而是一位已逝世的将军,十年前的河西、睢右、望胜、河东四镇节度使凌禀忠。” 此言一出,凌岁寒神色登时大变,握刀的左手猛地收紧,心底仿佛有惊雷爆炸,脑子嗡嗡嗡响了一阵,才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来,往前几步走到庙门口,再次凝眸端详起庙里的那座彩绘泥塑造像。谢缘觉同样惊了一惊,只是自幼修炼的养气功夫让她能够保持从容平静,探究的目光放在了凌知白的脸上。 尹若游则是纯粹的好奇:“这人不是……早已被天子赐死的乱臣贼子的吗?” 凌知白道:“凌将军忠肝义胆,赤心为国,可惜身遭诬陷,含冤而死,天下皆知。他离世以后,其旧部万俟绍在丰山之上为他修建了一座小庙,岁时祭祀,偏偏此事不知被哪个奸佞小人上奏给天子,引起一场风波。事情闹了很久,尽管到最后修建此庙的万俟将军安然无恙,但长安城中的百姓们怕惹祸上身,不敢再来这座小庙附近游玩,渐渐地这座庙以及周边这片树林,便成为了丰山的禁地。” 尹若游道:“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定山派就不怕惹祸上身?” 凌知白淡淡笑道:“定山派做事,从来只问善恶对错。若惧怕灾祸,苟且偷安,岂是我辈侠道中人所为?我们只是敬仰凌将军的为人,是以每年前来长安之时,亦来会一趟丰山,为凌将军上一炷香。” 恰巧,在凌知白说完这番话以后,庙里那数名定山弟子也打扫干净庙里各个角落的灰尘和蛛网,果然点燃一支香,插在了破损的香炉之中,继而齐齐向着那座高大威武、神威凛然的将军塑像躬身一拜。 凌岁寒犹站在庙门口,将这幅画面收入眼中,心底五味杂陈。 她并不怎么相信凌知白的解释。 自己的父亲在沙场战功显赫,在朝堂持正不阿,受世人敬重,她丝毫不觉奇怪;假若凌知白等人只是途经丰山,顺便祭拜,她亦完全可以理解。然而依照凌知白所言,定山派竟是每年会专程前来丰山一趟,只为给凌禀忠上一炷香,这就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虽认识几个江湖人士,但与定山派之间应该没有任何渊源? 原本她打算直接询问,又不想被旁人看出她对凌禀忠的关切关注,正犹豫间,倒是已将凌知白打量许久的谢缘觉突然开口问道“阁下姓凌……?” 凌知白道:“你问我?” 谢缘觉紧接着追问:“令尊也姓凌吗?” 凌知白摇摇头道:“我没有父母。” 凌知白是凌虚之徒,亦是凌虚唯一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多年前盛夏某日,还未正式继任为定山掌门的女冠凌虚外出办事,在柏州城郊一处草丛中捡到一个无父无母、不知来历的婴孩,便将这孩子带到山中收养,待养她到十岁那年,又收其为徒。然而定山派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一名定山弟子都至少要等到二十五岁,且已在江湖里游历过一番,对这红尘人世有足够多的了解,才能决定自己是否出家修道,或者继续当一名俗家弟子,免得年少时糊里糊涂出了家,又在将来后悔。 因此凌虚必须给这个捡来的女孩儿取一个俗家名字,遂以自己道号里的“凌”字为其姓,再以道家典籍里的那一句“知其白,守其黑”为其名。 谢缘觉哪里晓得凌知白还有这般身世,闻言甚是疑惑,人怎么可能没有父母呢?她究竟是没有父母,抑或是不愿、不能说出自己的父母? 谢缘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嘴唇几张几合,好不容易才能发出一点声音,正要询问她更多问题,岂料松林里树影幢幢,绿叶婆娑,未见来人,先闻一阵清脆的说话声: “师姐师姐,我们已经通知铁鹰卫,带他们过来了。” 第80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六) 铁鹰卫官兵至少大半都曾去过庆乐坊,为避免被他们认出,尹若游转过身,也进了小庙,借口方才听了凌知白对此庙来历的讲述,她亦颇为仰慕这位凌将军,要帮着他们继续打扫灰尘,待在庙里角落。所幸以胡振川为首的铁鹰卫官兵一到现场,目光立刻被凌知白与凌岁寒、谢缘觉吸引,自然无暇再分神关注其他人。 尤其是凌知白,她右肩衣袖被鲜血浸染,嘴唇苍白无血色,显然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近十年来定山派弟子常常在长安城中行走,胡振川自然认识这位当今江湖第一名门大派的大弟子,见状大惊,连忙上前,关切问道:“凌女侠这是怎么了?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长安城内对凌女侠下此毒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凌女侠请放心,只要你说出恶徒名字,铁鹰卫立刻全城搜捕,无论如何都要擒到此贼,为凌女侠报仇。” “多谢胡将军关心。我是和人比武受伤,对方并非恶人,事情已经解决,诸位便莫要追究了。”凌知白听得其实已有些不耐烦,但礼节教养让她不能随随便便打断别人说话,只得忍到他把完整的话说完,才道,“胡将军还是先看看这具尸体,是否就是彭烈吧。” 胡振川点点头,走到尸体旁,只看一眼,皱眉道:“的确是他,他怎么……怎么会……” 凌岁寒在旁开口:“我们答应你的事情,不到二十日,已经完成了,你还记得你答应我们什么吗?” 胡振川转头注视了她与谢缘觉片刻,狐疑道:“彭烈的尸体,是你们发现的?” 凌岁寒道:“不然呢?难不成定山派和你说,是他们找到了彭烈?” “喂!你这话什么意思?”定山弟子本来就对她极不满,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下去,“我们定山弟子行事从来光明磊落,丁是丁,卯是卯,你莫不是以为我们会和你争抢这发现彭烈的狗屁功劳吧?哼,简直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骤然听到最后那句小人君子,颜如舜不由得在心底长叹一口气,照着凌岁寒的脾气,她如何能忍得了别人将她骂为“小人”,估摸着又要和定山派吵起来。颜如舜已准备开口劝架,偏偏出乎她的意料,凌岁寒沉下面孔,眉目覆着一层寒霜,却不言不语,神色间若有所思。 胡振川又低头看向地上的尸体,沉声道:“但当初我们的约定,是你们抓到活的彭烈,让他交代一切,而不是拿一个死人来糊弄我们!” “活的死的,有什么区别呢?”颜如舜只觉凌岁寒此时神情有些奇怪,不免多端详了她一会儿,压根不瞧胡振川一眼,但仍能同时笑着与胡振川对话,“反正彭烈犯下的是杀人重罪,即使把活着的他擒拿归案,他最后的下场无非就是被斩首示众,终究是要死的。” “死人不能说话,他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到底是谁劫走了他,更难查出来。”胡振川顿了顿,继续压着怒气对凌谢二人道,“当初我们可是说好,两位会查清此案真相的。” 颜如舜笑道:“胡将军不必忧心,我大概猜得出劫走彭烈之人是谁,杀死彭烈之人又是谁,保证你们能给朝廷一个交代。” 胡振川闻言甚奇,这才把注意力放到颜如舜的身上:“这位娘子是……” 颜如舜笑道:“在下颜重明,是凌娘子和谢大夫的朋友。” 胡振川愕然:“你说的是哪位凌——” 颜如舜道:“凌岁寒。” 胡振川又是一呆,他本以为在场除了凌岁寒与谢缘觉以外,其余人全是定山派弟子,哪知突然冒出来一个凌岁寒与谢缘觉的朋友,他双眼充满怀疑,将颜如舜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哦?那么请颜娘子讲一讲此案的真相吧。” “大概十来天前,我在城郊某处林子里闲逛,遇到一名男子身受重伤,躺在路边奄奄一息,求我救他一命。我见他身上全是刀伤,猜测他是江湖武者,但不知他正邪善恶,贸然相救,倘若救下个什么魔头,岂不是反而造下罪孽?因此我有意试探了他一番,才知他姓樊名鲁——”颜如舜慢悠悠地道,“胡将军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吧?樊鲁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大盗,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自然不会救他,却又好奇他到底是被何人所伤,继续试探他。据他自己交代,原来是他和他的同伙分赃不均,自相残杀,他的同伙死在了他的手下,被他埋尸在丰山之中,他一个人跑下山,跑了一阵,伤势越来越重,终究也难逃一死。” 胡振川越听越诧异:“发生这种事情,你居然不报官?” “胡将军,我知道你现在穿的是官服,吃的是皇粮,可你毕竟曾经是江湖中人,你说说,从前你在江湖里遇到这种事,你会报官吗?”颜如舜笑道,“任何事,但凡与官府扯上关系,便会生出一堆麻烦,而我这个人生性懒散,最怕麻烦。反正,大崇律法好像也没规定,见着死人若不报官,就要被大刑伺候吧?” 既是凌岁寒与谢缘觉的朋友,哪怕此女其貌不扬,想必也不是普通人物。胡振川吸取教训,在尚未弄清楚对方底细之前,不敢再贸然得罪了对方,笑道:“自然不会。可是颜娘子今天突然和我讲这么多樊鲁的事儿,莫不是准备告诉我,与樊鲁自相残杀的同党,便是死在这儿的彭烈?” 颜如舜笑道:“樊鲁最常用的暗器,胡将军可有听说过?” 胡振川道:“火花珠?” 颜如舜道:“胡将军不妨再仔细瞧瞧彭烈的尸体?” 死去多日的尸体实在恶臭,胡振川拿出白巾捂住鼻子,才再次上前数步,将彭烈的尸体仔仔细细观察半晌。大多数江湖高手都是半个外伤大夫,正是因为他们看过、甚至受过的伤太多,胡振川自然能够分辨得出,尽管这具尸体身前的伤口确是“火花珠”造成,却不太像是致命伤。 那又怎么样呢?彭烈又不是他的亲人好友,只要能够顺利结案,真凶究竟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立即问道:“樊鲁被埋在何处,颜娘子还记得吧?” 颜如舜笑道:“才过了十几天而已,我当然记得。” 胡振川道:“那还得有请颜娘子带路。” “好。”颜如舜点点头,爽快答应,继而望向凌岁寒与谢缘觉,“我们现在走吧?” 谢缘觉略一沉吟,目光犹对着凌知白,自始至终不曾移开,又轻轻唤了一声:“凌女侠……” 凌知白立刻道:“谢大夫何事?” 谢缘觉思索道:“贵派弟子此次前来长安不知是所为何事?大概会在长安停留几日?” 凌知白想了一想,只回答她第二个问题:“若无意外,至少会在半个月以上。” 谢缘觉道:“这半个月,诸位住在城中何处?” 凌知白道:“乐宣坊的有朋客栈,谢大夫若愿意前来做客,我们必定倒屣相迎,竭诚相待。再冒昧问一句,谢大夫如今住在城中何处呢?” 谢缘觉道:“无日坊,昙华馆。” 听到她们这番对话,颜如舜越发糊涂,越发感觉今日凌岁寒与谢缘觉的言行举止都很有些异常,以往的谢缘觉待人客气中总是透着一种冷漠疏离,怎么可能主动询问对方的住处?但转念一想,定山*派珍藏的“火焰莲”,乃是解尹若游体内剧毒的七种奇药之一,可惜目前情况,实在不是一个向定山派求药的好时机,也确实应该打听出凌知白等人的住处,过些日子,再上门拜访。 待她们谈完话,颜凌谢三人终于与铁鹰卫下了山,彭烈的尸体亦被白布卷起,由两名铁鹰卫官兵抬走。 尹若游终于缓步从小庙里走出。 凌知白纳罕道:“你刚才怎么一直在庙里,你不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去吗?” 尹若游微笑道:“此事与我无关,我跟着她们跑一趟,又能起什么作用?我走了半天山路,已有些累了,只想回家歇息,诸位告辞。” 浮岚暖翠之中,望着尹若游的背影逐渐变得模糊,定山弟子们面面相觑半晌。 “这几个人可真奇怪,我总觉得这件事大有蹊跷,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凌知白深有同感,仍伫立原地,在飒飒风声中沉思一阵,另有一名定山弟子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袖子。 “甭管有什么蹊跷,以后有的是时间调查。师姐,这会儿她们都已经走了,我们也赶快下山吧,我看你脸色越来越白了,只有山下才有医馆看大夫呢。” 离开丰山,凌知白一行人找到附近的医馆,却未拿出谢缘觉交给她的药方,先请大夫给她看了看肩头的伤,把了把脉搏。那大夫摇头叹气:“娘子这伤着实古怪,这么严重的刀伤,必是会觉得疼的,但娘子所说烈火灼烧一般的疼痛,那我就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了。” 众人一连寻了三家医馆,三名大夫都束手无策。 这时,凌知白才终于照着那张方子抓了药,服用过后,伤口的疼痛感果然减轻不少,渐渐彻底消失。 日色已暮,她带着师弟师妹们赶在宵禁前回到乐宣坊的有朋客栈,刚要跨进客栈大门,忽听不远处似乎有人唤了一声:“凌女侠。”她即刻回头一瞧,只见胡振川等铁鹰卫正迈步向她走来。 “正巧啊凌女侠,我忙完了事情来找你,本还打算问问老板你们住在几楼,没想到竟在门口遇到。”胡振川拱手向她招呼,又奇道,“凌女侠是才回客栈吗?丰山和乐宣坊之间的距离没有这般远吧?” 凌知白道:“我在路上求医治伤,耽搁了一些时间。胡将军这是特意来找我?” 胡振川蹙起眉头,脸上似乎露出关切担忧的神色:“凌女侠武艺卓绝,当今江湖,能伤到你的人少之又少。如果凌女侠这伤是今日才受的新伤,那么我若猜得没错,下此毒手之人,便是我们在丰山见到的凌岁寒吧?” 凌知白瞬间挑眉:“你知道她的武功很高?你也和她比过武吗?” 胡振川不愿承认自己曾经输给一个小丫头,干笑了两声道:“我猜她的武功高,是因为名师出高徒嘛。凌岁寒的师父为人虽然……可绝对是江湖上超一流的高手,此人教出来的徒弟武功能弱吗?” 凌知白道:“胡将军对凌岁寒倒是很了解,你晓得她的师父是谁?” 胡振川颔首道:“她的师父,诸位少侠必定有所耳闻,任何一个江湖人士必定都有所闻,正是已在武林横行三十余载的妖女——召媱。” “什么?!”在场定山弟子齐齐大惊,七嘴八舌,“你说的是那个大魔头召媱?” “凌岁寒是她的徒弟?她什么时候收了徒弟,我竟是刚刚才知道。” “你既明知她是那魔头的徒弟,今儿在丰山,你怎么还和她相谈甚欢,不抓了她为民除害?” 胡振川喟然叹道:“她与召媱的师徒关系,乃是藏海楼的玉总管透露给我们的,怎可能有假?召媱在江湖中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罪孽深重。然而本朝律法,师父犯了罪,还不至于连坐徒弟。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说她有做过什么恶事,我凭什么抓她?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既愿意拜召媱那种人为师,我实在不能相信她会是什么正人君子、仗义侠士,况且……” 凌知白道:“况且?” 胡振川道:“况且我与她有过几次接触,她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爱与人动手。那日我们在一家酒楼谈话,午牌时分,楼里的生意热闹,给我们上菜的时间稍稍慢了一些,她不耐烦地催了两次,居然直接把桌子给掀了,还将那酒博士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我拦着……” “哪家酒楼?”凌知白问。 “安远坊的十里香。”胡振川答得毫不犹豫,这家酒楼的老板与他认识,他料想凌知白会有此问,已提前和那老板打过招呼,倒不怕凌知白查证,随后又与凌知白说起凌岁寒的其他“恶行”。 眼看着定山弟子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心下极是满意,继续叹道:“这些行为虽可恶,但到底不算是伤天害理的事儿,我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所以我此番前来,只是给诸位少侠提个醒,今后与她相处时小心一些,如果发现她犯下大恶,请立即告诉铁鹰卫知晓。天色已晚,在下就此告辞,不打扰诸位少侠休息了。” 胡振川身为铁鹰卫将军,亦负责保卫京畿平安,不必遵守宵禁令,与他们行了一个叉手礼,在夕阳中转身离去。 定山弟子们咬牙切齿:“原来那凌岁寒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凌知白默不作声,直到胡振川走远,才淡淡道:“你们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长安,对胡振川并不了解,但我与他见过数次面,他说的话……你们不要完全相信。” “师姐的意思是,他也不是好人,他在骗我们?” “我确实觉得奇怪,召媱居然有徒弟,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总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万一凌岁寒根本不是召媱徒弟,我们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简单,他不是说这事是藏海楼告诉他的吗?那我们去问一问藏海楼,不就知道他所言是真是假。” “这可不行,藏海楼早已不做情报生意,我们现在去那儿打探消息,如果沈楼主愿意相告,那我们欠下的就不是金银,而是人情。江湖里,人情债最难还,何况还是藏海楼的人情债。” “师姐,你说怎么办?” “师姐,我有一个主意,我们不如先去‘十里香’那几个地方查查,凌岁寒是不是做过他说的那些事。” 思索良久的凌知白点点头,继而终于跨步进了客栈大门,前往柜台,向客栈老板借来纸笔,写下一封信,点了四位定山弟子的名字,道:“现下已经宵禁,你们先歇一晚,明儿一早,再快马加鞭回定山,把这封信交给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 “交给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不交给掌门吗?” “今日之事,当然也必须告诉掌门。只不过如果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已回了山,最好是请他们来长安一趟。”凌知白道,“我听七师叔说,她和大师伯四师叔曾经见过召媱,甚至与召媱交过一次手。”【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七) 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回到昙华馆,已是傍晚时分。 尹若游正坐在台阶上,晒着夕阳,给手心里的小乌鸦喂食,随口询问道:“一切顺利吗?” 颜如舜沉吟道:“樊鲁的尸体也交给了他们,按理来说一切很顺利,可我总觉得胡振川的表现有些奇怪……” 尹若游登时抬起琥珀色的双眸:“哪里奇怪?” “今天很多人都很奇怪。”颜如舜转过头,又将陷入沉默已久的凌岁寒与谢缘觉打量一番,最终视线还是停留在了凌岁寒的身上,正色问道,“譬如说你——你和定山派有仇吗?” 凌岁寒不隐瞒她们:“是。” “什么仇?” “定山派的弟子伤过我师君。” “你师君?召媱?”颜如舜纳罕道,“不是说她的武功天下第一,纵横江湖多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拿她怎么样吗?难道这个传闻也是假的!” “当然不是!我师君的武功确实无人能及,若在平时,他们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可是那天……”凌岁寒冷哼一声道,“那天我受了一点伤,我师君为救我的性命,给我输了太多内力疗伤,之后正巧碰上定山派的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人,这才被望岱伤了一剑……不过到最后,她还是赢过了他们!” 颜如舜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照这么说,他们打起来的时候,你在场?来龙去脉到底如何,不介意给我们讲一下?” 完整的故事,显然会暴露凌岁寒的身份。她思索有顷,将这桩故事删减许多细节,言简意赅地道:“那天我们还遇到一群恶人,要欺负一家老百姓,而那家男主人实在是个混账,为了保全自己,居然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出去。所以我师君路见不平,不仅杀了那群恶人,还将那男主人教训了一顿。再后来,定山派的那三人从那儿路过,好像是发现了那群恶人的尸体,知道了我师君所杀,就要‘惩恶扬善’,‘为民除害’。” 颜如舜道:“所以只是一桩误会,解释清楚便好。难道他们一见到你们,什么话都不说,直接开打吗?” “那倒没有。”凌岁寒回忆往事,忽地发觉在还未确认召媱身份以前,那三人对她们的态度颇为客气有礼,就像今日在丰山之上凌知白对她的态度,她心下微动,但一想起召媱所受的伤,又怒气顿生,“我说了不少话,把事情解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压根就不信,那个叫什么拾霞的,竟然还说我撒谎骗人。就算他们与我素不相识,不肯信我的话,又凭什么信那个混账的话?” “混账?”颜如舜深谙人心,只略一思索,旋即了然道,“你是说那个要出卖自己女儿的男主人?在与你师君见面之前,定山派那三人曾找到那名男子谈过,而他仇恨召媱,所以说了许多召媱的坏话,对吗?” “不错,你猜得很对。那你说,定山派这算不算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颜如舜认真想了一想,倘若凌岁寒这番话是事实,召媱受了这么多年冤枉,无论她本人是否在乎,她的的确确是一名受害者。然而江湖中的流言蜚语,真真假假难以辨清,望岱与松泉、拾霞对她的误会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他们的所作所为更非十恶不赦,凌岁寒对定山派这般仇恨未免有些过激。 但与凌岁寒相处久了,颜如舜深知她本性确实如此,极容易记仇,自己这会儿若是为定山派说上半句好话,只怕会让她火冒三丈,脾气发作得更厉害,只得闭口不言。 静静听了她们许久对话的谢缘觉,却终于在这时突然开口:“那几个百姓会武功吗?” 凌岁寒道:“既是老百姓,怎么可能会武功?” 谢缘觉道:“所以,他们在定山派的眼中,是弱势的一方。” 凌岁寒蹙起眉。 “在每一个习武之人眼中,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都是弱势的一方。”谢缘觉慢条斯理地道,“若此时此刻,我们见到一名江湖高手与一名普通百姓动手,你心中第一反应,不会认为是那高手欺凌弱小吗?何况……无论尊师究竟是什么人,在我自幼听到的传闻里,她确确实实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从来不曾有谁说过她的好话。定山派的人既不曾开天眼,又凭什么要求他们在一个大魔头和一个普通百姓之间,选择相信那个‘魔头’?” 这番话,当然有些道理。倘若是由颜如舜或尹若游来说,或许凌岁寒还能听得进去一两分。 早在亲眼看见定山弟子祭祀自己的父亲时,凌岁寒对定山派已没那么大怨气。 古往今来,无论庙堂还是民间,都讲究“事死如事生”,对于祭祀礼仪极为重视。可惜父母离世以后的十年,凌岁寒跟着师君浪迹江湖,每年到了父母的忌日,她无处可祭,只能遥遥对着长安城的丰山与马盘岭这两个方向俯身一拜。若丰山那座小庙果真是万俟绍为凌禀忠修建,且定山派每年都会前往那小庙打扫上香祭拜,他们做了凌岁寒身为凌家之女应该做的事,显然都是大恩于凌岁寒的。 恩与仇,凌岁寒一向看得分明,又同样记得十分牢固,从来奉行便是有恩报仇、有仇报仇的原则。因此今日在丰山的所闻所见,让她第一次感觉到茫然。 她从不曾想过这世上还会有恩仇纠缠在一起的情况发生。 自己又该怎么做…… 她心中正五味杂陈之际,偏偏谢缘觉平淡的语气里带着隐约的指责,让她听了出来,她思绪更乱,也登时更加不满,声音蓦地抬高:“所以,我师君就该被他们冤枉,该受他们这一剑吗!” “我并非此意。他们先入为主,因此偏听偏信,确有不妥之处,但也不至于罪大恶极。况且,对不起尊师的是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位前辈,你一定要报仇,便找他们三人,与凌知白何干?你说的这件事,她恐怕由始至终都毫不知情,却成为被殃及的池鱼,难道不无辜吗?” 原本谢缘觉的神情始终很平静,声音亦似乎不起波澜,直到说起凌知白,她眸色微动,倏然间心口一揪一揪地疼起来,不得已抬手捂住微微颤抖的胸口。 而听到谢缘觉更为明显的斥责,这一次凌岁寒不再反驳争辩,一来是因为她如今对定山派的感情复杂,对凌知白确有几分愧疚;二来则因为早在方才她抬高声音的那一刹那儿,情绪的激动牵动她还未痊愈的内伤,体内火烧似的疼痛骤然加剧,疼得她咬紧牙关。 颜如舜完全想不到她们会因为这件事吵起来,只觉莫名其妙。 尹若游抚摸着手中乌鸦的羽毛,沉思一阵,忽然微微而笑:“我去拿纸笔。” “纸笔?”凌岁寒闻言不解,转头问道,“干什么?” “不是给你,是给谢缘觉。”尹若游嫣然一笑道,“你们若打算继续吵下去,还是请谢大夫先将能救你们性命的药方写下来,待会儿你们晕倒,我们才能照着方子买药。不然,我和颜如舜可没那么好的医术,治不好你的伤、她的病,只能看着我们之前的情分上,到棺材铺给你们买两副棺材。” 这话说得实在太毒,但对于谢缘觉而言,是确实有可能发生之事,她立刻清醒,收敛心神,转过身背对着其余三人,拿出药瓶,倒出一枚“水玉明心丸”服下,平缓了一下呼吸,淡淡道:“药材已在回来的路上买过,我去后厨煎药。”说着迈步离去。 夕阳早已落下,广阔的夜空犹如浓墨般暗沉,随她而行的唯有一片孤寂月光。 凌岁寒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万种情绪无法言说。 这是凌岁寒在猜出谢缘觉与自己的童年密友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以后,她第一次与谢缘觉发生争吵。遽然间她又发觉,自己和舍伽,其实又何尝不是恩仇纠缠在一起,爱恨纠缠在一起?舍迦的祖父也好,父亲也罢,都是她如今仇恨之人。更何况,纵然没有这桩仇恨,经过长达十年的分别,她们之间又到底还剩下多少情谊? 她不了解她的性格为何大变,她不明白她言语中为何会对定山派极力维护,她根本不清楚她这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和她是真的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意识到这一点,阿鼻刀反噬造成的伤痛继续在她体内翻腾,仿佛大火越烧越烈,几乎到了她不能忍受的程度,她脚步一个踉跄,立足不稳,身子猛地往前倾去,半跪在地上,只靠着一只手支撑住地面。 颜如舜见她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实在看不下去,快步走到她身旁,蹲下了身,右掌立刻贴在她的后背之上,为她注入柔和内力。 尹若游将掌心里的小乌鸦放回到小窝里,喟然道:“我去厨房瞧瞧谢缘觉,免得她又突然晕过去。” 所幸谢缘觉已经服过药丸,尽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倒无大碍。半个时辰过后,她将药煎好,又走出厨房,见凌岁寒还坐在前院的台阶上,将药碗递到她的手中。 半个时辰的冷静,此时凌岁寒接过药碗,已能够坦坦然然地道:“对不起,我今天……或许确实不该迁怒凌知白……倘若今后我有机会见到望岱和松泉、拾霞,他们伤我师君的这笔账,我仍是会和他们算的,但我不会再为难其余定山弟子。” “你们莫要误会,我和定山派并无任何渊源,只是自幼听过许多定山弟子行侠仗义的故事,因此对他们十分仰慕而已。”谢缘觉淡淡道,“可你和定山派之间的仇怨,其实与我无关,你和我道歉做什么?” 凌岁寒无言以对。 颜如舜对谢缘觉这番话将信将疑,但聪明的她选择忍住好奇心,不再追问,并且即刻转移话题:“既如此,定山派的事到此为止,我们不必再提,还是聊聊胡振川吧。” 凌岁寒道:“你之前说他奇怪?哪里奇怪?我怎么没察觉?” 颜如舜反问道:“那天你们和铁鹰卫谈判,都谈了什么?你要他们答应你什么要求?” 凌岁寒想了一想,如实相告:“很简单啊,当然都是他们绝对能够做到的要求,其一,要他们当众给谢缘觉赔礼道谢;其二,在长安城宣扬谢缘觉的医术;其三,让我加入铁鹰卫。” “你要加入铁鹰卫?”颜如舜与尹若游同时一怔,不约而同望向凌岁寒,又下意识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忧虑。 “是。”凌岁寒早已想好理由,“人生在世,应有大抱负大追求,碌碌无为地活一辈子多没意思?我也有建功立业的梦想,而本朝能让女子加入的官署,唯有铁鹰卫。” “但你不是很厌恶铁鹰卫吗?”尹若游狐疑道,“你难道甘心受胡振川管辖,被官场规矩束缚?” “那得看他今后表现,他若不再做那些卑鄙无耻的事,他说的话,我或许还能听一听,可如果……哼,反正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一身官服就想束缚我,还没那么容易。” “问题就在此处了。”尹若游冷笑道,“你武功一流,性子又傲,必然不会受他管束,偏偏他打不过你,更得罪不起你师君,一旦你进入铁鹰卫,他从此以后还能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吗?” 颜如舜同样点点头道:“难怪……我就说,他已知道尊师是谁,按理而言,应该与你搞好关系,哪知今日我们让他尽早当众给谢大夫赔罪,他却推三阻四,一会儿说你们答应也帮他查明桓炳的案子,这件事你们还未做到;我告诉他这只是附加条件,无论如何彭烈的尸体已经找到,他至少得先为谢大夫洗冤,他一会儿又说你们与铁鹰卫约定的期限是二十日,现如今二十日还未到,不必太过着急,他会选一个好时机再郑重道歉。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依我看来,在这二十日期限到达之前,他必然会在暗中对你们下手。” 论人情世故,自然还是颜尹二人更懂。 凌岁寒“哦”了一声,唇边顿时浮现一抹冷笑:“既然是他自己活得不耐烦,我不是不可以成全他,那我们就等他上门来送死好了。” 尹若游悠悠道:“十有八九,他不会亲自下手,而是另施毒计。” “那又如何?甭管他想要做什么,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我们还怕他吗?”凌岁寒满不在乎地道,“不过嘛,在他下手之前,我们也别闲着,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吧,早些把袁成豪引出来。” 早日解决了颜如舜和尹若游的大仇,她才好安心地继续踏上自己的复仇之路。 第82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一) 江湖中人联络,一般使用暗记暗号。 彭烈与袁成豪以及另外数名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便有独属于他们的暗记暗号。 然而江湖偌大,对方事先又不知晓你要与他联系,不会在城中细细探查,十有八九发现不了你在城中某处留下的小小暗号。因此他们无论谁要联系谁,会随便找一户有钱人家,盗走那户人家的财物,犯下一桩大案,同时在那户人家留下一个极明显的标志。 只要盗窃的财物足够多,这么大的案子,必定全城闹得沸沸扬扬,此案一些细节——譬如盗贼在失主家中留下的标志——亦会在百姓们的口中流传。 待流传到袁成豪的耳朵里,他便会知道自己的朋友在寻找自己,再之后,主动到失主家附近再留下暗号,与自己的朋友联系。 因此,若颜如舜此前掌握的消息不假,袁成豪目前确实藏在长安城中,那么她们要引他现身很容易,只须假装为袁成豪的好友,同样找个大户人家,窃财留记。 而要完成这个任务,不消说,非颜如舜莫属。 早在昨晚,颜如舜已听尹若游说起此事,从昨到今她都在犹豫:“只有这个方法?” “若有别的方法,你也不至于找了他八年仍然一无所获。”尹若游回到屋中,点燃桌上一盏铜灯,见灯下颜如舜神色凝重,奇道,“你不是很着急找他吗?现在又纠结什么?” 颜如舜轻声道:“他是我的仇人,但我不想为了报仇,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 “伤天害理?我们只是演一场戏罢了。”尹若游越发不能理解她的态度,“盗来的财物暂时放在昙华馆内,你不动,我不动,待到引蛇出洞以后,我们再将它们全部奉还给失主,怎会有百姓受到损失?” “会。”颜如舜不假思索地道,“假若这家百姓偏偏在这几日有急事需要用钱,我们哪怕只迟一天再将这些财物还回去,也为时已晚。又或者,他们并不急需用钱,但误以为自己多年辛苦积攒的财富永远不会再回来,情绪一时激动,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我们又该如何补偿?” 尹若游已坐在了桌边,单手托腮,身子往前倾了倾,凝眸注视着颜如舜,另一只手指上她的心口:“你和我说,你早就想要杀袁成豪,究竟只是说说而已,还是你真心的想法?” 颜如舜沉默一阵,然而一双眸子里似有寒火燃烧,半晌才道:“你认为呢?” 尹若游莞尔道:“你说的都只是特殊情况,不一定会发生。可我们若为此而放弃这个方法,袁成豪的下落是一定找不到的。” 颜如舜依然委决不下,沉吟良久。 对于凌岁寒和谢缘觉而言,这毕竟不是自己的事,她们不便发表意见,静静坐在一旁等待。只是凌岁寒内心不免腹诽,为何颜如舜在这件事上如此矫情,半点不似平时的洒脱大方。 屋中也不知安静了多久,颜如舜终于忽然开口:“我另有一个主意。” 尹若游道:“哦?” 颜如舜道:“你们应该有听说,我刚来长安城的时候,城中有几户人家失窃,我帮着他们追回了失物,所以他们对我都颇为感激。如果我们和他们商量商量,在他们家中留下暗号,再让他们放出风声,说自己家中财物被盗,只要能让袁成豪知晓这件事,我们又何必真的去做贼?” 尹若游立刻道:“不好。” 颜如舜道:“为何?这一样是演戏。” 尹若游道:“你能保证那些人完全可信吗?倘若他们的嘴巴不够严,将此事真相透露出去,附近的百姓们口口相传,传到了袁成豪的耳朵里,他猜到是有人故意引他露面,他还会和我们联系吗?” 颜如舜道:“你说的都只是特殊情况,不一定会发生。无论如何……我不愿再造罪孽。” “罪孽”这两个字太过严重,与“伤天害理”这四个字同样严重。 尹若游本已暗自决定,若颜如舜实在不愿做这件事,那么就由她自己来当这个贼,她轻功不如颜如舜,但在普通百姓家中悄默声儿地拿走一些财物应该还是可以做得到,岂料听到对方这般令人疑惑的话,她不禁注视了半晌颜如舜的眼睛,仿佛望向一片深邃的海,怎么也看不到底,只得轻声一叹道: “好吧,你打算请谁帮这个忙,我须得与你一起去,我要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多谢你体谅。”颜如舜如释重负地一笑,继而认真想了一想,又道,“我在长安城曾帮不少人家追过失物,其中有位姓陈的女商,性子最好,行事最稳重,她应该会很乐意答应我们的请求,而且不会随便将此事往外乱说。” 商议既定,四人各自回屋歇息,翌日清晨,四人用过朝食,一同出门。 本来只是与那女商谈几句话的事,压根用不着她们四个人一同去办,然而谢缘觉心忖经商之人的人脉最广,若能趁机与对方认识,经其介绍,她今后多治几个病人,她的医术才能为更多人知晓——自入长安,诸事不断,耽搁太多时间,她也得为了自己考虑考虑。 凌岁寒不愿一个人留在昙华馆内,无聊地枯坐等待,因此她们还请常萍作为监工,看着那些每日准时上门的工匠修旧馆,而她们走出无日坊,径直往城东的明鉴坊走去。 那陈姓女商便住在明鉴坊的一座宅子里。 她们来得巧,此时此刻,那女商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查看账册,忽听三下敲门声响,抬起头,只见一名戴着金色面具的高挑女郎伫立门口,她先是一怔,继而万分惊喜,连忙起身迎上前去:“颜女侠!真的是你?!你今儿怎么有空来寒舍做客,我还以为今后再难见到你。” “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件事想请陈娘子相助。” 颜如舜已知晓谢缘觉欲要成名的心愿,是以先特意详细介绍了包括谢缘觉在内的三位同伴的姓名。 那女商颔首向她们致意,在听到凌岁寒的名字之时,目光掠过凌岁寒的断臂,似怔了一怔,继而神色恢复如常,微微而笑。与此同时,凌岁寒也歪着头仔细打量起对方。 ——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面容清秀,莫名让人感觉有些面熟。 凌岁寒出身权贵之家,从前父母还在世时,她在长安城认识的玩伴也都是与她一样的高门贵女,从不曾与哪位商贾出身的女子结交。她回忆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便也未曾多想。 这时,颜如舜已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女商果然极好说话,待颜如舜十分热情,听罢点点头,不问她们此举的原因目的,便痛痛快快答应下来:“四位放心,在今日宵禁以前,我至少能让半个长安城知道我家又失窃的消息。” 随后,尹若游在她家院子的墙壁上留下一个相当明显的记号,又向她道过谢,遂暂时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待。 等待袁成豪在许家附近也留下暗号与她们联系。 可惜这件事不如她们期待的那般顺利,一连数日,颜如舜整日整夜守在陈家附近,也没看见袁成豪的影子,或者袁成豪留下的任何暗号。她不禁怀疑,难道自己之前得到的消息有误,袁成豪根本不在长安? 不仅仅是袁成豪没影儿,这几天,无论是尚知仁,还是润王府,抑或是铁鹰卫,也都不再出现,似乎已将她们遗忘。 但她们不相信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明知他们绝对会暗下毒手,却不知他们究竟何时下手,用何种方法下手,这种滋味极不好受。而与此同时,定山弟子快马加鞭,三日不到已将凌知白的书信带回山中,于是又过两日半的时间,又一批更多的定山弟子前来了长安。 乐宣坊,有朋客栈。 两名定山弟子正在一楼大堂饮酒谈话,忽见窗外几个熟悉的身影,当即站起,欢喜地招招手:“师兄师姐!我们在这儿!”待对方一行人到了自己面前,他们仔细一打量,又奇道:“咦,师兄,怎么就只有你们,师伯师叔他们没来吗?” “我师父在外地办事,你们也知道的,哪有那么快就能赶回来。”说话之人名唤段其风,乃是望岱的大弟子,他与自己的两位同门打过招呼,先拿起酒壶倒了一大碗,直接饮了一大口,解了口渴,才坐下来继续道,“四师叔最近心有所悟,正在闭关,我们不便打扰他;六师叔也一样在外办事呢;三师叔和七师叔本来已经回山了,但是——” “但是?” “但是前几天我们听说江湖上发生一桩命案,死者是中毒而死,而那毒有些奇怪,许多有名的大夫都辨认不出那毒的来历,因此三师叔和七师叔怀疑是秦艽重出江湖,又立刻下山追查去了。不过这事你们先别和唐师妹说,如果我们猜错了……免得她失望。” 闻此言,那两名定山弟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思索少顷,又问道:“那掌门师伯呢?” “掌门师叔坐镇本门,怎么可以随随便便下山?所以她看了书信,便命我们先来找你们,等过阵子,我师父办完事,又或者四师叔闭关结束,他们会立刻赶来长安的。”段其风沉吟道,“其实关于召媱的事,从前我师父和我提过一些……凌师姐呢?她这会儿不在吗?我有话和她说。” “凌师姐出门打听消息了,大概傍晚才会回来。各位师兄师姐,你们一路奔波,辛苦了吧?我和老板说,再给你们开几间房,你们好好歇歇。” “不必了,我们一路骑马,辛苦的也是马。”段其风转过头,望*了望其余的师弟师妹,略一思索道,“你们想歇就歇吧,我陪春燕师妹到街上逛逛,傍晚前就回来。” ——春燕? 这名字十分陌生。 奉凌知白之命留守在客栈的那两名定山弟子移动目光,打量一会儿对面的数位同门,果然在其中发现一张陌生的面孔。 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郎,眉清目秀,相貌颇有几分美丽,但神情怯怯羞羞的,不像个江湖人士。 更不像他们定山派的弟子。 他们朝着她一笑,继而拉了拉段其风的袖子,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她是谁啊?哪位师伯师叔的徒弟,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她虽入了门,但还没有拜师,不是哪位师伯师叔的徒弟。” 定山派作为当今江湖第一名门大派,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其中一半都未正式拜师。而这些弟子,须得先集中在山上修炼一年甚至数年,观察每一个人在山中的表现,在每年的年初选出少部分弟子,由江湖经验丰富的师姐或师兄带着他们下山游历;归来以后,再根据这段时间他们游历的表现,将他们的武功天赋与性格能力都记录在册,供师长们选择最合适自己的徒弟。 当然,定山派是道家门派,有时收徒也讲缘分,譬如凌知白与段其风、唐依萝等弟子,他们都是偶然与他们的师尊相遇——这是极少数的例外。 大多数定山弟子都须得在外出游历中有良好的表现,才有可能真正拜师。 如今是神德九年的春二月,又到了凌知白带着新弟子们下山历练的日子。 “春燕师妹其实还没下山的资格,之前挑选新弟子们下山历练,她落了选。”段其风接着道,“你们下山的第二天,我就碰巧看见她一个人躲在后山偷偷哭,实在哭得可怜,所以……” “这有什么好哭的?”听到此处,他们对那位春燕师妹的印象越发不好,但仍压低了声音,不让她听见自己的斥责,“每年落选的师弟师妹多得很,那就继续努力练功,迟早都能下山的。总不能随便谁哭一哭,就不讲规矩吧?师兄,你怎么也……” “可是那么多落选的师弟师妹,要属她的身世最可怜。”段其风也悄声道,“她本是一个小山村里的农家女,两年前那村子染上疫病,村民几乎死光,只她一个人运气不错,居然撑到我师父发现她,再之后我师父用灵丹妙药将她救活,就把她带上了山。听她说,她从小到大都住在那村子里,还不曾到过像长安这样的通邑大都。她现在无父无母的,身边没什么亲人,既然她是我师父救下的,我自然有责任照顾她,这次下山,干脆顺便带她来长安瞧瞧。” 长安,大崇国都,如今世上最繁华兴盛的一座城邑,谁不想亲眼看一看呢? 第83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二) 长安,西市。 画阁朱楼,雕梁绣柱,入目便是一片金碧辉煌,袨服靓妆的男女老少,在各家商铺挑选着自己喜爱的货物。有竹州的木雕,秀州的美玉,鸿洲的瓷器,逸州的丝绸锦缎;还有朔勒的貂皮,南逻的象牙,乌摩的琉璃,阿斯陀的香料香药。 林林总总,春燕不仅见所未见,亦是闻所未闻。 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几乎路过每家商铺都要停一会儿脚步,看什么都觉稀奇。 段其风当然不是第一次来长安,西市贸易的繁华,他从前已经见惯,这会儿他心里还在想着凌知白书信中所说之事,四周的喧哗声反而让他心烦意乱,忽然走到一家酒肆门口,只听门内传来一阵婉转的竹枝词歌声,转头望去,原来是酒肆的老板娘正在唱曲吸引客人。 他这才笑道:“只知道这家酿的酒好喝,没想到老板娘唱的歌也这般好听。我们逛这么久,也该坐着歇歇了,喝几杯酒,听听歌吧。” “不好听。”春燕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还不好听吗?那你要求可真高。”段其风道,“不过甭管她的歌究竟唱得好不好,她家酿的酒真是一绝,我得坐着喝几杯。你若不喜欢喝酒,你一个人在附近走走吧,只要别误了时辰,我们得在傍晚前回客栈见师姐。” 春燕略一犹豫,声音变得更低更轻,几乎让段其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听过更好听的歌。”随后不等段其风询问,她点点头,又道了一句:“多谢段师兄。”遂转过身,果真如一只欢快的小燕子般又跃入人群之中。 西市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到新鲜,可惜她不是出手阔绰的豪门贵女,面对各种漂亮小玩意,她再眼馋,也知道自己买不起,只能看上几眼便走,直到一家首饰铺子里的两支累丝金钗吸引了她的目光。 钗头都雕刻成鸟儿的模样。 一只似燕子,一只像喜鹊,栩栩如生,显然就是一对。她实在忍不住,伸手拿起这两支金钗细细把玩。那店铺老板见状,连声呵斥:“诶!你做什么呢,赶紧放下!我这儿的首饰可都贵着呢,你弄坏了赔得起吗?!” 定山弟子衣着虽朴素,但穿得绝对不破旧,那老板之所以对她如此态度,还是因为从她的行为举止看出她绝对是个才进城的没啥见识的穷丫头。 春燕果然慌了神,立刻将金钗放下:“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发生了这桩事,春燕的心情瞬间变得低落,她走出店铺,举目望向遥远的天穹,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好半晌才把眼泪忍回去,又慢慢地走回适才的酒肆。 段其风正坐在桌边喝酒,道:“出什么事了?” 春燕“啊”了一声,不明白师兄为何会有此问。 段其风指了指一旁的窗户:“刚才我虽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但能看见那家铺子的老板好像张嘴对你说了什么,你就往后退了好几步,你不会是把人家的东西给摔了吧?” “没有,我当然没有。”春燕连忙解释,将刚刚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满以为能得到师兄的安慰,哪知段其风听罢皱起双眉,一只手点在她的额头上,反而对她倍加指责,“你到底怎么回事,来定山已经两年,还这么扭扭捏捏、胆小怕事,哪里像个江湖中人?店铺里的东西摆出来,不就是让人挑选的吗?凭什么别人都能拿起来看,就你不能拿起来看?他赶你走,你还真就走,也不跟他理论吗?” 春燕被他骂得有些懵,小声地为自己辩解:“可是……可是我们下山前,师兄你不是嘱咐过我,对待百姓们要客气有礼,不可以仗着我们是定山弟子就胡作非为、欺凌弱小吗?” “现在可是他欺凌你,不是你欺凌他!”段其风气不打一处来,“礼是相互的,我还教过你,我们行走江湖与人交往,应该做到不卑不亢——知道什么叫不卑吗?他这般狗眼看人低,你居然还忍得下去。假若这事传出去,还让人以为我们定山弟子好欺负呢。” 春燕听他说得如此严重,越发呆滞,才收回去不久的泪水又在眼中闪烁,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段其风见她似乎又要哭泣,心底长叹一口气,却不想再像从前那般安慰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忽听一阵熟悉的声音随风传至耳边: “段师兄,你做什么呢?怎么把人欺负哭了?” 段其风回头一瞧,既惊讶又喜悦:“唐师妹,许师妹,齐师弟,你们怎么在这儿?” 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三名腰佩长剑的少女少男走进酒肆,先不约而同向段其风行了一个礼。段其风即刻拱手回礼,随后将春燕介绍给他们,又向春燕道:“这是你唐依萝师姐,许见枝师姐,齐在明师兄,你给他们行礼。” “是。”春燕依言躬身行礼。 定山是江湖第一名门大派,礼节规矩绝不可废。 然后,唐依萝才笑道:“我们奉师姐之命来西市办事呢。”定山弟子称呼“师姐”而不带姓,那必然说的是凌知白:“哪知这么巧,竟在这儿碰到段师兄。你们这是……” 段其风无奈解释。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唐依萝摇摇头道,“她又没犯错,你批评她做什么?” “她还没犯错吗?唐师妹你是不知道,我已教过她许多次,行事大方一些,不能随便欺负别人,可也不能让别人看不起我们。结果她倒好,别人都这样欺负她了,她还唯唯诺诺的,幸好方才没人知道她是我们定山的弟子,不然让我们定山的面子往哪里放?” 听见最后两句话,春燕的脸色又变了变。 “她要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才是真正丢了我们定山派的面子呢。你也说啦,她是第一次下山,第一次来长安,不像我们江湖经验丰富,这不是很正常吗?”唐依萝声音脆生生的,像蜜糖一般带着甜味,面上也始终有笑,笑靥中盛满阳光,“我小时候学武,有几招一直练不好,师伯师叔们也教过我很多遍啊,无论我失败多少次,他们还是不厌其烦,谁都不会骂我笨。况且……师兄你忘了么,掌门常常嘱咐我们,本门弟子只要不做违背江湖道义的事,哪怕犯了一些小错,我们不能仗着师兄师姐的身份就责骂欺负他们。段师兄,你今日之举,实在不妥,你得向春燕师妹道歉。” 段其风沉默一阵,继而转过身,朝着春燕鞠了一躬:“对不起啦春燕师妹,是我刚才太着急,所以……哎,你知道我是个急性,我以后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你也别怪我。” 春燕顿时不知所措,连忙摆手道:“没关系的师兄,本就是我做得不对,我……我怎么能够怪你……”可说到末句,她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恚色。 “好啦好啦,这么一桩小事,我们都不要太在意。”唐依萝再次笑道,“你刚才看上了什么簪子?我买下来送你好不好?” 春燕愣了愣,才意识到唐依萝竟是在对自己说话,她心生欢喜,几乎立刻就要点头答应,刚刚张开口,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小心翼翼地道:“但那两支簪子好漂亮,我猜会很贵的……” “你放心,我们唐师姐可有钱啦!”一旁站着的另外两名定山弟子许见枝与齐在明同时笑道,“你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钱又不够,找她准没错!如果她不答应,那就——” 许见枝眼睛一眨,双眉一扬,伸出右手去挠她胳肢窝:“那就缠到她答应为止!” “你教师妹什么啊,师妹以后若是被你教坏,我肯定第一个找你算账!”唐依萝笑嘻嘻地躲过,作势打了她右肩一下,再站定在春燕的面前道:“在我们定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逢年过节,每一位师长都会给自己的徒弟发吉祥钱的。我师尊……我师尊离世得早,所以山上每一位师伯和师叔都很疼我,我每次收到的红包有好多好多份儿,但我在山上有吃有喝,也花不了多少钱,便攒了不少银子。你想买什么东西,的的确确可以和我说。” 随后,他们一行数人前往了对面的首饰铺子。 尽管穿着打扮差不多。但段其风与唐依萝等人身上那落落大方的气质,则与畏缩胆怯的春燕截然不同。那铺子的老板见多识广,一眼瞧出他们出身非凡,立刻热情招待。 “适才我师妹看上你们店里的一对簪子。”唐依萝牵着春燕的手,微笑道,“你再把它们拿出来,另外贵店还有什么别的好物,也都给拿给我们瞧瞧,我们要细细挑选。” 那老板一怔,充满讶异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来回巡视了片刻,继而赔笑道:“哎呦,这可真是不巧,那两支簪子是珍货,我们店里仅此一对,刚刚已被人买走。” “被买走了?被谁买走了?” “便是那两位娘子。” 唐依萝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望去,望见两个并肩而立的背影,似乎正在店内角落挑选其他首饰。 那是两个高矮胖瘦完全相同的背影,两件完全相同的坦领黄绿间色裙穿在她们的身上,更令人惊奇的是待她们回过头来,两张清丽的脸蛋亦是一模一样,看不出丝毫的差别。 若非她们一个腰间佩着长剑,一个腰间佩着长刀,恐怕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辨别出她们究竟谁是谁。 唐依萝上前一步,先向她们行了个叉手礼,解释自己的师妹刚才来过这家小店,早已看上这对金钗,可惜身上带的钱不够,自己答应要买下这对金钗送给师妹,这才又陪她重来店中,岂料终究还是晚到一步,因此能否请两位娘子割爱,自己愿意多付一些银子。 “凡事都得讲一个先来后到吧?”那佩刀的少女断然拒绝,语带不满,“不管谁先看上这对金钗,先买下它们的是我们。至于银子……我们如果缺钱,还会来这儿买东西吗?” 唐依萝闻言并不生气,从从容容地一笑:“所以我们也没有强求,若是娘子不愿意,那就罢了。你不必害怕,我们不是强盗,不抢你的东西。” 这就是段师兄说的“不卑不亢”么……春燕歪着头观察唐依萝的一言一行,目光中有羡慕,更有自惭形秽。 那佩剑少女也将他们打量了一番,随即将手中的金钗扬了扬,笑道:“你是说这支金钗吗?我倒是可以把它让给你们,但我希望唐女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唐依萝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唐?我刚才没说我的名字啊?” 看着她茫然的模样,那佩刀少女不由得笑起来,挑眉道:“我们不仅知道你姓唐,名唤唐依萝,还知道他叫段其风,她叫许见枝,他叫齐在明,你们都是定山派的弟子——我说的对不对?” 知道他们是定山派弟子也就罢了,居然还能够准确地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众人不禁目瞪口呆半晌。段其风将她们看了又看,暗暗沉思:双生姐妹,一个练剑的,一个练刀的…… 他恍然大悟,脱口而道:“江山晴雪恨渺茫,剑影刀光不留痕!” “在下宁初晴。”听见这十四个字,那佩剑少女眼中露出骄傲之色,笑了一笑,又伸手指向身旁另一名少女道,“这是舍妹宁暮雪。” “果然是两位女侠。”段其风等人齐齐拱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未料今日竟在此相见。” “女侠不敢当。”宁初晴道,“我们藏海楼弟子做事讲的是随心所欲,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从来不做好事。” 唐依萝笑道:“两位若真愿意把这金钗让给我们,那就是做好事啊。” 宁初晴道:“是我答应把金钗让给你们,舍妹可没答应哦。你们这样说,她会不高兴的。” 宁暮雪道:“不错,你们别谢错人。谢她就好,千万莫要谢我。” 宁初晴道:“不,也别谢我。我也是有条件的,若诸位少侠不能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和舍妹只好带着金钗离开这儿了。” 段其风道:“什么问题?” 宁初晴道:“贵派这几日在长安城打听凌岁寒此人的情况,是不是你们已经知道她的来历?” 近日来定山派在长安的行动,确实不可能瞒得过藏海楼的眼睛,唐依然不再惊讶她们怎么什么都知道,思索了一会儿,正色问道:“她的来历?所以,她的师父真的是……?” 宁初晴点点头,再问道:“这件事是胡振川告诉你们的么?” 唐依萝蹙眉颔首:“是。她还告诉我师姐,凌岁寒和召媱的师徒关系,是贵楼玉总管透露给他知道的,看来也是真的了?” 听罢姐姐的这两个问题,宁暮雪已知她的用意,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继而道:“铁鹰卫要抓谁要杀谁,本来与我们无关,不过我们总管心善,又铁鹰卫的俞开霁交好,不希望俞司阶为难,才说出凌岁寒的来历,只是想要吓吓胡振川,让他不敢再冤枉谢缘觉——这个前因,胡振川一定没和你们讲吧?” “可是照这么说,凌岁寒的的确确是召媱的徒弟。”唐依萝迷茫道,“那凌岁寒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楼主常告诫我们,本楼只收集江湖各类消息资料,但一个人的正邪善恶,还是由各大派说了算吧,我们不能判断,也无法判断。”宁初晴道,“所以这个问题,唐女侠莫要问我们,我们回答不了。” “为什么?”唐依萝更加不解,“你们既对江湖上所有人都了解得那么清楚,还判断不出他们的善恶?” “这是楼主说的,我只是转述楼主的话而已。”宁初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拿出自己方才买下的那对金钗,话锋一转道,“舍妹没答应把它让给你们,所以这两支金钗,你们只能选其中一支。” 唐依萝点点头,道谢以后,让春燕选择。 两只金钗,一只钗头是燕子形状,一只钗头是喜鹊形状。 春燕几乎没有犹豫,伸手指了指那支“喜鹊”。 宁初晴遂把它递给了她,又笑道:“胡振川多嘴饶舌,守不了秘密,但定山派不会吧?” 段其风了然道:“两位娘子放心,今日我们的对话,天知地知,定山派与藏海楼知。除此之外,我们再不会告诉别人。” 宁暮雪笑道:“你们确实比胡振川可信。” 这之后,双方告辞分别。 一走出店铺,走入西市熙攘的人流之中,宁暮雪的脸色立刻冷下来:“哼,果然还是胡振川,当初总管明明叮嘱了他,这件事尽量不要往外传。他倒好,半点没有将总管的话放在心上,还到处宣扬这件事,害得总管前几日还要向楼主请罪。” “楼主不是说了么,召媱本来也没瞒着自己有徒弟,而凌岁寒这般厉害的本事,迟早有一天她和召媱的师徒关系会暴露。因此总管当初只是叮嘱他们‘尽量’,而不是‘一定’。”宁初晴也分外不悦道,“这倒不是总管一个人的疏忽,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凌岁寒此次来长安的目的居然是加入铁鹰卫当官,那么胡振川当然不会放过她。” “姓胡的是想借刀杀人也好,使别的毒计也罢,跟我们有何关系?凭什么把我们藏海楼牵扯其中?”宁暮雪心情不佳,将才买下的首饰的珍珠扯下来,当小石子一样扔着玩儿,“他到处宣扬凌岁寒的来历倒也无所谓,偏偏还要说藏海楼担保此事不假,是生怕召媱不和和我们藏海楼结仇吗?” “他以前倒没这么笨的,这一次,他是太害怕凌岁寒抢了他的权力。男人就是这么小肚鸡肠。也怪我们藏海楼这些年不怎么理会江湖事,逍遥了太久,让这些人忘记得罪藏海楼究竟是什么下场。”宁初晴觑了妹妹一眼,“扔这个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把姓胡的脑袋扔下来更有意思一些。” “你说得对,可惜还不知道楼主到底打算怎么办。” 两人一边谈话,一边向藏海楼的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段其风与唐依萝一行人也在返回有朋客栈的路上。 听罢段其风的叙述,唐依萝喃喃道:“所以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都没来……” “他们没来又怎样?我们难道就不能处理好这些事情了吗?”段其风挺胸抬首道,“唐师妹,你可别忘了,师父师叔们在我们这个年纪之时,已经在江湖上做下好几件大事。而现如今,该是我们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的时候。” 唐依萝笑起来:“可是最近又发生一件事……” 段其风道:“什么事?” 唐依萝反问道:“段师兄,你认不认识陈娟?” “陈娟?”段其风呆了一下,“你是说,耳东陈,婵娟的娟?” “不错,师兄你真的认识她!这可太好啦,我还以为只有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认识她呢!”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她?她出什么事了吗?” “段师兄放心,她倒没出什么事,只不过前几日她家中失窃,师姐听闻消息以后,带我们上她家拜访,希望她能提供一些线索,我们才能帮她找出盗贼,追回失窃的财物。”唐依萝解释道,“岂料她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直到师姐说出我们定山弟子的身份,她立刻对我们十分热情,问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的好,说是我们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救过她和她母亲的命,是她们全家的恩人。” “她说得不对,不是我们救了她的命,而是……”段其风沉下脸色道,“此事我确实曾听师父与我详细谈过,师父说,是我们定山派的疏忽,对不起她家,不仅害得她少年失怙,还害得她和她母亲被陈氏宗族的长辈赶出家门,流浪街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许见枝奇道,“她没有细说,我们也不便细问。其实师姐私下里还怀疑,她家失窃的事似乎有些蹊跷,她没有与我们说实话。既然你与她认识,那再好不过,明儿我们再见她一面,说不定她就能够敞开心扉,不再瞒我们。” 第84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三) 回到客栈,在客房见到凌知白,段其风当着诸位同门的面,坐在灯下将当年之事叙述了一遍。 他虽非亲历者,然而望岱早已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与他说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照搬师父的话,才讲到一半,凌知白突然插话道:“大师伯伤了召媱一剑?具体伤在何处?” 段其风道:“好像是右肩。” “右肩头?”凌知白低首看向自己肩上的刀伤。 其余定山弟子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愣了一愣,若有所悟。 段其风继续道:“师父还说,他当时本来很高兴很能赢过召媱一招,但战斗结束以后仔细想了一想,似召媱那般的顶尖高手,她即使不小心露出破绽,也不应该犯那么莫名其妙的错误,除非她本就有内伤在身。尽管如此,她之后似乎换了一种刀法,反而威力倍增,所向披靡,师父他们很快落败。这些年,师父他们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刀法,如今照凌师姐信中所说,那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阿鼻刀法。”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习武之人闯荡江湖,怎可能常胜不败?因此尽管望岱对于自己师兄妹三人联手还打不过召媱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但她与自己的徒弟说起此事,倒是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 段其风受他影响,也完整地无所隐瞒地将此事全部说出。 众人听得震愕不已:“这阿鼻刀法果真有如此厉害,连三位师伯师叔联手打不过吗?” 段其风叹道:“师父说,即使召媱不施展那古怪刀法,他们三人联手,能多撑一阵子,但到最后……可能仍不会是召媱的对手。” “难怪人人都说她是天下第一高手……哼,武功高有什么用,我辈习武之人当以侠义之心为本,她学得一身好本事,不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也就罢了,净做些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迟早会遭报应的!” “也不知加上掌门师伯他们再一同联手,能不能为江湖武林除去这个魔头?” “其实,若照这般说,当初还真亏了召媱手下留情,不然——”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此处,声音陡然静止,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都意识到极不可思议的一点: ——既然召媱明明有能力杀人,甚至她的刀已经架到了大师伯的脖子上,她为何最终还是放了师伯师叔们? ——这还是那个传说中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召媱吗? “你们觉得这事很蹊跷对不对?”段其风道,“当天夜里,师父和四师叔七师叔将这件事讨论了许久,也都觉得奇怪,怀疑是不是我们误会了召媱,于是次日一早,师父和师叔们再次来到陈家,结果——” “结果什么?段师兄,你快别买关子啦,有话直说吧!” “结果师父和师叔发现,那位陈员外已被人杀害,惨死在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什么!他死了?是召媱杀的吗?” “不会。召媱是一流高手,她杀人的手法绝对要高明得多。根据师父的判断,从死者的伤口观察,杀他之人应该会一点点拳脚功夫,但最多才练一两年,所以师父和师叔们怀疑,凶手乃是当日跟在召媱身边的那个小女童。” “你说这是十年前的事,那个女童……不会就是如今的凌岁寒吧?” “依我看,十有八九。”段其风顿了顿,面色越发严肃,语气也越发愤怒,“那女童当初为召媱辩解,召媱之所以杀害那群官兵,是因为他们欺负老百姓,本就该死;而陈员外舍不得花钱消灾,居然要把自己的女儿送入虎口,所以召媱在杀完那群官兵以后,才顺便把陈员外也教训了一顿。若此事果真不假,他会怨恨召媱倒是在情理之中,可是陈夫人和陈娟她们能有什么理由怨恨召媱?按理而言,没有召媱,陈娘子被那群官兵带走,还不知受怎样的折磨,召媱应该算是她的大恩人。陈员外已死,她和陈夫人不再有顾忌,她们可以有话直说,然而我师父第二次询问她们,她们的说辞与陈员外的说辞仍一模一样,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真正骗人的果然是召媱和她身边那女童!” 听到此处,众人都觉此事变得更加复杂,各自低头沉思不语。 唐依萝忽然轻声开口:“纵使陈员外不是一个好父亲,可父女之间血脉相连,不可割断。对于很多儿女而言,无论他们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他们依然对父母充满敬爱,或许陈娟也是这样的女儿呢?她恨自己的父亲因召媱而死,便不愿说实话?” 段其风立刻摇摇头道:“这几年我和陈娟有过几次接触,我知晓她人品极好,是有恩必报之人。我相信,如果召媱真的救过她,哪怕她因为父亲之死而对召媱有怨,她和陈夫人也不会胡乱冤枉人的。她说召媱是恶人,那召媱必定是恶人。” 唐依萝秀眉微蹙:“可是……” “可是?”段其风奇道,“你不会要为召媱和凌岁寒说好话吧?” “我不说好话,只说实话。”唐依萝又微微笑了一笑,随即郑重道,“先前胡振川与我们说了关于凌岁寒的许多恶行,师姐带我们去那些所在地打听,确有其事,本来我们几乎已经信了,可胡振川此人……段师兄你也知道的,铁鹰卫的这位胡将军人面兽心,师姐对他不放心,遂又让我们到其他地方打听,而今日我和许师妹齐师弟到了西市,终于打听到多日前有一位独臂刀客曾在西市买过不少东西,据西市店铺的老板伙计们说,那独臂刀客虽然时常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但对他们的态度还蛮客气的,与胡振川的描述完全不符。本来我已认定胡振川又在诬陷好人,但段师兄你刚刚说的故事……实在是让我犯糊涂了……” 段其风闻言挠了挠脑袋,很快想到理由:“这也没什么好糊涂的,说不定她和召媱一样,就是这种喜怒无常的性子呢?唐师妹你之前不是还和我们说,你和凌岁寒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本来打算见死不救吗?这算什么侠者?反正就冲这一点,她也肯定不是好人。” 另有几名定山弟子亦赞同道:“段师兄说得对,无风不起浪,这么多年来召媱在江湖上的名声一直那么糟糕,总不可能人人都冤枉她吧?至于当年她为什么会对师伯师叔手下留情……哼,她再厉害,我们定山弟子上下同心,其利断金,难道她一个人还能敌得过本门上上下下那么多兄弟姐妹?那秦艽号称天下第一毒师,这些年还不是被我们吓得不敢再出现?想必召媱同样是不愿意和我们定山结下死仇的。” 名门正派都讲公平正义,定山亦不例外,若无特殊情况,他们与敌人交手,都是单打独斗,不会以多欺少。 然而定山弟子之间的同门情义,绝不输给江湖道义。 倘若有人害死自己的同门,那他们可就顾不得什么公平不公平,誓要追杀仇人到天涯海角。 听到“秦艽”的名字,唐依萝神色微微一动,那几乎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沉默少顷,随即将目光投向凌知白:“师姐,你认为呢?” 这时,她的目光里充满敬慕与信任。 仿佛无论凌知白有怎样的判断,她都会认同。 凌知白难得开口说话,这会儿思索半晌,仍不下定论,再问道:“陈娘子和我说,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曾经救了她和她母亲一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陈员外家中颇为富有,可惜子嗣单薄,除了陈娟这么一个女儿,就只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儿子,乃是他妾室所生。因此陈员外死后,陈氏宗族的几位长辈为霸占他的财产,待我们离开陈家后的不久,随便找了个由头,竟将陈娟母女赶出陈家,只留下那不满两岁的幼儿,方便他们控制。 “幸好,师父和师叔认为,陈员外之死,我们定山派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们的疏忽,没能提前保护好他,留下陈夫人与陈娘子孤儿寡母,她们生活一定很艰难。于是隔了一段时间,师父和师叔带上大礼再去陈家探望,岂料碰见了在街上乞讨的陈家母女。 “师父和师叔听说了事情原委,设法帮她们夺回家产。四师叔劝*她们最好换一个地方居住,毕竟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她们身边保护,她们遂搬家到了长安城内。七师叔曾经有恩于一位姓刘的女商,她便请那位刘娘子教陈娟经商做买卖的诀窍,渐渐地陈娘子也成了这长安城内远近闻名的女商。 “又过几年,我获准许,可以下山闯荡,师父便将此事告诉给了我,偶尔让我代替他去看望陈夫人与陈娘子。上次我们见面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呢。” 段其风一口气将后续故事说完,众定山弟子听得频频点头,一方面庆幸此事总算有一个还不错的结局,另一方面恍然大悟难怪陈娟知晓他们出身定山以后会对他们如此热情。 “既然你与她认识,”凌知白道,“明日我们再去拜访她一次吧。” 翌日清晨,长安城南,八仙酒楼。 楼中的雅间里,两名女子面对面而坐,身旁数名仆役服侍。 坐在东侧的那名女子面容已显沧桑之色,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另一名女子则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正当青春,正是陈娟。 “不错,就这样办吧。”那中年女子接过陈娟递来的一本账簿,细细看了一会儿,不住颔首道,“这一次多亏了你,不然这桩生意我们绝没有那么容易做成,我们也不能一起赚这笔大钱。” “刘老板谬赞了。”陈娟笑道,“我有多大的本事,还不都是您教出来的?” “那你现在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如今年纪已不轻,身体大不如前,今后很多事须得多多操劳你。大崇经商的女子还是太少,总有人说我们女子不能做这样的大生意,做不来这样的大生意,我们偏要争口气,给他们瞧瞧。”那刘老板说着微微一笑,抬首深深注视了陈娟一会,把陈娟看得有些糊涂。 “刘老板放心,您的教诲,我自然不会忘记的。您这是……在在看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十年前,那时候的你与现在的你大不相同。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那时候的你性子怯懦,言行举止畏畏缩缩,确实不像经商的料儿,我看着就厌烦,若非拾霞道长对我有大恩,她的嘱托我不能拒绝,我实在不想教你。”那刘老板眼中浮现出怀念的笑意,“谁知才过几年,你竟变化得这么大。” 陈娟笑道:“这十年来,我遇到的贵人着实不少,若我再不奋发自强,岂不是辜负了你们。” “不少?”刘老板奇道,“除了定山派的那几位道长,还有谁是你的贵人?” “您当然也算一位。还有……”陈娟说到此处,语音一顿,眼神闪烁,也不知想起什么,陷入许久的沉默,直到刘老板狐疑地又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一个多月前我家中失窃,多亏了‘金凤凰’颜如舜颜女侠帮我找回财物,她当然也是我的贵人。” “说起这事,你怎么这么时运不济,听说前几天你家又失窃了?”刘老板皱眉道,“不知道金凤凰如今还在不在长安……她没有来找你吗?哎,我劝你再多请几个护卫吧。” 陈娟见她是真心为自己担忧,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把话咽下,道:“这一次我家失窃的财物倒不是很多,找不回也罢了,就当舍钱消灾。”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的闲话,这才离开八仙酒楼,告辞分别。 陈娟上了马车,又顺路去自己的两间铺子看了看,午牌时分才回到家中,刚到家门口便听仆役说那数名定山弟子又来了家中做客。她连忙赶去相见,见段其风也在其中,更加欢喜,立刻行礼招呼道: “段少侠,好久不见,尊师和松泉道长、拾霞道长他们都还好吗?” “多谢你挂心,我师父和四师叔七师叔他们都好得很。我四师叔最近在闭关呢,说不定等他出关,他武功又会大进。我师父和七师叔在办别的事,等他们把事情都忙完,或许会来长安一趟,你又可以与他们见面。”段其风与她寒暄了片刻,随后问道,“其实我这次前来,主要还是想要问一问前几日你家失窃的情况,你放心,有我在,还有我师姐师弟师妹在,我们一定能够帮你抓到那该死的盗贼。” 一听此言,陈娟眼中又露为难之色。 定山派道长是她的恩人,颜如舜亦是她的恩人。她答应了颜如舜,不可以将真相向外透露,然而那时的她如何会想到定山派会为了这件事找上门来? 段其风见她这般纠结,纳罕道:“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难道你猜出那盗贼是谁,害怕他报复?不必担忧,大不了我们最近守在你家,那盗贼再敢上门来,只有死路一条。” “不,不是!”陈娟心底一惊,段其风这话突然提醒了她,如今定山派不明真相,倘若恰巧和颜女侠遇见,双方发生误会冲突,无论谁受伤,她都会于心不安的。无奈之下,她终于放弃对颜如舜的承诺,长叹道:“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诸位少侠,其实我家并没有失窃。” “什么!”在场定山弟子惊讶不已,“你家没有失窃?那为什么……” 陈娟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是传说中的金凤凰……”段其风更觉诧异,“可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她既没有主动与我说,我也就不便询问。若这是她的秘密,问来问去,岂不是让她为难?”陈娟笑道,“但颜女侠侠肝义胆,所以我想……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做的一定都会是好事吧?” 对于颜如舜在江湖中的事迹,定山弟子们有所耳闻,自然也对她颇有好感,闻言点点头。 唯有凌知白沉吟半晌,忽问道:“颜如舜是和她的三位朋友一起来见你的,那么她的那三位朋友叫什么名字,陈娘子可知晓?” 陈娟颔首,报出她们的名字:“据颜女侠的介绍,她们分别叫做:尹螣,凌岁寒,谢缘觉。” 话才落,数名定山弟子已不约而同腾地一下站起,面面相觑。 许见枝喃喃道:“颜如舜,颜重明……难道……” 段其风眉头打结,语气变得沉重:“你知道凌岁寒是谁吗?” 陈娟见他们神态有异,茫然地摇摇头:“我是第一次见那三位娘子,从前不曾听说过她们的名字。” “她——”段其风才说一个字,忽觉一只手有力地按住自己肩膀,他转过头,只见师姐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低声对他道,“我们还不能够确定凌岁寒是否是那名女童,暂时莫要与她说此事。” “这还不能够确定?”段其风也只能压低声音,“师父和我说过,那女童断了一条右臂。当今江湖能有几个独臂刀客,偏偏都和召媱有关系?” “纵然她是那名女童,单凭我们,很难胜过她。我们既不能立即为陈娘子报仇,又何必扰乱陈娘子心情?那日谢缘觉告诉我,她和凌岁寒等人住在无日坊,待会儿我们先去一趟无日坊。” 凌知白嘴上这般说,心底则暗暗思索: ——假若陈娟所说的一切不假,凌岁寒确确实实是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那么自己拼着一条性命不要,也须得为陈娟报仇,为江湖武林除去这个大害。 第85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四) 自从陈家失窃的风声传出去,颜如舜等人等了多日,始终没能等到袁成豪的暗号联络。 颜如舜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打听到的消息有误,其实袁成豪根本不在长安?倘若果真如此,她只得离开长安,再往别处探查。而就在她这个念头生起的那一天,修了数日的昙华馆终于竣工。 这么大一座园林馆舍,若想要让它恢复数百年以前的富贵堂皇,短时间内绝对办不到,至少须得数月甚至一年以上。因此她们只是嘱咐工匠们简单修缮,能够保证房屋不塌,环境干净整洁,便已足够,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过高要求。 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但颜如舜在这里已住了许久,对此处的一砖一瓦与一草一木已颇有了些感情,如果真要离开,她其实还很有些舍不得。正犹豫间,尹若游款款走来,与她同站在一方池塘边的柳树下,谈起袁成豪之事。 尹若游有和她一样的疑问:“你确定他在长安?” “我不能确定。我没有藏海楼沈楼主的本事,打听到的消息也会有误。”颜如舜道,“其实我一直很奇怪,长安是国都,天子脚下,亦是是非之地,他既然伤势未愈,不继续隐居,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尹若游没有回答她任何话,四周静悄悄的,陷入一阵沉默。 颜如舜侧过头,见她脸上神色若有所思,遂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他受的伤真有如此严重,八年时间,仍找不到大夫治愈?” “是,那是普通大夫绝对治不了的伤。或许传说中的九如法师能有本事治愈,但你一定听说过,传闻这位神医性子古怪,袁成豪不可能轻易进得了长生谷。” “除了九如,还有别的神医。” “你是说?” “谢缘觉这会儿在哪儿?” “她大概还在她的药房。” 数日前,从丰山回到昙华馆,谢缘觉便挑选出一间屋子,作为独属于她的药房,砌了一个灶,又置办了陶炉铁锅与石臼石杵等物,最近几乎天天待在房内也不知鼓捣什么。期间凌岁寒来看了她几次,见她极为专注地碾药制药,不便打扰,直到今日,谢缘觉终于主动将凌岁寒请进房内,询问她的目的。 “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凌岁寒罕见地打了个结巴,才道,“我只是来和你说一声,我今早又出门打听一下消息,尚知仁和润王府那边好像仍然没有动静。” 谢缘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再问道:“那之前呢?你之前来找我却为何事?” 凌岁寒还未想好理由,沉默地望了她片刻,总算是灵光一闪:“我来找你学医术。” 谢缘觉闻言愕然。 “你早已知道,我的内力不能疗伤。”既有了理由,凌岁寒说话便很干脆,“以前我不当一回事,心里想着只要我武功够强,自然不怕受伤。如今在江湖上待了一段时日,才知意外总是发生得突然。若能简单学些医术,我也好防身。” 谢缘觉果断拒绝,无论学医还是授医都是一件极困难的需要付出全部心血的事,她不可能浪费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精力时间,摇首道:“我不会教任何人医术,你想学医,可以请教别的大夫。不过你说的事,我确有考虑。”继而从一旁的木案上拿了三个小瓷瓶递给对方,指着它们一一说明:“普通的伤,这瓶里的药丸,只要服一颗已足够。而阿鼻刀之伤,这瓶里的药丸则可以消解疼痛,你若又误伤了谁,便能立即补救。至于这瓶里的药丸……如果我猜得不错,一旦你被阿鼻刀法控制,再次强行中断,反噬造成的内伤只怕会一次比一次严重,这瓶里的药丸能护你心脉,保你性命。” 她稍稍停顿,旋即补上一句:“只是保你性命,不可能彻底治愈。另外,你施展阿鼻刀时的疼痛,我如今仍想不到有何方法缓解。所以,今后你还是尽量莫要再施展此刀。” 凌岁寒听得有些懵:“你这些天待在这儿,就是在研制这些药丸?” 谢缘觉颔首道:“是。” 小小巧巧三个药瓶,凌岁寒拿在手中,只觉有千钧重。 什么学习医术,只不过是她一个借口。她真正目的,还是想要借此找到能确定谢缘觉是否是舍迦的决定证据。尽管在那晚与谢缘觉又发生争执以后,她已完全明白,她与舍迦是绝对没可能再回到从前,她唯有下定决心斩断这段友情,然而理智是理智,情感归情感,若舍迦并不在她面前,她或许真的可以不再想去想她;偏偏一个疑似舍迦的人天天在她跟前出现,她如何能做到视而不见? 理智与情感就这般拉扯许久,终究是情感占了上风,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先弄清楚谢缘觉的真实身份,无论对方是或不是舍迦,她再放下。 彻彻底底地放下。 手里摩挲着那三个药瓶,万般滋味涌上她心头,她犹豫少顷,先道了一声谢,又轻声道:“罢了,既如此,我也用不着再学什么医术。其实我根本没有学医的天赋,从前师君给我买过不少医书,我看了一阵子,字倒是都认得,但每个词每句话我实在不能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比天书还难懂,看得我头昏头疼,从此以后再不想碰它。你呢?”她的语气里隐藏着不可察觉的期待:“你第一次看医书,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 这番话一半真一半假。 她幼时确实看过不少医书,却不是召媱给她买的。起因是她担忧舍迦的病情,才欲要成为神医,治好舍迦的顽疾。可惜学医和学武一样需要天分,反倒是谢缘觉闲着无聊,捡起那些她扔下的医书,记住不少药材名字。 此刻因为凌岁寒之言,谢缘觉登时忆起往事,心中一震,又盯着凌岁寒看了良久。 那日在丰山,她已有怀疑过凌岁寒的身份,然而还未等她试探出什么,她又在山中遇到定山派的凌知白。 若论相貌,凌知白与符离并不相像。 反倒是凌岁寒眉目之间依稀有几分当年符离的影子。 可是容貌的相似,并不能算是铁证。 这世间确实有非亲非故但长得极为相似之人。在谢缘觉幼时,她曾无意中路过大哥的书房,听到她大哥谢钧与三哥谢铭的闲聊,说起朝中某位官员与他青梅竹马的夫人伉俪情深,可惜他夫人因病早逝,他遂派亲信在民间找寻与他夫人相像的女子,还真找出几个,都被他纳为妾室,真是一个难得的痴情人。谢缘觉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开口,那人如此行为,既对不起那些女子,也对不起他的夫人,算是什么痴情?谢钧与谢铭听见她的声音一怔,万万没料到自己年幼的妹妹这会儿竟站在房外窗下,这种话题怎么能和一个还未及笄的闺秀讨论,他们忙不迭将话锋一转,问起她近来的身体状况。 但这件事,在年幼的谢妙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让她在如今寻找凌澄的过程中谨记住一点: ——要判断一个人的身份,不能只看相貌。 ——更要看对方的心。 她与凌知白才见过一面,她并不清楚凌知白究竟是怎样的人,可对方带领定山弟子祭拜凌秉忠的举动,让她不由得满腹疑云。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凌家与定山派素无往来,绝无任何关系,是以她并不相信凌知白的那番解释——仅仅是因为敬仰凌禀忠为人,就会让定山派每年派人前往丰山那座小庙祭拜凌禀忠? 按时祭祀,这是为人子女才会做的事。 既然定山派与凌禀忠没有关系,那么如果定山派里的某一个人与凌禀忠有关系呢? 谢缘觉相信缘分。 她一直认为,她与符离同年同月同日生,这就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最大的缘分。正因如此,隐居在长生谷的那十年里,每当心底的思念不可抑制地生起,她便暗暗安慰自己,既然她与符离有缘,今后她们定然还会在红尘相遇。 而当年定山派的山岚道长对自己有恩,如果符离被定山派的另一位道长收养,这岂不是也算一种缘份? 这几日,她一边炼药,一边回忆往事,心情很难完全平静。 直到此时此刻她与凌岁寒说了几句话,她又想,自己目前还不能完全否决了凌岁寒是凌澄的可能。 药房的碧纱窗下,面人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对方的眼睛许久,都默契地没有出声说话。也不知过去多久,窗外柳枝摇摇曳曳,一阵春风吹进屋内,终于谢缘觉缓缓张开口,欲要回答凌岁寒的问题,却忽听药房的大门被敲了三下。 凌岁寒收回视线,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身前去开门。 果然是颜如舜与尹若游站在门外。 “怎么,有袁成豪的消息了?”她问。 尹若游摇摇头,上前数步,走到谢缘觉的身边,将自己的来意告知于她。 “你想让袁成豪主动找我?”谢缘觉沉吟道,“我的医术确是当世一流,但包括袁成豪在内的许多人还根本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他又怎么会找我求医?” 尹若游道:“你想要出名,倒不是很难,我可以帮你造势。” 谢缘觉双眸登时一亮,但面色依然沉静如水,仿佛明月泻下的光芒在无波无澜的湖面上闪了一闪,转瞬即逝,她思索须臾,淡淡问道:“那如果我想要青史留名,你也能帮我做到吗?” “青史留名?”尹若游闻言微怔,不仅万万没想到谢缘觉竟还有这样的愿望,更不能理解谢缘觉为何还有这样的愿望,“史书上记载的都是前朝事,那时候你死了,我也死了,千百年的事谁管得了?反正我没这个本事。我最多助你在长安城扬名。” 尹若游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谢缘觉并不失望。 若真能扬名长安,她已感到欣喜,无论什么事总得一步步来。 如果在以前,她会毫不犹豫立刻询问尹若游的计划,但最近她心里还有别的牵挂,想了一想,轻声道:“这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做到的吧?在此之前,我们先去一趟乐宣坊。” “乐宣坊?做什么?” 谢缘觉又从一旁的木案上拿了另一个小瓷瓶递给尹若游:“煎药太费时间,还有各种不方便。这些药丸你贴身带着,每隔七日服用一粒,能暂解你体内之毒。凌知白说她住在乐宣坊的有朋客栈,她是定山派这一代的大弟子,说话应该很有用,那七味药材之一的‘火焰莲’,或许我们能向她求到。” 除此之外,谢缘觉当然还想调查一下凌知白的身份来历,以及定山派究竟为何每岁按时祭祀凌禀忠的原因。 尹若游接过药瓶,和凌岁寒一样只觉它沉甸甸的,那千钧之重不禁压在她手上,还压在她心上,她沉默良久,才轻轻道了一声:“好。” 趁着这时天色还不晚,四人即刻出发,哪知刚刚走到前院,恰巧听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颜如舜率先来到大门口,推开门望去,只见门外黑压压的总共站着二三十个人。 有她们认识的,不认识的,但看他们穿着打扮,应该都是居住在无日坊的百姓。 第86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五) “诸位这是有何贵干?” 颜如舜望向人群之中她最熟悉的常萍。 常萍面露几分为难之色,无奈道:“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些都是住在无日坊的朋友,他们听说贵宅修已毕,你们已决定在此住下,因此特地携礼前来恭贺你们定居之喜。” 院内四人闻言移动视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果不其然,他们的手里大都提着一个小竹篮。 “多谢好意,但我和各位从前并不认识吧?我们之间非亲非故,我受不得各位如此大礼,你们还是把东西拿回去吧。”凌岁寒断然拒绝,欲要迈步往前,哪知那群百姓乌泱泱聚在在一堆,完全挡住了她的路。 所有人脸上都透着极明显的讨好笑意,微微躬着身道:“从前不认识,但几位娘子既然真要在这儿住下去,我们从此以后就是邻居,总是会有相处机会的,说不准就成了朋友。以后几位娘子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他们说着还介绍起了自己送来的礼:“这些东西也不贵重,都是一些小点心或者小玩意之类的,其实街市上到处都能买得到,却是我们的一份心意,几位娘子千万不要嫌弃。” 面对这样的热情,凌岁寒与谢缘觉无所适从,更觉莫名其妙。 尹若游见状莞尔一笑,在茫然的谢缘觉耳边轻声道:“这可是你惹的祸。” “我惹的祸?”谢缘觉仍然不解。 “那天我们在满娘家吃了一顿春饼。你给她的那锭银子,足够我们吃上她家几年春饼。”尹若游低声笑道,“这件事迟早会传出去,谁能不眼馋呢?” “你是说,他们是为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你想要做善事,那么无日坊每一家住户至少都得给一锭银子,你给得起吗?” 谢缘觉默然。 常萍身为牙人,见过的世面更多,更能了解“大人物”们的心思,左右都瞧了瞧,跑到她认为最好说话的颜如舜身旁,低声致歉:“真不好意思,我劝过他们,他们这一窝蜂地来见你们,肯定会给你们造成困扰的,可是……”可是他们都认为趁着这座宅子修缮完毕的日子前来拜访是最好的时机,常萍实在劝不动。 “有客来访,做主人的岂有不招待之礼?”然而出乎常萍的意料,颜如舜并不恼怒,照样笑道,“既如此,诸位都进来坐坐吧。” 颜如舜的确是昙华馆的主人,昙华馆的房契归她所有。 她愿意让谁进去,尹若游与凌岁寒都管不着,侧首望她一眼,只能转身返回。 回到昙华馆正厅,颜如舜又请他们坐下,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茶,陪着他们说了会儿话。平心而论,颜如舜能言善道,和她聊天本来会很愉快,然而今日所有前来昙华馆的百姓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讨好贵人,与贵人搭上关系,偏偏颜如舜的相貌与衣着在四人之中都最为普通,在他们看来更像是贵人的侍女,和她说话能有什么用呢?他们为了今日的拜访,甚至半天活计不做,提早回到无日坊,又省吃俭用花钱买了这些“礼”,倘若不能像满娘那般讨得贵人欢心,自己岂不是亏了么? 众人心中焦急,心思不免露在了脸上。 颜如舜手肘碰了碰凌岁寒,示意她代替自己继续招待众人,继而往后退了几步,退到尹若游身旁,笑道:“你怎么一直盯着我?有话和我说么?” 尹若游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收回目光,但眼中的嘲讽之色不变:“那天在丰山,你和我说人间很美好,现如今还这么认为吗?” 颜如舜未料到她提起此事,眉梢微挑,笑道:“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凌岁寒曾指责过常萍不该对那些金羽卫官兵低声下气,你还为常萍辩解。我本以为,你最应该理解他们?” 尹若游颔首道:“我当然明白,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为此他们可以不要自尊,甚至做出许多违心之事。我理解他们,也并不觉得他们有错,但这和我认为他们的行为丑陋,这人间丑陋,有什么矛盾呢?” 颜如舜笑道:“所以你和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反驳我那日在丰山上说的话?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你还不忘辩赢我,就这么不服输吗?” 尹若游道:“你想错了,我无意与你辩论,只是奉劝你一句,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就罢了,她们都是初入江湖,自然天真得可笑,但你江湖经验如此丰富,还这么天真,小心以后被人害死。” 两人对话有意压着声音,那些老百姓是一个字也听不清,却瞒不过凌岁寒与谢缘觉的耳朵。 凌岁寒正在与那些百姓交谈,回过头来,瞪了尹若游一眼。谢缘觉则依然默默无言,只是继续静静地注视着那些百姓。 颜如舜道:“你既也知道我江湖经验丰富,我看过的人比你更多。会不会在这件事上,你是错的,我是对的?” 尹若游道:“你难道以为,我在醉花楼看过的人少了吗?” “人是千姿百态,各有不同的,尤其是不同地方的人,那就有更多不同。我走过的地方,可绝对你比多哦。”对此,尹若游显然不服,还要开口反驳,忽只听颜如舜又一笑,接着适才的话道,“何况……若我真的死了,那也是我活该,是我应得的下场罢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的笑容甚至更加明朗洒脱,尹若游一愣,不知她此言是真心实意抑或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而不仅尹若游,连凌岁寒与谢缘觉,也不约而同回首,又瞧了颜如舜一眼,欲言又止。那群百姓不明白她们为何突然愣住,趁此机会来到尹若游面前。 原来凌岁凌岁寒一身雪白衣袍,除了头上用一支乌木簪绾了个单刀髻,并无别的首饰,穿着打扮比颜如舜好不到哪里去。来拜访的百姓也不信她会是富贵人家出身,见她腰间系着一柄长刀,怀疑她是否是另外两位娘子的护卫——虽说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残废的女子,做护卫太过匪夷所思,但像另外两位娘子那般有钱的贵人愿意住在无日坊这种破地方已是奇事一桩,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 于是,约莫一半百姓向谢缘觉问好,另一半百姓向尹若游问话,欲和她们搞好关系,首先要把自己带的“礼”送给她们。 尹若游本不想施舍给他们哪怕一文钱,自然也不愿拿他们的东西,但人群中一个少女手中篮子里的鲜花吸引了她的目光。恍然间她忆起当初颜如舜对自己的比喻,隐约的笑意在她眼中如流星般一掠而过,遂不自禁地伸出手,从篮中拿了一支金黄色的迎春花,放到鼻边闻了闻。 那少女的父母见状,立刻将自己的女儿推到她面前:“小人阮虎,这是我女儿阮翠,娘子叫她小翠就好。我这个孩子啊,别的本事没有,照料这些花花草草倒是有一手,这些花儿都是她自己种的。如果娘子喜欢,赶明儿我暂时不让她去卖花了,就让她到娘子的家里照料花草。这座院子才修好,院里一定还没来得及种花吧?” “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那天你念的诗,是这几个字吧?我应该没有念错?”还不待尹若游有何表示,颜如舜已笑着点头道,“桃源好像是应该有些花草,你觉得怎么样,待会儿我们和谢大夫、凌娘子商量一下?” “这本来就是你的宅子。”尹若游道,“这种小事,难道不该你做主?” 此言一出,一旁百姓大惊失色,纷纷望向颜如舜——这个他们所认为的贵人的侍女。 “但现在你们都住在这儿,我怎么能不征求你们的意见?”颜如舜笑道,“你们先聊着吧,天色越来越暗,看来我们今天去不成有朋客栈了,我去厨房做晚饭。” 留在原地的百姓面面相觑。 尹若游将手中的迎春花放回篮中,忽向那少女问道:“你多大?” 阮翠轻声答:“我刚满十五。” 看起来面黄寡瘦,却像是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尹若游又问了她别的几个问题。阮翠见对面女子相貌艳丽绝伦,语气也不冷漠,渐渐不再紧张,终于轻松笑道:“你们果然和小彩灯说的一样,人都真好。” “小彩灯?”谢缘觉在一旁听见此言,环顾四周,发现异常,“她今日怎么没来呢?” 阮翠道:“好像是她阿翁不许她来,说我们和你们又不认识,这样打扰你们,太冒犯了。” 凌岁寒笑道:“那她阿翁倒是有骨气。” 这一次,凌岁寒不再有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因此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顿时又让全场静默。 凌岁寒心直口快,很多时候不经考虑,话已直接说出口,说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言外之意似乎便是指责眼前这群百姓没有骨气,没有自尊。 倘若是在从前,她认为自己所言毫无错误,那就绝对不会后悔,但现如今她同样明白了他们活着的艰难,当即赔礼道:“对不起啦,我已明白你们今日前来的目的,但我手里没那么多银子。不过以后你们实在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来找我们,我能帮的会帮。” 在场百姓尴尬地笑了两声。 阮翠年轻,心胸豁达,万事想得开,倒不觉窘迫,反而看了看凌岁寒,又看了看尹若游与谢缘觉,她已好奇许久的一个问题:“你们好像不是主仆关系?” 凌岁寒奇道:“谁和你们说的我们是主仆?” “没有谁说,我、我们瞎猜的……”阮翠发现自己肯定是猜得不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又小声问道,“那你们是朋友关系吗?” 朋友?尹凌谢三人都未答话,下意识向着彼此望了望。 对于尹若游而言,她与颜如舜本应有着血海深仇。然而她自幼被父亲抛弃,也从未期待过所谓的父爱,颜如舜对于父亲的态度,她自认为或多或少能够理解,因此她从始至终都未把颜如舜当做袁成豪的女儿看待。当然,她母亲的仇人不仅仅是袁成豪,还有颜璎珞……尽管如此,在这件事上她仍无法迁怒于颜如舜。 只因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丑陋又肮脏的人间,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一样都是罕见的美好。 无论她们三人有怎样的身份来历,她的眼中只看得见她们三人本身。 可是朋友么… 这几日与她们在昙华馆朝夕相处,时间越久,越让她发觉,自己与颜如舜的相处感觉,相比自己与凌岁寒、谢缘觉相处的感觉,似乎并不相同。唯有与颜如舜在一起之时,不单单会让她感到完全的放松,偶尔心底还有几分别样的愉悦感觉——她自幼生活在风月场所,即使她还未真正爱过谁,她在很早以前便已确定自己只会对女人有兴趣,所以她太明白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一点点超出朋友*的好感。 尹若游并不喜欢被感情牵绊,幸好,目前仅是一点点而已。 在她们三人沉默期间,阮翠自言自语:“也不太像……” “不像?”尹若游道,“为什么?” 阮翠道:“如果是朋友,你们互相的称呼怎么这么客气呢?我的朋友从来不会叫我什么阮娘子,也不会直接叫我的名字,她们都是叫我小翠的。” 尹若游若有所思,淡淡笑道:“你说得好像有道理……” 又过一阵,天色愈渐黯淡,颜如舜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终于从厨房走来正厅,将盘里的饭菜一样样放在桌上,又道:“今天人多,这些饭菜必定不够,你们若有谁饿了,先吃着吧,我再去厨房做。” “重明。”尹若游突然唤了她一声。 颜如舜回过头:“尹娘子有事么?” “你还是叫我阿螣吧。你们不是都已知道我的小字了么?”尹若游莞尔一笑,“我也会做几样菜的,我去厨房帮忙。” 颜如舜双眉一挑,打量她片刻,倏地展颜道:“阿螣……好。” 于是乎,在昙华馆重新修缮完毕的当日,她们与三十来名新认识的“邻居”同吃了一顿晚饭。 饭毕,百姓们陆续告辞,城中的闭门鼓早已响起,浑厚鼓声悠悠传到无日坊之内,四人准备明日再前往有朋客栈与定山派弟子见面。 而今日,正是段其风带着春燕等人前来长安的同一天。 第87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六) 翌日清晨,风清日丽,四人索性将朝食端到池塘边的凉亭里食用。 干净整洁的院落,果然更令人心旷神怡。 而用过饭,凌岁寒起身准备出发,颜如舜犹坐在石凳上,盛着酒的金杯在她手中不停转动,杯中酒丝毫不洒,沉吟道:“我昨晚又想了许久……” 凌岁寒受不了她话说一半,追问道:“想什么?” 颜如舜终于笑着将手中金杯里的酒一口饮下,继而道:“你不是很讨厌定山派么?如果你再次见到她们,你的心情一定会很糟糕。要不……你留下来,等我们的消息?” 这似是对凌岁寒的关心,凌岁寒闻言正要道声谢,刚张开口,忽察觉到不对劲,歪头打量起颜如舜:“你还担心我高不高兴?” “好歹我们现在也算朋友,我不能关心你的心情么?” “我那天已经出了气,现在……除了望岱他们三个以外,其余定山弟子我倒也没那么讨厌。你不希望我再和他们见面,到底是关心我的心情,还是怕我又和他们打起来,彻底与定山派结仇,就不可能再向他们讨要火焰莲了?” “既然你已猜了出来,我如果继续骗你,想必才会真正让你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那我不再骗你,我确实有此顾虑,所以……” “依我之见,火焰莲如此珍贵,定山派愿意将它送给我们的可能微乎其微。”尹若游突然插话,悠悠道,“你若还想对付他们,不必顾忌谁,只是行事小心一点为好。” 从始至终,尹若游就没指望自己所中之毒能够。因此她完全支持凌岁寒的一切行为,若非看在谢缘觉似对定山派有些好感的份儿,只要凌岁寒愿意,她甚至打算为凌岁寒提供帮助,制定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定山派的望岱等人吃亏。 凌岁寒见她这般态度,反而由衷希望她们能够讨药成功,同样担心自己到时控制不住脾气,又和那些定山弟子起了争执,思索道:“罢了,不去就不去,能好好休息一天,谁不愿意?” 尽管今后,她大概迟早还会再见那些定山派一面,目的乃是查出对方每年专程前往丰山祭拜父亲的原因。但这件事本来也不能当着谢缘觉等人的面询问,不然太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须得寻一个合适时机,私下调查。 待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离开以后,凌岁寒仍坐在凉亭之中,百无聊赖,索性伏着石桌打起盹,清风吹拂,舒适的阳光照在她的背上,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骤然间一阵“砰砰砰”的急促敲门声吵醒了她。她睁眼起身,本当是颜尹谢三人归来,但走在路上,转念又想,若是她们何须敲自己家的门?而无日坊的百姓也不大可能敲得这般用力,听声响似乎要将这扇门砸烂。 她蹙眉行至大门口,推门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影,个个佩剑带刀,显然都是练家子的江湖武士。 偏偏他们既非铁鹰卫官兵,亦非定山派弟子,对于凌岁寒而言陌生得很。 正在凌岁寒狐疑间,对面人群中一名络腮胡大汉已先向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语气很冲,毫不客气。 自她入长安以来,询问她姓名的人很多,语气大多是平和温和的,面对这样的无礼之人,以凌岁寒的性子怎可能给对方好脸色,冷冷道:“我姓甚名谁与你们何干?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你不敢告诉我们,是怕了吗?” “不想告诉你们名字,就是害怕?那你们来找我,连自报家门都不肯,是在怕什么?” “呵!你倒是会诡辩,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孙捍天是也!”那络腮汉子说到此处一顿,他身旁其余武士也纷纷挺胸抬头,颇为骄傲地报出自己的姓名,随后厉声问道,“现在,我们能问你了吧,你是不是叫凌岁寒?” 什么“孙捍天”也罢,“张垚”“祖雄”“涂万通”等等也好,这些名字,凌岁寒大多有所耳闻,都是江湖里的豪杰,她更觉诧异:“谁和你们说的?你们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看来你不否认了?你的的确确就是妖女召媱之徒——凌岁寒?” 凌岁寒的眉目瞬间覆上一层寒霜,眼中隐约一点杀气闪现:“不是。” “不是?你是说你不叫凌岁寒,还是说你虽叫凌岁寒,却不是召媱的徒弟?” “我姓凌,双名岁寒。”凌岁寒大大方方、坦然自若地道,“召媱是我的师君,我是她唯一的亲传弟子。但你们说错一点——她是这世上最好、最有侠肝义胆之人,而不是什么妖女。” 现场登时爆发一阵大笑。 江湖人与读书人一样尊师重道,凌岁寒身为弟子,不肯承认自己的师父是妖女魔头在情理之中,但她拿“侠肝义胆”这两个字来评价召媱,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师父做过什么?哼,她不是妖女,这江湖里还有谁是妖女!” 当年定山派的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人,虽也完全不信凌岁寒之言,但他们的态度至少不像这样傲慢无礼。与眼前这群人相比,凌岁寒竟突然觉得那些定山弟子可爱极了。她的声音仿佛结成寒冰,其中透出的杀气越发强烈:“我既是她的徒弟,她是怎样的人,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们口口声声说她妖女,那你们倒说说她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那可太多了,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现在不说她,只说你。你是什么时候拜她为师的,拜师之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吗?她作恶的时候,你可有——” “你们这是打算审问我?”凌岁寒冷笑打断,已握住腰间的刀柄,“行啊!有本事赢了我,我再告诉你们!” 她已下定决心要教训这群人一顿,自然是能打就先打,绝不多说废话,霍地反手拔出腰间长刀。 “你们还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但她为人骄傲自负,绝不会在对方还未有准备的时候出手,因此又问了这一句。如此狂妄模样,确实不免令人联想到召媱,群豪见状火冒三丈,也纷纷拔出刀剑。 “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肯老老实实答话,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今日前来兴师问罪的这群江湖武士,互相之间并不熟悉,都是在近日听说了凌岁寒之事而聚到一起,有高手,亦有低手。真正的高手,面对自己不了解的敌人,出招尤为慎重;反倒是武艺低微之人,往往胆子更大,心道即使召媱在传闻中的武功天下第一,她的徒弟毕竟年轻,难道还能有和她一样的本事?于是当即冲到最前,剑尖刀刃朝着凌岁寒身体要害攻去! 凌岁寒不退不避,直接迎上前去,右腿脚跟往后一踢,刹地已将昙华馆大门踢中关上——才修好的居舍,她如今颇有些珍惜,不愿院内染上鲜血,这场战斗自然在无日坊内的横街曲巷进行——同时横刀在手,刀势斜劈过去,如惊涛骇浪涌现,只听唰唰几声,两个武士胸前都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霎时间血流如注。 他们疼得惨叫一声,捂住伤口,不得已退出战团。眼看长刀又如雪中惊鸿掠过长空,还差两寸距离便又要在第三人的身上划一个大口子,终于有高手从旁跃来,手中长鞭一甩,挡住凌岁寒的攻势。凌岁寒见他武艺不俗,暂时放过那人,刀锋一转,转而与他过了两招,忽听身后凌厉又急促的破风之声响起,立即知晓身后之敌也绝非庸手。 自始至终,凌岁寒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纵然身后未长眼睛,极强的听力,以及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力,也让她在刹那间察觉到对方究竟攻击的是自己后背哪一处部位。她身体犹立原地,手腕又一折,反手一刀往后攻去,攻向身后敌人的心脏要害,迫使对方收招闪避;与此同时,把头稍稍一偏,张口咬住身前敌人挥来的长鞭。 那一鞭来势汹汹,蕴含的劲力自然不凡,她死死咬住不放,只觉牙齿一阵疼痛,尽管成功化解长鞭大半力道,鞭稍仍打在了她的左脸颊上,打出一条血痕! 赤色血珠一滴滴从她脸颊滑落,只见自己身旁两侧又出现数名敌人,她左手握着长刀顺势一划,火星溅起,顷刻间已使出三招,首尾连接如连环一般,乍看来就是一招,猛听得哀嚎声又响,左侧已有两人倒地,另外两人眼见刀气如潮涌至,下意识后退数步。 却就在几乎同一时刻,右侧敌人手中兵刃已距离凌岁寒右肩不到三寸。 凌岁寒只有一条手臂。 至于她的右臂早已经断了一半,寻常人可以在这时运劲于右手,出掌挥拳,甚或是以指力弹暗器,她都完全不可能做到。心念转动间,她足尖在地面微点,身形一跃而起,敌人的兵刃尚未来得及用力,剑锋只是轻轻在她肩头划下一道浅浅的伤口,她人已在半空之中,双腿又猛地一踢,转瞬之间踢中两名敌人的心窝,将他们踢倒在地! 旋即,凌岁寒稳稳落了下来,不顾身体伤势,又迎敌而上。 若一对一,凌岁寒绝不输给在场任何一人,然而对方人多势众,受一点轻伤是无可避免的。而她身着白衣,无论多么轻的伤,哪怕只流一点点血,也好似雪地上的红梅花,清晰得刺眼。但她答应过师君,她练阿鼻刀的目的是为报仇,在与报仇无关的事情上,如果她的情绪怒到极点,那么她就绝不可以施展阿鼻刀法。 此时此刻,她心底的情绪,比之前在与凌知白交手的过程中得知对方是定山派弟子,更要愤怒百倍。 她越怒,出招越不留情,尽管只是普通刀法,每一个着了她刀的敌人,虽说不死,也全都伤得极重。 群豪见状,脸色愈发难看,知她不愧是召媱之徒,武功与召媱相比虽还有极大差距,却已称得上是不同凡响,他们不愿再和她硬拼,此后每个人的守招远远多于攻招,一旦察觉危险,立刻闪避后退,由其他人顶上,如此反复,仗着自己这边人多的优势,欲要消耗凌岁寒的体力。 如此一来,战局陷入焦灼。但凌岁寒明白现在形势对自己不利,须得速战速决为好。正在这时,适才骂她师君最厉害的孙捍天等人来到她的面前,她眼眸中一点寒芒闪过,计上心头,又一刀劈去,耳闻“咣当”声响,两柄长刀相交,孙捍天只与她过了三招便欲迅速退下,哪知凌岁寒皱了皱眉头,似乎确实被他们缠得累了,承受不住对方那一招所蕴之力,左手掌心一松,环首刀脱手而落。 孙捍天大喜过望,如何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停步,再度挥刀向前;而四周其余本来离她较远的武者也全都迈动脚步,持着兵刃,要将她团团围住,眼看着这千钧一发、危在旦夕之际,环首刀刚刚好落到凌岁寒的脚边,她猛地将刀一踢,孙捍天侧身一避,完全不曾注意到凌岁寒在刹那间以掌为刃,出的依然是刀招,霍地一下击中他手腕! 江湖中人打斗,露个破绽诱敌其实是常有的事儿,但孙捍天怎么都没能想到,凌岁寒居然这般胆大妄为,敢用如此危险的招数来对付自己,毫无防备,疼得惨叫一声,真正迫不得已松开右手。 而他手中之刀就这么落到了凌岁寒的掌心里。 只要有刀在掌——无论原本是谁的刀、什么样的刀——凌岁寒都能立刻发挥出极强的威力,又是三招首尾连接如连环,一眨眼间,刀光如银河展开,如果四周群豪依然全部持刃攻向凌岁寒,必能给凌岁寒造成重重一击,但他们这一方必定同样有不少人得身受重伤,偏偏他们谁都不愿意自己受伤,因此压根没有接招的意思,又即刻闪躲后退。 孙捍天离她最近,跑得再快,快不过她的刀,电光石火之间,一片雪白刀光已追上孙捍天的脚步,眼看着就要将孙捍天的整条胳膊斩断——毕竟凌岁寒此刻已经气极,哪怕并不施展阿鼻刀法,杀气也分外炽烈,哪里还管自己此招会不会让对方残废——岂料天不遂她愿,长刀的刀刃刚刚接触孙捍天肩头肌肤,凌岁寒忽闻身后又有金刃破空穿风之声。 一股凛冽的剑气,瞬息间让她的后背起了一阵战栗,也让她登时明白这名敌人的武功绝非孙捍天等人可比,她若再像之前那般原地不动、反手挥刀攻向身后之敌,只会令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只得无奈暂时放过孙捍天,回身一刀斫过去。 刀剑相交,又是一篷火星溅起,她吃了一惊:“凌知白?怎么是你!” “你也是来‘为民除害’的,对吗!”不待凌知白回答,她出招丝毫不停,甚至一刀紧似一刀,猛攻向凌知白的身体。 现场的江湖武士,凌知白几乎都不认识,也不知双方为何打起来,只是见凌岁寒刚才那一招太过凶狠,显然是要那名陌生男子变成残废,她自然必须出剑阻止,本欲挡了凌岁寒这一刀,再详细问问众人情况,岂料才张开口,还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来意,凌岁寒的攻势压得自己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唯有集中精力应对。 愤怒往往会令人失去理智,这时候的凌岁寒已完全忘记了凌知白等定山弟子每年祭拜自己父亲的大恩。而数招过后,凌知白见凌岁寒施展的明明不是阿鼻刀法,还这般狠辣不留情,又怎可能不生气,终于也使出全力,每一招都毫无保留。 在凌岁寒不施展阿鼻刀法的情况之下,她的武功只比凌知白略高出一点点而已,但她适才已打了那么久时间,体力确实有所消耗,颇觉劳累。跟随凌知白而来的定山弟子伫立一旁,尽管忧心忡忡,但见师姐暂时没有危险,按捺住上前助阵的冲动,但四周群豪见状交换一个眼神,趁此机会如雄鹰扑食一般猛地攻上去! 一大片刀光剑影顿时再次亮起,唐依萝微蹙秀眉,扬起语音:“诸位好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她一句话未说完,对面群豪的动作可比她的声音快得多,已然施展轻功跃到凌岁寒身边,刀剑齐出! 与凌知白这样的高手交手,根本容不得凌岁寒分心。这一次,她闪避不及,数柄利刃倏地或刺或劈,她只觉身上几处部位同时一片冰凉,猩红鲜血喷涌而出! 凌岁寒脚步一个踉跄,鲜血的迅速流失让她很快全身都觉无力,但她绝不愿倒在这些人的面前,左手紧紧握着刀柄,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猛地一下将手中长刀插进地面,支撑着自己在原地站定,却显然无法再继续出招,若非凌知白在危急之中替她格开了致命的一刀,只怕她这条性命就交代在了无日坊中。 几乎同时,骤然只听“轰”的一声,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枚信号弹,刹那间冲上天穹,仿佛一道红色的流星在天际划过。 在场群豪一怔:“谁放的信号弹?” 他们放眼向前望去,不过一会儿,一阵清晰明显的哒哒脚步声响起,只见一队身着铁甲的官兵飞奔而来,为首之人还挥舞着一面小旗子,一边跑一边扬声道: “朝廷金羽卫、骁勇卫、铁鹰卫官兵,奉旨捉拿刺客,闲者勿扰!” 群豪正奇怪这里哪来的刺客,那群官兵已穿过他们,纷纷将凌岁寒围住,数柄长刀架住凌岁寒的脖子,指上凌岁寒的胸口。 凌岁寒喘着粗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数道伤口,苍白的嘴唇浮现一抹依然似霜如雪般凛冽的冷笑。 她终于明白,这群人怎么会晓得她是召媱的徒弟,又怎么会晓得她住在此处。 第88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七) 同样明白过来的,还有在场众多定山弟子。显然,今日他们前来无日坊,是误入朝廷官府布置的一个局中。 这让他们心中十分不喜。 哪怕凌岁寒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们也会靠自己本事除恶,凭什么被朝廷利用? 侠者以武犯禁,大多数江湖中人与朝廷中人天生就是对立的。尽管还有少部分武者害怕得罪权贵,对那些贪官污吏卑躬屈膝、极尽讨好;另外少部分武者尚怀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念头,期待能投效朝廷,为国为民做一些事——但定山弟子绝不在这两类人之中,他们不惹事不闹事,面对达官显贵与贩夫走卒都是一样都有礼有节,但也绝不会惧怕任何人。 因此在那群官兵将要带走凌岁寒之际,凌知白当即将他们唤住。 铁鹰卫知道定山派在江湖中的地位,不消说,自然立刻停下;金羽卫与骁勇卫亦今日能够顺利捉拿犯人,多亏了这些江湖人士,也给她一个面子,停步回身:“这位娘子还有事?” “在下记得本朝律法,为人师者无论犯下何种大罪,并不会连坐到自己的学生弟子。诸位军爷押走凌岁寒,应该不是因为她是召媱的徒弟吧?她究竟所犯何罪,不知能否透露一二?” “谁的徒弟?”一名为首的金羽卫官兵摇头道,“我不明白娘子说的是什么,我们今日奉命捉拿此贼,与别人无关,乃是因为她居然胆大包天,曾经潜入润王殿下的府邸,欲要刺杀永宁郡主。” “刺杀?”在场众人全都诧异万分,凌知白迅速追问,“那位郡主她如今可好?” “幸亏郡主福泽深厚,有上苍保佑,这才逃过一劫,但此贼私潜王府、挟持郡主都是重罪!” 若果真如此,这件事倒确实不是定山派该管的。但凌知白眉头蹙起,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即便凌岁寒与她的师君一样,她在江湖里犯下再多伤天害理的事都不奇怪,却为什么要去招惹一个皇室郡主?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干这种杀头的事,总得有个理由。 永宁郡主谢丽徽……凌知白沉吟须臾,在心底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忽地叫了一声:“阿萝。” “啊?”唐依萝一愣,不明白师姐为何突然呼唤自己,看向师姐的眼神,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应道:“好,我试试。” 凌知白不再阻拦那群官兵,眼看着他们押着凌岁寒逐渐远去。 其余江湖人士都有几分疑虑,但不愿与朝廷官府起冲突,面面相觑半晌,受伤之人先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自己止血包扎。至于那些并未受伤之人则走到凌知白的面前,先自报了家门,行礼道谢,随即试探问道:“刚才我听那妖女好像称呼女侠为……” “在下定山弟子凌知白。”凌知白拱手还了一礼,“谢就不必了,断肢不可复生,适才情景,不过……人死亦不可复生,因此在下同样想问诸位一句,今日诸位与官府合谋围攻凌岁寒,亦是因为她刺杀永宁郡主之事吗?” 果然是定山派掌门之徒,群豪不敢怠慢,又客气地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随后摇头道:“既然凌女侠晓得那妖女的名字,那么应该清楚那妖女的来历?我们今日前来此处,纯粹是因为听说召媱之徒居住在这无日坊内,特地前来为民除害。什么刺杀郡主,我们都是刚刚才知道,至于那枚信号弹……”他们皱起眉,目光在自己的同伴之中搜寻,纷纷抬高声音问道:“刚才的信号弹是谁放的?!” “是我。” 适才情况错综复杂,现场乱糟糟一团,是以大多数人并未看清究竟是谁放的信号弹,但他不能保证在场所有人都未注意到自己,与其被人指认,倒还不如自己主动站出来。 “涂兄?怎么是你?你提前和官府有联系?” “我和各位兄弟一样,也是偶然听说召媱的徒弟最近在长安兴风作浪,所以昨儿在城里打听了许久她的下落,正巧被街上巡逻的几个官兵听到。”涂万通立刻解释道,“他们问我打听凌岁寒做什么,我们互相解释了缘由,我才知道原来那妖女在前几日还潜入王府、打算刺杀那个什么永宁郡主。本来我和那几个官兵商量,无论是谁只要一有了凌岁寒的下落,就立即通知对方知道,我们一同前去除恶。但那几个官兵满脸为难之色,说是凌岁寒的武功太高,他们与她交手,肯定会有伤亡——” 在场几名武士忍不住插话:“胆子这么小,还当什么兵?” 涂万通叹道:“除铁鹰卫以外,本朝大多数官兵恐怕只练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武功怎么能和我们真正的江湖人士相提并论?我理解他们的恐惧,于是答应他们,我若找到凌岁寒下落,待制服她以后,再给他们发信号。” 对于涂万通这个解释,群豪显然极不满意,语气里都透着愤怒:“既有这事,你怎么不早和我们说?” “这……是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莫要再告诉别人,怕走了风声。” “走了风声?怎么,难道那些官兵怀疑我们会和那姓凌的妖女有勾结!” 眼看着他们似要吵起来,凌知白不愿现场再发生打斗,犹豫少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转而询问他们怎会得知凌岁寒的身份来历。 涂万通巴不得话题能够转移,第一个回答:“江湖传闻,最近我听好些人说起了这件事。” “其实本来我们最初是不怎么信的,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召媱什么时候收了个徒弟啊。”另有其他武士道,“可到处都说这消息的来源是藏海楼,我们这才决定来无日坊调查,没想到她和还真和召媱有关系,藏海楼的消息果然还是那么准。” 听到此处,一旁定山弟子耸了耸肩,忍不住与自己的同伴嘀咕:“胡振川到底怎么想的,他向来欺软怕硬,这回只顾着对付凌岁寒,一点都不怕得罪藏海楼吗?” “哼,反正他们和凌岁寒狗咬狗,都不是什么好人。” “你小点声,我倒是觉得你说的没什么错,但师姐肯定认为一码事归一码事,如果那刺杀郡主的罪名是胡振川栽赃陷害,我估摸着师姐应该会先把她救出来,再和她算陈家那笔账。” 不出定山弟子们所料,凌知白又向群豪询问起了他们与凌岁寒起因与过程。 群豪本来恼怒被朝廷与涂万通联合起来利用了自己,但听凌知白问得这般细致,回答了几句便不耐烦起来,甚至将怒气转移到了凌知白的身上,只是碍着定山派的威望,终究不敢轻易得罪对方,压抑着不满道:“她既是召媱的徒弟,人人得而诛之,如今她被朝廷官兵带走,也算一桩喜事,凌女侠问这些事又有何意义?我们这会儿伤势严重,能否请您放我去医馆疗伤?” 凌知白道:“那我先陪诸位一同去医馆。” 她使个眼色,遂与师妹师弟们扶起坐在地上的众多伤者。正在这时,却有人在不经意转头的瞬间望见不远处坊门口的方向似走来几个身影,他提醒了众人一声,众人都纷纷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不一会儿,那三个身影逐渐清晰,竟是三名年轻的女子,相貌各有不同,一个清冷,一个绝艳,一个普普通通的脸上长着一道丑陋扭曲的疤痕,同样格外引人注目。 她们低声正说着什么话,霍然间也发现了对面一大群人,登时愕然,心中疑窦丛生,但依然迈步往前,走到群豪面前。颜如舜冲着凌知白一笑:“我们在有朋客栈等了你们许久,实在等不到人,又不知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客栈,便打算改日拜访,谁能想到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 然而说到后半段话之时,她与尹若游、谢缘觉已不约而同缓缓低下头,注视着地上几滩鲜血,眼中冷意十足。 不待凌知白接她的话,群豪已七嘴八舌问道:“你们是谁?来此所为何事?” 话音刚刚落下,忽听“嘎”的一声,众人抬头,居然是一只黑色的乌鸦从一旁宅院的围墙里飞了出来,停在谢缘觉的肩头,朝着谢缘觉与尹若游不停叫唤。 颜如舜瞧了那乌鸦一眼,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竟感觉它的叫声好像透着几分焦急。她沉吟须臾,依然笑如清风,与她此时深邃不见底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何事?我们就住在这儿,回自己的住处,还需要理由吗?” 住在无日坊的百姓本就不少,然而刚才那只乌鸦是从凌岁寒的住宅里飞出来的,偏偏又与她们熟悉,这就令群豪察觉到了异样:“那你们可与凌岁寒认识?” 颜如舜颔首道:“朋友。” “朋友?”简简单单两个字令在场群豪为之一惊,“你是说,你们和凌岁寒是朋友?你们是何时与她认识的,你们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师父是谁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大崇律,唯有犯下谋逆之罪,才会株连九族,但仍没有连坐师徒的法令,更没有连坐朋友的法令。” 自从得知颜重明极有可能是近年来江湖上闻名遐迩的侠盗颜如舜,不管她和凌岁寒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凌知白都对她印象颇好;何况谢缘觉曾经救过唐依萝一命,凌知白更是始终对她怀有感恩之心。因此凌知白突然扬声,打断了群豪的质问,亦是表明了定山派的立场态度。 群豪对她这话极不认同,但瞪了她们几眼,终究还是噤声不语。倒不是他们多么害怕凌知白,定山派在江湖中威望虽高,可大多数习武之人自有一股傲气,包括定山派在内的无论哪一家名门正派,都没有号令武林群豪的权力。只不过凌岁寒的朋友,想必武功不低,而他们有一半人都受了重伤,暂时没了战斗力,如果定山派不帮忙,他们想要胜过这三名女子,怕是相当困难。 无日坊安静下来,凌知白这才向她们三人问道:“你们去过了客栈?凌岁寒为何不曾与你们同去?” “我们与她又非连体婴儿,不在一起有何奇怪?何况我们与凌女侠非亲非故,无论我们三人的行动,还是凌岁寒一人的行动,都不必向凌女侠解释吧?”尹若游上前两步,唇角的微笑是锋利的妩媚,“可是你们似乎在我家门口打了一架,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是自然。”凌知白完全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任何隐瞒,将她来到无日坊以后所发生的事详细说明。 “你说她受了伤?”谢缘觉闻言一惊,多年的养气功夫在这一刻又不管用,脸上神色出现明显的波动,心口便微微发疼,立即运功调养紊乱的气息。 不怪谢缘觉如此激动,她曾经进过铁鹰卫的大牢,深知胡振川的心狠手辣。何况最为关键的一点,以凌岁寒的性子,她只要还能打,绝不会心甘情愿被那群官兵带走,除非她伤势太重,彻底丧失自保的能力,关在狱中,还不知会被胡振川如何折磨。 颜如舜与尹若游同样担忧不已,幸而她们的性格比起凌岁寒冷静得多,扫了在场群豪一眼,即使心中不悦,也并未发作,追问道:“她伤得到底怎么样?” 凌知白道:“伤得不轻,但以我观之,应该没有致命伤。不过……据朝廷官兵所言,他们抓她是因为她曾经潜进王府、欲要刺杀皇室郡主,如果此事不假,绝对是砍头的罪名。我听说这段时间,三位娘子都与她同住在无日坊,因此三位娘子能否告诉我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吗?” 尹若游道:“我们说是假,你就会信吗?” 凌知白道:“不会完全相信,但会作为一个参考。” “既如此,我们说与不说,又有何意义?”尹若游的笑意更冷,打量了她两眼,略一思索,忽然转身走到一家住宅门口,一边敲门,一边道,“其实你刚才说的话,我们也不能够完全相信。” 所以,她要询问*附近的百姓。 这余通坊之所以有“无日”之名,乃是因为居住在此的大部分老百姓,为了生计,早出晚归地干活儿,一年到头儿难得有个休息的时候,看不见此地的太阳,但老幼妇孺操持家务,白日里则基本还是待在家中的。而这些百姓的住宅破旧,薄薄的一层门板隔音不佳,坊内这么大动静,他们不可能完全听不到。 本来,尹若游等人与常萍的关系最为熟络,但今日晌午她们出门时,正巧与常萍偶遇,得知对方接了桩生意,估摸着不到宵禁时候不会回家,尹若游遂先敲响杨满娘家的大门,可“砰砰砰”响了好一阵子,始终不见门开,她只得转而去敲阮翠家的大门,竟同样听不到任何回应。 停在谢缘觉肩头的乌鸦又倏地振翅飞起,飞到尹若游身边,去啄面前的木门。 第三家,第四家……亦是如此。尹若游眸色微动,自认为想明白了原因,不再继续敲门,向那乌鸦招招手,让它回到自己肩上,岂料忽听“吱呀”一声,终于有一扇大门主动打开,从中走出一名总角的女童与一名白花头发、弯腰驼背的老者。 “小老儿姓元名寅,是住在这无日坊的灯匠。”老者刚站定在众人中间,遂向在场众人行了一个叉手礼,有条不紊地道,“适才我本在家中休息,忽听门外响起一阵吵闹声,便站在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了许久,所以刚刚发生的事,我确实略知一二,可以说给几位娘子知晓。” 尹若游本是不信任凌知白,才打算向这些百姓询问,但此刻见了这老者的言谈举止,又心生疑虑,向他身旁的女童问道:“小彩灯,他就是你阿翁吗?” 女童点了点头。 颜尹谢三人早就听说,小彩灯父母早逝,自幼与祖父相依为命,但她们在昙华馆住了这么多日,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她祖父的模样。 随后,那老者将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对话,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颜如舜的脸上渐渐不再有笑容,倏地转过头,目光似飞刀投向一旁群豪:“所以,除了召媱之徒这个身份,诸位并没有别的真凭实据,能够证明凌岁寒是你们口中的妖女?” “这还不能证——” “老丈一直住在这儿吗?”凌知白再一次突然开口,声音里蕴了内力,将群豪的声音完全压制。 凌知白很少打断他人说话,但今日她不愿谢缘觉与颜如舜再受伤害,便尽量阻止双方对话,免得越说越有气,最终又打起来。 元寅点点头:“小老儿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 凌知白道:“听说凌岁寒也已在此处住了一阵子,您应该见过她吧?在老丈看来,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虽住在这里,但近年来身子不大好,难得出门,从来不曾见过那位凌娘子的面,这个问题,请恕小老儿回答不了。”元寅说着抚了抚身旁女童的头发,“不过我这个孙女和那位凌娘子倒是有两次接触,让她来说吧。” 小彩灯极小声地道:“我觉得凌姐姐是好人,那天她还送给我好多蜜饯果子呢,都可甜了。” 群豪嚷嚷起来:“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正邪善恶,说的话能信吗?就那么点蜜饯果子就能把你给收买了?” 小彩灯扁了扁嘴,眼睛里满是委屈,但不敢与他们争辩。 元寅闻言却不恼怒,呵呵笑道:“据我所知,无日坊内许多人家都和那位凌娘子有过接触。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孙女的话,你们也可以问问他们。” 凌知白道:“可是他们好像都不在家?” “不,至少有一部分人在家,我去敲门。”他走到隔壁人家,敲响房门的同时,还高声呼唤这几家主人的名字,随即道,“你们用不着担心,我看这几位娘子很讲道理,你们还是出来,把情况给她们讲讲吧。” 好半晌,终于有几家住户开门走了出来,一眼看见群豪手里握着的刀剑,剑锋刀刃上还染着鲜血,不禁吓得一个哆嗦,但门既已打开,后悔来不及,只能傻愣愣地站在门口。 凌知白上前两步,先柔声向她们问了好,再询问她们之前与凌岁寒可有接触,对此人印象如何。 “娘子说的什么我们都不太清楚。”那数名百姓互相望了望,王大嫂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勉强笑着答道,“我们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妇道人家,每日家里的活计儿都做不完,别的事不太关心。就算想关心,我们也啥子事情都不懂的。” 其余人纷纷附和。 凌知白见状微微一笑,竟不再提起凌岁寒,还顺着她们的话,转而询问她们平日里都在家里都做什么活计儿,辛不辛苦,劳不劳累,做完活以后吃的是什么,是否每天都能吃饱等等家常话题,声音愈发柔和。 谢缘觉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声音低低的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询问身旁同伴:“我们昨日才与她们见过,还一同用了晚膳……她们为何会这般说?” “是我失算。”尹若游忧心道,“我忘了昨日之事,那么多人家一同前来昙华馆。我们不仅没有给他们想要的东西,凌岁寒还当众道破了他们的心思,只怕他们对凌岁寒有怨。” 颜如舜道:“错了。” 尹若游道:“什么错了?” 颜如舜道:“你说错了。” 尹若游向来自负聪颖,又在醉花楼看透了人心,她无论猜测什么事都很少有猜错的时候,万万没料到颜如舜会如此干脆利落又斩钉截铁地说自己“错了”,她颇有些不满,保持微笑道:“哦?那你觉得是为何呢?” 颜如舜道:“要不要打一个赌,我赌她们只是害怕。” 尹若游道:“你是说她们害怕江湖人士?” 颜如舜道:“武力与权力一样,都可以在顷刻间夺走一个普通人的性命,像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对于真正的普通百姓而言,只要是练家子的江湖人士,无论是正是邪,是善是恶,所拥有的武功,和神仙妖怪的法术其实没多大区别,可是他们要如何才能分辨谁是好神仙,谁是坏妖怪呢?何况,即使是所谓的神仙,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发怒,说不定也会将降下天灾,他们怎可能不怕,自然想要敬而远之。对了,你们也晓得,我从前游历四方,听说哪户人家失窃,都会在私下里与他们联络,设法帮他们追回财物。但每一次我和那些百姓初会,哪怕是对方先求我出现,等真的亲眼看见了我,他们还是战战兢兢,说话结巴个不停,须得我安抚许久,他们才能渐渐放下戒心。” 尹若游沉吟道:“但她们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亦是江湖人士,她们撇清与我们的关系,装作似乎不认识凌岁寒的模样,不怕我们事后报复吗?” 颜如舜道:“人在恐惧的时候,脑子往往是懵的,只想远离所有的危险,无论什么事情都先否认,哪能想那么多呢?” 尹若游蹙起眉头,将信将疑,欲言又止。而就在她们低声说话的同时,不远处又有一扇门悄悄打开,门里冒出一个脑袋,举目望向前方人群,眼珠忽然转了转,刹那间拔高声音: “女侠姐姐,是你吗!” 在场的“女侠”不止一人,群豪先瞧了瞧那出声说话的少女,又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定山派许见枝“啊”了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道:“你不会是叫我吧?” “女侠姐姐,真的是你!”阮翠脚步欢快地跑过去,她母亲在身后拉都拉不住,很快跑到许见枝跟前,“你不认得我了吗?去年也是二月的时候,我在街上卖花,冲撞了一位贵人,差点被他家仆役打了一巴掌,多亏了女侠姐姐你出手相救,还一路护送我回家。可惜我问你姓名,你只说你是定山派的弟子。” 这种举手之劳对于许见枝而言实在平常,她回忆片刻,好像是有此事,“哦”了一声,心道难怪这地方自己似乎曾经来过。而四周其余百姓听见她们这番对话,双眼登时亮起光芒,脸上表情又惊又喜:“定山派?各位大侠都是定山派的道长吗?!” “在下确是定山弟子凌知白。”青衫长剑的女郎拱了拱手,先报出自己的名字,又微微侧身,让自己的师妹师弟们都做了自我介绍。 那数名百姓彻底放下心,挺直腰杆,身体不再发抖,甚至眉开眼笑,极亲热地与凌知白与许见枝等人问好。而她们因为欢喜激动,嗓门不小,“定山”二字随风传到了附近其余人家,每一扇紧闭的房门终于都逐渐打开。 这一变故,看傻了在场除定山弟子以外的所有江湖人士。 随后,包括阮翠与杨满娘在内众多无日坊百姓都认认真真回答了凌知白的问题,说出自己对于凌岁寒的印象。 “就凭这些事,你们就认为她肯定是好人?”一旁孙捍天等人回过神来,听得满脸惊疑之色,一方面奇怪她们口中的凌岁寒怎么和传闻中的召媱大不相同,一方面绝不愿承认自己错伤好人,怒气冲冲道,“那锭银子又不是凌岁寒给你的,关她何事?你们不是说,昨日你们前去拜访,她什么都没有给你们吗!” 他们的手里始终握着刀剑,血迹未干的刀剑,再大声一吼,在场百姓吓得心一跳,全身瞬间冒起冷汗。下一瞬,所有定山弟子不约而同迈动脚步,都护在了她们身前。 段其风脸色冷,语气更冷:“你们说话可以小声一些,我相信大家都能听得见。”随后回头看向那群百姓,立刻变了一张脸,又是笑容满面。 她们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片刻,其中年纪最大的一名老妇突然开口说话:“她是什么都没有给我们,但昨晚她们和我们一起吃了顿晚饭。先前我们一直以为那四位娘子是显贵出身,一锭银子对她们那样的人家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我根本没想到,昨天那位凌娘子却告诉我们,她手里没多少银子,但今后我们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我们可以找她们,她能帮都会帮。我活了也有六十来年,见多的人和事其实不少,我能听得出来,她说的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实意。我们今儿才明白,原来那四位娘子根本不是什么豪门贵女,而都是江湖侠客,可是……可是江湖人和我们也同样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的,能这般平等待我们、把我们当朋友的,我们所知道的,除了各位道长,也就只有那四位娘子了。所以……所以我们才觉得那位凌娘子必定是好人。” 这番话落,凌知白若有所思,侧头看向自己的师妹师弟们,均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颜如舜与她们的距离不近不远,站在一旁墙边,倏然展开笑颜。 能有这群百姓为凌岁寒说好话,或许能解开定山派与凌岁寒之间的误会,颜如舜为此而笑并不奇怪,然而令谢缘觉疑惑的却是她的笑容里似乎还有一点自嘲,遂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颜如舜道:“我笑我和阿螣,我们……都赌输了。” 尹若游如花艳丽的一张脸上露出极复杂的神色,思索少顷,忽道:“我们先回昙华馆。” 谢缘觉道:“现在么?” 尹若游道:“目前最要紧的事是救出凌岁寒,伤了她的人以后再教训,我们先回昙华馆商量一个计划。” 三人的任何动作,都在四周群豪与定山弟子们的注视之中,但他们踌躇一阵,并未阻拦。 另一边,凌知白与那群百姓又说了几句话,这才郑重向她们告辞,继而向群豪道:“诸位不是还要治伤吗?我们还是先找医馆吧。” 告别无日坊,众人在附近寻了一家医馆,伤者前去求医,凌知白则率众多定山弟子在对面一家酒楼临窗而坐,耐心等待。这会儿还不是用膳的时候,酒楼里的客人并不多,倒是颇为清静,酒博士将点心给他们送来,他们道了一声谢,怔怔地看着盘里点心,谁都没有动筷,静默良久,才有人忍不住道: “师姐,你怎么还不批评我们啊?” 凌知白道:“我为什么要批评你们?” “虽说以少胜多,很不公平,很不讲道义,但是对付那种十恶不赦的妖女,也不需要讲什么公平,所以……我们干脆旁观,也没有阻拦……你真不批评我们啊?” 凌知白道:“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众人默然不语。 凌知白低首看向自己的右肩,轻声道:“我很清楚,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所以虽我不太赞同你们的想法,但是这件事,谁都可以批评你们,唯有我不可以。” 众人把头埋得更低:“师姐……” 段其风叹了一口气,突然将话锋一转:“那个人我见过。” 凌知白道:“哪个人?” 段其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相貌和我们不太一样的那位娘子,应该不完全是汉人。” 凌知白道:“她叫尹螣。” “尹螣?”段其风奇道,“据我所知,她是姓尹,但不叫什么尹螣,而应该叫尹若游。” “什、什么?”显然这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不可置信,七嘴八舌地询问,“段师兄,你没开玩笑吧,是长安城最出名的那个舞姬,什么‘银龙女’尹若游吗?你在哪里见过她?” 段其风道:“当然是在醉花楼。” 此言一出,四周登时鸦雀无言,众人目瞪口呆,比方才更惊讶一百倍的目光注视着他。 定山有派规,但凡定山弟子,绝不可前往风月场所寻花问柳——这一条派规如若违反,受到的惩罚可不轻,甚至有可能被逐出师门。凌知白看向这位师弟的目光渐渐有些严厉。 段其风咳嗽两声:“你们听我解释。” “前年拾霞师叔到长安办事,晓晓不愿和师叔分开,非得缠着一起去,但她年纪还那般小,师叔怎么可能带她下山。”段其风顿了顿,将声音压得越发低,“哪里料到她那么胆大包天,师叔下山以后,她居然偷偷跑了下去,不知怎么问的路,还真一路跑去了长安。” “啊?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唐依萝闻言脸色微变,下意识合起双掌,祈祷上苍保佑自己师妹平安无事,又赶忙问道,“她一个人在山下没受欺负吧?” 段其风笑道:“这事发生的时候你跟着三师叔到云意门做客,又不在山上,你怎么知道?我说,这都前年的事情了,你这会儿祈祷能有什么用?其实你应该明白的,我们晓晓师妹天生神力,这世上能欺负她的人不多,但她毕竟年幼,我们肯定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山下乱跑,掌门派了好多人外出寻她,结果——师姐,接下来的事情能说吗?” 能获准许下山历练的定山弟子,品行都经过考察,凌知白相信他们对待同门的情义,点点头道:“你说吧。” 段其风道:“结果她到了长安,却找不到七师叔在哪儿,又见长安繁华,玩心大起,竟跑到庆乐坊去玩。我们终于打听到她的下落,吓了一跳,赶紧去庆乐坊寻她,万幸找到她的时候不晚,她一切安好,一丁点事都没有。而我当时在醉花楼搜了一圈,便见了那尹若游一面,只不过她在台上,我在台下角落,她应该对我没有印象。” “晓晓她怎么……”唐依萝听到此处,后怕不已,纵使段师兄已明确表示晓晓师妹一切安好,她一颗心仍砰砰跳个不停,喟然叹道,“罢了,她无事便好。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奇怪,这事发生的时候我不在山上,怎么我回来以后,都没有一个人和我说呢?” 凌知白道:“她并不知晓庆乐坊是什么地方,只在坊内待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被段师弟等人寻到。说起来,倒也是小事一桩,我们自然不会在意,但若是传了出去,免不了江湖里有些多嘴多舌的……对晓晓名声不好,所以我们罚过她以后,谁都哑口不言,只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 在场定山弟子听懂她的意思,立刻做下保证:“师姐放心,我们也绝不会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凌知白道:“除此之外,尹螣便是尹若游、以及她住在无日坊一事,亦要守口如瓶,不可告诉任何外人知道。” 唐依萝道:“师姐觉得她很有可能是逃出来的?” 凌知白颔首。 众人再次立即道:“是。” 凌知白继续沉思:“另外,我们在长安的这段时间,如果她被人发现,尽量帮她一帮。她既已离开醉花楼,就莫要让她再回去。” “这个就没必要了吧?”齐在明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可是凌岁寒和颜如舜的朋友,能是什么普通人吗?还需要我们帮忙?” 凌知白道:“她身为长安城第一舞姬,平日里多与达官显贵、甚至皇亲国戚打交道。师尊常和我说,在如今人世间,权力并不输给武力。所以我猜想,纵然她是武学高手,也不一定能……不然她不会待在醉花楼那么多年。” 齐在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遽然笑道:“她们这个组合实在奇怪,师姐你说,她们是怎么会凑到一起,住到一起的啊?” 凌知白摇首道:“我不知道。” 在场众人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桌子角落边一名头戴喜鹊金钗的少女张了张口,好像欲言又止的模样。 凌知白注意到她的异样,即刻问道:“春燕师妹,你想说什么?” 春燕被点了名,一怔,控制了一下加快的心跳,深呼吸一口气,才缓缓道:“这几个人身份来历都不简单,我在想……那个叫元寅的老翁会不会同样不是普通人物?” 凌知白道:“为何?” 唐依萝道:“我怎么觉得不可能,你们看他脚步虚浮,完全不像会武功的样子。这若是装出来的,得是多么厉害的高手。” 春燕道:“他不仅脚步虚浮,而且弯腰驼背,好像一个普通老头儿,偏偏……偏偏他看起来气度不凡,和我们说话一点都不害怕。” 凌知白道:“就因为这一个原因?” “是……”春燕小心翼翼道,“师姐觉得,这点原因不够吗?” 凌知白凝眸看了她片刻,神色愈发郑重:“记得下山前,掌门曾经和我们说过什么吗?” “啊?”春燕脑中一片空白,“我……我不知……” “抱歉。”凌知白笑道,“我刚才忘记,你是和段师弟一起下山的,你没有听过掌门的嘱咐。” 每一年,只要定山派有新的弟子下山历练,掌门凌虚都会将他们召集,做一番交代,叮嘱他们下山以后要注意的事宜。其中尤为重要的一点,无论走到哪里,都须得多多和当地的老百姓接触,不要仗着自己学了武,成了名门大派的弟子,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布衣平民。 江湖属于人间,庙堂亦属于人间,而这个人间的运转永远离不开那些百业百工的老百姓。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能力,见过世面更不少,有时见识甚至不输给武林宗师与庙堂天子。 正因如此,定山弟子永远信任老百姓,永远与老百姓站在一边。 然而……陈娟是老百姓,无日坊的人家亦是老百姓。凌知白从未遇到过这种矛盾的情况,此时其实心如乱麻。 第89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一) 昙华馆内不染血迹,松柏杨柳依然青翠如许,那只黑羽乌鸦却飞上枝头,“嘎嘎嘎”叫个不停,叫得颜如舜心烦意乱。 颜如舜本想询问一句“这乌鸦羽毛已经长齐,学会了飞翔,难道你们还准备一直养着它不成”,又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沉吟道:“只要知道她被关在何处,救出她应该不难,只不过……” 尹若游道:“只不过根据凌知白与元老丈的说法,那些官兵抓走她的罪名是刺杀郡主,看来润王已觉察那天的事情有蹊跷,与尚知仁把话说开,而尚知仁知晓凌岁寒的存在,才会立即猜出那名‘独臂刺客’的身份。纵使我们把凌岁寒从大牢里救出来,她将会永远背着刺杀郡主的罪名,永远被朝廷官兵通缉,今后只能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你是担忧这一点,对吗?” 颜如舜道:“不错,既然要救人,就要救得彻底,让她、让我们再无后顾之忧。” 尹若游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颜如舜与谢缘觉齐齐看向她。 尹若游道:“既然我们离间润王与尚知仁的计划失败,那我们就让尚知仁和他真正的敌人相斗,最好是立刻斗一个鱼死网破。” 颜如舜道:“他真正的敌人?贺延德?” “尚贺二人都是臣子,他们斗得激烈,反而是圣人喜闻乐见之事。”尹若游摇摇头道,“唯有皇位争斗,才能真正天翻地覆。” “尚知仁是文臣,而非武将。”谢缘觉思索道,“他的手上没有兵权,不可能有谋逆之心。” “他当然不会造反,他对大崇朝忠心得很,可当今天子年岁已高,他心里有扶持登基的皇子对象。”尹若游心中算盘打得越响,脸上笑容越是嫣然动人,“我和你们说过,在圣人百年以后,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两位亲王,一个是润王谢惟,一个就是睿王谢慎。” 谢缘觉几乎不动声色,唯有眼皮跳了一下。 尹若游继续道:“他们当然一直在斗,但都是私下里交锋,斗得倒不算太凶,倘若我们设法让他们的斗争发展到明面上来,让圣人感觉到不安,而尚知仁亦参与其中,他才会死无葬之地。” “这会牵连很多人的,死很多人的。”谢缘觉面无表情地开口。 “死便死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尹若游毫无所谓,身体微微前倾望着她,托腮笑道,“我明白你不喜欢杀人,如果你实在接受不了,那么这件事你可以不参与,我们也一定会将凌岁寒救出来。但你那天说过,我的计划,你不会再阻拦。” 让长安朝堂大乱,本来就是尹若游从前的目的。 “可是……可是你之前的计划尚在可控范围内,而皇位斗争,如你所言,必定天翻地覆,甚至天崩地裂,或许会牵连到无辜之人。” “朝堂之上有无辜之人吗?” “有。” 尹若游“嗤”地一笑:“你比我更了解他们?” “朝廷百官,你不是全都见过。至少……睿王府的人,你没有见过。” “那么——你见过?” 谢缘觉无言。 在两人对话期间,颜如舜一直沉默。尽管她也认为尹若游这个方法太过极端激烈,能不能成功先不论,一旦计划实施,不知会让多少人陷入深渊,万劫不复,然而尚知仁不除,无论是凌岁寒还是尹若游,甚至她和谢缘觉,她们四个人都不可能真正安宁。她正思索能否有别的更温和一些的法子,忽然听不见了谢缘觉的声音,她把头一偏,见谢缘觉神色微动,大感诧异。 谢缘觉在她们四人之中一向最能保持冷静,很少被外物影响情绪。 倘若她脸上神色有了变化,哪怕只是微如涟漪的变化,也足以证明她内心的涛澜汹涌。 颜如舜与尹若游下意识对视一眼。 尹若游忽地意识到自己玩笑似的一句话恐怕还真的说对了,眉梢挑了挑,故意笑道:“既然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不反对。重明,待会儿你先去——” “我见过。”谢缘觉脸色恢复如常,语气也极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见过睿王府的人。” “仅仅见过,不至于让你如此维护他们吧?”尹若游问。 谢缘觉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我姓谢,‘缘觉’二字是我师君赐给我的名字,我本名谢妙,睿王谢慎是我的亲生父亲。” 现场一片沉寂,气氛登时冷凝,连那只黑羽乌鸦似也叫得累了,停在距离她们最近的一株大树的枝头,歪着头打量她们。 纵使料到她与睿王有关系,可适才颜尹二人在脑子里瞬间猜了十几种可能,都没有猜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关系。 半晌,尹若游才肃容道:“那么当今天子是你的祖父,你是皇室县主?” “我的封号是宜光县主。不过……”谢缘觉道,“这个身份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已离开睿王府很多年,今后也不会再回去。我小字是舍迦,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称呼我的小字。” 唯有关系亲厚的亲人朋友,彼此之间才会以小字称呼。 颜如舜与尹若游再次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旋即不约而同一笑。 而她们这一笑起来,气氛立刻轻松不少。 “离开睿王府多年?为什么?其实,如果当初胡振川知道你的身份,他是绝对不敢栽赃诬陷你的,你那日也不必受牢狱之苦。” 谢缘觉又坐了下来,与她们一同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将自己从前的经历婉婉道来:“我自幼多病,被父母送往了长生谷求医。后来机缘巧合,长生谷的九如法师收我为徒,蒙她倾囊相授,如今我医术已有所成,便拜别师君,前来江湖闯荡。” “可你的病——”颜如舜与尹若游异口同声,声音碰撞在了一起,遂又顿了顿,颜如舜眼神示意尹若游先说,尹若游才接着道:“可你的病看起来并没有痊愈。不是说九如法师医术高明,这天下没有她治不好的病症吗?” 这语气里充满明显的、毫不掩饰的关心。 谢缘觉心弦一动,心口在刹那间微微发疼,她唇边却浮现微笑:“已比幼时好了许多,只要我再调养三四年,就能与常人无异。” 颜如舜放下心,再问道:“那你为何又说今后也不会再回睿王府?睿王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尹若游道:“做江湖人可比做皇室县主自由得多。至少不会像谢丽徽那般,被随随便便指婚,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臭男人,困在深宅里一辈子——所以你干脆舍弃县主的身份,即使来到长安,也不和你父亲相认?” 本来颜如舜的问题,谢缘觉一时答不上来,正要赶紧编一个借口,忽听见尹若游已为自己找到理由,她自然立刻点点头,随后若有所思,忍不住琢磨起尹若游的话。 她是注定早逝之人,因此包括婚姻在内的等等琐事压根就从来没有在她的脑子里出现过。然而今日尹若游这一番话如同在她的心湖投下一颗小石子,她承认对方说得不错,倘若自己无病无灾,在这个年纪必定已经开始议亲——如果她一直待在长安,始终以“宜光县主”的身份活在父亲的庇佑下,朝廷皇室的庇佑下,或许她会选择顺从;但自从离开了那富贵又拘束的睿王府,尽管长生谷偏僻,不在红尘之中,却也是一方完全不同于长安的别样天地,何况她学了医术,有了一技之长,现在的她是完全不愿意随便嫁人的。 即使有朝一日,上天开恩,她的病突然不治而愈,她应该会与母亲兄长相认,大概也会看望一下父亲,可是无论如何,她都绝不可能再接受这样的命运。 生命,自由——这两者若必须选择其一,自己会作何选择,这世上之人又各自会作何选择呢? 先前她一直不明白尹若游为何不惧怕死亡,现如今却渐渐有所领悟。 “舍迦?是梵语里的那两个字吗?”颜如舜自认为明白了她改名行走江湖的原因,便不再往别处思考,突然呼了一声她的小字,展颜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会为你瞒着。” 谢缘觉颔首:“多谢。” 尹若游道:“你不希望我伤害你的父亲?” 谢缘觉沉吟有顷,迟疑着开口:“之前你和我们谈话,曾提到五年前的裴家案。你说得对,或许我父亲为人是有些懦弱,在他休弃我阿母这件事上,我也怨过他……我重回长安已有多日,不曾回家看过一眼,这亦是原因之一,可是……可是他毕竟是我亲生父亲,我并不希望他死。况且,我大哥谢钧与三哥谢铭自幼对我极好,我更不希望他们受到一点伤害。” 尹若游道:“我明白。既如此,我保证我不会对他们动手。” 谢缘觉道:“但凌岁寒的事……” 尹若游道:“那天我和吴昌谈话,让他误以为秘册在凌岁寒的手里,虽说尚知仁如今已经知晓这是我在骗他,但假作真时真亦假,在没有亲眼看到秘册以前,虚虚实实,他也不能完全否定秘册在凌岁寒手里的可能,所以他暂时不会对凌岁寒下杀手,我们还有一些时间思考计策。” “怕只怕……”谢缘觉依然忧心,“他会为了秘册对凌岁寒严刑拷打。” 颜如舜蹙眉道:“如果她被关在铁鹰卫,我倒是能去看看她,但我猜尚知仁和胡振川他们不会那么傻……看来目前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她究竟被囚何处。” 第90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二) 一具比人更高的铁刑架,凌岁寒一只手与两只脚都被镣铐紧紧锁住,腰上还缠了两根铁链,将她完全扣在了刑架上。 她身上的几道外伤,已有大夫为她上药处理,可惜对方的医术实在比不上谢缘觉,血是止住了,疼痛是半点也未得到缓解。她忍不住默默腹诽了一句,目光四望,观察起四周地形。 天下的牢房倒都差不多,阴暗潮湿肮脏逼狭,仿佛连空气都是浑浊的,凌岁寒还在其中闻到一点血的味道。 不知是曾经谁的血?* 但她可以肯定,此处绝非铁鹰卫的大牢,守卫显然比铁鹰狱更加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其实以凌岁寒的性子,在一般情况下,只要她还没死透,她绝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必定坚持战斗至最后一刻——然而当时突然来到无日坊的那群官兵异口同声的那一句“奉旨捉拿刺客”让她迅速意识到,此次行动的幕后主使,恐怕不止胡振川,还有润王谢惟,甚至当朝宰相尚知仁。而此前尹若游已和她提过醒,她早将她拉下水,尚知仁迟早都会为了秘册之事而找上她们的麻烦。 既然为了秘册,尚知仁就不会立刻杀了自己。 所以,她与其拼掉自己一条命,还不如在牢里养养伤,只有伤好了,才有机会脱困。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围墙,以及锁在自己手腕脚腕上的铁镣铐,她发现即使自己伤势痊愈,想要离开这儿也不是一般地困难。她虽不惧怕,却很有些焦虑,脑子转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一个好方法,忽听沉寂的牢房里响起一阵清晰明显的脚步声,她放眼往前望去,遂见一名已近耳顺之年的华服男子,带着数名铁甲官兵,正负手款步走来,片刻之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立刻又有官兵点燃更多的灯烛,幽暗的大牢里,光影绰绰。凌岁寒目光往下,隔着铁栏杆,盯住对方腰间的金鱼袋,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伤好些了么?”然而出乎凌岁寒的意料,尚知仁并非一见到她便疾声厉色,反而满面笑容,说话语气也温和得古怪,“我请了宫里最好的女医为你治伤。你放心,她说你身体底子不错,这些伤要不了你的命,至于什么时候能够痊愈,得看用什么样的药。” “多此一举。”凌岁寒偏了偏头,又斜着眼睛瞧他,“你们不是说我是刺客吗?按照大崇律,我迟早都是会被砍头的,伤好不好又能有什么用?” “但你现在不是还没有认罪吗?”尚知仁笑道,“你究竟是不是刺客,如今也只是怀疑。如果之后发现挟持永宁郡主的刺客另有其人,你自然会被无罪释放。” 凌岁寒“哦”了一声:“原来你们也知道你们没有真凭实据。” “人证也是证据的一种。润王殿下就是最好的人证,他若说你是刺客,那你一定就是刺客。” “那他人呢?” “还有不到两月,便是圣人寿辰,他身为人子,又是人臣,这几日在为圣人的寿宴准备,暂时无暇审问你。因此这桩案子,目前由我来负责处理。” “所以我到底是不是刺客,就是他一句话的事,而他又把这个权力交给你了?”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难道本官还会办冤假错案吗?”尚知仁立即否认,但见凌岁寒确实懂了自己的意思,十分满意,挥手让在场官兵暂时退下。官兵们面面相觑,审问这样的朝廷重犯必须有不止一名官吏陪同,不然于法不合,但他们不敢违逆尚相公命令,犹豫须臾,退到大牢门外。牢里再无人掌灯,瞬间又变得昏暗无比,尚知仁注视着凌岁寒的面孔,话锋骤然一转:“前段日子,你是不是得了一本册子?” 终于听他说到正题,凌岁寒冷笑一声,本来不想回答,然而转念一想,那秘册不在自己身上,就在尹若游等人的身上。如果自己不说话,说不准他接下来又会设法将尹若游等人也抓进牢里。 而自己若是承认,他必专注审问自己一个人,一来暂时不会再找尹若游等人的麻烦,二来更不敢现在就要了自己的性命。 是以她扬眉笑道:“册子?好像前不久是机缘巧合得了一本,上面写的文字莫名其妙,我看了很久也没看懂。只不过……我发现有人为了得到它而不择手段,所以猜它应该很重要,现在看来我猜得没错。” 尚知仁心底一震,正色问道:“它现在在哪里?” “我自然不会把它带在身上。至于它藏在哪儿……我凭什么告诉你?它被我得到,便已经是我的东西。” “你不是蠢人,把它交出来,你可以得到什么好处,你应该很清楚。除非,你不怕死。” “你第一句话说得不错,我当然很聪明,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可惜你不知道的是,我这人天生反骨,叛经离道,别人越想让我干什么,我就越不想如别人的意。” “没关系。”尚知仁仍然毫不动怒,似乎很好脾气地笑了笑,“我早料到你会这般说,但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回答做不得数。我给你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再给我新的答案。只是在这期间……你恐怕要受些苦了。” 话落,他陡然抬高声音,将守在大牢门外的官兵叫进来,轻描淡写道:“她不肯交代永宁郡主被挟持那一日她的行踪,用刑吧。” “是。” 众官兵齐声领命。早被那为首的官兵握在手中的长鞭被倏地甩出,“啪”的一下打在凌岁寒的身上,凌岁寒闷哼一声,第二鞭第三鞭甚至第四鞭第五鞭相继而至,不可避免地打在她的伤口上,那数道才被包扎不久的伤口又在顷刻间渗出鲜血来,疼痛登时加倍。 疼是真的很疼。 哪怕过去十年间,只要凌岁寒一举起刀,练起阿鼻刀法,就会与疼痛为伴,可就算她再有一千次一万次这样的经历,疼痛仍永远是疼痛,苦难仍永远是苦难,不会改变它带给人的痛苦。不一会儿,凌岁寒的白衣彻底变成红衣,她宁死也不愿对人示弱,依然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尚知仁见状不禁有几分佩服,笑道:“不错,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更能忍。怎么,想要当英雄吗?可惜,越是英雄,吃的苦就越多,你这又是何必呢?” 凌岁寒突然开口,又是“啪”的一声,越打越狠的长鞭让她的身体肌肉不由得微微痉挛了一下,她才刚刚说出一个“我”字,声音吞了回去。 尚知仁只当她忍受不了,终于要向自己交代秘册下落,当即吩咐官兵停手,随即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我是女子。” 身上剧烈的疼痛未消,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声音还不免有些隐约的颤抖,最后两个字却说得斩钉截铁。 尚知仁一愣,莫名其妙地道:“我看得出来。这又如何?” “所谓雌雄者,女与男也。我师君从前就和我讨论,这世上亦有不少大仁大义大勇兼备的女子,但为什么夸赞这类的人,无论女男,都得用‘英雄’这个称呼?总之,我是女子,我才不要当什么英雄。” 尚知仁听得更怔,他不理解凌岁寒这会儿怎么还有心情与他辩论这种没意义的话题,只觉得好笑:“那我称呼你为女英雄?” “那你怎么不当男英雌?不,我说错了,英雌英雄,你都不配。”凌岁寒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身上的血珠滴滴滑落下来,她稍稍顿了顿,唇角一抹冷笑,语气里的嘲讽之意更加明显,“像你这样的人——只能当狗熊!” 自从尚知仁入阁拜相,近二十载的时间,还从未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对他如此辱骂,他眉头青筋跳了一跳,保持了许久的“君子”风度差一点裂开,深呼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将怒气忍住,笑道:“好,你的确有志气,刀斧加身而不惧,那我怎么能不满足你呢?”继而吩咐一旁官兵:“继续吧,只要别把她打死,这里的刑具你们都可以试一试,反正她也不怕。等她什么时候后悔了,有话想与我说了,再派人禀告我。” 话落,他即转身离开。 须臾过后,沉重又响亮的鞭笞声再一次在阴暗的牢房中响起。 而尚知仁走出大牢,牢外天色已暗,如墨的夜色不知在何时侵吞了整个天地。 谢缘觉本想趁夜查找凌岁寒被关的地方,但颜如舜与尹若游知道她的身体熬不得夜,让她先回房好好睡一觉,颜如舜则独自前往铁鹰卫探查。 果然没能在铁鹰卫的监牢中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无奈之下,她们只能等到次日天明,谢缘觉早早起了床盥洗,在路上吃了两块糕点,直接到了铁鹰卫,面见胡振川,和他虚与委蛇了一番,希望能从他的口中探听出一点关于凌岁寒下落的线索;颜如舜担心谢缘觉的安危,又以自己的绝世轻功,提前藏身在铁鹰卫中,暗暗细听他们的对话,专注在场所有官兵的动向。 至于尹若游,她则易了个容,打扮成普通民女的模样,坐在铁鹰卫附近的茶寮里等待接应。她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看似悠然自得地喝着茶、吃着点心,实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铁鹰卫的方向,而街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行人皆映入她的眼帘,忽见一辆紫锦帷幔、又装饰了许多金珠玉宝的大马车停在了对面一家酒楼门口,车里走下来两名年轻女郎,一个红衣,一个青衫,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因这两名女子都是尹若游认识之人。 但在此之前,尹若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个人——润王府的永宁郡主谢丽徽与定山派的亲传弟子唐依萝——居然会并肩走在一起。 似乎还有说有笑,相谈甚欢? 看来她们认识的时间大概已不短。【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三) 看着谢丽徽与唐依萝走进对面酒楼,尹若游感觉事有蹊跷,离开茶寮,穿过人群,刚到酒楼门口,便有数名护卫打扮的壮年汉子将她拦住。 “你们拦人作甚?”谢丽徽才坐下来,扭头看见门口情景,立刻扬声吩咐道,“让她上二楼吧,还有这儿的所有客人让他们都暂时到二楼用饭,一楼的地方给我空出来,我要和唐女侠比武。” “这不还是影响店家做生意么?”唐依萝站在她对面,并不赞同此举,“我们还是去城郊找一片空地吧。” “不行不行,我可等不及了。从前我求你那么多遍,你都不愿意答应我和比武,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你同意,再耽搁一会儿,你反悔怎么办?你刚才说不能在大街上打,我可已经让步了,现在我又没把这些客人赶出去,哪里会影响店家做生意?你不许再找借口!”谢丽徽的神态语气里都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娇蛮,似突然想到什么,又倏地将话锋一转,“说起这事,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之前我求你那么多次和我比武,你都不肯答应,今天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立刻同意了?” “本派有规矩,若对方不是江湖中人,定山弟子便不可与其动手——”唐依萝才说了两句,谢丽徽又忙不迭插话“我虽然可能不算完整的江湖中人,但我也会很厉害的武功,难道不能算半个江湖中人么”,而听她如此闹腾,唐依萝依然满面笑容,酒窝里始终盛着阳光,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解释,“但后来我把这事说给我师姐听,师姐告诉我,门规固然很重要,但只要不违公理正义,遇到特别的事也可以稍稍灵活一些,因时制宜。你喜欢比武,那如果我让你开心,也算是做好事了对不对?” 谢丽徽频频点头:“对对对,当然对。你师姐哪位?她这话说得不错。” 听她夸赞凌知白,唐依萝脸上笑容更加明媚,但再次开口,清脆的声音却多了几分郑重:“可是——那些客人在一楼坐得好好的,按的顺序先来后到,他们本就是想坐哪里就坐哪里,我们突然要求他们换位子,将心比心,他们一定会很不开心的。何况,酒楼每时每刻都会有新客人前来光顾,但我们在这里比武,闹出的动静,一定会吓跑很多新客人的,岂不是让老板亏了钱?那老板同样会很不开心的。为了自己开心,让别人不开心,好事就会变成坏事,我觉得……我们不可以这么做。” 谢丽徽听得呆呆的:“还能有这么多麻烦呢?我看话本里写的,好多大侠都是在酒楼客栈里打架,也没有提到你说的这些情况。难道我看的书又是假的?” 唐依萝笑道:“这倒不是假的,不少武者行走江湖,对这些事确实不太注意……但就算是常常发生的事,不代表它是对的呀。” 那小心翼翼侍奉在一旁的酒楼老板听她们对话听到此处,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放下,但眉间浮现些许茫然,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两步,叉着手向谢唐二人行了个礼,试探着询问了唐依萝的尊姓大名,是江湖里哪门哪派的弟子。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的名字也是普通名字,哪里称得上什么尊姓大名。”唐依萝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的姓名,但又紧接着颇为自豪地报出自己定山弟子的身份。 那老板闻言大喜,同时恍然大悟,小声嘀咕了一句:“果然果然。” 谢丽徽则扁了扁嘴,想了一想,眼睛忽然亮起道:“那这样好不好,我给这些客人每人一锭银子,他们总应该愿意换位的吧?至于新来的客人……”她转过头,询问那老板大概每日能有多少收入,旋即吩咐侍卫给了他更多的钱。 唐依萝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默然半晌,见拿到银子的客人大都立刻欢欢喜喜地上了二楼,她只能道一声:“好吧!” 不一会儿,一楼变得空荡荡,连桌椅等物也大都移开,谢丽徽与唐依萝这才同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谢丽徽本想让对方先出招,迟疑须臾,不知想起何事,突然一咬牙,发了狠,施展全部功力,如虹长剑猛地向唐依萝刺去;唐依萝微一侧身,手腕一转,剑尖微颤,只听得“当当”两声,两人只交了两招,唐依萝手中之剑已蓦地抵住谢丽徽的脖颈。 四周护卫立刻冲上前去,将唐依萝围住,而唐依萝又在刹那间归剑入鞘。 谢丽徽整个人呆住,好半晌不言不语。 唐依萝见状颇感抱歉,小声开口道:“刚才可能是你没有准备好,要不要……我们再比一次……?” 其实她本是想多让谢丽徽几招的,偏偏谢丽徽的剑法破绽太多,她还没来得及纠正自己肌肉记忆,便轻轻松松破了对方那三脚猫的功夫,又轻轻松松将长剑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不,我刚才准备很好。”谢丽徽闷闷道,“你的武功在江湖上排第几?” 唐依萝道:“我的武功很一般,幸而还不算垫底,如果在我们师姐妹兄弟们当中比……我大概不上不下,排在中等吧。” “很一般?不上不下?排中等?原来……是真的……”谢丽徽彻底绝望,遽然把手中长剑一扔,坐到了一旁桌边生闷气。 唐依萝蹲下了身,将这柄长剑捡起,双手捧到了她面前,温言笑道:“师姐从前常和我说,剑是剑客的伙伴,何况这是一柄好剑,你不要跟它生气嘛。其实身为江湖中人,武功本不是最重要的—— “怎么不重要?我觉得很重要!没有一身好武功,怎么配当江湖人呢? 唐依萝奇道:“你怎么这么想学武啊?我听说……” 谢丽徽见她吞吞吐吐,不耐烦道:“你听说什么?” “我听说你前些天遇刺,你是不是想学武功保护自己?”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就想学武,早就想到江湖上闯荡闯荡了,那是……”谢丽徽突然垂下头,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那是我最后的自由。” “哦——”唐依萝不明白这“最后的自由”是何意思,若是往常她必定会多询问几句,然而此时此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打听,又立刻道,“那之前的刺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你能给我说说么?你没有受伤吧?” 谢丽徽右手托着腮,沉思了一阵:“说起来,那天的事倒还蛮奇怪的……”她平日里再爱胡闹,也明白此事尚未了结,就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嚷嚷,说得所有老百姓都知道,因此有意将自己的声音压低了许多。 尹若游坐在二楼,距离她们太远,哪怕集中精力也实在听不到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悄悄话,正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又过片刻,一抹藏蓝色衣角在她眼前一闪,已有人直接坐在了她的身旁。她心底一惊,下意识握住缠在腰间的九节鞭,随后看清对方的相貌,这才松了一口气。 “重明?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见你不在茶寮,又到四周瞧了瞧,发现这家酒楼门口似乎守着几个护卫,便悄悄从后门进来,果然在这儿找到了你。舍迦她还在茶寮等着。”颜如舜说着楼下一瞧,“那不是…… “不错。”尹若游颔首道,“是永宁郡主和定山弟子。” “她们怎么会……” “我也奇怪。但先不说她们,你们打听到了什么?” “是有一些收获,我们回昙华馆细谈。” 两人付了钱酒水钱,以不敢打扰楼下贵人的借口,转而从后门离开,随后与谢缘觉会合,很快回到了无日坊昙华馆。 在院中的池边小亭里,谢缘觉细细讲述了她与胡振川的谈话情况。 “他一见到我便不停诉苦,说那日尚知仁突然亲自召见他,命令铁鹰卫协助捉拿刺客凌岁寒。他与我们有约定在先,本不愿再对我们动手,但人在官场,诸多事不由己,违抗了上头的命令很可能是掉脑袋的事儿,他不得已才和金羽卫、骁勇卫的官兵一起参与昨日的行动,请求我们原谅。他既这般低声下气地说话,我也不能怪他。” 尹若游微微一笑,笑中的冷意若隐若现:“那你信他这番话吗?” 谢缘觉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道:“当然不信,但至少明面上我不能怪他。这之后,我又探了他许久口风,始终没能打探到凌岁寒究竟被关押于何处。倒是我准备离开铁鹰卫之时,俞司阶送我到大门外,悄悄告诉我,她昨晚有意偷听到了胡振川及其心腹的谈话,其中提到了凌岁寒被关的地点。” “俞司阶?哦,是那个叫俞开霁的铁鹰卫官兵?”尹若游眉间浮现怀疑之色,“她可信吗?” 谢缘觉道:“我们和她接触不多,但观她言行举止,是正直坦荡之人,只可惜她在铁鹰卫的官职不高,很多事不能做主。” 尹若游不假思索道:“接触不多,那就不可信。” 谢缘觉不太赞同她的观点,但并未反驳。 颜如舜蓦地笑道:“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与那些认识了几年几载的朋友比,接触又有多少呢?” 尹若游严肃了面孔,默然不语。 颜如舜继续笑道:“当然,甭管她的话可不可信,如果我们不能想出救人的法子,即使知道了凌岁寒被关在何处也无济于事。” 柳叶依依,泻下一地支离破碎的斑驳日光。三人皆心怀忧虑,触目景色竟都觉得不祥,商谈许久,仍想不出一个可行的计划——而尹若游的方法全都极端过激,风险极大,甚至可能牵连无辜,颜如舜与谢缘觉实在无法下定决心同意。无奈下,三人决定先潜入牢中见凌岁寒一面,摸清她的情况,再另作打算,岂料这时却忽听大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咚咚咚”的不轻不重不急不慢。 她们前去开了门,又在门外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有事么?”颜如舜的眼神显然有些戒备。 “有一件事想问问几位娘子。”凌知白与唐依萝点点头,先行了一礼,才温和问道,“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颜如舜转头望了望另外两位同伴。 谢缘觉道:“请。” 重新关上大门,她们重回到庭院小亭中,凌知白与唐依萝刚随着她们坐下,却见尹若游嫣然一笑,用最温柔的语气道:“我们只准你们进,好像没准你们坐。” 凌知白与唐依萝并不生气,即刻站起,先道了一声抱歉失礼,继而才询问正题:“昨天那些朝廷官兵说,他们之所以抓走凌岁寒,是因为凌岁寒曾潜入润王府邸,欲要挟持刺杀永宁郡主谢丽徽。但今日据我们打探到的线索,凌岁寒挟持郡主可能是真,刺杀倒不一定,而她挟持郡主的目的,应该是为得到润王府的奇药‘眠香草’——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呢?” “是真是假你们应该问凌岁寒,怎么会觉得我们一定知道?”颜如舜道,“实不相瞒,我们四人最近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但都是机缘巧合所致,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凌知白道:“古人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知道你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以为你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 颜如舜闻言一怔,随即再次笑起来,挑着眉去看了尹若游一眼。 尹若游的笑意却渐渐收敛,默然有顷,忽问道:“这件事是谁告诉你们的?谢丽徽?” 唐依萝道:“咦,你怎么晓得我们和谢丽徽认识?” 颜如舜道:“定山派不是不喜欢与朝廷官府打交道么?你们怎会与皇室郡主交好?” “我们之前想……”唐依萝乖乖解释,一句话尚未说完,蓦地意识到不妥,立刻闭嘴,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师姐,见她并不反对自己说下去,遂继续解释道:“我们之前想找一个人,猜测大概能从谢丽徽那里得到线索,所以我才主动与她结交。” 谢缘觉本一直目不转睛端详着凌知白的面孔,此时闻言才缓缓将视线移动,望向唐依萝道:“找人?什么人?” 唐依萝道:“这不重要,只不过那人与谢丽徽年龄相仿,也曾是京城贵女,我们才会怀疑她和谢丽徽是否也是好友,想从谢丽徽那里下手调查,后来才晓得原来谢丽徽与此人的关系似乎不是很好……可这位永宁郡主爱好武艺,向往江湖武林,知晓了我是定山弟子,便与我做了朋友。” 京城贵女?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约而同转头看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甚是茫然,她自幼多病,常年待在家中养身体,几乎不曾出门交际,除凌澄以外,根本不认识多少“京城贵女”,是以无从猜测唐依萝所说究竟是何人。 尹若游笑道:“谢丽徽是当事人,既然她已和你们说明白了当日之事,你们来还问我们做什么?” 凌知白道:“但有一点,永宁郡主并不知道——凌岁寒要眠香草的目的是什么?” 尹若游道:“那么你们想要知道这一点,除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又有何用呢?” 凌知白道:“有用。她要眠香草的目的,决定了我们是否会救她。” “救她?你们定山派?”颜如舜与尹若游全都将信将疑,只不过颜如舜是信多疑少,尹若游是信少疑多。 “据我们所知,她从前可能还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若是那件事不假,或许我们救她出来以后,等她养好了伤,我们还会将她绳之以法,为受害者报仇雪恨,但一码事归一码……”凌知白正色道,“眠香草是一味药材,且是一味救命奇药,如果她要此药的目的是为了行善,并且对永宁郡主的挟持只是演戏给润王府众人看,而非真心要杀害郡主,那么至少在这件事上她绝不该死,我们定山派当然有责任救她出狱。” “只是在这件事上不该死?那看来,我们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分歧。”颜如舜已猜到她所说的曾经那件“伤天害理的事”所指为何,可惜时间隔得太久,当年的妇人和少女恐怕很难再找得到,何况现如今情况危急,她们也无暇分心来调查这件往事,只能微笑着谢绝,“救不救人,随你们的意,我们用不着合作。” 唐依萝道:“但如果我们能有救她的办法,你们也不愿说吗?” 颜尹谢三人目光同时一亮。 尹若游道:“什么办法?” 唐依萝道:“也不能算办法,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具体计划我们还没能考虑好。其实凌岁寒的罪名无法就是一个刺杀郡主,可是如果‘受害人’永宁郡主愿意帮她洗清罪名呢?” “要抓凌岁寒的是润王与尚知仁。”尹若游摇首道,“永宁郡主必然反抗不了她的父亲,她的证词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 起不了太大作用,却不能说是完全无用。 或许以此为突破口,还真想出一条让凌岁寒彻底脱罪的妙计。正当尹若游等人沉思之际,骤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天穹亮起一道青光。 凌知白抬首道:“是我师弟的信号,他应该有事要和我们说,请三位娘子稍等。” 转身前,她们依然先行了一礼,待退出昙华馆以后,遂看见蹲在门前台阶上的段其风。他整张脸垮下来,与师姐师妹打招呼的声音也有气无力,仿佛受了很大挫折的模样。 “段师兄你怎么了?”唐依萝立刻蹲到他身边,眼中浮现不解与担忧。 “我又问了她一遍当年之事,她还是从前的说法,咬定当年是她和她父母没怎么仔细看路,差一点撞到召媱,惹得召媱出刀砍伤她父亲的肩膀,有官兵路见不平,欲要将召媱擒拿归案,却都被召媱杀害。”段其风说到这儿稍稍一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后来……后来我说了昨日凌岁寒被关进大牢的事,又说既是如此,那么凌岁寒死了也是活该,等到朝廷行刑后,我们再把她的头颅拿来祭奠令尊,她竟一下子慌了,吞吞吐吐许久之后告诉我,她……她这些年都是在骗我们,而凌岁寒说的才是真话……” 凌知白与唐依萝闻言大惊,半晌无言。 其实她们与陈娟并不熟悉,然而段其风在这些年受师父嘱托,与陈娟常有接触,他对陈娟印象极佳,对陈娟的人格品行夸了又夸。她们相信师弟的眼光,不认为陈娟会说谎骗人,因此商讨了一番,或许陈娟说得没错,曾经的凌岁寒确实作恶多端,只是她后来改邪归正,弃恶从善,无日坊的百姓们才会对她齐声称赞。 能有勇气直面自己的过错,并下定决心改正——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着实可敬可佩。凌知白等人对凌岁寒的观感逐渐变好,但始终没想过陈娟骗人的可能。 “她到底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唐依萝诧异不已,“因为她把凌岁寒当杀父仇人吗?” “我也这样问她,她摇头说不是;我再问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她只默默流泪不说话。”段其风喟然道,“你们晓得的,我最看不得人哭,所以我也慌了,只好先告辞离开,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凌知白沉思一阵,仍然没有言语,忽然转身,跨过门槛,重新进入昙华馆,段其风与唐依萝立刻跟上她的脚步。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的面前,什么话都不说,先齐齐朝着她们行了一礼——而与平时简单的拱手礼不同,这一次他们弯腰躬身,深深地作了一揖,看起来十分郑重,并且始终保持这个礼节,久久不动。 这可把颜尹谢三人都吓了一跳,深感莫名其妙。 “你们做什么?” 定山派三人异口同声:“赔罪。” 第92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四) 白虎大牢,在皇城以西方向,关押的皆为朝廷重犯。每个犯人一间单独的牢房,牢房内外有重兵把守。 关押凌岁寒的牢房,鞭笞声几乎不曾停过。 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又有新的鲜血滴落。 哀嚎声和求饶声却不曾传出一点。 众官兵见状都不由得暗暗佩服,但他们职责所在,上官的命令不可违背,只得继续对凌岁寒严刑拷打。殊不知凌岁寒忍着剧痛,脸上寒冰覆盖,看似坦然无惧,其实心底越发慌乱,她少时练刀虽也觉疼痛不堪,但那种疼痛只要坚持忍耐,并不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真正的伤害,长鞭的笞打以及各种刑具的折磨那可就不一样了,会真正让她皮开肉绽,流出不知多少鲜血。 照这样下去,她根本养不好自己的伤,又凭什么脱困? 现在的她,即使手足镣铐得以解开,即使长刀重回左手掌心,也完全没有能力与这些官兵一战。 她开始后悔昨日怎么不从一开始就使出阿鼻刀法,自然能轻而易举将所有敌人制服。 可是……自己“妖女”的名头似乎已经传了出去,即使杀了那批人,还会有更多的源源不断的所谓“侠客”来找自己的麻烦。据师君说,从前百年间,大多数修炼阿鼻刀法的刀者,能逍遥一时,逍遥数年,甚至逍遥十余年,但杀的人越来越多,结的仇家越来越多,最终还是免不了被围攻致死的命运。 如此看来,自己惹上了尚知仁,即使昨日没有定山弟子搅局,所有敌人皆败在自己刀下,或许这个局还是难以破解。 凌岁寒抬头望了望自己四周的铁栏杆,又终于开始惧怕。 并非惧怕死亡,然而惧怕死前大仇不能得报。 然而当尚知仁再次来到她的面前,叹着气道:“真可怜啊,又添这么多伤,很痛吧?我又想了一想,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她仍然笑了起来,比刀锋还尖锐的冷笑:“我……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这人天生反骨,叛经离道,你越想让我干什么,我就越不想如你的意。怎么,这么简单一句话,你听不——呃!”说到此处,尚知仁还面不改色,倒是他身旁亲信狐假虎威地叫了一声“放肆”,*猛地一拳砸中凌岁寒的肚子,已千疮百痍的身体经不起这一击,让她蓦地吐出一口鲜血,她眼神清亮,眼刀朝着他们一扫:“我交代你个大头鬼!” 尚知仁脸上始终保持得体的微笑,双手已紧握成拳,徐徐道:“我听说你想加入铁鹰卫,为朝廷效力,这件事可是真的?你武功确实不错,胡振川也比不上你,当一个将军绰绰有余,倘若你不是挟持永宁郡主的刺客,待你出狱以后,我完全可以让你顶替胡振川的位置。可如果你不肯交代……”他上前两步,凑近了在凌岁寒的耳边轻声道:“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反正按你所言,秘册被你藏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那么你死了,它就将永不见天日——这其实也不错,册子上记载的东西我能重新派人打探,只要不落在别人的手里就好。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明日我再来见你。” 望着尚知仁转过身渐渐离去的背影,凌岁寒心中顿时一凛,只觉遍体生寒。 因为她相信,尚知仁说的是真话。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又一轮酷刑袭来的时候,她身体承受不住,逐渐陷入了昏睡。 “符离,符离……” 耳畔传来最温柔的声音,凌岁寒缓缓睁开双眸,最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眼前一片晕眩,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前方晨光熹微中一名妇人如远山清水的眉目,才欣喜地叫了起来:“阿母!” “阿母,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她顾不得别的,也无心思考自己为何会在此处,蓦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一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自己的母亲,张开双臂,她仍然存在的双臂,眼看着就要抱住母亲的身体。 ——又扑了个空! 刹那间,崔琅真与她的距离再次变远,比适才更远,手里握着一柄匕首。 匕刃抵在脖颈。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她的母亲依然对她微笑,温婉的、坚定的、更让她心痛的微笑,“但你要记住,无论面临什么处境,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 下一瞬,匕刃在颈边一划,鲜血四溅,崔琅真倒在了地上,消失在了凌岁寒眼前。 凌岁寒还是来不及阻止。 “阿母!” 她尖叫了起来,睁大双眼,触目所及之处一片昏暗,几名身着铁甲的官兵笔直地站在铁栏杆外的铜灯下,朝她投来狐疑的目光。 是梦啊…… 她又做了这个梦。 当年自从召媱答应收她为徒,她有了报仇的指望,绵长的悲伤开始一寸寸吞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夜夜都做这个梦,持续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每一次梦醒之后,心痛的感觉比白日练阿鼻刀的疼痛还要剧烈十倍百倍,这让她永远忘不了母亲临死前的那句话“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而当今天子,正是这世间拥有千军万马之人。她不愿去想,但又常常忍不住去想这个现实,单凭自己一个人,纵然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真的就能对付得了千军万马,取走谢泰的人头吗? 因此尽管师君反对,尽管要忍受如烈火灼烧般的痛意,她也坚持修练阿鼻刀,就是想着或许能以此刀在千军万马之中闯出一条血路。 后来时间流逝,她武功小有所成,她对自己越发有信心,已有好几年没再做过这个梦了。 直到这次中了胡振川与尚知仁的奸计,被那些江湖豪杰围攻,被官兵关进大牢,又打碎了她的信心。凌知白武艺确实卓绝,可天下间比凌知白武功更厉害的高手绝对还有不少,凭她自己本身的武功,竟对付不了一个凌知白加二十来个江湖武士联手,那么她不得不承认,纵然自己施展阿鼻刀法,杀得了上百人,却不太可能杀得了上千人。而她幼时曾进过禁宫,她太清楚禁宫之中究竟有多少侍卫值守。 这才不禁让她的噩梦重现。 而尚知仁的提议对她来说是很诱人的。 其实大崇十二卫,要数铁鹰卫的地位最低,纵使是铁鹰卫的将军平时也很难有面见天子的机会,其他裨将甚至小兵更是绝对不可能近得了圣人的身。不过作为铁鹰卫将军,倒是有权安排自己卫队将士在宫中的值守人员与时间,她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合理规划时间路线,寻找接近谢泰的可能。 所以,若真能当上铁鹰卫将军确实是一条很不错的路。 但凌岁寒的脑子里没有闪过哪怕一瞬与尚知仁做交易的念头。 却不是怕尚知仁反悔。 尚知仁豢养了那么多暗探杀手,虽然各有所长,武功却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得上她——不然这一次尚知仁也不会与胡振川合谋,联合众多江湖高手的力量来对付她——经此一事,相信他很想找一个顶尖高手替自己办事,所以她若是投诚,他应该会真心考虑。 然而秘册根本不在凌岁寒的手里。 将秘册的真正下落告诉尚知仁,必会让他集中精力疯狂对付尹若游。 而那几年的梦魇,让崔琅真的另一句话同时在凌岁寒的脑子里回响“但你要记住,无论面临什么处境,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她当然记得,时时刻刻都记得,从来不曾忘却。倘若在复仇的过程中,她做了任何一点点有违良心的恶事,哪怕最终报了大仇,也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与父亲。 何况,即便尹若游同意交出秘册,尚知仁也愿意放过尹若游,她却仍然不愿意投效那种人面兽心的奸贼狗官。毕竟她忍得了疼痛,忍不了恶心。 挫折磨难,或许暂时打碎了凌岁寒的信心。 永远打不碎她的傲骨。 更打不碎她这个人。 她扬起头,目光犹自桀骜,只是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冲着铁栏杆外的官兵道:“你们怎么……怎么停手了?不继续对我用刑了?” “尚相公要我们留你一条命,你刚才都昏过去了,我们再不管不顾地打下去,岂不是要了你的命?而且……”那官兵顿了顿,皱眉道,“而且待会儿郑寺卿马上就要来了。” “郑寺卿?”凌岁寒不解,“谁?” “大理寺卿郑伯明,你的案子是由他与尚相公一同审理。” 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果然有一名高冠博带的中年男子缓步走进大牢,走到凌岁寒的面前,观察了一会儿她身上的伤,同样支走四周官兵,随即沉下脸色道:“尚相公究竟想让你交代什么?” “你是这案子的主审官之一,你不知道吗?”凌岁寒懒得与他虚以委蛇,冷冷道,“也是啊,过了这么久才记起你要做的事,你能知道什么?” “本官查案的习惯,在正式审问犯人以前,先到别处调查。”郑伯明郑重道,“据润王殿下府邸众人的证词,那日挟持永宁郡主之人,乃是一名蒙着面的独臂刀客,这特征很明显,也很稀少,但绝不仅仅只有你一人——” 凌岁寒又冷笑了起来,语气里全是嘲讽:“怎么,你想要替我洗冤啊?” 郑伯明不理会她的插话,继续有条不紊地道:“你最近住在无日坊内一座破旧宅院中,与你同住的还有三名来历神秘的女子。工匠们上门修这座宅院的第一天,正是永宁郡主被挟持的同一天,而据工匠们的证词,那日你们付钱请了他们上门,却又一个不留地全部离开,其中你在离开的时候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窄袖紧身胡服,头上只用一根乌木簪绾了发髻,装扮与那日的刺客没有任何差别。这般说来,你是那刺客的可能多了七八成。” 凌岁寒渐渐收起脸上的讥讽之意,神色变得愈发严肃。 郑伯明接着道:“而那刺客挟持永宁郡主的目的之一,应该是为了一味药材。药材是救命之物,换言之,那刺客挟持永宁郡主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救人,倒称得上是其情可悯,但其行绝不可原,依照大崇律,逃不了死罪。” 凌岁寒道:“那你和我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郑伯明道:“我查到这些的时候,本来以为是一桩很简单的案子。但后来又发现几处疑点,其一,最先被润王府护卫发现的那两名刺客,他们是否是那独臂刀客的同伙,又到底是被谁灭口?其二,长安城中那位闻名四方的舞姬尹若游为何会参与在这件事之中,她被那刺客带走之后,现在居于何处?其三,尚相公因何缘故此案如此上心,吩咐官兵对你严刑拷打,究竟是想要你交代你挟持郡主的罪行,还是别的什么事?” 凌岁寒道:“前两点先不提,最后一点……你知道了又如何?” 郑伯明道:“如果这桩案子与他有关,他所作所为有违大崇律法,我须得上书圣人,请治其罪。” “请治其罪……”凌岁寒左臂始终高举,左手实在酸得很,忍不住转动了一下手腕,铁铐链登时发出一阵咣当的声响,她的轻声笑混在了其中,“你不会以为他从前一直是好人,这才刚刚做了有违律法之事?” “自然不是。这十余年来尚相公把持朝政,祸国殃民,残害忠良无数,按律早已当诛,可惜……”郑伯明说到这儿,罕见地停顿了许久,才续道,“可惜近年来圣人偏听偏信,对尚相公极为宠信,亦有许多仁人君子前赴后继,希望为国除奸,都没能扳倒他。” 凌岁寒道:“那你凭什么认为这一次你上书弹劾他,就一定能成功呢?” 郑伯明道:“十有八九不会成功,但我辈儒生,自幼熟读圣贤书,自当上思报国,下思为民,所作所为应只问对错,何须计成败得失?” 凌岁寒终于不再问下去。 她自幼一心一意苦练武艺,并未读过多少圣贤书,更算不上什么儒生。然而这世上有些情怀,属于这世上每一个人,无论是士流文人,还是江湖侠客,又或是市井中的贩夫走卒——所以她完全赞同郑伯明的这番话。 而且与尹若游的愤世嫉俗不同,凌岁寒相信朝堂之上有好官。 因为她曾亲眼见过,且不止一个。 她垂下头沉思了好一阵,忽道:“你想要听我说明真相?” 郑伯明道:“你说与不说,我都继续调查,但你的证词确实很重要。” 凌岁寒道:“你让我考虑考虑,我想想怎么给你答复。” 郑伯明一直端详着她衣衫上的血污,以及身上的累累伤痕,忽然转身一方面吩咐随自己前来的女医为她医治,一方面再将官兵们召来告诫:“她如今伤势太过沉重,再受刑罚,恐怕撑不过去,到时你们如何向尚相公交代?先让她歇着养养伤。”随后才对凌岁寒道:“本官办案向来不喜用刑,刑讯逼出来的口供往往都不是真相。但这只是本官个人习惯,此案你有重大嫌疑,是朝廷要犯,尚相公对你用刑,有法可依,挑不出错处,我无能为力,你……你好自为之吧……” 待郑伯明走后不久,牢中值守的官兵面面相觑,都深觉郑伯明的话有理,不敢再对凌岁寒用酷刑折磨,给她喂了一碗粥,吊住她的命,遂休息了一夜,打算明日再派人问问尚相公的意思。 然而身体的疼痛,与满腹的心事,让凌岁寒这一夜都没能睡着,直到次日天明。 牢中不见日月,亦无漏刻,本来她不会知道时辰几何,但她从入狱以后便有意观察官兵们轮班值守的规律,猜出大概的时间,这会儿应是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不知是因为太久未曾休息,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忽觉脑子晕晕乎乎了起来,逐渐陷入昏睡。 当她恢复意识,眼皮沉重得只勉勉强强睁开一半,眼前似出现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她还没看清楚她们相貌,只觉手足轻松不少,原来锁住自己左手与双足的镣铐已解,但左手腕上仿佛覆了几片雪花似的冰凉,扭头瞧去,竟有三根手指搭在自己的腕上,应是给自己把脉。 ——把脉?!尚知仁或郑伯明请来的大夫给自己把脉的时候可从不会解开镣铐。 凌岁寒心中一凛,用尽力气,终于将双目完全睁开,三张熟悉的面孔瞬间映入她的眼帘。 又做梦了? 可是……梦到母亲不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梦到她们? “你醒了?”尹若游见她脸上一片迷茫之色,立刻开口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真是你们?”凌岁寒突然彻底清醒过来,万分诧异地打断她的话,“你……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你这话问得实在奇怪。”颜如舜笑道,“你在这里,我们当然也要来这里。” 第93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五) 凌岁寒确实想过她们发现自己消失,一定会尽力寻找施救。 但她在入狱前观察过周围地形,发现这座牢房就建在皇城边上,守卫森严,别说她们不一定能找到这儿来,即使她们打听到自己被关在此处,或许颜如舜一个人还能设法悄悄潜进来,要将自己带走则是难如登天。 其实她和她们认识的时间到目前为止也就差不多一个月,算不上什么生死挚友,凌岁寒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她们为一个才认识不久的新交而冒着生命危险闯入龙潭虎穴。 “你们怎么进来的?” 颜如舜指了指一旁身带药香的女子:“别忘了我们有小谢神医。” 凌岁寒亮起眼睛:“你给他们用了迷药?可我刚才一点气味都没闻到便晕了过去,这是什么迷药能这么厉害?那要是用在……”她把“禁宫”两个字咽了回去,续问道:“那要是用在别的地方,岂不是无论有多少高手都毫无抵抗之力?” “此间牢房狭窄逼仄,四面封闭,空气不能流通,只需要一点迷香,就能让牢里所有人中招。但若是在空旷开阔之地,不会有什么用处。”谢缘觉收回给她把脉的手,从怀里摸出一盒药膏,随后欲要解开她身上的衣裳,冰凉的手指才碰上凌岁寒滚烫的肌肤,凌岁寒疼得“嘶”了一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你干嘛?” 若非真的伤得太严重,以凌岁寒心性之坚韧,纵然是在她们面前,也不会露出如此扭曲的表情。颜如舜与尹若游见状紧锁眉头,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谢缘觉则始终眉目淡淡:“给你上药。” 颜如舜接着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带你离开,你只能继续暂时在这儿忍一忍。” “那还上什么药?”凌岁寒断然拒绝,“你的伤药我之前就用过,确实与众不同,是你自己配制的吧?大概别的大夫那里没有,如果让尚知仁请来的医工发现,恐怕尚知仁会猜到是你来了。” 谢缘觉闻言只犹豫了一瞬,随即收回药膏,却又忽然愣住——凌岁寒此言让她不由回忆起她上一次给她给对方治伤上药的情景,当时她们刚刚从铁鹰卫大牢里闯了出来,趁着夜色悄悄潜进善照寺的客房,凌岁寒伤在背脊,是以脱了外袍,上身只着了一件亵衣,才方便敷药,也让谢缘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瞧见了凌岁寒的脖颈上并未佩戴任何项圈或吊坠之物。 这本来没什么奇怪。 凌岁寒显然不是喜爱佩戴首饰的人,她浑身上下,除了惯用一根木簪绾头发,再无别的饰物。 而那时谢缘觉尚未怀疑她的身份,自然不会在意此事,偏偏现如今谢缘觉已开始猜测她的来历,再回忆起当时情景,一个念头骤然于脑海中生起:如果是符离……应该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枚玉坠呢?她不要那枚玉兔吊坠了吗?谢缘觉的心沉下去,又忍不住想:那凌知白呢?那枚玉坠会在凌知白的身上吗? 想着此事,谢缘觉整个人心不在焉,神魂似出了窍,与此同时凌岁寒紧接着问道:“既然在空旷开阔之地没什么用处,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门口守着的人也不少。”不待对方回答,她又恍然大悟:“你们是易容进来的?” 她们三人穿的都是官兵服饰。 尹若游颔首道:“看守此牢的大都是左右经卫的官兵,从前亦有几个左右经卫的官员到醉花楼吃过酒,我还记得他们的相貌。” 而进了大牢,铁门一关,颜如舜藏在袖中的手立刻点燃谢缘觉提前给她的迷香,她变戏法的手灵活至极,谁也瞧不见她的动作,不过须臾,众多官兵囚犯一一在封闭的铁牢里昏过去。她们自然早已服过解药,见众人倒下,又即刻撕下易容,免得凌岁寒醒来之后,误以为她们是敌人,便要立刻对她们动手——哪能想到,此时此刻的凌岁寒似乎已经没了动手的能力。 凌岁寒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那钥匙呢?我之前听他们谈话,镣铐的钥匙好像都在尚知仁的手里,他没有交给其他官兵。” “不需要钥匙。”颜如舜手掌一摊,掌心里出现一支细长尖锐的银簪,“无论什么锁,我有它,已经足够。” 凌岁寒听罢怔了一小会儿,随即真真切切地笑起来,尽管体内的伤痛让她不能开怀大笑,唇角仅有一点微微的弧度,她眼中的光却亮若星辰:“照这么说,你们能如此顺利地进到这儿来,少了你们哪一个都不行。” 颜如舜笑道:“少了你也不行。我们有个主意,或许能对付尚知仁,第一步还得靠你。” 凌岁寒道:“什么主意?” 尹若游道:“尚知仁一定已经问过你秘册之事,你是如何回答的?” 凌岁寒道:“我将它藏在一个除了以外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尹若游道:“如此甚好。” 凌岁寒道:“甚好?” 尹若游道:“你有没有想过,秘册的存在是十分机密之事,他必定不会愿意让任何外人知晓,为何还要将你关在大牢里审问?” 凌岁寒歪了歪头思索少顷,发现自己想不明白,索性不浪费时间,坦然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武功太强,仅凭他的手下,拿不住你,因此他只有借助江湖人士的力量。然而大多数江湖豪客虽鲁莽却桀骜,他们被铁鹰卫和尚知仁利用,不代表他们会心甘情愿听铁鹰卫和尚知仁的命令。”颜如舜解释道,“那么即使他们抓到了你,又怎么可能把你交到尚知仁手中?除非你犯下刺杀郡主这样的大罪,朝廷要抓你砍头,他们没有理由阻拦。可如此一来,他也不得不冒一个极大的风险。” 凌岁寒逐渐了然:“将我关进牢里的风险?” “谢丽徽是圣人亲自册封的郡主,挟持她可不是小罪,此案必定惊动朝堂,甚至上达天听。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想必也不止一个尚知仁。”尹若游接着这番话道,“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绝对不是那日潜入王府的蒙面刀客,你自然就能被无罪释放,润王谢惟也阻止不了。” 凌岁寒挑眉道:“润王谢惟?那尚知仁呢?” 尹若游冷笑道:“那时,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无关紧要。” 凌岁寒“啊”了一声,显然这句话让她的神色有些呆滞,望了望颜如舜,又望了望谢缘觉。 谢缘觉已在适才回过神来,见她将目光投向自己,再次开口,声音淡得若月光落湖,不起涟漪:“我已说过,我不会杀人,但我不会再阻止你们杀恶人。尚知仁不死,纵然你被无罪释放,这之后他必还会想出更多的恶毒法子对付你们,你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而大崇律法……目前无法制裁他……” “我才不是奇怪你们怎么要杀他。”凌岁寒又笑起来,“即使你们不杀,只要我能拿起刀,我也定会杀他。我只是奇怪,你们准备怎么杀他?” “简单。”尹若游道,“他并不会武功,若是为了秘册的下落离开长安城,只带了几名亲信护卫,到了城郊的僻静之处,我和重明杀他不难。” 凌岁寒领悟她的意思:“让我告诉他秘册藏匿的地方,而你们会提前埋伏在那里?” 尹若游点了点头。 凌岁寒道:“好,我明白该怎么说,那你们早些走,免得待会儿有人进来发生意外。” 颜如舜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如果尚知仁死了,我们能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绝对不是那日的蒙面刀客?” 凌岁寒笑道:“这计划应该很复杂,解释起来很费时间吧?你们还是早些离开这儿比较好。反正我知道你们准备怎么杀他已经够了,别的事我相信你们。” 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由对视一眼。 要说这计划多么复杂倒也算不上,只是需要定山弟子的帮助,如果将这一点详细告诉给凌岁寒,只怕以她刚烈的性子,宁死也不肯接受定山派的帮助,因此颜如舜犹豫须臾,笑道:“你说得不错,等你出狱以后,我们再和你细谈吧。只要你记得,你将地点告诉给尚知仁便好,你千万不能出狱,也不能让他带你出狱。” 随后,她们商讨了具体的时间与地点,颜如舜将镣铐锁链再次给凌岁寒戴上,尹若游则重新给自己和颜如舜、谢缘觉易了容,正准备离开,凌岁寒侧首扫了一眼一旁瘫倒在地的官兵们,忽问道: “他们醒过来之后怎么办?” “他们很快便会醒过来,但不必担忧。”尹若游微微笑道,“犯人还好端端地关在牢里,牢中一切如常,他们绝不会把自己昏迷的事说出去,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 待离开逼仄的铁牢,融融阳光落下,一望无际的长空吹来舒爽的春风,登时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谢缘觉走了一段路,眉头却越皱越紧,待彻底远离白虎大牢,步入人潮之中,她才突然停下来,脚步一个踉跄,单薄的身体如一片羽毛似的摇摇欲坠,颜如舜与尹若游正巧在她身旁两侧,见状连忙同时扶住她: “你怎么了?” “无事。”谢缘觉勉强扯出一个笑,缓缓从衣囊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服下,“老毛病,一会儿就好。” 的确是老毛病,只要一难过便会心痛的老毛病。 而从亲眼看到凌岁寒满身伤痕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只不过当时在大牢之内,先谈正事要紧,她一直咬牙坚持着,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异常。直到出了大牢,闻到风中传来的清新气息,她反而坚持不住,才几乎就要晕倒。 谢缘觉自幼心善,哪怕见到受伤的鸟兽奄奄一息挣扎着求生,她心中也会不由自主泛起悲伤情绪,何况是见到自己的朋友如此严重的伤势? 其实当初做下走出长生谷、投身红尘人世的决定,谢缘觉已告诫过自己,对于红尘中的种种悲欢离合,自己只能旁观,不能参与,当然更不能结交新的朋友——不然一方面影响自己的寿数,另一方面平白无故地惹更多人伤心。殊不知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比喜怒哀乐等等情绪更难以控制。 服完药,谢缘觉右手无意识地伸向胸前,隔着衣料摩挲了片刻,旋即摸到贴身挂在自己心口的一枚狼牙吊坠,又隔着衣料将它紧紧攥在手中。无论凌岁寒是不是符离,现如今她都已将她当成了朋友——她终于长大成人以后的新朋友。 她必须要救她,必须让她们都安然无恙。 还好,朋友与家人不同,她随时可以与她们告别。 待救出了凌岁寒,解决了尚知仁,再帮颜如舜与尹若游找到了袁成豪,她就随时可以与她们告别。 第94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六) 坐在出城的马车上,凌岁寒越想越觉不对劲。 本来按照计划,她在牢中似终于忍受不住酷刑的折磨,又被尚知仁的承诺诱惑,向尚知仁服了软,告诉他埋藏秘册的地点: ——长安城郊西南处青柏岭上一块形如虎踞的巨石旁从左往右数第三棵树边的泥土地里。 别看“青柏岭”名字好听,其实是一片坟地,亦俗称乱葬岗。据说前朝战乱之时,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数不清的百姓死于非命,到最后也不知这些尸体究竟谁是谁家的,直到本朝建立之初,高祖皇帝悲天悯人,下旨将这一具具白骨都埋葬在青柏岭上。因此这地方流传着不少诡异传说,平日里行人们出城赶路,都有意绕过此处。 荒凉僻静,确实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然而出乎凌岁寒的意料,尚知仁闻言并未立即赶往目的地,反而命人解开她手足上的镣铐,不急不忙地与她一同用了午膳,继而又命人给她戴上新的枷锁,这才带着她离开大牢。 凌岁寒顿生疑问:“我已经把地点说得够清楚,你还要带上我一起去,不怕我中途逃了吗?” 尚知仁笑道:“你现在还有能力逃吗?” 老实讲,当然没有。 如今她身体稍微动一动都觉骨头似要碎裂的疼。 但沉重的伤势影响了她的行动,影响不了她敏锐的感官。马车行到青柏岭,凌岁寒登时察觉到一阵杀气,看似寂静的乱葬坟绝对潜藏了不少兵马。她侧首打量了一会儿尚知仁的神色,想了一想他刚才的种种行为举动,顿感不妙:看来这些兵马十有八九是尚知仁所派,他难道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的计划? 所幸,她能察觉得到埋伏,颜如舜与尹若游必然同样能够。 那是一株高约十余丈的百年古树,枝叶茂密,乃是此地的树王,若非轻功卓绝之人还轻易跃不上这样的高度。是以那些武艺平平的官兵只能够隐藏在草丛或树洞之中,而颜尹二人则蹲在古树顶上枝干的密叶里,面带青纱,居高临下,眼看着四面八方的埋伏,同时蹙了蹙眉,又不约而同向对方问道: “还要动手吗?” 追究是谁泄了密并非目前最要紧的事,如何下一步行动才是此时此刻最应该考虑之事。 颜如舜低声呢喃:“我们不动手,定山派那边也已经行动了。” 依照她们与定山派的约定,今日定山派弟子会带着谢丽徽在城外暂时住一晚。郡主失踪,必会引起朝堂震动,直到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郡主终于被“救”回,她再当众说明今日劫持她的匪徒亦是一名独臂刀客,与那日的刺客绝对是同一人,自然可以证明凌岁寒的清白,连润王也阻拦不了。 偏偏尚知仁将凌岁寒带出了大牢,即便她们今日能够杀得了尚知仁,凌岁寒仍是摆脱不了刺客的罪名。 “如果我们不动手,尚知仁也会制造凌岁寒逃狱的假象。”尹若游对尚知仁颇为了解,颇为忧虑道,“一旦她重新回到牢中,受的刑会更重。” “那就先带凌岁寒离开,别的事以后再说。”颜如舜当机立断做下决定,又略一沉吟,“待会儿我先出手,但倘若我不能一招救走她,那些埋伏在四周的官兵必然立即围攻于我,我缠着他们,你再继续设法救人,一旦将凌岁寒救下,你们立刻离开,不必管我。” 断后是最危险的事。 尹若游闻言蹙眉,欲要再与她商量。 颜如舜又赶在她开口前道:“她伤势不轻,恐怕没法再施展轻功,你带着她跑不快的,必须有人掩护。而我轻功好,只要你们走远了,我随时随地都能脱身。” 这话倒不是夸大。 因此尹若游不再犹豫,点了点头。 马车渐停,风吹帷幕,尚知仁与凌岁寒的面容都露了出来。但他们并未走出马车,尚知仁吩咐亲信前往凌岁寒所说的地方进行挖掘,他自己靠着车内的软枕,右手握着一柄吹毛立断的匕首把玩着,锋刃时不时虚虚划过凌岁寒的脸颊或颈部。 这是他的护身符。 那些身怀武艺的江湖人士神出鬼没,能以一敌众,尽管青柏岭埋伏了不少自己的人马,但尚知仁犹不放心,为以防万一,他还需要凌岁寒作为人质,纵使待会儿现场乱起来,他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他还是轻视了颜如舜的轻功,在车帘被揭开的那一瞬,她身如无形之风,已在刹那之间飞到马车之旁。倘若一切顺利,她能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前取走尚知仁项上的人头,以及砍断凌岁寒身上的枷锁,可惜她双足才踏上马车,只听“砰”的一声,车前升起一块铁板,铁板上数十个圆形凹陷纷纷射出寒光! 这马车竟设有机关暗器! 颜如舜反应迅速,似疾电后退,再凌空飞起数丈,避过一半飞镖,同时双手一扬,袖中飞刀乍现,又打落另一半飞镖。好不容易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还未来得及歇口气,耳听得金铁交鸣,杀声震天,原来埋藏在草丛树洞中的众多官兵终于大喊着跑了出来,个个手持兵刃,向着颜如舜攻去。 单打独斗,这些官兵谁也不会是颜如舜的对手。 偏偏他们人多。 里三层外三层将颜如舜团团围住,哪怕她面对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猪一群牛羊,她能够一刀杀一个,想要全部将他们杀死,也得很费一番工夫。 何况一来,他们武功再低微,毕竟不是半点功夫不会,倘若久战不休,颜如舜的体力迟早会耗尽,必定陷入危险境地。 二来,颜如舜并不想杀人。 在她看来,这些官兵只不过是奉命行事,都是一些身不由己的小人物,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不想再多造罪孽。 她只得尽可能地将他们打倒在地,尽量使得他们失去战斗力。 然而她既一个人不杀,那些官兵的胆*子越发大起来,有恃无恐,只进不退。刀光剑影环绕她的周围,她则需要耳听四面,眼观八方,哪怕她身法灵巧非凡,也逐渐感到有些吃力。 车帘早已落下,凌岁寒侧耳倾听车外的打斗声,从一声声哀嚎声中细数她已打倒几人,心忧不止,低头又看一眼自己颈边的匕首,骨子里的决绝烈性让她实在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不仅自己做一只待宰的羔羊,还害得朋友为自己陷入危险。正当她握紧拳头,下定决心纵使拼了一条命也要与尚知仁同归于尽之时,却听车外骏马突然嘶鸣一声,马车迅速颠簸震荡起来,她自己也好,尚知仁也罢,同时身体一歪,撞在车壁上。 马车倾斜倒在了地上。 车内的人当然也在刹那间摔了出来。 尚知仁不会武功,又常年养尊处优,忽遭变故,疼得叫了一声,根本来不及想不明白发生什么,右掌一松,手中匕首已然掉落;而凌岁寒虽有伤在身,论反应能力,不知比尚知仁快上多少倍,见拉着马车的那匹枣红骏马同样摔倒在地,马腿上还缠着一条银色的九节鞭,顿时明白一切,侧身在草丛里一滚,转眼间已滚到骏马一旁,忍疼直起半个身子,九节鞭犹如银龙飞舞,迅速松开马腿,又缠绕在了她的腰上。 登时间,凌岁寒好似一只纸鸢飞上了天空。 而那银色的九节长鞭便是牵着纸鸢的长线。 尹若游站在不远处一株树上,面色紧绷,潜运内功,使出全部力气握住鞭把,将凌岁寒拉到自己身边,先问了一句:“你怎么样?”不待对方回答又立刻道:“我们先走。”扶住凌岁寒的身体,又纵起一掠,往一条草木茂密的小路行去。 凌岁寒听身后刀剑交击之声未歇,不由回首看了一眼。 前赴后继的官兵如海潮翻涌,此时一部分扶起尚知仁保护,还有一部分见她们已逃,纷纷追了上来,颜如舜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身子一旋一翻,拦在所有人之前,眼看着谁前进一步,她手中双刀便攻向那人。 她不杀人,只伤人,那些官兵接到的命令是对付朝廷钦犯的同伙,却不会与她客气,全都往她身上要害处招呼。偏偏她一心防着他们追上凌岁寒与尹若游,便忽视了他们对于自己的攻击,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中骤然有一刀划过她的左臂,幸而她身法奇快,在痛觉袭来的瞬间以比电光还快的速度一掠避过,刀锋只是在她的手臂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倒不算什么重伤。 但足以让凌岁寒一惊,脱口叫道:“重明!” 明明此刻她人是清醒的,可少年时重复做了无数次的噩梦又在她的脑海中不停闪现。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 噩梦里母亲的声音如一支利箭刺中她胸口,何况适才她一撞一摔一滚本就加重了她的伤势,忽觉揪心一疼,喉咙一甜,她忍住几乎要吐出来的鲜血,脚步停了下来。 尹若游的心也仿佛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又重重落下去,同样万分担忧,但她还记得适才颜如舜与自己所说的那番话,确实极有道理,肃容道:“你还有能力帮她吗?若没有,就先跟我走。只要我们走远了,那些人拦不住她。” 这一句话唤回凌岁寒的理智,她咽回喉咙里的血,明白自己现在留下来只会成为她们的拖累,不愿辜负她们舍身相救的心意,郑重颔首,勉强支起力气,与尹若游同往左前方最曲折的一条小路。 两人越跑越远,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吼声与刀剑声渐渐不闻,前方下坡路又出现一辆青色马车。 尹若游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凌岁寒扶上车。谢缘觉在车中立刻帮忙,让她在车厢里靠着,同时打开药箱,取出银针药膏,一边道:“重明呢?” 尹若游蹙眉道:“尚知仁提前设下了埋伏,她为了掩护,还在断后。” 谢缘觉道:“那她现在……” 尹若游道:“她应该无事,凭她的轻功,要脱身很容易。” 谢缘觉安心地点了点头,又奇道:“尚知仁怎么会……难道他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尹若游道:“你不会泄露消息,我和重明也不会泄露消息。” 谢缘觉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同寻常:“所以,你是怀疑定山弟子?” 尹若游唇角微微动了一动,淡漠的笑意里有明显的讥讽之意:“这世上最引人追求的东西,除了权与利,剩下的无非便是‘名’。而越是德高望重、声望卓著、受万人敬仰的人物,对‘名’的追求也就越执着,越害怕有朝一日身败名裂。你若要我说实话,那天凌知白告诉我们,定山派愿意当着天下群豪的面向召媱与岁寒道歉,我的确是不怎么信的。” 谢缘觉对定山派的感情非同一般,然而尹若游这番话说中她心坎,让她不由得怔了一怔,她虽仍不愿不肯怀疑凌知白,却无言反驳。 凌岁寒听得稀里糊涂:“什么啊?这事和定山派有什么关系?” 尹若游想了一想,眼神示意谢缘觉解释。 在尹若游的印象里,尽管此前凌岁寒与谢缘觉似乎也偶有争执,但大多数时候,她在谢缘觉面前的态度是颇为温和的,或许只有谢缘觉能控制她的脾气。 “我们还是回去再谈吧。”谢缘觉显然并不想解释,只简单说了这一句,又将话锋一转,“要接应重明吗?” 尹若游道:“这地方还是有些危险,你们先走,我留下来等她。” 第95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七) 谢缘觉架着马车逐渐行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尹若游的视线之中,尹若游在原地仍然没等到颜如舜的到来,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按照颜如舜的轻功,她的脚程不应该这么慢。 尹若游心下生忧,忍不住原路返回,岂料青柏岭上已恢复一片寂静,唯有一地将杂草染红的鲜血昭示着适才发生的激烈打斗。 这一滩滩猩红,或许是敌人的,或许也有颜如舜的。尹若游目光四转,捡起地上一把钢刀,走到那辆倾倒的马车旁,一刀斩断马与车之间的绳索,放马儿离去,她则顺着血迹向另一个方向快步疾行,不一会儿在路旁草丛发现了两个身受重伤、无法走动的官兵。 她立即蹲下身,冷冷问道:“其他人呢?” 面前的女郎蒙着面纱,这两人认不出她是谁,只能不停叫着女侠,磕头求饶:“尚相公下山了,另一位女侠应该还在追他。他们……”伸手指向左前方:“他们都往那儿跑了。” “是她在追尚知仁?”尹若游闻言大奇。 先前重明可不是这么和自己商量的。 其实,早在尹若游带着谢缘觉离开青柏岭、官兵们再也搜寻不到她们的身影之时,尚知仁遂下令吩咐众官兵撤退——当然是保护他撤退。他既被摔出了马车,心中恐惧加重,便顾不得抓什么人,不然万一自己的命丢在了这里,那可太不值当。颜如舜本可以趁着这个大好机会脱身,迅速前去与尹凌谢三人会合,谁知她犹豫片刻,一纵一掠,却是追着尚知仁不放。 她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但她下定决心,尚知仁仍然必须除去。 其一,尚知仁为了秘册,是无论如何必须要对付她们的,然而他一旦死去,即使凌岁寒还背负着刺客的罪名,朝廷里其他王公大臣必会展开新一轮的争权夺利,而对这位“刺客”不会有太大兴趣,她们再设法帮她洗清罪名应该容易一些。 其二,尚知仁是尹若游的仇人,退一万步而言,纵然他愿意放过她们,甚至不再要那本秘册,尹若游却也绝不愿意放过他。但据尹若游所言,尚知仁的府邸设有不少机关,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他家杀人恐怕不容易,与其日后让尹若游陷入危险境地,还不如今日今时她就先杀了他。 马车不知是否已被摔坏,有聪明的官兵索性将尚相公背到自己背上,其余官兵则遵尚相公之命,纷纷将他包围在了其中,好似人肉铸成的四面围墙,护着他一同行动。颜如舜想要解决尚知仁,首先得将保护他的官兵全部打倒。 而且,必须速战速决。 颜如舜的武器为双刀短刃,武功特点本是近身作战,灵活多变,虚虚实实,攻守皆备。但此刻她为了这场战斗快些结束,攻招远远多于守招,双刀如流火,足下乘疾风,“火焰”呈燎原之势,打得越发凶狠起来,几乎是一刀重伤一个;而旁人对她的攻击,只要她确定不会对自己造成太大的伤害,她却竟然不管不顾,不闪不避,先解决了眼前的敌人,再反手向一旁的敌人攻去,绝不过多与他们纠缠周旋。 如此快猛狠的打法,护着尚知仁的官兵们确实被她打倒大半,都躺在地上哀嚎,再没了战斗力,然而她的身上也受了几道血淋淋的伤。 赤色的鲜血染红她的石绿色衣裳,也一滴滴落在了翠青色的草地之上。 幸而在场官兵并无一个真正的高手,她身法又快,身形始终跟随着手中双刀而动,是以外伤虽多,都只是划破肌肤,并未伤及筋骨,哪怕一身都是红血,出招依然没有丝毫停顿。 官兵们是且攻且退,她是且攻且进,乱糟糟的战团之中又有一人寻到机会绕到颜如舜的身后,霍地一刀砍向颜如舜背部。毫无内力的一刀,她照样不做理会,只是身子微微一倾,如此一来,即便刀锋砍中自己也入肉不深,正准备先,天穹忽地飞来一条,“唰”的缠住那柄长刀。 颜如舜一惊,偏头看向突然飞身来到自己身旁的蒙面女郎:“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怎么知道你——”尹若游的声音透着不掩饰的怒意,只是一句话尚未说完,眼看着两把钢刀向自己劈来,她只得先出鞭迎敌,语音停了一停,才又接着道,“怎么知道你在找死!” 要知颜如舜性子一向沉稳,并不像凌岁寒那般冲动偏激,因此尹若游确实完全不能理解她现在的想法,她怎么就非要在今天要了尚知仁的命,还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颜如舜却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林间长风将她额边发丝吹到眼角,发梢的鲜血让她看起来仿佛眼中流出血泪,她的神色仍如往日一般洒脱自如,“凭他们还要不了我的命。” 尹若游呆了一呆,只听胸腔里的那颗心“砰”地一跳,旋即不可抑制地吼了出来:“可你已经重伤了!你流这么多血,就算真的杀了他,你就不怕你死在回去的路上?” 凭这些官兵,确实要不了颜如舜的命。 然而在尹若游看来,颜如舜今日此举明显是自己伤害自己,自己要自己的命。 原本尹若游颇能伪装自己的情绪,从不是七情上脸的人,此时却不由得怒形于色,于是她也干脆冲动了一次,将手中九节鞭收了回来,任凭敌人的刀剑袭来,她在原地不动。颜如舜见状大震,身子斜飞穿过人群,双刀如一对飞鸟替她拦过攻击,只听“当当”两声,前方两名敌人手中兵刃落地,可是对自己身旁另一侧的敌人,颜如舜依然来不及理会抵挡。 几乎只差半寸距离,她身上又要多一道伤口,猛听得后方风声大作,无形的杀气在空中似流星袭来,颜尹二人下意识抬头一瞧,首先望见的一道刀光与一道剑影,纵横交错,连成一片,顷刻间如银河泻下,谁也没看清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招,蓦地已有数名官兵惨叫着倒在地上。 然后才是两个同样穿着杏色衣裳的少年女郎,映入颜如舜与尹若游的眼帘。 那是对于她们而言十分陌生的两个少女,一人持剑,一人持刀,自始至终肩并着肩,剑影刀光相交融,似茫茫风雪一吹,又在晴日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诡异奇绝,且配合得极为默契,却不像颜如舜那般手下留情,不过一会儿,又有数名官兵丧命在这两柄刀剑之下。 现场终于死了人。 那群官兵终于感觉到了害怕,溃散得更加厉害,偏偏那两名少女不再追击,同时冷冷道了一个字: “走!” 这两人看起来年轻,武功竟称得上出神入化,若有她们的加入,与颜尹二人联手,想要冲开人群,杀死尚知仁应该不难。可是她们自从出现在这里,就没往尚知仁那儿望上一眼,似乎对那位尚相公不感兴趣。颜如舜略一犹豫,明白现在形势有变,携住尹若游的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掠去。 她身上的鲜血仍在不停滴落,衣裳上几团血迹红得刺眼。 这会儿她的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施展起轻功来比平时慢了许多,但那群官兵同样不想追她们,她们暂时没有后顾之忧,很快便在一处清静的小山坡停了下来。 四周仍有无数株苍松翠柏,郁郁葱葱,青枝绿叶在长风中轻轻摇动。尹若游从怀里摸出一瓶药粉,乃是谢缘觉提前送给她的止血灵药,她迅速打开瓶塞,将药粉涂抹在颜如舜的伤口上。 这时,那两名杏衫少女再次来到她们面前,颜如舜打量对方片刻,虽始终猜不出这两人的身份,还是笑着道了一声:“多谢。” 尹若游却不出声。 那持刀少女颇为不满,冲着她道:“你怎么不和我们说谢谢?” 尹若游头也不抬,继续给颜如舜敷药,唇角似笑非笑:“你们既都易了容,显然不愿让人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我又应该向谁道谢呢?” 两名少女不约而同亮起眼睛,露出几分讶异与不服气,但转瞬间又烟消云散,那持剑少女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是,你的易容术既是天下第一,自然能够一眼瞧出其他人易容术的的破绽。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们只是不愿让尚知仁认出我们的真实身份,没有不让你们知道。” 说着,两人同时卸下脸上的易容,渐渐露出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同样年轻,同样清秀。 无论脸型还是五官,都看不出任何区别。 回想起方才她们两人相互配合、几乎融为一体、不可拆分的那套剑法刀法,颜如舜登时脱口道:“江山晴雪恨渺茫,剑影刀光不留痕!” “是,在下宁初晴。” “宁暮雪。” 听见这两个名字,尹若游终于飞速地抬起头瞧了她们一眼,沉吟道:“可是你们刚才出了剑出了刀,都使了自己的看家武功,认出你们不是很难的事。” “江湖中人认出我们不是很难的事,可那些官兵没一个是真正的武林人士,怎么可能认得出我们的功夫?”宁暮雪轻蔑一笑,又歪了歪头,很好奇地端详着颜如舜道,“说起这个,你刚才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杀人?其实,凭你的武功,你只要多杀几个人,他们恐惧起来,四散而逃,你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你为什么不杀他们啊?” 颜如舜笑道:“藏海楼不是尽知天下事吗?怎么还有问题要问我?” “天下事未免夸张,江湖事倒差不多。但楼主从前和我们说过,人心想法是随时会变的,你此时此刻想什么,我们确实猜不出来。所以我们才有些奇怪,你又不是谢缘觉,谢缘觉从不杀人,可是你以前杀过的人,两只手也数不完吧?”藏海楼弟子天生好奇心就重。因此宁初晴同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今天不愿意杀那些官兵呢?” 颜如舜的确不是谢缘觉。 谢缘觉为人看似冷漠,实则在涉及生死的事情上,她极其执着,如果有人向她询问类似的问题,她纵然懒得多说话,也会稍微解释一两句。颜如舜的性格比她放得开,向来能说会道,好像无论与谁相处都能合得来,然则她一旦发现某个人和自己的思想观念差得太远,她便绝不会与对方交心。 所以她并不想向宁家姐妹解释自己的内心想法,话锋一转,反问:“我更奇怪,你们刚才为何要帮我呢?” 她低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数道伤口,血都已渐渐止住,疼痛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解的,索性靠着一株大树缓缓坐下,坐在了草丛之中:“别说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既然你们尽知江湖事,那我们就不要再拐弯抹角地打哑谜,那样很没意思。据我所知,贵楼沈楼主与尚知仁的关系还不错吧?” 这一个秘密,当然是之前尹若游告诉她的。 宁初晴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何况,我们楼主和尚知仁根本就不是朋友,只不过曾经有过一次合作而已。”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尹若游已经暂时处理完颜如舜身上的伤口,也倚着一株翠柏,摩挲着手里的九节鞭,微笑道,“那你们呢?” 宁暮雪道:“我和阿晴本来就不是朋友啊。” 她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生姐妹。 尹若游又问道:“那你们和藏海楼其他人呢?能算是朋友吗?” 宁初晴果断道:“当然也不算,藏海楼弟子都是一家,只要他们永远忠于楼主,我们与他们就永远是一家。至于我们为什么救你们嘛……你放心,等明天,我们楼主会亲自告诉你们原因。” 第96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一) 今日这一场大闹青柏岭,颜如舜与尹若游虽都蒙着面,尚知仁却不可能猜不出她们的身份。 是以昙华馆暂时不能再回,谢缘觉驾着马车一路往前,直到驶入城郊一座庄子才停下,说一声:“到了。”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许久的凌岁寒终于掀开车帘,正要下车,四周景色映入她眼帘,令她不由得一怔,转头细瞧半晌,又回忆半晌,狐疑问道: “这地方是……” 谢缘觉道:“这是陈娟少年时的家。” 凌岁寒纳罕道:“陈娟?谁?” “你不记得了?是,你的确不知道她的名字。”谢缘觉道,“走吧,进屋以后,我再告诉你。” 原本她们的安排乃是四人会合以后,颜如舜驾车,尹若游观察四方,谢缘觉在车内凌岁寒治伤,哪知道计划起了变故,谢缘觉只能一个人担负驾车的任务,打开的药箱也放在了一边。这一路她确实十分忧心凌岁寒的伤势,幸喜这座庄子颇为清静,倒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她们到了前方廊下一间卧房,她先拿小刀割开凌岁寒身上黏连着血肉的衣裳布料,再细致涂药包扎,同时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治伤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碰到伤口,凌岁寒本在咬牙坚持,然而听完谢缘觉的讲述,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忘了疼痛,怔了半晌,才问道: “那定山派的人呢?” 谢缘觉道:“一部分人在无日坊,凌知白担心计划如若失败,朝廷会找无日坊百姓的麻烦,因此带了人在无日坊守护。另一部分人暂时也在这庄子住着,这些年陈娟在京城经商,早已搬了家,城郊这座陈家庄荒废许久,是昨儿才收拾出来的。” 凌岁寒道:“那我们刚才回来了,他们应该知道?” 谢缘觉道:“是我让他们先待在后院,即使你回来了,也暂时不要出现。” 凌岁寒道:“为什么?” 谢缘觉明显犹豫了一阵,欲言又止,转而问道:“你还讨厌他们吗?” 凌岁寒恍然大悟:“你是担心我和他们见面之后打起来?”她扁了扁嘴,语气显得有些郁闷:“在你心里,我是很不讲道理的人吗?只记仇,不记恩的?” 谢缘觉即刻摇摇头。 尽管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凌岁寒心思澄澈,表里如一,性子很容易被看透,因此谢缘觉敢说她如今对凌岁寒已颇为了解,对方的的确确是恩怨分明、重情重义之人。 就像是小时候的符离…… 谢缘觉再一次感觉,凌岁寒是真的很像凌澄。 只不过…… 想着到现在还弄不清楚对方的身份问题,谢缘觉罕见地蹙了蹙眉。 凌岁寒见状奇道:“我说错什么了?” “没什么,我……我只是在想重明和阿螣怎么还没回来。”谢缘觉本来只是下意识地转移话题,但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又计算了一下路程与时间,心中突然生出不安,起身道,“你先歇一歇,我出去瞧瞧。” 凌岁寒同样无比担忧,挣扎着要起身。 谢缘觉停步回首,神色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冷漠,语音淡淡但不容置疑:“要做我的病人,就要听我的话。不然若再加重伤势,你还是找别人给你治伤吧。” 凌岁寒吐了一下舌头,只能乖乖回到床榻上,倚着软枕道:“今儿你一直在外面,你吃过饭了吗?” 谢缘觉道:“车上有干粮。” 凌岁寒道:“好吧,那她们有了消息,你立刻告诉我。” 这个要求谢缘觉可以答应,她点点头,走出卧房,关上了房门,旋即又来到庄园大门口,举目眺望来时的方向,可惜高耸的树木挡了她的目光,正焦急之际,忽闻身后似有脚步声响,回头所见乃是两名定山弟子。 “你们都回来了?凌……凌娘子她……”他们在说到凌岁寒之时都有些结结巴巴,“怎么样了?” 想起之前尹若游的怀疑,谢缘觉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选择说了实话。 今日行动,定山弟子并未跟着颜如舜等人一同前往青柏岭,只因营救凌岁寒是他们的责任义务,然而刺杀当朝宰相却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小事,他们毕竟都是名门弟子,而非独来独往的江湖游侠,若没有经过掌门的同意,这种大事他们不敢擅自做主,是以凌知白等弟子思索许久,对于她们刺杀尚知仁的计划不支持也不反对,不阻扰也不相助。 但若是颜如舜与尹若游真的在青柏岭遭遇不测,那他们心中难免觉得愧疚后悔,因此那两名定山弟子闻言大吃了一惊,立刻就要呼唤同门前往青柏岭一探。 幸而此时,大门外前方树林中出现一个小黑影,不一会儿逐渐清晰,原来是颜如舜与尹若游同乘一匹骏马奔驰而来。 谢缘觉看着颜如舜满身的鲜血,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来不及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开口第一句话乃是让她进屋治伤。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几道外伤而已,我自己也能治。”颜如舜刚刚下马,脚步便不由踉跄一下,多亏尹若游立即将她扶住。她看了看依然满脸冷淡的尹若游,又冲着谢缘觉笑了笑道,“岁寒的伤比我严重得多,你费了不少神吧?这点小伤,我可不好意思再麻烦你。” 自从知道谢缘觉的身体状况,平日里无论做什么事,颜尹凌三人都不敢让她太过劳累。 谢缘觉面无表情:“你既然认为这只是‘小伤’,足以说明你的医术不可信。” 颜如舜一怔,哑然失笑,无法反驳,只得点了点头,跟着谢缘觉而去。穿过庭院的中途,谢缘觉忽想起什么,转头向尹若游道:“凌岁寒很担心你们,你先去看看她。” 时已黄昏,金色夕阳洒落满地,凌岁寒卧坐在窗边小榻上,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墙角的漏刻,终于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欣喜地转过头,未料到只看见尹若游一个人的身影,心又一下子跳到嗓子眼。 “怎么就你?重明她——” “她没事。”尹若游打断凌岁寒的话,迅速将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遍。 “你是说她受了伤?”这如何能叫做没事?凌岁寒闻言更加忧心,顾不得答应谢缘觉的话,再次挣扎着要起身看望颜如舜的伤势。尹若游见状立即上前几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床榻上,正色道:“你会医术吗?就算你会,你的医术能比得上谢缘觉吗?如果不能,你去了能有什么用处?谢大夫说了,让我看着你,至少今天,你绝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不能离开这张床。” 看出她目光中的愧意,尹若游又松开了她,坐到床沿边,低头轻声道:“你不必自责,是颜如舜自己找死,与你无关。” “找死?”凌岁寒呆了一会儿,不解道,“什么意思?” 尹若游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思考到现在,也没有思考明白这是为什么。 尹若游想不通的问题,谢缘觉直接当面问了颜如舜。 在隔壁不远另一间卧房里,谢缘觉又一次打开了自己的药箱,一边给颜如舜敷药包扎,一边忍不住道:“从凌岁寒被带出大牢开始,事情发展便不可能如我们所愿。即使你今天杀了尚知仁,凌岁寒还是摆脱不了刺客的罪名,甚至朝廷还会怀疑杀害尚知仁的凶手同样是她——你此举又有何益?” “如今的朝廷官府究竟是怎么办案的,你也已看明白了,只要尚知仁一死,他的权力也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没有什么人会真心愿意替他找凶手报仇雪恨。我们再设法替岁寒洗清罪名,反而会容易很多。”颜如舜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况且……况且他必须死。” 谢缘觉道:“必须?” 颜如舜道:“其一,他若活着,为了秘册,他永远不会放过我们;其二……” 谢缘觉听她语音微顿,立刻明白其二的原因,沉吟少顷,又问道:“那么一定要今天杀吗?” 颜如舜笑道:“今天恰好是个机会,青柏岭很安静,而在长安城内很有可能殃及无辜;若是他的府邸,听说机关不少,要除他更加困难——这几个理由足够充分吗?你怎么和阿螣一样还冷着脸?他们人虽然多,论武功怎么可能比得上我?我没那么容易就死。” 谢缘觉淡淡道:“没那么容易,代表有一些可能。你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你的仇怎么办?” “仇?你是说袁成豪?”颜如舜无所谓地一笑,“现在想杀他的,不止我一个。” “阿螣也会杀他。你最重要的事,有人会替你完成。”谢缘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所以,你就可以放心地牺牲自己?” “什么叫牺牲自己?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是大夫,可不能咒我死哦。” 她企图用玩笑转移这个话题,眼眸中透着笑意的光,明朗又洒脱。然而谢缘觉不为所动,端详起颜如舜脸颊上的那道长长伤疤,过了许久,才又开口,依然平静无波的语音,带着一点隐约的凉意,以及十分明显的困惑不解: “你比尹若游更不珍惜自己的命——为什么?”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呢? 究竟是为什么? 颜如舜的笑容终于渐渐收敛,沉默了下来。 谢缘觉不再期望她回答,转身从药箱里又拿了一瓶新药,颜如舜这才总算微微张开口。 “春花秋月,良辰美景,自当珍惜,可若是一滩烂泥……那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这话说得太小声,谢缘觉没能听清,回过头来道:“你在讲什么?” “没什么。”颜如舜笑着摇摇头,“我是想说,你怎么一直不问我和阿螣为何会骑着一匹马回来?那匹马是从哪儿来的,你不好奇吗?” 谢缘觉道:“你迟早会解释。” 颜如舜笑道:“是藏海楼借给我们的。” 谢缘觉愕然:“藏海楼?” 颜如舜道:“不错,是藏海楼的宁初晴与宁暮雪姐妹,你可耳闻?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日一战,最后多亏她二人出手相助,但你应该晓得藏海楼在江湖中向来保持中立,似乎从不曾做过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儿,所以我弄不懂她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与她们约好,明儿与藏海楼的沈楼主见面。” 谢缘觉道:“可是明日陈娟应该也会来。” 颜如舜道:“你和岁寒说了么?” 谢缘觉道:“我只简单与她解释了定山派为何突然愿意帮助我们,但陈娟想来探望她之事,我尚未告知于她。” 第97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二) 今晚,所有人都还得继续住在陈家庄。 忙了一整天,她们都早早睡下。唯有凌岁寒心中被愧疚歉意折磨,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碰到身上的伤自然越发觉得疼痛,折腾到半夜才终于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夜风吹得木叶飒飒,可惜她也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却突然惊醒,又猛地一下又从床上坐起,心怦怦跳个不停,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侧身推开窗户,望向窗外才泛起鱼肚白的天穹。 凌岁寒又做了噩梦。 相同的梦魇在这两天夜里竟又重新纠缠起了她,母亲的声音似乎还在她耳畔留有残响,只不过,与此前不同,这一次醒来,她脑海中浮现的则是颜如舜浑身浴血的情景。 她此刻只能久久凝望着辽阔青冥,心情才会好受一些。 又过小半炷香时间,红日光芒突破云层,天地愈发明亮,尹若游端着一个小托盘穿过院子中庭,正巧看见坐在卧房窗边的凌岁寒,遂走了过去,隔着窗户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才一会儿。”凌岁寒道,“你怎么也这么早就醒了?” “我刚煎完药。”尹若游继续端着托盘,转身走向卧房正门,进屋以后将其中一碗汤药递给对方,“舍迦开的方子,她说等你喝完药,你待会儿可——” 一句话尚未说完,尹若游声音忽停,眼明手快地伸出一只手掌,稳稳接住从凌岁寒手中掉落的药碗,充满疑惑的目光打量起对方:“你怎么了?” “刚才伤口突然有些疼。”凌岁寒迅速回神*,恢复平日的平静表情,几乎在瞬间想好一个理由,“没拿稳。” 尹若游恍若琥珀的眼珠一转,盯着她似信非信,再次把药碗递给她,微笑道:“那你这次拿稳了。舍迦说等你喝完药,你待会儿可以在院子里稍微走动走动。” “舍什么?你说谁?” 凌岁寒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凌岁寒怀疑谢缘觉的身份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始终缺少一个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推测。 而如今“舍迦”二字,显然就是铁证。 确凿无疑的铁证。 果然,尹若游接下来的话不出凌岁寒所料:“忘了和你说,舍迦是谢缘觉的小字。” 凌岁寒已能保持冷静,只是勉强地笑了一笑:“我怎么都不知道?” 尹若游道:“你被官兵带走以后,她才告诉我们的。其实她……她还有一件事,是她的秘密,我不便说,等你喝完药,自己问她吧。” 凌岁寒默然有顷,缓缓将药碗放到唇边。所谓良药苦口,这碗汤药便苦到极致,她这时却浑然不觉,两三口全都灌进了肚,随后起身穿上外袍,正准备盥洗的时候,忽听屋外前院似乎传来一阵喧哗声。 “不会是敌人。”尹若游也细听一阵,甚至走到门边望了望,没发现任何人的示警信号,遂放心下来,“若非沈盏,便是陈娟。” 藏海楼之事,昨晚凌岁寒已听尹若游说完,她此时感觉疑惑的是:“陈娟?她会来?” 尹若游道:“这本就是她的宅子,她和凌知白提过,如果你真能被救出,她希望能来探望你。” 凌岁寒纳闷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尹若游道:“连你也不明白,我们又怎会明白?” 凌岁寒道:“我确实杀了她父亲,虽然那家伙是很该死,可她恨我,我一点都不奇怪。她要救我,我反倒不能理解了。” “父亲?”尹若游嗤笑一声,“我若是她,不须你动手,我会提前杀了这位父亲。” “可你不是她,而她不是你,更不是重明。”凌岁寒毕竟出身官宦人家,自幼的生活环境与尹若游大为不同,她更明白纲常礼教在这个世上是多么重要。虽说理解与认同是两回事,她一向叛逆,凡事只论对错,甚至敢与父母长辈顶嘴争论,然而她曾亲眼见过许多与她同龄的伙伴,却遵循着“父为子纲”的原则,在父母长辈面前毕恭毕敬,仿佛提线的木偶,没一点自我的思想。 因此,她和她们并不怎么玩得来,即便她幼时身份尊贵,有许多人愿意与她交好,可除了舍迦,她的朋友不是很多。 也因此,她大概可以猜得出,陈娟应是与她小时候的那些伙伴儿差不多的一类人。 尹若游沉吟道:“不管怎么说,你这个仇人亦是她的恩人,她对你或许感情复杂。” 凌岁寒道:“我师君才算是她的恩人,我不是,当初——” 当初那群金羽卫官兵是为了追捕凌澄,途中偶遇陈家三口,起了谋财之心,才导致陈娟受到牵连。因此对于凌澄而言,她阻止那群官兵对陈娟行凶,是她的义务责任,无论如何她都算不上陈娟的恩人。 回想到此,凌岁寒心中一惊,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居然忽略了一件事,当初她为了相救陈娟,似乎曾在那群官兵面前报过自己的名字。 陈娟必定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么陈娟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到目前为止,她似乎还未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上报给朝廷官府,或许是因为她不愿和朝廷官府有所牵扯,免得反而惹祸上身。可是待会儿她来见自己,定山弟子恐怕免不了问起当年之事,问东问西,倘若真问出全部真相该如何是好? 其实,定山派愿意给凌秉忠祭祀上香,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凌岁寒相信即使他们知道了自己是凌禀忠的女儿,应该也不会对自己不利;而颜如舜与尹若游的人品更值得信任,凌岁寒自然也就更加放心。 只是……只是自己的身份绝不能让舍迦知晓。 凌岁寒立刻走出屋子,不一会儿来到前院人群密集之处,果然看见陈娟便在其中。 陈娟是与凌知白一同前来的。 早在前日凌岁寒还被关在白虎大牢之中的时候,凌知白再次去了一趟陈娟在京中的大宅,不问对方这些年为何要谎言欺骗定山派,只问她是否想救凌岁寒出狱。陈娟支支吾吾,犹豫半晌过后才问道:“你们真的能救出她?”凌知白道:“不是能不能救出她,是必须救出她,不然……我们也只有以死谢罪了。就像……你骗了我们师伯师叔这么多年,你最对不起的其实只有凌岁寒,所以你可以不和我们说原因,却必须和凌岁寒解释。等她出狱以后,你和她见一面吧。” 于是今日一早,凌知白接到师妹师弟们传来的讯息,得知了昨日发生之事,遂与陈娟来到城郊的陈家庄。 明明是自己曾经的家,可陈娟此时待在这里却莫名生出一种恐惧感。暂住在庄内的定山弟子们正在亲切地与凌知白行礼问好,她则独自走到一旁角落,正低首沉思,忽发觉眼前似乎出现一个白衣身影,才刚刚抬起头来,面前之人二话不说,左手倏地劈出,以掌为刃,掌刀顿时抵住她的胸口! 经过一夜休养,凌岁寒恢复了一些精神,此刻出手,要制住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绰绰有余,甚至如果她掌上稍稍蕴些内力,一掌拍死陈娟也不是难事。而在场定山弟子对她心怀愧疚之情,看见她出现,正纠结着第一句话应该与她怎么说,便都没防着她对陈娟的突然袭击,见状纷纷大惊。 段其风与陈娟认识多年,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尽管他如今对陈娟的欺骗颇有怨气,但终究不希望这位好友命丧于此,心下一慌,忙给陈娟说了不少好话。 凌岁寒听了只是冷笑。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杀人的打算,此举纯粹是以防万一,一旦陈娟有准备说出她身份迹象,她便可以立即封住对方的哑穴,再另想办法。 所以这会儿,她须得装作极为痛恨陈娟的模样,掌刀始终抵在陈娟的心口,冷冷道:“想让我放过我,就得看你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这话里明显有弦外之音。 不过她接下来提的问题也确实她十分好奇的:“你冤枉我师君滥杀无辜,是因为你恨我杀了你父亲吗?” 陈娟脸色发白,早已经愣住,沉默了好一阵才道:“他真是……真是你杀的么?” 凌岁寒坦坦然然道:“是。” 陈娟道:“那论理来说,我好像是应该恨你的……” 凌岁寒道:“恨就是恨,不恨就是不恨,什么叫做好像?” “他是我父亲。”陈娟咬着唇道,“哪怕从我记事起,他对我就不好,哪怕他骂过我打过我,哪怕……哪怕他曾经甚至想要舍弃我的性命,可天下只有不是的儿女,无不是的父母,既然我是他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尊他敬他孝顺他,而父仇不共戴天,论理我是应该恨你的……我怎么能不恨你呢……” 对这番话,凌岁寒嗤之以鼻,但又毫不意外。 ——她果然是这般想法。 然而陈娟紧接着说出的下一句话却令凌岁寒蓦地一怔:“何况……何况当初若不是你杀了他,我和阿母也不会流落街头,与乞儿无异。在我那段差点被饿死的日子,我确实是有些怨你的……” “流落街头?”凌岁寒不解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时,聚集在她们周围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定山弟子们,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也都来到一旁。 陈娟苦笑道:“当年我父亲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财主,尤其在我们陈氏一族,属他最为富有,自然会让不少亲戚眼红眼热。因此他一死,阿母立刻叮嘱我,我们今后的处境恐怕有些危险,平日里一定要小心行事,绝不能让那些亲戚挑出错处。偏偏这时候,定山派的道长们又来询问我们那天所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向我们问了我父亲究竟有没有说谎,可是……可是这个世上哪有妻子说夫君坏话、女儿说父亲坏话的道理?定山派的道长迟早会离开,一旦他们都走远了,我们说的实话便成了我们的罪名,陈氏宗族的长辈们绝不会放过我们的。我和阿母犹豫了很久,万幸听望岱道长说那位召女侠武功很高,我想就算她名誉受损,也应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所以……所以我们也只有对不起她。只不过我和阿母万万没想到,即便我们如此谨小慎微,那几位宗族长辈仍给我们安排了别的罪名,终究还是将我们赶出了家门……” 这段故事,定山弟子虽然早已知情,但若不是陈娟亲口说明,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陈娟说谎的原因竟与此有关。众人都怔了一怔,渐渐原谅了她的欺骗,凌知白蹙起眉,甚至不由心想,倘若当年师伯和师叔们在询问她的时候更细心一些,也不至于…… 凌知白悄悄走到颜如舜身边,压下声音道:“颜女侠,我听说你早就与陈娟相识?” 颜如舜道:“算是吧,怎么了?” 凌知白低声道:“陈娘子固然有错,但现如今听来,这也是事出有因,其情可悯,错不至死。你的轻功好,能不能……” “你是想让我把她从凌岁寒的手里救下?”颜如舜笑道,“可你大概已经瞧见了,我现在身上这么多伤,轻功还能和平时一样快吗?” 凌知白道:“那你能劝劝你的朋友吗?此事说到底是我们定山派对不起她,她想要我们怎么赔罪都没关系。可是陈娟……” 颜如舜挑了挑眉,又注视凌岁寒片刻:“我这个朋友性子执拗得很,她下定决心要干的事,我是劝不动的。不过……你倒也不用太担忧,依我看,她对陈娟其实并没有起杀心。” 在听完陈娟这番话以后,凌岁寒沉默了太久,视线并不在陈娟的身上,垂下眉目,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良久才终于问道:“那后来呢?我听我朋友说,你如今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是长安城有名的大商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怎么做到的?”陈娟这次的笑声还多了一分自嘲,“凭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多亏了定山派的那三位道长,是他们过了一阵子又到陈家探望我们母女,听说了我们母女的遭遇,当即替我们做主出头,帮我们夺回了家产。松泉道长还说,他们今后会常常来看望我们母女,但不可能永远都陪着我们,劝我们换一个地方居住。本来我和阿母很犹豫,我们孤儿寡母,无亲无故,到别的地方定居只怕处境更糟。拾霞道长曾有恩于长安城内一位有名的的女商,于是她委托对方照顾我们母女,还让那位刘老板教我经商,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儿家也可以做生意……” “只是我那时胆子太小,与人打交道总是畏缩不前,甚至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我心里晓得,若不是拾霞道长的嘱托,其实刘老板早就不愿再教我。”陈娟又顿了顿,继续回忆往事,声音渐渐哽咽,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感恩,“过后不久,拾霞道长再次来长安探望我,从刘老板那里知道了我的表现,我和她说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根本做不成什么大事,是我让我失望了。她一点也没生我的气,还笑着告诉我,女子就是女子,哪有什么小不小大不大的,既然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人,凭什么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不可以做呢?只要我肯努力学,只要我能相信自己,她也相信我一定能做得好。” “从那天起,每一次她和我见面,她都会和我讲很多道理,那些道理我始终记得……如果没有她,没有定山派的诸位道长,就绝对没有今天的陈娟。” 听到此处,段其风实在忍不住道:“是啊,我师父师叔都已经替你们教训了你们的那帮亲戚,他们不可能再欺辱伤害你们。何况现如今你已经比你的那帮亲戚更有本事,你更不可能再害怕他们。为什么直到前些天,你还是要骗我们?” “她刚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凌岁寒在陈娟之前开口,声音透着几分怅然,“若不是我,她和她母亲当年也不会流落街头,她当然是怨恨我的……” 凌岁寒突然回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在她拜召媱为师之后不久,召媱又谈起她杀人之事,严肃地告诉她,在她出师以前在绝不能再自作主张,擅自胡乱杀人。她闻言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道师君什么都好,只是太心软,容易被人欺负。 召媱听罢显然有些惊讶:“我心软?容易被人欺负?” 凌澄郑重点头:“你若不心软,为什么不赞同我杀他?哼,一个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抛下的混账,能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他还敢往你身上泼脏水,我怎么杀不得?” 召媱笑道:“我一直不赞同你杀了他,你以为是因为我心软?” 凌澄道:“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原因?” “你读过书,那有读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吗?”召媱见自己的小徒弟点了点头,遂笑起来,“只看他穿的那一身绫罗绸缎,就能知道他家应该颇为富有,他一死,他的妻子女儿若没有能力保住家里的财物,又无法自强自立,只怕灾祸上身。而他若活着,我已吓过了他,他至少不会对她们太坏。” 凌澄犹不服气:“师君怎么知道他的妻子女儿不能自强自立?” 召媱又朗声笑了一阵,然而笑完以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对女子并不公平。但凡女人,从一出生起,就戴着沉重的枷锁,被锁在樊笼里,而樊笼之外则是火海刀山、地棘天荆,一步一个危险。我和你还算幸运,既能挣脱这个樊笼,又有本事面对那些风刀霜剑。可这世上大部分的女子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幸运,要么痛苦地活着,要么悲惨地死去。” 凌澄道:“那就不能让她们学会本事吗?有了本事,便不必怕什么危险了。” 召媱道:“不能。” 凌澄道:“为什么?” 召媱道:“因为这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所谓帮人帮到底,既然决心要帮一个人,就不能够半途而废,说不定得付出很多年的努力。我一向懒得很,除非有不平事到了我眼前,我实在看不下去,才会出手。可是太过麻烦的事,我却不想去做。” 凌澄呆了呆:“那照这么说,她们现在……” 召媱道:“放心吧,她们现在应该不会过得很差。” 凌澄奇道:“师君刚刚不是还说,她们怀璧其罪,会有灾祸上身吗?” 召媱笑道:“那是之前,但现在嘛……我懒得做的事情,有人会做,有人会不辞辛劳地去做。” 年少的凌澄,对于召媱的这番话其实不太能理解,更不能认同。她出身权门,前十年的人生太过顺利,身为长安城第一贵女,父母对她的约束也不多,她活得自在恣意,纵然十岁那年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于她而言不亚于天崩地裂,但没过多少天她便被召媱收为弟子,有召媱的保护,她不必面对这世道的种种黑暗险恶。因此这世上许多普通女子的困境,召媱说得再多,她那时听得懵懵懂懂,无法感同身受。自然,她更不明白召媱所说的“有人”究竟指谁。 直到一瞬间,她才忽然明白了师君那番话的意思。 她想,陈娟是有理由恨她的。 “论理,我好像是应该恨你。”陈娟却又说了“好像”两个字,“可是……可是后来我真的成功了,我在长安城站稳了脚跟,我赚到的钱比从前我父亲赚到钱的还要多,即便没有定山派道长们的保护,我也再不用怕我那些所谓的长辈亲戚。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喜欢算账,喜欢与人做生意,喜欢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而我活得越好,我越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你没有杀他,如果他还活着,就算他不会再骂我打我,过个两三年,他还是会安排我嫁人,嫁给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依然被困在深宅大院之中,照顾夫君,生儿育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依附他人过一辈子……我不甘心,在我知道原来我的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之后,我就不可能再甘心过那样的日子。所以……所以我开始庆幸……” 她越说越激动,眼角的泪不可抑制地渗出,忽然蹲下身,抱头痛哭了起来。 “我庆幸你杀了他!我庆幸你杀了我的父亲!” 这句话几乎是呐喊出口,在场众人都不由得震住。 “我怎么能这么想呢?他是我父亲啊,无论如何,他毕竟生了我养了我,召女侠和凌女侠可以杀他,任何人都可以杀他,我怎么能有这么恶毒的想法……偏偏我就是忍不住这样想,幸好他死了,幸好他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我甚至偶尔做梦,梦到他当初并没有死透,是梦里的我给他补上了一刀……每一次醒来之后,我都好害怕,我怕……我怕你们……” 说到“你们”这两个字之时,陈娟又哽咽了一下,抬起双眸,掠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的定山弟子们,又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再与他们对视。 而这时候,凌岁寒早已将自己的左掌缓缓放下,凝眸看着她,脸上神色变了又变。 凌知白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评价陈娟的想法,忽然捕捉到了陈娟的动作,狐疑道:“怕我们?” 陈娟的头低得更低:“是……你们对我太好了……” 段其风愈发诧异:“我们对你好,这有什么好怕的?” “这些年来定山派一直都没有忘记我,每隔一段时间,望岱道长和松泉道长、拾霞道长便会派人来探望我和我阿母;但凡我遇到困难,你们都会竭尽全力相助,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我害怕你们知道我是如此不堪,害怕你们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怨恨父亲,是不孝;构陷恩人,是不义……我晓得你们最厌恶这样的人……” “那倒也不是……”凌知白沉吟少顷,仍是觉得她情有可原,本想安慰她几句,转头一看沉默的凌岁寒,心忖真正的受害者还未发言,轮不到自己说话。 现场陷入一阵令人心悸的宁静。 颜如舜往左右望了望,突然迈步,走到还在哭泣的陈娟面前,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展颜一笑道:“你说这么多话,口不渴吗?进屋喝杯茶吧。然后……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 第98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三) 颜如舜这话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众人明白她要讲的故事必有深意,于是纷纷点点头,前往大厅坐下。 颜如舜坐在了陈娟一旁,端起桌上一杯苦茶在掌心中转了转,半晌才道:“从前有个女孩儿,她出生的时候没有名字……” 这故事的第一句,就让在场众人都万分不解,当即有人询问:“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因为那女孩儿的……父亲……”颜如舜顿了顿,声音在唇齿间滚了几滚,才相当艰难地说出来“父亲”两个字,“是江湖中一名作恶多端的大盗。她出生的那天夜里,正巧那大盗前往一户有钱人家行窃,岂料那家主人认识几个武艺高强的江湖朋友,又恰好都在这家做客,双方交起手来,那大盗吃了亏,受了重伤,好不容易逃回家,听见院子里几只乌鸦叫得聒噪,心情越发烦躁,进屋以后又发现自己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便觉得这个女孩儿出生的时辰太不吉利,自己今晚遭遇灾祸,都是她给带来的,所以没有给她取名,从此只叫她‘乌鸦精转世’……” 才说到这里,这故事已足够让人义愤填膺,有脾气暴躁的定山弟子已忍不住辱骂起了这名大盗。 唯有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三人心下一惊,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颜如舜并没有看向她们,继续道:“因为这个缘故,直到她渐渐长大了,会说话会走路了,她父母仍然对她很不好,打骂都是常事……” “她父母?”唐依萝心细,注意到她的用词,疑惑道,“包括她的母亲吗?她母亲为什么也对她不好呢?难道她母亲也认为她……” “是啊,为什么呢……”颜如舜淡淡一笑道,“那些年她一直很想知道原因……” 在那女童八岁以前,她最大的愿望是得到父母的认可与疼爱。 她常常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表现还不够好,父母才不爱自己。为此,尚是总角孩童的她,每日天不亮便起床,主动做家里各种杂活,在母亲下厨的的时候帮着打下手,一旦父亲回了家她还得端茶送水,仿佛婢女丫鬟一般。纵是如此,她仍然得不到父母的一句赞扬。 这让她偶尔也不禁对自己的父母生出一点怨气。 相较于父亲,她怨的更多是母亲。毕竟父亲每天不知道忙些什么,在家的时间很少,她和他的接触自然也不多;但母亲不同,她们朝夕相对,她平时的痛苦更多来源于母亲。 不过大部分时候,她心中若有怨,她都强行将它压了下去。谁让她是他们的女儿呢,尽管那时候她还没有读过什么书,然而从她出生起在这世上所听到、见到的、接触以及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她孝道的重要,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身为儿女必须无条件接受父母给予自己的所有,无论是爱还是痛苦。 是以每一次,母亲为了一些小事责骂甚至责打她之时,她只能够咬牙忍着。直到有一天,母亲又不知因为什么事而心烦意乱,打她打得狠了,她实在忍不下去,跑出屋子,爬到了院子里一株大树上躲着。而正巧,这一幕被她的父亲,那名刚刚回家的江洋大盗撞见。 他看着她爬树的动作,若有所思。 第二天,那大盗教她轻功。 这是父亲第一次愿意教自己东西,女童有些不可置信,学得极其认真。从早到晚,整整一天时间过去,那大盗看着她的表现,很满意地笑了起来:“你轻功天赋还真不错。” 从此以后,他既教她轻功,也教她别的武功,还教她什么钩针开锁、顺手牵羊、以及如何隐藏自己的行踪等等技巧。她虽不明白学这些有何用处,但她发现自己学得越好,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也渐渐变得越好,她简直受宠若惊,便忘记了父亲曾经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只觉得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只是她的母亲依然对她冷漠。 那也没关系,女童一向很容易满足,纵使在从前父母都暴力对待她的那几年里,她也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看到一朵花开,听到一声鸟鸣,都足以让她欢喜,何况如今这世上终于有了一个人愿意爱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知足。 若说有什么她不太能接受的遗憾,是她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于是,在某日她又学会一套极复杂的轻功身法以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与父亲提起这个话题,希望父亲能为自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那大盗闻言皱起眉头,不知是想起了何事,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低声嘀咕了一句“真是麻烦”,恰于此时院里又飞来两只暗黑色的乌鸦,“哇——哇——”的叫声粗劣嘶哑。 “袁雅。”他突然决定了她的名字,“你以后就叫袁雅吧。” 又过一年多的时间,在袁雅十岁那年,那大盗带她出了一趟远门,于深夜时分,潜入一座高门大宅,他独自进入一间屋子,命令袁雅在屋门口守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立即向他禀报。袁雅愣了愣,意识到父亲此举的目的,犹豫道:“这是别人家的东西,我们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就拿走他们的东西,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最近两年,那大盗对她确实还算不错,偶尔会允许她到市井里走走瞧瞧,耳濡目染世情百态,因此即使从未读过书,她仍拥有朴素的善恶观。 那大盗冷冷瞪了她一眼:“什么别不别人家!甭管什么东西,我凭我自己的本事拿走,那就是我家的东西,明白吗?” 袁雅顿时不敢言语。 倒不是害怕父亲的责罚,她心底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一旦她为了此事与父亲争执起来,父亲会像舍弃一柄生了锈的刀般舍弃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父亲的喜欢,她不愿意失去这份“父爱”。 为此她什么都愿意做。 甚至,做她认为不对的事。 此后那大盗每一次作案,她都帮着望风。 约莫一个多月以后,那大盗又带她到了一座山庄。那山庄的主人乃是昔年扬名江湖的一位镖局总镖头,走镖这行当既辛苦又危险,然而也最为赚钱,此人刀尖上行走大半辈子,积累了数不清的巨额财富,如今选了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隐居。那大盗心忖对方武艺不弱,一旦自己被发现,双方打起来,自己虽不至于惨败,却也很难讨着好。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他只能叫来好友,一起干这笔“买卖”,那么理所当然的,他们夺到手的财物也得平分。现如今有了袁雅,他便另有办法。 别看袁雅年纪小,一来她轻功天赋确实极高,二来她为了讨得父亲的欢心几乎没日没夜地苦练轻功,因此才学了两年轻身功夫,能抵得上别人学五年。这天深夜,她遵照父亲的吩咐,身影故意在山庄主人面前闪过,那老镖头惊讶之下追了上去,不一会儿追出庄,来到山林之中。 夜色弥漫,袁雅凭着自己的灵活身法左拐右转,那老镖头追得太急,一时间没看清路,突然摔入那大盗提前布置的陷阱里。那大盗早就藏身在了陷阱一旁的大树上,见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一支弩箭——一支淬毒的弩箭——正中那老镖头的胸口! 袁雅听见身后“砰”的一声,一愣之下回过头,大惊失色。她原以为她将山庄主人引走,父亲趁机盗取了庄内的财宝,今日行动就算结束,哪料到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夺人性命。 刹那间袁雅又掠了回去,满脸慌张:“阿父先前不是说,只要让他离开山庄就好了么……为、为什么……” 那大盗登时火冒三丈:“就凭你能把他引去多远的地方?不杀他,等他回去之后杀我吗!” “可是……”袁雅依然拦在父亲身前,“可是他已经受了伤,你何必非要杀人不可?” 这语气带着隐隐的指责,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那大盗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是在为他求情?你以为你是谁?是行侠仗义的江湖女侠,还是声名显赫的名门子弟?哼,你是我的女儿!这些天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你不会不清楚吧?这会儿你还妄想当什么好人呢,滚开!” 短短几句话令袁雅呆住,面对父亲推向自己右肩的一掌,她没有闪避,顿时摔倒在地。那大盗上前两步,挥刀一刀,直接砍下那老镖头的头颅,血泉喷涌而出,飞溅到了袁雅的脸上。 滚烫的鲜血。 而她心底一片冰凉。 那大盗向来信奉斩草除根,虽说那老镖头的家人全都武艺平平,不会是他的对手,然而万一有谁为报仇而四处寻找名师,真练成了绝顶武功,将是无穷后患,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因此他即刻返回山庄,又将庄内所有人一一杀死。无论袁雅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只能听着一声声惨叫,看着一个个陌生的无辜之人在她面前倒下。 从那天起,袁雅的人生突然感觉到一种迷茫,仿佛整个人都沉入泥淖之中,找不到方向,更不能呼吸。纵使过后不久,父亲难得好声好气地哄了她几句:“那天晚上是吓着了你,但我是江湖人,你是我的女儿,自然和我一样是江湖人。而江湖本就是这样弱肉强食的地方,你总要学会适应。走吧,阿父带你去买几件新衣裳。”——她仍然一点都不欢喜。 她自幼期盼的父爱,她如今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尽管如此,父亲要她做的事,她还是不能反抗。或者说,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除了顺从以外,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袁雅继续帮着父亲望风行窃,甚至直接掠夺抢劫,只是始终下不了手杀人。那大盗哄也哄过,劝也劝过,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见她对于这一点极其坚持,担心若将她逼得太过,反而起到反效果,在这件事上也就随了她。渐渐地,袁雅发现自己的父亲虽然狠毒,却不像某些恶徒那般以杀人为乐,他生平最爱的唯有金银珠宝,别的一切都排在它们之后,是以后来的每一次盗窃行动她都表现得甚为积极,只要能够顺利地万无一失地盗走那些财宝,那大盗倒不一定非得冒着危险杀人。 偶尔,遇到特殊情况,又或是有人得罪了那大盗,他生出杀心,袁雅自然阻止不了。杀完人,他会将死者尸体扔到深山老林之中,过不了几天便会有野兽替他毁尸灭迹。袁雅不忍他们死后还不得安宁,总会在深夜里一个人悄悄来到山林收尸掩埋,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时候,她不过十五岁,轻功在江湖*中已属第一流,每次趁着父亲睡熟,她独自一人施展轻身功夫偷偷离家,不到天亮又返回家中,本来不会有谁发现。岂料某天夜里那大盗半夜醒来,想起一件事须和袁雅商量,发现她竟不在自己的卧房之中,还当她就此逃走,再不会回来。 他在附近找了个遍,始终找不到袁雅的踪迹,面色铁青地回到屋,一腔怒火只能与自己的妻子发泄,骂了她两句以后,又动手打起了人。袁雅走到家门口,恰巧听见母亲的惨叫,心下一惊,足尖一点,刹那间飞身掠到声音来源之处,屋中妇人满身的伤痕映入她眼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在了母亲的身前。 于是那碗大的一记拳头正好揍在了她的身上! 饶是袁雅练过功夫,身怀一点内力,仍是被这毫不留情的一拳打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唇角登时渗出鲜血。 屋中男女见状齐齐大惊。 那大盗这才收回手,皱眉道:“你跑去哪里了?” 袁雅伸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我……我刚才睡不着,听见窗外有猫叫,出门去追猫了。” “追猫?”那大盗将信将疑,“一只野猫有什么好追的?” “那只猫很漂亮,乌云盖雪,我追上它以后和它玩了一会儿。” 袁雅平日里确实十分喜欢与小猫小狗等动物玩耍,那大盗听到此处,信了她这句话,黑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扔给了她:“你说说你,回来了好好歇着,替她挡什么挡?我又打不死她。” 他不可能承认自己误伤对方的错误,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袁雅望了片刻他的背影,服下药丸,见此药果真有效,又把瓷瓶里剩下的药丸全部递给了一旁的母亲,期间不发一言,随后亦要离开。 “我以为你会恨我……” 袁雅本已走了两步,突然听见母亲感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顿时停下来,沉默地伫立许久许久,直到身体有一点微微颤抖,她猛地回过头呐喊了出来:“是你恨我!明明是你一直在恨我!是你一直在讨厌我!为什么……”她仿佛支撑不住似的蹲下身,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让它落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对面的妇人怔了一会儿,袁雅忽然感受到两滴冰凉的泪珠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又抬手一瞧,看见的是母亲满脸的泪痕,“错的一直是我……” 那天夜里,袁雅和母亲交谈了许多。 她第一次知晓了母亲的身世,原来她的母亲璎珞本是豪门大族的婢女,十多年前,那家主人获罪遭贬,一家老少都被天子流放于蛮荒之地,璎珞作为这家二夫人的贴身丫鬟,想起往日二夫人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心怀感恩,遂将二夫人的一对还在襁褓中的儿女偷送出府,送给二夫人的朋友抚养。当她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完成这件大事,遂打算回家乡看看乡亲,不料她一个单身女子在路上被一名盗贼盯上,遭遇一场飞来横祸。 那大盗从前也劫掠过不少貌美的女郎,最多睡个几天,迟早都会杀人灭口。璎珞的相貌不算绝色,然而婢女出身的她一向善解人意,最擅长伏低做小,最晓得如何讨上位者的欢心。那大盗见她如此顺从,又知情知趣,果然心生欢喜,遂将她的性命留了下来,只是平时对她少不了打骂。 直到后来,她怀有身孕,那大盗对她的态度温和不少,竟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或许自己能和自己的“夫君”好好过日子。 谁料袁雅出生的那晚,那大盗在外遇上硬茬,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家,自然觉得这个女儿是灾星转世,连带着对璎珞是又打又骂。 逐渐,璎珞同样迁怒起了这个女儿。 ——或许,她真的是灾星转世。 袁雅从未想过自己的母亲还有这么一段经历——倒不是惊讶父亲对她做的事——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袁雅再清楚不过,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行为,她都不奇怪。让她震惊不已的,也是让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居然曾经敢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主家的那对儿女逃出生天,要知道假若此事被发现,那可是杀头的罪。 舍己为人,在袁雅的心目中,这是只有侠肝义胆的侠客才会做的事。 原来自己的母亲曾是一名侠客。 侠,不在于是否会武。 而在骨在心。 可这与袁雅印象里的母亲大为不同。 究竟是什么让母亲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是岁月?是自己的父亲?还是这从来就对女人不公平的世道? 时隔十五年,她们母女终于在那夜和解。 颜如舜的故事讲到这里,在场众人听得怒气冲冲,几乎要气得爆炸,有性急的大声嚷嚷:“颜娘子,你还是先和我们说说这故事的结局吧!那大盗最后到底死了没有?” “对啊!还有他究竟姓甚名谁,他要是没死,我们赶明儿一定找到他,为民除害!” 陈娟亦是目瞪口呆,思索少顷,道:“颜女侠的故事是想告诉我,我恨自己的父亲,甚至庆幸他被杀死,并不是错?可是……我父亲没有这人这么坏,他对我虽常有责骂,偶尔也曾打过我几次,那天还……还想要将我丢给那群官兵,但仍有对我很好的时候,他更没有杀过那么多人。若他真有这么坏,我倒不必如此痛苦。” 颜如舜笑道:“是啊,你父亲当然比不上他,这世上能坏到这种程度的人倒也不多。尽管如此,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反抗他,直到……她遇到两个人……” 第99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四) 袁雅初遇冷红与荀青的那年,她已有十六岁。 因在江湖里的仇家极多,那大盗每犯下一桩极轰动的大案,他都会选择立刻搬家,换一个地方居住,然后休息一段时日,避避风头。那段日子袁雅便随他住在栀州一个名唤丹香镇的小镇子上,闲来无事,偶尔会到市井街巷走走看看,身处在热闹的人间烟火之中,她的心反而会得到暂时的平静。 某一日,她正在镇上集市漫步,忽见前方围了一大群百姓,且时不时传来喝彩之声,走近一瞧,才发现原来人群中一名红衣女郎正在表演戏法,一会儿口中吐火,一会儿空碗变酒,一会儿扇子扇出万千飞花,一会儿彩带挥出数只白鸟,着实是精彩至极。 袁雅看得欢喜,止不住地鼓掌,待到那红衣女郎表演完毕,手持铜盘向各位乡亲求个赏钱,她自然很是乐意,当即伸手向腰间,右手才触碰到荷包,却倏地一愣:这荷包里所有的银子无一不是劫掠他人得来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把它们当做自己的所有物? 想到此,她再次望向那红衣女郎,眼中透出一点羡慕,能够不伤害他人、凭自己的本事赚钱谋生,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正感慨间,却见那红衣女郎已走到一名锦衣公子身旁,那公子出手阔绰,别的百姓大都只给几文铜板,他竟直接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了铜盘里,笑得颇为暧昧:“娘子如此美貌,你家人怎舍得你天天在外受风吹日晒,不觉辛苦吗?娘子方才劳累那么久,这会儿可愿到寒舍歇歇脚?”那红衣女郎瞬间冷下脸,毫不犹豫地将银子还给对方,转身欲走,而那公子挥挥手,当即有两名护卫拦在了她的面前:“我们郎君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小娘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哎呦喂!” 他们一句话尚未说完,袁雅指间弹出三枚小石子,刹地打中他们后背穴道,那锦衣公子与那两位护卫同时摔倒在地,疼得不停打滚。 袁雅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仿佛这儿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唯有那红衣女郎的目光越过人群,正对上她的明亮双眸,对着她展颜一笑。 离开此处以后,那红衣女郎有意与袁雅走在一起,待走到僻静之地,她才微笑开口:“多谢你啦小妹子。” 袁雅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出手?” 那女郎笑道:“我是练戏法的,眼力怎么会不好呢?” 袁雅颔首道:“你莫要怕,我最近住在这镇上,他若敢再找你麻烦,我会教训他的。” 看相貌,那红衣女郎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比袁雅要年长一些,然而袁雅认为自己身怀武功,自然是应该保护对方的。 “我姓冷,单名一个红字。”那女郎又笑问道,“妹子你呢?” “我……你叫我袁雅吧。” 互通了姓名,两人的交流渐渐多起来。冷红谢过袁雅的相助之恩,问她想要什么报答。袁雅刚想道一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话到唇边,脑海中倏地闪过适才那几幕神奇的画面,忍不住问道:“你刚刚是怎么做到的?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看了许久,还是看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把那些花儿鸟儿变出来的。” 冷红笑道:“戏法的精彩在于表演的过程,倘若揭开了秘密,不再感觉到惊喜,反倒没什么意思。不过……你若实在喜欢,我教你一个简单的,让你给别人惊喜,怎么样?” 袁雅自幼没有朋友,当学完冷红所授的戏法,回到家中,她想了一想,只能在母亲的面前表演。这些年来那大盗从不许璎珞独自出门,她被困囹圄多年,已快忘记人间的市井街头有怎样的风景,好不容易看见如此有趣的玩意,哪怕袁雅的手法有些拙劣,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眉目间都是欢喜神色。 要知她们母女虽已在一年前和解,但毕竟,彼此相处仍然很有些拘束,不可能像寻常人家那般亲切亲热。袁雅见母亲难得露出笑颜,也是高兴,次日前往冷红的家中,希望她再多教自己几个戏法,不料在冷红家里见到一个俊俏的年轻郎君。 此人自称姓荀名青,与冷红夫妻相称。袁雅见状甚是惊讶,盗贼与戏法师同样需要好眼力,她几乎一眼瞧出对方是女扮男装,却不知这只是她们假扮做戏,又或者她们确是……但袁雅不是爱追根究底探听别人秘密的人,对方既不说,她便不问,双方谈的还是昨日之事。 “我真的只是举手之劳,你们用不着在意。昨儿冷娘子已经谢过了我,你就不必再谢。” “可不是这个道理。她是她,我是我,她谢了你,我却还没有谢过你,这怎么能行呢?”荀青一边微笑,一边从旁边桌上拿了面铜镜递给袁雅,“就像她从小是练戏法的,我学不会这玩意,但我也有我自己的本事,所以我平日走街串巷,替人磨治铜镜是很有一手的。这是我自己打磨的一面铜镜,你若不嫌弃收下它,就算是我送你的谢礼吧。” 这的的确确是一面好镜子,比市面上所售卖的大多数铜镜都清晰清楚得多,对于袁雅这般青春年纪的少女而言应是一件极好的礼物。 袁雅下意识接过,在镜中看见自己的那张脸,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立刻将铜镜还给了对方。 荀青狐疑道:“怎么了,这镜子有何不妥吗?” 袁雅道:“不,它没什么不妥,只不过我……我不喜欢照镜子……” 这是实话,她的房间里从来没有镜子,若非特殊原因,她极少照镜。 荀青不解道:“为什么?” 短短两三句话的时间,袁雅已将自己适才的失态掩饰,重新收拾好情绪,眉目又带笑意,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大感诧异:“我这张脸这么难看,有什么好照的?” 荀青与冷红不由对视一眼,又把袁雅细细打量一番,她确实不是什么绝色女子,相貌极为普通,没有任何出众之处,可要说“难看”倒还不至于。她们正要说话,袁雅当即把话锋一转,说明了自己今日的来意。 戏法本是冷红的看家本领,她本不轻易授人,可或许是出于对袁雅的好奇,她答应了她再教她几招。 傍晚回到家中,用过晚食,袁雅又在母亲的面前将自己所学尽数展示,起初璎珞仍然笑得很开心,谁料过了一会儿,她的笑容渐渐淡下来,甚至露出比平时更忧伤惆怅的神色。袁雅呆了一呆,缓缓收回手,茫然问道:“阿母刚才不是还很喜欢吗?” “我虽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变的,却知道它们一定都是假的。就像是一场虚妄的梦,无论那梦有多么美好,总归是假的,总归是要醒来的。” 袁雅陷入沉默,良久未有言语,不由想起今日冷红所表演的各种戏法幻术,其中还有许多不曾教她的,譬如那乌鸦振翅变白鸽的神奇画面,原本让她惊叹不已,她也甚是想学,冷红却道这些鸟儿都是自己亲手养大的,才会如此乖巧听话,换作旁人,它们定然不肯配合。她当时闻言有些遗憾,现在思索起来,其实母亲说得不错,无论这些戏法看来有多么神奇,终究都是假的,乌鸦就是乌鸦,它永远变不成白鸽。 黑羽也永远变不成白羽。 一瞬间,她同样对这些精彩万分的戏法幻术失去了兴趣。 而心底的想法,袁雅不知怎么地轻声说出了口。璎珞微愕,转首看向她,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袁雅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这一点,璎珞是知道的。 自从一年多前她们母女和好,璎珞便在闲时教女儿认字。作为大户人家的大丫鬟,璎珞虽不会吟诗作对,但曾经在自家夫人的熏陶之下倒是认识一些字。袁雅早就想要读书,可惜那大盗认为学文无益,不能为自己的“事业”提供任何帮助,自然不肯教她,如今好不容易她终于学会认字,偶尔就能自己前往书铺看一看喜欢的书籍。而某日她突发奇想,欲在古书里翻找自己名字的出处,在询问了书铺老板之后,对方还真给她翻出一句: ——“雅,楚乌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谓之雅。” 原来在古时,雅就是鸦。 后来璎珞知晓此事,看出她的难过,犹豫许久以后劝道:“名字是可以改的,若实在你不喜欢这个‘雅’字,你不如告诉他,你想要再改一个名字,这几年他对你一直不错,应该会答应你的。” 袁雅却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不喜欢,这名字其实很适合我。乌鸦是给人带来灾祸的……我本来也一样……” 这些年来,她每每跟随父亲来到一个陌生人的家,那家人不是破财便是丧命。 对于这些无辜的受害者们而言,她如何不是灾星降世? “最近我一直在想,你阿父当初只给你取了名,可是本朝大多数人家的孩子出生,除了大名以外,通常都还会取一个小字的。”今日再次提起这个话题,璎珞沉吟道,“我曾听人说,上古传说有神鸟重明,状如鸡,鸣似凤,能搏猛兽虎狼——这描述我很喜欢。你以后的小字就唤作重明,你愿意吗?” 袁雅睁大眼睛,半晌没有说话,眼神里透出一点不可置信。 璎珞道:“如果你不喜欢……” “我喜欢。”袁雅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阿母,我很喜欢。” 然而有那大盗的存在,平日里大多数时候,璎珞仍是不敢用这两个字称呼她。毕竟在这个家里,无论什么大事小事,都须得经过他的首肯。 取了字不让人知道,还有何意义?于是在那大盗又准备搬家、她将要离开丹香镇的前一天,她思来想去,决定最后一次前往冷红与荀青的家中拜访,却不再为学戏法,而是想要告诉她们:自己如今有一个小字,唤作“重明”——或许她与她们今后不会再相见,但她希望她们若是偶尔想起自己,记住的是重明,而非袁雅。 “你要搬去哪儿?”冷红道,“其实我们也不在丹香镇常住,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我们还能去看你。” 袁雅支支吾吾,面露古怪。 冷红与荀青越发感觉她身上蹊跷之处太多,在接下来的聊天之中几次三番用言语试探。袁雅将自己——那个她所厌恶的真实的自己——隐藏得很深,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自己的父亲便是那恶名昭著的大盗袁成豪,更没有透露一丁点自己的身世经历,但冷荀二人察言观色的能力颇强,到底还是从她的言色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察觉出她在家的日子应该过得很不快乐,甚至可以说痛苦。 而这痛苦,十有八九是她父亲带给她的。 冷红道:“你既不喜欢你家,为什么不走呢?” “走?”袁雅的脸上一片迷茫,显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走哪里去?” “我们已认识好几天,算是朋友了吧?你和我们说老实话,你父亲平时待你是不是很不好呢?那你就离开你的父亲,走去哪里都行,你喜欢在什么地方生活就在什么地方什么生活。你的武功很俊,就算孤身一人在外,应该也能保护自己。” 袁雅的心瞬间怦怦跳起来,欲言又止半晌,终归还是如实相告:“他待我并不坏,至少这几年他对我是很好的,只不过我……我讨厌他做的事……” 荀青道:“他做了什么事?” 袁雅低首不言。 荀青道:“那他做的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袁雅道:“其实……其实这件事我也一直在做。” 荀青道:“你是说,你明明讨厌这件事,他还要你去做?这就是‘待你很好’?” 袁雅心底大震,更加说不出话来。 荀青倏然笑道:“你是不是早就瞧出我是女扮男装了?不瞒你说,我本出生在官宦人家,因此我自幼生活也算锦衣玉食,从我会记事起,我父亲便请了名师教我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我常常出门与小姐妹们赏花游乐或比赛马球,他从来都不拘着我。” 袁雅忍不住插话道:“那他对你真好。” 单单听这个描述,与袁成豪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时候我也这般认为。直到有一天……我又像往常一样出门春游,在街市上看到有杂耍百戏表演的,别的倒还罢了,那舞狮的着实有趣好玩,我连看了几场犹嫌不过瘾,遂将那杂耍班请到府中,我想要学一学,试着自己试着舞一舞。岂料此事被父亲知晓,他大发雷霆,说这是下三滥的玩意,我一个千金大小姐可以看,却绝不可以真的练。我想不通,我以前要学什么,他都没有不准的,这舞狮和舞蹈能有什么区别,他为何会如此生气?我苦思冥想许久,后来还多亏了她给我解惑。” 说到这个“她”字之时,荀青转过头,带笑的目光看了冷红一眼。 冷红笑道:“那杂耍班很大,不是只表演舞师,还有走绳、竿戏、幻术等等,我当初也是其中一员。她常来找我们玩,我们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 荀青道:“是,和她接触久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和她,和那杂耍班的人都不一样。我是官家千金,琴棋书画也好,骑马射箭也罢,都是本朝名门贵女理所应当学的,但舞狮则是民间下等人练的玩意,我若练了它肯定会让人笑话。我渐渐有些明白了,心中却又生起新的疑惑,他爱的女儿,到底是一个符合世人眼光的千金闺秀,还是真正的我呢?难道就因为他生了我,我就得完全按照他的想法成长,可我也不是他一个人生的啊。不过,这想法也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母亲病逝得早,是他抚养我长大,他仍然是我最敬重的父亲。所以……就算几年后,他要把我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我起初也没有怪他。” 袁雅本来听得认真,听到此处,不由得“啊”了一声。 荀青接着道:“那人是个大官,比我父亲更大的官,说是原州的土皇帝也不为过,他的夫人刚过世不久,他来我父亲的府邸做客之时,无意中看见了我,便下聘礼要迎我过门做继室,倘若我们不答应,只怕我们全家都会遭殃,我不能只考虑自己,而置父兄的性命于不顾。” 袁雅惊道:“那你同意了?” 冷红道:“她当然不会。因此我和她商量了许久,最终商量出一个两全之策,那狗官在原州手握大权,但他在朝中的政敌其实不少,若我潜入他家中,搜集了他这些年鱼肉百姓的罪证,让阿青的父亲上折弹劾,说不定能将他一举扳倒。” 荀青道:“我听完了阿红的计划,欢喜地去告诉父亲。父亲听了眉头皱起,却说这计划纰漏很多,很是危险。我想他的顾虑有道理,于是回到自己房中一连思考了几个时辰,想好所有的退路,打算再找他谈一谈,恰巧我在房门外听见他和大哥的谈话,一旦我嫁了过去,我大哥立刻就能升迁,拥有无量前途。我以前还认为,他不得不把我交给那狗官,是顾忌全家人的性命,不曾想……那天我一个晚上没睡,又想起当年那个问题,他所爱的女儿,到底是真正的我,还是……次日一早阿红又来找我,我遂与她说起此事。” 冷红道:“我劝她干脆跟我一走了之,她当时很犹豫,还问过我,她这一走,她父兄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她这么做究竟对不对。我说她就是太好心,我敢肯定她父亲和她兄长一定没想过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她为什么反而要想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荀青笑道:“现如今我不会这么想了。平心而论,其实除了那件事以外,我父亲好像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从小到大,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我。但金玉打造的牢笼依然是牢笼,我的命运我要自己掌握。” 袁雅胸腔里的那一颗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 ——原来荀青是逃出家的。 ——自己从来就不曾想过的路,原来早就已有人走过。 冷红见她脸上神色变了几变,接着道:“那狗官的势力确实不小,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阿青大多数时候在江湖上都是男装打扮。你父亲应该不是什么高官显宦吧?你轻功那么俊,要走应该不会很难?” 袁雅低声道:“我阿母不会武功,我……我想和她谈一谈。” 冷红道:“一直没有问你,你母亲姓什么?” “颜,她姓颜。”袁雅答完又问道,“冷姊姊为何问这个?” 冷红道:“你虽然没提过,但我感觉得到,你好像很不喜欢你的名字。” 袁雅道:“我现在有小字了,我叫重明。” 冷红道:“我还感觉得到,你所不喜欢的不仅仅是你的大名,还有你的姓,对吗?” 袁雅这回默然不言。 冷红道:“你既唤我们为姊,我们也确实长你十岁,若是由我们给你取一个新的名字,你不会嫌弃的吧?况且你如果真要走,今后在江湖上是不应该再叫袁雅二字,不然闯出名头,必会引起你父亲的注意。”她说着转过头望向荀青。 荀青沉吟良久,目光微微转动,忽掠过一旁桌上的铜镜,她扬唇笑起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你上次说你这张脸难看,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眼看着袁雅要开口反驳,她对着她摇摇头,又念出这首诗的后一段:“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她在“德音”二字上加了重音,再道:“你母亲姓颜,你不如随母姓,颜如舜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又一次有人问自己喜欢吗。 ——就像昨日母亲询问自己是否喜欢“重明”二字。 她活了十六年,从未像这两天这般欢喜,哪怕她打从心底认为自己配不上这个名字,配不上这首诗,仍是郑重颔首道:“我很喜欢。” 与冷红、荀青告别以后,颜如舜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悄悄与母亲商量如何逃离这个家,确切说是如何逃离袁成豪的控制。颜璎珞闻言大惊,很是犹豫。颜如舜见状劝道:“阿母,你先前不是告诉我,你很对不起尹伯母,想要找到她,当面与她道歉吗?我们如果不走,你又怎么找她呢?” 这句话终于说动了颜璎珞。 明日袁成豪将会带着她们搬离丹香镇,接下来一路同行,在路上要逃更不容易。而待到了下一个目的地樊州,袁成豪似乎又看上了樊州许家庄的夜明珠,到时必定会让颜如舜与他同往许家庄盗宝,颜如舜实在不愿再做恶,是以早晚走不如早走。 索性今晚她们就立刻离开。 夜色渐深,长街短巷万籁俱寂,颜如舜扳着指头把时辰数了又数,总算等到袁成豪睡熟。可惜像袁成豪这样的高手,警觉性极高,颜璎珞不会武功,又与他同住一屋,起身走动,必会引起他的注意,因此颜如舜提前准备了迷香与解药,先将解药给母亲服下,迷香则在此刻点燃。 颜如舜对自己的轻功很自信。 她相信袁成豪绝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待迷香发挥功效,两人立刻出屋,往城外方向行去。漆黑的夜色,看不见尽头的长街,唯有天穹一轮残月为她们照路,颜璎珞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突然捂住自己的胸口,不停喘气。 母亲毕竟是普通人,颜如舜还当她是走得太快,体力不支,扶着她道:“阿母你是累了吗?那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 “我……我胸口好疼……好像喘不上气……” “胸口疼?”颜如舜疑惑地蹙起眉,倏地发现母亲的脸色苍白一片,嘴唇竟然发青,她登时心下一慌,“阿母你这是怎么了?” “还用问吗?这当然是中毒的症状。” 突然出现的声音低沉无比,还带着一丝阴森森的冷意,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颜如舜太过熟悉,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在街角那头望见一名黑衣男子向自己走来,她恍然大悟:“是你给阿母下的毒?!” “哼!”袁成豪身材高大,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竟似夜色深处的魔鬼,“你今日一回家,就鬼鬼祟祟地与她谈了许久话,你们从前谈话可很少谈这么长时间。夜里我又见她神色有异,总是慌慌张张的模样,还能瞧不出你们有古怪?所以我悄悄给她下了毒,就想要看一看你们两个到底准备耍什么花样。” 颜如舜只能道:“你给她解药,我跟你回去。” “你必须跟我回去。至于她——”袁成豪冷冷扫了颜璎珞一眼,又上前两步,居然叹了一口气,“你从前明明很乖很听话的,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还要想离家出走,都是受她的影响,是她把你教坏了对不对?你说,就凭这一点,我怎么能够放过她?” 颜如舜明白再求他也是浪费时间,不愿多说废话,当下就要扶起母亲前往医馆。袁成豪哪肯让她离开,一刀霍地朝她劈去,电光石火间她只来得及举起刀鞘一挡,旋即身子一旋,人在半空之际再趁机拔刀出鞘,刹那间绕到对方身后攻去。她很清楚自己武功绝不是袁成豪的对手,唯有轻功还算出色,因此并未与他硬拼,只想且战且退,将他引到别处,再寻个机会飞身离去,背着母亲出城找医馆药铺。 然而这个方法有一个隐忧: ——母亲中的毒到底有多严重,是否还能支撑那么长的时间? 颜璎珞已痛得蹲在了地上,再站不起来,看着前方刀光人影交错,艰难地张开口,尽量抬高自己的声音:“你既然已下定决心,那就……那就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你、你的牵绊……我知道你一直是好孩子,但我从不是一个好母亲,从前都是我对不起你,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你走,不要管我,你赶快走……” 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在颜如舜的心上凌迟,她没有言语,忍住眼眶的泪,握刀的手更紧,出招的速度更快。袁成豪则是越听越恼火,下一刀看似要劈向颜如舜的脑袋,刀在半途,却蓦地使了一个假动作,另一只手在沉沉夜色掩映之下掷出一枚飞镖,登时射中颜璎珞的心口! “咣当”一声,颜如舜手中长刀落在了地上,也顾不得袁成豪的攻击,足尖一点,下一瞬便掠到颜璎珞身边,抱起她已发软无力的身体,一声声叫着“阿母”,心痛而无泪。 她曾经怨过她,恨过她,时光似水流逝,当她们花了十余年时间终于了解了彼此的内心,如今更是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 一切戛然而止。 “我也是你父亲!”袁成豪看着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满腔怒火,又十分不解,“你说说,这些年我有亏待过你吗?现在你和她关系倒是挺好,是忘了前几年她常常打骂你的事,更不记得我对你的教养之恩了?” “我没有你这个父亲!”颜如舜霍地抬头大吼,“阿母是十月怀胎生下我,你做过什么……你教我武功,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替你做事?这算什么教养之恩?” 袁成豪哈哈大笑了起来:“甭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父亲!你的身体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不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杀过人放过火,作恶多端,那你呢?你别当了婊子又立牌坊,就算你没亲手杀过人,这么多年哪一次我的行动你没有参与?我们盗来的那些财物,你难道没使过吗?你吃的穿的用的还不都是我带着你一起挣来的。” 他越说越起劲,颜如舜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何况,你不如拿一面镜子照一照你的这张脸,只说这个长相,谁见了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你和我,从来都是一样的——” “那我还给你!我把我的血肉还给你!”尚有半句话袁成豪还未说完,颜如舜右手刹地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自己脸颊一划,“现在我还像你吗!” 从眼角到下颌,一道极长极深的血淋淋伤口顿时出现在颜如舜的脸上。这一刀她划得毫不留情,旋即紧紧握着匕首,又在瞬息间向袁成豪攻来,连袁成豪见状都被震住,摇头道: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随后他身形一闪,也再次挥刀,与颜如舜搏斗起来。与方才不同,此刻的颜如舜只攻不守,丝毫不惧袁成豪手中长刀的锋利,一把雪亮匕首化作雷霆之怒,不停不休地往袁成豪身上要害处攻击,她轻功好,身法灵活飘逸,这般不要命地近身作战,还真让她成功划了袁成豪几刀,但与此同时,她身上同样多了数道伤口。 脸上的血,肩头的血,胸前的血,她好似变成一个血人。显然,她与袁成豪,是她受的伤更多更重。 先前袁成豪说了那么多刺激她的话,是希望让她放弃妄想,继续替自己做事,毕竟“这把刀”太过好用,他并不愿舍弃。然而事到如今,想让她回心转意已是绝无可能,对于袁成豪而言,背叛了自己的人,是绝不可以再留在这个世上。 两人生死相搏,颜如舜流血太多,体力不止,轻功身法渐渐施展不出,甚至脚步一个踉跄,眼看着下一瞬就要命丧袁成豪刀下,骤然间夜空中两道闪电一亮,只听“铮”的一声,原来是两把飞刀打中袁成豪手中长刀。旋即,两名布衣女郎踏风而来,迅速挡在颜如舜的身前,一人手持蝴蝶双刀,一人手持青锋宝剑,并肩联手攻向袁成豪。 望着那两个熟悉的身影,颜如舜恍惚了一下。 她这才知道,原来冷红与荀青,尤其是冷红,竟还有这么好的武功…… 第100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五) 颜如舜又回忆了一遍八年前的往事。 回忆很长,但她的讲述很短,既未透露自己与母亲的名字,更未透露袁成豪的名字,对于她曾经自毁面容一事同样半句不提,只是着重讲述了当初她和冷红、荀青两人的谈话。因此在场定山弟子完全猜不到故事的主人公便是颜如舜自己,只当她是从何处听来的,或者她是那冷荀二位女侠的好友。 毕竟那故事里的女孩儿身世经历如此凄惨,想必是一个孤僻阴郁的小可怜,而颜如舜的性格明朗大方,任谁都想不到“她”和“她”会是同一人。 除了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一直目不转睛地将颜如舜看了许久,神色愈发凝重。 其余人则忙忙询问:“然后呢?那恶贼到底死了没有?” “死了。”颜如舜笑道,“冷女侠和荀女侠武艺卓绝,联手胜过了他,所以他命丧当场。” 定山弟子们纷纷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这种人被天打雷劈也不为过,只可惜死得太晚了。” 陈娟听得又是愤慨又是难过,但听罢沉吟半晌,依然道:“可我父亲确实没有这么坏……” 颜如舜笑道:“荀女侠的父亲也没有这么坏。其实有一个道理,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终于明白,这天底下的父亲无论什么样,他们都拥有对儿女的绝对控制权,正如君对臣、官对民的绝对控制权。这个世上当然是有真正疼爱儿女的好父亲,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好父亲,他们仍拥有这种权力,只要他们想,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随时随地控制甚至压迫自己的儿女。黔首百姓,若遇贪官污吏的迫害,被逼至绝路死路,忍无可忍,奋起一搏,在话本传奇里,在天下万民的心里,都是值得称赞的美谈。那么遇到父亲带给自己的压迫不公,又凭什么不能反抗?” 这个道理,着实新奇,陈娟闻所未闻,不由得目瞪口呆,但心底深处好似照进了一丝光亮,有什么种子正破土而生。 “况且,从古至今,女子与男子相比更为不同。”颜如舜接着道,“男子一旦长大成人,学成本事,甚至入仕为官,自能离开这个家,逃脱这种掌控,更有甚者逐渐掌握更大的权力,反过来成为自己父亲的主宰。而女子呢,从一出生起就被困在牢笼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一世都不得自由。除非有朝一日,这个世道彻彻底底改变,不然你的想法没什么不对,他是你的父亲,亦是压迫你的敌人,你恨他本就在情理之中,你无须自责。” 颜如舜其实很不愿提自己的过去。 她明白,方才的那个故事一讲,别人是猜不到,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一定能够明白她所说乃是自己的身世经历,这是她所恐惧之事。可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不忍心看到陈娟如此痛苦。 她在陈娟的身上,看到了一点曾经的自己的影子。 在定山派侠士们的相助之下,陈娟已经走出深闺宅院,冲破了三从四德的牢笼,另踏入一片广阔天地。 偏偏她的“心”还被困在樊笼里,十年不得解脱。 她想要救她。 她自己已深陷泥潭,且罪有应得,是死后该下十八层地狱之人,救不了,亦无须救。 但她想要救这世上所有像陈娟这般遭遇的女子。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的话也说完了,你若还有心事,我们另寻个时间再聊聊。”颜如舜稍稍一顿,又送给她一个光风霁月的笑容,继而话锋一转道,“不过嘛,有一件事你倒确实做得不太应该,哪怕是为情势所迫,你到底是对不起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要不,你们现在先谈谈?” 以颜如舜对凌岁寒的了解,她相信对方并不会把陈娟怎样。 凌岁寒闻言愣了一下,终于将目光从颜如舜的身上缓缓移开,又移到了陈娟的身上,沉吟少顷道:“有安静一点的地方吗?我想私下和你谈,不要有旁人打扰。”说着转头扫了一眼在场众多定山弟子:“放心,我若真要杀她也是当着你们的面杀,不会干鬼鬼祟祟的事。” 众人默然。 而陈娟想了一想,低着头转身,遂带着凌岁寒前往另一间空房。进屋以后关上门窗,凌岁寒这才立即问道:“当年那群官兵抓你,是用的什么罪名,你还记得吗?” 陈娟点点头。 凌岁寒道:“那他们见到我以后,叫我什么名字,你也还记得?” 陈娟嘴唇翕动,沉默好一阵子,最终摇摇头道:“他们又不认识你,怎么会叫你的名字?你当年是和召女侠偶然路过,为我打抱不平的。” 凌岁寒挑起双眉打量她片刻,展颜笑道:“那就多谢了。” 话落,转身欲走。 陈娟连忙唤住她,奇道:“那件事,你……你不怪我吗?” 凌岁寒停下步,却不回首:“是我害得你和你母亲流落街头,你不怪我,我干嘛要怪你?你只对不起我师君,以后见到她,你和她道歉吧。我不是她,代表不了她。” 陈娟皱眉道:“可是……可是你现在也知道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胆小,我懦弱,你就不怕……不怕万一哪天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我既然决定重回长安,迟早都会面对危险,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何况……当年你是受我的连累,我救你是理所应当,我对你没有任何恩;而我先害得你无家可归,命悬一线,这一切源头在我,我本就应该承担责任,你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你用不着有报恩或补偿我的念头。所以,你说与不说,其实都是你的自由,我难道还能为这事把你灭口吗?” 说完这句话,她便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娟微愕片晌,迅速跟上她的脚步。 岂料回到大厅,只见大厅里竟莫名其妙多出两个陌生女子,穿着两身同样的黄绿衫子,长着两张同样的脸。凌岁寒只遂一思索,遂猜出她们的身份。宁初晴笑道:“我还以为会等你一会儿呢,倒巧,我们刚来,你也来了,我们出去说话吧。” 凌岁寒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谢缘觉,再看了一眼颜如舜与尹若游。 颜如舜道:“她们说要带我们见沈楼主。说老实话,我在江湖闯荡这么多年,久闻沈楼主大名,却始终无缘得见一面。这会儿还很有些期待,走吧。” 不一会儿,她们一行人齐齐出庄,大厅里留下的除了陈娟与众多定山弟子,则是永宁郡主谢丽徽。 其实昨日谢丽徽便已跟随唐依萝来到陈家庄暂住,而凌岁寒等人回庄之时,她正专心唐依萝讨教武功,压根就未察觉到庄子又来了人,直到今日一早她听到院里闹哄哄的动静,她本就是爱看热闹的人,忙忙跑出来,却被陈娟与颜如舜的故事震惊到无以复加,难得安静下来,良久未发一言。这时凌知白瞧了瞧陈娟,又望了望她,最后向自家师妹使了一个眼色,唐依萝立刻起身,拉着谢丽徽也要到别处谈话。 两人来到后院墙角树荫下的石椅旁坐下,这是她们昨日过招的地方,谢丽徽道:“你又要教我武功吗?等一会儿吧,我现在有许多好奇的事情想问你呢。” 唐依萝道:“你想问什么,我待会儿回答你。但这会儿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得先和你商量,本来我们与你约好,你只须在这儿待个一两天,我再送你回家,便能证明尚被关在大牢的凌岁寒无罪,可没想到这计划中途出了岔子……你能不能再等一等,至多再等一天,让我们先想好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当然,你若不愿,我现在立刻送你回去。” 谢丽徽无所谓地道:“没关系的,我还正想和你们多玩几天呢,就算待上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唐依萝道:“那么久……你家人会着急的。” 谢丽徽道:“急一急,天又不会塌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迟早会回去的,等我回去以后,他们自然就不着急了。” 唐依萝面露疑色,歪着头想了又想,期间欲言又止几次,最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呢?你是皇室中人,而我们此举是在与朝廷作对呢。何况……当日挟持你的独臂刀客确确实实是凌岁寒,你为什么还愿意帮她?” “既然挟持的是我,那与朝廷有何相干?她又没刺杀圣人,又没做危害朝廷社稷的事儿,你还为她求了情,本郡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她一次。至于那位尚相公嘛……我很不喜欢他,我一直都感觉他不像好人,你们对付他,我没意见。” 尽管本朝宗室贵女大多都不是温柔和顺的个性,但谢丽徽的刁蛮任性在其中那也是出了名的。唐依萝与她认识时间不短,对她还算了解,是以对她这番话倒不太意外,只是忽然感觉有些愧疚。 “可你再在这儿留下去,这件事传出去,对你名声到底是不太好……要不,今天你今天先回去吧?” “你刚才不是还劝我再等一等吗?怎么又突然要我回去?我才不干呢,我还没玩够,你答应教我的武功也还没教完,你不许反悔!”谢丽徽仰起下巴,语气突然变冲,“还有什么名不名声的,难道有谁敢在我面前嚼舌根,除非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唐依萝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语,却不代表这世间别的女子都不在乎。 而且,她理解这世间大多数女子的在乎,迟疑少顷,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不怕你以后嫁人……” 谢丽徽愣了一愣,才明白她的意思,小声哼道:“圣人已给我和魏赫赐婚。他金口玉言,甭管我失踪多久,这桩婚约都不可能改变。” 唐依萝本是天生一张笑脸,纵使是在提及严肃之事的时候,脸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也仿佛透着一团喜气,直到此刻,她神色渐渐变得凝重,笑意便完完全全地消失,静静凝视了谢丽徽须臾,忽道:“我听说过你的婚约,你真的想要嫁给魏赫吗?据说那节度使魏恭恩在河西一带横行霸道,作威作福,闹得当地百姓怨声载道,他的儿子恐怕也……你和这样的人家不合适。其实刚才颜女侠的话,我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只要——” 只要你的心里有一丝不愿,你如今帮了我们定山大忙,我们今后一定会设法助你毁了这桩婚约——唐依萝还剩下这半句话未说完。 谢丽徽打断道:“我和她们的情况可不一样,我是自愿嫁给魏赫的。” “哪里不一样?”唐依萝疑惑地思索了半晌,骤然睁大眼睛,讶异道,“自愿?你不会是喜欢那个魏——” 谢丽徽再次打断道:“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呢,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只是……哎,总之我和她们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但我必须嫁给他。不过除此以外,其他的事我都可以随心所欲。你说说吧,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唐依萝腹中疑窦丛生,沉吟道:“我问问我师姐。” 与此同时,山庄之外,一辆富丽堂皇的暗红色马车停在一株绿柳树下,恍若柔荑的春风拂开车帘,颜如舜一眼发现车厢内空无一人,疑问道:“你们楼主呢?” 宁初晴道:“自然是在藏海楼,我们这不是要带你们见她么?” 颜如舜道:“我记得昨日你们说的是,今日沈楼主会来在这里见我们。” 宁暮雪道:“我们楼主是什么身份,怎能够纡尊降贵亲自来与你们会面?你们随我前去拜访便好。” 倘若她的语气稍稍客气一些,解释沈盏有事耽搁赶不来,她们都能理解,可这种话却立即把凌岁寒惹毛:“既然这位沈楼主如此高贵,最好这辈子都别和任何人见面说话。我们当然也不必与她见面了。”说完便转身欲走。 偏偏她浑身的伤尚未痊愈,一旦生气,伤势发作,胸口突然疼了起来。谢缘觉就站在她身边,见状即刻扶了她一把,神色与语音都是一贯的淡漠,淡得仿佛山林间的雾气:“无论什么伤什么病,都忌情绪激动。接下来,你莫再说话。” 今早凌岁寒已从尹若游的口中完全确定了谢缘觉的身份,隔着这阵朦胧的烟雾,她情不自禁想要寻找从前舍迦的影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宁初晴哪晓得此刻她脑中思绪已彻底飘到了别处,冷冷道:“这就是你们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颜如舜笑道:“其一,昨天你们救的是我,不是她,你们还不算她的恩人,不要用这样命令的语气与她、与她们说话。其二,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并不需要你们救我呢?莫说我不一定就死了,即便死了,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更何况,昨天我们已经说得够明白,藏海楼在江湖上从不做亏本生意,你们救人绝不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尹若游亦微微一笑,只是笑容比颜如舜更冷峭几分,“你们帮我们,一定是希望我们为藏海楼做些什么,你若是把我们给气走了……你说,沈盏会不会责怪你们呢?” 宁暮雪冷哼道:“说得不错,你们还算聪明。但你们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们双方若合作不成,对藏海楼不会有什么损害,你们则会有生命危险。” 颜如舜似乎很难生气,依然笑得不羁:“生命危险,我闯荡江湖这几年倒不是第一次遇到,我相信她们和我一样都能有绝处求生的能力和勇气。原话奉还,你们也别把藏海楼想得太重要。” 宁初晴抬首望了望苍穹愈发光明红亮的太阳,只怕楼主和总管等得太急,最终放弃与她们斗嘴:“可若有我们提供的帮助,你们必会更容易解决这次危机。好啦好啦,我们各退一步吧。请四位女侠随我们去一趟藏海楼怎么样?” 谢缘觉终于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问题,既然沈楼主不愿来,为何你们昨日不明说?” 宁初晴道:“问任何问题,在我们藏海楼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这会儿我懒得与你们浪费时间,算啦,这个答案算我送给你们。本来呢,我们楼主好心,得知你们受了伤,是准备亲自来见你们一面的,但我们总管昨天深夜才从别处办完事回楼,听说此事,担心楼主前往陌生之地,遭遇危险,毕竟这是你们的地盘,我们总得谨慎一些。” 尹若游似笑非笑:“原来你们楼主还要听你们总管的话啊?那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楼主?” 宁暮雪道:“不要胡说八道,这是总管对楼主的关心,楼主虽不惧危险,却不愿辜负她的心意,才答应她留在楼内。” 颜如舜道:“这儿勉勉强强算是我们的地盘,而藏海楼是你们的地盘。” 宁初晴道:“你们怕了?” 颜如舜从来不吃激将法,转过头,询问三位好友的意见。 谢缘觉颔首道:“其实今天我本来也应该进城。” 今天,是她该给江娥复诊的日子。 凌岁寒道:“快正午了,要去,那也等我们用过午食。” 宁暮雪道:“不必麻烦,我们知道谢大夫的饮食习惯,车上食盒备有饭菜,都还是热的,请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六) 风吹柳叶似和声,伴着一曲清亮而悠扬的箜篌声,回荡在茫茫天地之间。 步入藏海楼内一座小院,首先映入谢缘觉等人眼帘的,乃是一名身着绿裳、坐在池塘边、素手拨弄箜篌的美貌女郎,别人不认得,谢缘觉与尹若游则都瞬间认出这张熟悉的脸,赫然正是江娥。而看到谢尹二人的那一瞬间,江娥亦颇为惊喜,但她的曲子还未弹完,只能继续专心致志地弹下去,直到这一曲终了,她才起身来朝着她们微微一笑,算作招呼。 谢缘觉狐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我请她来为我弹曲的。” 清润的声音响起,不远处小阁楼的窗户被缓缓推开,露出一张如水边芙蓉般清淡的侧脸。 “也是为了方便你。” 藏海楼的第二任楼主沈盏雅好音律,此乃江湖上人所共知之事。是以谢缘觉立刻猜出此人身份,再次不解问道:“方便我?” “今日你不是该给她复诊了吗?待会儿不必去庆乐坊了,你在这里为她诊治,自然更方便一些。” 谢缘觉闻言微微一惊,真切地感受到藏海楼搜集消息的本事名不虚传,倏然间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稍一沉吟:“那么你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抵玉,你先给客人们上茶吧。” “是。” 随着这一个“是”字落下,那小阁楼里走出一名二十岁左右的清秀佳人,打扮得颇为素净,但身上为数不多的珠翠首饰全都价值不菲,发髻上插着的那一支累丝金钗,钗头是雕刻而成的燕子模样,栩栩如生,似乎快要从她发间振翅飞走。 她请颜尹凌谢四人在池塘边的石桌边坐下,给她们送上茶水与点心,随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她自己与宁氏姐妹,这才徐徐道:“诸位应该早已知晓,近来江湖上流传着关于凌娘子的传闻,确实是我们告诉给铁鹰卫的。我们本意是希望胡振川放弃对你们的诬陷,免得俞司阶为难,哪知我错算胡振川的嫉妒心。他千不该万不该,竟将我们透露给他的秘密,在江湖上到处传播——凭这一点,他就必须死。” 凌岁寒道:“为了杀他,掺合进我们与尚知仁的事情里,你们倒是会舍近求远,自找麻烦。” 抵玉道:“莫说一个胡振川,就算十个百个胡振川,我们要杀他都轻而易举,不必麻烦任何外人,自然也不会找你们。” 颜如舜双眸明光一闪,迅速抓到关键:“所以,除他以外,你们还要杀的一个人是尚知仁?” 抵玉不置可否,回首望向自家楼主。 “你大概已经和她们说过了——”沈盏犹坐在小阁楼里的窗边,说这个“你”字的时候,她看向乃是对面四人中的尹若游,“当年家母将本楼建在长安,曾与尚知仁有过一些约定。” 凌岁寒道:“我知道,当年若不是你们助纣为虐,将如何刺探机密消息的手段方法教给了他,他也做不成那么多恶事。” 这句话的语气冷得如同三九天的冰雪,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显而易见是在为尹若游打抱不平。都说藏海楼非正非邪,是江湖里的中立组织,可在一向爱憎分明的凌岁寒眼中,沈韶烟与沈盏等人的所作所为相当令人不齿。 沈盏闻言并不动怒,微微而笑,只是那看似温和高贵的的笑容,其中藏着轻蔑一切的不在乎:“从古至今,细作暗探数不胜数,这刺探机密消息的手段方法一直都有流传。只不过当世之中,在这方面,藏海楼可称第一。但纵使没有藏海楼,尚知仁仍能从别处请来高手,培养属于他自己的暗探,为他搜集情报。他能做这么多恶事,是因为他心底的恶念与他手中的权力。这人世间的黑暗永远都会存在,永永远远断绝不了、除不干净。因此我与家母一样,既不想当恶人,也不想当好人,只想自己活得舒心快乐罢了。” 颜如舜道:“那你要杀他做什么?有他在长安,他会一直给你们提供庇护。” 沈盏道:“长安是大崇都城,当年家母选择将藏海楼建在此处,必须经过朝廷同意,所以才不得不与这位尚相公打了一下交道。但本楼屹立江湖,终究凭的还是自己的实力本事,并不需要他或任何人的庇护。可笑他自以为是,真以为我们在长安缺不少了他,偶尔仍让我们替他做一些事。譬如,他府上与他出行马车的机关,正是本楼弟子为他所设计建造。” 抵玉见沈盏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接过了宁初晴递来的清茶慢慢细品,她遂接着道:“仅仅是这些小事倒也无所谓,偏偏近日他又派人找上我们,希望本楼派出高手,帮他抓住一个叛徒与三个江湖人。于是楼主答复了他,本楼不是以武学为长的武林门派,做事更多依仗的是脑力,须得给我们几日时间,让我们思索出一个万全之策。” 尹若游瞬间了然,唇边一抹冷笑浅浅:“最好的万全之策,当然是让他消失在这个世间,永绝后患。” 沈盏放下手中的茶杯,微露笑意的眸子端详她一阵:“在你们四人之中,我最欣赏的是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最聪明,我一向是喜欢聪明人的。” 乍听来,这是一句好话,尹若游却登时感觉到一种不舒服。 因为沈盏的眼神。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高傲目光,即使带着一点欣赏喜爱,也依然是俯视着对方,似乎所看的并不是一个活人,更仿佛是在品鉴一样物品。 或许连沈盏自己都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尹若游却再熟悉不过这样的眼神。 但她很明白,此事若能与藏海楼合作确实是对自己有利,即使不为自己,为了凌岁寒等人,她也得把所有的不悦忍下来、压下去。 这么多年,忍耐本就是她最常做的事。 而正因如此,她的神色掩饰得太好,凌岁寒与谢缘觉对她心底的那一点不舒服都未有丝毫察觉,唯有颜如舜微微蹙眉,凝视她须臾,又倏地转头看向沈盏道:“聪明当然很好。可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太过聪明,做任何事总要权衡利弊,渐渐抛弃人情,将这天地的一切甚至包括爱恨情仇与正邪善恶都看作可以交易之物。这样的聪明人,反正我是很不喜欢的。” 尽管说这番话的时候,颜如舜仍然保持笑容,在场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听出她话里对沈盏的讥讽。抵玉与宁氏姐妹登时面显怒意;尹若游则不禁愣了一愣,侧首看向颜如舜,不可避免地看到她右脸颊上的伤疤。 沈盏再次微笑,还是毫不在乎的漠然:“这世上没有谁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何况,我们之间本来也不需要谈感情,还是多谈谈利益吧。” 凌岁寒道:“好啊,既然谈利益,你们能付出什么?” 抵玉道:“方才我们已说过,本楼做事更多依仗的是脑力,我们可以给你们想一个万全之策。” “真有什么万全之策,你们还需要我们干嘛?”凌岁寒自然不蠢,很快察觉出不对劲,“你们还是害怕留下痕迹线索,让朝廷发现杀人凶手是你们,对不对?你们动动嘴皮子,我们冒着危险动手?” 颜如舜笑道:“聪明人,毕竟是谨慎一些的嘛。” 抵玉道:“话不是这么说的,难道尚知仁死了,对你们没有好处?” 颜如舜道:“有好处,不过既然要我们做更危险的事,我们还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这是很正常的要求吧?” “什么正常,他若不死,你们只会更危——”抵玉见她竟如此强词夺理,正想与她争辩,一句话尚未说话,却听沈盏唤了她一声,她只得立刻停声。沈盏又拿起桌上玉杯,笑意盈盈:“你们说这么多,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苦酒花与霜中红吧?” 谢缘觉眼睫微动:“你们知道的确实不少。” 沈盏道:“尚知仁给尹娘子下的毒,我是早有听说的。而恰巧,本楼掌握七苦散解药的药方,又听说了你们从润王府那里得到了眠香草,那你们怎么可能不需要余下的六味药材呢?其实,苦酒花与霜中红在本楼珍藏多年,却一直没有什么用处,要把它们送给你们,倒不是不可以。” 谢缘觉道:“你有别的要求?” 沈盏道:“药材是用来疗伤治病的。如果谢大夫答应,今后尽心尽力替我医治两次病人,那么这两味药,我提前作为诊金奉上。” 谢缘觉道:“病人是谁?” 沈盏道:“没有谁,目前为止藏海楼没有任何弟子患有伤病,但江湖常生波澜,保不准何时发生意外。武林中神医圣手最是难得,我既有幸遇见,总要未雨绸缪。” 谢缘觉道:“你知道我是神医圣手?” 沈盏道:“我相信名师出高徒。” 谢缘觉道:“好,我答应你,今后……只要我还活着,无论我身在何处,若贵楼有需要,我会尽心尽力替你医治四次病人。” “四次?”沈盏莞尔,“谢大夫倒是大方。” 谢缘觉道:“我不算大方,我和你一样,也向来不喜欢谈感情。多出的那两次,自然要用两个问题答案交换,其一,我想知道‘半龙骨’的下落,其二……”说到此处,她眉眼闪过一丝不明显的忧虑,声音停了下来。 颜如舜心生疑惑,悄声问道:“你怎么只问半龙骨?我记得你好像说过,那七味药材里的半龙骨与虎胆木、连心蕊在哪里你都不知道?” 谢缘觉道:“不,我知道。唯有半龙骨的下落我确实不清楚。” 凌岁寒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但重明记得没错,你当时明明是说……” 谢缘觉道:“骗你们的。” 听到这四个字,颜如舜与凌岁寒都不再追问,谢缘觉品行一向最是正直端方,她会骗人,必有她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待会儿私下里她应该会与她们解释。 而片刻的静默中,谢缘觉继续纠结。 其二,在亲眼见识到藏海楼搜集情报的能力以后,谢缘觉不禁瞬间生出请藏海楼帮忙寻找凌澄的念头。然而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令谢缘觉不再似从前那般单纯,藏海楼并非名门正派,沈盏行事从来以利益为先,倘若这位沈楼主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在寻到符离的下落以后又将她出卖,那自己岂不是反而害了符离? 犹豫不知多久,直到沈盏忍不住询问了谢缘觉一声,她这才徐徐道:“其二,本是想让你们帮我找一个人,但此事可以日后再谈,我们还是解决了当务之急吧。” 沈盏道:“日后再谈,那就日后再说条件,我同不同意、答不答应也得看具体情况。至于半龙骨的下落……这算不得什么大秘密,本楼虽不做亏本买卖,却还是讲究公平的,用区区两味药材换到九如大师亲传弟子的承诺,其实我们占了一些便宜。所以‘半龙骨如今的主人是谁’的答案,我送给你倒无妨。” 谢缘觉道:“是谁?” 沈盏道:“三镇节度使魏恭恩。” 第102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七) 谈完正事,谢缘觉又前去给江娥复诊,而待忙完所有的一切,时已黄昏,她们在抵玉为她们安排的客房里用过了晚膳,颜如舜终于有机会询问:“你晓得连心蕊和虎胆木在哪里?” 谢缘觉颔首道:“连心蕊在长生谷,被我师君收藏,我当然知晓。” “九如法师?可你那天为何……”颜如舜本有些疑惑,话刚问到一半,蓦地了然一笑,“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九如法师的徒弟,你怕我们追问下去,你暴露了身份?” 谢缘觉道:“我起初是想寻个机会,私下里给师君寄一份信,请她将连心蕊送来。如今你们已知我师承,这封信倒不必瞒着你们了。” 少年侠客初入江湖,不喜暴露师门,只想凭自己的本事立身扬名,这种事在江湖上司空见惯,不足为*奇。颜如舜理解地点点头,正要再询问别的问题,凌岁寒闻言犹豫了一下,却突然开口道:“这和你从前说的不一样,你不是说过你不认识九如法师吗?那你师君……” 此前谢缘觉已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给了颜如舜与尹若游,而朋友理应同等对待,这会儿她自然不能再瞒着凌岁寒,沉吟少顷,遂又缓缓解释了一遍:“我姓谢,本名谢妙,是本朝睿王之女,当今天子是我亲生祖父,封号宜光县主。因我幼时多病,十岁那年被父母送往长生谷求医,后来机缘巧合,九如法师收我为徒,我便在长生谷随她学了十年医术,‘缘觉’二字亦是我师君赐给我的名字。但我不愿借着师君的名头闯荡江湖,所以在之前骗了你。” 这段话她说得比之前更为详细,且语调极为缓慢,期间目光始终未从凌岁寒的脸上移开,专注地观察着对方的每一个表情。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凌岁寒的神色毫无波澜,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 谢缘觉不相信凌澄会忘了自己。 ——若是符离在听到自己的本名以后,怎可能无动于衷? 殊不知凌岁寒对谢缘觉的身份早有预料,此时听罢这番话,只是彻底证实了她一直以来的猜测。 因此无论她多么心潮澎湃,她必须更加冷静。 ——绝不能让舍迦看出丝毫端倪。 倒是颜如舜与尹若游见状不免有些奇怪,当初知晓谢缘觉是皇室县主,她们都吃了一惊,怎么凌岁寒表现得如此淡定? 四人各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最终是凌岁寒转移了话题:“你确定你师君会愿意把连心蕊送给我们吗?” 也难怪凌岁寒会有此疑问,毕竟在各种江湖传闻里,九如法师的性子可谓极为孤僻古怪。刹那间凌岁寒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今的舍迦外表看起来总是一副冷漠无比的模样,与幼时大不相同,难不成就是因为受到拘束,在长生谷的生活太过压抑,久而久之才改变了性子?本来凌岁寒甚是感激九如治好了谢妙的顽疾,但此刻想到这个可能,她对九如的印象登时一落千丈。 谢缘觉则收拾起自己的失落,颔首道:“我师君很疼我的,我若向她求药,她一定会答应。” 凌岁寒将信将疑:“那照这么说,你说的七种药材,我们可以确定到手已经有了四种?” “是五种。在你还在大牢的时候,我们已经与凌知白提起此事,她答应把定山派珍藏的火焰莲送给我们。”颜如舜沉吟道,“所以现在剩下的只有虎胆木与半龙骨,魏恭恩那里倒是有些难办……还是先说说虎胆木吧,它又在何人手里?” 然则不等谢缘觉开口,一直沉默的尹若游突然出声:“中毒的是我。” 凌岁寒道:“你是打算说什么与我们没有关系、让我们别插手的鬼话吗?” 尹若游忍不住轻声一笑:“这话对你们无用,我不会说无用的话。我只是希望你们从长计议,不要冲动。魏恭恩与尚知仁不同,他手上有兵权,麾下精兵良将无数,比尚知仁更难对付。” “你放心好啦,我们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和他的兵马硬碰硬。”凌岁寒全无惧色,语音稍稍一顿,又忍不住侧首朝着谢缘觉看了一眼,看见对方微蹙的双眉,不禁狐疑道,“你很担忧吗?是因为魏恭恩,还是因为虎胆木更难获得?” 谢缘觉闻言一怔,心内暗叹自己又一次没能控制住情绪的波动,甚至让人给瞧了出来。 “虎胆木在我师姨那里。” “你师姨?”颜尹凌三人都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明白这个称呼代表的是谁。 谢缘觉道:“便是我师君的师妹。” 凌岁寒诧异道:“九如法师还有师妹?” 谢缘觉道:“是,而且她在江湖上的名气不亚于我师君,你们也一定听说过的她的名字——秦艽。” 这个名字确确实实令她们三人都大感诧异,虽说常言道医毒不分家,细细想来,这天下第一神医与天下第一毒王师出同门,倒是在情理之中,然而这秘密未免藏得太深,江湖上竟从未有风声流传? 谢缘觉遂将师门上一代的恩怨往事讲了一遍,其余三人听罢不免唏嘘感叹。末了她又道:“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师姨是在秀州的净意庵,那时候定山派为报山岚道长之仇,正派人四处追捕于她,我听她说,她似是要离开中原一段时日。” “中原之外的地方可多着呢。”凌岁寒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若是知晓,我早已将她的下落告诉给定山派,”谢缘觉凝重道,“这十年,她和我师君始终未有联系。” “中原之外……”颜如舜喃喃低语。 谢缘觉见状道:“你难道有什么线索?” 颜如舜笑着摇头道:“与秦艽无关,我只是忽然想到,等我手头的事儿全部解决,不出意外,我应该也得离开中原一段时日,去一趟南逻国。” 凌岁寒奇道:“那么远?做什么?” 颜如舜不答反问:“你们觉得抵玉此人如何?” 凌岁寒道:“我们和她才接触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能看出什么来?只听说她是沈盏的心腹。” 尹若游道:“传闻此人是在很小的年纪就来到藏海楼,只因有一口好嗓子,歌喉动人,颇得沈盏宠爱,本是沈盏少年时的玩伴。后来藏海楼的第一任楼主沈韶烟因病离世,留下沈盏一个孤女,江湖各门各派蠢蠢欲动,是抵玉陪着沈盏度过最艰难的那两年岁月,如今才能成为如今藏海楼的二把手。” 颜如舜道:“而且她言谈中每每提及沈盏,十分尊敬,绝不是装出来的样子。偏偏她又曾经瞒着沈盏,在私下里偷偷与我会面。当时我想向她打听一件事,而作为交换,我需要到南逻国境内一个叫做‘诸天教’的门派里,寻找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救这名女子离开诸天教。” “诸天为佛家语。欲界有六天,□□有四禅十八天,无□□之四无色天,其余日天、月天、韦驮天等诸天神,统称曰诸天。”谢缘觉的师长乃佛门比丘尼,她受其教诲影响,自然对佛家各种典故都颇为熟悉,“我听师君说,佛教乃南逻国教,南逻武林有门派以此为名并不奇怪。只是据你们所言,抵玉在少时已入藏海楼,她怎会和南逻的武林门派结下恩怨?” “这是她自己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只需要知道一点,她要救的这个人,沈盏不愿救;又或是她根本不敢让沈盏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以沈盏的能力,迟早会知晓她私下的举动,到时必会牵连到你。”尹若游语音微冷,只眼眸中露出一点隐约的忧虑,看向颜如舜道,“你一定要帮她找人吗?” “我已经答应了她。”颜如舜淡淡一笑道,“所谓一诺千金,总不能反悔。” “好,你是正人君子。”闻此言,尹若游眼眸里的那一点忧虑又变为气恼,但尊重对方的决定,并未多劝,顿了顿又话锋一转,“你当初和抵玉打听的什么事?” 颜如舜一愣,神情犹豫起来。 尹若游道:“不能告诉我们?” 颜如舜笑道:“不是,当然可以说。我向她打听了关于你的身世。” 这回轮到尹若游沉默了一阵,半晌才低声道:“难怪……你会早就知道我阿母是谁……” 气氛逐渐变得有些低沉,唯有凌岁寒不受影响,目光在她们之间转了一转,随后向颜如舜问道:“今早你和我们讲的故事,其实是你自己的故事,对吗?那大盗就是袁成豪?可他不是还没死,你干嘛说他已被杀了?” 颜如舜道:“我若说他没死,定山派定会继续问下去。” 显然,她并不希望定山派插手这件事。 可再瞒着尹若游等人已没什么意义,她只能够对她们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冷女侠不仅会武,而且武艺不俗,算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只不过她喜欢平凡平淡的生活,并不愿出名。而那天白日她们察觉到我神色有异,在我向她们告别以后,便设法调查我的来历,越查越觉蹊跷,一直到了深夜,她们恰巧在街上听到打斗声,这才救下我。可惜的是她们与袁成豪两败俱伤,尤其是冷女侠休养了整整两年才逐渐好转。” ——这都是因为自己。 说到此处,颜如舜又顿了顿,情不自禁抬起头望向窗外绿树上的几只小鸟儿的影子,估摸着是抵玉那里飞来。她们的客房距离抵玉的住处极近,而颜如舜从前去过抵玉的院子,院内树木茂盛,燕鹊极多,似乎都是抵玉所饲养。燕子与喜鹊,俱为吉祥之鸟。 可她却只能给众人带来灾祸。 “好在冷女侠告诉我,袁成豪中了她的‘五行印’,只会伤的更重,只要一运功发招,浑身必定疼痛不止。果然这些年袁成豪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武林中再没有了他的消息,所以我猜他的伤一直没有痊愈,他害怕仇家索命,只能销声匿迹。我在冷女侠和荀女侠身边待了两年多的时间,得她们指点,学了些新的功夫,后来与她们告别,便一直在江湖上寻找袁成豪的下落。又过两年,我还是没能发现什么线索,突然想到一个法子,袁成豪过了大半辈子挥金如土的生活,早已享受惯了,这几年他不再犯案,钱财只进不出,迟早会忍受不下去的,戒备森严的王侯巨贾之家他不敢再碰,说不定那些家道小康的老百姓就成了他的下手对象。于是我每到一处新地方,立刻打听当地有哪家百姓最近遭贼失窃。” 凌岁寒恍然大悟:“难怪你也才到长安不久,侠盗金凤凰之名便广为流传。” 颜如舜道:“你们现在都知道了,我之所以帮他们捉贼,真正目的是想要借此机会找到袁成豪,并非是为他们打抱不平,这侠名我当之有愧。” 谢缘觉道:“但你帮了他们是事实。况且,若你真的只为自己,在你发现那些盗贼不是袁成豪之后,你大可以撒手不管,你却还是帮他们追回了失物。” “那就是顺手罢了。”不过颜如舜倒确实赞同谢缘觉的第一句话,“事实”很重要,她一直认为要评价一个人的善恶黑白,论心亦论迹,而她曾经助纣为孽,残害了无数无辜,同样是事实,如今她的这点举手之劳根本不能赎其罪之万一。所以她不想再说太多关于自己的话题,笑了一笑道:“我的故事彻底讲完了,该说说你了吧?” “我?”谢缘觉狐疑道,“我的身份也已经告诉了你们,再没有别的隐瞒。” 颜如舜道:“你刚才和沈盏说,你希望藏海楼帮你找一个人,能和我们说说那人是谁吗?我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少,或许不需要藏海楼,我也可以给你提供线索。” 谢缘觉道:“是否让藏海楼帮这个忙,我还在考虑之中。” 颜如舜道:“为什么?” “藏海楼做了太多生意,凡事以利益为先,我并不完全信任她们。”然而谢缘觉现在足够信任自己的朋友,因此她只稍稍一顿,遂毫无保留地道,“我要找的人姓凌。” 颜如舜与尹若游同时将目光投向凌岁寒。 “这倒是挺巧。”凌岁寒一颗心怦怦而跳,一个预感快要跳出胸腔,面上泰然自若地笑道,“又是和我一个姓?那她叫什么名字?” “凌澄,她姓凌名澄,澄澈之澄。”谢缘觉依然目不转睛盯着凌岁寒,“是凌秉忠将军之女。” 这是对于凌岁寒而言并不太意外的答案,是以她仍能够保持让人看不出端倪的平静,而心底却在瞬息间掀起惊涛骇浪不停撞击着她的肺腑,令她的心肺不禁隐隐生疼。 ——十年时间绝不短暂,她从未想过舍迦直到如今还在寻找自己的下落。 尹若游微讶道:“是十年前那个与太子一同谋反的凌禀忠?” 谢缘觉终于将视线从凌岁寒的脸上移开,垂首道:“凌将军不会谋反,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尹若游道:“当初睿王与凌禀忠交好,所以你和那个凌澄也是朋友么?” 谢缘觉颔首道:“是。” 颜如舜对朝堂之事不太关注,沉思道:“甭管他是不是被冤枉的,既然天子说他谋反,这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可你现在还在找他女儿的下落,她是逃走了吗?” 尹若游道:“这件事我略有耳闻,当年江湖上颇有名气的‘百炼刀’苏英是凌府的护卫,凌禀忠出事以后,据说便是苏英救走凌澄。正因如此,那之后朝廷才设立了铁鹰卫,处理江湖事务。” 谢缘觉低声道:“苏姨这些年也一样渺无音讯。” “既然如此,她不露踪迹才是好事。谋逆之罪,是天下第一等的重罪,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朝廷知晓了她身在何处,她便难逃一死。”尹若游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目光竟在凌岁寒的身上停留片刻,微笑道,“你说呢?” 凌岁寒一愣,立刻回过神来,赞同道:“是,所以你就算要找她,也不必向藏海楼打听。你的想法没错,藏海楼并不值得信任。” 谢缘觉不再言语,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向来淡漠的面孔竟露出一缕明显的愁绪,忽然伸手向胸口,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和她相处已久,颜尹凌三人都瞬间看出她必是又犯了病,心口又疼起来。凌岁寒第一个走到她身旁,扶住她的身体,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接下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登时有些生气,蹙眉道:“你们都十年没见了,你干嘛还怎么在意她?说不定她这些年压根就没怎么想过你?” 对于凌岁寒而言,这十年她想到谢妙的时候确实不多,仇恨在她心里占据了太多位置。 颜如舜不懂她为何会说这种明显会刺激到谢缘觉的话,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莫要再多言,随后对谢缘觉道:“天晚了,要不你早些休息吧?别的事,明日再谈。”而劝完谢缘觉,又劝凌岁寒:“你也一样需要好好休养。我们四人之中要属你的武功最好,你得养好了伤才能保护我们,是不是?” 这句话果然奏效,静了须臾后,凌岁寒与谢缘觉都点点头,各自去了抵玉为她们安排的客房。颜如舜则还留在原处,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握着茶杯,若有所思。 尹若游道:“你还有话对我说?” “其实我给你们讲的故事还不够完整。”颜如舜只犹豫了一下,随即坚定地说了下去,“本来我想要告诉给令堂的,可惜最近风波不断,短时间内我应该没有机会再到普照寺。令堂一定还不知道,当初我母亲为什么会出卖她。” 尹若游道:“为什么?” 颜如舜道:“因为我。” 尹若游道:“你?” 颜如舜道:“令堂计划给袁成豪下毒的时候,正巧是我母亲怀了我的时候。她很害怕,即使袁成豪真的死了,她怀着身孕,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个世上生存,因此她想……或许这个孩子,能让袁成豪待她不一样。我小时候恨了她很多年,恨她为什么生下我却又不爱我,后来我终于明白,如果不是我,或许她有机会离开魔窟;害得她整个人性情大变的,除了袁成豪,也还有我。” 她此时的声音又轻又平又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尹若游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所以你觉得你是罪人?所以你一直恨你自己?” 颜如舜不说话,默认。 她当然是一个罪人,不止这一件事有罪。只不过因为这件事,她才发现,原来她在还未出生以前便已经是一个罪人。 尹若游接着问:“所以你很痛苦吗?” 颜如舜发觉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沉默下去,遂扬了扬笑容:“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能看出来。或许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尹若游稍稍一顿,唇角倏然浮现一个冷笑,“我在醉花楼多年,见过的人面兽心之辈数不胜数,他们满身罪孽,做过不知多少恶事,却永远快活无比,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在这个世上只有好人才会痛苦,越是善良的好人,才会越容易痛苦。这很可笑,不是吗?所以,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自己,我绝不要做好人,我一定要比恶人更恶。” 但更可笑的是,此时此刻,她看着这样的颜如舜,她内心竟同样感觉到痛苦。 颜如舜听罢呆了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你也受了伤。”尹若游的最后一声叹息微不可闻,“她们都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第103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八) 她们四人在藏海楼住了一夜,定山弟子见她们久久不归,自然不免有些担忧,在陈家庄猜测讨论起藏海楼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春燕坐在人群里听了半晌,越听越感兴趣,右手摩挲着前些日子唐依萝送给她的那支鹊形金钗——她不知是从何时起将它从头上发间取下,紧紧握在了手里——几番犹豫,最终鼓起勇气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段其风的袖子:“段师兄。” 段其风回首道:“干嘛?” “那个藏海楼到底是什么门派,真的什么都知道吗?”春燕睁着一双眼睛充满好奇,声音却很低很轻,不打扰其余定山弟子的谈话。 为师妹讲解武林典故确实是做师兄的责任,因此尽管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合适,段其风稍一迟疑,还是点点头,简单解释了一下藏海楼的来历。 春燕喃喃道:“照这么说,江湖上一定有很多势力都觊觎着藏海楼的情报……” 段其风敷衍地“嗯”了一声,继续聆听其他同门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春燕则继续小声问道:“段师兄,那这个藏海楼里除了沈盏,还有哪些出名的人?” “哎呀,你怎么突然对藏海楼这么感兴趣?”段其风终于不耐烦了起来,“你说说我们现在是应该聊这些的时候吗?” 本来这几日段其风的心情便不好,这句话的语气不由得有些冲。倘若是别的定山弟子,晓得这位师兄的性子向来如此,其实并无恶意,并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但春燕闻言一怔,瞬间脸色微变,身体也往后缩了缩。 唐依萝坐在一旁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与春燕虽接触不多,却已发现这位师妹胆子不大,似乎很容易受惊,见状拉起春燕的手,微笑道:“你是好奇我们之前见过的宁初晴与宁暮雪吧?你一定看出来了,她们是一对双生姐妹,而她们的父母是藏海楼初代楼主沈韶烟的亲信,因为过世得早,所以她们两人是由藏海楼的另一位老人余婆婆带大。据说那时候她们还年幼,已展露出非凡的武功天赋,沈韶烟便花费重金请了无数名师教授她们武艺。或许是由于双生子的默契,她们的武功如果单打独斗,只能算作普通高手,但若是刀剑合璧,威力倍增,江湖中少有人能敌。不过这都是我从前听的传闻,我还没见过她们刀剑合璧的功夫呢。至于藏海楼其他出名的人嘛,像什么余磬啊抵玉啊……倒也不少,只是这会儿不方便细说,等以后有空了,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其实唐依萝猜错了一点,春燕对宁氏姊妹的兴趣不大,她真正想问的不是她们,但唐依萝温和的态度确实安抚了她,她颔首应了一声好,也微微笑起来,继而沉吟道:“唐师姐,我们真的要当着天下群豪的面向召媱和凌岁寒赔罪吗?” 唐依萝道:“不止是赔罪,也是要当着天下群豪的面证明她的清白。” 春燕道:“我听说召媱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人人都道她是作恶多端的妖女,就算陈娟的事冤枉了她,也不一定别的事都冤枉了她啊?” 唐依萝道:“据陈娘子所说,当年召媱不仅打抱不平,帮她杀了那些欺负她的官兵,还设法在她父亲面前演了一出戏,只为她父亲从此待她好一些,单凭这份用心,就能称得上是侠义之士。她既有侠义之心,那其他伤天害理的事儿,恐怕也与她无关。” 春燕道:“可是……” 唐依萝道:“可是什么?” 春燕道:“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定山派的名声就坏了……” 唐依萝道:“这倒不至于吧?虽然这确是我们的错,可说到底只是一场误会,万幸我们没有给她们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春燕道:“是误会,这种误会放在普通人身上,没有谁会在意。但我们定山是江湖第一大派,就一定会有很多人嫉妒我们,想要挑我们的错处。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污点,也会被那些人放大。我记得半年前,游云师叔在映心斋给我们讲书时,就讲过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尽管她说话声音一直很小,而在场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又十分嘈杂,但习武之人听觉敏锐,一听此言,都纷纷看向于她,面露忧色:“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尤其是段其风闻言大感震惊,春燕是他师尊望岱两年前路过一个荒村,在一堆因疫病而死的百姓尸体里救回来的孤女,因为出身低微,她没见过什么世面,段其风一直认为她见识浅薄,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候她还真有些想法。遽然间段其风又忆起一事,定山派向来文武并重,师长们除了教授弟子武艺,还会在映心斋开设文课,但大部分年轻的定山弟子爱武胜过爱文,对于读书能躲就躲,唯有春燕从不缺席这类文课,只是每每坐到最末尾的位置,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段其风皱了皱眉,叹息道:“果真如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做错了事怎么能不承担责任呢?” 春燕小心翼翼地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众人不约而同立即询问。 这是春燕第一次在本门弟子集中商讨事务之时主动开口提意见,她本有些心慌,但看见唐依萝期待的目光,遂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稍稍大了一些:“或许她真的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儿,但她有这样糟糕的名声,不会是毫无缘由,我还听说她性子一直很张狂,得罪了不少仇家。如果我们把包括她众多仇家在内的群豪都召集起来,先解释了陈娟之事,再想办法让她的仇家们立刻提起她别的‘恶行’,众人都闹起来,大概能让群豪的注意力从我们身上移开。“ 这不仅仅是一个提议,她只用极短的时间已在脑海中思索出一个极详细的计划,正待继续说下去,凌知白面色不豫,顿时打断:“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从前我们不明真相也就罢了,如今我们已知她为人,不尽量助她洗脱污名,还要暗中陷她于不义,如此行径,非但我辈侠义道中人不耻,天下万民亦不耻。” 这是很重的责备。凌知白性格沉稳,向来不苟言笑,此刻她作为师姐教导师妹,神色语气更加严厉,令春燕一惊,背脊瞬间生出冷汗。 而这一回就连唐依萝也不再站在她一边,颔首道:“是啊,你忘了师伯师叔们常常和我们说,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肯担责,一错再错。” 春燕自两年前被望岱带回定山,同门们大多数时候都待她不错,她对他们确实怀有一点感激,今日是真心实意想要回报定山派,岂料挨了一顿责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立刻认错:“对不起,我……我只是想……” 话未说完,只听屋外“砰砰砰”突然响起敲门声。 凌知白本想与春燕好好谈一谈,此时略一迟疑,先开了门。 门外数名定山弟子向她行礼:“师姐。” “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定山与长安距离不远,来往相当方便。那日凌知白终于知晓了当年陈娟之事的真相,即刻写下一封信,派两位师弟回定山呈给掌门。 “我们担心这边又有什么风波,就又多带了几位兄弟姐妹,快马加鞭赶回来,一刻也不敢歇。”对面为首的弟子边说将一个木盒与一封信递给了凌知白,“这盒子里是谢大夫要的火焰莲,还有这封信是掌门嘱咐我们交给师姐,让师姐你当众念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得听的。” 凌知白当即拆开信封,目光扫了一遍信上文字,默然良久,才缓缓开口念起其中内容。 这一夜过得很快,翌日天明,由抵玉派人护送,颜尹凌谢四人又坐上藏海楼的马车回到陈家庄。凌知白见她们终于归来,这才放下心,将木盒里的火焰莲交与谢缘觉,随后向她们告别:“既然你们暂时不需要我们的帮忙,那我便先回定山了。” 谢缘觉道:“今日就走么?” 凌知白道:“师尊给我们寄了一封信,我须得回定山协助她处理一些事。不过永宁郡主希望唐师妹留下来继续教她武功,这一次永宁郡主帮了我们大忙,这个要求我们不能拒绝。除了唐师妹,还有其他几位师妹师弟也会与她一起留在这里,你们今后若有什么嘱托,让他们传信回定山派便好。” 谢缘觉心绪颇乱,她还未弄清楚凌知白与凌澄究竟是否是同一人,对方就要离开,接下来要查凌知白的身份便更加困难。然而这既是对方掌门的命令,她不能够阻拦,沉吟道:“你以后还会来长安吗?” 凌知白闻言微愕,不明白谢缘觉为何会有此问,答道:“长安与定山很近,不出意外,我每年都会带师妹师弟们来看一看的。其实倘若谢大夫不嫌弃,你何时来定山做客,我们必扫榻以待。” 凌岁寒突然插话道:“你就这么走了,那陈娟呢?你们和她之间的恩怨,解决了么?” “恩怨……”凌知白的神色瞬间变得严肃,沉思少顷后,郑重道,“从百年前定山立派之初,便有一条铁打的规矩,本门弟子但凡下山历练,无论走到何处,都要多多与当地百姓接触,绝不可以因为是名门弟子,就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他们。他们的存在是这个人间的基石,其见识能力从某方面来说并不输给我们,我们需要尽量与他们成为真正的朋友,才能真正了解这个人间,领悟大道。因此我们平日里行事,总是偏向那些民间百姓的,尤其是像陈娟那样的女子……我们对她的话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尹若游笑道:“如今你们发现受了她的欺骗,终于开始后悔这条规矩?”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她看得出来,即使在真相揭露以后,定山弟子们对陈娟的态度在恼怒之中依然是夹杂着怜惜的。 凌知白没有笑,她的表情始终很凝重,道:“昨晚我们收到了师尊寄来的信,她在信中告诉我们,因为陈娟之事她思考许久,才发现这些年……我们根本没有遵守这条规矩。” 颜如舜甚感惊奇:“我行走江湖多年,也与不少老百姓打过交道,他们提起定山派都是满口夸赞,你们怎会没有遵守这条规矩?” 凌知白道:“是,这些年本门弟子游历四方,的确有一些微小的善举,这对我们而言并不困难,可其实我们从未做到与那些百姓平等相交,成为真正的朋友。正如朝堂之上的公卿百官,其中不乏清正廉明、爱民如子之人,然而他们永远不可能尝到民间百姓所受的苦难艰辛,所谓的‘爱民’也只能是高高在上的爱。我们江湖子弟拥有的武力,与朝廷官员拥有的权力,都能让我们过上一种与那些民间百姓截然不同的新生活,所以我们无法完全体会那些百姓的处境。倘若当年我们对陈娟有更深的了解,能够早些猜到她的恐惧,领会到她的想法,也不至于……说到底,我们这些年对他们的关心,触及皮毛而已。” 颜如舜等人均万万没料到她与她的师尊会自省到如此程度,静默一会儿,赞同颔首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要理解与自己不同的人不是一件容易事。” 凌知白道:“本门两大绝学武功,诸位可有听闻?” 颜如舜听她突然转移话题,知其必有用意,道:“你是说负阴指与抱阳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师尊还在信中说,她如今才真正领悟本门祖师为何要用这四字命名本门武学。阴与阳对立又融合,才能构成万象人间。我们今后还须得多感受与我们不同的人,了解理解与我们不同的人。”凌知白微微一笑,倏然转头看向凌岁寒,“这是陈娘子教会我们的,也是你和召女侠教我们的。” 凌岁寒神色复杂,盯着她看了许久,双眸里藏了太多感悟,忽指了指她的肩膀,道:“你的伤好了么?” 凌知白道:“过了这么多天,早已无碍。” 凌岁寒郑重道:“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凌知白道:“我们还未正式向你赔罪,你怎么……” 凌岁寒道:“一码归一码,你们做错的事,我会等着你们向我师君道歉,我做错的事,我也必须向你们道歉。” 凌知白道:“你没有做错什么,那一刀并不是你有意伤我。不过阿鼻刀法着实古怪,魔刀之称名不虚传,你今*后最好不要再使它。” 凌岁寒道:“我尽量。” 这会儿凌岁寒的态度太过温和,如一匹桀骜的孤狼终于逐渐收起她对“敌人”的獠牙,令凌知白略感不习惯,不禁愣了一愣,有些疑惑地打量她。 “是觉得我答应得太快吗?”凌岁寒笑道,“因为我觉得你的话说得很对,所以我决定接受你的意见。” 她说完又扬起双眉,旋而朝着凌知白伸出自己的左手掌:“那我和你们之间的恩怨,也都一并了结,让它们烟消云散吧。” 凌知白同样笑起来,立即伸出自己的那一只手,蓦地与凌岁寒一击掌:“好!” 第104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一) 同一日,永宁郡主谢丽徽回到润王府。 她失踪的这两日,急坏了不知多少人。天子召她进宫,询问事情经过,她早已想好说辞,应答如流,只道此次挟持自己的匪徒一身白衣,头戴帷帽,独臂持刀,身形与声音都与前不久潜入润王府的那名刺客毫无区别。再后来那匪徒带着她转移出城,幸而路上偶遇定山派的两位侠客,是他们发现不妥,拔剑相助,救出自己,只是可惜让那匪徒给逃了。而在他们与那匪徒打斗的过程之中,那匪徒脸上面纱飞扬,她寻着机会瞧了一眼此人的相貌,却不是已经被关进大牢的凌岁寒。 谢丽徽身为受害者,没道理说谎。 而她的这番话,显然是在为凌岁寒证明清白。 这可奇了。 ——这世上竟真有如此巧合之事,长安城里怎么就同时冒出来两个身怀高强武艺的独臂女人? 于是随后,天子又派人召来主办凌岁寒一案的两名官员尚书左仆射尚知仁与大理寺卿郑伯明。 听罢谢丽徽之言,尚知仁诧异地瞧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要编出这套谎言。他心中恼怒,但不能当众指责郡主欺君,只得向圣人解释,在江湖之中有一门易容之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相貌,或许是凌岁寒私逃出狱以后,又易容劫走了郡主。 “是么,但我看郑卿昨晚上奏的折子——”在他说完以后,御座上高高在上的君王不紧不慢地道上一句,“他为何说据他的调查,凌岁寒并非私逃出狱,而是被尚卿你放出了大牢?” 私放刺客乃是杀头重罪,天子此言一出,四周内侍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抬起眼皮飞快地在尚知仁身上一掠。尚知仁亦微微一惊,当即长跪于地:“陛下容禀。” 皇帝不置可否,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待到傍晚,谢丽徽才出了宫,尽管在家挨了父亲一顿责骂,她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大事,心情始终很是愉悦,夜里悄悄将御殿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了唐依萝。翌日清晨唐依萝再次赶到郊外陈家庄,打算将此事转述给凌岁寒等人。 陈家庄的一间小花厅里,唐依萝伫立门口,双手负在背后,笑意盈盈道:“除了一个好消息,我还给你们带了另外一样东西,你们猜猜是什么?” 凌岁寒倚坐在窗台边的小榻上养伤,闻言道:“那只乌鸦?” 唐依萝欣然道:“你怎么知道?” 凌岁寒略感无语:“听见了啊,它在叫。” “你们暂时回不了昙华馆,谢大夫之前嘱咐我们好好照顾这只小鸦,但你们才是它的主人,它还是更亲你们,所以我一得空就把它给带来了。”唐依萝将提着的鸟笼放到桌上,打开笼门,一身黑羽的小鸟儿便立即扑闪着翅膀,围着谢缘觉与尹若游等人不停飞舞,“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呢?” “我们不是它的主人,只是它之前受伤被我们捡到,我们才养了它一段日子。”谢缘觉抚了抚摸它的翅羽,目光里有些不舍,“如今它已经长大,我们也时候该放它离开。” “原来如此。”唐依萝点点头,又劝道,“不过它是真的很亲你们呢。况且,从小被人养大的动物,突然放归山林,不一定学得会觅食,只怕很难生存,依我看你们还是继续养着它吧。晓晓以前在山上救了两只猫还有一只小鹿,如今都养在她身边。” 凌岁寒道:“晓晓是谁?” 唐依萝道:“我家师妹,楚清晓。” 凌岁寒道:“那你师妹喜欢养鸟吗?” 唐依萝道:“她今年才十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自然是什么动物都喜欢。” 凌岁寒犹豫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道:“那你干脆把这鸟带回去让她来养也不错。” 唐依萝奇道:“为什么啊?你们不喜欢这鸟吗?” 准确来说,是颜如舜不喜欢。 早在她们刚入住昙华馆的那段日子里,凌岁寒与谢缘觉便已然察觉出,颜如舜对这只乌鸦似乎颇为厌恶,那时候凌谢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如今听闻颜如舜讲述的“故事”,这才终于明白缘故。她们顾忌着颜如舜的心情,不愿再让这只乌鸦出现在自己的朋友眼前,惹得自己的朋友心烦。 颜如舜猜出她们的想法,心中生出一点暖意,又忍不住想笑,刚要说些什么,忽然间一个如溪水般清凉的声音先于她道:“我们没有不喜欢。” “恐怕如今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在上古之际,乌鸦本是神鸟,甚至曾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传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因为它的叫声,又或许是因为它的一身黑羽,它在世人口中渐渐变成不祥之鸟。风俗传说,本就是这样变来又变去。吉也好,凶也罢,都是人赋予它的象征,可笑至极。”尹若游说到这儿,唇角果然浮现一个锋刃凛冽的冷笑,“但它就是它,凭什么要因为旁人的目光与评价而改变?它是独一无二的,至少……我很喜欢。” 凌岁寒与谢缘觉对视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望向颜如舜。 颜如舜则凝眸注视着尹若游,半晌笑道:“既然你喜欢,那就养着吧。” 在场唯有唐依萝没听懂尹若游的话外之音,见她们终于统一意见做下决定,遂笑道:“那你们打算给它取什么名字?” “这不急。”颜如舜也笑道,“还是先说说你给我们带来的消息吧。” “不错不错,还是你们的安危更加重要。”唐依萝忙忙点头,随即将从谢丽徽那里听来的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复述了一遍,“据说那个郑伯明还真掌握了不少证据,证明确是尚知仁把凌岁寒带出大牢。尚知仁知道抵赖不了,也果断承认,说什么他带凌岁寒出狱是为了引蛇出洞,捉拿刺客同伙,哪知道反而让刺客逃了。” 尹若游道:“这是实话,这种时候只有说实话最管用。” 唐依萝道:“可惜的是,他自己都已经让圣人治他的罪了,圣人竟只是口头训斥他几句,并没有真的罚他。” “但若无意外,圣人心中对他必已有不满,只不过听说我们这位圣人心思深沉,举动莫测。何况尚知仁毕竟当了近二十年的权相,也不是说罚就能罚的。”颜如舜说着顿了顿,若有所思,语气里忽然透了点隐隐的钦佩,“这事情发展,还真是不出沈盏所料。” 原来,昨日她们在藏海楼与沈盏商量除去尚知仁的计划之时,她们提出了自己的忧虑,哪怕最终能够证明凌岁寒不是刺客,但她擅自逃离大牢,这条罪名是洗脱不了的。沈盏告诉她们不必担忧,主办凌岁寒之案的另一名官员大理寺卿郑伯明绝对会给尚知仁参上一本。 凌岁寒沉吟道:“我在牢里的时候见过这个郑伯明,观他言谈,确实算得上明察秋毫。他和我还谈过一场话,希望我能提供线索帮他扳倒尚知仁,看来他那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谢缘觉道:“朝堂之上亦有忠良之士。” 尽管离开繁华富贵乡多年,谢缘觉与谢崇皇室永远都有着断绝不了的关系,因此在她们四人之中,她是唯一真心希望大崇朝能够太平长久的人。而崇朝的忠臣良吏越多,肃清了朝堂风气,或许就能让民间百姓的日子过得稍稍好一些,她自然十分欢喜。 尹若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下,继续坐在窗台前准备易容所需之物。 当初,尹若游在拿到尚知仁的秘册后,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欲搅弄长安风云,令百官公卿人人自危,最终自相残杀。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只来得及杀了一个桓炳,栽赃了一个马青钢,便因为种种变故,令她不得不暂停了自己的行动。 然而桓炳被杀一案始终没能查出真凶,陷入这桩命案风波的马青钢近来仍是焦头烂额——在沈盏看来,要除尚知仁,这是一个值得利用的对象。 沈盏计策的第一步,她们必须与马青钢见上一面。 而在这之前,她们的面容需要有所改变。 待到唐依萝告辞以后,也不知尹若游究竟如何动作,只在镜前鼓捣片刻,她那张明艳若牡丹的面孔逐渐变得粗糙普通,末了,她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滴药水在眼中,不过一会儿,她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转为常见的深褐色。 谢缘觉实在忍不住走上前,从她手中拿过瓷瓶,闻了闻瓶子里药水的味道。 已经彻底变了模样的尹若游仍如平时一般微微而笑:“你能闻出这是什么药配制的?” “大概能够闻出两种。”谢缘觉淡淡道,“这药很有些刺激,长久使用必会对你的眼睛造成损害。” “我明白,这玩意入眼是很不舒服,所以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并未用上它,就因为这一点,后来被你们认出了身份。”其实尹若游早就发现,倘若在夜间灯火皆灭的情况之下,自己的视力比起常人要差得多,“被你们认出也就罢了,今日我总不能被马青钢认出。谨慎一些,性命比眼睛更重要,你说是么?” 颜如舜道:“你可以不去的。按照沈盏的办法,我一个人见他,足矣。” 尹若游道:“我了解马青钢,我知道怎么说话更能打动他。何况,你的伤还未痊愈,一个人行动太危险。” 凌岁寒道:“那我也可以陪着重明一起行动。” 尹若游笑道:“你的伤好像比她更严重。” “我已经养了两天,没那么弱不禁风。”凌岁寒的语气很坚定,倏地话锋一转,“你这张脸有些不太一样。” 尹若游不明白她此言之意:“我已经易了容,当然不一样。” 凌岁寒直接道:“我是说,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还有那天夜里我们在善照寺见面的时候,你两次易容,都有意扮得很丑。我一直很好奇,却一直没机会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丑人和美人有一点相同,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是极为引人注目的。尹若游外出办事,扮丑反而不太方便。 今日尹若游的这张脸就很普通,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普通。 尹若游笑道:“那你一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个男人被我的脸吓了一跳。” “那个混账,他还对你恶言相向呢。”凌岁寒想起那个男人的丑恶嘴脸就很不高兴,“不过他已经受了教训,你怎么突然提起他?” 尹若游道:“那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其实每一次,我看见那些人惊恐的目光、厌恶的目光,我都很愉快,甚至很痛快。在醉花楼,他们对我趋之如鹜,追捧我迷恋我,仅仅是换了一张脸,他们对我的态度便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这实在是一件值得令人发笑的事,不是吗?” 每每说到自己在醉花楼的经历,尹若游并无丝毫的扭捏局促,从来是大方又坦荡,其余三人却听得不是滋味,谢缘觉又忽问:“你每一次扮丑,那些路人对你都是如此态度么?” 尹若游摇摇头。 自从她学会易容术,扮了那么多次丑,除了鄙夷嫌弃,自然还有不少人对她报以同情怜悯,包括最初的凌岁寒与谢缘觉。 颜如舜是至今为止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在初见她之际便用最寻常最轻松的语气态度称赞她那张脸的的人——直到今日此刻,尹若游还能忆起她那时犹如暖阳之下一股清风的笑容。 令尹若游相信,她的话确确实实发自肺腑。 思及往事,尹若游不禁有些出神,恍然间只听凌岁寒再问:“那你现在呢?你今天怎么不扮丑了?” “现在……”尹若游笑道,“不太需要了。” 在认识她们三人以后。 她已与这个人间和解了许多。 旋即她起身,让颜如舜坐到镜前的位置,又开始为颜如舜易容。当她的手触碰到对方脸上那道伤疤时,稍稍顿了一下。 颜如舜笑道:“麻烦你了。” 她并未接话,这才继续在颜如舜的脸上动作。 凌岁寒道:“待会儿我一样得麻烦你。” 尹若游道:“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去?” 凌岁寒晓得她们都是担心自己的伤势,思索片刻,决定先说动谢缘觉这位小神医:“你对你自己的医术最了解,还不知道你的药多有效吗?我精神确实已好了很多。况且你也说过,我的伤势需要偶尔走一走,不能一直卧床,才能好得更快。你放心,我肯定不打架,也不说话,只当一个小跟班还不行吗?” 自她们四人认识以来,这还是凌岁寒第一次用如此可怜巴巴的语气说话,与她平时锐利的声音大不相同,霎时间谢缘觉心弦一动,不知怎么蓦地想起小时候偶尔会和自己撒娇的符离…… 凌岁寒见她沉默不语,还当她在犹豫是否同意,只得耐心等待。 小花厅里安静了一阵子,颜如舜眼角余光在凌岁寒的脸上一掠而过,神色微动,脑海中不禁冒出一件几乎已被她遗忘的小事。 那是好些日子以前,在庆乐坊的百花宴上,她亲眼见凌岁寒跟踪过马青钢。 看来,直到现在,凌岁寒依然对马青钢很感兴趣。 第105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二) 本来谢缘觉并未同意凌岁寒的要求。 可凌岁寒个性固执,她下定决心坚持要与她们同往,便不会轻易放弃。谢缘觉拗不过她,只得道那她们四人索性一起行动,无论发生何事,互相之间都能有照应。 现在还有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如何隐藏凌岁寒断臂的特征。 尹若游请还留在陈家庄的定山弟子出门买了几件胡服。崇朝之外,异族小国数不胜数,各有不同的服饰习惯,与常见的短衣窄袖不同,这几件胡服的样式奇特,一边袖子极短,露出半截雪藕似的臂子,另一边袖子却又宽又长,几乎拖地,还有身后层层叠叠的披风搭在肩上。若是凌岁寒穿上这件衣裳,再在长袖里绑上两根长木条,倒确实能蒙混过去。 “你们猜猜,”尹若游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问,“这是哪国人的衣裳?” 凌岁寒没说话。 颜如舜摇头表示不知。 唯有谢缘觉道:“是南逻。” “你连这也不了解。”尹若游这句话是对着颜如舜道,“还要打算去南逻吗?” 她们四人中,本属颜如舜在江湖中闯荡的时间最长,江湖经验最为丰富,但目前为止还从未踏足过异域别国,不似尹若游从前在醉花楼偶尔见过一些异族客人。 “那照这么说,我更想去瞧一瞧了,我一向喜欢瞧新鲜。不接触,怎么了解?”颜如舜展颜一笑,又唤了一声谢缘觉的小字,“诶,舍迦,你不是说你自幼待在长生谷,怎么会看出那是南逻的服饰?你在长生谷见过南逻人?” 谢缘觉摇首道:“每年万寿节,均有各国使节来为圣人祝寿。正巧我八岁那年的四月,我身体比平时好了一些,入宫赴宴,在宫宴上见过包括南逻在内的几位邻国使臣,他们的衣裳都很漂亮。” 朋友之间本就是什么话题都能愉快聊起来,于是顺着谢缘觉这句话,她们又谈起除南逻之外其余诸如西蕃与朔勒之类的番邦异国。 大崇国力强盛,从来不缺名将,才能让万国来朝,四海宾服。 于是在她们闲谈之际,凌岁寒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送给自己的那枚他在初次出征途中获得的辟邪狼牙。凌岁寒神色落落,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望向谢缘觉的胸口,也不知那枚狼牙还在不在舍迦的身上,可惜自己已把她送的玉兔吊坠给弄丢了……还有父亲临死之前托人带给自己的那把匕首…… “你看什么?”片刻后,谢缘觉到凌岁寒异样的目光,心里也再次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滋味,停下与颜尹二人的闲聊,轻声问她。 凌岁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无礼,立刻收回视线:“没什么,我对这些番国都不了解,听入迷了。” 她压下心底突如其来的痛苦,与她们敷衍了几句,继而才转身到另外一间屋子换衣。 待到她们四人都收拾妥当,同行出发,一段时间过后,到达长安城中的昌道坊,马青钢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白日天晴,风轻云净,昌道坊内各处都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唯独马府门前那一段路清静少人。只因平民对官吏普遍怀着一种敬畏,老百姓们宁愿绕路,也不敢走近达官显贵的高宅大院。然而这会儿马府门前却出现四名异族女子逗留,还对着大门指指点点,实在无礼至极。门房见状颇为不愉,正要将她们全部赶走,忽又见其中一名女子伸手合掌,念念叨叨的不知在悄悄说什么,继而指尖一点,她的指上竟凭空出现一点火焰! 更奇特的是,那火焰非红非黄,却是一点诡异的青白色。门房还以为自己眼花,霎时间那点青白火焰便朝着他飞驰而来,飞向他的面门。 他吓得尖叫一声,慌忙避开,火焰径直射向马府的大门,又化为一股白烟,久久方散。 “果然是此处。”颜如舜低声自语,走上前去,单手贴在胸前,与门房行了一个南逻国常见的抚心礼——这亦是尹若游提前教给她的——随后与门房交谈了几句,表示希望见到对方的主人。 本来马青钢身为朝廷大员,位高权重,哪里是寻常人想见就能轻易见的,但颜如舜等人自称是从南逻而来的修行士,那门房又确实在刚刚见识了她的奇术,忙不迭应一声,遂转身进府通报。 本朝佛道两教盛行,即使是名公巨卿,对待这些方外之士的态度也是尊敬的。因此颜如舜等人的身份,果然得到马青钢的厚待,颜如舜也不与他客气,盯着他的神色十分凝重,甚至长长叹了一口气。 马青钢道:“阁下这是何意?” 颜如舜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我途经昌道坊,见附近怨气冲天,似有恶鬼作祟,遂掐指一算,这怨气似与贵府有关。此刻见到将军方知,果然将军已被厄运缠身,只恐命不久矣,故有此一叹。” 百花宴上桓炳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消息已流传到市井之中,尽管马青钢最近确实“厄运缠身”不假,但他并不相信对方掐指算出这件事的,反倒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而火冒三丈。尹若游神情一片冷漠:“师姐,他既不信,我们也渡不了他,何必还留在这里?”颜如舜目露悲悯之色,喟然道:“可是我佛慈悲,我又怎忍见死不救?”说着从袖中拿出一面铜镜,朝着马青钢递过去。 马青钢皱起眉,单手接过镜子,本是想要瞧瞧对方打算耍些什么花样,岂料只在镜中看见一团黑雾,完全掩盖了自己的面容。他一呆,当即吩咐仆役将自家的铜镜取来,却把自己照得清清楚楚,再转过头继续看颜如舜递给自己的镜子则仍是黑雾弥漫。 “这……这到底是什么妖镜?”马青钢视线来回移动,越看越是心慌。 颜如舜不答他话,侧首看向自己的同伴。尹凌谢三人点点头,各自前往房间一角,将门窗全都关上。随后颜如舜双掌合十,默念有词,突然疾声道:“咄!” 一青一红两面旗幡,居然就这样出现在半空之中。 它们无风自飘,不仅不落于地,还不知围着这间房转了多久,才终于在空中燃烧起来,渐渐燃成灰烬。马青钢目瞪口呆,忽听“咣当”一声,他手里的铜镜摔在了地面。 颜如舜微微一笑,俯身将那镜子捡起,再次递给了马青钢。这一回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发现镜里黑雾的颜色变浅了许多,已能够隐隐照见自己的五官轮廓。 到此刻,他对颜如舜等人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可惜……”颜如舜深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有些劳累的模样,“我目前只能够除去这两只小鬼,还有更多的怨气……我暂时不知它们来自于何处。” 马青钢急切道:“那要如何是好?” 颜如舜沉吟少顷,缓缓转身走到门边,推开适才关上的房门,举目望向前方庭院:“我需要确定那股怨气真正的来源,还请马将军带我在贵府走一趟。” 马府之内倒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马青钢自然立刻答应,在前带路。途中,颜如舜却不怎么再说话,与马青钢交谈之人换成尹若游,她确实更为了解马青钢,更明白该用怎样的语气问起他的近况,问起桓炳之案对他的影响,才不会引起他的戒备。至于颜如舜则几乎每走一段路,便继续沉默地显示她的“神通”。 而凌岁寒与谢缘觉扮成还未正式出师的小师妹的模样,乖乖跟在两位师姐身旁,随她们行动。 在来见马青钢以前,藏海楼已给她们提供了马府内部的地形图,根据图上的标记,她们终于来到西花园一间上了锁的屋子,颜如舜停下脚步,表情愈发严肃。 马青钢脸色微微变了变:“此处有何不妥?” 颜如舜指尖一点,指上又一次出现一点青白色的火焰,刹那间朝着那间屋子的方向飞去,火焰化为白烟。此举让马青钢惴惴不安,随后颜如舜让他拿钥匙打开门锁,他犹豫须臾才照办,一进房门,珠光宝气登时晃花人眼。 原来马青钢癖好收藏古玩,什么名人字画与金玉瓷器青铜器,这些年他到处搜刮了许多,都珍藏在这间房里,以供他时不时赏玩,其中大半部分的来路都不太正当。因此他不由得暗暗心想,倘若真有恶鬼作祟,难不成就是这些宝贝从前的主人? 而在各种价值连城的珠玉珍宝之中,凌岁寒视线一转,对准墙上挂着的一把朱漆铁弓,目光便再未移动,眸中似覆上一层寒霜。 马青钢逐一观察她们四人的表情,发现凌岁寒似对这把铁弓极为关注,更加心惊。假若人确实死后有灵,这间房里这么多宝贝,恐怕还真是只有这把铁弓从前的主人才能有这样厉害的本事。然而冤有头债有主,害死凌禀忠的罪魁祸首又不是自己,他的冤魂来找自己做什么?况且他也死了有十年,前十年怎么不见半点动静?马青钢一颗心七上八下,本想直接询问家中的“怨气”是否真与凌禀忠有关,迟疑半晌,忽然间颜如舜等人走出屋子,又轻声一叹。 “此鬼法力极高,以我们四人的功力今日暂时还不能够除去它,除非……” 马青钢连忙道:“只要大师能够解我之厄,这间房中的珍宝,诸位若是看上了哪一样,千万莫要客气,在下愿双手奉送。” 颜如舜道:“将军误会,镇妖除魔本是我的责任,我们佛家弟子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俗物。只是贵府阴气太重,除非将它引到一处风水宝地,配合天地五行之气,布置法阵,才能真正使它神魂俱灭。” 马青钢道:“可它既然藏在这儿,要怎样把它引到别处?” 颜如舜道:“将军莫急,我们必须提前做几日准备,到时会再告知将军。” 其实,到目前为止,对于颜如舜等人所说的话,马青钢虽信了,却还未完全信。 他毕竟见多识广,知晓这世间有“戏法”的存在,但一来他从前见过的各种戏法,皆没有今日所见到的神奇;二来他最近实在倒霉,什么晦气事都找上了自己,所谓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们真是得道之士,他都绝对不能得罪了她们。 是以,他依然毕恭毕敬地问道:“到时我需要一起去?” 颜如舜颔首道:“是。” 第106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三) 她们与马青钢定下约定,并嘱咐对方不可将今日之事传出去,但究竟具体要等到第几日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其实目前她们也不得而知。 于是这几日,她们的主要任务便是在陈家庄养伤。 尤其是凌岁寒的伤。 为尽快让自己的身体恢复如初,凌岁寒在这期间谨遵医嘱,表现得相当听话,谢缘觉让她睡她便睡,让她坐她便坐,让她起身活动她便起身活动。颜如舜观察了她两天,越发奇怪,终于寻着个机会,忍不住在私下里问她:“你去了一趟马府,什么也不做吗?” “做什么?该做的你不是已经做完了吗?”凌岁寒不解道,“其实我也挺着急,可魏梁两家的人还未到长安,我们只能继续等下去。” 大概是颜如舜说得太过委婉,凌岁寒是真的没有听懂她的意思,颜如舜犹豫少顷,最终决定直截了当地道:“我记得,在百花宴上,你曾经跟踪过马青钢。” 她们如今的关系已与从前在百花宴的时候大不相同,与朋友说话其实不必拐弯抹角。 而她如此坦坦荡荡的态度,也令凌岁寒说不出什么假话,若要骗她总觉得于心不安,踌躇半晌道:“我并不认识马青钢,只不过从前听人说起,他虽是武将,却只会纸上谈兵,实则没什么行军布阵、领兵作战的能力,甚至曾经还打过败仗,可是当今天子竟未责罚于他,所以我很有些好奇。” 颜如舜不太明白:“好奇?” “打了败仗就该受罚的,凭什么他可以不受罚呢?我就是好奇这一点。”凌岁寒道,“正巧,那天我在百花宴看见了他,便想要跟上去瞧瞧,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颜如舜道:“就这么简单?” 凌岁寒道:“听起来好像是有些不可思议,你大概不会相信,但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遇到不理解的事情,总想要一探究竟。总之,我刚才的话绝没有骗你。” 颜如舜笑道:“你用不着向我保证,我可不是在审你。我早和你说过,我没有探听别人秘密的习惯,只是……”她稍一顿,收起笑容,语气逐渐变得郑重:“只是我现在不希望你陷入危险而已。你已经帮我们承担了很多事,所有倘若如今你有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帮你承担。好吧,但你既如此说,我自然信你,那么你现在探出究竟了吗?马青钢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凌岁寒道:“我们是一起见的他,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瞧出来了一点。放心吧,目前我不会再做什么破坏我们之后的安排。” 凌岁寒骗人的本事不如她的刀法高明,骗一般人还好,要骗自己的朋友则十分困难,因此她适才那番话确确实实没有一个字的假话,让她对马青钢生起了浓厚兴趣的那场败仗乃是十年前的铁壁城之战。 铁壁城,在大崇与西蕃的交界处,地势险要,三面皆为悬崖峭壁,唯有一条蜿蜒小道能够通行,是进攻对方国土的必经门户,可想而知它的重要性,一直以来都是大崇与西蕃的必争之地。百余年来,双方军队在这座小城反反复复地交战争夺,几经易手,无数士兵的尸骸埋葬于此。 而近些年来,这座边陲小城暂时被西蕃占领,自然成为了当今天子谢泰的一块心病。 待到永祐三十一年,谢泰终于忍耐不住,认为大崇在他的治理之下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既然文治已达顶峰,是时候发展武功,遂下令凌禀忠带兵出征,夺回铁壁城。 凌禀忠一代帅才,不仅仅是战术指挥出众,更难得的是他还拥有非同一般的战略眼光。 这些年来他镇守边关,派遣多名暗探潜入敌境,搜集各种情报,更花费一番工夫对铁壁城四周的地理地形做了深入研究,早已发现铁壁城的特殊,每一回的争夺战,攻方即使能够暂时将此城占领,也必会牺牲数万将士的性命,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其实得不偿失。于是他当即上疏一封,向天子阐述了自己的顾虑,并提出建议,在铁壁城后方的万柘山一带修建防御工事,如果西蕃有进攻之意,也不必担忧,先尽可能地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待对方的兵马疲惫之际,再伺机发动奇袭。 偏偏当今天子好大喜功,这封奏疏令他大为恼怒,认为凌禀忠贪生怕死,已失忠勇之心。恰巧,朝中的另一名大将马青钢趁机自荐,信誓旦旦地要领兵收复铁壁城,谢泰立刻将作战任务交给了他,再命令凌禀忠配合他的行动。 凌禀忠劝谏多次,始终不能令天子回心改意。后来,马青钢在铁壁城吃了败仗,丢盔弃甲回到大崇,惧怕天子治罪,便将战败责任全部推到了凌禀忠的身上,上疏表示是凌禀忠在战场上处处阻扰,才功亏一篑,断送了即将到手的胜利。 谢泰大怒,即刻召凌禀忠入京。 那是永祐三十二年的春天,凌禀忠回到长安的第一天,睿王谢慎立刻前往凌府拜访,劝他*向天子服软认错。两人在书房的这场谈话,正巧被凌澄与谢妙听见。那时候凌澄最为忧心的乃是谢妙的病情,尽管听出圣人似乎为了什么事在生父亲的气,她也没太在意。 直到后来全家罹难,她才反应过来父亲的死应该与此有关。又过两年,她随师君在江湖上行走,偶遇父亲从前的部将李定烽,她向李定烽打听起了此事,对方沉吟良久才道: “睿王殿下大概是希望令尊能为铁壁城之战的事情向圣人认错。” “铁壁城之战?我好像听说过。可那场战役的主帅根本就不是阿父啊,输赢与阿父又有什么关系?”凌澄满脸怒色,突然“哼”了一声,“我就不明白,谢泰为什么不让我阿父领兵作战,崇军肯定不会败得那么惨。” “娘子慎言,在李某面前也就罢了,今后在旁人面前千万莫要直呼圣人名讳。”李定烽神色凝重,“不错,倘若令尊领兵作战,铁壁城应该能够夺回,最初圣人的旨意也确实是让令尊担任此战主帅,然而是令尊不愿出征。” 凌澄更加不理解:“这是为何?” 李定烽这才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给凌岁寒讲了一遍。 凌澄听得眉毛紧皱,欲言又止。 李定烽道:“娘子还有话要问?” “你也是我长辈,你还是直接叫我符离吧。阿父在世时,常常和人说起你,他说你用兵如神,有深谋远略,今后成就绝不在他之下,必能青史留名。”凌澄道,“那么依你看,铁壁城到底该不该打?” 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代表凌澄此刻的内心极为纠结。 凌澄向来是极有个性、极有主见的一个孩子,对于任何事都有属于自己的见解,从不人云亦云。因此哪怕是谢泰害死了她的亲生父亲,在听完李定烽所讲述的故事以后,她也要自我思考一番其中的对错。 李定烽看出她脸上的犹豫,反问道:“你认为铁壁城该打?” “做什么事都得付出代价,就像我如今练武必须要忍受疼痛。”凌澄最终还是坦率说出自己的想法,“打仗则总是要死人的,怎么可能有不死人的战役呢?只要能夺回铁壁城,付出这样的代价……倒不能说完全不值得吧?”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死人却不是一件好事。任何战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和平,为了天下百姓的安乐。”李定烽郑重道,“令尊曾说过一句话——国家升平之时,为将者的责任,在安边抚众;绝不可疲中国之力,以邀功名。” “话虽如此,西蕃和我们大崇打了那么多年仗,杀了我们大崇那么多人呢,还怎么和平?”太过有主见的人通常也有偏执的毛病,凌澄忍不住反驳道,“我以前翻兵书,在书上看到一个词叫做‘慈不掌兵’,阿父明明告诉过我这个词很有道理的啊。” 何况,凌澄的祖父,凌禀忠的亲生父亲凌直岳,同样是牺牲在与西蕃的战役之中,死在西蕃人的刀枪之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初年仅七岁的凌家遗孤凌勉才会被谢泰收为义子,赐名“禀忠”,养在禁宫之中。 凌家与西蕃其实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所以凌岁寒想不通,父亲怎么能够放下这桩仇恨? 不过,抛开铁壁城之事的错与对,无论谢泰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对父亲有所不满,都万万不该拿不存在的罪名诬陷于他。 思及此,凌澄的内心瞬间又被强烈的怨恨填满。 李定烽深深地望了一会儿眼前的少女,倏然笑道:“将军在世时,我也常常听他说起你,他说你的性子与年轻时候的他很像,果然如此……” 凌澄一愣,神色阴晴不定,双眸中的恨意渐渐化为哀痛:“他竟然常常提起我么……从前我的愿望是和他一样当个大将军,驰骋沙场,他总说即使国朝准许女子为将,我的性子也不适合带兵作战,那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性子?” 李定烽道:“将军少时骁勇,不止一次率轻骑出塞数百里,惹得圣人与睿王殿下担忧他的安危。据说那时候他还有一把重百余斤的朱漆铁弓,射落过无数敌人的头颅。直到他身居帅位,坐镇边关,性格方变得沉稳,以持重安边为要务。而那把朱漆铁弓,也被他贮在布袋中,再未用过。” “我见过那把弓,是我缠着阿父要看,他答允送给我玩一个时辰,可惜我使出浑身力气都没能将那把弓拿起。”凌澄的拳头慢慢握紧,“我家被抄以后,别的财物我不在意,只是包括那把铁弓在内的部分物件有我和阿父阿母的回忆。我先前拜托我师君打听它们的下落,才听说那把铁弓被谢泰赐给了马青钢。无论如何,马青钢才是铁壁城一战真正的主帅,他不受罚倒也罢了,为什么……” “天子之心,不是常人能够揣测的。”李定烽长叹一口气,“我今日得知凌家有后,实感欣慰。你且放心,李某向你保证,但凡我今后还在朝堂,只要寻到机会,定竭尽全力为令尊平反。但在此之前……你还是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千万小心莫要被官兵发现,只有好好活着,你才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平反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死了,即使真的平了反,死人也不可能复生。在凌澄看来,血债唯有血来偿。 但她并未在李定烽的面前暴露她的复仇之心。 只因她发现李定烽对大崇依然忠心耿耿,倘若李定烽知晓她弑君的目标,定会加以阻止,她并不愿与他起冲突。然而自从那天起,那个疑问却一直留在凌岁寒的心里: ——铁壁城一战惨败,凭什么马青钢可以不受罚? 那天在百花宴,她偶遇马青钢,当即追了上去,还在思考对方与当年那桩冤案究竟有无关系,能否在他口中问出那桩冤案的详细情况,岂料宴会上突然发生意外,她为救谢缘觉,只得暂时把马青钢抛在一边。而这一次,她与颜如舜、尹若游、谢缘觉结伴前往马府,则确实如她所说的那般,纯粹是想要瞧瞧马青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一番接触以后,她对他略有了解,看出他的懦弱无能,不由得更加恼怒: ——这种酒囊饭袋,凭什么可以身居高位? 这会儿又和颜如舜提起此人,她自然是越想越气。颜如舜见她脸色似乎变差,还当是和她聊得太久,影响了她的休息,遂告辞离开。而又过片刻,这间卧房的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了三下,却是谢缘觉端着一碗才煎好的汤药,随即推门而入。 “说好的,到时辰我去找你拿药,你怎么亲自过来啦?”凌岁寒见状立刻起身,左手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眉毛不自觉地皱起,但唇角又一扬地笑道,“真够苦的,不过‘良药苦口’这话确实有道理,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了,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练功啊?” 武功一日不练则退。往日里或清晨,或深夜,只要有一刻闲暇,凌岁寒总要抽空在院子里练练刀。但自从她负了重伤,这几日她不敢违背医嘱,休息的时间太久,心里甚觉不安。 从进屋到现在,谢缘觉始终未说一句话,此时忽然伸出右手三根手指。凌岁寒明白她的意思,遂将自己的左手腕放在了她的面前。 “你还在做噩梦?”号了一会儿凌岁寒的脉搏,谢缘觉这才终于淡淡开口。 “噩梦?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天在做梦?”凌岁寒呆了一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腕,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有些惊奇,“这也是能够号出来的吗?” 谢缘觉一个字回答:“能。” 凌岁寒并未学过医,确实是刚刚知道原来这医术竟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生神奇,略一思索,展颜笑道:“重明的戏法能骗过马青钢,但照这么看来,你的医术若是假装法术,更能唬不少人呢。” 谢缘觉没有顺着她的话题聊下去,继续问道:“你怎么会做梦?” “做梦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凌岁寒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空药碗,声音愈来愈轻,“世上会做梦的人多了。” “对普通人来说不奇怪,但你是习武之人,且内功不俗,按理而言你是不应该被噩梦纠缠的。”谢缘觉神情依然看不出任何感情,唯有语气多了两分郑重,“除非你有心结未解,久而久之,恐成心魔。” 到此刻,凌岁寒脸上笑容彻底消失。 其实凌岁寒并不完全排斥这个梦,能够在梦里重新见到母亲,哪怕只有一刹那儿的时间,终究都是幸福的。但令她害怕、恐惧、痛彻心扉的,是在那一刹那儿以后,母亲在这场梦里会又一次死在她的面前。 幼时凌澄与母亲关系最为亲近,毕竟父亲常年领兵在外,是母亲真正抚育她长大,亦是母亲带给她最多的爱。凌澄性格桀骜,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谁的管教都不服,唯独在母亲与舍迦的面前会稍稍变得乖巧一些。当然偶尔,她认为母亲的话说得不太对,也会毫不犹豫地提出异议,可事实都证明,崔琅真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误。 那么母亲在临死前的那句话呢?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到底是对还是错?为此,同样一个场景,凌岁寒反反复复梦了六年,好不容易才在十六岁的时候摆脱梦魇,清静了四年,岂料前段时间的种种经历,让她在牢里噩梦重现,即使如今离开大牢,这梦却还是没有停止,又像她少年时那样每晚每夜地做了下去。 近来几日她确确实实没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原来她的心结自始至终没有解开。 凌岁寒沉吟一阵,也不再掩饰,遽然转首向谢缘觉问道:“如果是心魔,你的药能治吗?” 谢缘觉无言。 再高明的医术都治不了心病。 就在这几日,谢缘觉终于发现,凌岁寒的身上一定藏着秘密。 其实她们四个人的身上都藏着秘密。 然而颜如舜与尹若游的秘密已经慢慢揭开,关于凌岁寒的谜团好像反而多了起来。原本谢缘觉打算趁着这两日空闲,彻底问清楚凌岁寒的身世以及她过去的人生经历,偏偏她最近又是重伤又是夜夜噩梦,谢缘觉思来想去,只怕自己若问得不妥,触及对方心中的旧伤,导致对方的伤势加重,只是暂时按耐下来。 卧房里陷入一阵奇异的沉默,两个人都有半晌不说话,直到虚掩的房门第三次被敲响,尹若游提着两包药材走了进来。 “你在这里啊。”她对着谢缘觉道,“药买回来了,怎么煎?” “还要什么药?我和重明的伤药不是都有了么?”凌岁寒闻言不免有些担忧,当即抢声问道,“你的病……” “我的病也不必另外买药。”谢缘觉上前将尹若游手中的药包接过,同时缓缓道,“心魔无药可治,但我给你开了一张安神的方子,或许能令你的睡眠稍稍好一些。” 而尹若游作为她们四人之中目前唯一一个无病无伤的,在谢缘觉写下药方以后,这买药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她的头上。 凌岁寒诧异道:“你早发觉我最近夜里在做噩梦?” “我早已把过你的脉搏。我本以为是你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才会暂时被噩梦侵扰,再过一两日自然便好。谁知直到如今,你每晚仍做同样的噩梦,这必定会影响你的康复。待会儿我再到厨房煎药,明日你将你今晚服药之后的睡眠感受告诉给我,我再调整方子。”谢缘觉声音凉幽幽的十分平静,但凌岁寒能够感受其中的用心。 舍迦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这般庄重的态度,这一点倒从来没有改变。 十岁以前的谢妙尚未学过医术,似乎总是别人来照顾她,但凌澄明白,每每自己在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只要到了睿王府,与她一聊,她永远会静静地耐心倾听,再给她安慰,给她支持,又或是给她提供建议。 当初,就是被这样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谢妙所吸引,凌澄才会渐渐与她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只不过她们分开得太久,漫长的岁月让从前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加之前不久,凌岁寒从尹若游那里得知,当年父亲被冤以后,睿王怕惹祸上身,一直保持沉默,自始至终不曾为自己的兄长好友求过情,凌岁寒恨屋及乌,连带着对舍迦的感情都变得复杂。直到最近遭遇的一系列事,尤其是与陈娟以及定山派的纠葛,令凌岁寒的心境发生一点改变,于是在今日此刻,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息,她竟突然忆起自己幼时为何总爱与舍迦待在一块玩耍。 不是因为两家的关系,不是因为双方父母长辈的交情,只因她喜欢她的柔软,喜欢她的包容,喜欢她如皎皎明月一般宁静又从容的气质。 能和舍迦成为朋友确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只可惜…… 凌岁寒呆了一会儿,张张口,不知为何叫不出来“舍迦”这个她从小叫惯了的称呼,依然只能直呼其名:“谢缘觉。” 正要出门前往厨房的谢缘觉停步:“你还有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我很喜欢你。”一时间的情绪激荡,令凌岁寒把话脱口而出,尽管她话里的意思显然只是普通朋友的那种喜欢,也令谢缘觉怔了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忽有此言,她则继续郑重地说下去,“但你这么好,不止我,今后一定还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 在终于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为何会与舍迦成为至交以后,凌岁寒又情不自禁地思考起舍迦会选择自己这个朋友。 幼年的凌澄其实有着不少同龄玩伴,只不过谢妙在其中最为重要。但与凌澄不同,谢妙由于身体原因,接触的人则实在太少,也只能够凌澄这么一个朋友。是以如今凌岁寒想来,这对舍迦是很不公平的。 凌岁寒甚至忍不住怀疑,舍迦之所以在十年后还记挂着自己,还不忘记寻找自己的下落,或许就是因为她太过孤独寂寞。 万幸的是,她如今身体似乎比幼年时候好了许多,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走遍大江南北,她的人生还要更多精彩的可能。 “所以,不止我们,你今后一定还会有更多朋友。” ——你没有必要还一直记着我,更没有必要还坚持寻找我的下落。 真正想说的那句话,终究还是被凌岁寒埋藏在了心里。因此谢缘觉听得更加糊涂:“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心有所感,就说了啊。多谢你对我的照顾。” 当然,不止这几日,而是一直以来的照顾。 凌岁寒的表达永远那么直接热烈。 哪怕谢缘觉已经发现凌岁寒的身上藏着许多秘密,她依然觉得这样的凌岁寒坦然磊落,澄澈如玉。于是默然须臾以后,她什么都不再问,朝着对方微微地笑了笑。 两人对话时候,尹若游还坐在屋内一角给自己倒茶,饶是她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这会儿仍是猜不透她们之间的古怪气氛,慢悠悠地抿了两口茶,正想要开口插话,骤然间窗外院内传来一阵清晰的鸟鸣。 是乌鸦“哇哇哇”的粗糙叫声,比一般鸟鸣更加引人注意。 那只乌鸦很少叫得这般响亮,她们三人对视一眼,都同时站起身,走出屋门,来到前院,只见它正在一株树下围着颜如舜打转。 “它这是怎么了?”凌岁寒道。 “我不知道。”颜如舜摇首道,“它刚刚是突然飞进来的。” 近日她们四人都住在城郊陈家庄内,四周俱是青山绿水,那只乌鸦便常常飞到附近山林玩耍,傍晚再飞回庄内。 尹若游沉吟少顷,轻声向它问道:“庄外有人来了么?” 它又“哇”的叫出一声,与此同时,山庄大门被“砰砰砰”敲响。 四人原本颇有些不安,直到前去开了门,才发现来客非敌,而是藏海楼的弟子,她们如今的合作伙伴。对方奉楼主之命,给她们带来一句话: ——“不出意外,魏恭恩的义女梁未絮明日将到长安,诸位可以下一步的行动。” 待送走对方,再度关上大门,凌岁寒忍不住笑道:“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我确实不想继续在这里闲着,可无聊透了。” “这个好消息,是它带来的。”尹若游轻轻抚摸了一下黑鸦的羽毛,继而稍稍转首,目光却在颜如舜的身上一掠而过。 凌岁寒倏地亮起眼睛:“那天唐依萝让我们给它取个名字,我们已经决定养它,是应该对它有一个称呼。你们有提议吗?”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同样下意识望向了旁边的颜如舜。 颜如舜展颜而笑:“你们怎么都瞧我?我读书可不如你们多。” “阿螣上次说得不错,吉也好,凶也罢,都是人赋予它的象征,与它本身无关。譬如,在佛家传说里,它乃是大黑天神‘玛哈嘎拉’的化身,能够帮助世人实现美好的愿望。”谢缘觉悠悠道,“但至少我愿意相信这样的传说,不如……我们就唤它‘如愿’吧。” 既然她们四人的身上都藏着秘密,她只希望她们每一个人都能如愿以偿。 第107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四) 最近几日,朝廷一直在搜捕凌岁寒等人的下落,然而在定山派与藏海楼的掩护之下,她们藏得十分隐秘。尚知仁追查无果,不禁怀疑:她们是否已逃出长安城,逃往了别地。 除尹若游外,其余三名女子似乎都是武林人士,一旦离开都城长安,前往江湖之地,如鱼游入海,更难抓获。于是他将找寻这四人的任务交给了藏海楼。 沈盏确实派出多名弟子,在城内城外忙活许久,直到在这天夜里她与尚知仁相约见了一面,将自己的调查结果告诉给了对方:“她们如今都投靠了魏恭恩。” 尚知仁闻言颇惊:“魏恭恩?” 沈盏微微笑道:“当今世上,除了圣人,唯有魏恭恩的权力能够与相公对抗。她们既得罪了相公,想要活命,不能不找一个靠山。” 尚知仁沉声道:“但魏恭恩如今还在霍阳待着,长安与霍阳距离不近,她们四人纵然身怀轻功,短短数日之内也绝对赶不到霍阳。” 沈盏道:“再过不久便是万寿节,魏恭恩虽称病未来,但派出亲子魏赫与义女梁未絮来为圣人祝寿,目前正在前来长安的途中。据本楼弟子探查的消息,她们四人已与魏赫有了联系。” 听到此处,尚知仁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忧虑。那本记载了朝中百官秘密的册子十有八九是落在了尹若游的手中,倘若沈盏所言不假,她们把秘册交给魏家作为投名状,可大为不妙。好在,魏赫一个纨绔子弟,完全没有继承他父亲的才略,即使他拿到秘册,也暂时不会对大崇造成威胁;至于那梁未絮,毕竟是闺阁女子,尚知仁从未见过她,对她并不了解,自然更不在意。 然而在魏赫回到霍阳以前,他必须解决了她们,绝不可以让尹若游等人与魏恭恩见面。正当他沉思之际,忽又听沈盏悠然一笑: “相公何必忧愁?其实,她们若真要为魏恭恩效力,有一人必会更加不满。” “哦?是谁?” “相公知道晁无冥此人吗?” 尚知仁回忆半晌,本来他并不关心江湖事,但对于这个名字确实有些印象,乃是因为:“令堂曾与我说过,此人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亦是魏恭恩的座上宾。” 沈盏道:“不止是‘一流’二字能够形容,他还曾是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可惜,直到召媱横空出世,不仅刀法卓绝,性格更是特立独行,渐渐盖过了他的风头。他心有不甘,与其约战,却败在对方的刀下。那已是十三年前的事儿,不过那一战,召媱其实赢得艰难,同样受了不轻的伤,他才从召媱的刀下逃脱,从此恨召媱入骨。” 尚知仁了然道:“近来江湖风传,凌岁寒是召媱的徒弟?” 沈盏道:“不是风传,是事实。” 尚知仁道:“那么晁无冥现在何处?” 沈盏道:“霍阳到长安,路途遥遥,魏恭恩担心魏赫路遇危险,遂命晁无冥在其身边暗中保护。” 尚知仁道:“好,你派人将这位晁大侠请来与我一见。” 既然晁无冥的武功如此了得,由他来对付凌岁寒等人,想必是轻而易举。另一方面,尚知仁还希望借着晁无冥与召媱的仇恨,让他对收留凌岁寒的魏赫生出不满,归顺于自己。 从前的尚知仁自认为是朝廷大员,按理而言与江湖人士不会有什么牵扯,他便只雇了几个武功不高不低的剑客刀客作为暗卫,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直到最近凌岁寒惹恼了他,才令他改变想法——自己的身边,还是得需要绝顶高手。 岂料沈盏听罢迟疑良久,才缓缓地道:“藏海楼在江湖之中已保持中立多年,相公曾答应过我,绝不透露你我之间的关系。若让晁无冥知晓我在为相公做事,谁也不能保证他是否会将这个秘密传出去。何况……”她的相貌清如芙蓉,倏然又一笑,神态里的高傲都掩藏在了她的浅浅笑容里:“本楼在江湖的风评一向不佳,晁无冥对我必定有所戒备,我的邀请,他恐怕不会轻易答应。” 这显然是拒绝的意思,尚知仁闻言并不恼怒,反而哈哈一笑:“你说得不错。” 谁不戒备沈盏呢? 尽管他与藏海楼合作多年,他对沈盏依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智者通常亦是无情人,沈氏母女都有非凡智慧,也都重利轻义,跟她们打交道必须小心谨慎。其实沈盏刚刚那番话,尚知仁就有七分怀疑。 他在大牢里与凌岁寒有过接触,那女人个性顽强,受了那么重的刑罚,几乎命悬一线,竟始终无畏无惧,还敢和自己呛声斗嘴,如此桀骜之人,不愿归顺自己,又怎会选择投效魏恭恩?但尚知仁不敢赌,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他都不敢赌。魏恭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一旦秘册落入其手,危害的除了他自己的利益,还有整个大崇朝的利益。 而关于晁无冥的情况,则是多年前沈韶烟还在世的时候告诉给他的消息,与今日沈盏所说完全一致,所以这一点不会有假。那么无论如何,他确实可以先和晁无冥见面谈谈话,再相机行事。 只不过,他究竟应该派谁与晁无冥联系,邀请对方前来尚府做客呢? 先前他私自带凌岁寒出狱之事,已经惹得圣人极为不满,政敌们正要趁机寻他别的错处。他思来想去,目前不能再派亲信替自己办事,忽然想到铁鹰卫的首领胡振川。 此人在朝堂上是个墙头草,既想讨好尚知仁,又想讨好贺延德,造成的结果是,尚贺两党的官员都不把他当自己人,倒是天子对他还算信任。恰巧因为近日长安城内的种种风波,圣人为表示对魏恭恩的关怀,知道魏赫明日将到长安,下令铁鹰卫出城保护,自己可以暗中嘱咐胡振川,让他到时悄悄给晁无冥递个话儿。 如此,纵使中途又发生意外,胡振川并非自己一派的官员,他做什么事都和自己无关。 一切安排妥当,只待明日天明。 浑厚的开门鼓声如往常一般在黎明悠悠响起,朝日的万千红光洒遍长安城东西两市及一百零八坊的各处角落,胡振川率领着铁鹰卫众官兵浩浩荡荡地出发。而就在他们走出城门的一刻钟以后,城内街上骤然出现一个独臂的白衣女子的身影,她的相貌与通缉画像里的刺客极为相似,带着满身的伤,跌跌撞撞来到大理寺的大门前。 另一边,在天还未亮之际,颜如舜则又易容为从南逻国远道而来的大法师,吩咐马青钢随她前往城外山林的一处“风水宝地”,布置法阵,灭除恶鬼。 马青钢留了个心眼,万一这位法师是个弄虚作假的骗子,目的是将自己骗到僻静地方谋财害命,他不能不防,遂命令马府的护卫们携带刀枪棍棒,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旁。 城郊官道,胡振川驻足翘首,耐心等待魏赫的到来。 日光愈发明亮,远处青山叠翠,长风穿梭过林木呼呼吹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渐渐在风中响起,马背上一个青年汉子正扬鞭疾驰而来,随即在铁鹰卫众官兵的面前停下。胡振川只当他是个过路的老百姓,刚要打发他离开,他却忽然翻身下马,自报家门,自称是魏家的仆役。 从前数年间,魏恭恩与魏赫当然不止一次来过长安。于是胡振川将眼前这位“魏家仆役”细细打量了一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曾在魏赫的身边见过他,遂奇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郎君呢?” “回胡将军的话,我们家郎君昨晚偶感风寒,大夫嘱咐在他病体康愈之前,不能再坐车颠簸,今日不得已继续留在驿站休养。郎君怕将军担忧,命我快马加鞭,先赶来与将军说一声。” 铁鹰卫众官兵立刻表示要前去驿站探望。 那仆役有些为难地道:“大夫还说了,我们郎君的病需要清静,不可有太多人打扰……” 听到此处,胡振川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头。适才他还在等待魏赫到来的时候便一直暗暗思考,应该如何完成尚相公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用什么方法在人多眼杂的情况之下悄悄给晁无冥递话儿,如果自己一个人前往驿站,那么机会便多了。 他当即吩咐手下们留在原地,对着那仆役笑道:“圣人命我们出城迎接魏郎君,若我们没有见到魏郎君的面,又怎么与圣人交代?我绝不打扰魏郎君静养,只前去问候一声,也好让圣人放心。” “好,胡将军请随我来。” 旋即,两个人各骑一匹马,奔驰在了山林小道里。不一会儿,他们与身后其余铁鹰卫官兵的距离越来越远,胡振川见四周浓翠蔽日,心底不由生出疑惑,停马下地,握住腰间刀柄,四处探查:“这地方越走越偏,你确定是去驿站的路?” “胡将军有所不知,这条路虽有些偏僻,但确实是条近路,往那儿走能够更快回到驿站。”那青年汉子边说边伸手随意指了个方向。胡振川下意识举目望去,忽听风中一声微微铮鸣,如筝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凛冽银光在半空乍然亮起,他愣了愣才意识到: ——这竟是一道带着杀气的剑光! 又或是刀光?这一招的速度实在太快,胡振川完全来不及看清它到底是一把什么兵刃,甚至来不及看清持刃人的长相,光芒已攻到他的面前。幸而他的武功并不算低,打斗经验也算丰富,反应力超出常人许多,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出自己的长刀,“咣当”一声,格挡住对方的兵器。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持刃者原来不是一人。 而是两名相同容貌的少女。 可惜他发现得太晚,连惊讶的时间都不曾有,那合为一道光芒的刀剑又在刹那间分开,这一次变得无声无息,登时他只觉背脊一阵战栗,那把长刀不知是何时掠到他的身后,刀刃贴上他的后腰。 他自然不敢再动。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长剑的主人则仍然站在他的前方,手腕微转,剑尖便轻而易举抵住他的胸口。 “宁……宁……”胡振川呆了呆,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宁氏姊妹刀剑合璧的威力,竟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神妙,他呼吸不禁急促,话已说不利落,“两位宁娘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都看不出来吗?”宁暮雪的口气和她的刀锋一般冷,“当然是杀你。” “宁娘子是在开玩笑吗?”胡振川神色里全是茫然,“我记得……我记得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两位娘子,更没有得罪过藏海楼?” “凌岁寒是召媱徒弟的消息,之前是你在大肆散播?”宁初晴看出他是真的不懂,直接了当地问道。 “是……”胡振川诧异道,“难道……难道凌岁寒她和贵楼有什么关系?” “你还真是在官场待得太久,连一点江湖事都不懂了吗?”宁初晴冷冷道,“藏海楼不会和凌岁寒有关系,不会有任何人、任何门派有关系。” 胡振川虽然不傻,但他此刻处在恐惧之中,脑子和身体一样变得僵硬,根本思考不了对方话里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道:“那……那……” 宁暮雪见状越发气恼:“那什么?我们不想交朋友,也不想结仇恨。不经过我们楼主的同意,你把我们藏海楼告诉给你的秘密四处散播,你是真的丝毫不把本楼放在眼里吗?” 瞬间胡振川睁大了眼睛,终于恍然大悟,知晓了自己今日灾祸是因何而起,暗骂自己脑子糊涂,怎么能够忘记这一茬? 宁初晴道:“现在,你终于明白了?” 后悔不已的胡振川点点头,颤抖地张开嘴,正想要说一些求情讨饶的话。 宁暮雪紧接着道:“明白就好,那你可以死了。” 话音刚落,她们同时将手中刀剑往前一送,猩红鲜血蓦地从胡振川身上的两个血洞里飞溅出来,他的表情停留在最痛苦的时刻,继而“砰”的一下,身体倒在草丛里 宁初晴与宁暮雪退后两步,各自从怀中拿出白巾,擦拭刀剑。 那“魏家仆役”伫立在一旁,早已卸下伪装,露出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脸,不施粉黛,依然明艳得似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唇角勾起一点冰凉的笑意:“你们倒是真有耐心,愿意和他废话这么久。” “不是废话。”宁初晴擦完剑上的血,才逐渐收起眼中的厌恶,“我们必须让他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死。”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必须明白,没有谁可以做出对不起藏海楼的事还不付出代价。 第108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五) 马铃声声,一队马车正沿着山边官道迤逦而行。驾车的马夫技艺高超,无论多么崎岖的道路他都能行驶得平平稳稳,直到他的眼睛忽然发现前方草丛中一具染血的尸体,他与同伴都不约而同吓得尖叫一声,慌忙把车停下。 “发生了何事?” 两辆马车的车帘同时被掀开,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见状大惊,继而深深皱起眉头:“就快到长安了,怎么这里还会有土匪杀人?” 其实,魏赫从前在长安见过胡振川,然而他厌恶尸体的恶臭,只远远望了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并未看清死者的模样,想当然地认为是附近土匪谋财害命,才将死者抛尸荒野。他不愿理会这种小事,打算进城以后再顺便报个官,岂料旁边车厢里的另一名年轻女子却在第一时间下了马车。 那女子头绾飞仙髻,身着粉色的绣花轻罗凤尾裙,裙幅宽大曳地,看装扮便知是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她走路的姿态也甚为优雅,但步履轻盈,只在眨眼间比护卫们更快地来到尸体面前,低首观察了一会儿尸体的伤口,忽然发现这死者的怀里还放着一张笺纸。 与此同时,魏府的护卫们也都忙忙上前,保护在梁未絮的身边,终于看清死者相貌,叫道:“咦,这不是……不是铁鹰卫那个胡振川吗?!” “什么?你说他是谁?”魏赫闻言一惊,这才跳下车。 梁未絮已戴上半透明的银丝手套,将笺纸拿起,纸上数行文字,言简意赅,总共写明两件事,其一是叙述了近日在长安城中发生的数桩大案,其二则是透露了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今日的行程。 “莫名其妙的,这到底是何用意?”魏赫把头凑过来,看完这些内容,越发感觉到茫然,遂命令护卫们到四周探查。 梁未絮用温和的声音唤住他们,再向魏赫问道,“死者是铁鹰卫的将军?” “是铁鹰卫的大将军胡振川,据说武艺不俗,寻常盗匪绝对杀不了他。他居然死在我们进城的路上,还有这张纸上的奇怪内容,依我看,凶手十有八九是冲着我们来的。”魏赫虽还有些糊里糊涂,但至少明白此事绝对藏着巨大的阴谋,“而且他应该才死不久,说不定凶手还在附近。” “既然如此,你还要让我们的人都走?”梁未絮眨眨眼睛,仿佛颇为惧怕的样子,“倘若这是凶手的调虎离山之计,我们岂不是会有危险?” 魏赫像是听到什么奇闻,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你还怕危险?” “怎么不怕?你都说胡振川武艺不俗,那么凶手的武功一定更加高明。”梁未絮目光扫过四周众人,“如果我们都打不赢他该如何是好?” 闻此言,魏赫还未有表示,立即有魏家护卫恭恭敬敬向她道:“娘子不必担忧,甭管那凶手打什么算盘,我们必誓死保护郎君与娘子周全,绝不会让任何人对郎君与娘子不利。” “真的么?”梁未絮登时亮起眼睛,“誓死的意思,可是要付出生命的呢?你们全都愿意牺牲自己,誓死保护我和兄长?” 作为下人,听到主人这样的问题,甭管他们心里有何想法,面上不能有丝毫犹豫,必须立刻点头称是表忠心。 梁未絮满意地笑了,缓缓走到其中一名佩刀护卫的面前:“你们既如此忠诚,那我便放心了。”旋即“唰”的一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对方腰间长刀,刀锋如电光划过对方脖颈,血泉喷射而出,那护卫睁大眼睛,瞬息失去生命,但身体还未及倒下,她身形又似箭般掠过每个人身前,长刀所过之处响起雷鸣之声。 在场的护卫也好,仆役也罢,包括赶车的马夫,竟在顷刻之间全部毙命。 依然活着的,除了她自己,唯有魏恭恩之子魏赫,以及魏恭恩的心腹亲信黑甲十二士其中的六士。 “梁未絮!”魏赫看着满地的鲜血傻了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疯了吗!” 而一旁的黑甲六士伫立原地不动,神色毫无变化。尽管当初在离开霍阳之时,魏恭恩拨了一半的黑甲士跟随魏赫而行,名义上是保护儿子的平安,实则私下里特地嘱咐过他们,此次前往长安,倘若某些行动郎君与梁娘子有什么分歧,在不对郎君生命造成危害的情况之下,一切要听梁娘子的命令。 因此无论梁未絮做出什么事,他们都不可以有异议,只是此刻内心深处极不舒服。 哪怕他们一个个全不是良善之辈,无一例外都曾经杀过无辜,但亲眼看见梁未絮竟能这般毫不留情地对着自己人下死手,所谓“物伤其类”,他们的情绪又怎会不起波动? 梁未絮却没再看他们一眼,她蹲下身,拔出所有死者的刀剑,再给尸体们添了几道伤口,确保每一把兵刃都染上鲜血,同时道:“圣人对尚知仁已有怀疑。” 魏赫“啊”了一声,完全没听懂她的意思。 “那张纸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梁未絮平静如常地道,“最近长安城发生了好几桩大案,尤其是永宁郡主被刺客掳走一事,更是皇室的奇耻大辱。偏偏尚知仁在这一桩案子里犯下大错,又偏偏圣人一直都知道尚知仁并不希望永宁郡主与我们魏家结亲,那么你说,圣人会不会怀疑郡主被掳走的事儿,就是尚知仁搞的鬼?” 魏赫努力思考了许久:“你杀了他们,是想要陷害尚知仁。” “我就说,兄长一直很聪明。”梁未絮背对着他,这话里的称赞让他很受用,他自然不会看见这位义妹眼中的鄙夷,“马青钢是尚知仁一党——这件事,其实圣人也一直很清楚。从前倒罢了,但在最近这种时候,如果马青钢犯下大罪,绝对与尚知仁脱不了干系。” 魏赫道:“但你怎么就能确定那张笺纸上的内容都是真的?” 梁未絮摇首道:“我不能确定。” “那……” “那又怎么样?就算那张笺纸上的内容全是假的,死的都是我们的人,我们受到了惊吓,无论凶手是是谁,我们都是受害者,圣人难道还会怪罪我们?不过,这世上想要尚知仁性命的人确实有很多,从来不止我们,倘若今日果真是他的仇敌想要利用我们借刀杀人,我们也不必生气,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我们不抓住这一次机会,岂不可惜了么?” 梁未絮已彻底将现场伪造完毕,站起身来,在死人堆里仰首呼吸了一口山林间的新鲜空气,山风浩荡,在她耳旁呼啸,本快要飘落下地的几团柳絮被这长风一送,又往苍穹飞去,直上青云。 世间机遇,转瞬即逝,任何时候都绝不可以轻易放过。 魏赫逐渐被她说服,仍有几分不满:“那让他们受点伤便好,何必杀这么多人?” “连胡振川这样的高手都为保护我们而死,像他们这样半点拳脚功夫不会的家丁仆役还能逃得过这一劫吗?杀了一个人,其余的如果不杀,兄长能保证今日之事不走漏风声吗?”梁未絮轻言细语地道,“何况,他们都是一些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左右不过是马车赶得稳一些,在我们身边服侍得殷勤一些,但并非无可替代,留在世上能有什么更大的作用呢?但请兄长谨记,栋梁之材,应该爱惜,则万万不可如此对待。” 最后一句话,她有意将自己的声音放缓,显得十分郑重,令人听来都感觉是出自肺腑。随后她转身面向一旁的黑甲六士,笑容温婉,又恢复她的端庄大方,甚至行了一个叉手礼: “似这般激烈的战斗,众人只死不伤,不合常理。如果诸位的身上能有一两道轻伤,大概会更加真实。不过……我确实不能完全确定那张笺纸内容的真假,只凭着那一点可能就要让诸位受到伤害,我实在于心不忍。所以,这件事就由你们自己来决定,千万莫要有顾虑。” 作为刀魔晁无冥的亲传弟子,梁未絮的武功绝对在黑甲六士之上,真要伤他们应该不难。但她不像刚才那般直接动手,反而好言好语地和他们商量,显然他们就是她心中的“栋梁之材”,这令黑甲六士瞬间改变想法:是啊,自己才能出众,是为主公立下过许多汗马功劳的,怎与那些“平庸之辈”相提并论呢? 于是他们忙忙回礼,当即表示只要对郎君与娘子有利的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受一点小伤又有何惧,遂各自拔刀,在自己的身上划了一道或两道小伤口,然后赶紧拿出金疮药止血。 魏赫看得心情复杂,却未阻止,皱眉道:“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梁未絮沉吟不语。 魏赫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设下此计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梁未絮拿出一枚火折,将那张笺纸烧得干干净净,“这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他大概还有别的安排,我们稍等一等吧。” 今年的长安之行尤为重要,梁未絮需要替义父收集更多的情报,来判断某件大事该在何时发动,之后她在长安城内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小心谨慎。 因此她面上云淡风轻,似乎万事成竹在胸的模样,其实心底仍有几分隐隐不安:自己适才举动真的完全正确吗? 所幸,又过好一阵时间,厚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越来越清晰地传入梁未絮等人的耳内,大批金羽卫与左耀卫、铁鹰卫的官兵纵马飞奔而来,一眼望见这满地的鲜血尸体,大惊失色,赶忙先询问魏赫安危。 “我无大碍,只可惜了这些忠勇之士,若无他们拼死保护,恐怕我和舍妹都……”魏赫长长叹了一口气,继而问道,“你们怎么会来此?” “今早有人前往大理寺报案,说魏郎君可能会遭遇危险,是圣人特命我等前来保护。” 第109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六) 这一局,从谢丽徽入宫向天子叙述自己被劫经历的那一刻起,已布下暗棋。 那日,在尚知仁与郑伯明双双退下以后,谢丽徽依然留在宫内,继续说出更多“秘密”。她刚被歹徒劫走之时本来十分惧怕,但过了两个多时辰见对方似乎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不禁心生疑惑,询问那歹徒究竟意欲何为,起初对方并不理会于她,或许是后来她问得多了,对方不耐烦起来,才忍不住冷嘲了一句:“谁说我们不杀你?等魏家人一到长安,自然是你的死期。” 天下魏姓之人数不胜数,但能在当今天子谢泰的心里留下印象的,确实仅有一个魏恭恩。 谢泰目光沉沉看着眼前的少女,已有七八分肯定这个“魏家人”指的是魏恭恩的儿子魏赫,毕竟过几日此子确实是要来为自己祝寿的。 然而此事与魏家又到底有何关系呢?难道……思索了许多种可能,谢泰竟始终没有怀疑谢丽徽之言的真假。 倒不是因为他疼爱谢丽徽这个孙女,所以才完全信任她。帝王之家不谈情,谢泰的薄情寡义更是古往今来历代君主之中的佼佼者,什么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只要不听话的,该罚都得罚,该杀都得杀。只不过在他看来,至少在这件事上,谢丽徽不可能有说谎的理由。 其实莫说是他,唐依萝也好,凌岁寒等人也罢,她们私下里猜测许久,都猜不透谢丽徽的心思,猜不透她为何愿意这般尽心尽力为她们提供帮助。 但她作为这一局的关键,确实让谢泰对尚知仁更加怀疑。 待到魏赫将至长安的这一天,凌岁寒前往大理寺,在官衙大门前击鼓鸣冤。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称之前尚知仁带她出狱,目的是为栽赃嫁祸,这些天她一直被关在尚府的密室里,与看守自己的护卫虚以委蛇,终于得知其实真正劫持永宁郡主的刺客是尚知仁的心腹杀手,原本计划是打算等魏赫前来长安之后,再设计造成是魏赫派她谋害了郡主的假象,所幸上天保佑,郡主被人救走,尚知仁却仍贼心不死,欲要索性直接将魏赫杀死在长安城外。 而她得知这桩阴谋,好不容易才拼了命逃出尚府密室,第一时间便来大理寺报案。 如此耸人听闻的消息,大理寺哪敢擅自做主处理,立刻上报给天子。从他们入宫求见,到谢泰得知此事,再到谢泰派亲军出城查探真假,大半天的时间,已足够城外发生很多事。 首先,是胡振川以及魏家仆役们的惨死。 据梁未絮所说,今晨兄长的病稍稍好了一些,不愿耽搁,遂立即从驿站出发,途中遇见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对方假称天子使者,又假传圣旨,要将他们带往别处。本来他们毫无怀疑,跟着马青钢走了一段路,恰巧再与铁鹰卫大将军胡振川相逢。双方一番谈话,马青钢的阴谋败露,恼羞成怒,欲要杀人灭口,胡振川为保护他们而死,马青钢则逃得不见踪影。 听罢,金羽卫官兵们面面相觑,先护着他们进了城,再四下里搜寻马青钢的踪迹。 殊不知颜如舜早已将马青钢等人引至陈家庄附近的一处僻静树林中,以“施法除鬼”的名义焚香祷告,青烟在风中袅袅飘散,让马青钢等人的脑袋变得有些晕晕乎乎。毕竟是身怀武艺的武将,马青钢很快意识到不妥,当下屏住呼吸,正要厉声质问,却见颜如舜身形一晃,整个人化为一道虚影,在所有人面前一闪而过,众人只是眨了眨眼睛,遂均觉两根手指拂过自己胸前,登时令自己动弹不得。 这之后,马青钢等人被带往了陈家庄的地窖,那本是冬季贮藏粮食的所在,倒也十分隐蔽。 短时间内,官兵们自然搜不到他。 偏偏官兵又打听到消息,今晨确实有人发现马青钢携带一队护卫出了城,如今他们竟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踪,那么除了畏罪潜逃,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众所周知,马青钢是宰相尚知仁的亲信,他犯下此等大罪,十有八九是尚知仁在幕后主使。 于是当天傍晚,听完金羽卫的回禀,天子勃然大怒,当即将尚知仁打入天牢。 至于凌岁寒,她冒死揭露阴谋有功,然而在此案尚未正式了结以前,她必须继续待在大理寺的大牢里,随时接受朝廷的讯问调查。好在大理寺卿郑伯明是贤良君子,应该不会似尚知仁那般对她严刑拷打。 到目前为止,这计划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得令谢缘觉深感诧异。 内心盘桓着太多疑问,谢缘觉先与颜如舜、尹若游讨论了一番,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她遂给藏海楼传了个信,希望再见沈盏一面。 然而来的不是藏海楼之主沈盏。 而是藏海楼总管抵玉。 三月的春风温暖和煦,酥软的日光铺满院落。四人坐于陈家庄后院一角石桌旁,谈正事以前,颜如舜先在抵玉的面前称赞了她家楼主几句,一方面是客套,一方面也带点真心实意。 抵玉眉头微扬,并无谦虚之意,颔首赞同道:“楼主算无遗策,这世间一切本来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平日里的抵玉为人矜重,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语气态度少见起伏,与人微笑都通常是戴着面具的假笑。唯有此刻,她眼中的骄傲自豪几乎溢了出来,毫无掩饰之意,令她头上发间别的那支累丝飞燕金钗仿佛在微风中振了振翅膀。 见状,颜如舜忍不住再次提起曾经的某个话题,脱口问道:“那你也在她的掌握之中吗?她算得出你的心吗?” 此言含义颇深,抵玉神色一凛,迅速恢复到戒备状态,冷眼凝视了她们片刻,见尹若游与谢缘觉表情如常,对这句似乎莫名其妙的话并不感觉到奇怪,猜到她们可能都已听说一些隐情,冷冷道:“我曾经以为,你能够控制自己的嘴与舌,我才会与你做这桩交易。” 颜如舜笑道:“我曾经也以为,我会永远孤身一人在江湖行走,我没什么可说话的人,任何秘密都能烂在心里一辈子。偏偏我现在有了几个朋友,没办法,至少目前我和她们是朝夕相处,要瞒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是很难的。不过你放心,她们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这件事仅限于我们四人知道。而我之所以在刚刚重提此事,是因为谁让你把你家楼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呢,她既这般了不起,甭管有没有人告密,恐怕她迟早都会知晓你的举动。按照你们藏海楼的规矩,你私下和人进行交易,大概是会受罚的吧?到时候即使我救出你说的那个人,你却出了事,我怎么把人交给你呢?” 抵玉道:“不错,按照藏海楼的规矩,这是重罪,亦是我应受之罪。但你不需要把人交给我,无论我今后是生是死,你只负责把人救出来,让她自由平安便好。至于楼主何时发现我的秘密,又如何罚我,轮不到你来管。” 还是那么平静平稳的语气,像古井水一般不起波澜,带着一点沉沉的死气。此时此刻,抵玉带给颜如舜的感觉太过熟悉,颜如舜好像甚至蓦地看见了她身上背负着的沉重的无形枷锁。 那是她自己给予自己的枷锁。 自己给自己判的罪。 本来,起初颜如舜打量抵玉的目光还含着几分戏谑,但这一瞬间的感同身受,让她又对抵玉多了些同情——哪怕她对对方的经历仍是完全不了解。 尹若游最擅察言观色,连抵玉都未察觉出颜如舜目光中的怜惜,却被她在刹那间捕捉到。她秀眉微蹙,心里忽觉很不舒服,欲言又止,默然了半晌的抵玉再度开口: “不过你们既都已知道此事,那我倒不必再在你们面前遮掩。趁今天的机会,我们再谈谈吧。你之前说过,在你手头上的事没做完以前,你暂时不能离开大崇。现而今,或许你已用不着再去南逻。” 颜如舜道:“哦?这是什么意思?” 抵玉道:“她目前应该离开了南逻,十有八九正在长安。” 颜如舜一愣,思考了一会儿她话里隐藏的意思:“但你还是要我救她,说明她还是在诸天教的控制之中。所以诸天教的人也从南逻来了长安,对吗?” 抵玉道:“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诸天教的圣女珂吉丹确实已经身在长安。” 颜如舜猜测道:“你最近见过这位圣女?” 抵玉并不否认,沉吟少顷道:“珂吉丹如今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但容貌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是天生的娃娃脸,很好辨认。圣女在诸天教中的身份最为高贵,是神佛选中的吉祥之女,但真正掌握诸天教至高权柄之人则依然是教主悉难兹。据我观察,从前珂吉丹对悉难兹的态度颇为冷淡,但前几日我再见珂吉丹,她言谈中提及教主,竟然多了几分亲近。因此我怀疑,诸天教发生重大变故,教主已不再是悉难兹,却不知换成了谁。” 颜如舜道:“那么你要我救的那个人呢?此人的名字和相貌,你始终没有告诉我。”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再见过她,她的相貌……”抵玉摇摇头道,“她姓舒名燕,燕鹊之燕,但如今不一定还叫这个名字。” 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颜如舜身子歪了歪,背靠在一旁墙角边的大树干上,树叶缝隙投下的阳光恰如碎金落入她沉思的双眸之中。 她讨厌言而无信,所以,她既曾经答应过抵玉,为这千金一诺,她确实有在认真思考。 然则尹若游听到此处,又温温婉婉地笑起来,但笑容里的嘲讽没半分收敛,一点也不客气地道:“难怪,我们这一次约沈楼主见面,你会毫不犹豫地前来。” “这不好吗?你们确实有疑问,而我可以解答你们的疑问。若是想听我家楼主亲口所说的答案,你们会付出更多代价。”抵玉的目光从她们三人的身上依次掠过,“你们是谁要问我?” 颜如舜与尹若游均侧首望向谢缘觉。 尽管适才谢缘觉一直都在沉默,但此次与对方的会面之约,的确是她提出。 于是斟酌片刻,谢缘觉见颜尹二人暂时都不再言语,她这才正式问出她的第一个问题:“其实尚知仁早已失去圣心,不然,谢丽徽也好,梁未絮也罢,她们的离间计并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奏效,对吗?” 抵玉颔首道:“谢丽徽也好,梁未絮也罢,她们起到的都只是推波助澜的作用。尚知仁的一切权力都是天子给予的,只要天子不再宠信他,要收回这样的权力,轻而易举。” 正因如此,藏海楼受尚知仁辖制多年,可是直到如今,沈盏才终于制定除去他的计划。 谢缘觉道:“那究竟是何种原因,让尚知仁失去了圣人的宠信?” 抵玉道:“很简单的一个原因,是圣人已不再需要尚知仁。当他需要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有些错误,他可以尽量容忍;但当他不再需要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的任何一点微小瑕疵,都有可能引起他的杀心。” 这就是当今天子谢泰,薄情寡义,身体里流着的血比三九寒天的冰霜还冷。 谢缘觉接着问:“可从前,他需要尚知仁什么?” 自崇朝立国以来,残酷的内斗从来不曾断过,谢泰当年更是经历了一场血腥政变,这才登上皇位。或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谢泰在位前期,宰相更换得十分频繁,最多干个几年就得换人,此乃谢泰的用人之道,保证朝堂政治平衡,绝不让任何一名官员大权独揽。所幸最初的那几位宰相都还算是才德兼备之士,终于逐渐恢复朝堂内外已经混乱的秩序,有了“永祐盛世”的美誉。 这些情况,年幼时生活在睿王府的谢缘觉并不知晓,哪怕她亦是皇室中人,但她的父母兄长是绝不会给一个疾病缠身、命不久矣的小女孩聊这些皇家辛秘。直到她在长生谷听说了凌家冤案的消息以后,她关心起朝堂之事,谷中偶有病人来访,她有意向他们询问,才得以略有了解。那时候她便十分奇怪一件事: ——既然永祐前期,那么多忠臣贤相的任期都如此短暂,为何在众人口中不学无术的尚知仁反而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坐十余年,成为永祐与神德时期任期最长的一位宰相?这一次,圣人就不怕打破朝政平衡? 九如给她的答案是,大概因为尚知仁善于拍马屁,能迎合天子。 谢缘觉对这个答案持怀疑态度。要知她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小县主,自幼便听惯了奉承,何况天子?会拍马屁的臣子哪里找不到,尚知仁能够为相十余载,只说明这十余年他对于圣人的重要不可替代,他可以替圣人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现如今,这种“不可替代”消失了。 谢缘觉却依然没有弄明白这十几年谢泰究竟看中了尚知仁哪一点。 她问尹若游,尹若游亦回答不了。 虽说尹若游在百花楼接触了无数的公卿王候,对朝堂局势颇为了解,但从未见过当朝天子的面,怎么可能琢磨清楚天子的心思? 是以这个问题的答案,谢缘觉只能寄希望于藏海楼。 以现在谢缘觉与颜如舜的关系,颜如舜答应了替抵玉救人,如果中途遇到难关,谢缘觉必定会出手相助。所以抵玉也不想得罪了谢缘觉等人,沉默有顷,方摇首道:“待我寻到机会,我会问一问楼主。” 谢缘觉道:“看来你也不知道。” 抵玉道:“但楼主一定知晓,不然她不会设下此计,顺利令尚知仁入狱。如果你实在好奇,你也可以拿舒燕的消息,或诸天教的消息来换。” 尹若游嗤笑一声:“你不敢让沈盏知道舒燕和诸天教的存在,又要拿沈盏才知道的答案来换她们的消息。好一个忠心耿耿的玉总管。” 霎时间,抵玉面红耳赤,不能再保持自己一贯的平静沉稳,低下头默然良久,才缓缓握紧拳头,又抬首道:“关于梁未絮的资料,是前几年我主持调查搜集,虽有本楼其余弟子的功劳,但其中我付出的心血最多。我现在可以提前提供给你们。” 目的当然是希望她们能对舒燕和诸天教之事上一点心。 尹若游微笑道:“可是谁告诉你,我们需要梁未絮的资料?” 抵玉道:“楼主之前只与你们说过,晁无冥是魏恭恩的座上宾,却还未与你们说过,梁未絮是晁无冥的亲传弟子吧?” 颜如舜道:“和凌岁寒她师君有仇的那个晁无冥?” 抵玉道:“晁无冥恨召媱入骨,倘若梁未絮要为她的师父一雪前耻,而欲对凌岁寒不利,你们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颜如舜笑道:“那就多谢了,你先说说看?” 原来梁未絮的亲生父亲平宣兵马使梁守义,既是魏恭恩手下的得力干将,亦是魏恭恩尚未发达时的结义兄弟。然而梁未絮能够成为魏恭恩最宠爱的义女,与她亲生父亲无关,反而是由于晁无冥的缘故。 多年前,一次机缘巧合,魏恭恩偶然与晁无冥相识,看中了对方的卓绝武功,欲将他收入麾下。可惜似晁无冥这等宗师级别的绝顶高手,并不屑于给朝廷官员办事,金银珠宝都诱惑不了他。魏恭恩调查了一番他的人际关系,发现他有个大徒弟,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他,要被他清理门户,那徒弟提前得知消息侥幸逃脱,晁无冥始终没能找到自己这位弃徒,倒是魏恭恩查到原来这弃徒改名换姓跑到了长安官府躲藏。 魏恭恩当即派梁守义前往长安,伺机将晁先生的弃徒给抓回来。梁守义在长安多日,果然寻到一个机会,发现晁无冥的弃徒在为朝廷追捕钦犯之时,与一名江湖女子互拼重伤,他便摇身一变成为鹬蚌相争时候的渔翁,将这两人都给带了回去。 就这样,晁无冥欠了魏恭恩和梁守义一个人情,答应在他们身边待一年时间。 就在这一年期间,梁未絮想方设法在晁无冥的跟前露了几次面,讨得晁无冥欢心。晁无冥被自己的大徒弟伤透了心,见这女孩乖巧,实在没忍住收她为徒。 这对于魏恭恩而言实乃天赐良机,没过几日,他遂又收梁未絮为义女,本是希望借着梁未絮的关系,将晁无冥彻底留住。再后来,魏恭恩渐渐发现,梁未絮虽为女儿身,才干谋略都极为出众,比自己那个草包儿子强上百倍,才赐给她更多的地位财富,对待她比对待亲生女儿还好。 抵玉的记忆力极佳,她不看任何记录文字,亦不须沉思回忆,仍将这个过程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话音毫无停顿,甚至还把梁未絮在哪年哪月哪日为魏恭恩立下什么功劳也全都讲了出来,末了道:“她能有今天的地位,正是因为她是一个能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的人。她不仅仅武功出众,才智也不可小觑,你们最好小心些。” 谢缘觉听罢沉吟道:“你们了解她的性格,所以早就猜到她会对自己人下杀手?” 很平常的问话,很平常的语气,是谢缘觉一贯的不带感情的淡漠语气。 抵玉并未察觉出不妥,遂点点头道:“是楼主早就猜到的。” 谢缘觉紧接着道:“那为什么沈盏不提前告诉我?” 抵玉道:“告诉你什么?” 谢缘觉道:“告诉我,梁未絮极有可能杀死自己身边人。” 抵玉道:“不死人,这场戏怎么能演得够真呢?我们以为你能想到这一点。” 谢缘觉道:“死了一个胡振川,还不够吗?” 抵玉道:“不太够,胡振川与魏家的关系不够近,只死他一个,魏家不能成为真正的受害者。只怕圣人会转而怀疑魏赫与梁未絮,那便无法彻底扳倒尚知仁。” 谢缘觉稍稍沉默一会儿,又骤然问道:“死的魏家仆役们都是什么样的人,贵楼可有深入查证?” 抵玉道:“他们大都不是江湖人,除了少数护卫以外,皆不通武艺。” 言外之意,藏海楼不会浪费时间精力调查这种普通人。 谢缘觉道:“所以,你们不能确定他们的善恶,就要牺牲无辜者的生命,来做一件看似正义的事?” 抵玉终于从谢缘觉平平淡淡的语调里听出一点隐藏的怒气。 藏海楼尽知江湖事,抵玉自然晓得谢缘觉从不杀人的怪癖,但她万万没想到谢缘觉自己不杀人也就罢了,居然对陌生人性命也如此关心,诧异道:“无辜?你应该听说过魏恭恩,这些年他在他的辖地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俨然就是河西一带的土皇帝,绝不是良善之辈。” 谢缘觉坚持道:“魏恭恩并非良善之辈,但他的仆役们有可能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在魏家做事。至少目前没有证据表明,他们一定作过恶。” 在经过为江娥诊病之事,以及完全了解尹若游的过往身世经历以后,谢缘觉不再固执地认为杀人一定是错误的。可是,她对于生命的尊重依然没有改变,自始至终没有改变。 如果她提前知*道梁未絮会对那些仆役下杀手,她当初是绝对不会同意沈盏的计划。 在腥风血雨、杀戮成风的江湖里,抵玉确实第一次见到谢缘觉这种人,不禁愣了好半晌,才忽问道:“那马青钢的护卫呢?他们也有可能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在马家做事。在你看来,他们是否无辜?” 谢缘觉道:“他们还未死。” 抵玉道:“那你要把他们放了吗?让他们前往官府,说清楚来龙去脉,害你们四人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谢缘觉微微一愕,默然未语。 抵玉站起身来,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累丝飞燕金钗,慢悠悠地道:“据说这庄子是陈娟的旧宅,倘若官兵们在这里发现了马青钢和他的护卫,陈娟必脱不了干系。马青钢等人究竟如何处置,你且好好考虑清楚,早些考虑清楚吧。” 言罢,她对着她们行了一礼,继而转身离去。 待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众人的谈话声也暂停了一阵,偌大的后院宁静许多,直到“如愿”飞到她们一旁松树的枝头,“哇哇”地叫了几声,表明抵玉已真的离开。尹若游这才犹豫着对谢缘觉道:“虽然我很讨厌她,但她刚刚说的话,倒是很有道理。” “你讨厌她?”颜如舜插话道,“为什么?” 尹若游反问:“你很同情她?” 颜如舜坦然承认:“是。虽然我不明白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看出她的为难与痛苦。不过……我同情她和你讨厌她,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应该是有关系的。颜如舜回忆了一下,似乎就是在自己透露出对抵玉的同情之后,尹若游对抵玉的冷嘲热讽变得多起来。只是这两者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那她便实在想不明白。 多年浪迹江湖的经历,颜如舜见惯世情,她对于人心的了解其实并不输给尹若游,还真是很少遇到让她这样糊涂的情况。 尹若游深深注视她片晌,不仅没有回答,反而又倏然转头,继续向谢缘觉询问:“你到底如何打算?” 谢缘觉道:“我想先查一查马青钢的那些护卫的为人。” 尹若游蹙眉道:“挺麻烦的,但……” 一句话只说一半,她停下来顿了顿,颜如舜笑着替她补充完整:“但只要你愿意,无论什么麻烦都无所谓。” 尹若游侧首道:“你猜到我要说什么?” 颜如舜笑道:“从前,我是觉得你挺难懂。那是我错了,你的心思,本来就没那么难猜。” 尹若游低声一笑,呢喃道:“是么?你能猜到我那么多的想法,却还是猜不到……”话锋蓦地一转,声音变得能令她们听见:“那么查完之后,又怎么做?” 颜如舜道:“或许,我们可以等凌岁寒出狱以后再商量。” 谢缘觉道:“她真能顺利出狱吗?” 颜如舜道:“之前我和陈娟打听过,陈娟也称赞郑伯明是绝对的好官。” 既是好官,既是能臣良吏,十有八九会发现这桩案子的可疑之处,然后扣留住凌岁寒,继续追查下去——这才是沈盏的计划里最大的危险。然则她不在乎凌岁寒的命,又怎会为凌岁寒考虑这一点? 尹若游道:“待会儿我们得去大理寺瞧瞧。” 第110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七) 大理寺内,一灯如豆。 郑伯明望着灯罩里的摇摇火光,陷入沉思。经过他这两日的调查,这桩案子的可疑之处实在太多,他将凌岁寒召来询问,本以为对方会与自己狡辩,哪知道她毫不迟疑地承认确实是她设计陷害了尚知仁,还目光坦荡地看着他道了一句: “你好像是个好人,骗你没意思。” 反而令郑伯明无言以对,愣了良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凌岁寒左手和双足都带着枷锁,大大方方地寻了个垫子坐下,则继续对着他道:“况且你挺聪明的,骗又骗不到你,何必白费我的口舌,还让我心里有负担。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你也一直想要扳倒尚知仁,可你和你的同僚们努力这么多年,前赴后继,你们要么被贬要么被诛,尚知仁依然好端端地享受荣华富贵,这哪里公平了?他陷害冤枉的人还少吗,凭什么别人不能陷害冤枉他?我师君就说过,她的武功天下无人能及,所以她和任何敌人都可以一对一公平作战;但若是普通侠士,在面对武功强出自己许多的十恶不赦的歹徒之时,其实不一定非得拘泥于什么江湖道义,只要能够除恶,什么围攻什么车轮战都可以使出来,不然恶人逍遥法外,残害了更多无辜,岂非得不偿失?总之呢,面对什么人就讲什么态度,对待好人是得公平公正,对待恶人就得比他更恶更狠。” 她张口以后几乎没有停顿,不一会儿便说了这一大段话,郑伯明则始终未出声。 只因郑伯明此刻心中确实纠结,他自幼深受儒家思想教诲,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乃君子立身之本。他的道德良知,让他很难做出“以恶制恶”的行为,然而一旦将这桩案子的疑点上禀给圣人,所造成的后果,又并非是他愿意看到的。 正沉思间,忽听见凌岁寒提到她的“师君”,郑伯明终于神色微动,突然道:“你是江湖侠客,我对江湖武林并无了解,也是这几日为办你的案子,才查了一些关于你的情况。恰好,这段时日,江湖上有很多你的故事。” “我才在江湖上闯荡了没多久呢。”凌岁寒歪歪头,颇为好奇地问道,“很多故事?哪些?” “在柏州定山之上,有一道家门派,据说是当今武林第一派。”郑伯明道,“一个时辰前,我刚收到的消息,定山派就近召集了柏州一带的部分江湖人士,当众向他们说明,十年前定山弟子对召媱的误会,并希望这些江湖朋友将此事散播到江湖各处。过不久,定山似乎还准备召开一次武林大会。” 凌岁寒闻言愣了一愣:“这么快……” 尽管凌知白早就向她保证,掌门和各位师伯叔定会当着天下群豪的面给她和她师君道歉,但她完全没想到定山派的动作会快到如此程度,半点都不耽搁。 郑伯明道:“了解来龙去脉以后,我特意算了算此事发生的时间,然后到架阁库调取了旧案卷宗。” 当年召媱杀死那群金羽卫官兵,为避免牵连到无辜,以长刀在树干上刻下“杀人者召媱”五个大字,因此这些年召媱其实与凌澄一样都是朝廷钦犯。只不过她行踪无定,朝廷官兵实在找不到她,何况即使找到了她也打不过她。渐渐地,这案子便不了了之,但此案的卷宗自然还保存朝廷衙门的架阁库里。刹那间凌岁寒心神一凛,不再似方才那般放松,整个人的身体坐姿调整成防御戒备的状态。 郑伯明接着道:“你可知道那些金羽卫官兵出城为的是什么事?” “你们朝廷的事儿,我怎么可能知道?”凌岁寒脱口否认,顿了顿又忍不住道,“我当初就是跟着我师君路过,偶然碰到他们欺负弱小。只是好像听说……他们是在抓什么人?” 郑伯明道:“是一桩冤案里的无辜之人。” “冤案?”凌岁寒的眼神依然凌厉,试探问道,“你突然说起这个,难道这冤案与尚知仁有关系吗?” “那年我并不在长安为官,对这案子的详细情况不甚清楚。但尚知仁对凌将军一向嫉恨,无论他是不是此案的主谋,若说案发以后他未在其中推波助澜,那是不可能的。”郑伯明喟叹道,“在以往,我绝不赞同你刚才的话。但令师之事,让我想起十年前那场腥风血雨……” 其实如今,比起尚知仁,郑伯明等有识之士更担忧魏恭恩的野心。 倘若没有尚知仁的谗言,凌禀忠不死,魏恭恩定掀不起风浪。 郑伯明正色道:“先圣有言:‘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我确实做不到‘以恶制恶’,但有人这么做了,或许也不能一定说是错,我如何惩治这样的义士?待会儿我会上疏一封,向圣人证明你的清白。若不出意外,明日你便可以重获自由,但希望今后你莫再做出格之事。” 凌岁寒沉默了一会儿,神情不见欣喜之意,只道了一句:“多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相当郑重。 郑伯明只当她在谢谢自己愿意放过她,并不在意。 翌日,果然如郑伯明所言,凌岁寒被无罪释放,顺利离开大牢,身处在长安街坊的人群洪流之中,终于又见天穹明媚阳光。 恰巧颜尹谢三人正在附近,见状即刻掀开马车帘子,唤了她一声。待她上车以后,颜如舜欣然道:“我们本来打算如果他不放你,我们终究还是得想个办法劫狱。万幸,你平安无事。” 这话说得自然又真诚,显然是发自她的肺腑,而尹若游与谢缘觉也没有任何异议。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们的感情已可托生死。凌岁寒的心底除了感动,还有一丝别样的复杂情绪。 毕竟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平安无事。 弑君之路是一条九死无生的路。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够有幸杀了谢泰报仇,绝对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但凌岁寒相信,她们一定也都还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 凌岁寒有些后悔和她们认识,更后悔和她们成为生死之交,干脆转移了话题:“马青钢呢?” “还在陈家庄。”颜如舜等人遂将先前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包括与抵玉的那场谈话。 只不过她们说得简略,只提到梁未絮是刀魔晁无冥的弟子,今后有可能会对她不利,让她小心注意。至于晁无冥为何会留在魏恭恩身边做事的详细原因,似乎没那么重要,为节省时间,她们遂略过不提。 凌岁寒听罢沉吟道:“所以你们进城,是还准备调查马青钢的那些护卫的为人?” 自她进了马车,谢缘觉便在第一时间伸手为她把脉,这会儿虽不说话,但点了点头。 凌岁寒正要与她们一同行动,倏然脑中灵光一闪,看着谢缘觉道:“我是不是还需要继续休养啊?要不,我先回陈家庄等你们,顺便我也能看着马青钢,免得出什么岔子。” 难得凌岁寒会主动提出要休息,这让谢缘觉颇感诧异。不过看脉象,她确实依然还被噩梦纠缠,或许她近来是真的累了,谢缘觉想了一想道:“马青钢有定山派的朋友们看着,你回去以后好好歇歇吧。” 回到陈家庄,凌岁寒与留在庄内的段其风等人见了面,表示事已完全得以解决,劝他们不必再留在此处,不如与同门会合,先去处理他们自己的事。而送走这数名定山弟子,凌岁寒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入地窖,只将马青钢一个人带出来,带他到了后院柴房。 柴房门窗紧闭,又未点灯,尽管是在白日,房内环境也显得十分昏暗。 凌岁寒刚刚才出大牢,身边没有佩刀,遂直接在此处拿了一把柴刀,刀柄在她左手转了个圈儿,她的声音冷冷淡淡,开门见山问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马青钢穴道被封,动弹不得,满腔怒火:“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若是敢对我动手,你——” “你说得真不错,我胆子确实很大。”凌岁寒登时打断他的话,语调甚至带着几分骄傲自矜,旋即手腕一转,手中已经生锈的柴刀干脆利落地砍下他一根手指,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你所愿,我已经对你动手了,你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想活,想活,我想活。”鲜血滴滴落下,马青钢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剧烈疼痛让他的态度瞬间变得卑微。 “原来你的胆子这么小啊。”凌岁寒眼中闪过明显的轻蔑,“你可是武将,这么怕死,还怎么上战场?当初谢泰要打铁壁城,你为什么会自告奋勇领兵出征?” 听见她竟直呼圣人名讳,马青钢大惊失色,怔了片刻,又奇怪她为何会对铁壁城之战感兴趣,忍着疼痛道:“我……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不杀我?”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凌岁寒道:“看你回答得怎么样。” 尽管对她的将信将疑,但马青钢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无奈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是我们做臣子的——哎呦喂!” 霎时间第二刀砍下,又是一根手指与马青钢的手掌分了家,凌岁寒面覆寒霜:“我要听真话,不是假话。” 十指连心,马青钢疼得想要打滚,偏偏身体又无法动弹,他怕了对方的狠劲,连忙道:“是……是尚相公让我向圣人请命攻打铁壁城的。” “尚知仁?”凌岁寒追问,“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马青钢道:“铁壁城之战,圣人本来属意凌禀忠为主帅。那几年凌禀忠战功太盛,身份又特殊,如果他再打下铁壁城,圣人龙颜大悦,他必会取代尚相公的地位,成为真正的朝中第一人。尚相公不希望这种事发生,所以才……” 凌岁寒道:“铁壁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人所共知。你打赢自然有功,但尚知仁难道不怕你打了败仗,反而让你们失去圣宠吗?” 马青钢道:“起初我确有这样的担忧,但尚相公告诉我,既然凌禀忠已经向圣人进言铁壁城不能打,那么这一战无论胜败,圣人都不会怪罪我们。” 凌岁寒道:“为什么?” 马青钢道:“因为……因为圣人不能有错,圣人的每一个决策都必须是正确的。” 凌岁寒没听懂此言之意,冷冷道:“不想失去你的第三根手指,就把话说明白一点。” “是,是。”马青钢立刻答道,“圣人好大喜功,近些年来尤其热衷边事,一心要开疆扩土,而凌禀忠‘持重安边、与民休息’的提议,不仅仅是在铁壁城的事情上和圣人有了分歧,更是在战略国策上与圣人有了根本分歧。如果铁壁城一战失败,那就证明凌禀忠是对的,圣人是错的,这是圣人绝对不可以容忍的。所以尚相公与我说,只要我把这场败仗的责任全部推到凌禀忠的身上,告诉圣人,更告诉世人,铁壁城不是不能打,大崇不是不能打,只不过是因为凌禀忠在战场上的阻扰才使得将要到手的胜利功亏一篑,圣人便不会罚我。” “好大喜功”不是一个好词,这段对于谢泰的评价其实很不客气,但一来马青钢已看出凌岁寒对天子的厌恶,二来这私下的谈话应该不会传到天子的耳朵里,他才敢实话实说。 说到最后,他又疼得忍不住哀嚎起来,正想求个情,希望对方能先给自己的断指止血,抬头望向对方犹如寒冰的一张脸,他被吓得一哆嗦,话到唇边,竟不敢出声。 日渐暮,紧闭的柴房愈发昏暗,静了好半晌,凌岁寒才又沉声问道:“那么之后凌将军被诬谋反,也是你与尚知仁设计构陷?” 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气,马青钢虽不知道她与凌禀忠究竟是何关系,还是忙忙摇头:“凌禀忠的罪名是与太子一同披甲入宫,谋逆作乱。我就算有胆子构陷他,也没有胆子用这种法子构陷太子殿下,稍有不慎,这是要掉脑袋的事!不过……” “不过?” “不过我还听尚相公说过,铁壁城之事,圣人一直在等凌禀忠主动认罪,凌禀忠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圣人已经对凌禀忠起了杀心。”马青钢实在无法再忍受断指的疼痛折磨,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我已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出来,看在我有问必答的份上,能不能请女侠给我上点药止血?” 柴房外,夕阳缓落,暮鼓声起。而与这阵鼓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院里一阵“哇哇哇”的鸦声。 养了“如愿”这么久,凌岁寒对它的习性已经非常熟悉,听见它叫声里的欢快,猜到定是谢缘觉等人归来。 绝不能让她们知道自己和马青钢的谈话内容。凌岁寒即刻转身,蹲在马青钢的面前,森然目光盯准他,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仿佛是浸在寒潭之中:“你回答得还算不错,所以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姓凌,本名凌澄。” 话才落,左手一挥,手中柴刀刹地向他脖颈一劈。 血泉喷射而起,马青钢人头落地。 然后,她听到颜如舜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她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向外走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八) 马青钢的死,凌岁寒没想瞒着她们。 何况根本瞒不住。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道:“尚知仁如今还关在牢里,他一日未判死刑,我总是不太安心。所以我刚刚带马青钢出来,本来是想问一问他是否还知道什么关于尚知仁的秘密,可他气焰居然还那么嚣张,对着我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我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就杀了他。” 听着凌岁寒的解释,看着柴房里一地的鲜血与面目狰狞的人头,谢缘觉沉默良久,低垂的眼眸让人看不出她此时的情绪,又过一会儿才道:“那其他人呢?” “马青钢的护卫么?”凌岁寒道,“他们都还在地窖里。” 谢缘觉竟不再言语,转身便走。 凌岁寒下意识想要追上去,脚步才刚刚迈出,理智让她立刻停下来,轻声道:“我又惹她生气了……” 颜如舜抱臂倚在门边,目光凝视着地上血泊中的那两截断指,听她语气怅然若失,遂安慰了一句:“那倒不是全因为你,还有别的缘故。” “但你不是主因,也是次因。”尹若游这回则不说假话,看着凌岁寒深蹙的双眉,轻轻叹一口气,继续说出的话却有几分刻薄,“你明知她不喜欢杀人,又明明比谁都在乎她,干嘛还要做让她生气的事?你与马青钢之间似乎没有深仇大恨。” 凌岁寒不答她后面的疑问,反问道:“什么主因次因?” 颜如舜解释道:“我们今儿在马府附近的街坊向那些老百姓打听一下马府护卫们的为人,他们之中确有个别仗着马青钢的权势,在外耀武扬威,但真正伤天害理的事儿倒还没做过,总之罪不至死。依我看,舍迦最难过的,是她发现因为这桩案子,已经有当官的找了几次他们的家人的麻烦。所以这一路上,她的心情都不怎么好。” 尹若游道:“除了她,你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颜如舜笑一笑,并不否认。 颜如舜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累及无辜之人。 只不过,她与谢缘觉的心态有所不同,谢缘觉是天生看不得他人受苦,她是不想再造罪孽,不能再造罪孽。 凌岁寒目光在颜如舜的身上看了一阵,思索有顷,终究还是忍不住道:“那我去瞧瞧她。” 她行动向来很快,说走就走。 尹若游还留在原地,这会儿也移动视线,扫过尸体旁边的那两截断指。 以凌岁寒的个性,若有人惹怒了她,她一时情绪上头,出手杀人,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事。但她脾气虽急,心性却磊落,若无特殊原因,应该不会有意折磨对方,那为什么还要砍下马青钢的两根手指呢? 曾经的细作身份带给尹若游的敏感,令她在刹那间想到这似是“严讯逼问”的一种方式。她略一犹豫,也要转身出门,遽然间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腕子。 她侧首看向颜如舜。 颜如舜又迅速放开她的手腕,旋即问道:“马青钢打过什么败仗?” 尹若游微微一愕。 颜如舜道:“凌岁寒一直都对马青钢很感兴趣。当初在百花宴上,我们无意间遇见马青钢,她便跟踪过他。我问过她原因,她说马青钢曾经打过一次败仗,按理而言打了败仗就该受罚,她不明白当今天子为什么并不为此事责罚于他。所以她才对马青钢感到好奇,想要瞧瞧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尹若游越听越疑,沉吟半晌,脸色渐渐有些变了:“永祐三十一年的铁壁城之战的主帅正是马青钢,那一仗也确实败得惨烈。但我听闻,他当时却将战败责任全部推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颜如舜道:“什么人?” 尹若游道:“河西、睢右、望胜、河东四镇节度使——凌禀忠。” 颜如舜瞬间挑眉:“凌?” 两人谈话间,凌岁寒已找到了谢缘觉暂住的卧房。房间门窗未关,夕阳的光如流金洒落,她可以清楚地看见谢缘觉正盘腿坐在房内床榻上,阖着双目,似在修练内功。 习武之人练功,尤其是修练内功,一般是在闲暇时候,确保无人无事打扰。谢缘觉此时举动,实在令人疑惑。凌岁寒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之前某日夜里在善照寺,自己与谢缘觉吵了一架,对方突然晕倒,在服过药以后也像这般打坐运功调息,难道…… 于是她不敢打扰,便守在了门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谢缘觉睁开眼睛。 两个人彼此四目相对,凌岁寒眼中的关切忧虑太过明显,谢缘觉倏然转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不愿再看。 今儿一整天谢缘觉都心烦意乱,因此方才她立刻走开,是不想让她们看到自己发病时候的痛苦模样,想要尽快以“菩提心法”缓解病痛,可惜凌岁寒还是直接追了上来。这段时日,自己的情绪波动越来越频繁,如果有朝一日,连“菩提心法”也压制不住自己的病情,死亡突然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凌岁寒该会多难过? 还有颜如舜与尹若游,她们又会有多难过? 谢缘觉越来越后悔和她们成为朋友,和她们成为这么要好的朋友。 双方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儿,凌岁寒这才迈步进屋,左手拿起桌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清水,旋即握住杯子,暗运内力,渐渐让冷水变得温热,递给对方:“要喝点水吗?” 她完全不懂医术,这是她唯一能为谢缘觉做的事。 随后不待谢缘觉回应,她又立即开口道:“我已经听重明和阿螣说了你们查到的情况。其实马青钢犯的不是谋逆之罪,按照本朝律法,不会株连九族,他的那些护卫属于从犯,更不会殃及他们的家人。只不过现在朝廷找不到他们的下落,估计才会三番四次找他们的家人询问,等过了这一段时间,我们再想办法补偿他们的家人吧。至于那些护卫嘛……要不,我们先把他们送到定山那里藏起来?” “我不想再麻烦定山派的朋友。”谢缘觉摇首道,“何况,他们不是真正的罪犯,总不能一辈子关在定山。” “你说得也对……”凌岁寒低头沉思,表情十分认真,喃喃道,“那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离开以后不去找官府报案?” 谢缘觉双手捧着温热的瓷杯,闻言颇有几分诧异地打量她:“你认为应该放他们离开?” 凌岁寒道:“刚刚重明不是说,他们其中虽有几个跋扈的,但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罪不至死吗?我相信你们的调查结果。那么无论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无辜人的生命为代价。” 最后一句话,她不假思索,说得爽快坦荡。 不能以无辜人的生命为代价——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谢缘觉颔首,她确实相信凌岁寒对待善恶一向分明,但心底仍有些闷闷不悦,又问道:“那马青钢呢?” “马青钢可不算无辜。”凌岁寒不想惹谢缘觉生气,但在这件事上又不愿让步,“之前阿螣和我们聊过,他以前私下里帮着尚知仁做过好几年恶事,他死有余辜。” “即便他是罪有应得,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着急,一定要在今天杀他?” 谢缘觉的观念早已改变,如果有律法不能解决的恶,她不反对别人动用私刑除害。但她希望,若不是在万不得已的紧急情况之下,那应该是在经过慎重考虑之后的行为。然而按照先前凌岁寒的解释,她今日杀死马青钢纯粹是一时冲动,这是谢缘觉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理由。 所以谢缘觉想要求一个明白。 凌岁寒再次默然。 真实原因,她肯定不可能告诉谢缘觉。正当她思索要如何回答才能让对方消气之际,遽然间灵光一闪:假若因为这件事,自己又和谢缘觉吵起来,是不是可以趁机与她们分道扬镳?至于尹若游需要的解药,颜如舜要找的仇人,她可以今后暗中给她们提供帮助。 这个念头一起,凌岁寒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些难听的话,门外一个恍若清风的声音驱散了房间内的沉重气氛: “我大概知道原因。” 凌岁寒与谢缘觉一同转首,只见颜如舜与尹若游联袂走了进来。 “你知道原因?”凌岁寒显然不太相信。 “刚才柴房里,除了马青钢的人头,还有他的两截断指。你杀人之前,先断他手指,是想要逼问他什么吧?”颜如舜笑道,“我便突然想起,你曾和我说过,你很奇怪当年马青钢明明打了败仗,天子为何却并未责罚于他。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你说的这件事其实我也蛮好奇,但我不会因为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情的答案而要人性命。所以……铁壁城之战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铁壁城”这三个字的时候,颜如舜继续盯着凌岁寒,而尹若游则将视线放在了谢缘觉的身上。 谢缘觉神色如常,并未出现任何诧异惊讶。 倒是凌岁寒心跳加快了一瞬,正色道:“我好像没和你说过,马青钢打的那场败仗是铁壁城之战?” 尹若游道:“但只有这一战的情况如你所言,他虽战败,却未受罚。” 不知道她们对于铁壁城之战的来龙去脉,到底了解多少?凌岁寒心下惴惴,突然道了一句:“你们等等我。”继而快步走出屋子。 这时,谢缘觉方问道:“铁壁城之战是什么情况?” 颜如舜道:“你不晓得吗?” 谢缘觉摇摇头。 “没什么。”颜如舜想了一想,淡淡笑道,“只是一场败仗而已,当时的主帅正是马青钢。” 不一会儿,凌岁寒又回到屋中,还带着她从另一间卧房里拿来的包袱,并从包袱中取出一本过所文书,打开以后放在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的面前,上面写着她的姓名与籍贯: ——凌岁寒,河西道邬州古苍郡赤河县人。 “赤河县与铁壁城距离极近,当初铁壁城一战大败,西蕃军趁机在赤河县烧杀抢掠了一番,害死县中许多无辜百姓。” 这完全出乎颜如舜与尹若游的意料,她们当即拿起那本过所文书翻看起来。 凌岁寒倒不惧她们翻看。 这文书本来就是真的。 原来在邬州古苍郡赤河县有一户人家,家里夫妇二人有个女儿,恰巧亦是姓凌,在还没来得及取大名的年纪,便被拐子拐走。那拐子作恶多端,害得不少百姓骨肉分离,后来又有一日,他在城郊树林里发现一个十来岁的少女,虽然是个只有一条手臂的残废,但相貌不俗,他心里盘算着能卖个好价钱,哪晓得那少女乃是已跟在召媱身边学了两年武艺的凌澄,反而将他制住,为民除害。可惜那时候,那赤河县凌姓人家的女儿已在路上染病而死。召媱正有心想要瞧瞧边塞风光,于是去了一趟赤河县,顺便将那孩子的死讯告诉给她的父母。 也是这一次邬州之行,凌澄与正在邬州为官的李定烽偶然相遇。 李定烽已在邬州镇守一年有余,渐渐令邬州重新恢复清平,包括那凌姓人家在内的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于是在了解此事详细以后,李定烽与那户人家商量,希望对方能隐瞒自己女儿已死的消息,并上报官府,自己失踪的女儿已经找了回来。 时值十二月寒冬,因那女孩儿在被拐之时还未取大名,召媱帮着那户人家在附近山林立了一座无名小坟,她伫立山头,望着漫天蔽日的茫茫大雪,与雪中一株不凋不朽的挺拔青松,心中顿时浮现“岁寒”二字,从此成为凌澄的新名字。 其中含义,是希望今后无论遇到何种困境,任风霜雨雪摧折,凌澄依然能够永远保持她的倔强,永远不屈不服。 其实,召媱一向欣赏凌澄的“倔强”。 而在李定烽的安排之下,“凌岁寒”这个新身份很容易上了户簿,甚至拥有了过所文书。 谢缘觉愣了一愣,轻声道:“所以……你认为赤河县百姓们的死与马青钢有关,你和马青钢有仇?” 凌岁寒凛然道:“是,有仇,有血海深仇。” 谢缘觉继续踌躇着问:“那你的右臂也是在……” 与刚才的果断回答不同,对于这个问题,凌岁寒犹豫了一下。 谢缘觉只当她是默认,蹙眉道:“我才知道这件事……对不起……” 关于铁壁城之战的情况,谢缘觉完全不了解,她自然不能够随意评价。但无论此战失败的责任在谁,赤河县那么多因此而丧命的百姓都是最无辜可怜的,如此仇恨,哪怕凌岁寒偏激了一些,她虽不完全赞同,但当然能够理解。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何况与你无关,你用不着放在心上。”凌岁寒对她说了谎,见她反而又在为自己难过,越发感觉愧疚,只能迅速转移话题,“我们这会儿还是商量商量,马府的那些护卫究竟应该怎么办?” 四个人互相瞧瞧。 尹若游并不赞同放那些护卫离开。 偏偏她已看出来,颜凌谢三人*居然都不愿意对那些护卫下杀手,一对三,她晓得自己拗不过她们,只能替她们想办法,思索道:“要想让他们在离开以后不去找官府报案,除非让他们明白,这桩案子是板上钉钉的,他们即使报官也没用,必须逃离长安。” 凌岁寒道:“你有法子吗?” 尹若游望了颜如舜一眼。 颜如舜当即对着谢缘觉笑道:“天晚了,刚刚你身体是不是又不大舒服?那先早些休息吧。”又对着凌岁寒道:“你还没吃晚食吧?我们已经在外面吃过,给你带了些干粮,你还有伤在身,别不在意。” 凌岁寒略一迟疑,点头应一声:“好。” 离开谢缘觉的卧房,又把凌岁寒打发去用饭,颜尹二人则回到柴房收拾尸体。倚在墙壁边,脚下便是血淋淋的人头,颜如舜并不立即动作,低声道:“你相信她的话吗?” 尹若游收起脸上所有笑意,正色道:“之前舍迦与她说明自己的身份,她太过平静,没有丝毫惊讶。” 这明显不正常。 “是,我也记得那天的情景。”颜如舜沉吟道,“但我不太明白,舍迦那天还说过,凌禀忠之女凌澄是她幼时最好的朋友,以她家和凌家的关系,她怎么好像从未听说过铁壁城之战似的?” “她既自幼多病,她身边之人应该不愿在她面前提及兵戈杀伐之事。” “这倒是。她的心肠太软,这些事总会影响她的心情,影响她的身体。” “但你如今已知铁壁城一战与凌禀忠大有关系,方才她询问的时候,你为何不告诉她?” 颜如舜稍稍静了会儿,旋即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些年她一直找凌澄的下落,如果凌岁寒不是凌澄,我们贸然提起此事,岂不是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以我近来对她的观察,她的身体似乎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如果凌岁寒的的确确就是凌澄,很明显,目前她并不想与谢缘觉相认,我们不顾她的意愿拆穿她的身份,只怕弄巧成拙,反而影响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凌谢二人都是她的朋友,她要为她们两个人着想。 “我们还是得先弄清楚她到底有没有说谎。” “我确实有一个主意。” 颜如舜迅速亮起眼睛:“哦?” 尹若游道:“待会儿天暗一些,我们再去找她。” 其实,这世上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隐瞒的秘密,当初若非特殊原因,颜如舜与尹若游也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过往经历,推己及人,她们本来尊重自己的朋友,不愿过多打探对方的身世。但凌岁寒若真是“逆臣”之女,朝廷钦犯,这样的身份太过危险,她们便不能置之不理。毕竟,凌岁寒是有仇必报之人,何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绝不可能放下。那么她前来长安的目的,可想而知。 查清楚她的身份,她们才能保护她。 第112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九) 待到谢缘觉睡下以后,她们再次找上凌岁寒。 “待会儿要不要跟我们走一趟?”颜如舜笑着问道,“天是挺晚了,你熬个夜,多累一阵子,熬不住以后再倒头大睡,说不定就不会做噩梦了。” 凌岁寒很有兴致:“去哪儿?干什么?” 尹若游视线一转,目之所望乃是关押马家护卫们的地窖的方向:“这世上‘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人终究是少数。要想让他们听话,其实说到底不难,要么威逼要么利诱。前者,你们既都不忍,那只能用后者的方法,给他们一些好处,让他们在长安以外的地方能有本钱过上更好的生活。趁着马青钢还没被抄家之前,我们借花献佛,到马府准备一点他们的盘缠吧。” 凌岁寒思索一会儿才听懂她的意思:“你是说……马青钢家的珍宝确实不少,但那些珍宝又不是普通的金银,这种盘缠反而会引起官府注意,害他们被抓归案吧?” “这个不成问题。”颜如舜笑道,“阿螣刚刚已经和我商量过,我有销赃的法子。” 尹若游双眉微不可察地一蹙,方才她和颜如舜商量计策的时候,她一心想着凌岁寒与谢缘觉的事,忽略了颜如舜对盗窃的厌恶,遂道:“你若不想去——” “我为什么不想去?”颜如舜一笑打断,面不改色,似乎很无所谓地道,“这种事我比你们更擅长,当然不能缺了我。” 长安城内,昌道坊,马府。 夜深人静,家家闭户,马青钢的府邸的大门更是被贴上了十字封条,门里台阶上坐着数名官兵守夜,正哈欠连天地说闲话。颜尹凌三人各自施展轻功,越过围墙,悄悄潜入其中,遂来到马青钢收藏珍宝的房间。 先前她与凌岁寒所说的话不假,给那些护卫“准备盘缠”确确实实她来马府的目的之一。虽说她拥有的金银珠宝亦不少,但她宁愿扔了它们,也不肯把它们送给自己所厌恶的人。反正马青钢已经死了,不如让这些无主的财宝发挥一点作用。因此她进了房间,立刻便动起手来,将各种小巧易携的宝贝全部放进了包袱里。 而颜如舜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站在门边,没有任何动作。 尽管她在江湖闯荡的时间最久,行事作风洒脱,向来不拘小节,也曾亲自下手杀过人,唯独盗窃这件事——哪怕是盗窃恶人的财物——现如今的她都无论如何做不到。 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碰一碰,总会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恶心。 所以,她能做的只能是协助,随时注意外面的情况,倘若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能够立即通知她们。 这样的行为称之为“望风”,在从前也会令她感觉到痛苦。然而此时看着尹若游与凌岁寒的脸,她的心绪平和许多。 然后,她发现,凌岁寒的目光果然有意无意朝着墙上挂着的那把朱漆铁弓望了好几眼。 她上前两步,伸手托了托弓背,扬眉道:“好重的弓!至少有一百多斤吧?也不知马青钢从哪儿弄来的这把弓,他实在是配不上它。” 这把铁弓的来历,颜如舜并非不知。先前还在陈家庄的时候,她才听尹若游讲过,凌禀忠曾有一把重达一百五十余斤的朱漆铁弓,本是凌家之宝,自从他身居节帅之职,镇守边关以来,此弓便被他常年贮之袋中,昭示着他“抚众安边”的思想。在他死后,天子将此弓赐给马青钢,无疑对他的侮辱。如果凌岁寒真是凌秉忠之女,此刻不会无动于衷。 如她们所料,凌岁寒的脸色变了几变,只是没有出声。 尹若游接着道:“是好弓,但带上它太麻烦。有这些——”她扬了扬包袱里的珠宝:“足够了。我们走吧。” “等等!”凌岁寒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尹若游道:“可惜?” “文士好书墨,侠客爱刀剑。我……我小时候练过弓箭。”凌岁寒略一犹豫,继而下定决心道,“若是过些天,马府被抄,这么好的一张弓不知又落到哪个贪官污吏的手里,我为它不忍。不如我们把它带回去,珍藏起来,不会有谁发现的。” 凌岁寒性子直,很容易七情上脸,而颜如舜与尹若游又极擅长察言观色。到这会儿,她们几乎确定了凌岁寒的身份,即便她不是凌澄,也必然与凌禀忠有着很深的关系。她们心中轻叹一口气,点点头,同意了她的要求。 此弓虽重,凌岁寒身怀内力,背上它倒不算费劲。三人又悄悄越出马府,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屋舍的房檐上疾掠而行,避过楼下巡夜的金羽卫的耳目,距离城门口越来越近,尹若游渐渐放缓脚步,倏然转头往左边方向望去,一片如霜月色之下,千家百户似围棋纵横。 “那是无日坊吧……” 不在昙华馆居住已有多日,她居然有些思念那个地方,思念繁华长安城中的那一处小桃源。 “说起来是挺可惜,你才花银子重修了昙华馆,我们就得被迫离开那儿一段时间。”颜如舜察觉到尹若游眼里的怅然,当即微笑着提议,“要不我们顺路去无日坊瞧一眼,最多一盏茶的工夫,不会耽误太多。之前听唐依萝说,前些天常有官兵到无日坊找麻烦,虽说定山的朋友们保护着坊内的百姓,但舍迦对此一直很担忧,我们趁机看看那些百姓的情况,回去之后也好和舍迦说一声,让她能够彻底放心。” “好啊。”凌岁寒第一个赞同。 到达无日坊,明月半落,金乌未升,厚重的开门鼓声却恰于此时响起,在风中悠悠传来。她们三人都藏身在了树上,果不其然,坊内各家各户的房门陆续打开,身着粗布衣裳的老百姓们一个接一个从中走出。借着微微的月光,颜如舜与凌岁寒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脸上的疲惫困倦。 好在,他们都是平安的。 待到所有人的背影全部消失,颜尹凌三人正要进入昙华馆,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突然又听“吱呀”一声,竟是昙华馆的大门骤然被推开,一名身着玄色长袍的成年女子伫立在台阶边,目光望向坊门口。 尽管尹若游的双眼因长期用药的缘故,夜中视物的本领较弱,在昏暗的环境下看不清旁人脸上的细微表情,但只要对方距离自己不是太远,她还是能够认出对方的容颜相貌。 ——此人赫然正是铁鹰卫的司阶俞开霁! 三人面面相觑,交换了数个眼神,终于等到俞开霁又转身返回了昙华馆,大门再次紧闭,凌岁寒这才能压低声音道:“她是来找我们的?” 颜如舜道:“十有八九。” 凌岁寒道:“那我们要不要下去和她见一面。” 对于俞开霁,凌岁寒的印象一向很好,与她那个心狠手辣又小肚鸡肠的上峰相比,她实是铁鹰卫乃至当今整个朝堂官场的一股清流。 颜如舜同样如此认为,想了一想,遂点点头,正要与凌岁寒同时跳下树,忽听一声斩钉截铁的:“不行!” “你们可还记得一件事?”看着颜如舜与凌岁寒向自己投来的疑惑目光,尹若游琥珀色的双瞳闪烁,神色略显严肃,“藏海楼还未与我们合作以前,我们本想将尚知仁引到青柏岭除之,他却像是提前知道了我们的计划,竟带上大批官兵同行。而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泄密。” 最初,尹若游怀疑的本是定山派的弟子,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定山派确实无愧于名门正派之誉,甚至连尹若游也不由得渐渐佩服起他们的侠风侠骨。那么剩下的嫌疑人,不多了。 凌岁寒愣了一愣,蹙眉道:“这不可能吧?俞开霁根本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她又怎么告密?” 尹若游道:“当初你被关押在白虎大牢的消息,是她告诉给我们的。” 凌岁寒道:“这也不算是直接证据。” 尹若游道:“我不曾说一定是她。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猜来猜去没有用。”颜如舜沉吟了一阵道,“不如你们在这儿等等我,我去和她谈谈。若有情况,我会随机应变,或者立即离开。” 话落,她足尖在树上一点,人在刹那之间掠起,身形轻盈又漂亮,宛若一只夜枭飞进昙华馆内,落在院子里俞开霁的身后,轻而无声,俞开霁未有丝毫察觉。 启门鼓声还未停歇,回荡在沉沉夜色之中,随即是颜如舜主动唤了俞开霁一声。 俞开霁这才一惊,蓦地回身,右手顿时握住腰间刀柄,目光对准颜如舜,又慢慢松开手:“我记得你,你好像是叫颜重明,对吗?刚刚宵禁才解,你这是……才从街上回到坊内?” 与之前的那几次会面不同,今夜此时的俞开霁态度还真有些不够温和。尽管她刻意掩饰自己的锋芒,但颜如舜对于旁人的善意与恶意向来都极为敏感,瞬间察觉到异常,开口还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同样有几分隐隐的尖锐:“我也记得你,俞司阶。刚才我在什么地方,俞司阶并未亲眼看见,但俞司阶私自闯入我的宅子,则是我现在亲眼所见。” 俞开霁当即表示歉意:“今日我前往大理寺,想见凌岁寒一面,问她一事,可惜不巧,我到的时候得知她竟刚刚离开了大理寺。没奈何,我只能来无日坊等她和你们回来。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开个玩笑罢了。我当然知道俞司阶一定不会知法犯法干偷鸡摸狗的勾当。”颜如舜继续笑道,“你找凌岁寒有何事?” “你们最近不住在无日坊,那住在何处吗?” “我们都是江湖游子,萍踪漂泊,哪里不是家呢?” 显然,颜如舜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俞开霁沉默少顷,终于叹息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友身患重病,已请过不少名医,他们竟都束手无策。我这才想到谢大夫,想请她给我的朋友把把脉,可惜找不到她目前的住处。” 颜如舜不敢赌她说的是真话假话,即刻道:“好,回去以后我立刻告诉谢大夫一声,她必定不会见死不救。不知俞司阶的朋友住在哪里?” 俞开霁道:“你们好像一直很忙,万一又被什么事耽搁了……我的朋友如今恐怕等不得,还是请颜娘子将地址告知于我,我亲自带他前往。” 颜如舜闻言越发疑惑。 本来她对尹若游的推测持怀疑态度,然而今夜俞司阶的表现太过异常,她确实不得不防。一番思考过后,她走进附近的屋子,随手拿起桌案上的纸笔,画了一张路线图,递给对方:“最近我们住在盘山小店。” 俞开霁奇道:“这地方好像挺偏的,怎么会在山里?” 颜如舜道:“这世上总有旅人为抄近路,不走官道,这家小店赚的就是这些人的银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不能带路。只能劳烦你带着你的朋友慢慢找路了,我和谢大夫会在店里等你的。” 第113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十) 回到陈家庄,天已大亮,尹若游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坐到卧房镜前,为自己易容。 谢缘觉早已在一阵阵鸟鸣声中渐渐醒来,盥洗完毕,遂前往厨房自己为自己熬了一小锅粥,继而坐到花厅里,一勺一勺慢慢吃完,看着颜如舜与凌岁寒朝自己走来,她先问道:“你们昨晚出过门?” “不敢打扰你休息,便没和你说。”颜如舜立即解释道,“待会儿我们还得有些事办,时间很紧,等我们回来之后告诉你来龙去脉。你已经吃过朝食了?” 谢缘觉闻言很有些好奇,但又不想追根究底地询问,颔首道:“厨房里有粥,你们吃完再出门吧。” 凌岁寒讶然道:“是你自己熬的?你还会熬粥吗?” 谢缘觉确实自幼不曾下过厨,不会做别的菜,但熬粥在她看来和熬药差不多,她今天也是第一次尝试。凌岁寒只觉得她在长生谷的日子过得应该颇为辛苦,到厨房以后,一碗粥也吃得没滋没味,忽见不远处“马青钢”终于走出了卧房。 确切来说,是尹若游易容的“马青钢”走出卧房,径直下了地窖。 依然被关在地窖的护卫们犹不知道他们主子的死讯,心惊胆战了几乎一天一夜,总算再次看见马青钢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一个字,对方先气喘吁吁,语气充满惊恐地叫道:“我们着了歹人的道儿,长安是回不去了!都赶快逃命吧!” 随后,他一边解开他们身上的束缚,一边在带着他们离开的路上解释起自己的遭遇。 据“马青钢”所言,昨日那独臂女人把他带出地窖,带往深山老林,本是想要杀人灭口,万幸他抓住机会,绝处逢生,成功偷袭了对方。他怕庄子里还有那女人的同伙,便立即跑往长安,好不容易在深夜时分跑到已经紧闭的城门口,却在城墙发现几张通缉告示,竟画着自己的画像。他预感此事不妙,经过一番打探,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且不止是自己,连尚知仁尚相公如今都已被下到了大牢里。 他的话匪夷所思,但他手里拿着的通缉告示千真万确。 众护卫把那张通缉告示看了又看,目瞪口呆:“郎主,那……那我们不能前去报案,说明真相吗?” “马青钢”长叹一声:“若我分析得不错,此案的幕后主使便是当今天子。” 这句话更如一个晴天霹雳,令在场护卫完全呆住。 “圣人对尚相公心生不满,早已起了杀心。但尚相公身居相位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若无一个确切的罪名,不能轻易治他的罪,因此设计了这场阴谋,我们只是被殃及的池鱼。报案就是自投罗网,长安是绝对不能再回,我去换些盘缠,待会儿你们各自逃命吧。” 尹若游的易容术自不必说,天下无人能及,而除此之外,她还有一项极为出色的的本领,便是能够迅速掌握他人的声音特点,模仿得惟妙惟肖。 只可惜她与马青钢的身形并不相同,然而这些护卫此刻深陷惊恐之中,哪里能够注意这些细节,自是对他深信不疑,随着她在山林里左转右转,又走了许久一段路,再次抬首眺望,能够隐隐约约望见前方林子里一面迎风招展的酒旗,正是“盘山小店”的所在。她吩咐众护卫在原地稍等片刻,她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去,进入小店之中。 盘山小店,看似是建立在山中的一家供旅人休息的小客栈,实则是江湖里一处秘密的赃物交易场所。 不少江洋大盗在他人家中盗窃了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不方便在城里销赃,遂来到此处换取金银,而店老板自有他的法子再将这些珍宝销往别处,卖出更高的价钱。 很早以前,颜如舜已把这家小店的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之所她一直没有铲除这家黑店,还是因为她要寻找袁成豪的下落。长安附近一带若有哪户人家失窃,被她知晓,她想要帮那家主人追上盗贼,追回失物,这“盘山小店”自然是她调查的一个方向。 而想要在这家小店进行交易,规矩极多,各种切口暗号必不可少。于是颜如舜头戴帷帽,施展轻功,抢在所有人之前进入店中,用马青钢的珍宝换了几大包银子。待到尹若游进店以后,她又把银子全部给了对方。 最后,尹若游离店,将这几包银子平均分给众护卫,告诫他们: “尽量去偏僻的地方,便不会有人查你们的路引,有机会再买个假身份,在小城安家。等风声过了,你们便可设法给你们的家人寄信。” 到这时,这群护卫终于起疑: ——自家主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心,能这么替自己着想? 怀疑归怀疑,他们仍表现得很是顺从。一来,那张通缉告示绝对是真的,他们不敢冒险;二来,这些银子更不会是假的,他们若在长安给人做护卫,又苦又累,还赚不到这么多钱。那不如听“马青钢”的话,享受荣华富贵。 不一会儿,他们全都跑了个没影儿。尹若游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旋即纵身一跃,跃上旁边一株大树,与颜如舜、凌岁寒并肩坐在树干上,耐心等待。 倘若俞开霁确实带着她那位身患重病的朋友来此,那大概是她们真的误会了对方。她们会立刻跳下大树与俞开霁相见,带着她的朋友前往陈家庄请谢缘觉医治——凌岁寒希望事情能够如此发展,倒不是因为她对俞开霁有那么深厚的友情,不愿接受对方是恶人。只不过她是天生光明磊落的性子,自然十分讨厌背叛。 偏偏天不遂人愿,又过小半个时辰,大片苍绿的山林渐渐冒出一团黑影,密集的铁甲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山中越发明显,果不其然,下一瞬,大批金羽卫官兵押着尚知仁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 尹若游毫不意外地一笑:“你们现在相信了?我早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凌岁寒的脸色似覆了一层冰。 颜如舜诧异道:“尚知仁不是已被下狱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这么多的官兵?” “他身上还戴着枷锁,这些官兵恐怕不是保护他,而是监视他的。如果他能在这里找到马青钢,是他翻案的最后机会。可惜——”尹若游依然微微地笑,笑容里那一抹苍凉的恨意不再掩饰,“他不会再有别的机会。今天,他的死期该到了。” 尹若游的猜测很准确。 这几日在大牢里,尚知仁已想明白了一切,藏海楼与尹若游等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搭上了关系,自己必是中了她们共同策划的奸计。然而明白真相又如何?他当年与藏海楼合作,培养尹若游为细作,目的都是为了打听朝廷百官机密,这照样是杀头重罪,所以他不可能把沈盏和尹若游等人的存在告诉给天子,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唯一脱罪的方法,是找到马青钢,由他说明他自己当日的行踪,证明胡振川与魏家仆役们绝不是他所杀。 以尚知仁对于沈盏的了解,她行事一向谨慎,应该不会把马青钢这么危险的人物关在她的藏海楼。那么马青钢现如今应该还被尹若游等人的手里? 可问题是,尹若游等人现如今又在何处呢? 尚知仁思来想去,忽然想起胡振川曾经与他说过,铁鹰卫中有一名唤作俞开霁的官员与凌岁寒等人颇有交情。于是他赶紧委托与自己交好的同僚,写了一封血书上呈给天子,向谢泰保证他能够找到马青钢的下落。 或许是因为马青钢的失踪也确实引起了谢泰的怀疑,他便准了尚知仁的要求。 然后,暂时出狱的尚知仁遂与俞开霁见面谈了一番话。 俞开霁转交给他的这张地图实在复杂,山路蜿蜒,他戴着沉重的枷锁,与众多金羽卫官兵在山中搜寻许久,终于在累得快要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发现前方林子里一家小店,横匾上果然写着“盘山小店”四个大字。 大批官兵纷纷将此店包围。 按照颜如舜与尹若游最初的打算,她们在这里交易金银,纵使朝廷以后通过马青钢的珍宝查到“盘山小店”,她们也不必忧虑殃及无辜,正好能顺便为民除害。所以这会儿官兵们将此店围住,正合了她们的意,她们对视一眼,骤然间尹若游飞身一掠,落了下地。 “尚知仁!你好狠毒的心肠!”她的大声呼喊吸引了众多官兵的注意,而她看似是在用力奔跑,其实同时已施展了不明显的轻功身法,一边往前跑,一边继续道,“这些年来我替你做了这么多肮脏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竟然还派人追到此处,想要赶尽杀绝!好,好啊!从此以后我必与你不共戴天!” 尚知仁先是呆了呆,随即猛然醒悟: ——尹若游?! 他清楚尹若游的易容术,这个奇怪的“马青钢”必是尹若游假扮。只是这种离奇的事情,现在说了也没人信,他握紧拳头,愈发气恼无奈。 在场众多官兵,一部分依然围着尚知仁,一部分当即追了上去。 尹若游的轻功虽比不上颜如舜,却也不算太差,至少这些武艺平平的金羽卫官兵是绝对追不上她。她在山里绕了好几个圈子,将他们绕得越来越糊涂,这才加快脚步,身影逐渐消失,转而来到南边的一处小山坡。 草木茂盛,颜如舜与凌岁寒已等待在此处,见她前来,凌岁寒立刻取下自己背上的铁弓与长箭交给了她。 在场三人之中,颜如舜与尹若游都有能力拉动此弓,射出此箭,只不过颜如舜与凌岁寒都明白尹若游心中深埋的仇恨——杀死尚知仁的人,必须是尹若游。 不可以不是尹若游。 弓弦如满月,尹若游手中一支箭已经搭在了弦上。作为曾经被尚知仁重点培养的暗探细作,尹若游幼时学过无数暗杀手段,弓箭当然也是其中一种。她调整了长箭角度,对准对面树林里尚知仁的胸膛,倏然,竟转头看了身旁的白衣同伴一眼,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又低又沉: “凌岁寒。” “怎么?” “我不曾学过射箭,只怕射得不准。但我记得你昨晚说过,你小时候练过弓箭。这一箭,我们一起射吧。” 凌岁寒愣了一下,抬起自己的左手:“你知道的,我只有一条胳膊。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弓箭。” “所以我说,这一箭,我们一起射。” 凌岁寒的心怦怦跳起来。 根据马青钢的交代可知,尚知仁亦是凌岁寒的仇人之一。要说她不想手刃仇人,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尹若游与尚知仁之间的仇恨显然更深,她当然要把这个机会让给她的朋友。而此时听罢尹若游此言,即使她见对方拉弓搭箭的姿势不像是新手,她也不再有任何犹豫,当即站在尹若游的身后,左手与尹若游的右手一同握住弦上的羽箭,弓弦绷得愈来愈紧。 一,二,三。 霍然间两人同时放手,百余斤铁弓的力量可想而知,“嗖”的一声,长箭挟带着霹雳雷霆之势,穿过长风,再穿过尚知仁的胸膛! 鲜血登时从尚知仁的胸口涌出。 他嘴巴一张,身体在顷刻间倒了下去。 现场官兵更加骚乱,而凌岁寒与尹若游收起铁弓,当下与颜如舜迅速离开。 第114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一) 尚知仁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无数官兵可以作证,凶手必是马青钢无疑。 除了仍然需要搜捕在逃的马青钢以外,这桩案子算是尘埃落定,基本不会再有反转。于是又过一日,凌岁寒等人确定了这一点,终于可以回到长安城内的无日坊昙华馆居住。 坐上陈娟借给她们的马车,在路上,凌岁寒跟人打听了俞开霁的住址,她亲自赶马驾车,回昙华馆以前,先前往了俞开霁的家。 早在昨日谢缘觉已听她们说完此事的来龙去脉。对于她们杀死尚知仁的方式,谢缘觉没有任何异议,此人虽非江湖魔头,半点武艺不会,不曾亲手杀过人,但他手中的权力能做的恶显然更多,哪怕是谢缘觉这般尊重生命之人,想到尹若游多年来所受的痛苦折磨,想到还有不知多少似尹若游这般的女子在沉重命运里的挣扎,她有时候也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连死亡也消除不了尚知仁的罪孽。 对于俞开霁之事,谢缘觉感观却复杂得多。从她初进长安,第一次被胡振川冤枉,俞开霁便在暗中帮她,她面上虽然冷冷淡淡没什么表示,心底着实感激。尽管她们接触不多,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在她看来,俞开霁的为人便如其名字一般,天开霁色,光明磊落。 谢缘觉一向很喜欢这种类型的人。 就像她幼时喜欢凌澄。 她实在不愿接受原来这么久以来俞开霁一直在欺骗她们。 微风吹起车帘,谢缘觉看着凌岁寒的背影,心下思忖,待会儿得随时防备着凌岁寒与俞开霁打起来,至少要先确定俞开霁这么做的原因。 忽然“吁”的一声,马车停到俞家门口。 今天恰巧是百官休沐日,俞开霁大概在家。她们四人下车敲了敲房门,开门的乃是一名布衣老仆,得知她们的来意,恭敬道:“我们娘子已经说过,这两天可能会有人来找她,应该就是四位贵客吧?四位请跟我来。”他转身给她们带路。 绕过一面云纹影壁,穿过花草茂盛的前院,最后进入廊下东头的小书房。香炉里飘出青烟袅袅,四周粉墙挂了几幅书画,书架更是密密麻麻摞满了书籍,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而身着铁鹰卫玄色官服的女郎正坐着桌前,慢慢擦她的刀。 阵阵书墨香中,颜如舜转头将屋内布置打量一番,笑道:“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坐在这儿,我还以为我们找错了地方,这是哪个文人雅士的家。” 俞开霁已知她们进门,却仍未抬首,目光还凝望着自己的刀锋,似陷入沉思之中,隔了片刻才道:“我家的确世代学文。” 谢缘觉倏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可能:“你是曲陵俞氏的子弟?” 俞开霁点点头道:“是。” 凌岁寒奇道:“那你怎么会学武?” 俞开霁道:“你们来找我,不是问这件事的吧?” “不,我现在就想问这件事。”凌岁寒毫不迟疑地道,“因为我们得了解了解你。” 俞开霁闻言若有所思,又过半晌道:“那我们交换答案,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待会儿你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凌岁寒道:“好啊,很公平。” “我生来幸运,至少要比这世间其他大多数女子幸运,能有锦衣玉食的生活,能与族中的兄弟一同到学堂读书习文,能有父母精心为我取的名字。”俞开霁说到这儿,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喜悦,反而有一缕淡淡的伤感,“我出生的时候,尚知仁已为相数年,与前几位相公相比,此人不学无术,德行败坏,竟能居百官之首。家父十分忧虑,因此为我取名开霁,只愿朝堂阴霾散去,天地重开霁色。致君于尧舜,济民于涂炭,是我曲陵俞氏子弟共同的抱负,我也一直怀着这样的抱负,可是渐渐我发现……明明我们一样读了书,明明我的学问不比他们差多少,我的兄弟们可以考取功名,为官治政,偏偏我和我的姐妹们不*行,那我读这么多书还有什么用?于是我放下书卷,下定决心到武馆学武。父亲一向宠我,答应了我的要求,他却不知道我真正的打算,更没想到在我十八岁那年,我突然跑了,跑到江湖上,扶危济困,打抱不平。既不能‘致君’,总可以做到‘济民’吧。” 凌岁寒恍然大悟:“后来你听说铁鹰卫准许女子为官,你就又来铁鹰卫了?可是你现在在长安为官,难道你父母还不知道吗?” “我在江湖闯荡的那几年,阿父和阿母一直很担忧我,终于得知我平安无事,他们也不再怪我,对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我才说……”俞开霁再次轻声叹气,“我要比这世间其他大多数女子幸运。不过,我做事只想凭自己的本事,还没有哪位同僚知道我是曲陵俞氏的子弟。” “当然,如果胡振川知道你的身份,对你的态度定会大变。”尹若游嗤笑道,“可事实是,这些年你在铁鹰卫处处受到掣肘,恐怕不会比你在江湖自由。官场就是一处大泥潭,即使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也会被这泥潭拖住脚步,深陷其中。你‘致君济民’的初衷,真的做到了吗?” 尹若游的话,总是一针见血,直戳人心。 俞开霁默然良久,脸色变得愈发沉重:“历朝历代都有贪官污吏,这是绝无例外的事。朝局越是昏暗,才越需要仁人志士力挽狂澜,令天地重开霁色。所以——”她语音一振,突然显得格外郑重:“尚知仁与马青钢一案,是否是你们与魏恭恩合谋陷害?” “方才俞司阶对尚知仁的评价倒挺不错,不学无术,德行败坏。”颜如舜笑道,“那他死了是好事,是不是被陷害有那么重要吗?” 俞开霁道:“我没问他是不是被陷害,我问的是,他是不是被你们与魏恭恩合谋陷害?” 颜如舜道:“谁告诉你的?” 俞开霁道:“尚知仁。” 凌岁寒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天真,他的话你也信?” “本来是不信的。但胡振川的死绝对有蹊跷,他不可能是死在马青钢或马青钢手下的手里,魏赫却信誓旦旦说胡振川是为保护他们而死。我便同意了尚知仁的计策,若在你们的住处搜出马青钢,或许就能弄明白真相。可昨日我等了许久,几乎在得知尚知仁死讯的同一时刻,我却又听说了江湖上的另外一件事。”俞开霁蓦地一抬眸,视线盯准了凌岁寒,“是从柏州定山传来的消息,定山派正在聚集天下英豪,要证明你和召媱的清白无辜。其实你的师君是正是邪我不在乎,本朝还没有师长犯罪、连坐徒弟的律法,只不过魏恭恩豺狼心性,比尚知仁更恶毒十倍,你们若与他合谋,危害甚大。然而定山派不止说明了当年他们对你和召媱的误会,还对你颇多赞誉,这才让我有些茫然……既是真正的侠义之士,又怎么与魏恭恩狼狈为奸?我猜到这两天你们大概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你们,就是想要听你们亲口说一个解释。” 凌岁寒一下子笑了起来。 似千里冰雪消融,最明亮明媚的太阳破云而出。 那日郑伯明在万般纠结之后选择放她出狱,也是因为听到定山派证明她清白的传闻。 俞开霁不知她为何笑得这般愉快,又怔了一下。 “魏家确实希望尚知仁倒台,既能扳倒他的机会,他们何乐而不为呢?我们是利用了魏赫与梁未絮,他们其实也利用了我们。仅此而已,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和他们见过面。”颜如舜同样展颜而笑,如潇潇清风,一般情况下都让人很乐于相信她的话,“何况……听说你和藏海楼的玉总管关系还不错?” 俞开霁道:“略有交情。” 颜如舜道:“那你可以向她打听一下,江湖里有名的高手,刀魔晁无冥如今正是魏恭恩的座上宾?” 俞开霁道:“你说谁?晁无冥?他是武林宗师级别的人物,一向心高气傲,怎么可能愿意在别人手底下做事?” 颜如舜道:“因为他的爱徒正是魏恭恩的义女。不过你说得对,此人是武林宗师级别的人物,一向心高气傲,你大概听说过他与召媱的仇怨,如果召媱的徒弟投靠了魏恭恩,他必定会立刻与魏恭恩翻脸。你说,就算我们想要投靠魏恭恩,对方能够同意吗?” 这话倒确实很有道理。况且像晁无冥这样的高手不喜欢躲躲藏藏,他究竟是不是魏恭恩的手下这种事,即使不通过藏海楼,应该也不难查出来。俞开霁眉头深锁,沉吟不语。 颜如舜倏然又问道:“你和尚知仁很早就认识?” 俞开霁摇摇头。 尹若游道:“那他凭什么来找你,凭什么相信你会帮他查到我们的住址?” 俞开霁道:“我问过他,他说是胡振川曾经告诉过他,我和你们的关系还算不错。” 尹若游眉梢微挑:“胡振川告诉他的?” 俞开霁道:“是。” 司阶,小小六品官而已。若非有特殊原因,胡振川怎么会莫名其妙向尚知仁提起俞开霁?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了一眼,再问道:“之前凌岁寒受了重伤,被官兵带走,你向我们透露了她被关的地点。据你所说,这是你偷听了胡振川及其心腹的谈话才得到的消息,对吗?” 俞开霁见她们竟对这件事追根究底,心头也生出疑惑,想了一会儿道:“那天的情形好像是有些奇怪,我的一切行动都很顺利,他们把地点说得太清楚明白……” 照这么说,当日胡振川极有可能是故意让俞开霁知晓凌岁寒被关在的地点,他们猜到俞开霁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谢缘觉等人,然后派人埋伏在狱中,静候凌岁寒的同伴的到来,是以知晓了她们的计划。 谢缘觉终于开口出声:“那日所有的狱卒确确实实都中了迷药,在昏睡之中,不会有假。” 对于自己配制的药,谢缘觉有极度的自信。 俞开霁诧道:“你们还真潜进了大牢?” 颜如舜笑道:“我们只是想和朋友说说话,可没有劫狱。” 俞开霁沉思一阵,又叹道:“据我所知,白虎大牢还有一座地下暗牢,只是入口不知在何处。” 凌岁寒道:“所以,你觉得尚知仁的人提前埋伏在了那座地牢里,才听到我们的对话?” 俞开霁道:“只是一个猜测。” 无论是尚知仁还是胡振川,如今都已不在人世。她们的讨论大概可能永远都只能是猜测,此事的真相很难完全查明白。但凌岁寒已知晓了俞开霁欺骗自己的原因,别的事并不怎么在意,点点头道:“好吧,我明白了。多谢你的答案。你们还有问的么?”后一句话,她又转头看向三位同伴询问:“如果没有,那我们先回去了?” “回去?”俞开霁率先发问,甚感诧异,“你们就这么回去?” “不然呢?”凌岁寒道,“误会已经解开,你还想谈什么?” “平心而论,我们的接触并不多,我对你们不够了解,你们对我也不够了解,你凭什么相信我今天所说的都是真话?不怕我又骗你们。” “怕?干嘛要怕?就算你说的是假话,甭管今后你又要使什么诡计,大不了我们继续见招拆招。但今天嘛,我找不到你说谎的证据,至少今天是信你的。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凌岁寒继续问她的三位同伴,“你们呢?” 其实,凌岁寒此时言行,最感到惊讶的不是俞开霁,而是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 这可不是从前那个极端偏执、睚眦必报的凌岁寒。 既然连凌岁寒都是这样的态度,尹若游对俞开霁虽还未完全放下戒心,却也懒得再当恶人,微笑颔首道:“我们确实是从来不怕阴谋诡计的。” 因为,很少有人玩阴谋能玩得过她。 颜如舜与谢缘觉便更不可能有反对意见。 俞开霁忍不住笑了:“可我已经骗了你们一次,我还以为……你们会用江湖人的方式处理这件事。” “若在以前,说不定是会的。甚至,恐怕我连你的解释都不会听,直接与你动手。现在嘛……”凌岁寒歪着头想了一想,“什么是江湖人的方式?江湖之中形形色色那么多人,全都是不一样的。前些日子我听定山派的凌知白说过一句话,好像还蛮有道理的,叫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我们得理解与我们不同的人,这才是万象人间。” 她确实能够理解俞开霁。 在刚刚听罢俞开霁对自己身世的自述之后,凌岁寒心有戚戚然,颇有共鸣之感。倘若凌家不曾遭遇变故,或许,她会有着与俞开霁差不多的经历…… 出身于将门世家,家中先辈世代征战沙场,为国尽忠。曾经的凌澄又怎会没有致君济民的抱负? 只不过,现如今,她是凌岁寒。 她突然微微躬身,算是向俞开霁行了一礼,便真的准备告辞,刚转过身,才迈出一步,又情不自禁停下,终究还是没忍住道:“最后一个问题——致君尧舜,可如果当今君主不是尧舜,而是桀纣,你又当如何?” 俞开霁愕然失色:“这话从何说起?圣人雄才大略,是千古一遇的英主。只是……只是天下承平已久,他对朝政才不免有些懈怠,近些来被奸臣小人蒙蔽……” “既被奸臣小人蒙蔽,还能称得上是英主吗?” 说完这句以后,凌岁寒没有等俞开霁的回答,终于不再回头,径直往前走去。 四人离开俞家,再度坐上马车,往无日坊的方向行驶而去。车厢内,谢缘觉靠着厢壁,阖目休息;颜如舜与尹若游则交换了数个眼神。 凌岁寒偏头瞧她们一眼,直截了当问道:“你们看来看去的干什么?有话直说啊。” 颜如舜踌躇道:“我们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凌岁寒道:“我刚才说的话可太多了,哪句?” 颜如舜道:“如果当今君主不是尧舜,而是桀纣,你又当如何?” 正在休息的谢缘觉缓缓睁开双眸。 凌岁寒道:“我问的是俞开霁。” 尹若游道:“可你不是一直想要进铁鹰卫做事吗?” 凌岁寒一时语塞,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过后才郑重道:“无论我身在何处,我只会做我认为正确的事,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规矩可以控制我。对于我而言,达官显贵与黎民百姓没有区别,君与臣也没有区别,只有好人与恶人才有区别。” 要知她们才刚刚联手杀了尚知仁,这句“君与臣没有区别”可谓含义深远。 颜如舜的心一下子沉下来,缓慢又慎重地道:“佛门讲究众生平等,我是认同的。但只是我认同、我们认同没有用处。事实是,从古至今,这世上的人从来没有真正平等过。就像……若是我们要杀一个普通小贼,轻而易举;但为了除去一个尚知仁,我们付出的代价可不小,还害了那么多魏家仆役的性命。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其中是不是有无辜……” 更何况当今天子?要杀他,必定造成天下动荡。 凌岁寒完全没料到对方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份,自然没听懂她话里隐藏的意思,尹若游却是瞬间了然。 那又怎么样呢?尹若游并不在乎天下,并不在乎这丑陋肮脏的人间。她唯一忧虑的是弑君这个行为太过危险,她从前无所谓自己的性命,现在却很在意自己的朋友们的性命。 颜如舜满是无奈,突然问道:“舍迦认为呢?” 猜也猜得到,以谢缘觉的性格,她不可能接受弑君成功之后带来的后果。颜如舜是希望谢缘觉能说出一番有道理的话,或许能稍稍改变凌岁寒的想法。不过,理智归理智,颜如舜内心其实很明白,所谓的天下太遥远,父母的血海深仇则是实实在在发生在凌岁寒身上的,真的要她放弃,这太过残忍。 自己也绝对没有资格这么做。 颜如舜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还是望向谢缘觉,等她说话。 可惜在不知道凌岁寒的真实身份以前,谢缘觉实在猜不到凌岁寒会有弑君的心思,当然更不懂颜如舜询问自己的目的,她只是神色悠远,若有所思:“方才俞司阶说,历朝历代都有贪官污吏,而历朝历代也都有惩治贪官污吏的律法,却从未有哪本律典记载了天子犯错,应该如何处置……” 国朝称天子为圣人,然而圣人从不是真的完美无缺的圣人,天子是会犯错的,谢缘觉现在很明白。而一个人手中的权力越大,他犯了错,造成的危害也就越大,谢缘觉现在更加明白。 如果有朝一日,因为天子的错误,令天下百姓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仍不用接受一点惩罚,这是对的吗? 谢缘觉不禁又一次质疑起了大崇律法。 或者说,历朝历代的律法。 凌岁寒登时亮起眼睛,只觉舍迦不愧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在最重要的这件事上与自己想法一致,她几乎想要呐喊出来——是啊!那当然只能私下来处置! 她终究是忍住了这句话没说。 颜如舜替她发问:“那你是认为,可以对天子动用私刑?” 谢缘觉道:“没有人能做得到。” 颜如舜笑道:“我们只是随便聊天。如果呢?如果有人能做得到呢?” “自是不可。”谢缘觉不假思索道,“即使做得到,如你所说,要付出的代价不小,会牵连太多无辜。” 凌岁寒的眼神又在瞬间失去光彩,甚至神色渐渐变得有些黯淡。 颜如舜与尹若游也都不再言语。 谢缘觉再次靠上厢壁,合上双目,休养精神。她不愿动脑,不应该动脑,然而这个问题此时仍不停地在她的脑子里盘旋。 ——天子犯错,究竟应该如何处置? 马车徐徐驶进无日坊,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青石地板,发出一连串“咯吱咯吱”的声响。前方道路旁一座小屋的木门被缓缓推开,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好奇地观望半晌,直到看见是她们四人下车,脸上蓦地露出笑容,直接蹦了出来。 “姐姐!你们终于回来了!” “小彩灯,是你。” 第115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二) 自从吃了她们送给自己的那包蜜饯果子,小彩灯便对这四位姐姐印象极好。前些日子听说她们陷入风波,不知去向,她心底一直暗暗为她们担忧,如今终于见到她们平安归来,小孩子不掩饰自己的欢喜,满脸笑意地仰起头,还牵着她们的衣角,叽叽咕咕问了许多话。 欢快的声音将附近其他屋舍里的老幼女眷都引出了门。恰而此时,暮鼓声响,不过一会儿,在外劳作了一整日的无日坊居民们陆陆续续回到他们的家,看见颜尹凌谢四人都很热情。 这可让她们有些糊涂了。 “我听说凌知白她们说,这些天因为我们的缘故,官府的人常常来找你们麻烦。”凌岁寒开门见山地问,“是我们连累你们,你们就一点都不生气吗?” “不算什么麻烦,就是来找我们问了几次话。之前那些天一直有定山派的侠士陪着我们呢,定山派在武林在民间威望都很高,那些官兵看在定山的面子上,也不会与我们太过为难。”常萍身为牙人,口才自然最好,为人处世也最落落大方,因此由她代表她身后的老百姓们发言,接着笑道,“而且,定山派的那几位侠客也与我们说过了,你们的案子是一桩冤案,他们正在努力想办法给你们洗脱冤屈,希望我们认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不要迁怒你们。” 在场其余百姓纷纷附和。 其实,最初这些百姓误认为她们是出手阔绰的豪门贵女,是以有意讨好她们,是希望能从她们的身上得到一点利益,实际上与她们总觉得有隔阂,并不够亲近。而今她们遭受了冤屈,被朝廷官府的官老爷们欺负,反而让这些百姓生出一个念头: ——原来她们和自己是一类人。 其中有一位名唤倪祥的男子,是在茶楼做茶博士的,曾经因为没能招待好一位贵客,恰巧那贵客又在那天丢了钱袋,遂把他冤枉成窃贼,让他在大牢里被关了几日。作为有经验的过来人,他特意嘱咐凌岁寒,如今出狱,一定要用柚子叶盥洗,才能彻底除去晦气。 众人又欢欢喜喜说了几句话,颜如舜抬首望向晦暗的天穹,忽然笑道:“你们才回家,都吃过晚食了吗?要不今天你们到我们家坐坐?” 在陈家庄居住的这些天,陈娟买了许多肉菜食物存放在庄内的厨房里,她们根本没来得及吃完,为避免浪费,便带上马车,一路带了回来。此时颜如舜邀请众人进入昙华馆,直接在院子里拼了几张桌子,大伙儿围桌而坐,随后颜如舜又与几个擅长做饭做菜的百姓比如庞亮与杨满娘一同前往了后厨。 冷清了数日的昙华馆,又变得喧哗热闹起来。 按理而言,尹若游本应是最习惯这种喧哗热闹的场合,然而此刻昙华馆的热闹与从前她在醉花楼的热闹完全不一样,竟让她感觉略微有些不适应。她坐在人群中间,看着四周一张张平凡的黝黑面孔,默然良久,倏地发觉自己似乎也正在被别人注视着。 她当即转头,遂与常萍双目相对。 对于常萍来说,这实在是一张很有冲击力的脸,尤其是在夕阳彩霞的映照之下,更显明艳。常萍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笑道:“我不是故意盯你的,就是有些好奇,想要问问你……” 尹若游道:“问什么?” 常萍道:“问你今后都打算住在这里吗?” 尹若游沉吟道:“大概会是吧。” 常萍道:“你不要担心,这地方虽然破旧,但这里的人都很好,所以……所以……” 到底所以什么,她半晌没说个明白,尹若游甚为疑惑,想了一想,没忍住先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这里的人都很好……那民间市井里的所有老百姓,也全都是这么好吗?” 原来就在刚刚,尹若游突然意识到一件她从前从未想过的事。 尽管在她十岁以前,她本来亦是生长在民间市井里的百姓,但那些年母亲因为遭遇背叛的缘故,心结未解,不许她与附近乡亲来往,总是告诫她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信,绝不可以与任何人交心。她与母亲感情极深,自然很听母亲的话,这导致她明明也曾是一名普通百姓,却对这人世间的黎民黔首完全没了解。 “那当然不是。”常萍这句不假思索的回答,反而令尹若游安心。 一种“果然如此”的安心。 “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的人可太多了,好的坏的黑的白的我全都接触过,才渐渐发现,一个地方的环境风气有时候很能影响一个人,甚至改变一个人。”常萍接着道,“四年多前我刚来无日坊,便感觉这里的风气很好。虽然这儿这么多人都早出晚归的,很少能见面,但大伙儿认识了许多年,关系一直很不错,有什么事都能互相帮忙的。” 她们对话期间,一旁众人正在各自聊天。 然而不似那些世家大族文人墨客的聚会,满口风雅文章,他们聊的都是近来的辛苦,充满了各种牢骚,倒是在品尝桌上摆着的现成点心的时候会露出欢颜。这些点心也全是陈娟送给颜如舜等人,由颜如舜等人从陈家庄带来的,各式各样,口味甚佳,他们还真从未吃过。 一片闹哄哄中,凌岁寒仍然清楚地听见了常萍与尹若游的对话,了然道:“难怪,我听说你是长安城内有名的牙人,你赚的钱应该不算太少,你却也选择住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常萍笑道:“虽然我扮男装扮得还不错,但与人相处久了,会有人看出我的破绽。无日坊的朋友们便几乎都知道我是女儿身,他们却都替我瞒着,从来不对外说。” “但你干嘛一定要女扮男装呢?长安城有不少女商,应该也不禁止女子做牙人吧。你既然明明是女人,非得扮成男人,难道不觉得别扭难受吗?”凌岁寒很认同自己的女子身份,是以对此早有疑惑。 常萍面露犹豫之色。 这本是一个秘密,哪怕她知道她们都是好人,她也不愿轻易透露自己的秘密,只不过在今天……她又侧首瞧了尹若游一眼,目前为止,她是无日坊众多百姓里,唯一一个知道这名女子真实身份的人。她猜了许久对方为何会来无日坊居住,自认为猜出原因。为让对方安心,她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秘密。 “为了躲人。有人好像一直在找我,我扮成男人,她就没那么容易查到我的下落。” 凌岁寒奇道:“躲谁?你的仇家吗?” 在还未听到对方回答的刹那儿,凌岁寒已经在心里做下决定,倘若常萍真有什么敌人要对其不利,她必会帮常萍解决了那仇敌。 “仇家?”常萍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算不算是仇家……或许是吧,但我早就已经放下这件事了,不想再提起从前,我现在过得很好。” 凌岁寒大感惊讶,她向来对恩怨看得很重,是有仇必报的性子,因此她不太能理解常萍的心态。若只是普通的小纠纷小恩怨也就罢了,但常萍似乎已来长安多年,还有人在坚持找她,这仇恐怕不小。若是深仇大恨,那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吗? 常萍果然不再提这个话题,转而倾身,凑到尹若游耳边,轻声道:“所以你不要担忧,你的身份,我肯定会替你隐瞒的。就算以后大伙儿都知道了你的身份,我觉得他们应该也不会随随便便往外说。” 尹若游神色一凛,看向常萍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我的身份?” 常萍继续压低声音:“我以前去过无日坊和客人谈生意,曾经见过你跳舞。你是从醉花楼逃出来的吧?” 其实常萍猜得不算太准,如今尚知仁已死,醉花楼自然已束缚不了尹若游,她不需要再惧怕什么,但看着常萍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心中似有涟漪微动,过了片刻,方轻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跳过舞了……” 回荡在长安各街各巷的暮鼓声已渐渐停歇,日落月升,天色愈发黯淡,颜如舜与杨满娘等人端着已烧好的几样饭菜从厨房走来,凌岁寒则起身去卧房拿了几盏灯点燃,放在院里的桌上为众人照亮。 可惜,院里树影缭乱,只凭这几点微弱灯火,四周依然昏昏暗暗。 谢缘觉其实很不喜欢黑夜,遂问道:“小彩灯,你家还有灯笼吗?” “当然有呀。”女童笑道,“快要万寿节了,我和阿翁已经提前编了好多灯笼。” 谢缘觉不解道:“为何万寿节要提前编灯笼?” 元寅笑着解释道:“万寿节,圣人寿辰,当夜宵禁解除,街上必定很热闹,是灯笼大卖的时候。” 凌岁寒一听见“万寿”两个字便很是不悦,即刻道:“早卖晚卖都是卖,我们今天想买这些灯笼,老丈能卖给我们吗?” 旋即她叫了一部分人,随她一同到元家拿灯笼。 元寅做了几十年的灯笼,手艺着实不俗。桃花灯,莲花灯,牡丹灯,牛角灯,双鱼灯,走马灯,龙凤呈祥灯,各式各样,都精美异常,逐一点燃,如一簇簇闪烁的星星,挂在昙华馆内各处的房檐下与树梢上,照得四方一片明亮如昼,令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发出惊叹。 毕竟灯油费钱,若无特殊情况,普通百姓在家一般不会点灯。除却上元与中秋以及万寿等佳节,他们能趁着开放宵禁的机会,在长街灯火中游乐,平时在夜里则难得看见如此光明。 而这世上大多数人,永远喜欢光明胜过黑暗。因此这会儿众人心情舒畅,只觉得这顿饭比他们往日吃的饭可口百倍。 凌岁寒手中还剩下最后一盏白兔灯未挂,她略一迟疑,提灯入座,把灯笼放在了谢缘觉身边,并不言语,拿起面前桌上的筷子吃饭。谢缘觉见状微微一愕,她幼年身体比现在还弱,每逢元宵盛会,街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她反而更不能出门,那时候符离逛完灯会,总会买一大堆灯笼,挂满她所住的小院,其中白兔灯是必不可少的。 可那日凌岁寒拿出的那本过所文书绝不是假的,何况凌岁寒确实已经知道“舍迦”是自己的小字,是否是自己想得太多……谢缘觉盯着那盏白兔灯,一时出了神,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姐姐喜欢这盏灯吗?”小彩灯很自豪地道,“这是我自己做的!” 谢缘觉收回飘远的思绪,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童:“是你做自己的?” “也不能算是我一个人做的。”小彩灯又有些不好意思,“是阿翁教我做的。” “你才这么小,在你阿翁指导之下能做得如此漂亮,那已经很难得。”谢缘觉忽然好奇问道,“你今年有多少岁了?” 小彩灯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十岁。” 谢缘觉闻言颇感讶异,这孩子长得太过瘦小,明明看相貌,最多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刹那间谢缘觉又想起之前她在无日坊见过的另一名叫做阮翠的少女,自称已有十五岁,然则面黄肌瘦,看起来也比其实际年龄要小得多。 而谢缘觉自己尽管从小多病,同样身体瘦弱,肌肤苍白不见血色,却日日有奇珍异药滋养,养得如琉璃般脆弱又美丽,与阮翠和小彩灯的那种寡瘦完全不同。 她心底不由得生出别样情绪,沉思道:“小彩灯是你的外号,我一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摇首道:“我还没有大名。” 眼见谢缘觉眼中流露出困惑,元寅再次解释道:“本来她的大名该由她父母来取,可惜这孩子的父母死得早,老朽没读过多少书,也就一直没能给她想出什么好名字。” 但人怎么能没有名字? 这是一个人来过这世间的证明。 谢缘觉非常在意这一点,想了又想,终究忍不住开口试探道:“如果老丈不嫌弃,我来给她取一个名?” 此言一出,小彩灯瞬间亮起眼睛。 元寅低头看了看孙女眼中的期待,拱手一笑道:“那老朽求之不得。” 谢缘觉的声音始终很轻,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入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的耳朵,她们正在与旁边其他的百姓说话谈天,此刻也都充满好奇地转过头来。 夜风萧萧,吹得满院花灯摇摇,与天穹明月星辰交相辉映。 谢缘觉仰起头,万千璀璨皆入眼眸,倏然轻轻吟了一首短诗:“弦管声繁闹不眠,万灯如昼照长安。人生百岁能多少,且醉尊前一笑欢。” 颜如舜问:“这是谁的诗?” 谢缘觉道:“昙华馆的第一任主人卢彦卿。” 颜如舜恍然大悟,小彩灯却不理解。 “昙华馆?这是什么东西?” “便是我们现在所住的这座宅院。” “啊?这宅子还有第一任主人吗?可是我在这里住了十年,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他不是本朝人物,而是荣朝的一位权臣,距今已有三百余年。” “三百多年?”小彩灯不禁“哇”了一声,又扳起指头算了算,“这么长。” 谢缘觉伸手摸了摸女童的头发,轻声道:“令翁制灯的手艺高超,你做的灯甚精美。不如,我以‘万灯如昼照长安’为出处,你就叫元如昼,好吗?” “元如昼?元如昼……如昼……”小彩灯默默念了好几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真好听!姐姐,谢谢你!我有名字啦!”她说着又一下子跳了起来,两三步跑到了常萍的面前,“萍姐姐,我有名字啦,是谢姐姐给我取的,就叫元如昼!”随后再跑到杨满娘和阮大嫂、阮翠等等她所熟悉的长辈与朋友面前,告知她们这个喜讯。 看着她的这一系列举动,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的唇角也都情不自禁地微微扬了扬。 唯独凌岁寒把目光移向谢缘觉:“你笑了。” 这声音就在耳畔,谢缘觉愣了下,意识到凌岁寒是在对自己说话。 “你很少笑的。”凌岁寒在心里补上一句,当然是现在,舍迦幼时的笑容很多,便如同小彩灯那般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的,为什么不多笑笑呢?” 谢缘觉无法告诉她真正的答案,静默须臾,只能用一句假话回答:“或许是让我喜欢的东西不多。” 凌岁寒锁起眉头,显然更加困惑。 这时候,在场的众多百姓大都把这顿饭吃完,满桌杯盘狼藉。 明日一大早,他们还得出门做工,是以即使他们舍不得这满院的华灯璀璨,也不得不向四位主人告辞,各自回家安歇。 送走众人,昙华馆又变得安静许多,尹若游仍然坐在院里灯下,忽向谢缘觉道:“那你喜欢舞吗?” 谢缘觉疑道:“武?” “不是武功的武,是舞蹈的舞。”尹若游微笑道,“我记得在善照寺,你便对我的舞技很感兴趣。我们曾有过约定,或者说交易,你为我解毒,我为你跳一支舞。只不过当时的地点与时间都不合适。现在,你还想要看吗?” 第116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三) 谢缘觉现在不想。 她当然喜欢观舞,还喜欢听歌,喜欢赏曲,喜欢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是以最初,在听说了坊间关于“银龙女”尹若游的种种传闻以后,她便希望能够亲眼见识一下这位长安第一舞姬的舞技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美妙。直到后来她了解了尹若游的身世经历,一旦想象过往十年尹若游在醉花楼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总会忍不住地心疼难过。 现而今尹若游终于获得自由,她又怎么能让她再触碰那段伤心回忆? 所以谢缘觉摇了摇头。 尹若游奇道:“为什么?” 谢缘觉道:“你说得对,那是我们曾经的交易,那时候我们互不熟悉,才会有此交易。可是朋友之间,是不应该谈交易的。” 尽管最近这段时日,谢缘觉常常会生出后悔的念头,不该与她们越走越近,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密。然而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她们四人如今确确实实是朋友,这一点谁都否认不了,她也坦率地说了出来。 尹若游默然一瞬,又莞尔笑道:“那我为朋友跳舞,总是可以的吧?你们也不想看吗?” 后一句话,自然是在询问颜如舜与凌岁寒。 颜如舜抱起桌上还剩下一半的酒坛,倒了碗酒,只是喝酒,没有说话。 凌岁寒果断道:“不需要。我们想不想,一点也不重要。你用不着为我们、为任何人跳舞。” “如果我说,我也很想跳呢?”这句话确实让她们颇感诧异,尹若游则说着顿了顿,转首望向一旁的翠树,神色悠远,“其实我小时候很爱跳舞。在我还未到醉花楼以前,我已忘了是哪一年,大概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我在家门口扫落叶,长风一起,卷得花叶在空中飞舞,那就像是一场舞蹈。我看入迷,扔下扫帚,情不自禁地随着它们舞起来。从此以后,跳舞便成为了我最大的爱好。到了醉花楼,他们发现我在这方面颇有天赋,遂请了名师教授于我,我确是用心在学。再后来,我的舞技在长安越发出名,甚至价值千金,我却也越发感觉到厌恶……自和你们认识以来,我是有许久没再跳舞了,所以今天我想试一试,还能不能找回我小时候的感觉……” 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感觉。 她旋即站起身,最后道了一句:“我去换件衣裳。”便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的方向。 望着她款款而行的背影,颜如舜沉思片晌,竟也一边起身往前走,一边说道:“你们坐吧,我很快回来。” 凌岁寒纳罕道:“重明去干什么?” “等她回来以后便知道了。”谢缘觉不似凌岁寒那般沉不住气,很耐心地等待,过了会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凌岁寒迅速抓住她冰凉的手腕,脱口道:“你的身体能喝酒吗?” 谢缘觉道:“这是桃花酿,是果酒。” 当然,即使是果酒,能喝,但最好不要喝,更不能多喝。只不过今夜的氛围实在很好,谢缘觉难得想稍微放肆一下。凌岁寒仍颇为犹豫,握着谢缘觉的手腕并未松开,半晌道:“你的手太凉了。”随即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谢缘觉披上。 如此一来,凌岁寒的身上就只有一件单衣。 “可你……” “我没什么的,你也知道,我因为练阿鼻刀的关系,身体肌肤比常人更烫,又怎么会怕冷?” 两人说到这里,忽见前方人影闪现,原来是颜如舜更先走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走到庭院中央一株大树旁倚着,慢悠悠地扇着风。 凌岁寒莫名其妙道:“还没到夏天呢,你居然觉得热吗?” 颜如舜笑而不语,目光望着前方。 远处不见灯火的昏沉夜色里,身着一袭丹碧间色花笼裙的尹若游缓缓走出,渐渐来至如繁星璀璨的花灯之下,微抬素臂,如云霞一般颜色的彩带披帛随之而起,这场水云舞就此开始了。 凌岁寒与谢缘觉都瞬间不再言语,甚至屏住了呼吸。 简单的语言不能够形容这场舞蹈有那么令人惊艳,她姿态轻盈,广袖开合,尽管没有乐曲的伴奏,偌大的庭院静谧无比,反而令她每一次旋身,每一个动作,甚至脸上的每一点细微表情,都发挥到了极致,诠释着“美”的含义。 灯火煌煌,可所有的灯火都不如她耀眼。 而与此同时,颜如舜亦将右手一扬,倏地从她的袖子里飞出万千彩花。若是眼尖之人可以发现,它们并非真正的鲜花,而是用彩纸剪成的纸花。 飞花满天,并不落地,颜如舜手中的扇子扇动着夜风,令它们恍若有生命的蝴蝶般围绕着尹若游飞舞。 竟与尹若游的舞蹈配合得极为默契。 尹若游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微的错愕,旋即,她又一笑,在百花之中她身姿舞动得越来越快,仿佛是将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了这场倾世之舞。 谢缘觉的眼角不由得渗出了一点泪。 虽然这会儿凌岁寒全神贯注,目光都在尹若游的身上,但习武之人的五感敏锐,听见谢缘觉的呼吸似乎与平时有些不同,她下意识侧过头,看见谢缘觉眼眸中晶莹的泪光。凌岁寒一直都知道,谢缘觉天生柔软心肠,情感丰富,而她虽不像谢缘觉那么多情多感,但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同样有一种感动的情绪在翻腾。因此她完全明白,谢缘觉落下的泪是因为什么缘故。 她们真正看到了翱翔于九天之上、水云之间的龙女。 那无拘无束的自由力量。 凌岁寒并未说话,视线再一次移向前方庭院中央尹若游的身上。 然则凌岁寒不晓得的是,谢缘觉泪珠落下的同时,心口又觉得隐隐疼痛。果然,师君说得一点不错,只要自己离开长生谷,那些红尘俗事会让自己修炼了十年的静气功夫毁于一旦,谢缘觉暗暗地心想,可这真的算是俗事?刹那间谢缘觉第一次对于“俗事”的含义生出了疑惑。 纵使此为红尘俗事,那依然值得。 能够亲眼看见这一场自由无拘的舞,谢缘觉认为,即使自己的病痛再度发作,那也依然值得。 不过,谢缘觉不愿在这种时候,让她们发现自己的异常,扫了她们的兴。所幸此时凌岁寒的注意力不在她的身上,她肩上又有凌岁寒刚刚给她披上的外袍,借着这外袍的遮掩,她右手悄悄从配囊里拿出一个药瓶,倒了一枚“水玉明心丸”在掌心,再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举到唇边,药丸入口,同时将杯中的桃花酿一饮而下。 彩花还在半空之中飞舞,尹若游的舞蹈渐渐停歇。 百花也随之落在了她的足边。 她双目凝望向正对面的谢缘觉,微微一笑,笑意里带了两分难得的俏皮:“水云舞本应是在水上起舞,才能完全发挥它的特点。我本想以后若有机会,再寻一处合适的水域为你们跳一曲。可你这个模样……到底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 谢缘觉道:“我不曾见过从前的水云舞,也不在意从前的水云舞。从今夜你这一支舞已可得知,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地方,我想……无论哪里都可以是你的天地。” 尹若游静默一阵,不知又过了多久,才慢慢地蹲下身,捡起足边的彩纸花瓣,全部捧在双手掌心中,笑道:“这得多谢你。”她抬手看着颜如舜的眼睛:“不过这是怎么做到的?” “扇戏。”颜如舜笑道,“这叫做扇戏,是戏法里的一种。我从前行走江湖,为赚钱养活自己,不止一次在街上或酒楼里表演过,所以有现成的纸花瓣。” 凌岁寒惊叹道:“这也是戏法?我还以为戏法都是凭空变东西那种呢。” 颜如舜笑道:“戏法本就包罗万象,有很多种类。而扇戏纯粹是练手的灵活与技巧,毕竟任何戏法都是离不开这一双手的。据我所知,还有一些扇戏,乃是用扇子操纵纸人傀儡,让它们在空中动起来,甚至演出故事。而我嘛,一般只用纸花或纸蝴蝶,便是因为它们足够漂亮。” 谢缘觉听得好奇:“明日若有空,我还能再看一次吗?” 颜如舜道:“明日?” 谢缘觉道:“我这会儿想睡觉了。” “也是,天太晚了,你是应该早些休息的,那我送你到卧房?”凌岁寒发觉谢缘觉的呼吸好像还是与平时不太相同,心下生出些许担忧,立刻开口。 而谢缘觉点点头,没有拒绝。 不过片刻,她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庭院里只余下颜如舜与尹若游两个人,显得更安静了几分。 “你也要休息了吗?”颜如舜问。 尹若游摇摇头,还低头看着手掌心捧着的纸花瓣,忽道:“我想学,你教教我吧。” 颜如舜略感惊讶:“学刚才的扇戏?” 尹若游扬眉:“不可以吗?” 颜如舜不禁愣了一小会儿,此刻尹若游脸上的表情极为生动鲜活,比她本来的美貌更令颜如舜惊艳。于是颜如舜也很快展颜一笑,颔首道:“当然可以。”继而将自己手中的折扇递给了对方:“你先自己试试?” 尹若游接过折扇,思索片刻,将手中的纸花瓣往空中一抛,另一只手扇起扇子。 作为是习武之人,她的身材看起来纤细,使出的力气并不小,无数纸花瓣很轻松地被她扇起来,越飞越高,却不能像颜如舜那般令它们优美灵动地飞舞,仿佛是真的赋予了它们生命一般。是以又过不久,这些纸花瓣离尹若游越来越远,她的扇子再扇不到它们,它们也就逐渐落下地。 尹若游无奈地收回扇子,转身面向颜如舜,朝着她摊了摊手。 颜如舜哑然失笑:“你别着急,其实这个不难,只要掌握力道技巧便好。”她说着蹲下身,将散落满地的纸花瓣全部捡起,继而走到尹若游的身后,握住尹若游握扇的手,再次把所有的纸花瓣抛往上空,一边手把手带着对方扇动花瓣,一边给对方讲解其中的技巧。 而这个姿势,相当于她环抱住了尹若游。 刹那间尹若游的心跳加快数倍。砰砰砰恍若鼓声响在她耳边,让她根本没听清颜如舜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她偏了偏头,看向颜如舜的侧脸,也看向颜如舜脸上长长的伤疤。两人握扇的右手同时放下,本在不停飞舞的纸花瓣缓缓落到她们的发上与肩上。颜如舜呆了呆,才问道:“你不是想学吗?怎么不动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突然觉得你之前说的话好像有些道理,或许这个人世间……确实也有一些美好之处……”尹若游的眼中有繁星灯火,更有颜如舜的容颜,“那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认为的?” 关于这个问题,尹若游很早便觉好奇。 在她知道颜如舜的身世以后,她的惊讶到达顶峰。 原来颜如舜的过往经历遭遇,完全不比自己好上多少。至少她自己还有母亲的疼爱,母亲对毫无保留的爱,一直珍藏在她的内心深处,让她足以抵挡这些年的所有痛苦折磨。可是颜如舜的少年时代,恐怕从未真正体会过“爱”是什么。 ——她凭什么还会认为这个人间美好,凭什么还会觉得这个人间值得珍惜? 颜如舜恍惚了一阵,好像才理解尹若游这个问题的意思,她又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容像秋风,洒脱与寂寥竟都能藏在其中:“你晓得的,我之前与你说过,袁成豪每回作案,都要先派我到对方家中打探情况。因为这个缘故,我见过无数户人家的生活的情景画面,见过他们的喜怒哀乐,见过他们因为小事而起争执闹矛盾,也见过他们对彼此之间的关心关爱,还见过他们在夜间闲话聊天,说起白日里所做的一件小小善事的时候的欢喜雀跃。当然,我见过的肮脏丑陋也不少,可若是细细算来,这人世间的美好总是比丑陋更多的。” “可是……这样的人间,你觉得你不配,对吗?”尹若游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终于在这一刹那儿看懂颜如舜笑容的深意。 这句话太直接,也太剜心。 颜如舜却没有否认,在许久的静默以后,居然颔首笑道:“到最后,这一切的美好……终究都是会毁灭在我的手里。” “是毁灭在袁成豪的手里。”尹若游坚定地道,“不是你的手里。” “没什么区别。作恶就是作恶,给自己的恶找理由,是最懦弱的行为。” “那我之前骗了你们几次,你又为何要给我找理由呢?” “我和你不一样。你从来不曾真正做过恶,你只是想要摆脱泥沼,挣扎出一条光明坦荡的路。” 其实这些话,颜如舜本来不愿透露给任何人。偏偏今晚的气氛不同寻常,四周花灯随风摇摆,闪烁的灯火映入她与尹若游的瞳孔,让她忍不住与尹若游交心:“而我是不值得被拯救的。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人间,如果……” 一句话尚未说完,她的嘴唇忽然覆上轻柔的触感。 是尹若游在瞬间伸手捂住了她的口。 “但我需要你。”尹若游微微仰起头,身体与颜如舜挨得极近,唇几乎贴上了自己的手背,“至少,对于我而言,这人世间无论有多少美好,你是其中最完美的化身。所以我需要你。” 第117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四) 鸟雀啼窗,天光渐明。 又是一夜过去,颜如舜躺在床榻上,其实一夜都没怎么睡着。昨夜尹若游的那句话一直翻来覆去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可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一句很普通的朋友之间的安排,自己想这么多做什么呢? 只不过她不知如何回应这句“安慰”,在当时沉默了太久,尹若游继续望着她,也未再言语。两人吹了好一会儿夜风,终究是她开口表示天色已晚,劝尹若游早些回房休息,要完全学会扇戏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可以等之后有空再慢慢练习。 颜如舜忽然从床榻上坐起来,深深呼出一口气,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各种思绪全部抛开。那句“安慰”的真正含义被她下意识忽略,下意识选择不去往深处思考,她似乎又恢复如常,走出了房门。 今日是她们四人重回昙华馆的第一个清晨,她决定到厨房多做几样小菜。 朝食的时候,日光投射入窗棂,她们依然围坐在同一张桌边。尹若游照例先给乌鸦“如愿”喂了些碎米和生肉,再侧首看了颜如舜一眼,拿起筷子吃饭,始终没说一个字。 “你们俩怎么了?”凌岁寒若有疑问便不喜藏在心里,“我怎么感觉你们怪怪的。” “我们能怎么?是你错觉吧?”颜如舜笑着将话锋一转,“你还想到铁鹰卫当官吗?” 说实话,凌岁寒不想,很不想。可惜她实在没想出还能有什么方法可以接近谢泰,迟疑道:“胡振川死了,铁鹰卫现在连个头头都没有,即使我想,他们也肯定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收人。等朝廷任命了新的铁鹰卫大将军之后……再考虑吧。” 尹若游道:“那我们先办舍迦的事。” 谢缘觉道:“我的事?” 尹若游道:“你不是想成名吗?” “是。”谢缘觉点点头,想了一想,恍然道,“你曾经提过,如果我成了名,又被袁成豪得知,他或许会来找我治伤。” “不错,这是我的私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彭烈给我们的联络方式完全不管用,现在只能试一试这个法子。”尹若游道,“但成名既是你的心愿,我自然会尽力帮你。” 谢缘觉道:“你准备如何做?” 尹若游道:“你之前是如何做的?” 谢缘觉沉吟少顷:“我自出长生谷,从鸿洲到长安,一路上打听了不少名医,与他们比试医术,都是我胜过了他们。” 尹若游的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你希望他们能宣扬你的医术?” 谢缘觉道:“这有何不妥?” 尹若游嗤笑道:“你赢了他们,大部分人反而会对你生出嫉妒之心,即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会把自己输给你的事宣扬出来。况且,你说的那些名医,也只是在他们所住之地的附近一带有名吧?纵然其中有少数襟怀坦荡的君子,他们的确宣扬了你的医术,你也只会在那附近一带有一点点小名气而已。” 颜如舜道:“这倒不是最重要的。依我看,你若只是路过那些地方,不会留下来,不会真正深入其中,就算那一带的人听说了你的医术有多么出神入化,也只是随口聊上几句,过些天便忘了。” 毕竟,一个人的医术再了不起,不能帮到自己又有什么用? 谢缘觉若有所思。 尹若游一听见颜如舜说话,默然须臾,才又接着道:“你如今既决定留在长安,那就得找长安城内极有名望的人替你宣扬。” 要说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当然就属尹若游认识的最多。 凌岁寒皱眉道:“你还要和他们接触吗?” 尹若游微笑道:“这种事,自然须得请可信的人帮忙。善照寺的慈舟法师,出家修行数十载,精通佛法,不少高门贵女甚至后妃公主也常请她讲经。她绝对是长安城内极有名望之人。” 凌岁寒也笑道:“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信的,所以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可信。” 尹若游眼眸中似有光彩流动,莞然道:“我阿母在善照寺得她庇护已有数月,始终没出过什么风波。既然你们都是可信的,我想……也信一信她。当然,请她帮忙只是第一步。待会儿吃过饭,我们先去一趟善照寺,别的计划我们之后慢慢说。” 小半个时辰以后,四人带着乌鸦“如愿”来到善照寺内。 一路上,尹若游都戴着面纱。如今若非有特殊情况,在日常生活之中她已不想再易容,偏偏长安城内认识的人着实她不少,她虽不怕谁,却也不愿再引起风波。 满目翠色,台阶染绿,进入寺中以后她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道:“我先想去看看我阿母。” 颜如舜踌躇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先前她们麻烦缠身,一直不得空,而今终于有时间,她自然必须再见尹素一面,完成母亲生前的嘱托。 尹若游点点头,转而询问谢缘觉:“你要去看看令堂吗?” 自跨进善照寺的大门,谢缘觉的心情就很复杂,闻言久久未语,似在思考之中。她的犹豫让凌岁寒生出疑惑。如果说舍迦回长安这么久都未与睿王见面,一是因为怨她的父亲抛弃了她的母亲,二是因为不想再被困在王府,可是伯母对她一向疼爱,即使与她重逢相认,在知道她的想法以后,应该也会尊重她的意愿,不会强行要求她回家。 那舍迦到底在纠结什么?凌岁寒实在忍不住想问出,谢缘觉终于在这时颔首道了一个“好”字。 这一次,尹若游给她带了正确的路,随后在一处山阶旁与她暂时分手,与颜如舜转身离开。 上了山阶,拐角处在青竹翠叶的掩映下可以看见一座精致的小院。由于裴惠容曾经的特殊身份,她所住的地方十分僻静,院里只有两个中年妇人正坐在石桌边聊天。谢缘觉见她们的相貌颇为熟悉,回忆了一番,才想起她们乃是当年母亲的贴身侍女。是以谢缘觉施展轻功,跃过另一边的围墙,悄悄来到院里主屋的窗边,透过半掩的窗户,一眼望见屋内身着灰色缁衣的裴惠容。 她的心立刻揪了一下,而后发现裴惠容身边竟还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由于侧对着她,让她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听了一会儿母亲与他的对话,忽然听到“铭儿”两个字,她顿时恍然大悟。 这是她的三哥——谢铭。 作为皇室中人,睿王家中子嗣极多,谢缘觉只与她的大哥谢钧、三哥谢铭是一母同胞。 有谢铭在场,谢缘觉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屏住呼吸,继续躲在窗后听他们谈话。谢铭正在询问母亲最近的生活状况,有缺了什么东西,下回他再亲自带来。 “我早和你说过多少遍,你不要再来得这么勤,更不要再带那么多东西。”裴惠容听起来责备的语气里充满疼爱之意,“万一被人发现……你只要做到你上次答应我的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要知道当初睿王之所以与她和离,便是为了切断和裴家的关系,打消天子的疑心与愤怒,若是被天子知晓睿王府的人和她还有私下往来,不知又会召来怎样的祸端。 当然,对于她曾经的夫君谢慎,裴惠容早已经不在意。她怕的是这件事会连累她两个孩子。 “阿母不必担忧,我一直都小心着呢。何况我就来善照寺上个香,谁能说我什么?不过……”谢铭稍稍一顿,又皱着眉道,“您是不知道,近来朝堂又有大事发生,各种风波层出不穷。这种时候,我和大哥怎么能够离开长安?” 谢缘觉不自觉地偏偏头,心生困惑,母亲让大哥三哥离开长安是要做什么? 岂料这之后裴惠容竟然沉默了许久,不再言语。一阵极其沉重的气氛里,谢铭见母亲脸色不佳,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劝慰道:“我们和舍迦的联系是五年前断的,反正她肯定已经活过了十五岁,我估摸她的病也早就痊愈了。只是她还在与父亲闹别扭,那就让她继续留在长生谷,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近朝堂上挺乱的,何必让她回来面临那些风波。” “话虽这般说,不亲眼看到她,我总是不放心。” “阿母放心,过了这段时间,我一定找机会到鸿洲,把妹妹带来见您。” 听到此处,谢缘觉整个人已经完全呆住。 她当然知道裴惠容对于自己的爱,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开人世,这个世上最替自己感到伤心难过的人,毫无疑问绝对是自己的母亲。所以在此之前,她寄希望于时间能够冲淡一切,只要她和母亲长期不见面,双方永远不再联系,或许母亲便能渐渐将自己放下,毕竟还有大哥和三哥可以在母亲膝前尽孝。 可是为什么,明明她们已有整整十年未见,明明她们断了音信联系亦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母亲对自己依然有这么深的牵挂。这终于打破谢缘觉的幻想,让谢缘觉无法再欺骗自己。 ——这世上有些感情,大概是时间冲淡不了的。 接下来,裴惠容和谢铭还在聊着关于谢缘觉的话题。 谢缘觉心潮翻涌,突然间觉得心口绞痛,甚至比之前哪一次都痛得更厉害。她不自禁地捂住胸口,不停地喘着粗气,身体慢慢地滑下来,霍地只听屋内一声厉喝: “是谁?” 听到屋外似乎有些轻微声响,谢铭“唰”的一下抽出腰间长剑,大步走到窗边,又猛地推开窗户,万万没料到看见的是一个蹲在地上的年轻女子。 “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来这儿做什么?” 谢缘觉抬起头,看了谢铭以及谢铭身后的裴惠容,又迅速收回视线:“我是……我是……”五脏六腑翻腾的疼痛让她此时无法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只得先用颤抖的右手拿出腰间配囊里的瓷瓶,倒出药丸服用。 而这时,院里那两名妇人也连忙跑了过来。谢铭冷冷道:“她是你们放进来的?” 那两名妇人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磕头告罪,谢缘觉服下药丸,尽管疼痛未止,但至少能够慢慢开口说话:“不……不是……我是刚刚想爬到那株树上摘果子……”她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所说的那株大树本栽在这座小院的围墙之外,但不少枝叶已经蔓延到了墙内:“没想到身体突然有些不适,所以……所以摔了下来,打扰到诸位,还请莫怪。” 谢铭已走出房门,一步步来到她面前,脸上充满怀疑与戒备,同时将母亲护在身后,显然对她的这番话并不完全相信。 裴惠容闻言则蹙了蹙眉,忍不住上前两步,站在谢铭的身边,目不转睛盯着她道:“身体不适?你是本就有病在身么?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很痛吧?先进屋坐一坐。” “多谢关心,只是一点小病而已,昨日才刚刚痊愈,本来……本来今日不该出门的,是我太过贪玩,才搞成这个样子……我想去一趟医馆,告辞了。”谢缘觉听见母亲的温声细语,心下更痛,勉强站起身,有些慌忙地想要离开。 谢铭当即呵斥:“站住!这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你吼什么呀?”裴惠容轻轻拍了儿子的手背,“她疼成这个样子,一定不是装的,你让她先去看看大夫。” “可是……”谢铭不敢忤逆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缘觉跌跌撞撞地离开,眉头紧锁,“我们都没弄清楚她的身份,您怎么就这么放她走了?” 谢铭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疑惑。要知道裴惠容性子虽温和,但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女,后来嫁给当朝亲王为妻,经历了无数风谲云诡,绝不会是天真的烂好人。 裴惠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依然遥遥望着前方:“你有没有觉得她……她的相貌与舍迦有些相似?而且,她也有病在身。” 谢铭一怔,认真思索了片刻:“好像是有一点,但如果是舍迦,她为什么不直接与您相认?当初她是因为您才和阿父闹了那么久的别扭,她也一定很想您,要来见你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况且天下会生病的人数不胜数,这连巧合都算不上。” 裴惠容明白儿子的话有道理,可不知为何方才看到那女孩的一瞬间她心中便充满了怜爱,喟叹道:“她显然是真的患了病,谁会派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来跟踪监视你呢?刚刚她说的话应该不假,你莫要找她的麻烦。” 谢铭无奈道:“她已经走远了,我就算想找她麻烦现在也根本没地方找。” 撑着最后的力气,谢缘觉离开小院,趔趔趄趄下了山阶。凌岁寒百无聊赖地站在树旁,本折了一根树枝在逗“如愿”玩耍,忽见前方谢缘觉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走路姿态却很不对劲。她大吃一惊,丢下树枝,足尖一点,蓦地掠到了谢缘觉身边,扶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 “如愿”感觉到自己主人的异常,也急得嘎嘎嘎叫起来。 “劳烦你带我到更清静一些的地方。”谢缘觉发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晕,为避免自己陷入昏迷之中,她连忙摸出数枚银针,刺入自己身上七处要穴。 凌岁寒有无数的话想问,但见谢缘觉这幅模样,只能暂时压下所有的疑虑,直接将她背在背上,再次施展轻身功夫,片刻之后来到一片绿竹林,缓缓将谢缘觉放下。 在路上,谢缘觉又服了一枚“水玉明心丸”,仍然没什么效果,遂立刻盘腿坐在草地上,阖目修炼菩提心法。 然而这会儿,她的心是乱的。 从她出谷以来,她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乱过。 第一次,纵然连菩提心法也缓解不了的她的病痛。 凌岁寒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眉间的痛苦越来越明显,彻底慌了神,竟病急乱投医起来:“我……我去找重明和阿螣。” 她自己的内力不能够为人疗伤,但颜如舜与尹若游的内功并不会有这样的禁忌。 “我才是大夫。”听见此言,谢缘觉犹合着眼睛,却立刻出声反对,她的声音愈发虚弱,但语气格外郑重,“这件事上,我只能靠我自己。” 更重要的是,阿螣和重明这会儿一定在与尹素说话,她不想打扰她们。 “但你到底怎么了?”凌岁寒急得心头似有一团火在烧,“你不是去见令堂了吗?难道没有见——” 话还未说完,她瞬间止住语音,只因她听见身后似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她的耳内。 她当即转过身,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不远处一名缁衣女僧来到她的面前。 “慈舟法师?!” 第118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五) 停在尹素的房门口前,尹若游的心情是迫不及待。 颜如舜则越发忐忑。 尹若游侧首瞧了一瞧她,思忖道:“你稍等等,我先和阿母说会儿话,让她有些准备,不然我怕她再突然见到你……” 颜如舜点点头,后退了数步。 随后,尹若游先揭下自己的面纱,再敲响房门。恰巧尹素此时正在屋内,开门看见自己的女儿,又惊又喜,拉着她的双手把她看了又看。 “你没事吧?我听说最近长安城出了很多乱子,尚知仁他已经……” “他已经死了。”尹若游扑进母亲的怀里,“我没有事,从今以后我什么事都不会有了,您就放心吧。我们先进屋,我把这段日子的故事说给您听。” 尹若游自幼便与母亲无话不谈,只不过后来她进了醉花楼,才养成她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但最近这一段日子她的经历全是“喜”而没有“忧”,她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全部说给母亲听。 本来颜如舜是等在屋外,等了一小会儿,不知是什么心理让她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到屋舍的窗边,目光越过半掩的窗户,正看见尹若游依偎尹素的怀里,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而尹素轻轻抚摸着尹若游的头发,脸上始终充满笑意。 颜如舜突然控制不住地羡慕。 这样的母女相处,是她从未没有体会过的。即使是在她与她的母亲和解以后,颜璎珞对她也从来不曾如此亲近。 她近乎自虐般地注视着她们。* 又过片刻,尹若游将自己最近的经历全部讲完,接着道:“我本是打算接您到昙华馆居住,不过我的朋友还有些麻烦没能解决,我只怕到时候又牵连到您,只能让您继续住在这儿,不过……”她起身站在母亲的面前,歪着头倏然一笑,慢慢动手将尹素脸上的易容卸下,“您以后再用不着戴着这副假面具了。我只要有空也会来常常来看您的,您说好吗?” 尹素没有立刻回应女儿的话。 她笑意未变,但眼睫微颤,眼眸中竟有隐约泪光闪烁,好半晌,才轻抚着尹若游的脸颊,轻声道了一句:“你终于有朋友了……” 多少年了,尹素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了,她终于再次看到女儿的脸上焕发如此明媚无邪的笑容。 尹若游握住母亲的手,又微微笑道:“我待会儿带她们来见您好不好?” 尹素道:“她们人呢?” 尽管这会儿没有外人,尹若游还是下意识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刚刚与您说过了,谢缘觉是皇室县主,睿王谢慎的女儿,她去看她的母亲了,凌岁寒现在应该陪着她。” 尹素道:“那还有一个人呢?你方才说的颜如舜?” 尹若游的神色明显有了一丝变化,低声道:“她在外面。” 尹素道:“我知道了,你把她叫进来吧,我和她单独谈谈。” “单独?”尹若游犹豫了一下,仍是点点头,转身走向门边,重新开门,与颜如舜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换颜如舜进屋。 房门又一次被关上。 这时的尹素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适才尹若游已将她的易容卸下,恢复了她四十余岁的相貌。这些年来尚知仁为更好地控制尹若游,因此给尹素的日常待遇还算不错,她保养得极好,尽管已到中年,一张瓜子脸依然端丽无比,显然年轻时候是与尹若游同样出众的大美人。只不过尹若游高鼻深目,更明艳大气,任谁看了都知其有胡人血脉,而尹素的容颜则多添了两分书卷清气。 但尹素改变的并不仅仅是这一点。 更是她的神情,既不像刚刚面对尹若游时的慈爱,也不似从前对面凌岁寒与谢缘觉时的温和,眉目间藏着一种冷淡的孤高。 这亦是她与尹若游最相似之处。 颜如舜预料到她的态度,先向她行了一个叉手礼,也不多讲废话,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将往事讲了一遍。 尹素始终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甚至在听到颜璎珞当初出卖她的真正原因的时候,她还是面不改色,令人猜不出她心中的想法。 直到颜如舜说出颜璎珞的死讯。 尹素这才猛地一下站起来,惊疑道:“你说她已经死了?” 颜如舜颔首道:“是袁成豪所杀。” 尹素沉默了不知有多久,倏然地又一笑,这个笑容太过复杂,其中藏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又低声道:“这些年以来我的性子变了很多。最初,既是因为袁成豪,也是因为颜璎珞,我的内心充满仇恨,性格变得越来越偏激。多亏了后来认识慈舟法师,是她常常给我讲经说法,开导于我,才让我终于放过自己,性格又渐渐变得宽和。然而即便如此,有两件事仍纠缠在我心头,令我不得安宁。其一,就是你的母亲颜璎珞。若她当初仅仅是出卖了我,我大概早也已经放下,我想不通的是她明明救了我、帮了我,又为何要背叛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要再亲眼见她一面,当面问她原因。不是由你、不是由别的任何人来告诉我,必须是她,只能是她。可是……她死了……你告诉我她死了……我的一切执着好像都变得空虚,没了寄托……” 这一瞬间,尹素才发现,什么恨啊爱啊,在死亡的面前竟是如此渺小。 她又长叹道:“你不问问另外一件纠缠在我心头的事是什么?” 颜如舜的一颗心此时沉重得似有千钧,沉思少顷,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令爱吗?” “不错,我和螣儿跟普通的母女不同,我这个做母亲的亏欠了她很多。如果当年不是为了给我治病,她不会把自己卖给醉花楼,不会经历这么多苦痛折磨,这全都是我欠她的。”尹素的声音逐渐有些哽咽,“所以为了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我看得出,螣儿很在乎你,你……你不要对不起她。” “您放心。”这一点,颜如舜可以保证,“今后无论江湖有多少风波险恶,我都会保护好她。” 尹素动了动唇,还想在说什么,霍然间只听一阵尖锐的鸦啼在窗外响起,划破了此处的宁静。旋即,房门再度被推开,尹若游站在门口,肩上停了一只黑羽乌鸦。 颜如舜回过身,见状奇道:“如愿?它不是和舍迦她们在一起吗?” “它突然飞过来的,好像是想带我去一个地方。”尹若游脸上的忧虑之色并不掩饰,继而向尹素道,“阿母,我怕我的朋友遇到了什么难事,我先去瞧瞧,待会儿再来看你,好吗?” 尹素蹙眉道:“你小心一些。” 乌鸦振翅而飞,颜如舜与尹若游离开此地,随着它飞翔的方向往前而行,绕了几段路以后,来到一座建在青松翠柏之间的小院,步入院中,它终于在正对面的僧房门口停下。 “这是慈舟法师的住处。”尹若游愈发感觉到奇怪。 “还真是,我们上次来过这里。”颜如舜微挑双眉,抬手敲响房门。 万万没料到,片刻过后房门打开,开门之人一身白衣,独臂持刀,正是她们认识的凌岁寒。 “阿寒?你怎么在这儿?”显然,颜如舜与尹若游对此都相当诧异。 凌岁寒愁颜不展,并未答话,侧过身子。颜如舜与尹若游遂上前两步,目光也向前望去,只见对面谢缘觉阖目坐在一张床榻之上,而慈舟法师则坐在她的身后,双掌贴在她的背上,单纯看这个画面,似乎是在为谢缘觉注入内力? “舍迦她……” “我不知道。”凌岁寒的语气格外沉重,又走到屋内,把长刀系回腰间,左手拿细铁棍挑了挑火炉里的炭,“她去见她的母亲,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回来之后便病痛发作,越来越严重。我正没奈何的时候,慈舟法师突然路过,给她把了把脉,说有办法能缓解她的病情。但她的身体受不得寒,所以慈舟法师就让我带她来了这间屋子,生了一盆火。” 其实,凌岁寒对慈舟此人很不了解,对她是否真有这样的本事也是存疑的态度。但凌岁寒完全不懂医术,这种时候除了让她试一试,别无他法。 颜如舜与尹若游闻言面面相觑,内心也颇焦急。 “如愿”绕着她们飞来飞去。 颜如舜遽然道:“是你让如愿来找我们的?” 凌岁寒摇首道:“它一下子飞走,我也没心情管它,原来它是去找你们了?” 乌鸦是极其聪明的一种动物。 但这只乌鸦的灵性仍是出乎了颜如舜的意料,让她愣了一会儿神。 凌岁寒在这时向尹若游使了个眼色,待对方走到自己身边以后,她才又悄声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慈舟法师不是江湖中人?” 尹若游沉吟道:“她说她不会武功,我也曾经试探过,她确确实实不像会武功的样子。” “那她怎么会……”凌岁寒的话还未说完,忽听一旁的咳嗽声,令她迅速转过头。 窗边床榻上,谢缘觉的双眼已缓缓睁开,慈舟将她扶到枕边靠着。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同时上前,见她呼吸平缓许多,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关切问道:“你好些了吗?要喝些水吗?” 谢缘觉抬眸注视了她们一会儿,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摇摇头,才又慢慢地把视线移向慈舟,郑重道了一声:“多谢。” “不必言谢。你脉象混乱,所患之疾不轻,菩提心法我才练到第五层,原本难以为你治疗。幸而你体内已有菩提心法的内力,两者融合运转,才能缓解你的病痛。” “可是,缘觉敢问一句,法师为何会菩提心法的内功?” 慈舟反问道:“你与慧观是何关系?” “慧观?”谢缘觉微愕道,“她是我师君的师君,也就是我师祖……您认识她?” 第119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六) 慈舟俗姓陆,本是官宦人家出身,今年六十有余岁。 五十年前,陆家因被卷入一场政治斗争之中,全家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因她那时年纪尚小,被贬为奴,流落他乡,中途差点遭人欺辱,幸而巧遇一名武艺高强的女僧,对方路见不平,将她救下。 事后她得知,那女僧大她二十来岁,本是游走天下的江湖侠客,因看惯世情百态,大彻大悟,半个月前才刚刚在秀州的净意庵落发出家,法号慧观。她见慧观一身好本事,心生羡慕,跪求对方传她武功。慧观询问她想要学武的原因,她欲说出“报仇”两个字,又怕对方出家人不喜杀戮,便说希望今后能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岂料慧观仍然摇头拒绝,表示她之前似乎受过许多折磨,她能治好她的伤病,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学武。 她心有不甘,认为慧观此言只是托辞,竟死皮赖脸地留在了净意庵,每日帮着庵中僧众干活。 净意庵的住持观察了她大半个月,见她心性还算不错,遂拿出一本《菩提心法》让她修炼,或许可以恢复她的身体。 慧观在出家之前,既是武林高手,又是杏林名医,曾经听说过关于菩提心法的传闻,甚是惊讶,原来传说中的菩提心法收藏在净意庵? 住持点点头,根据庵里流传下来的说法,《菩提心法》是净意庵的第一任住持“归一”亲手所著,除此之外,她似乎还著有一本武功秘籍。可惜归一圆寂不久,那本秘籍便被人盗走,所幸《菩提心法》留了下来,从此只传给庵中每一代的住持。 慧观闻言更奇了,传说中《菩提心法》是数百年前的一位高人所著,也确确实实有不少证据可以证明这本心法在江湖上流传了数百年,然而净意庵明明是一百余前才建立。 这时间明显不符啊? 这个疑问,始终没有人能弄明白。 而后,身怀仇恨的少女在慧观的指点之下,修炼起了《菩提心法》里的内功,渐渐恢复身体。又过三年,她终于忍不住再次求慧观传授她武艺,突然,京城传来一个消息: ——新皇谢泰登基,以雷霆手段除去了无数政敌,其中包括她的所有仇人,又为陆家平反。 她不觉得欣喜,反而觉得空虚迷茫。 她执着的那么多年的血海深仇,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可是她的亲人依然回不来。 原来什么仇啊恨啊,在死亡的面前竟是如此渺小。 她遂决定,在净意庵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岂料新皇为表示自己不忘忠臣后代,派人打听到她的下落以后,把她接到长安,让她在长安第一寺“善照寺”修行。 当时谢泰继位不久,朝政局势依然不稳,多的是魑魅魍魉横行,慈舟还未学会武功,慧观怕她在长安吃亏,给了她几张配制迷药甚至假死药的方子,以备不时之需,来个金蝉脱壳——双方谁也没想到在数十年后,她会把那假死药用在尹素的身上。 而到长安后,慈舟仍与慧观等人保持书信往来联系,也知道净意庵发生的一些大事。 譬如,净意庵的住持圆寂,下一任住持并不是慧观,但庵中唯有慧观最精通医术,为了《菩提心法》发挥最大的作用,救济更多苦难民众,住持在圆寂前犹豫许久仍是选择将《菩提心法》传给了慧观。又譬如,后来已过六旬的慧观在净意庵外的树林里捡到三名幼童,她以药为名,分别给她们取名为“杜衡”“秦艽”“曲莲”,教她们医术,传她们武功。 而待那三名幼童渐渐长大,长到二十岁的时候,慧观已垂垂老矣,不知生命将会终结在哪一天。她在寄给慈舟的信里提到自己的这三个徒弟,她们全都没有出家的心思,按理而言,《菩提心法》不应该传授给她们,但她的那位小徒弟曲莲天生菩萨心肠,自幼怀有医济天下苍生的宏愿,比她更有佛性。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完全练成《菩提心法》,非曲莲莫属。 这本心法传给她,令她可以普渡众生,自是功德无量。 “那是慧观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其后不久,她便圆寂在净意庵。”慈舟说到这儿,轻声一叹,遂又问道,“你是杜衡、秦艽、曲莲三人之中谁的徒弟?” 慈舟这番话,对慧观、对净意庵的了解很深,其中很多细节是做不了假的。是以谢缘觉完全相信她确是师祖的故人,对她的态度更加恭敬,坐在床榻上也微微欠了欠身,道:“家师俗姓杜。” “俗姓?”慈舟奇道,“她出家了?” 谢缘觉颔首道:“家师出家以后法号九如,如今居住在鸿洲长生谷。法师竟不曾知晓吗?” 净意庵内与慈舟相识的老人都已不在人世,慈舟和净意庵断了联系也有许多年,确实不太清楚慧观那三个徒弟这些年的经历。 此时闻言,她才恍然道:“早听闻江湖之中,九如有天下第一神医的美誉,既是慧观之徒,倒是在情理之中。但据我所知,慧观在世之时,她并无皈依之心,为何……” 谢缘觉想了想道:“法师是不是也还不知道……曲师姨已逝世的消息?” 慈舟甚感惊讶:“曲莲?这是何时的事?” 谢缘觉道:“师君只说曲师姨是在行医之时被她的病人所杀,但具体情形,师君并未详细告诉我。后来我偶尔也有过询问,师君却似乎不愿再提及那段往事,我也就不敢再惹师君伤心。据我所知,师君当初之所以落发出家,便是因为曲师姨的这件事。” 慈舟听得眉头微蹙,沉思好一阵子之后,才问道:“前些年我听说秦艽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以毒术杀害了许多无辜。我本有些奇怪,虽说从前慈舟在信中提及她的二徒儿性子有些强势,但不算是凶恶残暴之人,何以突然性情大变……也是因为曲莲逝世的缘故吗?” 谢缘觉道了一声:“是。”随后略一迟疑,忍不住问出一个问题:“师祖圆寂以后,您依然听说了不少家师与秦师姨的传闻,那么曲师姨的传闻不知您可曾有听说?” 慈舟道:“曲莲常年在民间行医,名声不显,自慧观圆寂以后,我再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我本来并不奇怪,万万未料到她竟早已……” 谢缘觉恍惚了一下。 那个在所有人心中都完美到几乎没有缺点的曲莲。 在所有人心中如神仙菩萨一般圣洁的曲莲。 似风过不留痕,雁过不留声,现而今除了本来就认识她的人以外,大概并没有谁知道她曾来过这个人间。 谢缘觉的神色又有了明显的变化。 慈舟深深注视她片刻,右手忽然又把住了她的手腕脉搏,正色道:“贫尼医术平平,看不出你究竟患了哪几种疾病,但至少可以看出,你若想保重身体,情绪应该始终保持平稳,不能有所波动,是吗?” 这一句话说出口,谢缘觉还没什么反应,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都为之一惊。尽管她们确实早已发现,谢缘觉的身体应该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但即使是没生病的普通人,激动过了头也会伤身,不然又如何会有“急火攻心”这个词,这本来很正常;然而听慈舟法师这句话里的意思,似乎谢缘觉的情绪只要有了丝毫的波动,她的病症便会加重发作,那就很不正常。 瞬间,凌岁寒解开了心中很久的疑惑,蓦地插话道:“所以你一直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是装。”事到如今,谢缘觉不得不说实话,“只是我须得心如止水,不能轻易被外物牵动我的喜怒哀乐。” “哪有这样的说法?你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庙里的泥胎塑像,人怎么可能没有喜怒哀乐?你小时候……”凌岁寒虽处在震惊之中,好在残存的理智让她紧急改口,把“你小时候明明没有这个毛病”改成“你小时候应该没有这个毛病吧”,旋即又皱眉道:“九如法师到底怎么给你治的病?” 听凌岁寒语气里对九如似乎有些怨气,谢缘觉越发地难过,心口又不禁揪得疼了一下。凌岁寒见她眉间似闪过一丝隐忍,愣了一愣,把余下的话咽回了肚里。 “我师君本来能治好我的病,只不过当初发生一些变故。”思考了一会儿,谢缘觉不愿她的朋友对她的恩师生出误会,终究还是决定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当然,只是一部分的真相。 从她在谷中无意遇到秦艽与山岚说起,说完山岚之死的来龙去脉,最后说到她自己是因为中毒才导致病情变得更加复杂。 末了,她道:“本来我必死无疑,多亏菩提心法的内功救了我,令我的寿命可以与常人无异,只是身子骨比常人弱一些,也不可以大悲大喜,心情有太多动荡。除非,能彻底领悟菩提心法,突破修炼至第九层。” 慈舟沉思问道:“你如今已练到了第几层?” 谢缘觉道:“第七层。” 慈舟赞叹道:“菩提心法总共九层,其中第三层、第五层、第七层、第八层分别是一个瓶颈,要想突破,尤为不易。你这般年纪,竟能练到第七层,天赋着实出众。” 菩提心法不是武功秘籍,武学高手反而不一定能够练好它,所以它要求的并非是武学天赋。 那到底应该是什么天赋,其实慈舟也不得而知。 谢缘觉道:“师君曾说,曲师姨当年短短数年时间,便已练到了第八层。我与她相比,远远不如。” 慈舟微笑道:“可我才练到第五层。” 适才慈舟说自己“医术平平”并非自谦,比起与慧观与杜衡、秦艽、曲莲等人,她的医术确实只能算是普通。是以哪怕刚刚她发现谢缘觉的脉象混乱至极,按照常理推之,似乎命不长久的样子,但她听到谢缘觉这般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寿命可以与常人无异”,她犹豫了一阵子,想到菩提心法的神奇,倒也没有提出异议。 听到此处,颜如舜的心情越发沉重。 她浪荡江湖多年,走过万里长路,自然什么地方的传闻都听说过一些。据她所知,菩提心法问世数百年,似乎还从来没有人能把它练到第九层。 尹若游虽也感到难过,但很快察觉到另一个疑点:“你上次和我们提起秦艽,没说还有这样的故事。你与定山派既有这样的渊源,为何之前见到他们,从来不提这件事呢?” 谢缘觉垂眸静了一会儿,才徐徐道:“山岚道长之死,与我也有些关系,定山派虽绝不会迁怒于人,但我不想再提旧事,惹得双方都伤心。” 这个理由倒说服了尹若游,她正要再问第二个问题,凌岁寒忽又出声,抢在她之前开了口: “你说遇见秦艽和山岚的时候是在深夜。那么晚,你不在卧房休息,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谷里走动?” 这次谢缘觉又思量了许久,却无法再想出合理的解释,正踌躇间,豁然开朗:在这件事上,自己本来就用不着骗她们。 毕竟,她们都已经知道她一直在寻找她的幼年好友凌澄。 她遂又说了实话:“我听前来长生谷求医的病人讲,我的朋友家中遭难,我本是打算出谷找她。” 凌岁寒的声音带着一点隐约的颤意:“你哪个朋友?” 谢缘觉的目光在慈舟身上一掠而过,轻声道:“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 凌岁寒的心仿佛被重拳狠狠锤了一下,那瞬息间的疼痛完全不亚于她修炼阿鼻刀法时的疼痛,让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晃了下,又往后退了两步,不再言语。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看了看凌岁寒,又看了看谢缘觉,神色同样复杂。 谢缘觉以为她们都是担忧自己的病情,不愿意气氛变得如此凝重,于是主动转移话题,向慈舟说明自己今日来善照寺的真正目的。 空气十分安静,连乌鸦“如愿”都停在窗台边不再啼叫。 慈舟转过身,缓步走到窗边,眺望寥寥长空:“你想要出名?” 谢缘觉道:“佛说四大皆空,可缘觉还是一介凡人,仍存名利之心。” “我也是凡人。”慈舟的声音里仿佛藏着许多感叹,尽管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但无论慈舟修行了多少年,她始终还未修成佛,仍然只是凡人一个。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对于故友的传人确实多了两分爱护,思忖道:“你既是杜衡之徒,医术应当不差,成名是迟早的事儿。我是晓得长安城内有几位贵人近日身体不适,之后我再见到她们,会在她们的面前提一提你的名字。” 谢缘觉心怀感激,欲要站起身来行礼,慈舟又回身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你先在这里歇一歇,用过饭再走。” 旋即她便出门派人安排斋饭。 “如愿”从窗台边飞过来,飞到了谢缘觉的身边。谢缘觉抚了抚它的黑羽,抬首望向颜如舜与尹若游道:“是它把你们叫来的?它是不是打扰你们和尹伯母说话了?” 尹若游道:“我已经和阿母见过了面,她很好,我也很好。那你呢?你见到你的母亲了吗?” “我……”谢缘觉道,“我没有和阿母相认。我希望若你们今后再来善照寺,偶遇到她,也不要向她提起我。” “你刚才情绪激动,病情复发……”颜如舜试探着道,“是因为令堂吗?” 谢缘觉再一次选择说实话,只不过不与裴恵容相认的理由,她有所斟酌:“阿母一直待我极好,我只怕和她相处太久,我病情控制不住,既对我身体有伤,也惹她伤心。何况三哥似乎常常都来善照寺看望阿母,要是被他知道我已回长安,他肯定会告诉大哥,大哥也肯定会逼我回王府。” 颜如舜提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你与我们相处呢?” 谢缘觉低首,无言以对。 稍稍过了会儿,慈舟带着人给她们送来斋饭。待用过午膳,又歇了小半个时辰,谢缘觉身体恢复了一些,才慢慢起身,向慈舟法师告辞。四人在离开善照寺以前,先一同随着尹若游去拜访了尹素,又与尹素说了会儿话,才真正踏上返家的路。 这一路上,她们都很沉默。 根据适才谢缘觉的说法,她的病听起来好像也不算很严重,只要心如止水,不起波澜,就不会那么痛苦。假若谢缘觉真是冷心冷情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心肠比谁都柔软。 今后在红尘之中,她的病痛还会发作多少次呢? 永远地伴随她一辈子吗? 别的任何事,甚至包括凌岁寒想要弑君报仇的事,她们都可以尽力地找出破局之法。然而生老病死,人力很难扭转。既然神医九如都对此无能为力,她们到底能够做些什么呢? 而那唯一的希望,菩提心法第九层,太过虚无缥缈。 就这么鸦雀无声地回到昙华馆,谢缘觉停下脚步,终于又开口:“慈舟法师说,《菩提心法》是百余年前净意庵的第一任住持归一亲手所著,除此之外,归一还著有一本武功秘籍。” “我们回你屋里坐着说。”颜如舜一边走,一边道,“这是净意庵的传闻,可是江湖上其他地方的传闻却说《菩提心法》已经流传了数百年,总有一个传闻是假的。” 谢缘觉道:“是,这很蹊跷。不过我确确实实知道,江湖里有一本武功秘籍的字迹,与《菩提心法》的字迹十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尹若游道:“哦?哪本?” 谢缘觉一字一句道:“阿鼻刀法。” 一直把头低得很低的凌岁寒这才蓦地抬了一下眼皮。 颜如舜愣了愣,恍然道:“是之前阿寒把阿鼻刀谱给你的时候你发现的?” 谢缘觉颔首道:“那时我们关系普通,对彼此都有戒备,我便没有告诉你们这个发现。再后来,我们遭遇的风波不断,我几乎忘了这件事,直到今日慈舟法师的讲述才让我又回忆起那天我看刀谱的情形。” “这可怪了。菩提心法唯一的作用是为人治病疗伤,延年益寿,可阿鼻刀法伤人伤己,并无佛家慈悲之意,它们能有什么关系?”尹若游奇道,“你既练过菩提心法,也看过阿鼻刀法,可有看出它们两者之间有何相同之处?” 谢缘觉摇首。 “不过,菩提也好,阿鼻也罢,确实都是佛家语。”颜如舜也问道,“对吗?” 谢缘觉点了点头。 这期间凌岁寒还是未发一言,然而霍地转身,走出屋子,须臾不见背影。当她回到原处,她的手里已拿了一本旧书册,直接交给谢缘觉:“你拿着吧,不用还给我了。” “那你……” “我早就把这刀谱里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记得滚瓜烂熟。你则只是在之前看了不到两天,说不定它们真有什么关系,你今后两本对照着多翻翻,或许能助你突破瓶颈,早日练到第九层。只是你别这会儿就看,你才从善照寺回来,累了这么久,先歇歇吧。我不打扰你了。” 迅速说完这段话,她脚步飞快,立刻便走, 没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当即关上房门,背靠着门,蕴在双眸的泪水终于忍耐不住,在刹那间夺眶而出。 凌岁寒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流泪的人。 连当年父母遭难,她都一直忍着,忍到她吐出鲜血,眼泪却像是干了,始终流不出来。直到召媱点明害死她父母的幕后真凶非天子莫属,她才总算狠狠哭了一场。 自此以后,整整十年,哪怕她为练阿鼻刀法痛到仿佛整个人在烈火之中炙烤,她都能咬牙坚持,绝不示弱,绝不流一滴泪。 这是十年后凌岁寒的再一次放声痛哭。 ——原来舍迦的病明明早就能够痊愈,原来她是因为出谷寻找自己才遭遇变故。 ——原来是自己害得她忍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 她欠她的。 她永远都还不清了。 第120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七) 她们四人的卧房都相距不远。 隐隐约约的,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能听得见一点哭声。 颜尹二人更加确定了凌岁寒的真实身份,心忖这样的事,是必须让她发泄一下。于是她们就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与谢缘觉说了几句话后,遂也告辞离去。继而谢缘觉独自走到门口,侧过身,目光望向凌岁寒的那间屋子,心下微怔: ——她是因为自己才这样难过的吗? 尽管下意识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谢缘觉自幼本就是会为了别人的痛苦而流泪的人,推己及人,她也就忽略了这点反常。 ——自己只是将真相告诉了她们一部分,便会让她们如此伤心,那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呢? 从前的谢缘觉总是想,只要自己能在死亡来临之前与她们告别,时间一长,她们自然而然就会忘记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然则今日再见母亲,幻想破灭,她终于懂得许多她本来早就应该明白却一直拒绝明白的事情。将心比心,既然自己会一直挂念着母亲,挂念着朋友,那么今后的漫长岁月里,母亲久久听不到自己的消息,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久久听不到自己的消息,她们岂会不打听自己的下落,不寻找自己的下落? 迟早,她们会知道自己的死讯。 谢缘觉突然发觉,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其实一直都是极其矛盾的。 可那该怎么办?谢缘觉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而她明白,自己现在不能再继续想下去,至少此时此刻,不能够再继续深入地思考下去。 天色还早,还不到睡觉的时辰,偏偏不知为何她又不想在这会儿打坐练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慢慢回身走到桌案边,铺开一幅绢帛,打开颜料木盒——这还是先前她们四人一同前往西市置办家什的时候她所买下的物件——随即,她提笔蘸墨,开始作画。 当天夜里,颜如舜与尹若游商量了一会儿,对于这件事,无论自己心情如何,在面对谢缘觉的时候,还是莫要再表现得那么沉重,免得反而加重谢缘觉的病情。 而翌日黎明,金乌方出,天光才亮,她们又相约到了凌岁寒的房间,把这话也给凌岁寒说了一遍。 “待会儿我们见舍迦的时候,你别再愁眉苦脸的啦吗,尽量笑笑吧。”颜如舜的笑容便很能令人舒心。 凌岁寒却不似颜如舜与尹若游那般善于伪装自己,只能勉强扯了扯唇角。 尹若游见状莞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吓人的笑。” 凌岁寒道:“我平时也不怎么经常笑的。” “也对,你保持平常的模样就好,别皱眉。”颜如舜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眉心,“走吧,我们先去用饭。今儿就不下厨了,我们之前在满娘家买了那么多春饼,说起来也有许久没吃了,直接去她家拿吧。” 走出昙华馆,到隔壁满娘家与对方聊了几句闲话,她们带上四人份的春饼重新回到昙华馆内,径直前往谢缘觉的房间,才起不久的谢缘觉正在盥洗打扮,桌案上的一幅绢帛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帛上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 即使目前只画了一小部分,她们仍然立刻认出,这是前夜她们在昙华馆内院子里聚会的情景。 唯有她们四人的情景。 若所料不错,谢缘觉大概是准备绘出尹若游的水云舞,颜如舜的飞花扇戏,以及她自己和凌岁寒在灯火下观舞的画面。 颜如舜忍不住赞叹:“你画技怎么这般好?” 谢缘觉洗漱完,正在镜前给自己梳发,不论昨日多少阴霾,既是新的一天已到来,总不能还沉沦在消极的情绪之中,这对她的身体极为不利,她又戴上各种金玉珠翠制成的首饰,要尽可能地享受短暂的人生,闻言道:“我幼时尚未前往长生谷求医前,很少能出王府,便将在书里看到的或者别人口中听到的各地风景,画在了纸上、绢帛上,也算我见过了它们。” “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尹若游的声音微带感慨,但眼眸中笑意莞然,是真真切切地透着愉悦,“你现在已能出门走动,想要成名也不一定非得在长安。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等今后我们把各自所有的事都解决了,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玩玩,怎么样?” 可是长安乃天下中枢,在谢缘觉看来,唯有这个地方才能最快速地成名。对于尹若游的这句话,她不知如何回答,还好便在她迟疑的瞬间,颜如舜把一直放在画上的目光移向了她,忽然开口出声: “等你完成这幅画,能送给我吗?” 其实颜如舜本身的性格一向不太愿意主动向别人讨要东西。 尽管这和盗窃是两码事,但相同之处,都是不劳而获。既是别人的东西,并不属于自己,那么只能用钱财或是其他利益来换取,才能算是公平。 可惜颜如舜思考了一下,舍迦恐怕更不愿接受自己出钱买画的行为。 谢缘觉道:“你也喜欢绘画?” “只是喜欢这幅画。”颜如舜自幼从未接触过琴棋书画一类的风雅事物,便也对它们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她只是喜欢这画上的人与景,喜欢前夜那段如星辰璀璨的记忆,为此她宁愿违背自己的原则向谢缘觉讨要,又笑道,“是我的一点私心,以后什么时候我们分开了,也算是朋友之间的纪念。” ——自己和她们迟早会分开的。 谢缘觉与凌岁寒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是以听见颜如舜此言,神色虽微动了动,却也没太大反应;甚至凌岁寒亦十分想要珍藏这幅画,只不过现在的她没有勇气再向谢缘觉提任何要求。唯有尹若游一怔,视线即刻移向颜如舜,若有所思。 半晌,谢缘觉沉吟道:“这画没有那么快能画完。” 颜如舜笑道:“当然,我虽然不怎么懂书画,但也晓得像你画得这般细致,要完成不容易。这是你的心血,如果你不愿意送人,你可以拒绝我。” 于是这个话题暂时打住,四人用过朝食,尹若游才向颜如舜使了一个眼神。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颜如舜点点头,随她走到后院角落。 “怎么来这么僻静的地方?你要说和凌岁寒身份有关的事?” “不,与她们无关。”尹若游此时声调竟颇有几分冷淡,正色道,“我是要问你——你打算离开?” 颜如舜先是纳罕,自己何时说过这话,旋即想了一想,恍然道:“现在当然不会,不过以后总有一天……” “那舍迦的病呢?阿寒的仇呢?”尹若游打断她,稍稍顿了一瞬,再加上一句,“还有我中的毒……你都准备不管了?” “这些事情总能解决的。你的毒只剩下两味药没有着落,不过魏赫与梁未絮已到长安,我们可以设法从他们那里入手;至于在秦艽手里的虎胆木嘛,我想以秦艽的本事,她即使到了别国它邦,应该也不会默默无声,大不了什么时候我还是离开中原一趟打听一下她。阿寒要报仇的事倒是个难题,幸好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有这么多的时间提前准备,未必不能破局。而舍迦的病……说实话我们帮不了她,只能在今后多找找关于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的各种传闻。”颜如舜确确实实一直在为她们思考解决办法,“可是这些事情都解决以后,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甚至我们都变老的时候,我们总不可能还一直待在一起吧?” 颜如舜从未想过会和谁长长久久地同行一辈子。 在江湖的这几年,或者说在人间的这二十几年,她一直都是孤独寂寞的。 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寂寞。 “为什么不可能呢?”尹若游眼眸里的琥珀微光闪闪烁烁,语气里明显带了点愠怒,直截了当地道,“为什么我们四个人不可能一直待在一起?是因为前天夜里,我说了我喜欢你,所以你才想要逃开我?可你如果不愿,我也没有缠着你、勉强你。这两日,我们明明还是从前的相处,我们以后也可以是从前的相处,为什么——” “你先等会儿。” 颜如舜的脑子懵了。 对方的话才说到第三句的时候,她的脑子就在一刹那间完全懵了,好不容易才恢复思考能力,遂立刻打断对方,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是我失忆了么?你在前天夜里……有说过那话?” 尹若游道:“你不要装糊涂。或许别人听不懂,你怎么可能听不懂?” 颜如舜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再笑不出来,良久道:“我确实没有听懂……” 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是哪一句话。 尹若游闻言甚是惊疑。 爱,从来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如果对方有所拒绝,尹若游最讨厌死缠烂打的行为。她一直认为,颜如舜当时的沉默便是拒绝的意思,所以即使她有几分伤心,几分不甘,她却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过多消耗自己,也消耗对方,遂与颜如舜一同“默契”地选择继续做朋友。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什么“默契”,原来颜如舜压根就没有听懂她那番话的意思。 而尹若游也始终未想过这个可能,只因她毫不怀疑颜如舜是一个聪明人,对很多事都看得通透的聪明人,既然从前颜如舜能够敏锐地猜到她那么多心思,为何偏偏…… 两人面对面,各自静默无言片刻,突然仿佛醍醐灌顶一般尹若游又轻声而笑,笑意里带了一点微微苦涩。 “好,那我现在再说一遍。我爱你——你听懂了吗?” 这声音轻而坚定,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如一支箭射中颜如舜的心脏。 居然带给她隐约的疼痛感。 她活了二十有四年,至今为止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明明白白说了“爱”这个字。 这个对于她而言太过陌生的字。 这个世上竟会有人对自己说这个字。她下意识地摇摇头,艰难地张开口,语音干涩:“你才离开醉花楼不久,这段时间基本只和我们相处——” “我明白你的意思。”尹若游大概猜得到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忽上前两步,伸出一根手指又贴在她的唇上,截道,“是,我在醉花楼待了很多年,在风月之所待了很多年,见过数不清的虚情假意。所以,我很明白,我比谁都明白,真正的爱与它们之间的区别。” 这一次,尹若游说的话不再那么委婉,不再那么隐晦。 直白又坦荡地表达出她对她的爱。 颜如舜似乎已恢复冷静,却还未恢复自己的笑容,且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树下的阴影里:“那我更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偶尔也想过这个问题。”尹若游偏了偏头,像是沉入回忆之中,“最初,是有些羡慕你,更向往你,我永远做不到像你那么潇洒,那么超然。后来,便是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很放松很愉快,而再然后,则是对你的好奇。你之前真的很神秘,比谁都神秘,你知道吗?所以我想要探究你,也的确一直都在探究你,到最后……” 她的目光又投向对面的颜如舜,深深注视着对方的脸,以及对方脸颊上的伤疤。 “我才渐渐发现,我爱上了你的所有,你的一切。” 包括颜如舜面上的那道刀疤,也包括颜如舜心底深处的自苦自毁。 都令她为之心疼。 心疼本就是爱的一种。 “可我们才认识了多久?你真的了解我的一切吗?”颜如舜极罕见地露出严肃的神色,语气也甚是郑重,“即使你已经知道我从前的经历,那也只不过是我口中的一段故事而已,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说完。我已活了二十多年,你并不曾亲眼见过从前那二十多年的我,你确定你说的‘所有一切’真的就是我的‘所有一切’?你确定你以后……不会后悔吗?” 尹若游凝视起了颜如舜的眼睛。 颜如舜并未回避。 双方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移动视线。一阵长久的静默,似乎真的思考了有许久的尹若游这才开口:“那就给我们彼此再多一些了解的时间吧。但在此之前,你不要说拒绝。如果……如果你说了拒绝,我还纠缠于你,那样的行为太丑陋。” 此时的颜如舜不再迟钝,很快听懂尹若游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只要她现在表示拒绝,那么从此以后,她与尹若游之间便可以各退一步,永永远远放下这件事。 继续做朋友。 颜如舜还站在那株树下的一片阴影之中,风吹送着时辰,天穹那一轮红日越来越灼烈,在树叶的缝隙处漏下点点的光。终于,她极缓慢地颔首,道了一个字:“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121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一) 之后几天,她们继续处理正事。 慈舟对谢缘觉的称赞只能在达官显贵之间流传,这显然远远不够。是以尹若游花了一笔钱,买通不少浪荡闲客,告诉他们:自己不久前身患重病,一拨又一拨的大夫都无功而返,家里人已经打算给自己准备棺材,多亏了一位叫做“谢缘觉”的神医妙手回春,将自己从鬼门关里给救了回来。自己有心报答她,还请诸位兄弟多在市井坊间聊一聊此事。 本来谢缘觉对她的计划有些不安。 这岂不是骗人吗? 尹若游笑了笑:“酒香也怕巷子深。要想在最短时间内成名,怎么能不花钱买吆喝?只要你在真正为人治病之时不骗人不就好了?走吧,我们也去听一听。” 那群浪荡闲客收了钱,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办好主顾交代的事,整日里在各种酒肆茶楼里谈天说地,无论说什么话题,总会提到谢缘觉的名字。 而这期间,她们也跟着在别人口中听到了不少别的消息传闻。 譬如,这日她们来到平化坊的香满楼。有钱的客人都坐在香满楼的楼上雅间,而楼下大堂大都是市井里的贩夫走卒以及江湖里的游侠豪客,老百姓们会在难得的空闲休息时间,花几文钱打几两劣质的苦酒,和朋友坐在一块吃酒吹牛;武人们则会多要两盘肉,谈起新鲜的江湖事,不一会儿竟谈到了“定山派”三个字。 这瞬间吸引了凌岁寒等人的注意力。 细听下去,原来他们话里的内容反反复复都是说定山派如何如何虚伪,如何如何卑劣,竟连事实都未查清就平白无故把好人冤枉了这么多年,不知还害死了多少无辜,实在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假侠士,哪里配得上武林第一派的美誉? 凌岁寒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住,左手握着刀鞘猛地在桌上一拍! 那群汉子闻声微惊,迅速转过头,才看到隔壁不远桌子旁坐着的四名戴着帷帽的年轻女人:“这位娘子是什么意思?” “我在生气,这都看不出来吗?” “生气?”那群汉子哈哈大笑,“不会是生我们的气吧?” “自然有你们的份儿!不过我更气这世道为什么对好人的要求这么高?恶人放下屠刀,就说什么立地成佛,好像他们从前做过的那么多恶,给那么多无辜带来的伤害,便都不存在了一般。而真正具有神佛之心、几乎一辈子都在扶危济困、惩恶扬善的好人,若是不小心犯了一次错,就会受到无数恶意的中伤诋毁,不把他们贬到尘埃里不罢休,也好像他们从前做过的那么多善事不存在了一般。如此吹毛求疵,压根想不到行善远比作恶难,想不到他们坚持那么长时间行侠仗义得付出多少心血,这一点也不公平!”凌岁寒直言不讳,丝毫也不顾忌旁边那群汉子愈发难看的脸色,“当然,真正的侠义豪杰,无论受到多少诋毁,照样不损其伟大,而那些只晓得背后说人坏话的跳梁小丑永远成不了气候!” “你说谁是跳梁小丑!”听到此处,那群汉子再忍不住怒气,“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你爷爷面前骂人,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帷帽遮挡住了凌岁寒的面容,但她的声音一听就很年轻。这些江湖汉子默认年轻女人没本事,哪怕看见了对方携带长刀,明知对方亦是习武之人,也并不把对方当一回事。而越是面对不如自己的“弱者”,他们的脾气便越发地暴躁,几乎一点就炸,猛地一下向凌岁寒扑去,欲要给她一个教训。 凌岁寒身形不动,左手握着桌上的环首刀,甚至没有拔刀出鞘,便蓦地向前一扫,刀风飒飒,她手中的长刀瞬间成为一片缭乱的影子,旋即只听哎呦两声,率先扑上前的那两名汉子已摔倒在地,还带倒了两张椅子。 “谁应谁就是。”她继续坐在座位上,声音冷如寒冰。 由于适才凌岁寒是侧对着他们,视线受阻,他们只能看见凌岁寒握刀的左手,这时摔在地上的他们抬起头来,才忽地发现了凌岁寒身体右边那空荡荡显然只有半条胳膊的袖管,大惊失色。 江湖里残废的习武之人并不多,残废的还能把刀使得这么好的高手更不多,难道…… 畏惧之心顿生,然而他们犹豫了片刻,仍是梗起脖子,坚持道,“可……可是定山派又不止犯了一次错,有可能他们还……还冤枉伤害其他许多无辜……” “许多?”凌岁寒冷冷问,“有哪些?” “这……我们暂时不知道,不过他们正在复查他们从前处理过的所有江湖纷争,如果他们没有做亏心事,哪还查什么查呢?” “敢情你们都是胡乱猜测,那还嚷嚷这么大声,不就是嫉妒定山派的侠名吗?” 说这句话的并非凌岁寒,而是店里的另一名客人,看衣着打扮,应该只是普通百姓。其实这群江湖汉子的言行早已引发众怒,只不过众人看他们长得五大三粗,又携刀带剑的,心中不忿,也不敢招惹他们。直到店里终于出现比他们更有本事的女侠,在场百姓们这才鼓起勇气,纷纷附和,为定山派打抱不平。 一个人发声,便会引起更多人的发声。在场不少百姓举出自己的例子,从前哪年哪月哪日,定山派的哪位侠士帮过自己或自己的亲朋好友什么什么忙,绝对真实,绝对没有任何误会。 包括春满楼的店老板也道:“我还记得,三年多前定山派有两位道长追踪一个采花贼追到了我家小店。那恶贼的武功是真不低,和两位道长打得有来有回,好不容易那两位道长才把那恶贼制服,也损坏了我们店里好几张桌椅,更吓跑许多客人。事后,那两位道长不仅把桌椅钱全赔给我,还特意让我算了算当时都有几桌客人吃饭,每桌客人点了些什么菜,把那些客人没给的饭钱也都一并赔了。说老实话,在我家小店打过架的武林人士那么多,像他们这般细致的,我再没有遇到过。” 对于这家店里每一位老百姓的发言,凌岁寒等人都很认真地倾听。当听到这里,凌岁寒不禁微微一愕,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那两把椅子,椅角似乎确实磕了个缺口。她轻咳一声,从荷包里拿出几枚铜板,递给老板作为赔偿。 那老板眉开眼笑,说了几句恭维的好话,遂将铜钱揣进了自己的钱袋里。 “好啦,诸位都消消气。”颜如舜突然站起身,慢悠悠走到那几个汉子的面前,蹲下身,语气似乎很温和甚至很轻快地道,“你们指责定山派,是因为觉得他们冤枉了无辜,这说明你们认同他们前不久说的话,召媱和凌岁寒师徒都是好人喏?” 适才将自己打倒在地的那名独臂女人十有八九就是召媱之徒凌岁寒。这群汉子心有余悸,哪敢说她们不是好人? 颜如舜扬扬眉:“那我介绍一下,这位少侠——”她伸手指向一旁的白衣女郎:“便是你们知道的那位凌岁寒。既然她是好人,你们刚才对她出手,这是不是很不应该?是不是得当众道个歉啊?” 那群汉子心有不甘:“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们都要‘教训’她了,她能不防卫吗?但她防卫之后,不能代表你们的错误便可以一笔勾销。这世上只有恶人才会欺负好人,如果你们不愿道歉,只能说明是你们不可悔改的恶人,那我恐怕就得为民除害——” “道歉!”那群汉子虽不认识面前女郎是谁,但她既是凌岁寒的同伴,想来武功也不容小觑,只纠结了一下,自己的命肯定比面子重要,当即道,“我们道歉,是我们不该胡说八道,更不该对凌女侠动手。” 看他们前倨后恭的模样,店里四周登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你们可以滚了。”颜如舜也笑着站起身来,回到桌边坐下,“记着,滚之前把你们的饭钱付了。” “是,是……”他们忙不迭就要往店外跑。 岂料谢缘觉忽然将他们唤住:“你们再等一等。” 他们不得不停步回身:“这位女侠还有何事吩咐?” “如果定山弟子不是你们心中的侠者。”谢缘觉声调冷淡,让人很难听出她问这个问题究竟是何用意,“那在你们看来,江湖之中还有谁堪称侠者?” 而既不懂她的用意,那群汉子愣了愣,深觉难以回答,万一自己说出的名字是对方所不喜的怎么办呢?于是思索有顷,他们干脆提出江湖里极神秘的一个人物:“譬、譬如说……金凤凰颜如舜?她行侠仗义这么久,却从不露面,显然是淡泊名利之人。” 对于这个名字,店里的老百姓们也全都赞同,附和夸赞。尽管这位颜女侠已销声匿迹了一段日子,从前却实实在在抓获不少盗贼,为长安城中各户人家解决了大难题。 凌岁寒忍不住扬起唇角,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我都差点忘了,你一直都是很有名的,比我们更早出名。” “这是金凤凰的名,不是我的名。”颜如舜摇了摇杯中的美酒,莞尔道,“他们想象中的金凤凰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我?” 轻声说完此言,颜如舜又下意识侧头瞧了尹若游一眼。 尽管她并不承认,可事实是,她与尹若游虽有着许多不同,更有着许多相同。正如,“银龙女”同样早早扬名长安,谁又能说这是尹若游想要的名? 而颜如舜这情不自禁地一瞥,却见此时的尹若游面露沉思之色。 “我总觉得刚刚的事似乎有些蹊跷。” “蹊跷?” 尹若游点点头:“我们待会儿去一趟有朋客栈。” 有朋客栈在乐宣坊,是定山弟子来长安以后所住的地方。今日客栈客房内只有两名定山弟子留守,唐依萝正是其中之一。 才进门,凌岁寒就将四周打量了一番,笑问道:“今儿谢丽徽没缠着你,让你教她练武?” 唐依萝托腮而坐,满脸忧思:“我师妹失踪了,我没心情做别的事,今儿恐怕也不能好好接待你们,你们随便坐吧。” “失踪?”四人闻言都为之一惊,“你哪个师妹?什么时候的事儿?” “是许见枝许师妹。昨儿宵禁前她独自到街上买东西,竟然便一去不回,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见到她的人影。”唐依萝的心也已经悬了数个时辰,“我们别的师姐妹兄弟都已经四处找寻,而我和安师弟留在客栈里,倘若她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有什么别的消息,也好及时通知众人。” 颜如舜猜测道:“会不会是她没能在宵禁前赶回来,正巧被官兵撞见,把她关进大牢里了?” 尽管以许见枝的武艺,寻常官兵不可能是她的对手,然而定山弟子有时行事就是这么古板,万一她是自愿的呢? 唐依萝摇首道:“我们找俞司阶打听过,昨晚没有这样的事。” “其实我们今日来见你,是因为遇到一件蹊跷事要告诉你。”尹若游却好像不为她的师妹担忧,忽转移话题,将方才那家小店里发生的情况叙述了一遍,继而问道,“据那几个江湖汉子说,你们近来在复查从前处理过的所有江湖纷争——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我们之前不是冤枉了召媱吗?掌门知晓以后,担忧这些年还有类似的情况,便下令先从我们以前杀过的恶人查起,查一查其中是不是还有被冤枉的。如果确实有……该我们负的责任我们必须得负。”唐依萝还记挂着许师妹的安危,漫不经心地道,“那天我们师姐跟你们告别,突然回定山,就是要协助掌门办好这件大事。” 尹若游道:“那你们现在可有查出来?” 唐依萝道:“目前没有。” 其实,平心而论,召媱在江湖之中的恶名流传得如此广,有一半原因是由于她的高傲,面对恶意,面对诋毁,她从来不屑于辩解,反而坦然接受了“魔头”“妖女”这些称号。反正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纵然她真是邪派人物,谁又有本事能对付得了她? 像她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忍受不了被冤屈,自然要喊冤。而定山派弟子自幼受师长们的言传身教,皆认为自己可以舍生取义,对于旁人的生命却不可以轻视。倘若有哪位“恶人”在死前大喊自己冤枉,他们绝不会轻易下杀手。 所以,至少目前为止,除了当年召媱一事以外,他们还真没查出别的冤案。 尹若游道:“但江湖中关于你们的风言风语已渐渐流传。” 唐依萝道:“这不重要,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之前掌门在信里特意劝过我们,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不,这很重要。”尹若游微微笑道,“因为嫉妒,所以诋毁,当然很正常。但这类人,通常也都是色厉内荏之人,他们已看见了凌岁寒的断臂,定会猜到她是召媱的弟子,即使猜不到,他们挨了一顿打,已足够证明凌岁寒的武功高出他们数倍,他们心中明明害怕,竟然还要和她争辩,直到在场所有百姓都不约而同说起你们的好话,他们发现诋毁不了你们,这才不得不闭上嘴,这便很不正常。除非,他们的背后有利益驱使。” 唐依萝蹙眉道:“利益驱使?” 尹若游见她还满脸茫然,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我怀疑,是你们的仇家买通了他们,让他们在市井散播关于你们的流言。” “我们的仇家那可就太多了……”唐依萝终于听懂她的意思,猛地站起身来,“那几个江湖汉子都是谁?” 尹若游道:“我们并不认识,不过此事发生在平化坊的香满楼,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此前尹若游等人尚不知道定山弟子失踪的消息,正如唐依萝所言,定山派的仇家从来不少,是以她只当那幕后主使的目的不过要坏定山派的名声,便未阻止那群汉子离开,只打算来给唐依萝提个醒。可如果此事与许见枝失踪之事有所联系,那倒是一条可以追查下去的线索。 “多谢。”唐依萝抱拳行了一礼,即刻就要转身出门。 颜如舜道:“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凌岁寒与谢缘觉也都点了点头。 她们并肩离开客房,来到客栈一楼大堂,然而还未来得及走出大门,大堂柜台旁边有个正和店老板说话的俊俏青年突然发现她们,朝着她们挥起手。 “小常郎君。”颜如舜扬声与她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来找你们啊。”常萍上前笑道,“可算在这里把你们找到,我的腿都快跑酸了。” 谢缘觉道:“是无日坊有发生何事吗?” 常萍道:“那倒没有。其实也不算我找你们,是殿中少监家的仆役,说他们家的夫人身患重疾,请谢大夫你上门为他们家夫人把把脉。我就是个传话的,当然为了赏钱才会替他们跑这一趟腿。” 估摸着是慈舟法师对谢缘觉的宣扬起了作用,只不过偏偏在这时候有人来求医,倒是有些不巧,她们四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唐依萝道:“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放心,我会通知别的师姐妹兄弟一起行动。” 第122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二) 在见那名病人以前,常萍先给谢缘觉介绍了一下病人的情况。 “她姓张,称呼她张夫人就好。其实她这病已得了有许久,并非什么不治之症,长安城中不少名医都有能力为她治病,可惜听说需要用名贵汤药长期滋补调养,至少得有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彻底治愈,若下猛药反而会对身体造成更严重的损害。不过你们肯定都明白,生病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她自然希望能有哪位神医能让她更早更快地痊愈。” 谢缘觉沉吟道:“我可以试一试。” 常萍笑道:“走吧,我给你带路。” 而就在她走在最前方的期间,尹若游忽悄声向谢缘觉问道:“你们大夫把脉,是不是能够把出病人的一些生活习惯?” 谢缘觉颔首。 尹若游道:“待会儿你莫要立即为她把脉,先看一眼她的脸色,然后便可以说出她的生活习惯。” 原来在尹若游的那本秘册中,记载了朝廷无数官员以及他们家人好友的秘辛,自然也包括那位殿中少监的夫人的个人情况。 这一次,谢缘觉完全不赞同:“别的事也就罢了,我行医之时绝不会弄虚作假。” 尹若游道:“她这病,从前请过的大夫一定不少,无论你把脉能把出什么来,她大概都不会觉得新奇,除非你给她展示更神奇的‘医术’,她才会向别人宣扬你,甚至将你传得神乎其神,也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找你看病。” 谢缘觉声音淡淡的却不容辩驳:“这不是医术。” 在这方面,谢缘觉自有她的高傲。 “罢了,那也随你。”尹若游劝不动她,又思索能什么别的办法让她看起来更有神医气质,想了好半晌,倏地一笑,“倒是我多此一举,你这副模样就很好。” 只要在平常没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谢缘觉的情绪不受外物牵绊,神色便一直如此冷淡,孤高如天上明月。 确确实实是一派世外高人气质。 终于到达那病人的府邸,谢缘觉提着药箱独自进门,由仆役引路,绕过吉祥纹影壁,穿过一条香草小径,来到后院张夫人的卧房。镂空的雕花窗照射进点点细碎的阳光,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香烟带了点草药气味,令谢缘觉感觉到十分熟悉,她目光往前望去,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侧躺在窗边小塌上,周围还有数名丫鬟服侍。 与那张夫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谢缘觉得知对方果然是从慈舟法师那里听说了自己的名字,才派人将自己请来。她坐在张夫人的面前,先观察了一会儿对方的气色,再细听对方的声息,继而详细询问对方的症状,最后才伸出三根手指把住对方的脉搏。 望闻问切。 每一步,谢缘觉都做得极其认真细致。 这是身为大夫的基本素养,甭管医术那么多高明的大夫都绝不可以马虎。但张夫人渐渐感觉到有些不耐烦,她侧首向自己的贴身侍女望了一眼,那侍女明白她的意思,前日那位依图雅大夫给夫人诊脉的时候可没花这么多时间。 沉水香一点点燃尽,也不知过去多久,谢缘觉终于写下两张药方。 其实张夫人的病说难也不难,只要下两帖猛药,保管她这病不到半个月就能好。只不过猛药见效虽快,对身体负担却极大,是以谢缘觉才会另开一张方子,为的是将第一张方子的害处消弭于无形。 张夫人接过药方,瞧上一会儿,遂又把方子递给身旁侍女,并向她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点点头,旋即对着谢缘觉笑道:“实不相瞒,先前有位大夫给我们夫人瞧病,同样开了两张药方。她的第一张方子与谢大夫你的第一张方子区别不大,但你们的第二张药方则完全不同。”说到这儿稍稍一顿,她听似温和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质疑:“说起来,那位大夫在给我们夫人把脉前,只看了一眼我们夫人的脸色,什么话都不问,便说出不少关于我们夫人的生活习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医术。” 谢缘觉神色不动,刹那间想到尹若游给自己提的“建议”,淡声问道:“这位大夫姓甚名谁。” 那侍女道:“她亦是一位女医,名唤依图雅。” 谢缘觉道:“这不像中原名字?” 那侍女道:“是,她是从南逻国来的医者。” 南逻?谢缘觉不由得陷入沉思。 而她无论是说话的时候,还是沉默的时候,始终保持沉静如水的神情,仿佛庙里八风吹不动的观音菩萨。 单看外形气质,张夫人不得不承认,谢缘觉似乎要比依*图雅更令人感觉到信任。然则看表现,依图雅的医术又好像更胜一筹。这令张夫人颇为纠结,毕竟“药”是会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为了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她必须慎重再慎重,正纠结间,忽听谢缘觉清润又微带凉意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 “如果夫人对我有所怀疑,不妨明日再请她来一趟,由我与她面对面比试一番医术。” “比试医术?”张夫人饶有兴致地道,“听起来倒有些意思,不过这‘医术’应该如何比呢?” 谢缘觉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夫人的病虽劳累不得,但出门稍稍走动走动不会有大碍。如果夫人愿意,明日我与她可以约在一家医馆会面,一天时间内,看谁治好的病人更多。” 张夫人继续笑道:“有意思,确实有意思,好啊,那便如你所言,明日我安排你们见面。” 告别张夫人,谢缘觉转身离开此处,片刻后走出府邸大门。颜尹凌三人已在大门外附近一处茶摊等候多时,谢缘觉坐到她们身边,要了杯清水慢慢喝下润嗓,许久都未言语。看病是个细致活儿,她刚刚消耗太多精神,此时眉目间的疲色分外明显,必须需要安静的休息。 颜尹凌三人自然不敢打扰,同样一声未出,耐心等待,又等了约莫半炷香时间,才听谢缘觉将适才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 “南逻?这倒真是巧。”凌岁寒狐疑道,“你们不是说,那天抵玉来找你们,和你们谈起南逻诸天教的圣女已经前来长安,甚至在长安城和她见过面了吗?” 颜如舜道:“但据抵玉所言,那位诸天教圣女的名字叫做珂吉丹。” 凌岁寒道:“这有什么奇怪,圣女都来了,教中别的弟子还能全都在南逻待着吗?至少也得来一部分保护他们的圣女吧?可是抵玉从前倒没和我们提过……诸天教的弟子居然也擅医么?” “南逻虽是小国,国土远远不及大崇,却也有子民千千万,目前我们还尚未有确切证据证明依图雅便是诸天教的弟子。”尹若游想了想,又即刻向谢缘觉问道,“如果不通过把脉,只观察病人的脸色,真的能够看出对方的生活习惯吗?” 谢缘觉道:“即使是我师君,只观察病人的脸色,也只能够看出对方有无患病,是大病小病,但更细节的症状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瞧出来。” 尹若游道:“照这么说,她一定是从别处提前得知了张夫人的状况。” 颜如舜道:“诸天教的圣女与藏海楼的总管私下里有往来联系,抵玉可以给珂吉丹提供中原武林各门各派与各大高手的机密。然而藏海楼并不愿理会朝堂事,当年选择与尚知仁合作也是为立足长安的无奈之举。那么关于朝廷官员的家眷的秘辛,按理而言,藏海楼应该不曾搜集那么多。” 尹若游道:“无论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都需要提前谋划调查。而医馆里到底会有哪些病人前来求医,则十分偶然,很难提前查的到。所以,明日你们只能凭各自的真本事来比试,这就是你要与她约在医馆会面的目的?” “是。”谢缘觉点了点头。 尽管在为人处世方面谢缘觉还几分天真单纯,加之由于身体病情的缘故,她平时不能过多用脑,却绝不代表她不够聪明。 尹若游笑道:“这的确是个好法子。不过她开的第二张药方究竟都用了那几味药,与你开的药方有何不同,你都看了吗?能从中看出她的医术好坏吗?” 谢缘觉摇首道:“我出谷以前,师君与我讲过一些人情世故。除非经过对方医者同意,不然不可以随随便便看其他大夫的药方,尤其是与自己竞争关系的大夫的药方,这在杏林是大忌。” 关于这一点,谢缘觉曾问过九如,她幼时患病,睿王府从各地请来的名医明明都是可以互相传阅药方的。九如只淡淡告诉她一句话,权势,有时候可以超越任何规矩。然而其实谢缘觉隐隐约约觉得这个规矩似乎本来就不够好,这世上有些疑难杂症,只靠一个大夫的力量无法解决,或许医工们集思广益,互相探讨,还真能讨论出救命良方呢?如果人人藏私,医学医道又如何能够发展? 但这些想法只是偶尔在她心中闪现一瞬,毕竟她自己的寿命犹如蜉蝣短暂,她在意在乎的只能是自己个人如何在青史之上留名,又哪来那么多精力关心千百年后医学医道的发展呢?不过,倘若有人要看她的药方,她自己倒绝对不会拒绝。 四人各自沉吟有顷,凌岁寒突然笑道:“不出意外,明儿我们大概就可以见到那位南逻医者依图雅,她到底是什么人,与诸天教有没有关系,我们明天有的是机会慢慢查,这会儿还思考这么多干嘛?快宵禁了,我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谢缘觉的心里还记挂着另外一件事:“不知定山弟子现在是否有寻到许见枝的下落。” 颜如舜道:“明儿你胜过了依图雅,她若离开,我来跟踪她,你们再去有朋客栈打听打听。” 谢缘觉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胜过依图雅?” 凌岁寒道:“就凭你比她更有自信也更有原则,不屑用别的手段来赚神医的名号。” 第123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三) 华寿堂,长安城中极负盛名的一家医馆。 张夫人与这家医馆的老板关系不错,特意与他打了招呼,遂在次日黎明派人将谢缘觉与依图雅请到此处。 双方会面,谢缘觉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下这位南逻医者的相貌,确有几分与中原人士不同的异域感,大概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绝非是什么娃娃脸,显然不会是抵玉所说的诸天教圣女珂吉丹。 而她在打量依图雅的时候,依图雅也在打量着她。 谢缘觉的脸色太苍白,几乎不见什么血色。在医者的眼中,便好似易碎的琉璃。 依图雅的语气里带了一点嘲讽:“你有病在身,还要出来行医吗?” 谢缘觉并不否认,哪怕当着包括张夫人在内那么多人的面,她依然完全不否认自己患病之事,平静道:“大夫亦是人,生老病死,是这世上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谁都躲不过的。我确实有病在身,这与我能行医治病,两者之间没有矛盾。正如毒是伤人、害人之物,但有些医者也能以毒入药,以毒攻毒,让它成为救命之物。譬如你,不正是这一类的医者吗?” 听到前几句话的时候,依图雅只是冷笑,直到谢缘觉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猛地一惊,背上寒意顿生,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想不通对方为何会清楚自己的底细。 谢缘觉的面孔如沉静的湖水不起波澜:“你的身上有多种药味混合在一起,其中十有八九皆为毒药,我能闻得到出它们分别都是哪一种。你应该长期与毒为伍,久而久之,身上浸染了它们的气息,与它们密不可分。我的身上同样有药味,你大概也能闻得出来。” 依图雅闻不出来。 她当然闻得到谢缘觉身上的药味,但究竟是哪几种药为主,她与一旁华寿堂的其他大夫全都闻不出来。 是以,不仅是她万分震惊,一旁华寿堂的其他大夫亦是面面相觑,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几句,对这名年轻医者的医术感到了好奇。 而坐在旁边的张夫人听罢她们这番对话,心底已暗暗有了计较。本来她对于谢缘觉不健康的脸色确实存有几分疑虑,毕竟一个大夫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又让人怎么相信她能够治好别的患者的病?然而如果依图雅真的长期与毒为伍,她便更加不放心,哪怕“以毒入药,以毒攻毒”的说法她曾经有所耳闻,听着有趣,真要用到自己身上,谁能一点不怕呢? 不过这场比试的过程,她依然是很有兴致地继续观看的。 华寿堂的小伙计在门口敲响了一声锣,向附近百姓说明今日谢缘觉与依图雅的比试的缘由,若有哪位病人愿意参与的,可以不花一文钱,就找她们看病;而若是对她们不太放心的,还是照样进医馆,照样由华寿堂的大夫来给各位医治。 看病是十分花钱的一件事,无论给大夫的诊金,还是买药材的药费,除了富商大贾与豪门贵胄能够完完全全负担得起,大部分百姓对于这笔钱都是能省则省,遇到可以不给诊金的大夫,他们才无所谓对方是女的男的,年轻的年长的,立即乌泱泱涌上去一堆病人。过了会儿,这个消息被一传十、十传百,甚至有些得了小病打算在家躺着忍几天的患者也赶忙挣扎着起身来到华寿堂占这个便宜。 谢缘觉与依图雅分别坐在大堂左右两边,只要开下一张药方,立即便会有人抓了药到后堂煎熬,再让病人立刻服下。 起初,谢缘觉开方子的速度并不如依图雅。 她太过认真,太过细致,始终是将望闻问切每一步都得仔仔细细做好,又思考有顷,才会真正写下一张药方。何况她身体有恙,劳累不得,每看完两位个病人便要歇息片刻,才能继续为下一位病人把脉。 可她仍然永远不改她的从容。 而后不久,依图雅又接诊了一位病情较为复杂的病人,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往谢缘觉那边望去,见对方不紧不慢、成竹在胸的模样,她则越发慌张起来,勉勉强强给那病人开了张药方,随后每隔一会儿,她便忍不住要观察谢缘觉那边的情况。 如此一来,依图雅的心思便不能全部放在自己这边的病人的身上。 渐渐的,从黎明到黄昏,流光飞逝,一天时间很快结束。谢缘觉还花了半个时辰慢条斯理地吃完午食,她诊治的病人确实不如依图雅诊治的病人多,可是除了某些病得太重的,须得经过多日调养才能见起色,大多数病人服过她的药,见效极快,都有了明显好转。 总之,她治好的病人果然比依图雅治好的病人。 华寿堂的大夫们看完她们接诊的全过程,不由得对谢缘觉连声称赞。谢缘觉全然不受影响,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面上丝毫不见喜色。 如此气度,竟不似尘世中人。 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嘀嘀咕咕说起悄悄话,也都是在讨论关于谢缘觉的种种。依图雅坐在一旁,面色铁青,沉默良久,突然站起身,二话不说便径直离开。 张夫人已无暇再理会她,只微笑着与谢缘觉聊天,还邀请她再到自己的家中坐一坐。 谢缘觉道:“天色已晚,再过不久将到宵禁。” 张夫人笑道:“无妨的,我家还有几间空客房,待会儿我便命人收拾,谢大夫若是不嫌弃,便请在寒舍歇息一夜吧。” 谢缘觉正想向她打听依图雅的来历,点点头答应下来:“我和我的朋友说一声。”她转过身,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着同伴们的身影,只在附近的茶摊发现了凌岁寒与尹若游两个人的身影,遂穿过前方人潮,走上前去,低声问:“重明呢?” 尹若游道:“刚刚依图雅离开,她便立刻跟了上去。” 她们的轻功都远远不如颜如舜,为避免被依图雅发现,遂由颜如舜独自进行跟踪。 金乌欲坠,苍凉的暮色笼罩了整座长安城,颜如舜才跟着依图雅绕过两条街,远处的闭门鼓声便悠悠传来,街上归家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异邦的医者抬首一望天色,则索性施展起轻功,这才终于赶在闭门鼓声结束以前,直接出了城,来到惠河边的一座园林。 咚咚咚,她重重敲了三下门;随后,咚咚,她再轻轻敲了两下门。 大门打开,从中走出一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奇道:“你怎么回来了?城里最近情况怎么样?” 依图雅道:“我有要事禀告教主。” “教主近来不知在什么地方,我已有许久未见她了。” “那圣女呢?” “她在。你跟我来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红日早已在方才途中渐渐落下,初升的明月光芒还十分微弱,沉沉的夜色里正方便隐藏自己的身形。颜如舜继续悄悄跟在她们身后,穿过院里的青翠草木,见她们走进廊下一间屋子,她使了个“风卷青云”的身法,倒挂在屋檐边,放眼向里张望,而窗台上摆放了几盆鲜花,香气扑鼻。 屋内果然坐着一名红衣女郎,观其身形身高,明显已是成年之人,但相貌极其精致,仿佛精雕细琢的玉娃娃,看起来竟然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 依图雅进屋以后,立刻跪在她的面前,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 红衣女郎正半躺在一张小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声音也清脆如林间的幼雀:“你打扰我看书啦,如果没有很重要的事,我可是要罚你的。”全然是撒娇的语气。 依图雅脸上却隐隐露出几分惧色,犹豫着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全部讲了一遍。 “谢缘觉?”红衣女郎终于丢下书卷,歪着头看向她问道,“她的医术真的很厉害吗?” “不容小觑。” “那与教主相比怎么样?” “用汉人的一句话,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这世上谁能有资格与教主相提并论呢?” 红衣女郎很满意地笑道:“那和我比呢?” 依图雅还是迅速摇头:“您的医术是教主亲自所授,寻常人当然也不可能与您相比。但属下不敢欺瞒圣女,那谢缘觉的医术确实胜过我、胜过本教其他弟子许多。属下是担忧她的存在会对本教大局造成影响,因此才前来向圣女禀告。” 珂吉丹了然地点点头,缓缓坐起身来,托着腮思索有顷,而待她终于再次张开口,却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突然转移了题:“我们前天抓了一个定山弟子,本来是希望从她的嘴巴里问出一件事来,谁知道她受了好多刑罚,竟始终咬牙坚持着不肯吐露一个字。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置她,” 依图雅愣了愣,纳罕道:“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硬气之人,难道她中了‘落红莲’,也还是不肯服软吗?” 珂吉丹道:“我们不想暴露身份,便未给她用毒。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在问你,我们到底该怎么处置她,杀还是不杀?” 依图雅毫不迟疑地道:“既然她对我们没有用处,我们又不能把她送回定山派,自然是杀。” “可是……如果没有她的师门,我这一辈子也不会遇见教主。只论这一点,我倒是挺感激定山派的。”珂吉丹两只手还托着自己的下巴,旁边桌案上的灯盏摇动火光,恰好照见她眉心一点朱砂,她仿佛孩童面对两样喜欢的东西难以作出选择,“真要杀了她,我会于心不忍的呀。” 依图雅揣摩着圣女的意思,试探道:“那就饶她一命,把她关起来?” 话音刚刚落下,珂吉丹身影一晃,刹那间已掠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捏住她的脖子,长长的红色指甲甚至掐进了她颈部的肉里,神色也在这一刻变得冷漠无比。 “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诸天教的教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教主才是本教真正至高无上的主人,我们一切行事须得以她的喜怒为准。” 依图雅被捏得喘不过气来,脸色青白,只能尽量地张开嘴巴勉强呼吸,“呃”了几声以后才又从嗓子里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是”字。 直到听到这个“是”字,珂吉丹这才松开手,转身回到小榻边坐下。然而依图雅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控制不住地滑坐在地上,一只手伸出去,说话的声音仍然哆哆嗦嗦,:“圣、圣女,求您……求您……解、解药……” 珂吉丹靠着枕头闭目养神,压根没有理会她。 过后不久,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一歪,整个身子都倒向地面,就此闭上了眼睛。 屋内另有两名诸天教弟子不由得面面相觑,眉头紧紧地皱起来,遽然间听珂吉丹道了一句:“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他们慌忙跪下:“属下不敢。” “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呀。”珂吉丹的语调里透了点委屈,“她今日输了与那个叫什么谢缘觉的比试,今后若让人知晓她是本教弟子,会让人都觉得本教弟子都是像她这样的酒囊饭袋,又如何让那些中原人士都信奉本教呢?那我只能让她永远地消失在众人面前啦。” “其实……”他们犹犹豫豫半晌,终究是没忍住说出心里话,“其实圣女可以派她回南逻。” “回程的路没那么近,万一中途出岔子怎么办?你们是在质疑我?” 犹跪在地上的那两人立刻磕起响头:“圣女深谋远虑,是属下愚钝。” 珂吉丹轻描淡写地道:“那就把她的尸体带出去处理了吧。” 屋内发生的所有变故,纵然是见多识广的颜如舜也颇感吃惊,尤其是那红衣圣女的那一句“我们前天抓了一个定山弟子”,更让她心内惴惴不安。 ——前天,不正是唐依萝所说的许见枝失踪的时间吗? 随后,她见那两名诸天教弟子抬起依图雅的尸体准备出门,当下欲要提气纵身跃至屋顶,先避过他们的耳目,再慢慢调查这座园子的古怪,才一运功,竟忽觉胸口一闷,眼前发晕。 颜如舜大惊失色,她的身体一向很好,自小到大很少生过什么病,还从未在运功的时候出现过这种情况;但要说是珂吉丹等人在这时发现她,神不知鬼不觉给她下了毒便更不可能,她对自己的轻功有相当的自信。晕眩的感觉愈来愈强,她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目光忽望向窗台上的那几盆鲜花。 它们的香气似乎是要比普通鲜花的香气更为浓烈。 而她刚刚与它们挨得太近…… 第124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四) 谢缘觉曾经说过,只有在狭窄逼仄、四面封闭、空气不能流通的地方,迷香才能完全发挥作用。不然,若是在空旷开阔之地,再厉害的迷香都不可能使人彻底失去意识。 现在的颜如舜确实晕眩感十分严重,这令她的轻功武功都不太能施展得出来,然而只要她还未昏倒,她可以趁着深沉夜色,迅速找一个能遮挡自己身形的角落隐藏起来,再慢慢以内力压制毒素。不过如此一来,她便没办法再探查这座园子的其他地方,更没办法寻找许见枝的下落。 偏偏刚才听屋内依图雅与珂吉丹对话的意思,珂吉丹已对许见枝动了杀心。 时间来不及了。 只经过一刹那儿的思考,颜如舜遂作出决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两名诸天教弟子抬着依图雅的尸体走出房门,一眼望见前方窗边陌生的刀疤女郎,大吃一惊,下意识将手中尸体扔下,旋即拔出腰间刀剑,跃上前去,兵刃指上她的胸口。 而珂吉丹听见屋外的动静,也迅速出了门,只见那刀疤女郎根本无视胸前的刀剑,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居然直接坐到了地上,背脊靠着房屋墙壁,整个人是十分放松的姿态。 珂吉丹见状呆了呆,偏头道:“你轻功挺不错,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一点没察觉。你这么好本事,不打算和我们拼一拼,就就这样束手就擒了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已经中了毒。”颜如舜的语气是轻快的,自始至终泰然自若,“逃又逃不走,打也打不过,与其浪费体力,还不如歇息一会儿。” 珂吉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挥挥手,让属下把刀剑收回去,旋即蹲到颜如舜的面前,仔细打量她一阵:“你这人挺有趣。” 目的达成,颜如舜明白对方至少现在是愿意与自己聊会儿天的,她扬起笑容道:“多谢夸奖,你也一样。” “我?”珂吉丹饶有兴致地道,“我哪里有趣?” “看到陌生人闯入自己的家中,不先询问我的身份来历,反而愿意陪着我聊废话。”颜如舜笑道,“如果不是方才亲眼看见你杀了人,我会想,是不是我猜错了,你其实是一个好人。” “可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呢?”她的语气认真,倒确有几分像孩童提问,“好坏该由谁来定义?” “这个问题好像有些深奥,不过佛经里大概有解释吧?你们南逻人不是都信佛么?” “你看过佛经么?” “没。但我有个朋友应该看过不少。” “那我便不和你说了,说了你也听不懂的。” “就是因为我没看过,所以才需要听人说啊。那我只听听你的结论,总是可以的吧?” “结论?很简单,这个世上没有好,也没有坏,没有善,也没有恶。” “照这么说,我私自潜入你的家,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能算是错,你怎么不放我走呢?” “你还挺会说话,不过说得倒也没错,如果你能胜得过我,这地方你当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来就谁都奈何不得你。可惜,你现在是我砧板上的鱼,那要怎么处置你,就得看我的心情。其实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讲讲你的目的吧,我听完考虑一下,说不定不会杀你。” 颜如舜微微挑起眉,伸手指向一旁的尸体。 “什么意思?” “不是问我的目的么?就是因为她。”颜如舜又笑了笑道,“我发现有一位从南逻来的医者,在行医看诊之时弄虚作假,我想打探打探她的底细,免得她以后再骗其他人。” “这是真话?” “你还想听假话?没问题,我可以给你现编一个。我见这院子里的花草漂亮,有许多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所以我想来赏赏花。” “原来你真的随口就能编出一套假话,那我就更不能信你,只能信我自己眼睛看到的啦。” 珂吉丹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属下比了个手势,当即便有一名诸天教弟子点点头,走上前给颜如舜搜起了身,片刻后在对方腰后发现一副金色面具,她双手将面具递给圣女。 “真漂亮!这上面还雕刻有祥云暗纹呢。”珂吉丹拿着它反复打量,仿佛打量一件喜欢的玩具,又将它戴到了自己的脸上,“我听说,你们中原武林有个外号叫‘金凤凰’的高手,原来就是你吗?” 颜如舜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遂笑一笑,算作默认。 其实,在颜如舜最初闯荡江湖、四处追捕盗贼之时,为遮掩自己脸上明显的刀疤特征,夜间行事虽确实是会戴着面具,但那都是极普通的木质面具。直到不久后的某天夜里她与一名恶贼相斗,对方武艺不低,尽管在交手近百个回合之后终究是她技高一筹,那恶贼毙命于她刀下,可惜过招期间她脸上的面具也被兵刃破了一个口子。 事后,她清点了对方盗取的财物,返回失主家中,要将它们原物奉还。那家主人看见她脸上面具的破损,强留她在家吃了一顿饭,同时暗暗吩咐家中仆役到铁匠铺打造了一副金面具,作为答谢之礼送给了颜女侠。 颜如舜本欲拒绝,架不住那家主人的一句“我与女侠是萍水相逢,今后恐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这只是我给女侠的一点心意,一点纪念”确确实实说动她,让她鬼使神差地收下这副金面具,收下她人生之中继荀青送给她的铜镜、冷红送给她的蝴蝶刀之外的第三件礼物。 此后渐渐的,这副面具也就成为“金凤凰”颜如舜的标志。 珂吉丹现在继续戴着这副面具,声调清脆如银铃:“我听说金凤凰姓颜,但你真的只有这一个姓吗?” 颜如舜道:“不然呢?难道你们南逻的风俗,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姓?” 珂吉丹笑道:“不,当然不。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一个人,而那个人,他好像姓袁。” 颜如舜神色一凛,霎时间面上所有的笑意仿佛都结成了冰,双眸中似有火焰一闪而过,紧紧盯住珂吉丹,既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珂吉丹笑道:“看来你也认识此人。” 颜如舜仍然没有立即答话,思索许久,一个猜想渐渐浮现于她的脑海之中,她随即试探问道:“刚才我听你和依图雅的对话,你的医术,还有贵教教主的医术,似乎都是当世一流。袁成豪的伤,是你们给治好的?” 珂吉丹道:“原来你这人不仅有趣,还很聪明。” 颜如舜道:“过誉了,其实我还是想不通一点,既然他的伤已经被你们治好,那为什么这些年来他还是不在江湖上露面呢?” 珂吉丹道:“我们既然能恢复他的武功,也能让他永远地失去他的武功,甚至失去他的性命。” 颜如舜道:“所以他的伤被你们治好以后,一直在替你们做事?” 珂吉丹道:“可惜,最近我们发现,他好像越来越不听话。” 颜如舜道:“那看来,他应该是活不长了?” 珂吉丹道:“话虽如此,可是他有一项绝技,是本教弟子并不擅长的。甭管他有多么讨人厌,我们也只能暂时留着他。” 颜如舜道:“哦?他的绝技?” 珂吉丹的右手往虚空中抓了一把,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意:“你们汉人有个词,叫做妙手空空,对吗?” 颜如舜终于又笑了起来:“这好像也是我的绝技。” 珂吉丹道:“你比他讨人喜欢,我们进屋说话吧,院子里的风好大,我是会怕冷的。” 长夜漫漫,夜里的风淅淅飒飒,确实比白日更添几分凉意。长安城无日坊昙华馆内,凌岁寒与尹若游一夜没怎么睡觉,犹在等待颜如舜的归来。起初她们猜测颜如舜是发现了什么情况,深入调查了下去,岂料等到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来到,甚至连谢缘觉都已告别张夫人、重回自己的住处,颜如舜依旧没有出现。 她们越发有些担忧。 天光明媚,声声鸦鸣中,谢缘觉踏着明媚的日光进入昙华馆,因她尚不知此事,在见到凌岁寒与尹若游之后,遂先问了一句:“定山派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凌岁寒道:“昨儿我们去了一趟有朋客栈,没见到定山派的人。听客栈老板说,他们好像发现什么线索,追查下去了。” 听起来,这倒算是一个好消息。 谢缘觉这才又问道:“那重明呢?” 凌岁寒道:“她还没回来。” 谢缘觉道:“一夜都未回?” 凌岁寒沉重地点点头。 以颜如舜善于为人着想的性格,纵然有什么事耽搁了她的脚步,让她暂时不能回来,为避免她们忧心,她应该会想个法子给她们传信。谢缘觉暗暗思索,可若说她遇到危险,凭她的轻功,她即使打不过明明还能跑的,这天下又有谁能真正拦得住她? 除非……谢缘觉忽想到昨日依图雅浑身的毒药气味,更为忧虑,神色虽如常不变,呼吸却不禁略微有些加重。 凌岁寒察觉到她的变化,心中一紧,当即道:“你别着急,我这就去一趟藏海楼。” 尹若游道:“你去藏海楼做什么?” 凌岁寒道:“是抵玉要我们从诸天教那里救人,她却一直支支吾吾,不肯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们,我们现在什么都不了解,对诸天教的情况两眼一抹黑,怎么帮她救人?反正今天我一定要她明明白白说出真相!” 话落,她转身就走,几步之后甚至施展起轻功,不走大门,直接一跃出了围墙。 尹若游见她铁了心要找抵玉,知晓拦不住她,沉吟道:“她去一趟也好,我们的确不能够如此被动。依图雅的来历,你可有向张夫人问过?” 谢缘觉道:“据张夫人说,依图雅乃是前不久她的侄儿吕弘推荐给她的,说是从南逻来的神医。但别的情况,她亦不甚清楚。” 尹若游闻言若有所思:“我也到别处打听打听消息。你便莫走了,留在家里休息吧。昨儿你和依图雅的比试引来不少百姓围观,此事一旦传开,或许很快又会有人上门向你求医。” 这两日看了这么多病人,谢缘觉确实感觉到疲惫,她略一沉吟,点点头,又仰首望向一旁枝头的黑羽乌鸦,倏然伸手将它召来:“上一次我病情发作,是它把你们叫来的吧?它好像格外通人性,你带上它吧。” “好。”尹若游也伸出自己的胳膊,让“如愿”飞到自己的臂膀上,“无论我打听到什么,都让它回来报信。” 第125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五) 藏海楼共七座小楼与一座大楼,日夜十二个时辰皆有弟子在出入口守卫。 凌岁寒径直来到主楼大门口,直言要见沈盏。 尽管她内心真正想见的人是抵玉,但这必会引起沈盏的怀疑,她又没有颜如舜那么好的轻功能够悄悄潜入藏海楼的地盘还不被发现,只得借着见沈盏的机会,再暗中与抵玉接触。守门的弟子正要前去通报,谁料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硬邦邦的: “我们楼主不见生人。” 凌岁寒转过头,只见楼内拐角处一名约莫已到花甲之年的老妇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此人年纪虽不轻,但精神气很足,身形欣长,双目炯炯有神,表情极是冷淡,不是谢缘觉那种漠然看不出情绪的冷淡,而是摆出一张仿佛谁欠了她百千两银子似的臭脸的冷淡。 看在对方是老人的份儿上,凌岁寒心中虽颇感不悦,还是抬起左手行了一礼:“我和你们楼主之前见过面,不算是生人。” “我知道。但我们的合作早*已结束,你与本楼还有什么关系?”老妇的语气依然很硬,“这些年本楼在江湖之中乃是半退隐的状态,不会随随便便接待外人。” 凌岁寒越发有些不满:“你是楼主,还是沈盏是楼主?藏海楼要不要接待谁,应该由沈盏来决定,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吧?” 老妇冷冷道:“楼主日夜操劳,已经够累的了,有些事情我可以处置。若你真有事,便先与我说。” 凌岁寒挑眉道:“她操劳?你刚刚不是都讲了,这些年来藏海楼在江湖之中是半退隐的状态,我怎么听说你们沈楼主如今日日听歌赏曲,享乐不断,逍遥自在得很啊,操劳在哪里?”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凌岁寒只是说出自己认为的实话,她向来直截了当,可不懂得什么是含蓄。岂料那老妇眉目间登时染上怒色,跨出一步,显然已做好攻击准备。 “敢在藏海楼大门前撒野的人,你并不是第一个。之前那几个不长眼睛的全都付出了惨痛代价,现在就让我看一看,召媱亲传弟子的武艺究竟如何。” “喂,这可是你自己要跟我打的,到时候别说我欺负老人。” 最后一个字的声音还未落下,只听“唰”的一声,那老妇的牛筋长鞭已猛地甩过来,犹如霹雳闪现,而凌岁寒仍是不慌不忙,握着刀柄的左手微转,白亮的刀身宛若一片雪花飞出刀鞘。鞭长刀短,应是使鞭的大占便宜,事实亦是如此,刀鞭相触的一刹那儿,那老妇抖动长鞭,使了一招“巨蟒翻身”,顷刻间将凌岁寒的长刀缠住。 别看凌岁寒的刀法出众,她的每一把佩刀都只是在随处可见的铁匠铺买的最普通的环首刀,而那老妇的长鞭乃是由名匠精心打造,寻常刀剑轻易斩不断。双方各自暗运内劲,凌岁寒之前受的伤才好没多久,那老妇则毕竟比凌岁寒多修炼了几十年内家功夫,内力颇为醇厚,仅仅片刻,霍地一下便把她拉扯了过来。 双方距离变近,凌岁寒突然松开左手,松开了一直握着的刀柄。 她手中无刀,左手掌骤然变得凌厉万分,同样是一柄刀,一柄仿佛飞霜白雪的宝刀,斜斜劈向那老妇的脖颈。那老妇一个挺身闪避,才勉勉强强擦着她的掌刀躲过,同时又将长鞭一甩,鞭稍眼看着要打向凌岁寒的面门,凌岁寒蓦地纵身跃起,左手轻而易举握住被那老妇甩到半空中的长刀,人与刀顿时又似合为一体,直直往下劈去,身体稳稳落地的同时,刀刃已拦在那老妇的胸前,封住那老妇的退路。 下一瞬,凌岁寒挺胸仰首,展颜一笑,笑容里很有几分骄傲味道:“这是你自己把我拉进来的,而不是我强行闯进来的哦。再见,我要去找你们楼主了。”说着转身施展轻功,要往楼内深处掠去。 那老妇脸色更沉,走到一株树边,扯了下枝头挂着的几个铃铛,每个铃铛拉扯的次数不同,骤然间仿佛响起潮声滚滚,四面八分飞来无数闪烁着幽幽蓝光的飞镖。凌岁寒皱起双眉,再挥长刀,出招速度比适才更快了数倍,刀影缭乱,几乎一眨眼的时间连出十余刀,刀气飘荡将四周暗器打落在地。 还不等她停下来喘口气,她忽觉脚下地面石板似有微微活动之感,又即刻一跃而起,果然那块石板刹地翻开,从中喷出一股燃烧的火焰。 若非她提前跃至半空,那股火焰绝对已经烧在了她的身上。她不能确定别的地板是否也有古怪,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欲先飞到一旁小亭子的亭顶上,再继续小心应对其他机关,忽听“砰”的一声,火焰消失,那块活动的石板被盖上。 四周一切恢复寂静。 仅有一点极轻微的脚步声,在静谧的藏海楼内响起,由远及近传入凌岁寒的耳内。凌岁寒停在亭顶,身体右侧的袖子随风飘起,低头望去,只见左前方小路一名头戴累丝燕形金钗的年轻女人缓缓走了过来。 “这座亭子的机关更加厉害,并不是一个好位置。不过凌娘子放心,我适才已暂时关闭楼内所有的机关。若凌娘子要见我们楼主,麻烦稍等一等,让我与楼主说一声。” “行啊。”凌岁寒虽不完全信任抵玉,但对自己武功的极度自信让她毫不犹豫地跳下亭子,轻而无声地落到对方的面前,瞧不出丝毫生气的样子。 其实,凌岁寒脾气虽暴躁,却又一直非常愿意讲道理。进别人的地盘要经过对方同意,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刚才她唯一感到不满的,是那老妇恶劣的态度,但对于那老妇开启机关的行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会儿终于看见抵玉出现,凌岁寒自然不愿节外生枝,当下收刀入鞘,笑道:“这就对了嘛,沈盏才是你们藏海楼的主人,要不要见我,谁都没资格替她做决定。” 抵玉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 “别的人都没资格,但有些小事,余婆婆是可以做主的。” 作为藏海楼总管,抵玉在楼中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然而当她转身走向那名老妇,态度极为恭敬,深深向对方行了一礼,才低声道:“凌岁寒毕竟是召媱之徒,现如今甚至还是定山派的朋友,婆婆何必如此得罪她?” 那老妇看见她,不知为何脸色更加难看:“既然是召媱之徒,若连这些机关都躲不了,我看召媱也白教这个徒弟这么多年了。何况,召媱与定山派又怎么样,难道我们藏海楼会怕了他们吗?” 抵玉笑道:“怕是不怕,但您也知道,楼主希望过清静的日子。” 闻此言,那老妇目光沉沉,脸上浮动的神色令人越发难以捉摸,倏然长长叹出一口气:“怕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但她终究还是选择退让半步,转首向凌岁寒问道:“你来本楼为的究竟是什么事,你先说出来,我再转告楼主。” 凌岁寒想了一想,先朝着抵玉眨了两下眼睛,随后才道:“定山派许见枝莫名其妙失踪的事儿你们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吧?我和定山派不少弟子是朋友,所以帮着她们来问一问,许见枝的下落,你们有线索吗?” 十有八九,沈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反正她来藏海楼的真正原因是为向抵玉询问关于诸天教的情况,相信抵玉方才也已经看懂她的眼神,只要待会儿她能与抵玉在私下里说话,她的目的就算达成。而如果她真能顺便打听到许见枝下落的线索,倒也算意外的收获。 那老妇点点头:“你等着,我和抵玉一同去向楼主禀告。” 眼见她们二人转身离开,凌岁寒转了转乌黑的眼珠,扬声向一旁守门的弟子问道:“我一直以为你们藏海楼的二把手就是抵玉,刚才的老人是谁,怎么连抵玉都对她那般尊敬?” 适才她的放肆行为,在场藏海楼弟子都看在眼里,对她极是厌恶,沉默着不愿回答。 凌岁寒笑道:“怕我报复她,不敢把她的名字告诉我?” 明知是激将法,但众弟子受不了她的挑衅,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原来那老妇姓余名磬,乃是上一代楼主沈韶烟的心腹。自从沈韶烟逝世,余磬辅佐沈盏度过最艰难的那两年,待藏海楼终于恢复安定,她便卸下重担,告别沈盏,四处游山玩水去了。然则藏海楼是她永远的家,隔个一年半载,她自然会回藏海楼歇息一段日子。 余磬与抵玉以及宁氏姊妹还是现如今藏海楼内为数不多有资格自由出入主楼的几个人。 不多时,她们遂来到沈盏的面前,说明凌岁寒到访之事。沈盏正在书房看一本闲书,闻言并不见什么反应,继续翻动着书卷,漫不经心地问道:“许见枝的失踪,你们有何意见?” 余磬还在思考之中,抵玉则立即向楼主借了纸笔一用。 她在纸上写出几个江湖魔头与几个武林邪派组织的名字,同时用极为简洁的语言说出他们与定山派分别在哪年哪月结下哪桩仇怨。 “定山派的仇家很多,可是有胆子、有能力劫走许见枝的不多,大概只有这几人和这几派。” 而写完全部的名字,她又在纸上画了几个叉,依然一边画,一边解释她的理由,此人或此派最近被牵扯进何事之中,不太可能前来长安与定山派作对。 一个个都被她画了叉。 纸上还剩下的名字越来越少——其中包括秦艽。 “此乃属下愚见,请楼主指正。” 沈盏早已丢下书卷,微笑着注视她,目光中充满欣赏。 毫不掩饰的欣赏。 论聪明智慧,抵玉当然不能算是最出色的,但她的记忆力实乃一绝,甚至胜过沈韶烟与沈盏母女,何况她的分析能力也不差,能迅速将很多一团乱麻的事情整理得清晰明白,供沈盏参考。所以,她能坐上藏海楼总管的位置,绝不仅仅因为沈盏的宠爱,更是因为她这些年为藏海楼立下的种种功劳。 “我没什么好指正的,定山派的弟子失不失踪与我们有何干系?我们了解大概情况便好。” 抵玉道:“那凌岁寒那边……” 沈盏道:“她难道不知道吗?本楼早已不做生意,你让她回去吧。” 抵玉颔首道:“是,属下这就和她说。” 她躬身行礼后退,余磬迈步似要与她同行。 沈盏笑道:“婆婆,你才回家不久,莫再劳累了,坐着歇一歇吧。” 余磬欲言又止,脚步则确实停下,半晌才道:“又有大半年没见,抵玉现在的确是越发出色,半点不像当年那个乡下小丫头。” 沈盏继续望着抵玉那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余磬接着道:“这都是因为少主您的调教。” 沈盏渐渐收敛笑意,却仍不言语。 直到抵玉彻底消失在她们的视线范围之内,余磬的声音更加冷峻,甚至隐隐含有怒意:“如果没有少主你手把手的教导,怎么可能有今天闻名江湖的玉总管!” “总管是藏海楼的总管。”沈盏终于出声,“我才是藏海楼的主人,我能给她的一切,也能随时收回。” 余磬叹道:“但愿吧。” 沈盏笑道:“婆婆不信我的能力?” 余磬沉默一阵,眉目间逐渐浮现很深的哀愁,伸手轻轻抚了抚沈盏的发顶,眼神里全是慈爱:“当年楼主溘然长逝,少主你选择停止本楼的一切生意交易,确实导致楼里部分弟子轻视于你。但我一直晓得,你的聪明才智并不逊于楼主,所以有些时候我会害怕,正所谓‘慧极必伤’,楼主她是心力交瘁而亡……而如今,江湖上许多人都以为少主你继位后的这些年只晓得逍遥享乐,根本不明白你私下里为稳固我们藏海楼在江湖里的地位、为对付我们藏海楼从前的仇家、为让楼里每一个弟子都平安自在,要付出多少心血。你已经够累的了,莫要再被感情牵绊。” 沈盏淡淡一笑,目光里的高傲似被风吹散,神情温和许多。 继任藏海楼楼主之位已有八年的沈盏,早已凭借她过人的手腕能力,赢得藏海楼上上下下弟子的崇拜尊敬,唯有余磬始终还在私下里称呼她为“少主”。 这不代表余磬不认同她。 她很清楚余磬对她的疼爱,更知道在这个复杂多变的江湖之中,余磬是她如今唯一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亲人。 其实,除余磬之外,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她曾经还交付给另外一人,只可惜…… “我不是傻子,更讨厌当傻子。”她依然微微笑道,“对背叛我的人,我还会有什么不忍呢?婆婆多心了。” 余磬道:“那就请少主早些动手吧。” 沈盏道:“事情还未查清楚,何必如此着急?” 余磬道:“两年前,少主便这样说。现如今我们已经查出来,她背后的主使乃是南逻国的诸天教,我们还要查什么?” 沈盏道:“很多,诸天教的目的,诸天教的底细,他们教中有多少高手,他们在中原的势力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些情况都还得更深入地查下去。” 余磬道:“不能直接逼问她吗?” 沈盏笑道:“婆婆今天是在逼问我吗?” 余磬语音一窒。 沈盏当下转移话题:“你适才与凌岁寒交手,为的是什么缘故?” 余磬蹙了蹙眉,喟然而叹,只能顺着沈盏的话回答道:“为试凌岁寒的武功,她身上的伤应该还没好利索,却还是能想出奇招在极短的时间内胜过我,果然不愧是召媱之徒。其实她今天使的根本不是阿鼻刀法,都能这般了得,依我看,纵使是阿晴和阿雪刀剑合璧,要胜过她也不容易,而如果她使出阿鼻刀法……” 沈盏道:“凌岁寒不是我们的敌人,她武功好坏与我们何干?” 余磬道:“那说不准。我回来之后问了问近来楼里发生的大事,据说上次谢缘觉要见楼主,是她主动代替楼主前往陈家庄。” 沈盏道:“除了她,楼里也没谁能代替我和外人谈事。” 余磬道:“少主的意思是,她和凌岁寒等人私下里没什么关系?这只是巧合?” 沈盏道:“凌岁寒明明知晓,若无特殊情况,本楼不会再与人交易消息,你以为她今日真是来找我打听许见枝的下落?” 余磬道:“那少主还让抵玉与她单独相见……少主在她们附近埋伏了人?” “目前除你以外,楼中尚无人知晓抵玉之事。何况,除非有颜如舜那样的轻功,江湖中还有几个人能偷听凌岁寒说话而不被发现?”沈盏侧首瞥见余磬的脸上的忧色,然而她的语气始终轻松得仿佛是在聊什么不重要的闲话,“婆婆无须忧虑。我说过,凌岁寒不是我们的敌人。若我猜得不错,抵玉应是利用了本楼收藏的秘密,让凌岁寒等人替她做些事,但别人也就罢了,谢缘觉不可能允许她的朋友作恶。她们不会对本楼造成危害。凌岁寒这几日的动向,先多多观察吧。” 余磬道:“是,江湖的一切人与事本就在少主的掌控之中。” 这是当年沈韶烟常常对女儿说的一句话。 ——江湖的一切人与事,未来都应在你的掌控之中。 沈盏合上双目:“我想歇一歇。” 余磬点点头,不再打扰,抱拳行礼后退。 岂料当余磬真的离开此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沈盏又缓缓睁开眼睛,略一犹豫,起身而行。 第126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六) 抵玉送凌岁寒离开藏海楼,其实中途支开守卫,又拐了个弯,悄悄带她来到自己的住处。 一座建在苍松翠柏之间的院落,燕鹊声声鸣叫,清脆悦耳。 抵玉的声音一向比鸟鸣声更脆更动听,更沁人心脾:“你要见我是为何事?” 凌岁寒直截了当道:“我要了解诸天教的全部情况。” 抵玉道:“没必要,你们只需要救出她便好,我从未要求你们对付诸天教,你们又何必了解那么多?” 凌岁寒道:“那你说的这个人,我们救不了,不救了!” 抵玉道:“这是当初我与颜如舜的约定,你能代表颜如舜毁约吗?” 凌岁寒一听她提到重明的名字,越发气恼,声音仿佛凝结成冰:“她现在已经失踪了,还怎么帮你救人!你最好庆幸她平安无事,不然我可保证不了我会不会迁怒你!” “失踪?”抵玉微讶道,“这是何时的事?” 凌岁寒沉着脸色,压抑着怒气,将此事经过叙述了一遍。 抵玉闻言,表情也愈来愈凝重,沉思良久:“据我所知,诸天教弟子的确擅毒,但并不是行医的大夫。” 凌岁寒道:“你到底还知道多少,别吞吞吐吐,要说就都说出来。” 抵玉却又陷入沉默。 霍然间寒光一闪,“唰”的一声,凌岁寒已反手拔出长刀,刀尖抵住抵玉的胸口:“你现在已经知道重明有可能在危险之中,如果你还不顾忌她的性命,那我也不想顾忌你的性命。” 抵玉深深皱起双眉,但脸上不见惧色,继续犹豫了片刻,才终于长叹一口气:“我不怕死,更不怕你的威胁,不过……只要你能够答应,你不会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向外透露,尤其是透露给楼主,那么我便可以把我所知道的情况告诉给你。” 凌岁寒爽快道:“行。” 抵玉道:“你是江湖侠客,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凌岁寒不耐烦起来,仍未收回自己的刀,“我当然不会反悔,你能不能别再磨蹭?” 抵玉淡淡笑道:“最近这些年,本朝与南逻来往密切,关系颇为友好。可是在很多年前,大崇与南逻也是曾经打过一场仗的。而南逻国力远远不如大崇,毫无疑问,它是战败的一方。在那场战斗里,南逻死亡的将士不计其数,其中包括诸天教教主的兄长。” 凌岁寒道:“就是你上次说的悉什么?” “悉难兹。”抵玉道,“悉难兹与他的兄长自幼相伴学武,情分不浅,只不过他们兄弟二人的志向不同,长大以后一个在江湖,一个在庙堂。得知兄长死讯,悉难兹立誓报仇,然而凭南逻国力,要想灭了大崇,无异于痴人说梦。悉难兹毕竟是江湖人,他想,既然灭不了大崇朝廷,那毁灭大崇的江湖武林。” 凌岁寒道:“你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诸天教好像也不曾来中原兴风作浪?” 抵玉道:“他们对中原武林毫不了解,贸然行事,只会导致惨败。因此十二年前,他与教中圣女珂吉丹特意来了一趟大崇,发现一个名叫‘藏海楼’的帮派,收藏有天下江湖各大门派与各大高手几乎全部的秘密。” 凌岁寒一边听,一边认真思索,她性格坦荡,没那么多心眼,但也绝对算不上蠢人,顺着抵玉这番话的思路想了许久,还真让她想出一点头绪:“十二年前,还是沈韶烟在世的时候吧?那时你们藏海楼虽还在做生意,但沈韶烟恐怕不太可能与一个打算毁灭大崇武林的外族人交易,而你们藏海楼机关重重,悉难兹也没那么容易潜入,所以他的办法是……让你给他提供情报?” 抵玉不言,算是默认。 凌岁寒逐渐感到清晰:“你所说的舒燕,就是他用来控制你的人质,除非我们救出舒燕,你才能够摆脱他的控制?” 抵玉依然用沉默回答。 凌岁寒道:“这个舒燕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抵玉道:“这件事与藏海楼无关,你不必再打听了吧?” 凌岁寒道:“你上次说,你怀疑诸天教发生了重大变故?” 抵玉道:“你应该还记得,我还说过,圣女珂吉丹是诸天教中身份最为尊贵之人,只是不掌握实权。从前我与他们接触虽不多,却依稀能看出悉难兹对珂吉丹只不过是表面恭敬,实则是将她当作可以利用的工具;而珂吉丹对悉难兹的态度更加冷淡,谁料前不久我再见珂吉丹,她再提及她的教主,语气竟是既尊敬又亲近。” 那种尊敬,抵玉十分熟悉。 是她对于沈盏的尊敬。 可是那种亲近,是她从来不敢对沈盏有的。 她垂下眉眼,继续道:“那天之后,我忽然想到,曾经有好几年时间诸天教没派人与我联系,我也未收到舒燕的来信,不能确定她的安危。我这才怀疑,在那段时间,诸天教是否发生了变故。” 凌岁寒道:“诸天教是什么时候与你断了联系的?” 抵玉道:“四年前。” 凌岁寒道:“那又是什么时候与你恢复联系的?” 抵玉道:“两年前。” 凌岁寒道:“你怎么能确定舒燕现在就在长安?” 抵玉道:“前不久我与珂吉丹见面,她为我带来了舒燕的画,画上的情景有我们彼此才懂的约定,告诉我,她如今就在长安,必然就在长安,只是不知究竟在长安何处。” 凌岁寒道:“画?她给你报平安不是写信,而是画画吗?” 抵玉道:“我们分别的时候,我与她均不识字。” 凌岁寒愣了一下,很有点讶异地道:“你刚刚说悉难兹是十二年前来中原的,那你和舒燕也是那时候分别的?” 抵玉道:“不要再打听我与她之间的私事,我说过,这与诸天教无关。” 凌岁寒扬眉道:“我只是觉得你很聪明很厉害。” 这是真心实意的赞扬,十二年的时间学会认字写字不难,但成为沈盏的左膀右臂,成为江湖上人人敬重的天下第一楼总管,实在是很不容易。 “不必说废话夸赞我。”抵玉淡淡道,“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们。对于诸天教,我了解得其实也并不够多。” “好吧,信你一次。”凌岁寒审视地看向她,“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干嘛不把诸天教的阴谋直接说给沈盏呢?如果沈盏帮你救出人,你就不必再受诸天教的威胁。” 抵玉突然前进一步。 若非凌岁寒眼明手快,电光石火间也后退了一步,她手中长刀的刀尖几乎就要刺入抵玉的肌肤。 “你干嘛!找死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倘若你打算违背诺言,把这件事告诉给楼主,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不说便不说,这本就是你与沈盏之间的事,和我能有什么干系?”凌岁寒“唰”的一声又收刀入鞘,“你送我出去吧,接下来有什么消息我会再找你的。” 送走凌岁寒,抵玉重回自己的居所。 日光泻下,池塘里波光粼粼,她独自坐在池塘边,低首看着水中那些游来又游去的小鱼儿,从生到死,却总是游不过这方寸之地。 江湖,不过是大一些的池塘罢了。 这是当年老楼主曾说过的一句话,她对此印象极深,亦认为是至理名言。从东莎村,到诸天教,再到藏海楼,不过是大一些的池塘罢了。她忽然又唱起了那首挽歌,不知是在为自己还是为这池中的游鱼而唱: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山风呼啸,把她空灵如天籁的声音送得愈来愈远,有人跋山涉水,循声而来,只为一见歌者的真面目,终于在一处山坡往下望,望见独坐在河水边的瘦弱女童。她的声音有多纯净,身上衣裳便有多破旧。 沈盏自幼锦衣玉食,向来爱干净,在那一刻却几乎没什么犹豫,命令身旁护卫止步,她独自上前,坐在那女童的身边,也不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听她唱下去,听她把两首挽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到声音渐渐嘶哑,这才终于打断道: “你这样会毁嗓子的。我在长安听过很多歌,都没有你的声音特别。” 这样的好嗓子毁了,这个人的价值也就毁了。 初相见,沈盏看中的依然是对方身上的价值。 女童不说话,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 “为何要哭呢?无论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哭都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她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成熟理智得仿佛一个久经世事的成年人,说着最冷静的话的同时,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她此时心底竟有些微微的难过。如她所说,她在长安听过那么多的歌,那么多的乐曲,直到今日今时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真有能够穿透人心的声乐,这使得她人生第一次伸出自己的手为别人拭了拭眼泪,又问道:“你刚才的歌是为谁而唱?” 女童的睫毛微微颤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眼睫边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指,嘴唇动了几动,才轻声说出自己的故事:“是我阿母和我姐姐……” 沈盏始终坐在她身边,听罢面色不改,只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舒,我叫舒鹊。” “鹊是什么鹊?” “喜鹊的鹊。” “你唱得比喜鹊还好听。”她站起身,然后向她张开手,“你要跟我走吗?只要你从此跟在我身边,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从那天起,舒鹊成为了藏海楼少主身边最宠爱的侍女。 她为沈盏唱了很多歌,譬如《春风辞》《江南吟》《北歌行》《长河曲》《玲珑谣》等等等,却再未唱过那么哀伤的挽歌。 “有心事么?”并不掩饰的脚步声在小径里响起,令枝头的燕鹊叫得更欢快。“怎么突然唱这首歌?” 抵玉其实早已察觉到楼主的到来,但直到沈盏真的开口说话,她才起身回首,恭恭敬敬向沈盏行了一礼,微笑着说出实话:“不知怎么想起我和楼主的初遇。” 沈盏注视抵玉有顷,也迈步来到涟漪微起的池塘边,与此同时抵玉已给她搬来一张交椅,她坐在上面,才悠悠笑道:“那倒是很巧。你的嗓子果然还是那么好。” “但楼主很多年没让我唱歌了。”抵玉道,“我还以为……楼主已不喜欢我的嗓子。” “有八年。” 起初是因为沈韶烟逝世,沈盏要为母亲守孝,不可以听歌赏曲,后来二十七个月的孝期结束,她又花钱买下许多歌姬乐姬前来藏海楼为她献声,却始终没有再要求抵玉唱一首歌。 “你如今身份可不一样了。”沈盏招手让抵玉上前,抵玉不敢让楼主仰视自己,遂即刻蹲在她的面前,她伸手摩挲了一下抵玉的脸颊,语气透出几分轻快,让人听来感觉应该只是玩笑,“我若是还把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玉总管当做寻常歌女看待,让天下群豪知晓,只怕会有人觉得我轻视你,笑话我不会用人,来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抵玉的语音则愈发郑重:“总管的身份是楼主给的,抛开这个身份,我永远是藏海楼的一名小小弟子,永远是楼主您的人。只要楼主您还喜欢,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唱歌给您听。” “是么?”沈盏笑意盈盈,“那如果真有人借此事要挖我的墙脚,给你更多的利益,让你背叛本楼——” “楼主这个笑话不好玩。”抵玉依旧低眉顺目,然而罕见地打断沈盏未尽的话语,“您才是我永远的主人。” 倘若抵玉的回答有些犹豫倒也罢了,偏偏她答得是那么坚决,毫无迟疑停顿,沈盏的心更觉一片冰凉。 “没意思,你怎么总是这么一板一眼的,这才是真正的不好玩呢。不和你聊了,你陪我歇息一会儿吧。”沈盏躺在交椅上,索性微阖双目,才能够不泄露眸中情绪,的的确确似在养神休息。抵玉便也静静地一动不动,凝视着她的容颜,心头浮现出适才与凌岁寒的对话。 为什么不能把诸天教之事直接说给沈盏知道呢?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她遇见沈盏不是在遇见悉难兹以前,她便可以对她坦白一切,无所隐瞒…… 但现在她究竟应该如何告诉她,她与她的相遇本是一场阴谋。 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 第127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一) 回到昙华馆,已是黄昏时分,凌岁寒在各个房间找了一遍,最终在谢缘觉的药房找到她,同时瞧见药房墙角边打碎了一地的药炉药汤。 凌岁寒大惊失色,迅速上前,见谢缘觉脸色如常,呼吸平稳,她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指地上的陶瓷残片:“有人来过吗?” “袁成豪。” 谢缘觉仍用极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掀起凌岁寒心底一片惊涛骇浪。 她愣了愣,又向谢缘觉问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未听错,又惊又喜道:“他还真来找你了?看来阿螣的法子果然很有效。只可惜重明现在……罢了,这也无妨,下次他再出现,由我和他交手,待我制住他以后,等重明回来,再把他交给重明和阿螣处置。” 谢缘觉摇首道:“他的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 约莫一个时辰前,袁成豪潜入昙华馆之时,谢缘觉正在药房整理昨日她为众多病人诊脉的脉案。 自她跟随九如学医以来,这么多年无论是她单独医治的病人,还是她协助九如医治的病人,所有的脉案都被她收藏了起来,偶尔闲时重新翻看,如此才能更加精进医术。正当她将它们分门别类到一半,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因她受不得冷,房间四周门窗都是关上的。那香气便在屋中四处萦绕,淡到几乎闻不出,即使有内力精纯者能够感受得到这点气味,也大都会误以为它是花香。 但医者的鼻子比这世上大多数人的鼻子都更为灵敏。 谢缘觉拉开柜子,拿了些草药,放到药炉里文火煎熬,继而便坐在一旁的桌边等待。不过一会儿,药炉里传出微微的“咕噜咕噜”声响,仿佛催眠的乐曲一般,让谢缘觉的眉间渐渐浮现一片困倦之色,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头一歪,就这么倒在了桌案上。 窗户蓦地被推开,一个高瘦汉子跳窗而入,走过来看了她片刻,眼中混合着失望与鄙夷等各种情绪,转身又要离开,刹那间他身后光华骤亮,数枚流星似的银针破空而来。 若是面对面出招,那汉子绝不会把这些攻击力极其微弱的银针当一回事,只要他用力挥出一掌,他有信心可以将它们全部打落,但他没料到这女子原来是在装晕,确实一时没有防备,只能纵身跃起,闪避到一旁墙角——按照他此刻所站立的方向以及飞针攻击的角度,他也只能避到那一旁墙角——旋即他回过身来,拔刀出鞘,正欲反击,霍然只听“砰”的一声,原来方才*谢缘觉的另一只手其实同时扬出两枚银针,针头之毒与墙角的陶瓷炉子相触,药炉直接爆炸成为碎片,其中的黑色药汤飞溅而起,几滴药汤正好滴到那汉子的后颈与手背上,他的长刀才出半招,肌肤顿时燃起一股火辣辣的疼痛,疼得让他几乎拿不住手中兵刃。 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江湖高手,忍耐力要比常人强上许多,这一招他依然没有停顿,几乎攻到谢缘觉的胸口。谢缘觉犹坐在桌边不动,右手再扬,飞针连着她手中的丝线,又向那汉子飞去。 那汉子手腕微转,使出一招“倒转乾坤”,长刀斜斜一劈,本欲将所有纵横交错的丝线斩断,岂料水火难侵的天山雪蚕丝反而顺势缠住他的长刀。 本来以那汉子的内功,他只须稍稍在刀上蕴点力,按理而言便可以让谢缘觉摔倒在地。然则适才他被药汤溅到的肌肤越来越烫,烫到他似在油锅里煎熬,他手上自然也越来越没有力气。而谢缘觉手中那一根根连着飞针的雪蚕丝正闪烁着幽幽寒光,不知淬了什么药物,渐渐腐蚀他的长刀。 下一刹那,又是清脆的一声“咣当”,长刀片片碎落,尽皆落地。 飞针径直向前,霍地刺中他的胸膛! 这一次,疼到身体颤抖的汉子完全来不及闪避,胸口一闷,竟完全无法动弹。 其实,尽管他们双方交手仅仅数招,那汉子早已发现,对面医者内力薄弱,武功远远不如自己,只是凭着极高明的下毒本事才使得自己着了道儿。 ——看来这小娘子不仅医术一流,毒术也堪称大家! 那汉子穴道受制,整个人成为谢缘觉的俎上之肉,但他不惧不恼,反而生出喜悦,立刻扬声道:“我是来找你看病的,谢大夫莫要误会!” 谢缘觉自始至终坐在原位,收回银针,动作停下来,目光继续凝视着他的面孔。 自看清对方相貌的第一眼起,谢缘觉的视线便再未移动, 那汉子紧接着解释道:“我刚才只是想要试一试你的医术。如果你连那点毒烟都对付不了,自然说明你的医术还未学到家,我又何必浪费时间与你见面?但我绝对没有杀你的意思,那只是普通的迷香,你刚才也瞧见了,我见你晕倒之后并未对你动手,而是准备离开。你也别太生气,如今我已确认你的医术非凡,只要你能够治好我的病,我给你的诊金保证你一辈子也用不尽。” 以己度人,那汉子相信这世上没有谁是不能用利益来诱惑的。 “倘若谢大夫不太放心,我荷包里现在就有一颗夜明珠,你先拿着,算是我给谢大夫的见面礼,一点小小的见面礼。真正的诊金,自然不是它能比的。” 谢缘觉神色漠然,也不知是否有认真听他所说的话,目光压根便没往他的荷包那里瞧,依然盯着他的那张脸,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这个问题,那汉子甚为犹豫:“作为大夫,关心的不该是病人的病症以及病人付给你的诊金么?我的名字有什么重要?” 谢缘觉道:“很重要,不知道名字的病人,我不会诊治。” 那汉子听她语气平淡却坚定,只得答道:“我姓袁,袁成豪。” 谢缘觉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似湖水泛起微微的涟漪,但转瞬之后又恢复沉静。 袁成豪见状即刻道:“前不久彭烈杀人劫财,被朝廷通缉,遭遇围攻,身受重伤,据说逃到长安旁邑长治县的一家医馆,便是谢大夫你给他治好的?既然如此,谢大夫应该一视同仁,不会在意病人的身份吧?” 要知道彭烈在江湖之中的名声不比他好多少,与他都是一样的恶名昭著。正因有这个先例,袁成豪才想当然地认为只要给够银子,这位谢大夫愿意为任何患者治病。 谢缘觉静静地瞧着他,一言不发。 谢缘觉自然不是爱财之人,只不过在她离开长生谷以前,九如曾告诫过她数次:“世人总是对医者抱有太多的期望,要求他们有仁心仁德,要求他们伟大如圣人,然而一旦世上真的出现这样的医者,没有谁会珍惜,只会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到,你必须做到的,对你越发苛刻。其实医者亦不过是三十六行之一,与其他行当又能有多少不同?你今后出谷,独自行医,莫要看对方的身份,只须看对方的态度。无论富贵贫贱,只要对方对你的态度足够尊敬,不赊欠诊金,你便可以为他医治。不然,对方便不是你的病人,你心中不必有负疚感,更不必当圣人。你是凡夫俗子,你我都是凡夫俗子,谁都当不起圣人。” 这番话带着很深的哀伤。 九如修行多年也化解不了的哀伤。 谢缘觉心底很明白,其实,当年的曲莲便是这般真正具有大仁大爱、完美如圣人的医者,师君是怕自己步了曲师姨的后尘。于是她颔首,郑重答应了师君的话。 当初凌岁寒给她拿出彭烈的通缉令,她也是想着,彭烈伤势痊愈以后,倘若凌岁寒胜不过他,大不了她自己出手再将他擒拿归案。只是首先,她既已收下病人的诊金,对方身上的伤,她都必须得治好,无论那病人的富贵贫贱与正邪善恶。 然而今天,面对袁成豪,她做不到这一点。 他对她的态度再恭敬,她都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病人。 正当谢缘觉准备摇头拒绝,将袁成豪暂时关在此处,待尹若游等人归来以后再行处置,她脑海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从适才袁成豪的身法行动来看,他的武功应该已经恢复,那他还要治什么病? 好奇心促使谢缘觉起身上前,把了把袁成豪的脉搏,良久方道:“你究竟是希望我为你治病,还是希望我为你解毒?” 袁成豪更感惊喜:“谢大夫果然不愧是神医!” 谢缘觉道:“此乃何毒?” 袁成豪对她的医术已十分信任,不再存有试探之心,果断回答:“落红莲。” 从前在长生谷,九如对谢缘觉这个徒儿可谓倾囊相授,江湖之中各种厉害毒药的名字与来历甚至配方,只要她知道的,她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了谢缘觉。偏偏“落红莲”三个字,谢缘觉从未听说。 袁成豪见她久久不语,追问一句:“谢大夫能治吗?” 谢缘觉道:“待下次你毒发之时,我再为你把脉。” 袁成豪嚷嚷起来:“下次毒发?那我还需要你给我把脉吗?” 谢缘觉道:“为何不需要?此毒虽一直潜伏在你体内,但平常未发作的时候,与正在发作的时候,你的脉象会完全不同。” 袁成豪略通医术,明白她说得有些道理,然则那种痛苦他不愿再经历一遍,不禁深锁眉头,思索起来。 谢缘觉道:“还有一种方法。” 袁成豪立即问:“什么?” 谢缘觉道:“我要看到此□□。” 袁成豪道:“又不是我自己给自己下的毒,这让我到哪里去找?” 谢缘觉道:“你难道不知是谁给你下的毒?” 遽然间,袁成豪的目光变得如鹰眼般锐利。他前来昙华馆以前,特意打听过这位谢大夫的情况,得知对方并非普通医者,亦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士,自来长安以后,似是与三位同伴同住在无日坊的一座破旧宅院里,其中两名同伴的身份他尚未调查清楚,而另一名同伴则正是近来江湖里风头正盛的凌岁寒。 一个毒术非凡,一个刀法卓绝,倘若她们两人联起手来…… 袁成豪迅速道:“你可有听说过诸天教?” 谢缘觉自然知晓,但她选择继续沉默。 袁成豪接着道:“是南逻国的一个江湖帮派,此番欲来我大崇兴风作浪。我在江湖上虽不算什么好人,却也不愿夷狄来我中原作乱,得知她们的阴谋之后,便本欲将她们除去,哪料到反而不小心遭了她们的毒手。” 谢缘觉终于恍然大悟。 如果依图雅确确实实是诸天教的弟子,那么袁成豪早不出现晚不出现,竟在今日前来找自己求医,十有八九是因为他听说了昨日自己与依图雅的比试,得知自己胜过依图雅之事,这才认为自己或许有能力解诸天教之毒。 袁成豪实在看不懂谢缘觉那沉静如深渊的神色,他观察片刻,仍是不明白对方究竟在想什么,只得继续把话说下去:“谢大夫同样是大崇子民,必然同样不希望中原武林遭难吧?我听闻谢大夫有个朋友,乃是当今武林第一高手之徒凌岁寒凌女侠?这两日若有机会,我会将诸天教的圣女引到一处僻静地方,凭你和凌女侠的本事,要对付她不在话下。而只要制住了她,我们自然就能得到此□□。到那时,无论谢大夫想要多少诊金,我都双手奉上,保证你一辈子享用不尽。” “诸天教圣女?” “是诸天教的二号人物。”袁成豪道,“据说还是诸天教教主的徒弟,她一定有‘落红莲’的配方。” “那你为何不能直接将教主引出?” “那位教主神秘得很,我也没怎么和她接触过。” 谢缘觉若有所思,伸手按了按自己眉心的疲倦,不知又沉默了多久。袁成豪等得焦急,几度欲要再开口,终于在他出声之前,谢缘觉走到他面前,双指在他胸前一拂。 数枚银针再次刺入他的肌肤,他体内的疼痛立时消解。 听谢缘觉讲述到此处,凌岁寒忍不住插话道:“所以你真把他给放走了?” 谢缘觉颔首道:“重明的失踪大概与诸天教有关,如果我们真能见到诸天教的圣女,或许能找到重明的下落。” 凌岁寒道:“我不信他说的都是真话。” 谢缘觉道:“他说他是不愿诸天教前来中原作乱,才与对方教中弟子发生冲突,中了‘落红莲’之毒,我也是不信的。” 凌岁寒道:“不过他说圣女是教主的徒弟……如果这句话他没有骗我们,那抵玉的猜测大概还真是对的。” 谢缘觉道:“抵玉和你说了什么?” 凌岁寒正要讲述,忽察觉到一点不对劲:“阿螣呢?我怎么一直没看到她?” 谢缘觉道:“她出门打探消息了。” 话音刚刚落下,一声熟悉的鸦鸣恰于此刻在窗外响起。她们同时伸手推开窗户,只见振翅的黑羽乌鸦足边绑着一个小纸条,已飞来她们身边。 第128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二) 若依图雅确是诸天教弟子,诸天教必不止她一人来了长安。 大批异邦来客,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是以尹若游先找到对长安市井极为熟悉了解的常萍,常萍又联系了她的许多朋友,几乎查遍了城内各家客栈,不少客栈还真住了几名南逻国的客人,但他们零零散散,并不待在一起,互相之间似乎并不认识。 大崇向来包容开放,来长安做生意甚至定居生活的外族人数不胜数。尹若游思来想去,若从这些人下手,最终发现他们只是普通的南逻百姓,实在是浪费时间,还是得另寻一条路。 根据昨日谢缘觉打探的消息,张夫人之所以会结识依图雅,全是因为她的侄儿吕弘的推荐。而吕红此人,不仅仅是张夫人的亲侄儿,还是当今天子宠臣贺延德的心腹亲信。尹若游脑海中灵光一闪,当即前往贺延德的府邸,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试着对如愿说了几句话,让它飞进府中查探。 假使有谁发现了它,也只会将它当做一只寻常乌鸦。 毕竟长安城上空何处没有鸟呢? 可惜尹若游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如愿又飞回她身边,却并未给她带来任何有用的线索,连叫也没叫一声。她略一沉吟,索性又带着它出了城,前往城外惠河边——贺延德的别院。 如先前一般,尹若游再次让如愿飞进这座别院查探。她隐藏在附近,等待的时间竟变得更长更久,浓郁的暮色席卷天地,这才有一点黑影穿过暮色,径直向她飞来,她双眸一亮,瞧见绑在如愿足边的一片纸花瓣。 是那夜颜如舜用扇戏给她伴舞的纸花瓣…… 尹若游的心怦怦跳起来,小心翼翼解开那片纸花瓣,放在掌心凝视许久,陷入沉思。 确定了颜如舜就在此处,接下来应该如何行动,便又是一道新的难题。倘若返回昙华馆联系凌岁寒与谢缘觉,来回路程,耽搁的时间太久,万一这期间重明遭遇生死危险,可大大不妙;但自己的轻功并不高明,连重明都失陷在其中,自己又怎么保证潜入院里而不被发现? 正思索间,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褪下,残月渐渐升上苍穹,尹若游这才忽地意识到,如果自己也一夜不归,舍迦与符离必是会担忧。她遂从自己的怀里摸出炭笔与笺纸,简单写下几句话,绑在如愿的足边,嘱咐它飞回昙华馆。 目送飞鸦远去,尹若游在愈发深沉的夜色里静静站了许久,突然往河边庄园走去,敲响大门。 开门的共有四名青年,目光充满怀疑地看向她:“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一个单身女子在夜间出行,身份应不简单。他们自然戒备,才质问两句,却见尹若游主动摘下头上帷帽,仿佛沉沉夜雾中出现一束光,令他们一愣,余下的话便硬生生止住。 “几位郎君与娘子莫要忧虑,我不是拦路的劫匪,更不是害人的精怪。在下乃扬威武馆的弟子,奉师长之命,前来长安拜访他的一位朋友。”尹若游语带笑意,更显万种风情,又坦率承认自己江湖人的身份,遂令对面四人放下戒心,“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不知路程,敢问诸位,这儿离长安城还远吗?” 对面一名男子的语气变得温和许多:“远倒是不远,走不了多久就到。但这么晚了,长安城已经宵禁,娘子现在是进不了城的。” “那可怎么办?难道今夜我又只能露宿了吗?”尹若游微蹙双眉,旋即目光往他们身后探了探,客客气气地试探道,“不知贵府是否还有多余的空房间,在下——” “不行!”他们立即道,“你想借宿是不是?我们这儿人已经住满了,没什么空房间,你找别的地方吧。” 这口气十分严峻,斩钉截铁,没一丝转圜的余地。尹若游不再强求,行了一礼道谢,同时视线极快地掠过对面四张脸,显然,往左数第二名男子看她的眼神最为痴迷。于是她告辞离去,才转身走了几步,却轻轻叹口气,又回首觑了一眼,正对上那名男子的目光。 她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随后,尹若游彻底离去,不一会儿走到附近的树林,才终于停下来,靠着一株青松树,低下头静静看着掌心里那片纸花瓣,良久,林中忽传来一点沙沙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倒颇为明显。她当下回过头,脚步的主人果然是方才那名男子。 尽管这并不出她所料,但她神色里有意露出几分惊讶:“是你?夜色已深,郎君独自出门,有事吗?” “我……我来是想问问娘子,天越来越晚了,你既进不了长安城,打算到哪儿歇息?” “还能在哪里呢?这附近又没有客栈旅舍,我也只能露宿林中。”尹若游依然斜倚树干,声音透着娇嗔,“郎君若真关心我,又为何将我拒之门?” 他走近她身边:“不瞒你说,那园子不是我的,我也做不了主,不然我肯定让你进的。” 她偏偏头,挑起一双秀眉:“是么?可你总是认识那家主人,就不能帮我与那家主人说说,请他们通融通融。”她握着掌中那片纸花瓣,将它放进腰间荷包,同时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你放心,我也不白住,这一点小意思你先拿着——”她的声音始终温柔如水,岂料就在说到最后一个“着”字时,她右手一挥,银块出其不意地打在了那男子的右眼上,趁着他惨叫捂眼的瞬间,她又刹地扬出腰间九节鞭,缠住对方的脖子。 尹若游的武功虽不能算第一流,可这一招是她的独门杀招,在敌人卸下防备之际,言笑晏晏之间轻而易举夺人性命。 当然,此时的尹若游并不想要他的性命。 “别紧张,别害怕。”她继续笑着道,“我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实话实说,我便不杀你,如何?” 这世上是有不怕死的人,但眼前这名男子显然算不上。尹若游杀手暗探出身,审讯的手段懂得许多,在她的威胁之下,不一会儿,他便说出了她所需要的信息。 果不其然,此人还真是诸天教的弟子。 尹若游将他打昏在地,照着他的脸,给自己易了容,旋即转身径直前往河边庄园。 与庄园里的守卫互通了暗号,她顺利进入大门,大大方方走在园子里,有人与她打招呼,她也坦然自若地颔首回应。幸运的是此时天色已晚,大多数诸天教弟子已在各自房间歇息,她碰到的人并不算多,须臾后,来到西边廊下一间房屋。 颜如舜独自坐在小屋窗边,手里提着一壶酒,一边喝酒,一边瞧着院里的花草,极为轻松惬意的模样。 而附近居然不见一个守卫。 尹若游藏身大树之后,一时间看傻了眼。 若非对颜如舜的绝对信任,她几乎要怀疑眼前情景是否是引她入瓮的局。 犹豫少顷,她还是迈出一步,慢悠悠走到颜如舜面前:“夜深露寒,这是温酒还是冷酒?” 因她有意压着嗓子说话,听起来仍像是男子的声音,颜如舜自然完全没察觉出她的身份,随意答了一句:“所谓烈酒,本就如烧身烈焰,当然得喝冷的才够意思。”随即眉梢一挑,语音也透着冷意:“我不是要你们别打扰我休息吗?怎么,是他回来了?” “冰火两重天?”尹若游握住她手里的酒壶,“就像你么?” 颜如舜终于感觉到不对。 端详了对面的人片刻,颜如舜另一只空着的手在她身上一拂,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的荷包里摸出一片纸花瓣,继而低声笑了起来:“夜深露寒,我们进屋说话吧。” 尹若游点点头,随她进了屋,并关上房门,又伸手将那片纸花瓣拿回来:“还是给我吧。已经得到的东西,我不想再失去。” 这话含意悠远,颜如舜闻言愣了愣,心中也有许多感慨,却不知如何回她此言,片晌,仍是扬起笑容道:“其实你刚才那句形容,更适合你,或者舍迦和岁寒……冰火两重天,你们才是外冷内热。” “她们其实很容易看透。”尹若游摇摇头,声音轻轻的却颇郑重,拿起颜如舜放在桌上的酒壶喝了一口,似在细细品味,“不像这酒……后劲绵长,每一口滋味都觉不同。” “因为这确是上等好酒,劣酒恐怕就不同了。”颜如舜笑着将话锋一转,“你费这么大工夫易容进来,就是为了和我品酒吗?不问问我别的事?” 尹若游的确好奇:“你这儿怎么没人?” 颜如舜道:“猜到你们可能会找来,我提前把人打发走了。” 尹若游道:“她们听你的话?” 颜如舜道:“珂吉丹希望我帮她做事,自然要拉拢我。我说我累得很,想要好好休息休息,不希望有人打扰,她答应了我。” 尹若游道:“珂吉丹?是抵玉曾经说过的那位诸天教圣女?” 颜如舜道:“是她。” “那之前和舍迦比试医术的依图雅果然也是诸天教的人?”尹若游沉吟道,“可是珂吉丹凭什么相信你?她就不怕你逃跑?” “因为我中了毒。”颜如舜轻描淡写道,“她认为我若是跑了,只有死路一条。” 尹若游一惊,眼中露出明显的慌张。 “你用不着担心。”颜如舜笑道,“她对她的毒很自信,但我对我们的小谢神医更有信心。有舍迦在,我会有那么容易死吗?” 尹若游道:“既然如此,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不回昙华馆找我们?” 颜如舜道:“你还记不记得唐依萝告诉过我们,前不久她们定山派有一位叫许见枝的弟子失踪不将?” 尹若游只思考了一瞬,遂猜出她突然提及此事的原因:“抓走许见枝的是诸天教的人?” 颜如舜颔首道:“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听珂吉丹与她手下谈话,她有打算杀了许见枝的意思。” 尹若游道:“所以你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是为了救许见枝?” 尽管如今尹若游对定山派印象颇佳,也不希望许见枝遭遇不测,因此她能够理解颜如舜的选择,却气恼颜如舜又一次地轻贱自己的生命。 “起初,我的确是为了她留下来。”颜如舜听出尹若游语气里的不满,展颜笑道,“没料到算是因祸得福,反而让我得到了袁成豪的下落消息。” 尹若游闻言大震:“你说谁?” 颜如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据珂吉丹所言,当年袁成豪身受重伤,武功尽废,是诸天教教主救了他的命,治好他的伤。不过,他内伤痊愈的同时,却也身中剧毒,这些年来不得不听她们的话,为她们做事。可最近他私下里蠢蠢欲动,种种表现都令珂吉丹极为不满,而恰巧这时候我又出现在珂吉丹面前,她知晓我与袁成豪之间的仇恨,与我做了交易,只要我愿意投靠她,她便把袁成豪的人头送给我。” 尹若游听得怔了怔,若有所思一阵,忽轻声道:“这叫善有善报。” “善有善报?”颜如舜奇道,“谁?” “你。”尹若游微笑道,“你若不是为了救许见枝而选择留下来,我们又要错失袁成豪的消息。” “只是巧合罢了。”颜如舜很有些惊讶,“你还相信这个?” “从前从来不信,但是现在……”尹若游的声音依然很轻,语气却极为郑重,“我愿意相信。因为,你必须有好报,你们必须有好报。” 颜如舜注视着她的眼睛,心中涌上一种别样滋味,张了张唇,将那句“我便算了”咽回肚里,随即笑道:“照这么说,还有山派的弟子,她们也该有好报。我和珂吉丹约定,我得先亲眼见到袁成豪,确认他是否真在她这里,才能考虑要不要答应她的要求。这期间我倒是想了一个法子,大概能救许见枝离开。” 尹若游道:“珂吉丹究竟想让你做什么?” 颜如舜正要解释,才刚刚张开口,蓦地神情一凛,收起脸上笑容,走到门边,隔着薄薄的木门听屋外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诸天教弟子。 房门敲响之前,尹若游已迅速藏身床底,颜如舜开门以后打了一个呵欠,仿佛才睡醒的模样:“我不是说过,如果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打扰我休息。” “有事。”那人冷冷道,“圣女让我告诉你,袁成豪刚刚已经回来,你可以先悄悄看一眼。” 第129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三) 袁成豪离开昙华馆,出了长安城,在夜色里径直走向城外惠河边的庄园。 本来,他在诸天教教主与圣女的手下做事已有些年头,尽管心有不甘,然而剧毒的折磨,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强迫自己忍耐。偏偏最近诸天教不知为何主动惹上了定山派,命他抓了许见枝还不够,竟还要他潜入定山行盗窃之事。这虽是他的老本行,但那定山派乃是当今武林第一大派,高手云集,他一旦在那里被那群正道人士发现,那他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 他绝不能再听她们的话,自寻死路。 这几日他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快马加鞭赶到鸿州长生谷,请那位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神医九如法师为自己解毒。可惜据说九如性情古怪孤僻,若无人介绍,普通病患根本就进不了长生谷。他正犹豫间,碰巧,长安城内另一位年轻医者名声渐起,居然还在一场医术比试中胜过了诸天教的弟子。 只不过,能胜过依图雅,却不代表此人就能够解诸天教教主的独门毒药。袁成豪亲自前往昙华馆,试探了谢缘觉一番,发觉对方医术果然非同凡响,这才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 谢缘觉再加上她那个朋友凌岁寒,对付朱砂一人应该不难。只是朱砂这边还有众多诸天教弟子保护,所以,自己必须将朱砂引出来,引到一个僻静之地。 终于走到城郊惠河岸边,袁成豪步入园内,与诸天教弟子说了一声,要求与圣女见面。 如浓墨沉重的黑夜,唯有珂吉丹的房间始终灯火璀璨,她还斜坐在榻上,饶有兴致看一卷话本子,似乎对袁成豪视而不见。袁成豪已习惯了她的态度,忍着恨意招呼了一声:“朱娘子。”旋即开门见山道:“今日凌知白收到从定山寄来的一封信,我藏在暗处,听了一会儿她和送信人的谈话,似乎那信的内容与你要查的事情有关。” “若你没把信拿到手,就不必又来烦我。”珂吉丹神色淡淡,仍然不愿看他一眼。 “我亲眼看见凌知白将那封信贴身放在怀中。”袁成豪道,“那凌知白乃是定山掌门凌虚的亲传弟子,听说武功是当今江湖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我虽不一定输给她,但要赢她恐怕也不容易,怎么可能说拿信就拿信?” “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想主意,与我有何干系?”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这么着急要对付定山派,是因为定山派与贵教教主之间有什么仇怨吧?你是教主唯一的徒弟,代师复仇,确实是我们中原武林不成文的规矩,怎么能说与你没有干系?” 听他提到“教主”,珂吉丹眉梢微挑,终于抬起目光望向他的面孔,眉心那一点朱砂在跳跃的灯火映照之下鲜红如血:“说得真好,既然如此,此事只与我一人有关,你已没什么用处,还需要留在这个世上吗?” “我并非此意。”袁成豪立刻道,“其实我已想了一个办法,只是需要你的配合。” “好吧,你先说说。” “我可以把凌知白引到僻静处,由你来对付她。” “哦?僻静处?”珂吉丹一张娃娃脸,笑得纯真,“让我与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你要是死了,教主绝不可能再继续给我解药,我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我有那么蠢笨吗?”袁成豪道,“但这里人太多了,以凌知白的眼力能看不出他们都是会武的?她一旦察觉出蹊跷,立刻离开,你的毒术再厉害也奈何不了她。只有你一个人,才会让她完全放下戒心。毕竟,凭你的相貌气质,凌知白应该只会把你当成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妹妹,不会对你防备,只要你能靠近她,随便在她身上下个毒,她岂能是你的对手?当然,如果你还是害怕,我再另想别的法子。” 最后一句话里激将的意思很明显,可惜珂吉丹并不是多么争强好胜的性子,自然没那么容易中计。 真正说中她心坎的,是袁成豪之前话里的那句“代师复仇”。 她要对付定山派的的确确是为了师君,倘若什么事都吩咐手下人去办,她不亲自出一点力,又怎么能显出自己的心意? “你打算将凌知白引到何处?” “你心中大概对我还有些怀疑,地点由你来选。” “你明明知道我才来你们崇国不久。”珂吉丹从一旁桌上铜盘里拿了颗蜜饯梅子扔进嘴里,“我对这儿一点都不熟悉,选个风景够美的地方吧。” 两人商谈完毕,袁成豪又在夜色里离开。 珂吉丹继续吃着甜滋滋的蜜饯,半晌,才慢悠悠道了一句:“你应该一直都在?” 庭院里风吹木叶,飒飒作响,颜如舜不知从何处走了进来,每一步都无声无息。 珂吉丹笑道:“你轻功果然厉害,至少比他厉害得多。” 颜如舜沉默未言。 珂吉丹继续道:“你现在看清楚了,可以确定是他了?” 八年的时间或许还不算太长,不会太过改变一个成年人的相貌。他的的确确就是袁成豪,这一点,颜如舜自然可以确定。然而往事记忆又如潮水一般涌来,曾经在年少的袁雅心中,袁成豪永远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地狱魔鬼的可怖,是她怎么也逃不了的巨大阴影。若非亲眼看到刚才的画面,颜如舜完全想不到,原来他会有这样对人卑躬屈膝的时候。 这让颜如舜不禁陷入一阵茫然。 良久,她似乎才慢慢回过神来,轻声道:“你不是和我说,你觉得他这段时间不够听话,才打算除了他吗?但现在看来,他还是有些用处的,你仍打算把他人头送我吗?” 珂吉丹道:“凭你对他的了解,他刚才说的话,你认为究竟是真是假?” 颜如舜道:“你是觉得他在骗你?” “‘落红莲’毒发的滋味,他之前是尝过的,他没这个胆子。”珂吉丹确实对袁成豪没什么信任,但她自恃毒术高明,即便真的遭遇陷阱也不怕,“不过,凡事做两手准备总没错。何况我刚才已讲过,你的轻功比他厉害得多,人更比他有趣得多,你和他之间——我当然是选你。” “多谢你夸奖,可惜我轻功再好,也不会隐身术。”颜如舜终于又笑了起来,“定山派高手众多,稍有不慎,仍是有被他们发现的风险。我已经想过了,与其偷偷潜进去,不如光明正大让他们把我邀请上山。” “你认识定山派的人?” “不认识,但如果我也被你们抓来关在这里,设法逃跑的同*时顺便救走许见枝,我就是定山派的大恩人,在定山住些日子,他们还能不准吗?到那时,我再找你要的什么书信,自然更加方便。” 倘若颜如舜确实是真心实意与自己合作,这倒不失为一条妙计。 珂吉丹暗暗思索,其实她不是没有在定山派安插自己的人,可惜那人武功低微,当初也是机缘巧合才拜入定山,自始至终是一个小角色,起不了什么大作用。颜如舜却不同,凭她的能力,必能替自己办成更多的事。 正如,在藏海楼的抵玉。 “也好,你先和她在一起住两天,交流交流感情。” 旋即,珂吉丹向身旁手下使了个眼色,吩咐几句,遂命令手下将颜如舜带下去。 颜如舜转身走了一步,忽想起什么似的,又立刻停了下来,回首道:“还有一件事,与我们之间的合作无关,只是我个人好奇,你可以不答。” “你说。” “刚才袁成豪为什么要叫你朱娘子?” “这还需要问吗?除了因为我姓朱,还能因为什么?是了,我还一直不曾告诉你我的名字,两个字——朱砂。”珂吉丹笑问道,“好听么?” “你不是南逻人吗?”颜如舜奇道,“这不像是南逻的名字。” “我既来了你们中原,自然得有个中原名字,这是我师君给我起的。”珂吉丹此时的笑容清澈无邪,更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你还没回答我呢,这名字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但我记得……朱砂本是一味药吧,对吗?” “还是一味毒药,我很喜欢。”朱砂真诚道,“你以后可以直接唤我名字。” 颜如舜笑着点点头,随即离开此处。 穿过庭园小径,她返回自己适才休息的房间,押送她的诸天教弟子道:“你走错了路,许见枝被关在那边。” 颜如舜道:“你们是否已对许见枝动过了刑?” “是又怎样?” “甭管你们是因为什么缘故抓我,只对她用刑,不对我用刑,难道她不会奇怪吗?” “那……” “我的身上得有一些伤痕。”颜如舜冲着他们摇了摇手指,“苦肉计我可不干。我答应帮你们做事是为了报仇,说到底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但让我自己受伤不值得。所以我会伪造些伤痕,你们就不必看了吧。” 说完,她便走进屋内,关上了门。 尹若游已在屋中等待许久,见她归来,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以眼神询问情况。颜如舜想了一想,凑在她耳边,极小声地叙述了完整的来龙去脉。 “信?定山派有什么书信,值得她如此大费周章?”尹若游的声调更轻。 “我也不清楚,昨晚我就问过她,她说等我真的潜进了定山,她自然会告诉我。”颜如舜笑道,“但其实这件事的答案不一定非要她回答,待会儿见到许见枝,或许我们便能弄明白真相。” 第130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四) ——“啪”! 熟悉的鞭笞声隐隐约约在隔壁响起,一声又接着一声传入许见枝的耳内。她缓缓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要起身,却苦于被绳索捆缚,稍微一动,绳子磨着身上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紧紧皱起眉头,只能抬眼望向门板,扬声问道: “你们还抓了什么人?”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关心别人呢?”房门被打开,门口的守卫语带嘲笑之意,继而眼珠转了转,“听说你们定山弟子做事侠义为先,一向愿意舍己为人。是,我们今晚确实刚刚还抓了一个人,倘若你愿意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把这人给放了,不然——我们只能在你的眼前大开杀戒!” 说到最后,音调愈发锋利,那恶狠狠的神情令许见枝心中微微一惊。 身为定山弟子,许见枝自幼所学的的确确是“救焚拯溺”“舍生取义”的道理,她从来不怕牺牲自己。然而这群贼子要自己做的事,危害的不仅仅是她自己一个人,而极有可能令整个定山派遭遇灭顶之灾,她可没那么傻。 许见枝犹豫了一下,却又怕对方真的说到做到,在自己面前残害无辜,冷哼一声道:“笑话,那人到底是谁我都还不知道,你拿她威胁我,总得先让我看她一眼吧。” 隔壁的鞭笞声仍持续响起,回荡在寂静的暗夜里,偶尔夹杂着一两声隐忍的闷哼,听起来似乎是个女子。 门口的数名诸天教弟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两人转身离去,过了许久,那鞭笞声终于停下,再过须臾,门外昏暗的阴影里出现三个人影,中间的女郎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身上也缚着结实的绳索,露在外的肌肤还有几道血淋淋的鞭痕,受伤不轻的模样。 许见枝登时大惊,她与颜如舜虽没有过直接交流,但此前见过她几面,晓得她是凌岁寒与谢缘觉的好友,正要开口询问她为何也被抓来了此处,颜如舜当即抢在她前头道:“是你?!” “你肯定不认识我。”颜如舜语速极快,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但我记得你,两年前我在柏州游历,某日遇上恶霸闹事,欺负当地百姓,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你便出剑制服了那恶霸,给那群百姓讨回公道。你好像是定山派的弟子吧?” 许见枝闻言呆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对方的用意,遂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有这回事么?我记不太清了……” 颜如舜笑道:“定山弟子扶危济困的事做过太多,你自然是不放在心上,但我始终记得清楚。” “哟,你们既然认识,那就好好叙叙旧吧。顺便,我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如果你们还是不听话,那就请你们结伴下地狱见阎王吧!” 冷冷说完此言,那两名诸天教弟子将颜如舜一推,直接将她推到屋内。而她没有力气似的,不禁撞到了许见枝的身上,顺势坐在一旁。刹那间的剧痛袭来,许见枝死死咬住唇,才没让自己叫出来。 “对不住。”颜如舜轻声道,“你的伤很重?” “无妨,又不是你伤得我,怪不到你。况且你的伤也不轻啊。”许见枝往一旁瞧了瞧,那数名诸天教弟子已经重新将房门关上,她更小声地道,“你轻功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会落到他们的手里?” 颜如舜笑了笑:“是我掉以轻心,没料到她的毒术如此高明。” “毒?”许见枝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还会用毒?” 颜如舜略略思索片刻,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凑在许见枝耳边,用最简略的语言叙述了事情经过。 许见枝听罢第一反应是由衷的庆幸:“谢天谢地,原来你没有受伤。”随后心底又生出许多的疑虑:“那魔头应该不认识你吧?那她怎么知道你的本事?连我都不晓得原来你还会妙手空空的绝技。” 此前颜如舜与定山弟子接触,报的都是“颜重明”的名字,但事到如今,她不能再继续隐瞒。 “因为她在我的身上搜出一副金面具。” “面具?” “我的确是姓颜,不过重明只是我的小字,我大名应唤作颜如舜。” 许见枝睁大眼睛,极度的惊讶令她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是说你是那个金……” “目前最要紧的是如何救你离开此地。至于我究竟是谁,没那么重要。”颜如舜笑道,“我的事儿便不提了吧?还是先说说,贵派与诸天教究竟有何恩怨?” “什么诸天教,我也是刚刚才从你口中听说。”许见枝疑惑道,“何况我们定山弟子一直在中原行走,从未去过南逻国。” 颜如舜道:“昨晚我在中毒之前,悄悄听过一阵朱砂和她手下的谈话,她怕暴露身份,尽管对你严刑拷打,却始终未对你用毒。你可晓得贵派有什么擅毒的仇家?” 许见枝神色骤变:“难道……可是据师长们所言,此人失踪之前都是独来独往,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手下?何况她根本就不是南逻人。” 颜如舜道:“你说的是?” 许见枝道:“我入门得晚,只是曾听诸位师长与师姐师兄讲过,我有一位师伯,道号山岚,也就是依萝师姐的师尊,十年前被魔头秦艽所害。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追查秦艽的下落,她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我们的仇家不少,然而要论毒术,似乎是她最为擅长。” 这回轮到颜如舜瞬间变了脸色。 许见枝奇道:“怎么?你难不成认识她?” 颜如舜不答反问:“朱砂命人把你抓来此处,到底为的是什么?也一样要你盗信?” “这……”许见枝踌躇道,“她是想让我说出一个秘密,我如何肯答应?大概她见我始终不肯屈服,才打起那些书信的主意,偶尔本门中人来往书信会提到那个秘密……” 所谓秘密,自然不能轻易让外人知晓。颜如舜心领神会,即便她此刻反而有更深的困惑,也不再追问,微微笑了笑道:“休息会儿吧,明儿天亮我们还得逃跑呢。” 许见枝疑虑道:“其实我有些想不通,那魔头凭什么相信你是真心实意投靠她?你确定她明日会放我们离开?” “一来,我中了毒,她自认为她毒术高明,别人解不了。二来,她知道我和袁成豪有仇,便认为我会为了报仇而不顾一切。凭这两点,本来这计划应该会很顺利,可惜……方才袁成豪突然告诉了她一条对付凌知白的妙计。”颜如舜道,“所以我猜,她会先对付了凌知白,搜出凌知白身上藏着的信,再决定要不要让我‘救’你。” “你说什么?!师姐——”许见枝大惊失色,几乎要叫起来。 “嘘——”颜如舜侧首望了一眼房门,低声道,“外面还有人。你师姐不是之前就已经回定山,不在长安吗?依我看,十有八九是袁成豪在胡说八道。” 许见枝焦急道:“你不晓得的,师姐之前回定山是为了协助掌门复查本派往年处理过的江湖纷争,最近师姐似乎是查到了长治县。长治县乃长安旁邑,离这儿不远,万一……” 难怪……颜如舜闻言默默思索,按理而言,朱砂应该也有听说凌知白前段日子已离开长安城之事,然而袁成豪表示今日见到了凌知白,她并不感到讶异,是否说明她和袁成豪都完全知晓凌知白的行踪?定山弟子的私下行动,她未免查得太清楚? 颜如舜暂时将自己的怀疑猜测都藏在了心底,看向许见枝之时仍是扬起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不必担心,我保证明日我们还是可以离开。只要一旦,我们便能赶去给你师姐报信。” 长夜漫漫有尽时。 冉冉东起的红日驱散了夜晚的寒气,霞光铺满庄园每一处角落,门外刚刚又换了一班守卫,忽见一名褐衣青年朝着这间屋子走来,正是尹若游所易容的诸天教弟子。 但在场守卫不曾接触如此精妙的易容术,完全没把她认出,还热情地与她招呼:“你怎么来了?这个时辰,该你去西院了吧?” “她们还在里面吗?”她一边说一边把房门推开,动作太过从容自然,令在场守卫愣了一下,不知是否该阻拦,“圣女交代我,要我把她们两人带去见她。” “什么?”众人更觉诧异,“圣女才走不久,她什么时候交代的你?” “当然是在走之前。” “那为什么她走的时候不把她们带上?” “圣女做事向来出人意料,岂是我们能猜得透的?”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怀疑加深。毕竟相处了好些年的同门兄弟,他们看不出“他”相貌上的疑点,却很快察觉出他性格气质上的不同。不过“他”所说的这句话,他们倒很是认同,圣女的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万一他真是奉圣女之命而来,他们东拦西阻耽误了大事,必定吃不了兜着走,遂试探问道: “圣女可给了你什么凭证?” 尹若游明白仅凭自己几句话,是绝不可能将颜如舜与许见枝带走的,点点头道:“当然有。”随即伸手入怀,似乎要摸出一个什么东西,哪知她手掌一翻一扬,却是掷出两枚飞镖,分别打向颜如舜与许见枝的身体! 虽说这两名女子并非自己人,但没有教主或圣女的吩咐,她们目前绝对不能死。在场守卫大惊,连忙挡在她们身前,拔出兵刃打落飞镖。几乎同一时刻,颜如舜一跃而起,原本捆缚全身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她解开,她出手若风,刹那间点中身前众人的穴道。 然后,她重重摔落下地,身体微微颤抖,似在忍耐着剧烈的痛苦。 “颜女侠!”许见枝见状又惊又忧,苦于还被绳子绑着,动弹不得,“你没事吧?” 尹若游先将众人彻底打晕,才上前将颜如舜扶住,眸中闪出一丝冷意:“是诸天教的毒?” 颜如舜没有否认:“我们先离开这儿……” 尹若游皱着眉,想了一想,又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持匕划过身旁每个诸天教弟子,鲜血登时喷涌而出,看着吓人,却都算不得致命伤,只是若不及时治疗,任由血流不止,终究是免不了一死。 许见枝万分不解:“你这是干什么?” 最后一刀,尹若游划断了许见枝身上的绳索。 “只要他们对自己的同伴还有一点感情,待会儿发现此地情况,必会留一部分人为这些人治伤,我们总能拖住一部分人的脚步。”她边说边扶起颜如舜,冷冷道,“走吧!” “啊?可这也……”可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过狠毒,许见枝身为名门正派弟子,自幼听从师长教诲“为人处世须光明正大”,对尹若游的举动着实感到震惊,但想着对方冒险营救自己的大恩,已涌到唇边的话又被她咽回肚里,她连忙起身跟上,也扶住颜如舜另一边手臂,施展轻功,翻出最近的一面围墙。 趁着余下的诸天教弟子还未发现自己,她们三人互相搀扶着尽力跑了一阵,颜如舜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忽然停下,喘着气问了句:“朱……朱砂走了?” 尹若游目不转睛凝视着她的面孔:“我自然等她走了才能行动。” “看来她真是去找凌知白了……”颜如舜这会儿只觉体内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翻腾,强忍着不适,刚要继续说话,尹若游猜出她心中所想,当即截道,“不行!你中了毒,我得先带你回去解毒!” 能解此毒的,目前长安城中大概唯有谢缘觉。 “这不是致命的毒,死不了人……”颜如舜尽量保持微笑,“我不能确定袁成豪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倘若凌知白真的误入陷阱,我们得前去帮忙。” “其实……其实我师姐那么厉害,不可能轻易中计。”许见枝纠结着开口,“要不你们尽快回城,我一个人去找我师姐便好。这是我们定山——” “你昨晚不是还担心她安危,急了整整一夜吗?”颜如舜此时声音比平常虚弱了许多,却斩钉截铁打断她的话,“别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我掺和进这件事里,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你们定山。我昨晚和你说过,袁成豪是我的仇人,倘若我现在就这么回城,事后朱砂知晓我骗了她,她极有可能撤离此处,到时候……只怕袁成豪下落的线索又要断了……” 原本尹若游已打定主意,甭管颜如舜说什么理由,她都得先带着她回昙华馆,找谢缘觉解毒。 凌知白的安危,她不是不关心。 却绝对比不上重明重要。 直到听见颜如舜最后一句话,她准备说出的反驳瞬间哽在了喉咙里。平心而论,袁成豪虽也算是她的仇人,但这桩陈年恩怨,她还是前不久才刚刚知道了完整的来龙去脉,既未有亲身经历,她对袁成豪其实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的恨意。 然而她明白,那是重明的执念。 于是她只考虑了一瞬,迅速看向许见枝道:“麻烦你回一趟昙华馆,将此事告诉给谢缘觉和凌岁寒。” “好,只要你们信得过我。”许见枝立刻答应。 颜如舜望着她血痕累累的背影,略感忧心:“她的伤很重,万一路上又碰到诸天教那群人……” 可惜许见枝已经快步走远。 尹若游不言语,倏然抬手撕掉脸上伪装,露出本来面貌,扶着颜如舜转身往前而行。 “我已好多了,能自己走的。我猜只要我不再运功动武,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颜如舜云淡风轻地笑一笑,继续喃喃道,“许见枝说,朱砂抓她是为了一个秘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她在那样残酷的拷打之下还咬牙坚持……” “你什么时候能关心一下自己!”尹若游终于骤然出声,声音里竟有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颜如舜一愣,侧过首,看见的是一张冷若冰山雪莲的脸庞。 以及这张脸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 颜如舜心中大震。 这倒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尹若游流泪。 从前的尹若游总是习惯将自己的眼泪当做武器,她哭得越是柔弱,越是楚楚可怜,心中的算计反而越多越狠。颜如舜是很爱瞧她演戏的,尤其,是在知晓了她的身世遭遇以后,她再看她八面玲珑的种种表现,就有了一种别样感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无论经历多少苦难,哪怕身处于地狱之中,也从不曾自轻自贱,依然活得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明媚。 这与颜如舜是完全不同的。 那日在昙华馆,当她听到尹若游那句“我永远做不到像你那么潇洒,那么超然”,便不由自主心想,真正做不到是自己才对,自己才是永远做不到像尹若游那么自信,那么坚韧。正因做不到,所以她看她的心机,她的狡谲,她的倔强,甚至于她的狠毒,都觉如明珠璀璨。 这样骄傲的尹若游,又怎么可以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伤心落泪?颜如舜不自觉地伸出手,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手背已轻轻擦过尹若游眼角的泪珠。 刹那之后,颜如舜心中一慌。 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其实,打从一开始,她同样未将她当做普通朋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40 第131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五) 树冠若盖,落英似霰,歧路如钩。 此乃长安城郊的一座无名小山,因为远离官道,极为僻静,十天半个月也难见行人往来,景色倒是别有一番秀丽之处。朱砂正蹲在草丛里,采摘林子里的各色野花。 仿佛,她真是哪家贪玩的小娘子,偷偷离家跑来野郊玩耍的。 袁成豪将凌岁寒与谢缘觉带到附近,藏身在丛林和乱石,低声道:“你们莫看此人一副孩子模样,其实她年纪应该和你们差不多大小。待会儿下手,你们不必留情,只要暂时留她一条性命即可。”说着,他遂从怀里掏出两块上好的翡翠:“这算是定金。” 凌岁寒伸手接了过来。 倘若不接,必会引起袁成豪的怀疑。她自然得扮演一个爱财之人,旋即又将其中一块翡翠分给了谢缘觉,却见谢缘觉目光依然凝视前方,双眸中隐隐透出两分错愕。 虽说谢缘觉自幼修炼养气功夫,无论遇到什么特殊情况,都能保持神色的平静,但凌岁寒与她相处久了,渐渐地也能偶尔从她那张沉静如孤月的面孔里观察出一点别人看不出的情绪。 “怎么了?”凌岁寒轻声问。 谢缘觉侧首觑了袁成豪一眼,又极快地收回视线。凌岁寒明白她的意思,不再当着袁成豪的面说话。 袁成豪则道:“你们打算怎么做?” 谢缘觉依然不言,径直往前走去。 拂开一路的杂草荆棘,半晌,她缓缓走到了朱砂的面前,低下头,继续仔仔细细端详少女的容颜。 真的很像…… 在鸿洲长生谷,九如法师的房间里,珍藏着一幅画像,画中一名年轻女子,正是九如的小师妹、谢缘觉的小师姨曲莲。因少年时的谢缘觉在长生谷生活了整整十年,与师君朝夕相伴,已数不清见了那幅画像多少次,她对画中之人的印象极为深刻,此刻一见对面少女,便察觉出了她们相貌的相似,这自然使她有些讶异。 “你怎么看了我这么久?”朱砂捧着一束鲜花站了起来,笑容显得颇为天真,“我很好看吗?” 谢缘觉点点头:“你确实很漂亮。” 这是一张极精致的仿佛工匠精心雕琢的玉娃娃似的脸。 而那张画像里的曲师姨五官轮廓稍稍柔和一些。 所以,她们并不是完全一样,大概只有两三分相似。然而再加上她们眉心都有的一点血痣,这两三分相似就变成了五六分相似。 倒真是巧得很。 不过这世上确实存在毫无血缘关系但长得颇为相像之人,且还不算罕见,谢缘觉并未惊讶太久。朱砂更不知她心中所思,听罢她的话,笑得更加欢喜,挑了几枝花递给她:“多谢你夸奖!我刚采的花,送给你吧!”随后又询问她的姓名。 “我姓谢,双名缘觉,因缘的缘,觉悟的觉。”谢缘觉将朱砂手中的鲜花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花草树木亦有生命,它们应该生在土里、长在枝头,一旦将它们采摘,不久便会枯萎……我不喜欢摘下的花儿。” 难怪满身的草药味道,还真是依图雅所说的那人。朱砂歪头打量她片刻,继而指了指地上几片残落的花瓣,仍是小孩子语气,充满一种残忍的天真:“难道不摘它们,它们就不会凋零吗?早死晚死,都是要死;早枯萎晚枯萎,都是要枯萎,我没看出有多大区别。” “是……从盛开到凋零,是世间所有生命的宿命,可谁又不想尽量绽放得久一些?”谢缘觉握着花,蹲下身,另一只手把面前土地挖出一个小坑,重新将那几枝花插进去,随即拿起挂在自己腰后的水囊——由于她的身体原因,她每日需要保持饮食规律,近来外出都习惯携带了清水干粮。 确确实实是最普通的清水,打开水囊塞子的一刹那儿她指间抖落少许药粉,再给土壤里的花朵儿浇了水,才淡淡道:“何况,若是因为喜爱欣赏而摘下它们也就罢了,你不该给它们下毒。” 朱砂眨眨眼睛,眼中露出浓厚的兴趣:“不是你说一句花草亦有生命,它们就真的能修炼成妖精。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动,更害不了我,我干嘛给它们下毒啊?” “不错,你不是要毒它们。”谢缘觉徐徐起身,一举一动始终从容,“而是要毒我。” “所以你就给它们下了更厉害的毒,来压制我的毒?那待会儿它们岂不是枯萎得更快更厉害,到底是谁要害它们呀?”朱砂终于不再装糊涂,带笑的声音像是在与谁撒娇,“你这样假惺惺的人,我最讨厌。” 谢缘觉坦然颔首:“我的确在那些水里下了药粉,但它们算不上什么毒,只是普通的草药所炼制,不仅无害,若与你撒在那几枝花上的‘一封雪’相融合,还会消解所有的毒性。” 朱砂充满笑意的神情微微变了变。 据她所知,这世上唯有“十里霞”与“一封雪”相融,才能完全消解它们的毒性。而这种药物,虽确实对人体毫无害处,但若再加上哪怕一点点残留的“醉兰草”,便会瞬间化为剧毒。 偏偏她最近为研制一种新毒,和“醉兰草”打了多日交道,身上不可避免带了些它的气息。 ——是巧合?还是谢缘觉真的闻了出来? “你鼻子倒灵。”朱砂忽地右手一挥,又恢复笑意,手中一蓬银光顿时扬起,“那我送你一样东西!” 银针恍若流星,飞驰而来,其中多半是射向谢缘觉手中的水囊。谢缘觉没那么好的轻身功夫,幸而朱砂的暗器手法也算不上一流,她勘勘避过银针,同时将水囊往空中一抛,清水溅起,似从天而降的雨水,眼看着就要落到朱砂头顶,朱砂双手再扬,一卷红绸如赤色的波浪飘舞于半空之中,挡住全部水滴。 “‘十里霞’也算是普通的药吗?” “要炼成它是需要稍稍费些工夫,但草药当然都是普通的草药。要想种出‘醉兰草’才是真正不轻松。” 谢缘觉语音是一贯的平淡,看向朱砂的眼神亮了许多。 尽管在昨夜,谢缘觉与凌岁寒便收到了尹若游寄来的消息,得知尹若游已寻到颜如舜的下落,但她们仍然不能放下一颗担忧的心——诸天教势力显然不小,连重明都陷入其中,万一阿螣也遭遇危险该如何是好? 正巧,袁成豪来找谢缘觉求医。两人索性将计就计,答应袁成豪的要求,倘若能够擒住诸天教的圣女,有人质在手,哪怕重明与阿螣那边遇险,她们也能用这位圣女换重明与阿螣的平安。 在闻出朱砂身上“醉兰草”气味的刹那儿,谢缘觉已心生一计,本打算待会儿设法悄悄让对方沾上混合了“十里霜”的水,没料到诸天教这位圣女比她想象的更有本事,仅凭她一句话就猜出她的计划。 此时的朱砂更震惊,也更气恼。 要知道她长年与毒为伍,身上沾染的药物气味不止一种,或许最近“醉兰草”的味道是更重一些,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将它们完全分辨清楚仍是极困难的一件事。总之,她是不容易做到的。 她二人此刻均觉对方是自己的强劲对手,自然愈发谨慎,不肯轻易出下一招。 另一边杂草深处,袁成豪见状越发焦急,忍不住向凌岁寒道:“你还不出手吗?” 凌岁寒道:“她又没输,我出手干什么?” 袁成豪甚是不满:“所以,你收了我的钱,就是来这儿就是看戏的吗?” 那当然不是,还得看着你,防止你跑了路。凌岁寒腹诽一句,强忍住心中怒气,目光却已化为寒刃,又将他扫视了一遍,突然发现——其实,他和颜如舜并不相像。 尽管起初,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凌岁寒也觉得他的相貌与颜如舜有不少相似之处。可是,人是活的,而非静止的画像。 真正构成一个人的,不仅是脸上的五官,还有他们的种种表情,言语,仪态,以及举手投足间展露的气质。因此把袁成豪看久了,便越看越觉得他那张脸令人生厌,其实与重明相差甚远。 袁成豪察觉到了凌岁寒眼中的杀气,不禁伸手握住腰后的刀,低沉的语音充满怀疑:“你瞧什么?” 凌岁寒这会儿不准备与他动手,正要随便说句糊弄的话,忽闻林中东南方向似有异响传来。 不止她,不远处的朱砂与谢缘觉也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哒哒哒,由远及近,由轻及重,原来是一阵马蹄踏在草地上的声响,不过片刻,只见十来名青年侠士纵马疾驰而来,竟皆是定山派中弟子。 “谢大夫!”马上的定山弟子看见谢缘觉也颇为兴奋地打招呼,而停在唐依萝肩上的一只黑羽乌鸦更是立刻飞向谢缘觉身边,围着她叫个不停。 “如愿?”明明昨晚自己和凌岁寒写了纸条让它给尹若游送去,为何它现在会与定山弟子待在一起?谢缘觉抚摸着它的羽毛,深感不解:“它怎么在你们这儿?” “呃……”唐依萝神情尴尬,一边下马一边道,“之前你们不能回昙华馆,你不是嘱托我们照顾它几天吗?它好像还记得我,昨夜正巧和我们碰到,对我们很是亲热,然后……我们不小心看到它腿上绑着的那张纸条……” 谢缘觉了然道:“是它带你们来的?” “真对不住,我们不是有意要看纸条上的内容,是因为……”未经同意便偷看他人传信,实非君子所为,唐依萝慌慌忙忙想要解释,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完,只听“铮”的一声响。 那是双刀相击的铿然之音。 定山弟子的突然出现,令袁成豪震惊不已。此前他奉朱砂之命抓走许见枝,便日夜忧虑,只怕哪天定山派得知此事,对自己也来一场千里追杀,毕竟武林第一大派的实力不容小觑。此时他见谢缘觉与唐依萝等人明显熟悉认识,更感不妙,转身要走,凌岁寒又怎会让他离开。 长刀出鞘,两人终究还是打了起来。 在场众人纷纷转头循声望去,遂望见一片刀影缭乱:“他是袁成豪?需要我们帮忙吗?” 通常情况之下,高手过招,是不喜旁人参与的。但袁成豪武功究竟如何,与凌岁寒相比孰强孰弱,谢缘觉并不清楚,不免心生担忧,全神贯注盯着他们的一招一式。而一旁朱砂见她注意力已不在自己身上,心忖此乃大好时机,当下从自己的衣囊里取出一大束药草点燃。 一股浓烟飘散,谢缘觉立时察觉不对,手持银针连刺上身七处穴道。 朱砂笑道:“这毒对你构不成威胁,对他们呢?你看着办吧,再见!我先走啦!” 这时,林中已雾气弥漫。在场定山弟子都觉头晕脑胀,忽听朱砂此言,明白必是这陌生少女搞的鬼,几个武功较高的已蓦地拔出长剑:“慢着!你是什么人?!” “别动武。”谢缘觉神色不变,仍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但声音极为坚决,屈指一弹,连着丝线的银针已刺中那几名定山弟子的穴道。 这世上目前还没有闻一闻就能置人于死地的毒药,尤其是在这种空旷地方。即使此毒不解,他们也绝不会有生命危险,却定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损害。 在场个个都是习武之人,这损害或许现在影响不大,但日后极有可能*妨碍他们修炼高深内功,甚至导致他们走火入魔。 谢缘觉不能让自己的朋友们冒这个险。 朱砂的去向,她暂时顾不得。 第132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六) 朱砂转身走时,又点燃一束药草,御起轻功,红衫在林中腾挪,她全力一抛。 将燃烧的药草抛到了凌岁寒与袁成豪的足边不远处。 袁成豪比谁都清楚朱砂使毒的厉害,见状一惊,更想尽快离开此处,凌岁寒的刀却始终追着他不放。其实凌岁寒本欲速战速决,可惜对方毕竟比她多练三十多年功夫,功力实则比她深厚。她仗着招式的多变,应对的灵活,缠住袁成豪的脚步,一时之间难以分出胜负。 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几乎忍不住要使出一招阿鼻刀,又想袁成豪与别的敌人不同,自己对他深恶痛绝,只怕阿鼻刀法展开的瞬间,再由不得自己控制,便要立即见血杀人——可是袁成豪的命必须留给重明处置,只能留给重明处置。 没奈何,她只得继续施展普通刀法与袁成豪相斗,尽管可能需要费些时间工夫,但她仍有信心顺利将他擒住。 哪知燃烧的草药升起腾腾烟雾,她人在烟中,顿觉有些晕眩,出刀慢了那么一瞬。 此毒算不上致命剧毒,与袁成豪体内“落红莲”之毒相比,有天壤之别。袁成豪身中“落红莲”数年,渐渐地对别的大多数毒药已有了抗性,虽也吸入此烟,却不觉得有何异常,趁此机会,霍地一跃而起,双足踩在树枝上,迅速掠出林外。 凌岁寒深呼吸一口气,忍住不适,当即便要追去,风声疾啸,半空中一点银光疾驰而来。 以凌岁寒的敏锐,哪怕她此刻略感头晕,她也能立刻察觉并避过周遭袭击。但下一瞬她偏过头,在看清银针的主人以后,下意识没有任何闪避,任由银针刺中自己的身体穴位。 连着针尾的丝线还在谢缘觉的手中。 凌岁寒想走不能走,自愿被她控制,踌躇道:“我没事,还是追人要紧。” 这时袁成豪已跑了个没影儿。 谢缘觉放眼往他逃跑的方向望了一望,也担心他从此再不肯露面,岂不令重明失望?恰于此时,“如愿”从她肩上飞走,飞到凌岁寒身边,对着自己的主人之一欢快地叫了几声——自从这只乌鸦长大,它的种种智慧表现都令谢缘觉惊叹,她灵机一动,伸手将“如愿”唤来,指了指那方向,又认认真真对它说了几句话,它似乎真的听懂,一振翅,飞了过去。 “我从前听师君说,乌鸦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一种鸟,现在我才见识到这的确是真的。”凌岁寒亮起眼睛,说着顿了顿,笑容又收敛了去:“可惜,还有一个人仍然跑了。” 朱砂在崎岖盘桓的山岭里绕了一段路,本意是不让谢缘觉等人轻易追上自己,然而她才来大崇长安不久,对这儿的道路并不熟悉,绕来绕去反而把自己绕糊涂了,又想起刚才遇到的对手——这世上除了师君,居然还真有毒术不弱自己的人——她心情越发烦躁,踢了一脚面前的石头。 同一时间,她的身后似响起了轻微的窸窣声。 朱砂当下回过头,只见两名年轻女子就站在她对面不远处,那个漂亮的她不认识,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她不会忘记。 “好巧啊。”颜如舜笑着道,“我们又见面了。” “看来你也骗了我。”朱砂冷冷哼了一声,“本来你人那么有趣,我还挺喜欢你的,但你既然骗了我,那就实在可恶!” “没关系,你可以讨厌我。”颜如舜继续笑道,“旁人如何看待我评价我,我并不在意。” “是么?你不在意……”朱砂眼珠转了转,忽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听说你本来的名字叫做袁雅,如果不在意,又为何要改名呢?” “你本来的名字不是叫做珂吉丹吗?为什么也要改名?”听到此处,原本沉默的尹若游迅速打断她,浓艳的眉目透出十分的凌厉寒意,“少废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袁成豪呢?” “珂吉丹是我在南逻的名字,朱砂是我在中原的名字,我有两个名字,可没有否认其中任何一个,有何不可?”朱砂笑道,“袁成豪么……等你们死了,我再烧纸告诉你们!” 话才落,她纵身跃起,挥掌便打。尹若游抖起手中长鞭,如层层涌起的波浪也登时朝着朱砂攻去。 单纯只论武功,她们都算不上第一流。朱砂引以为傲的武器是她炼制的毒药,幸而尹若游所使的九节鞭比刀剑等兵器要长得多,本就适合远距离攻击,舞者的身法又灵巧,她的身影在翠绿的山峰间腾挪飘闪,始终让自己离朱砂远远的,只要双方互相不接触,朱砂的毒便很难下到她身上。 如此你来我往,两人不知交了多少招,难分胜负。骤然间朱砂衣袖一扬,十来枚飞镖飞镖,闪烁着刺眼银光,径直射向尹若游! 颜如舜中毒未解,只能站在旁边,目不转睛观察她们的每一招一式。她深知朱砂的毒术厉害,这些暗器就算只是擦破了尹若游一点皮,也极有可能要了尹若游的性命,因此哪怕她明白阿螣十有八九接得这些暗器,也不敢冒那十之一二的险,双手持刀,足尖微点,眨眼间已掠到尹若游身旁,两人肩并着肩,一同打落所有暗器。 ——不对劲。 颜如舜生平最擅长的两项本领,一为轻功,二为戏法。而戏法幻术之所以出神入化,依靠的除了灵活的手法,还有各种精巧的工具。兵刃触碰到飞刀那一刹那儿,她的经验忽然让她意识到,这几把飞刀的刀身似乎都是空心? 察觉到古怪的颜如舜已来不及出声提醒,蓦地一转身,抱住尹若游,往旁一闪,同时间,还未落地的飞刀于半空中爆开! 黑色的流沙四散开来,如一场暴雨落到颜如舜的身上。 沙雨中,她们身体紧紧贴住,四目相对,毫无距离,心弦都不由得微微颤了颤。 朱砂正要追击,忽闻疾风之声,点点白光从左方向的密林飞来。她将身一翻,在半空中转了两个圈,并不费劲地避开所有银针,却又觉身后不远处凛然生寒,令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时,一柄环首长刀已抵住她的胸膛。 论武艺,论刀法,她怎是凌岁寒的对手? “两个打一个,不——”她偏过头,气鼓鼓地道,“四个打一个,不要脸!” “我只对好人公平。”凌岁寒的声音冷若冰霜,“若是恶人,我一向会比他更恶。” 颜尹二人都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凌岁寒与谢缘觉出现,不禁喜出望外:“你们怎么也在这儿?早知道,我们便不让许见枝去找你们了。” 谢缘觉不答,快步走到她们面前,伸出三根手指搭上颜如舜的脉搏。 跟随而来的定山弟子们听见此言,齐齐大惊:“许见枝?你是说我们许师妹?你们见过她啦?” 颜如舜点点头,简单说明了事情经过。 得知许见枝平安无恙,他们终于放下悬着的心,谢过颜如舜,又谢过老天爷,随即才齐齐将目光投向朱砂:“我们与阁下应该不认识吧?不知阁下与本派究竟有何仇怨,为何要抓走我们师妹折磨?” “她刚才不是说我是恶人吗?”朱砂又哼了两声,“恶人做恶事,难道还需要理由吗?我就是看许见枝不顺眼又怎样!” 这话实在太不讲道理,几个火性的定山弟子已忍不住捏起拳头,生出揍人的冲动。尹若游悠悠笑道:“她想惹你们发怒,一旦你们真的对她动了手,她就有了给你们下毒的机会。” 自己的心思竟被人轻易看出,朱砂更加恼怒,瞪了尹若游一眼,接着道:“但我一直没杀她,是因为她哭着向我磕头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我饶她一命。” “放屁!本门弟子跪天地,跪父母,跪师长,怎可能向你这种魔头下跪!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们不信?她为了讨好我,还特地告诉我一个大秘密。”朱砂又笑起来,语气听来很是真诚,“你们定山派这些年是不是在找一个人?那人是朝廷通缉多年的钦犯,许见枝说,如果我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官府,我就立了一桩大功劳,大崇皇帝一定会奖赏我的。我感觉她的提议不错,这才留了她一条命。” 此言一出,在场定山弟子有一半都变了脸色,面面相觑,相当震惊的模样。 颜如舜刚被谢缘觉嘱咐了暂时不要说话,见状还是忍不住道:“假的。正是因为许见枝始终什么都不肯说,她对她严刑拷打也没用,这才决定要杀了她,正巧被我听见。” “我们知道……许师妹当然不会……”唐依萝喃喃道,“可是……” 同门多年,他们绝不会怀疑许见枝的人品。然而朱砂那番话也不全是胡编乱造,至少,这些年定山派在寻找一位朝廷钦犯不假,此乃定山派的机密,连不少普通弟子都不知晓详情。 朱砂又是如何从何听来?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 谢缘觉狐疑道:“钦犯?我听闻贵派平素并不参与朝廷官府事,为何……” 在场无人回答这个问题。倒不是他们不信任谢缘觉,但此事来龙去脉颇为复杂,他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得清楚。 风声淅淅,草叶摇摇,凌岁寒左臂笔直,仍持刀在朱砂身前,突然道:“又有人来了。” 众人侧首向右望去,几个人影在密林里若隐若现,逐渐清晰,竟是数名手握兵刃的诸天教弟子挟持着许见枝,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定山弟子们又是一惊,日光下望见她染血的衣裳,不禁心如刀绞,纷纷七嘴八舌问她的状况。许见枝不怕受伤不怕死亡,只怕他们因为自己而不得不受诸天教的威胁,甚感愧疚,勉强扯了扯唇角道:“我没什么事,你们都放心吧……原来谢大夫你在这里,这太好了,我还担心不能及时通知你,害了颜女侠……” 听她这般说,颜如舜心里更不是滋味,皱眉道:“你们想干什么?” “你说呢?放了圣女,我把她还给你们!” 朱砂是凌岁寒所擒,这会儿还在凌岁寒的刀下。所有人都将视线移向凌岁寒,她没有犹豫,点点头道:“好,我们一起放人,你们别耍花样!” “等等。”谢缘觉走上前去,双指在朱砂身前一拂,封住她穴道,这才与凌岁寒一起带着朱砂往前走了几步,与诸天教弟子面对面,一同数了声“一二三”,方松开手中人质,推到对方人群中。 交换结束,凌岁寒不想出尔反尔,忍住了再打一场的冲动。朱砂的穴道被手下们解开,却十分气不过,脑子里未想太多,霍然间右手一挥,纷纷银针射向凌岁寒与谢缘觉、许见枝三人身体——凌岁寒自有能力避得过,谢缘觉即使避不过也丝毫不惧针上之毒,唯有许见枝伤重未愈,难以施展轻功,只听“唰”的一声,一条银色长鞭陡然袭来,如蛇如龙,卷住许见枝腰身,将她拉了过来。 下一瞬,凌岁寒长刀再度出鞘,比电光更快,向朱砂头顶天灵盖直砍下去,忽觉身侧杀气暴增,一名脸带面纱的紫衫女郎跃下树来,身在半空之中,已扬手掷来一物,正正好撞在凌岁寒的刀上。 凌岁寒的刀法何等凌厉,直接将此物一分为二,砍成两截,才发现原来它是一只奇特的黑纹蝎子。 体型比普通蝎子更大上二倍,身体被斩断的那一瞬,喷出的鲜血竟犹如飞泉。 溅了凌岁寒满脸! 那蒙面紫衫女郎已携着朱砂迅速离开。 谢缘觉看着她的身影,本有些疑惑,那一刀的鲜血却让她顾不得思考太多,立刻抓住凌岁寒手腕。 第133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七) 那紫衫女郎身法甚快,在场唯二能追上她的,都已中了毒不能施展轻功。余下的诸天教弟子各自点燃一支香,在升起的袅袅烟雾之中,也都急速撤退。 有不信邪的定山弟子欲要追上前去,尹若游当即出声将他们唤住。 “且慢!既然她们与贵派有仇,她们必不会就此罢休,不如等下一次她们主动现身。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说着转过头,充满担忧的眼神看向颜如舜与凌岁寒。 谢缘觉已用银针制住了颜凌二人体内的毒性蔓延,随即从地上草丛间拿起被凌岁寒斩为两截的毒蝎观察了会儿,沉吟道:“我带的草药不多,须得就近找一家药铺。” 唐依萝道:“要不去长治县吧?从这儿到长治应该比到长安更近。” 定山弟子今日皆是骑马而来,他们将其中两匹马借给了谢缘觉与凌岁寒共乘一骑,尹若游与颜如舜共乘一骑,路上暂时也不言语,快马加鞭,赶到长治县时已是正午。众人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点了饭菜,又问了老板要了笔墨纸砚,谢缘觉写了一张药方,拜托尹若游去药铺买药。 “就这一张方子?” “重明所中之毒不算难解,不过……”她目光复杂地望向凌岁寒,“你现在感觉如何?” 自然是痛。 被毒蝎鲜血溅到的肌肤,犹如在油锅里煎熬一般疼痛,且隔了这么久,这疼痛没一点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剧烈。 但凌岁寒只是微微皱起眉,神色并无太多变化:“倒没什么大碍……” 谢缘觉打断道:“我必须听到真话,知道你最真实的状况,才能够对症下药。” “我也没有骗你。”凌岁寒咬住自己的唇角,胸口起伏了一下,才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练了那么多年阿鼻刀法,什么疼没受过,早就习惯了。” 谢缘觉沉默地看她一阵,忽道:“我自幼多病。” 凌岁寒一愣。 谢缘觉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只是在说一个很平常的道理:“受过的疼痛多了,或许比一般人更能忍受,但还是说不上习惯……痛苦就是痛苦,它真实存在那里,不会因为经历得多而消减几分。你现在究竟有何感受,我需要你详详细细、不加隐瞒地告诉我。” 凌岁寒的神情渐渐黯淡下来,点点头,将自己的感觉一一仔细说明。 客栈里的伙计在这时为她们送来饭菜。 “不过我感觉我应该死不了。”凌岁寒说完又笑道,“午时了,你先吃饭吧。” 众人用饭期间,尹若游也将药材买来,借了客栈的厨房煎药。颜如舜本来浑身提不起力气,头也晕,脑也胀,体内五脏六腑翻来滚去折腾不停,服了这药,没一会儿神思清明许多,身体也逐渐恢复正常。然而此时,凌岁寒脸上肌肤的疼已经转为麻,几乎整张脸都没了知觉,这让谢缘觉更为忧虑,她要了个房间,从衣囊拿出那只毒蝎尸体细细研究起来。 其余人在一旁各自说起了经历遭遇。 “多亏了尹娘子,那日你和我说,这段时间在长安城散播本派流言的那群江湖闲汉,与劫走许师妹的黑手可能是一伙儿,我们便顺着这条线索查了起来。”唐依萝解释道,“果不其然,我们找到那群人以后,他们很快承认,他们说的话全都是有人教的,是有几个蒙面人给了他们金银珠宝,逼迫他们诋毁本派。” 明明是这群人财迷心窍,自愿作恶,说什么“逼迫”真是可笑。凌岁寒听得生气,却苦于脸部麻木,张口说话也变得困难,只能腹诽。 唐依萝继续道:“可惜他们也不知道那几个蒙面人的具体身份,只是猜测其中一人应当过盗贼。” “这是为何?”颜如舜插话问道。 “因为他们贪心不足,当时收下对方的钱,还顺手牵羊,摸走对方一人的钱袋,却被当场抓住。那人对他们的手段十分了解,所以他们才会有此推断。另外,他们与那伙人是在城外见的面谈的话,这也是一条线索,我们又在城外打探消息,一直查到深夜,万万没想到遇见了‘如愿’。那时天黑得很,我手里没点蜡烛,忽见一个黑影向我飞过来,我不知是何物,下意识出掌挡了一下,这才发现是它。大概它晓得我并非有意,倒不记我的仇,依然对我们很是亲热,我见它腿上绑着的纸条有些松动,想着重新绑一下,哪知无意间瞧见纸上袁成豪三个字,我突然想起那几个江湖汉子说的话……” 唐依萝一边解释,一边盯着颜如舜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适才在林中与凌岁寒交手打斗的那名男子,与她竟有几分相像。这让唐依萝心中满腹疑窦,犹豫半晌,想问,又不知为何有些不敢问。 “据说那袁成豪消失多年,如今突然出现,我们担心说不定他真和许师妹的失踪有关,所以……影响了你们之间联系,真对不住……” “我们还是见面会和了,也没耽误什么事。”颜如舜笑一笑,话锋一转道,“朱砂说,你们定山在找一位朝廷钦犯……?” 听她提到这个话题,在场定山弟子又陷入一阵沉默,良久,多半人慢慢将视线移向了唐依萝。 此事本为机密,不能轻易告诉外人。可今日就是这几个“外人”为了救自家师妹而竭心尽力,凌岁寒中的毒到现在也没能解,如果自己还遮遮掩掩,实在太对不起朋友。唐依萝下定决心,道:“家师姓姜名怀君,道号山岚,十年前被毒王秦艽所害。但就在她离世前,曾结识过一位小友——” 她将往事娓娓道来,谢缘觉听到第一句话之时便不由大震。 唐依萝是定山派弟子这件事谁都知道,但直到今日此刻,谢缘觉才听她说起自己的师承。 “那时候我才七岁,其实和师尊也只有不到两个月的师徒缘分,她便下山办事,再也没有回来……”唐依萝神色悠远,显然陷入沉痛的回忆,其余定山弟子见她目露悲戚,也都关切地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几乎没有谁发现谢缘觉与凌岁寒这会儿的脸色不太对,“我只收到她一封信,是她离世前写下,拜托九如法师转交给我派弟子的一封信。方才我所说之事,全都是她在信里提到的。谢妙对师尊有大恩,师尊生前答应了她,会帮她找到凌澄保护。既然师尊已魂归九泉,她的承诺,我们自然要尽心尽力替她完成。” 凌岁寒愈听愈惊,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当唐依萝的话全部落下,现场一阵沉默过后,还是谢缘觉先开口: “是啊,她已经死了……她根本没有救下她,这算是什么大恩……” 唐依萝呆了呆,摇首道:“话不能这么说,无论结果如何,她在当时尽了全力,还使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这份恩情,我们定山绝对不可以忘的。” “但凌家被诬陷的是灭九族的大罪,你们偏偏要找一个朝廷钦犯保护,一旦这事传出去,那么你们定山派便是在与朝廷作对。”尹若游忽道,“你们没怕过吗?” 唐依萝笑道:“正所谓一诺千金,答应了别人的事,怎可能食言反悔?何况……凌将军一片赤心,为国为民,却含冤而死,我们也是很敬仰的,能救助他的家眷,也是我辈侠义道中人应为之事。” 这些年来,在寻找凌澄的过程中,定山派对于凌禀忠的了解也越来越深。是以每年他们前往长安城,都会先去一趟丰山,在凌将军庙中祭扫一番。 而之所以他们每年都会前往长安城,也是想着倘若凌澄有复仇之心,必会重回大崇都城,他们或许能探听到她的消息。 突然间,在场几个定山弟子忆起之前他们第一次遇见凌谢颜尹四人的情景,正是在那丰山之上。只不过那天凌岁寒重伤了师姐,事后又听说她乃妖女召媱之徒,自然对她极为厌恶,即便她也姓凌,他们也都完全没思考过她是凌澄的可能。 但现在,他们对她的印象早已转变,不由得面面相觑,侧头往凌岁寒那边望了一眼。 然而此时的凌岁寒已转过了身,背对着所有人,不知是否是在忍耐毒发的痛苦。 又过须臾,尹若游的下一句话打断了众人的沉思:“如此说来,朱砂的目的便很清楚了。她抓走许见枝,是希望许见枝作为人证,将此事上报给官府。哪知许见枝宁死不屈,人证不管用,只能窃取你们这些年的往来书信。找人的过程,你们必定会有书信交流,对吗?” “可关键是……”他们仍想不通,“朱砂怎么晓得我们在找人的事儿?我们明白这是杀头的罪名,从未轻易向外人透露。” 尹若游道:“那自己人呢?” 众人脸色齐变。 “不可能。”唐依萝等人甚至腾地一下站起来,“你是怀疑我们定山有内奸?” “诸位侠肝义胆,我是钦佩,也信得过的。”尹若游这句话如今说得很真心,稍稍一顿,却又微微笑着道,“然则贵派乃江湖第一大派,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如果你们确定,每一名弟子的性格为人你们都完全了解,那就当我刚才那句话没说。” “不,不会的……”许见枝还是摇头,“若我们定山真有内奸,朱砂还逼问我做什么?她干嘛不直接让那人向官府上报此事?” “贵派乃江湖第一大派,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尹若游依然是这句话,“人人都完全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么?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朝廷并不会下令剿灭你们。你是游云道长的亲传弟子,在定山地位不低。” “这是一个猜测而已,其实我们也不能肯定,如果猜错,实在抱歉。”颜如舜立刻接着道,“只是希望诸位小心在意。” 第134章 灵乌引路探吉凶,凤凰浴火见天光(一) 山洞幽深,微生寒意,诸天教众人此刻暂时进入洞穴之内歇脚。 在今日这种情况之下被秦艽所救,朱砂除了欢喜,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师君,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你才回中原,最近想要去四处转转吗?为何今日突然……” “他们给我传了信。”秦艽坐在了洞中一块大石之上,自有诸天教的弟子在旁给她点烛,她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之下凝视朱砂片刻,神色莫测,看不出喜怒,“你遇到危险,我还能不来吗?正巧途中遇到个女子,身负重伤,走路跌跌撞撞,我试探了一下,是定山派弟子,就顺便把她也带来了。你抓了定山派的人,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听她言语中有关心自己的意思,哪怕她最后一句话颇有几分严厉,朱砂也一下子笑起来,坐到她身旁:“我们如今既来了中原,定山派迟早会知道我们的存在,与其等之后他们又欲对师君不利,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我没和师君你说,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只不过……” “只不过,只有成功了才叫惊喜。”秦艽手指点了一下朱砂额头,“你今日给我的可是惊吓。” “是我有些轻敌,没想到中原还有毒术这般厉害的对手……但师君你放心,下一次,我一定杀了她!绝不会让她阻碍我们的计划。”朱砂闻言又羞又恼,不敢在秦艽面前发脾气,只能乖乖认错,继而忽将话锋一转,“师君,你刚刚下的是什么毒?我好像不曾见过。” 秦艽若有所思一会儿,才轻声反问道:“你说的那人,便是在医术比试中胜过依图雅的那名女子?我听说,她的名字叫谢缘觉?” 朱砂点点头。 秦艽的声音更低:“她也姓谢……” “师君,你说什么?” “没什么。”秦艽摇摇头,回答了朱砂的上一个问题,“那是我新研制出的毒物‘沉香蝎’,其血触人肌肤,初时如烈油刺激疼痛,过上不久,这疼痛消失,那部分肌肤会逐渐麻木无知觉,再之后慢慢扩散,不出七天,至少半个身子瘫痪。” 她们师徒本就常常会各自研究新的毒药毒物,朱砂听罢并不感觉惊奇,还在思索师君方才喃喃自语,到底是说什么话? 即便拜秦艽为师已有数年,朱砂对于秦艽的了解,也仅限于知道她是大崇人氏,因与中原武林第一名门定山派结下仇怨,不愿应付定山派无休止的追杀,而来到南逻。除此之外,秦艽几乎不谈自己的身世与别的经历遭遇。从前在南逻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如今到了中原,朱砂越发觉得与师君隔了一层什么似的。 她心里极不痛快,却未有所表现,状若无事地问道:“师君为何不下致命之毒,直接杀了她?” 秦艽笑道:“身为习武之人,若身体瘫痪而不能动,也与死人无异。何况,此毒虽非杀人之毒,但毒性成分极为复杂,要想解毒可不容易。趁此机会,我们倒也可以瞧一瞧那谢缘觉的医术究竟如何。”说完她便站起身来,紫衫随风一扬:“走吧,那园子我们不能再回,换个地方,再做打算。” 朱砂跟在她身后,脸色渐渐沉下来,已没了刚才在她面前的乖巧笑意,且回想今日之事,越想越气,突然招手将两名诸天教弟子唤来。 “待会儿你们先去长安城,设法传个消息,给长安城的老百姓讲个故事。” “故事?圣女的意思是?” “誉满江湖的‘金凤凰’颜如舜原来臭名昭著的大盗之女,你们说,谁会不对这样离奇的故事感兴趣?”朱砂又噗嗤笑了一声,仿佛笑得十分愉悦,唯独眼神仍是冷冰冰的,“她不是说她不在意旁人的评价吗?那我们便帮她多宣扬宣扬,尽量让更多人知晓她的来历。” “是。” 他们领命而去。 又过一个多时辰,已是傍晚黄昏。 长治县内,凌知白收到师妹师弟们的传信,前往他们所住的客栈。 凌知白最近在长治县是为找一个人。 前不久,因陈娟之事,定山派开始复查从前处理过所有的江湖旧案,先从他们以前杀过的恶人查起。其中两年多前,望岱就曾在定州与庄州之间的石岩村杀过一名满手血腥的恶贼,那恶贼当初是当着望岱的面作恶,基本没有被冤枉的可能,但既然决定要查,那就得按部就班,不放过任何细节。 他们派出弟子仔细询问石岩村的百姓,果然人人说起那贼子的恶行都是咬牙切齿,称赞望岱杀得好。唯有其中一个猎户,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那夜的情况。 “那天我到山中打猎,晚上突然下起大雨,山路崎岖,我怕路滑跌下悬崖,就随便找了个山洞住了一夜。你们说的那恶贼,我还是第二天回村才听朋友们讲起。说起来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如何?” “跟那恶贼的事倒没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想起那夜我在山洞烤火,忽发现洞外树林里居然有个年轻小娘子在冒雨赶夜路。我怕她出事,本想叫她进洞一同避雨,她听见我的声音,大概以为我是什么恶人,跑得更快了。山林的路又绕,树又多,没一会儿她就跑了个没影。我见她跑的好像是东莎村的方向,也就没有再追。” “东莎村?”本来只是为调查那名恶贼的定山弟子心中微惊,“我记得,那之后不久,东莎村就染上瘟疫,全村百姓几乎没有幸存的?” “是啊,我们石岩村和东莎村隔得不远,从前偶尔有些争执,关系不算好,但人命大过天,自从得知他们病死的消息,我们心情也难过得很。” 犹记得当初,望岱师伯杀了那名恶贼,返回定山之时途经东莎村,只见村中一片沉沉死气,原来一半百姓已命归黄泉,变成硬邦邦的尸体;另一半百姓也气竭形枯,命不久矣。望岱师伯会些医术,为他们把脉之后,发觉他们大概是染上疫疾,急忙一边到山林采药,一边飞鸽传书请附近名医前来救治。 可惜,或许是时间耽搁得太久,东莎村那么多百姓最终只活下来一个年轻女子。 如今这猎户的话让这几名定山弟子心生疑惑,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怎可能孤身一人冒着大雨夜行于山林之中——难不成当年东莎村的瘟疫另有隐情? 他们立刻将这个情况写信告诉给了掌门凌虚。 信中还附上他们打听到的另一条线索,东莎村还有一位姓郑的少女,在六年前远嫁到了长安旁邑长治县,因她父母早亡,她出嫁之时家中已无亲人,是以两年前东莎村因瘟疫覆灭,她也并未回家乡看一看。但她毕竟自幼生活在东莎村,若这村子真有什么仇家,她自然熟悉了解。 凌知白奉掌门之命,来到长治县,便是为了找到这位郑娘子询问更多关于东莎村的情况。 她万万没想到还会在长治县看到自家这么多师妹师弟们。 客栈内,听罢唐依萝所讲述的最近几日的遭遇,凌知白沉吟良久,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道天色已晚,大家先各自回房歇息,别的事明日再谈。 众人陆陆续续告辞离开,她只留下了段其风与唐依萝,方问道: “春燕师妹呢?她没和你们一起行动吗?” “啊?”段其风愣了一下,摇头道,“她和刘师妹、张师弟等人还在长安客栈等着我们呢。师姐你也知道,他们几个武功不行,我们就没带上他们一起行动,免得许师妹没找到,他们又出了事。你怎么只问春燕一个人?” 凌知白叹道:“我问过了郑娘子,她说她不记得东莎村里有哪个叫做春燕的人。” 段其风闻言一怔,*他是望岱的亲传弟子,当年东莎村之事他十分清楚。春燕被师父救活之后,自称父母,师父可怜她孤独无依,才将她带回了定山。 唐依萝道:“之前尹娘子怀疑本派有内奸,师姐是觉得……” 凌知白沉默不言。 唐依萝道:“可是师姐确定那位郑娘子是东莎村的村民吗?” 凌知白颔首道:“有人证。” 段其风皱眉道:“说不定她和春燕都是东莎村的,只是没见过面,所以互不认识呢?” 凌知白道:“东莎村不大,总共二十几户人家。据郑娘子说,他们这二十几家互相之间都极熟络。当然,我们确实不能只凭这一点就胡乱怀疑同门,在未查到更多证据之前,这件事我们暂时莫要往外说。” 段其风道:“反正我是不信春燕师妹会有什么问题。当初师父救下她的时候,她是一点武功也不会,就算诸天教真要在我们定山安插什么内奸,也应该派个会武的吧?” “希望如此,如果我真错怪了她,之后我会与她道歉。”凌知白神色凝重,说完这句,忽转移了话题,“凌岁寒她们呢?” “她们在隔壁屋。” 隔壁另一间亮着灯火的客房,谢缘觉依然在研究那只毒蝎的毒血,且每隔两刻便要为凌岁寒把一次脉搏,记录脉案。 凌岁寒斜倚在床榻上,凝目看了她半晌,欲要劝她先早些休息,却苦于整张脸彻底麻木,已不方便开口说话。 还好,自己的一只手目前仍能动作。凌岁寒思索片刻,倏地起身,走到谢缘觉一旁,抽走她手中的笔,在另一张空白笺纸上写下一行字: ——“睡吧,明日昙华馆,如愿。” 谢缘觉懂她的意思。 “如愿”并不知晓她们如今身长治县,倘若它真查到袁成豪的踪迹,必会回昙华馆向她们报信。 第135章 灵乌引路探吉凶,凤凰浴火见天光(二) 翌日,回到昙华馆,“如愿”果然已停在馆内的柳树枝头等候着她们。 它虽说不来人话,但羽翅挥动的动作似是指向什么方向。尹若游轻声道:“你要带我们去哪儿?”下一瞬,它还真飞出了围墙,向南飞了一阵,旋即又飞了回来。 看来,它极有可能真的探到了袁成豪的行踪。 颜如舜低首抱臂沉吟了须臾,忽向凌岁寒与谢缘觉开口,声音也较平时低沉几分:“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好生歇着,我一个人去便好。” 如今凌岁寒身中剧毒,全身麻木的地方越来越多,的确是帮不了她;谢缘觉则必须守在凌岁寒身边,继续思索解毒之法,也无法与她同往。 尽管按理说,颜如舜轻功绝顶,打不过也能跑得过,偏偏她一向最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何况她此次的敌人是她此生最大的仇人,怕只怕她又是自杀式打法,把自己的命搭上。凌岁寒与谢缘觉实在放心不下她,对视一眼,正犹豫之际,尹若游忽出了声: “与她们无关,但与我有关。这桩仇,我也是要报的。” 这自然是对颜如舜说的。随即,她又看向凌岁寒与谢缘觉。 “你们放心,要么我和她一起全须全尾地回来,要么我和她一起死在外面。” 这话把凌岁寒和谢缘觉都吓了一跳,她们双双蹙起眉,刚要反对,话到唇边,忽意识到了尹若游的意思——颜如舜确实不在乎自己的命,但相反的是她很在乎别人的命,有了尹若游此言,她应是不敢再随随便便走入死路。 果然,颜如舜并未有任何惊讶,便在瞬间听懂尹若游的弦外之音,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谢缘觉只能道一声:“你们保重。” “如愿”在前方引路,颜如舜与尹若游又离开昙华馆,跟着它出了城,一路向南而行。 殊不知,就在她们再次出城以后,不多时,一个传闻竟开始在长安城中悄然流传。 凌岁寒与谢缘觉始终待在昙华馆内,暂时未有听说。而定山派众弟子正在大街小巷调查诸天教的消息,这些流言蜚语最先入了他们的耳朵,他们面面相觑,不可置信,尤其是回到客栈后,将此事说给了还在休息养伤的许见枝,许见枝更是立刻摇头: “前天晚上颜女侠和我谈过,她与袁成豪有深仇大恨,怎么会是……” “可是……”唐依萝踌躇着道,“可是如果昨天和凌岁寒交手的那名汉子真是袁成豪,你们不觉得他和颜女侠确实长得有几分相像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倏然间,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之前在城郊陈家庄,颜如舜给陈娟讲过的一个故事。 另一头,颜尹二人快马加鞭赶了大半天的路,跟随“如愿”在清渭县一家小客栈停下。颜如舜向客栈的老板伙计描述了一番袁成豪的形貌特征,得到肯定的答案,对方的确在这里吃了顿饭,歇了半个时辰,后来去了哪里,他们自然是不清楚的。 “天色已晚,两位娘子不如先在小店歇歇脚。”店里的茶博士又笑着招呼道,“找人这事不必急于一时。小店有上好的佳酿与清茶,两位娘子要喝些什么?” 颜如舜略一思索,坐在角落窗边,要了一壶酒,仰头让烈酒流过喉咙,才道:“他跑这么快,是为了躲避诸天教的人?” “恐怕不止这个原因。”尹若游抚摸了一会儿“如愿”的羽毛,继而陪她同饮了一口酒,沉吟道,“诸天教如今已知道袁成豪的背叛,必定不会给他解药;而经过昨日之事,求舍迦解毒这条路也已行不通。所以,他必须在毒发之前,找到另一位能解此毒的神医。” 全江湖的人都知道,当今世上医术排第一的神医,非长生谷的九如法师莫属。 尹若游侧头把目光投向窗外:“刚刚那茶博士说,袁成豪走的是南边方向,那里……” 对于长安以外的地方,尹若游完全不熟悉。 但颜如舜走南闯北多年,登时恍然大悟:“鸿洲在南方。” 尹若游道:“长生谷便在鸿洲?” “是。”颜如舜点点头,又狐疑道,“不过,诸天教用毒药控制袁成豪已有数年,为何他之前却始终没去找过九如法师?” “据舍迦说,当年曲莲是被自己救治的病人所杀,因为这件事,九如才落发出家,隐居幽谷。她不愿再遇到无理取闹的病人,是以定下一条规矩,无论是谁向她求医,都必须有可靠之人担保,不然根本进不了长生谷。”尹若游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像他这样的人,恐怕便是九如法师最厌恶的病人,他应是不敢轻易冒这个险。” “然而现在已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颜如舜了然道,“除前往长生谷以外,他再无第二条路。” 按照这个推测,她们只须日夜兼程往鸿洲赶,总是能在长生谷附近找到他的。 然而鸿洲距离长安甚远,路程迢迢,一来一回必耽误不少时间。她们还忧心长安城内的情况,凌岁寒的毒能否解得了?诸天教是否会继续对定山派不利,甚至对谢缘觉与凌岁寒不利? 她们又怎能不尽快返回长安与朋友并肩作战? 尹若游缓缓饮下第二口酒,遥望窗外苍茫无际的墨色苍穹,喃喃道:“倘若他找到了认识九如之人,对方又愿意为他介绍,他岂不是能顺利进入长生谷?” 颜如舜一怔,很快领悟她的想法。 当天夜里,尹若游在客栈房间又经过一番易容装扮,打扮成年轻书生模样。次日天还未亮,她们离开此地,却是一前一后赶路,途中每见到一处茶馆酒肆或客栈旅舍,尹若游都会停下马来,与店中众人寒暄聊天,言谈中说起自己前不久生了场大病,药石无医,几乎要一命呜呼,幸而经人指点,前往鸿洲长生谷,得到一位神医的医治,不到半个月便又能活蹦乱跳。 “长生谷也是个好地方。”最后,她还说,“我在谷中住了一段时日,日日都觉心旷神怡。” 就这般过了两天,终于,在这日黄昏,尹若游才在路边一家茶摊坐下没多久,一名高瘦的中年大汉也走进茶摊找上了她。 从看到此人的第一眼,尹若游便猜出他是谁。 她仍是不动声色,与邻桌的客人把酒言欢。袁成豪直接坐到她对面,把她打量片刻,直截了当地道:“听说,你认识长生谷的九如?” 尹若游颔首道:“不久前小可害了一场大病,确是九如法师妙手回春,治好了小可的重疾。” 袁成豪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推到她面前:“你随我再去一趟长生谷,只要你给我做个担保,让九如法师愿意给我瞧病,在下必有重谢。” 尹若游仿佛是被他的阔绰震住,愣了会儿才道:“可是我与阁下并不认识……” 袁成豪沉声道:“现在不是认识了?” “只是才见了一面,我连阁下姓甚名谁,是哪里人氏都不知晓。”尹若游笑道,“实不相瞒,那位九如法师医术虽精,却有一怪癖,我想阁下已经有所了解。我只能给我认识熟悉信任的朋友做担保,不然……若我为了这一点蝇头微利,而介绍陌生人进谷,此事一旦为九如法师所知,你我双方,甚至包括你我双方的亲朋好友,从此以后都不可能再踏入长生谷一步。” 袁成豪又毫不迟疑地拿出一颗夜明珠:“你觉得多少不算蝇头微利?” 尹若游盯着眼前的珠子,似乎思考了许久,最终将它拿起:“这是全部,还是其中一部分?” “只要你让我见到九如,你自然还能得到更多。” “阁下请跟我走吧。” 时已黄昏,尹若游走出茶摊,翻身上了马,马蹄踏着夕阳余晖疾驰而去。 袁成豪万万没料到她行动突然如此迅速,想了一想,只当她是被利益诱惑,迫不及待想要拿到酬劳,遂也纵马跟了上去。 骏马跑得极快,耳畔响起风声呼呼,不久后,当尹若游驾马进入一处僻静的山坳,袁成豪终于发觉不对,立刻拦住她,目露疑色:“你记错路了吧?这里不是去鸿洲的方向。” “当然不是。”尹若游又下了马,“我只说让你跟我走,没说要带你去鸿洲。” 闻此言,袁成豪哪里还意识不到自己又中了圈套。接二连三的不顺,让他怒火中烧,瞋目裂眦,霎时间拔出腰间长刀,也不管尹若游是什么来历,就往她头顶砍去,骤然间“咣当”的一声响,半空中飞来一把短刀,在落日的映照之下,刀刃染上淡淡金色,霍地挡住钢刀攻势。 而尹若游已足尖轻点,向左掠去两丈有余,与颜如舜并肩站在了一起。 袁成豪压根没察觉到此地何时又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转头看向那神出鬼没的女子,待看清她的相貌,登时大惊:“是你——袁雅?!” 这一次,颜如舜保持了平静:“我姓颜,双名如舜。” 这几年袁成豪虽已不在江湖上露面,但“金凤凰”颜如舜之名,他倒是有所耳闻的,此时更加惊讶,愣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哈哈大笑道:“八年不见,没想到你混得还不错,这得谢谢我从前教你的本事吧。” 颜如舜神色似乎如常,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唯有负在身后的双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她之前和我说,她与你八年未不见——”尹若游侧首,飞快地在颜如舜的脸上掠了一眼,又面向袁成豪,唇角绽放一丝冰凉笑意,“更没想到你竟会当了诸天教的走狗。” 袁成豪闻言一震,虽也愤怒她的讽刺,但他显然更在意:“你又是谁?怎么知道诸天教?” “前些日子,江湖中出现一种名叫‘落红莲’的奇毒。”尹若游正色道,“家师派我调查此毒的详细情况,尤其是有关此毒主人的详细情况。” 当日袁成豪前往昙华馆向谢缘觉求医之时,曾亲口说过自己所中之毒名唤“落红莲”。然而袁成豪不知谢缘觉与尹若游的关系,对她能说出这三个字,大感惊奇,试探问道:“你的师父是……” “鸿洲长生谷,法号上九下如。” “呵!你还想骗我?!我在江湖里混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没听说九如还有什么徒弟?” “你信或许不信,这一点也不重要。”尹若游无所谓地道,“我只是打算问问你关于诸天教的事。” 袁成豪不傻也不笨,对她这番话仍有九分怀疑,偏偏他确实身中剧毒,若无解药,命不久矣,死前还将受到极痛苦的折磨。在这种情况之下,哪怕有万分之一的生机,他都要试着争取,所谓“病急乱投医”,正是这个道理。是以下一瞬,他说话的语气瞬间和气许多: “那么你应该也晓得,我是不小心中了诸天教的毒,才不得已替她们做些事,但她们并不信任我,我对她们的了解也不算多。你想知道什么,如果我能回忆得起来,我会尽量告诉你。不过……在我还未彻底解毒之前,我的记忆力只怕没那么好。” “你不好奇为什么她会和我在一起吗?”颜如舜倏地开口。 袁成豪狐疑地将目光投向她。 “因为我和她是朋友。”颜如舜终于又展颜笑起来,如清风吹散云翳,“她出谷以后,我偶然与她相遇结识,朝夕相处,早已结为挚友。我若不同意,她肯定站在我这一边,不可能带你前往长生谷。” 尹若游并未否认她这句话。 袁成豪的视线在她们两人之间来回巡视了半晌,将心中的火气慢慢地压下去,沉沉叹一口气:“那晚的事,如今回想起来,我也有些不对。可你毕竟是我女儿,我养你那么多年,你突然招呼都不与我打一声就要跑,我又怎么可能不生一点气?这几年我想已明白了许多,你若真想要自由,我不会再阻碍你。你我父女,血脉终究不可断绝,又何必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在袁成豪的记忆里,这个女儿向来乖顺,和她母亲一样容易驯服,哪怕有时因为心软不肯杀人而与他争执。他骂一顿,责罚一顿,事后再说几句软话哄一哄,她还不是会继续乖乖为自己做事? 至于那晚她的爆发,她的疯狂,虽然令他惊讶,可也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她仍是他印象里温驯的绵羊。 颜如舜静静地看着他。 多年以前,在颜如舜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她确实常常因为袁成豪喜怒无常的态度而感到恐惧,不知所措。岂料现如今,他的表演只会让她觉得可笑。 曾经让她生活在噩梦里的魔鬼。 竟然不过只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小丑。 仅仅八年时间,颜如舜发现自己再见到他,原来心境已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她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夜空中无形无影的冷风,沉默良久,方道:“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袁成豪连忙问道:“什么事?” 颜如舜道:“其一,你得到我母亲坟前道歉。” 这件事不难,被诸天教控制那么久,袁成豪如今越发能忍耐,自认为能屈能伸,点头答应,又问:“那第二件事呢?” 颜如舜道:“你今后不可再滥杀无辜。” 袁成豪立刻应好,至于到底能不能做到,那便是以后的事情。 颜如舜转过头又看向尹若游。 “你中的毒,我可以请家师为你医治。”尹若游道,“可我至少要先知道,你和诸天教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 “我并不完全信任你。你说是被她们所逼,可天下高手多得是,诸天教中应该也有不少,你有什么本事是独一无二的,值得她们一定要逼迫你?” 先前朱砂收买颜如舜,为的是让颜如舜盗取定山派弟子的往来书信。然而袁成豪为诸天教做事已有数年,这几年他做的事总不可能全都是针对定山派的。 在未弄清楚这一点之前。 她们自然要暂时隐藏起对他的杀心。 第136章 灵乌引路探吉凶,凤凰浴火见天光(三) 日已落,倦鸟归巢,大地一片苍茫。 夜色之中远山景物影影绰绰,袁成豪看着对面林木阴影里的尹若游想了一想,无论此人是不是九如的徒弟,她居然能知道“落红莲”之名,自己是不应该得罪了她。 当然,他绝不可能现在就把诸天教的底细全部告诉给她。 只说一小部分倒不是不行。 “诸天教有没有高手我不知道,即便是有,那不过是武学高手,绝不会有谁的轻功高过我。”袁成豪道,“所以这几年,我在不少达官显贵人家出入,悄悄听了一些他们的谈话,了解了一些他们的秘密,主要是关于他们的生活习惯与身体状况的秘密,再全部说给诸天教——这就是诸天教要我做的事,唯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尹若游灵光一闪,心下了然:“包括殿中少监家的张夫人?” 袁成豪回想了片刻,点头道:“不错,我是曾去过她家。” 难怪,那位张夫人说,当初依图雅给她瞧病,在还未给她把脉之前,只瞧了一眼便立刻说出她平日的种种生活习惯,可谓神乎其神。 原来这都是袁成豪私下里偷偷观察到的。 可是诸天教众人千里迢迢从南逻来到大崇,就是为了挣一个“神医”之名吗? 尹若游说出自己的疑惑。 袁成豪道:“我大概能猜出诸天教这么做的目的,甚至还能猜出她们下一步的计划,不过……这些事我们还是到长生谷再详细谈吧?” 虽说尹若游并不认识九如法师,但她作为九如真正的亲传弟子的朋友,只要将此事与九如说明,或许还真有可能带袁成豪进谷。但她并不愿意打扰朋友师君的清静,这场戏便无法再演下去,诸天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也无法再问下。 犹豫了一会儿,尹若游决定索性不再问。 这件事,本就不止这一个调查方向。于是她当即伸出手,慢慢撕下自己脸上的人皮伪装。 袁成豪登时大惊。 如他适才所言,他奉诸天教的命令经常打探那些达官显贵的生活习惯,自然也跟随过几位官员进过庆乐坊的醉花楼,曾看过长安第一舞姬“银龙女”尹若游几眼,对她的明艳容貌印象深刻。 “哈哈哈哈哈——”解毒的希望落空,袁成豪狂笑起来,笑声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九如的徒弟原来是醉花楼的舞姬,你是在和我说笑话吗?” “既然你认得我,那你应该知道我姓尹。” “你姓什么又如何?” “我是随我母亲的姓,家母名唤尹素。” 袁成豪愣了一下,他平生害过的无辜太多,还得回忆一会儿,才记起尹素是谁,他板起面孔,下意识便想拔刀杀了对方,右手才握住刀柄,忽又心忖:看尹若游今日表现,身份绝不会是寻常舞姬这么简单,万一她武功不俗,再加上颜如舜与其联手,即便自己只是受点伤,都有可能耽误前往长生谷求医的时间。 距离“落红莲”下一次毒发的日子已隔不了多久,现在能不与她们起冲突最好。 他仍然只能打颜如舜的主意,转过头,温言细语与她忆起父女亲情。 颜如舜道:“我刚才说的两件事,不骗你。” 袁成豪大喜,哪知下一瞬颜如舜手中已出现两把短刀,在她掌心中转动,看向袁成豪的目光杀气凛凛。 “第一件事,我要你到我母亲的坟前道歉。”颜如舜紧接着道,“可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唯有下地狱,才是真正的道歉。” “那你呢?”袁成豪闻言立刻变了脸,冷笑道,“你从前也害死过那么多人,即便不是你亲手所杀,那也是因你而死,你要不要拿命来偿?” 到底共同生活了十余年,他太清楚怎么戳她的痛处。 颜如舜眸光一动,随即恢复如常,不理会他此言,继续道:“第二件事,我要你不再滥杀无辜,但我从来不信你的承诺,除非——用死亡约束你的行动。” 话一落,刀光一绽,她手持双刀,刹那之间便掠到袁成豪面前,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然而袁成豪早有防备,早早握住刀柄,此时迅速抡刀向前劈去。他毕竟比颜如舜多练了三十年功夫,这一刀刚猛,顿时便把颜如舜手中的双刀削去一截,岂料颜如舜手腕只是微微一转,变戏法似的竟又有两柄匕首凭空出现,寒刃直刺袁成豪心口。 袁成豪实在没料到她这一招,千钧一发之际,只得将身往后一仰,颇为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忽闻身旁破风之声,有九节长鞭如飞龙袭来。 他斜眼瞧见尹若游出鞭的动作,反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尹若游的武功算不上什么顶尖高手,至少比自己要差得多了。他眼疾手快,霍地抓住打向自己面门的鞭稍,忍住掌心的剧痛,借力一跃而起,又堪堪飞身避过颜如舜的第二轮攻势。 本来颜如舜的武功是袁成豪亲授,他自认为胜过她不难,哪晓得今日的颜如舜,身法疾如长风,双刀恍若风中飞云,一招比一招急,一招比一招狠辣,也一招比一招让他感觉到陌生。他略一思索,才忆起这些招式似乎与八年前那天夜里冷红所施展的武功有几分相似。 面对他完全不熟悉了解的功夫,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偏偏适才他的手掌已被那九节鞭的鞭头铁镖划了个大口子,鲜血流个不止,疼痛非常。 而颜如舜与尹若游的功夫虽都不如他,然则她们一个近攻,一个远袭,竟配合得甚为默契。要知颜如舜此时只攻不守,好几次他找着机会挥刀几乎要斫中她的身体,为了避开九节长鞭的袭击,而不得不选择撤招另攻别处。 颜如舜是不惜己身的打法,他却是要命的。 再这般打下去,自己迟早都得受伤。袁成豪不愿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里,忽地心中一动,右手一扬,一枚通体漆黑的珠子打在了颜尹二人身旁附近的大树树干上。 “砰”的一声,一股黑烟在颜如舜与尹若游的身侧升起,又迅速飘到她们面前。 像袁成豪这样做没本买卖的盗贼,其实拥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下三滥玩意,譬如这烟雾弹,一旦爆开,瞬息间便令四周烟雾弥漫。他趁机转身,双足好像踩着风,在草丛间疾驰而行,逃离此地。 好在这些烟雾不是毒烟,只是呛得颜如舜和尹若游有些难受,她们立即屏住呼吸,待烟雾散去,遥遥望见左前方一个小黑影。 即使在八年前,颜如舜的轻功已胜过袁成豪许多,何况如今?她侧头望了尹若游一眼,道了一句:“我先追。”脚步刚刚迈出,尹若游却蓦地拉住她手腕:“你记住我说过的话。” 随后她才又松开她的手。 尹若游说过的话太多,但颜如舜几乎没有任何回忆思考,便立刻了然,她必指的是她们出发之前她在昙华馆说的那一句“要么我和她一起全须全尾地回来,要么我和她一起死在外面”。 颜如舜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旋即重重点头,这才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尹若游即刻跟上,只不过轻功远远不及她,落在了后面。 倒是旁边不远处枝头一只乌鸦倏地飞起,羽翅展开,飞翔的速度比大多数习武之人还快。 在深沉的夜色里追了一阵,颜如舜果然距离袁成豪越来越近,但她逐渐发现,袁成豪明明想逃却不往道路崎岖复杂的深山跑,反而跑向时有行人来往的官道。凭她对袁成豪的了解,她突然感到几分恐惧。 转瞬后,颜如舜心中的猜想变为现实,凄凉如霜的月光之下,火光冲天而起! 她脚步不禁更加急切,身形一闪,如一道流星闪电般跃了过去,只见官道旁一家小酒馆不知是被什么点燃,火势凶猛,正疯狂窜升,不断蔓延,火海之中隐隐约约似听见有人大喊救命。 这时的颜如舜来不及寻找袁成豪躲在何处,毫不犹豫冲进火海,只见前方角落一对年轻男女各自拿着打湿的巾帕捂住口鼻,东张西望找出路,身体瑟瑟发抖。她屏气凝神,以内功心法调节呼吸,让大火中的烟雾毒气暂时不至于攻入她的肺腑,刹那间飞身掠到了那对男女面前:“还有其他人在吗?” 那男子见到来人欣喜若狂,摇摇头,才道了半句:“入夜了——”忽然浓烟入肺,他又大声咳嗽起来。 但颜如舜已听明白他的意思,幸好是在夜里,幸好此乃酒家而非客栈,在此处歇脚喝酒的客人们都已在日落前离开。至于这对男女应该是这家酒馆的老板和老板娘,她运起内力,一手揽住一个人,避过燃烧的断垣残壁,好不容易快到了门口,骤然间一道凌厉的刀光劈开本已残破的屋顶,刀气顿时罩住颜如舜头顶。 电光石火之间,颜如舜恍然大悟: ——城外郊野,官道两旁便是青山绵绵,这座酒馆建在山脚之下,袁成豪必是躲藏在酒馆上方的山坡。 要想接住这一刀,颜如舜便必须放下那对男女。而失去她的保护,刚猛的刀气,沸腾的火焰,不断掉落的梁木,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她依然紧紧揽住他们,双臂将他们护住,冲出刀气笼罩,一截断木忽落在她的肩头,与此同时,眼看着那长刀就要劈上她的背脊。 夜空倏地飞来一抹黑色影子! 袁成豪正专心致志挥刀对付颜如舜,但倘若来的是人,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有所警觉,可是一只飞鸟,一只山林里随处可见的飞鸟,怎可能让他在此时侧目?那尖锐如利器的鸦嘴猛地一下戳中他的左眼! “啊——!” 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惨叫一声。 颜如舜终于将那对男女送出火海,恰巧望见已赶来对面的尹若游,她松了口气,又一掌将他们拍到尹若游身边,旋即回身,纵身一跃,手中短刀瞬间刺中袁成豪的胸膛! 她左手抓住袁成豪的衣领,在地面划过两道痕迹,袁成豪的后背被她重重推到一旁大树的树干上,右手依然持着短刀,再一次刺进他的胸口! 这两刀,刺的都不是心脏部位。袁成豪胸前虽血流不止,痛得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却暂时还剩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我……我……我是你父亲……你真敢杀我……大逆不道!” 颜如舜笑了。 一种冷静到略显诡异的笑意在她唇边浮现。 “说得好,我叛的正是你,逆的也是你!” 话落刀起,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刀刃反反复复刺进袁成豪的身体,却皆非致命部位,他被漫长的疼痛折磨得只能哀嚎,不知过了多久,瞳孔才慢慢放大,头一歪,彻底没了呼吸。 颜如舜终于松开右手,“咚”一声,袁成豪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可是瞬息过后,颜如舜的耳边又响起另一道陌生的尖叫声。 原来是不远处那对男女,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待颜如舜转过头,他们又发现她脸颊上那一道长长的伤疤被鲜血染红,仿佛魔鬼般可怖,更觉惊恐,完全忘记刚刚她奋不顾身从火海里救出自己的举动,不禁携着手飞奔而逃。 颜如舜愣了一愣,欲要追上前去解释,又担心反而把他们吓出毛病,只得停下脚步,望着他们奔跑的背影,默默祈祷他们的平安,但心下颇为忧虑:两个普普通通的百姓,辛辛苦苦操持着这么一家小店,只为养家糊口,却被今夜这一场大火给毁了,他们今后的生计该怎么办呢? 这又是自己造下的一桩罪孽…… 尹若游这时已走到她的身旁,也静静地凝视她一阵,缓缓伸出手,手背肌肤擦去她脸颊刀疤上的鲜血,随后,倾身向前拥住了她。 身后大火犹未熄。 长风冷如刀。 颜如舜第一次放任自己,也抬手回抱住尹若游的身体。 第137章 灵乌引路探吉凶,凤凰浴火见天光(四) 花费一夜时间,颜如舜与尹若游就近用附近河流的水源灭了火。 收拾完残局,天已蒙蒙亮,她们启程返回长安城。 这一来一回过了数天,不知凌岁寒所中之毒是否已解?怀着这样担忧的心情,她们进城之后立刻便回到无日坊昙华馆,见凌岁寒行动自若,又能干脆利落地说话,完全恢复平日的精神气,然而谢缘觉却又躺在了床上,脸色越发苍白,眉目间的倦色十分明显。 她们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 “舍迦这是怎么了?” 岁寒才根据谢缘觉自己开的药方给她煎了一碗药,轻轻吹凉以后,将药碗放在旁边桌上,左手拿起勺子慢慢喂给谢缘觉,动作小心翼翼,语气带着埋怨:“还不是她傻,居然自己以身试毒。你从来还好意思说我们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你这不还一样吗?” “我说过了,那只毒蝎已死去两日,毒性本就不如它刚死的那一瞬间强烈,我只是沾一点残留的血在指尖,绝不会出事。”谢缘觉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声音仍是那般平静,轻描淡写,“我不过是有些累了而已。” 之前心怀忧虑,她反而能够坚持,一旦为凌岁寒解了毒,劳累了许久的身体终于撑不住,大病了一场。 她确实有些后怕。 怕自己的生命终结在了那一日。 而她的愿望还没有达成。 还好,她吃了几贴药,又在昨日默默修炼了整整一天的菩提心法,今日已逐渐好转许多,此时听闻颜如舜与尹若游带来的好消息,心情也彻底放松,目光投向颜如舜:“你受伤了——” “小伤,敷点金疮药便好,还用不着你这位大神医。”颜*如舜打断她的话,按住她肩膀,微笑道,“你这几日好生休养吧,千万不要再劳累了。” 因此在次日,休息了一晚的尹若游嘱咐谢缘觉与凌岁寒继续在家歇着,她自己则要出门前往善照寺,将袁成豪已死的消息告诉给母亲。 临走前,她询问颜如舜:“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颜如舜犹豫片刻,并未说话,只是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尹若游身旁。 然则两人一同出发,穿过一条条一座座热闹繁华的街坊,来到善照寺门口,颜如舜却又停下脚步,踌躇道:“我还是在附近等你吧,你和令堂又有一段日子没见,该有许多贴己话要说,我不便打扰你们。” 尹若游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勉强她,独自进入善照寺的大门。 颜如舜转身前往了附近不远处的一家茶楼。 今日风和日丽,天清云朗,外出游人极多,茶楼里也几乎座无虚席。刚巧茶博士送两名客人出门,见到颜如舜便下意识笑着揽客:“这位娘子要到小店喝杯茶吗?正好,小店才空出一张桌子——”说到这儿,突然语音一顿,看向对方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讶。 颜如舜发现他注视的乃是自己脸上的伤疤。 这道刀疤扭曲怪异,确实很有些可怕,若有人被吓着了,实属正常。她不以为意,走到角落坐下,要了一壶茶与几样点心,手指轻抚停在她面前桌上的乌鸦。 其实“如愿”养在她们身边的时间已不短,虽然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都对它颇为喜爱,但颜如舜则始终对它观感平平,甚至有几分厌恶,厌恶那个一身黑羽的叫声古怪的不吉象征,平时并不会像尹凌谢三人那般陪它玩耍。 直到那夜它出其不意啄瞎袁成豪的一只眼,让颜如舜得以成功报仇,她对它的感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或许上次阿螣说得不错,吉凶都是世人赋予它的定义。 而它就是它…… 乌鸦本就是这世上最聪明的禽鸟,它终于感受到颜如舜对她的爱意,这几日与她亲近许多,时常跟在她的身边。 茶水端了上来,正当颜如舜一边喝茶,一边继续陪它玩耍,忽听大堂正中央台上“啪”的一声,原来是一名说书先生拍响惊木,为楼里的客人们讲起故事来。 “诸位客官,今儿,我们就继续讲那《金凤凰传奇》。” 自从当初颜如舜到长安为多户百姓人家追回了被盗贼们窃走的财物,长安城内便流传起她的故事。 尤其是众多说书先生,他们一个个绞尽脑汁,编出话本。在他们口中的“金凤凰”颜如舜或出身名门世家,或是前辈高人之徒,但总之必定是个容貌秀丽、风姿绰约的大美人,生性爱好自由,又疾恶如仇,长大后学成非凡武学,行走四方,为民间百姓排忧解难,之所以戴上面具,乃因她性情高洁,不爱虚名。 颜如舜偶尔也会听一听,还颇觉得有趣。 反正,那些故事里的“金凤凰”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偏偏今日的讲述有所不同。 尽管细节仍是编造,但说到她的身世来历,竟没有多少错误,基本都是真实。 也基本都是赞扬。 大堂里的客人们时不时响起鼓掌声,而颜如舜抚摸乌鸦羽毛的手指渐渐停下来,怔了好半晌,直到那茶博士将最后一样点心送来她这桌,她立刻请对方停步,犹豫着问道:“那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和我以前听的好像不太一样……他是从哪儿知道的?” 那茶博士依然盯着她脸上的伤疤,略略思索片刻,方回答道:“也就是前些天的事儿,我们长安城里不知怎么流传起一些风言风语,说行侠仗义的‘金凤凰’颜如舜其实是大盗袁成豪的亲生女儿,还曾和她父亲一起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勾搭。本来我们是半点不信,哪想到这些不知是谁传出来的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还……” 还细说了颜如舜的相貌,包括她脸上那道刀疤。 那茶博士把这句话咽回肚里,继续道:“有些不知好歹的,便忘了颜女侠从前帮咱们追贼的恩情,竟真的诋毁起她来。定山派的侠士们知晓此事,将真相尽量扩散出去,告诉给了全城百姓。”他顿了顿,声音变低不少:“至于我们小店那位说书先生所讲的话本,实不相瞒,是陈老板花重金请一位大才子写下的。” “陈老板?”颜如舜稍一沉吟,“你是说陈娟?” “是她,陈老板与我们小店掌柜的有生意来往,交情一向不错。” 颜如舜陷入沉默。 那茶博士等待一会儿,才轻声道:“娘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颜如舜淡淡笑道:“多谢了,你忙你的吧。” 台上说书先生的故事已讲到高潮之处,越发精彩,大堂里喝彩声不断。颜如舜坐在原来位置上,一动也不动,不知静静听了多久,四周客人来来去去已换了几拨,她思绪飘远,并未注意到其中好几位路过她的客人都已发现她脸上的伤疤,将她盯了会儿,窃窃私语。 又过小半个时辰,那说书先生早已下台,台上的表演换成琵琶弹奏。一对年轻的布衣男女踏着阵阵乐曲声走入茶楼,走到颜如舜身旁,你看看我,我看看我,似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颜如舜终于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抬头一瞧,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正是那夜失火的那家酒馆的主人,她吃了一惊,脱口道:“是你们?你们怎么来长安了?” 那汉子道:“我有位堂兄在这附近做生意,我们夫妻来投靠他的,昨天清晨才刚刚到的长安。” 因颜如舜身上有伤,她与尹若游返程途中并未施展轻功,也不像去时那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路,是以到达长安的时间与这对夫妻到达长安的时间也就只差了半天。 颜如舜虽不知他们为何不再惧怕自己,但见他们平安便放下心来,从荷包里拿出几乎全部的银两,只留下一点买茶水点心要付的钱,都递给他们:“那夜你们的酒馆之所以失火,全是因为纵火之人欲要设计杀我,才会殃及池鱼。你们是被我连累,说到底这是我的错,这点银子也不晓得够不够你们重修酒馆的,你们先拿着吧。” “不不不,我们今儿来找女侠你不是来要钱的。”那女子连连摇手,“我们只是想问……想问一问女侠是否姓颜呢?” 颜如舜眉头一挑:“你们如何知道?” “猜出来的。”那女子道,“我们昨儿到长安之后,把我们遇到的事给堂兄一说,他也给我们讲了个他才听到的传闻,所以……倒是巧得很,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离此处不远,刚刚碰到几个人,他们才从这家茶楼喝完茶出来,我听他们谈话中提起一位娘子,相貌特征与女侠你差不多,我们夫妻便想来见见,果然真的是女侠你。” 颜如舜眸光微动:“传闻不可信,就没想过它是假的么?” “两年多前我堂兄到外地取货做买卖,路遇山贼,多亏了定山派的几位侠士拔剑相助,救下他的性命,还一路护送他回家。而他们返家路上,路过我的小店歇了会儿脚,我也有幸与定山派的那几位侠士接触了半天时间。”那男子笑道,“传闻不可信,但若是定山派侠士说的话,那我们绝对相信。” 其实那天夜里,真正将他们吓到魂飞魄散的,并非是颜如舜杀人的举动。 他们也都是有脑子的人,自家酒馆莫名其妙失火,他们已猜出十有八九不是意外。如果纵火者是那名持刀的黑衣汉子,那他罪有应得,死了活该。然而那汉子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般在他们的脑子里炸开。 亲生女儿弑父,这等骇人听闻之事,自古未有,称得上是禽兽不如,与魔鬼无异。 可若是按照定山派侠士的说法,那么这位颜女侠的做法……倒是情有可原? 尽管千百年来所提倡的“忠孝之道”让他们在内心深处仍是觉得颜如舜稍微做得有点过,但一想到那袁成豪一把大火毁了自己的酒馆,毁了自己的生活,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若非颜如舜舍身相救,只怕他们都已命丧九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反而要庆幸颜如舜的“不孝”。 于是旋即,他们二人同时叉手,向颜如舜行了一礼。 “那晚事发突然,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今日有幸再遇到颜女侠,我们夫妻一定要和颜女侠道声谢。” 颜如舜默然有顷,又一次把从荷包里拿出的银两递给了他们:“我刚刚不是说过,你们是被我连累。他若不是想杀我,也不会放那把大火,让你们遭受无妄之灾。” 这回他们不再推辞,毫不犹豫地接过她递来的银子,毕竟他们今后还要生存生活,可没必要假客气。掂了掂银子的重量,那男子乐呵呵地道:“我们那小店开在城郊官道旁,来往行人大都会来我们店里歇歇脚,一年到头我们赚的钱比在城里赚的钱还多。只可惜那地方离官府衙门太远,平时我们遇到的各种地痞流氓也不少,起初我们还找自己的原因,总觉得是我们服侍得不好,才惹恼了他们;后来才发现他们真要整人,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其实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们干嘛帮着他们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甭管怎么说,放火的人不是颜女侠你,但从火海里把我们救出来的人是颜女侠你。” 颜如舜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般深刻的话来,认真思索片刻,又觉这在情理之中。 正如定山派那条不成文的规矩,这世上无数的布衣平民才是这个人间的基石,他们拥有的见识能力实属不凡,切不可因他们的身份普通而对他们有所轻视——颜如舜多年来游走市井之间,对这一点最是清楚不过。 她扬唇笑起来:“这些银子够了吗?” “大概够了。”那女子笑道,“我们那店本来也不算大。” 颜如舜道:“即使银子够了,要将它恢复原状,恐怕得花费不少时间,还是要耽误你们的生意。” 那女子依然笑道:“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叫苦也没用,昨天的事就让它留在昨天,继续往前走吧。” 她们告别了颜如舜,告辞离开茶楼。 颜如舜望了一会儿他们的背影,又徐徐地转过头,目光投向一旁的窗户。 窗外红日,光芒万丈。 当尹若游离开善照寺,来到这家茶楼寻她之时,已过了约莫两刻钟,她还举目凝望着窗外的天光灿烂,令尹若游颇觉纳闷:“你看什么?” “今天的阳光很好,我想……明天的阳光应该更好吧?” 尹若游并未看向窗外,她看的是颜如舜的面孔,以及颜如舜眼眸中的光亮,也微微笑了一笑:“是。” “你陪我去个地方好吗?”颜如舜道。 “哪里?” “有河水的地方都行……不如,就去丰山后山吧?”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颜如舜解释道:“其实,当初我阿母没有葬在墓里。虽然常言道‘入土为安’,但我阿母死在栀州丹香镇,我若把她葬在那儿,我不知隔多少年才能回去一趟,倘若发生什么意外变故让她的坟墓遭遇损坏,我也无法知晓。还是冷红女侠提议,佛家有火葬风俗,我遂将阿母的遗体火化,骨灰撒在了丹香镇的河里。今后,无论我到了何方何地,但有水源处,我随时都能祭拜她。” 丰山的前山后山皆有一条小河,但后山道路曲折,平时少有人来,显然更为清静。 上得山中,林木茂盛,颜如舜点燃在途中商铺买的一炷香,插在河边土壤里,诚心拜了三拜,方站起身来。 尹若游始终陪伴在她身旁,望着东流而去的悠悠河水,忽轻声开口:“你的心愿已了,这世上以后还有什么留得住你?” 这话说得突兀,颜如舜闻言微愕,略一思索,才想起那日谢缘觉画了一幅她们在昙华馆夜宴的图画,她向舍迦讨要此画,是怀有和她们分开之意,她只当是尹若游重提此事,笑道:“我们不是已讨论过了吗?我们要办的事还多着呢,我现在是肯定不会离开的。” “我不是指这件事。”尹若游似斟酌着用词,半晌话锋一转,“那天你中了诸天教的毒,却还未到命悬一线的时候,你明白我为什么会流泪吗?” 颜如舜沉默。 “因为我害怕。有时候,我感觉你就像一阵风,动息有情,却来去无迹,是一阵谁也抓不住的风。”尹若游此时的声音比风更轻,“若不是那桩仇恨拖住了你,你或许早就飞离了这个世间。” 是以,颜如舜大仇得报,尹若游心中除了欢喜,还有一丝隐隐的忧惧。 “如今,你的心愿已了,这世上以后还有什么留得住你?” 颜如舜仍然沉默。 没有回答。 乌鸦停在树枝,山林间有风声飒飒作响,金乌逐渐西坠,傍晚黄昏悄然来临,河面流水都覆上一层浅金。天色已晚,是该下山回城了,尹若游不再等待颜如舜的回应,就在她转身欲走的那一瞬,颜如舜突然拉住她的手臂。 尹若游回过头,琥珀色的双眸正对上颜如舜盛着夕阳的眼睛。 “你。”颜如舜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你能抓得住我,也能留得住我。”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倾身往前,凑到尹若游唇边,只余半寸距离,却停住不动,彼此间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变得紊乱无比。尹若游神情凝滞片刻,倏又风吹花开般展颜一笑,主动将这半寸距离补上,吻在颜如舜的唇上。 第138章 灵乌引路探吉凶,凤凰浴火见天光(五) 日已落,长安城应已到宵禁时候,她们索性在山中待了一夜,只是为避免凌岁寒与谢缘觉担心,让“如愿”返家报了个信,继而便一同躺在林间草地上,幕天席地,观星望月,谈了半宿闲话,才沉沉睡去。 翌日天明,两人携手下山,回昙华馆之前,先去了一趟乐宣坊的有朋客栈。 先前她们在袁成豪那里打探到的关于诸天教的情况,也应该告诉给定山派众人。 双方见了面,谈完话,尹若游向凌知白问道:“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再过几日,我们大师伯和三师叔、七师叔会前来长安。”凌知白道,“此事不瞒你们,不久前江湖上发生一桩命案,死者是中毒而死,但那毒颇有些古怪,许多大夫都辨不出它的来历,我三师叔与七师叔怀疑是秦艽重出江湖,因此前往调查。据说最近已调查完毕,回了定山,此次他们与大师伯同来长安见我们,或许与此事有关。” 她所说的大师伯与三师叔、七师叔,指的应是定山七杰里的望岱与玄鸿、拾霞三人。 既然定山派已派来长辈前来领导他们处置此事,颜如舜与尹若游也就放下心,不再过问插手,欲告辞离开。 “颜女侠。”凌知白送她们走到门口,略一犹豫,又开口把颜如舜唤住问道,“凌岁寒所中之毒……” 颜如舜笑道:“放心吧,她的毒已解。只是谢缘觉最近操劳过甚,身体略有不适,需要休养,你们若是想要她陪你们找诸天教,还是再等等吧。” “那便好。我们是有一件事需要谢缘觉大夫帮忙,但倒不是找诸天教……那等她身体恢复,我们再上门拜访。”凌知白沉吟着又将话锋一转,“前几天长安城突然流传起一些关于颜女侠的传言,我们怀疑是朱砂派人所散布。” 颜如舜十分平静:“我已听到了。” 凌知白道:“本来关于颜女侠的隐私,我们不该不经过你同意就随随便便说出去,可是这些传言闹得有点凶,倘若我们置之不理,只怕对颜女侠的名声……所以,我们忍不住跟他们辩了一辩,说了些我们知道的事实,若有不妥之处,还望见谅。” “这算不上什么隐私,既然是事实,又为何怕人知道呢?” 其实,即使有定山派的解释,如今长安城中,对于颜如舜的评价也不全是赞扬,仍有一部分诋毁谴责的声音。 然而他们评价的既是真正的她,真实的她,那么无论毁誉荣辱,都是她应该接受,应该承担的。 “是我该多谢你们。” 她朝着凌知白等人抱了抱拳,展颜一笑,这才与尹若游转身离去。 待她们二人走后,段其风便到了隔壁另一间房,看着正坐在房内角落抄写门规的春燕,沉沉叹了一口气。 “颜女侠刚才说,谢大夫最近身体不大好,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打扰她。待她什么时候病好了,我们再请她给你把脉。” 春燕手中笔一顿,旋即站了起来,向段其风躬身行礼,呐呐道:“多谢段师兄。” 就在颜如舜与尹若游离开长安的那几天,定山派亦发生一桩大事。 自从对春燕生出怀疑,凌知白等人遂商量着演一场戏,由凌知白乔装蒙面,假扮成诸天教弟子,因被定山派众人“追杀”,深夜里无奈躲进春燕的房间,用珂吉丹的名义命令春燕配合。春燕果然中计,与对方说了几句话,忽感觉到不对,即刻闭口不言,却为时已晚。 当凌知白扯下脸上的面巾,她整个人惊慌失措,胆裂魂飞,身体颤抖得厉害,又突然跪下来,不停向师姐师兄们磕头认错。 每一下磕得极重,额头甚至磕出鲜血。 见此情景,凌知白只能将已到唇边的斥责话语咽回去,拉着她站起,皱眉问道:“你告诉我实话,当初东莎村的瘟疫,是否也是诸天教搞的鬼?” “你们杀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让我师父带你来定山?!”段其风怒不可遏,声音都似乎冒着火星儿,“你们怎么知道那天我师父那天会路过定山?” “不、不是的……”春燕连忙摇头,“我没有杀他们,我更没有想害他们,我……我当时真的中了毒……” 她结结巴巴,依然惊恐不已,但表达还算清晰,好半晌,终于说明白来龙去脉。 她虽替诸天教做事,但的的确确是中原大崇人氏,生于大崇,长于大崇,直到她八岁的那年,诸天教的上任教主悉难兹来中原走了一遭,将她掳到南逻。从此,她被关在诸天教的暗牢之中,关了整整八年,竟是已与她在大崇生活的年头一样长。 逃出诸天教的契机,得益于那年诸天教所发生的一场重大变故。据说,一位从中原而来的女子,在圣女珂吉丹的协助之下,居然杀死悉难兹,夺得诸天教教主之位——此事的具体情况,春燕并不了解,也无意了解,好不容易等到诸天教内乱,她当然要尽快趁乱逃离魔窟。 然而从南逻到中原,千里路程迢迢,春燕又许久未与外界接触,历经无数艰险,花费差不多快两年的时间,才总算回到故乡。而这期间,她在途中,要么生吃野菜,要么捡别人的剩饭剩菜,那日路过东莎村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再加上夜里淋了一场大雨,不禁昏倒在村中一户人家门口。 那家主人好心,收留在她在家中休养。岂料诸天教局势恢复稳定,珂吉丹追捕捉拿于她,竟也追到此地,见村中百姓个个待她极好,便给全村之人都下了剧毒,以教训他们多管闲事。 只不过,为避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此毒的毒发症状与瘟疫区别不大,普通医者即使给他们把了脉,也只会认为他们是不幸染上了疫病。 本来,珂吉丹是打算多折磨春燕几日,再将她带走。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她刚下完毒没多久,定山派的望岱道长同样路过东莎村,发现村中惨状。听闻那定山派乃中原武林第一名门大派,珂吉丹终究是不敢与他硬碰硬,忽地灵光一闪,顺势而为,悄悄给春燕解了毒,望岱还当是大夫治好了她的病,怜惜她孤苦无依,将她带回定山。 而珂吉丹给春燕解毒的同时,也在她体内下了另一种新毒,若不能按时服用解药,必死无疑。 没奈何,她只能听从珂吉丹的命令,从此成为诸天教安插在定山派的一枚棋子。 定山派这些年在寻找钦犯凌澄之事,便是她最近隐隐约约听说,私下里将消息传给了珂吉丹。 她一番哽咽叙述,众人才知晓她身世遭遇原来如此可怜,对她的恨意消散大半,只有一点不能理解:“你说你当年才八岁,若是不小心得罪了悉难兹,他直接把你杀死就好,干嘛要把你带到南逻关那么久?” 甚至在她逃走以后,珂吉丹不远千里,也一定要将她追到。 春燕咬着下唇,踌躇道:“我还有一个妹妹,他们想利用我,威胁我妹妹替他们做事……如果我死了,我妹妹必然不会再听他们的话……” 凌知白更奇:“他们想让你妹妹做什么?” 春燕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是真的不知道,真的始终没能想明白,他们当初究竟看上了阿鹊哪一点? 凌知白又问:“那你妹妹如今在何处?” 春燕还是摇头。 为防止她们见面以后双双逃走,珂吉丹自然向她隐瞒了如今舒鹊的一切状况,只偶尔准许她们通信,让她们知道双方彼此依然活在这个世间。但近日,她已有了一个猜测,只是不敢说出来。 不敢在包括定山派弟子在内的任何人面前说出来。 ——无论阿鹊身在何处,这些年她一定是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倘若自己的猜测足够准确,定山派又将此事透露出去,岂不是自己害了她? 可是,自己今日若死在了这里,她久久得不到自己的消息,不愿再替诸天教做事,那只怕她还是难逃一劫……春燕想到此处,眼角又有大滴泪珠滚落,凌知白见状递给她一块手帕: “你中的毒,之后我们会请谢大夫为你诊治,她医术高明,想必能救你性命。至于令妹,你继续与诸天教保持联系,如有需要,经过我们同意,可以将本门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告诉给他们,待日后我们慢慢查她下落。” 春燕一愣,呆呆拿着手帕,不可置信地看着凌知白,听她的声音从温和转为严厉。 “但你拜入本门已有两年,师长教诲,你当铭记于心,无论遇到何种境况,伤害他人都万万不该。这件事,你为何不早与我们商量呢?许师妹的伤,与你脱不了干系,待我们禀明掌门,由她决定对你的处罚。在这之前,你先抄一百遍本门门规吧。” 既让她抄写门规,自是表明,她仍是定山派的弟子。 她仍当她是定山派的弟子。 他们都仍当她是定山派的弟子。 众人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春燕,只是暂时无法再对她做到完全信任,这几日便由唐依萝陪在她身边。因此适才唐依萝没能听到颜尹二人与师姐的对话,不禁好奇问道: “颜娘子和尹娘子刚才都说了什么?” 段其风与她转述完毕,旋即又忍不住夸赞起颜如舜的为人风度。 本来,这几日的春燕对定山派众人是真心感激,乖乖听凌知白的话,每日极为耐心地一遍遍抄写门规,忽听段其风此刻对颜如舜的不住赞扬,眉心微微皱了皱。 ——可颜如舜的确曾协助袁成豪作恶,难道她不用受罚吗? ——她为什么可以不用受罚呢? 春燕缓缓放下刚提起的笔,神思恍惚起来,而这时连唐依萝也颔首笑道:“是啊,世上称她为‘金凤凰’,本是指她轻功卓绝,但依我看,凤凰浴火重生,也确实是配得上她的。师兄,其实我还一直蛮好奇,尹娘子本是醉花楼的舞姬,现在却为何会……这其中估摸着也有故事呢。” 段其风沉吟道:“以前我们对她们颇多误会,但如今看来,她们两位,还有谢缘觉和凌岁寒,当真是了不起的侠义人物。师父师叔这些长辈们不算,当今江湖我们这一辈的朋友里,除师姐以外,我是越发佩服她们了。” 知白师姐当然全天下最好,谁都比不过的。 唐依萝十分赞同:“师姐不是凤凰,却是翱翔万里的鸿鹄,心性高洁,志向高远。”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古往今来提到关于“鸿鹄”的名言之中,最广为人知的莫过于那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而曾经在定山开设的文课里,春燕便也听游云师叔教过这句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唐师姐和段师兄这是在讽刺自己吗? 第139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一) 又过数日,谢缘觉病体稍愈。 颜如舜这才告诉她:“凌知白说她有事需要你的帮忙,待你身体好了之后,他们再来登门拜访。要我今天通知他们吗?” 谢缘觉正小口小口喝着粥,闻言点点头。 颜如舜又问:“你与山岚的渊源,你真的不打算与定山的朋友们说吗?” “你要找凌澄,他们也要找凌澄,说不定你们联手,还能早些找到人呢。”尹若游说这句话之时,视线有意无意往凌岁寒那边望了望,观察着她的表情。 凌岁寒埋头吃饭,一声不吭。 “他们若知晓我是当年的谢妙,必对我千恩万谢。”谢缘觉食量不大,只喝完这半碗清粥便慢慢放下勺子,“可是……我从来不是他们的恩人。你们也不必将此事说与他们知晓。” 她如今的牵绊已经够多了,她还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斩断它们。 又何必自寻烦恼,让自己的人生充满更多羁绊? 不过,既提起山岚,谢缘觉忆起那日唐依萝所言,忽有所思。先前诸事纷扰,又是岁寒的毒,又是自己的病,如一团乱麻,让她的脑子抽不出空来思考别的事。如今闲下来,她才突然意识到,唐依萝只说了定山这些年一直在找凌澄,却没说他们究竟有没有找到凌澄。 万一…… 心中所想,谢缘觉情不自禁把它说出了口。 凌岁寒低着头转了一转眼珠。 自从知晓舍迦一直念念不忘寻找自己以后,凌岁寒便极是害怕,她绝不可能因为舍迦而放弃复仇,也不愿舍迦受到自己的连累,欲要想个什么法子断绝她们现在的朋友关系,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何况舍迦患有心疾,情绪不能激动,她使用的方法不可以惹她生气。 今日谢缘觉的猜测,倒让凌岁寒有了一个思路。倘若舍迦为追寻真相而主动远离自己,那就不用担心自己今后的复仇行动影响到她…… 头脑一热,凌岁寒冲动之下脱口就道:“凌知白不是姓凌吗?况且那天我们初遇凌知白,便是在丰山山上的凌将军庙前。若不是凌将军的亲人,她干嘛要去祭拜凌将军呢?说不定她就是你要找的……” 在场颜如舜与尹若游早已推测出凌岁寒的真实身份,听她这番言语,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谢缘觉淡声道:“定山派侠士敬仰英雄豪杰,会前往祭拜,也说得通。” 凌岁寒道:“但这是一条线索,总可以查一查。只不过经历这么多风云波折,她现在不一定愿意认你。依我之见嘛,你不要直截了当问她,不妨多与她接触接触,旁敲侧击。” 最好是跟着凌知白到柏州做做客,据说定山景色秀丽宜人,倒是个适合养病的好所在,或许舍迦能在那日把菩提心法给完全参透,练到第九层呢? 原本恬静无波的谢缘觉在骤然听到“她现在不一定愿意认你”之时,鸦色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转过头,凝目将凌岁寒看了许久,不禁看得凌岁寒浑身发毛,她才道:“我待会儿去一趟有朋客栈,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他们请的是你,我就不陪你了。”凌岁寒低下头道,“何况我昨儿已经与你们说过了,朝廷终于任命了新的铁鹰卫大将军,我准备去找俞司阶问问情况。” 她思来想去,要想近距离接触到皇帝,还是只有加入铁鹰卫这一条路。 新任的铁鹰卫大将军名唤左盼山。 在昨日打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们四人特地围坐在一起讨论了一番,都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是江湖里的哪路人物?然而天子怎会无缘无故让一个无名小辈担任这般重要的职务,此人必是有重臣举荐。 谢缘觉点点头,又转而向颜尹二人问道:“那么你们今日是去见魏赫?” “不是见他,他也不会见我们这几个平头百姓。”颜如舜道,“这个月就是天子寿辰,听说魏恭恩吩咐魏赫带了不少奇珍异宝来给皇帝祝寿,万一其中就有‘半龙骨’呢?我们打算在他带来的那堆宝贝里找一找。” 颜如舜妙手空空的本领乃当世一绝,尽管她已经有许多年未再盗窃过他人之物,但若是为了解尹若游体内“七苦散”之毒,哪怕是她所厌恶的事,她也愿意尽力去做。当然,这亦是因为魏恭恩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里不知搜刮多少了民脂民膏,盗取他的东西,颜如舜心中负担倒不是那么重。 凌岁寒道:“你们最好还是小心一些,其他人或许罢了,但抵玉不是说过,魏恭恩的义女梁未絮是晁无冥的亲传弟子,武功恐怕不俗。” “你胆子一向那么大,最讨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怎么如今还要我们小心?”颜如舜莞尔道,“再者说,晁无冥与是召媱有深仇大恨,若一定要小心,应该是你防着他的徒弟来——” 此言未落,忽听“砰砰砰”一阵隐约的敲门声从昙华馆大门口传到她们这间屋子*。随后“如愿”从窗外飞来,它叫声如常,并未有丝毫急促,足以说明敲门之人是朋友。 常萍的的确确算是她们的朋友。 “谢大夫,看起来你的病终于大好啦?”她热情洋溢地与她们四人打了招呼,又看向谢缘觉道,“最近不少贵人都托我请你去给他们诊脉呢,我不敢说你卧病在床,不然他们肯定要怀疑你的医术,便只道你外出办事,如今你病体已愈,什么时候见见那些病人?其实他们大多数人也没得什么重疾,就是身体时不时有些不舒服,各种小毛病也怪难受的,普通医者不能根治,希望你能试试。” 之前她治好张夫人的顽疾,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依图雅比试医术获胜,再加上慈舟法师持续不断的宣扬,是以如今她在长安城中已略有名气。 谢缘觉道:“我今日要与定山派的侠士见面,有劳你安排他们明日来见我。” “呃,明日嘛……” 常萍作为牙人,请她做事必是需要付酬劳的,谢缘觉从荷包里摸出一串钱递给了她。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常萍赶紧道,“明日万通坊有家铺子急着要出售,我得帮忙找买家,恐怕好几天都不得空。你们还记不记得阮大哥和阮大嫂家的小翠?” “她那天送给我们的迎春花很漂亮。”颜如舜笑道,“她爹娘说那些花儿都是她自己种的。” 就凭那些花儿,她们也能记住这个小姑娘。 “她爹娘还说,你们这院子才修好不久,院里一定还没来得及种花草,希望让小翠到你们家当个花匠,帮你们照料花圃。本来你们那天好像是答应了的,却一直没有下文。所以他们又拜托我与你们说一声。”常萍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常常要出门,我也不是时时得空,不如白天就让小翠在你们家住着,一方面是能帮你们种些花儿,一方面则帮你们接待来客,怎么样?” 这提议不错,谢缘觉点点头,仍是将那串钱递到常萍手中:“帮我转交给小翠娘子吧。” 常萍笑道:“你们想要些什么花儿?我待会儿与小翠说,她才好到西市买种子。” 谢缘觉转过头,征求另外三人的意见。凌岁寒与颜如舜倒没有任何特殊要求,唯独尹若游回首望了一眼院内的青青翠草。 “书上说,‘昙华月色’乃昔年荣朝长安十景之一,若无昙花,怎配得上昙华馆之名?” 尹若游只知谢缘觉身体羸弱,有沉疴未愈,却还不知她寿命远远短于常人,注定盛年而逝,不然必不会在她的面前提起此花,惹她伤心难过。而谢缘觉虽确实对“昙花一现”的典故心有戚戚然,但她养气功夫练得太好,此时神色仍如平常,不见丝毫异样,尹若游便拿出一锭金子交给常萍。 “我只要些昙花就好,别的随小翠娘子安排。” “此花来自西域,在长安极为珍贵稀有,只怕有钱也难买得到,我试一试吧。” 常萍说完,遂向她们告辞,转身往隔壁人家去阮翠。 她们四人则离开无日坊,步入热闹鼎沸的长街,不一会儿,谢缘觉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独自前往乐宣坊的有朋客栈,颜如舜与尹若游继续跟在凌岁寒身边。 “魏赫他们住在云景驿,不走这条路。” 颜如舜道:“想问你一个问题。” 凌岁寒道:“什么?” 颜如舜道:“你真的觉得凌知白便是舍迦要找的凌澄?” 凌岁寒道:“一个猜测,我不是劝她先去查查吗?” 尹若游道:“她查不查,怎么查,都是她的事儿。你呢?我们想问的是你,你真的觉得凌知白便是舍迦要找的凌澄?” “我觉不觉得不重要。”凌岁寒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道,“凌澄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你们莫名其妙问这些古怪问题到底什么意思?”察觉到蹊跷,凌岁寒又仔细想了一想,“喂,你们不会因为我姓凌便认为我……那天我已经给你们看了我的过所文书,可绝对不是假的,不信你们拿到官府去鉴定。” 她太急切地要证明她与凌澄无关。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也无奈了起来。 “那若是她与凌知白相认,你会为她们欢喜吗?”片刻之后,颜如舜忽提出最后一问。 “这是自然,只要她欢喜……我便欢喜。” 第140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二) 乐宣坊,有朋客栈。 凌知白向谢缘觉说出春燕中毒之事,请她为春燕诊治解毒。 把了把春燕的脉搏,又详细询问她毒发的症状,谢缘觉静静思索许久,这才施针连刺春燕全身二十七处穴位,再写下一张药方——总共约莫忙了将近一个时辰,额头又出了薄薄一层细汗,阖目坐在窗边歇了会儿。 在场众多定山弟子互相望了望,心中想法几乎一致。 她年纪轻轻,竟能有这般精湛医术,确实算得上天赋异禀。可是上天给了她这样的医学天赋,又偏偏让她体弱多病,无法救治更多生命。 老天似乎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们忍不住为她遗憾,而谢缘觉缓缓睁眼,却还是那般恬静,淡声问道:“此毒不简单,与诸天教有关吗?” 或许是因为小姑娘好面子,之前春燕哭着求着希望他们不要把她的事告诉给外人,凌知白几经考虑,答应下来,只能对着谢缘觉撒了一个谎:“是她与诸天教弟子打斗之时,中了对方的毒。” “那日她并不在场。”谢缘觉又问,“是那日之后的事儿?” 凌知白行事从来光明磊落,第一次诓骗他人,对方还是有恩于定山之人,实在愧疚,不得不沉默。 “呃,对。”段其风看了自家师姐一眼,无奈继续编,“我们又去了一趟惠河边的那座园子,诸天教大部分人应该都已经撤离了那儿,只留了一个弟子守着,春燕师妹与此人单独对上,不小心中了他的毒。” 这番话倒也不全是假的,他们确实去了那园子一趟,只是诸天教弟子已全部撤离,他们不曾遇到任何一人。 谢缘觉道:“可有发现什么?” “别的倒没有,但西院有片土地,似火烧过。” 这句回答又是凌知白所说,谢缘觉抬眸看她良久,陷入沉思。 凌知白奇道:“谢大夫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自然是有的,她想问她为什么姓凌,想问她到底是何时拜入的定山,想问她究竟是不是符离……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直截了当,确实有些不妥。何况她不能确定,她问了以后,凌知白是否愿意回答实话。踌躇半晌,谢缘觉不自觉地缓缓摸上自己的胸口,隔着衣料,突然摸到一块硬物。 那是当年凌澄送给她的狼牙吊坠,这十年来始终垂在她的心口。 这让谢缘觉登时回过神来,忽有灵光在她脑海中一闪。 “诸天教今后应还会找你们麻烦,你们十有八九要再与他们打交道,不如我教你们一些针灸解毒的方法,足以应付大部分的普通毒烟。但别的毒,还须你们自己小心在意。” 定山众人闻言大喜,齐齐向她行礼道谢。 “凌女侠,能借用一下你的身体吗?” “当然,谢大夫随意。” 旋即谢缘觉伸出双指,虚虚点在凌知白身体各处穴位上,为众人讲解,当指尖点上凌知白胸前之时,却是什么也没感觉到。 那枚玉兔吊坠不在凌知白的身上。 很奇怪,对这样的结果,谢缘觉居然并不怎么失望。 然而她亦是真心希望定山众人不要再受伤害,便继续细细为他们讲起针灸解毒之法。穴道这玩意,哪个习武之人不清楚了解呢?定山众人其实并不理解谢缘觉为何还要给他们指明穴道位置,但出于尊重,没一个人插嘴,直到听她全部讲完。 “原来施针的力道力度,也有这么多讲究呢。”唐依萝由衷赞叹,主动跑到谢缘觉跟前,向对方请教起了几个她适才没有完全弄懂的问题。 谢缘觉忽地发现她脖颈间隐隐约约露出一根红绳,鬼使神差问道:“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 “啊?你说这个?”唐依萝手捏着红绳,将一枚吊坠从自己的怀里扯出来。 由上等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白兔,登时映入谢缘觉眼帘。 刹那间谢缘觉心神震动。 不,不可能……唐依萝的年纪和符离的年纪明明对不上…… “谢大夫,你怎么了?”唐依萝明显看出她神色有异,“这玉有什么不妥吗?” 谢缘觉缓缓抬起手,手指触向玉兔前足的残缺之处,指尖有谁也察觉不到的微微颤抖:“这玉怎么会……怎么会缺了一小块?” “不知道啊。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它雕刻得真是精美,栩栩如生,哪怕有个小缺口好像也不影响什么,我很喜欢。” “这是你在店铺买的吗?” “不,是我大师伯送我的。” 若她说是她师姐所送,那凌知白是符离的可能在谢缘觉心中便要增加到九成,那晓得她突然说出“大师伯”三个字,令谢缘觉百思不可其解。可惜,唐依萝的大师伯望岱而今尚不在长安城,谢缘觉也无从询问。 她稍一迟疑,忽转移话题:“之前唐女侠说,因为令师生前嘱托,贵派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凌将军之女凌澄的下落踪迹,不知可有找到她人?” 唐依萝看了师姐一眼,旋即对着谢缘觉摇了摇头。 这般要紧之事,她只是下意识以目光询问师姐能否向谢缘觉如实说明。可看在谢缘觉眼里,那便含义不同。 她紧接着问:“一点线索也没有?” 凌知白道:“谢大夫对这件事很好奇?” 谢缘觉道:“我也向来敬重凌将军为人,如果可以,我想帮一帮你们。但若是你们已有线索……” 凌知白道:“很可惜,目前为止,的确一点线索也没有。” 假若一点线索也没有,那这枚玉兔又是从哪里来的?谢缘觉已经不信她的话。她最后沉吟问道:“我听重明和阿螣讲,贵派望岱道长与玄鸿道长、拾霞道长不日将来长安?” 凌知白见她一会儿换一个话题,愈发奇怪,颔首道:“师伯师叔还在路上,谢大夫想见他们?” 谢缘觉颔首。 凌知白道:“好,待他们来长安以后,我为谢大夫引见。” 关于那枚玉兔的来历,须得向望岱询问。目前,谢缘觉只能与众人告辞,离开此处,恍恍惚惚回到昙华馆。 天色尚早,凌岁寒等人还未回来,昙华馆中唯有阮翠一人,正在院子里翻整土地,种植花草,一抬头,望见谢缘觉的身影,忙忙站起身来,小声与她打招呼,又与她介绍起花圃里各色鲜花的种类,继而解释道: “我本来打算买些花种,可等种子开花,时间未免太久,便直接将我之前种的花儿移植到了这里。谢娘子,你瞧瞧这样安排妥当吗?” 哪知她说了这许多,谢缘觉的注意力似乎根本就不在她这里,并未回答一个字。 阮翠狐疑道:“谢娘子,你这是怎么啦?” 那边厢,凌岁寒刚刚进了门,走进院子里,她内功精深,五感敏锐,清清楚楚听见阮翠这句话,心一跳,只当是谢缘觉病情又有反复,倏地一下又施展轻功掠到谢缘觉身边,不自禁握住她冰凉的手腕:“你没事吧?” 谢缘觉终于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看向她:“我当然没事。” 凌岁寒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和平常一样苍白,但精神似乎还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松开她的手,神情颇为尴尬,呐呐不言。 谢缘觉将目光移向面前土壤里那一朵朵一丛丛娇艳欲滴的鲜花,再看了看阮翠又瘦又黄的脸蛋,心情是真的难过了起来,心口便有几分隐隐的疼痛,她尽量忍耐,平复情绪,随即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阮翠:“这些花儿很漂亮,今后都有劳你照料它们了。” 这钱太多,阮翠竟不敢伸手去拿,呆呆道:“你们先前不是已经让常萍把酬劳转交给我了吗?” “你种花的手艺,配得上更多酬劳。”稍稍一顿,谢缘觉忽见大门口那边影壁转角处又出现两个人影,正是在这时归来的颜如舜与尹若游,遂把银子塞到对方手中,最后道了一句,“待会儿你留下来,在我们这里吃顿饭吧。” 随后转过身,她和另外三人使了个眼色,一同向里屋走去。 “有收获吗?”关上屋门,凌岁寒迫不及待问道。 “没找着,半龙骨应该还在霍阳魏恭恩那里。”颜如舜端起桌上的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瓷碗在手中转动,她挑挑眉,才慢悠悠道,“不过我们在魏赫那里,另外发现了一桩奇事。” “你别卖关子啦。”凌岁寒急性,立刻问道,“到底什么事?” 颜如舜笑道:“还记得永宁郡主谢丽徽吗?” 凌岁寒道:“她出事了?” 尹若游道:“那倒没有,只不过今天我们看见她和魏赫在一起听曲谈天。” 谢缘觉道:“他们之间不是有婚约么?” 颜如舜道:“是,既有侍女仆役陪同,这未婚夫妻偶尔接触接触,本来不算奇怪。关键在于,她今日始终笑意盈盈,没看出有任何不情愿之处。以她的性子,若这桩婚约是她不愿意的,只怕她早已闹翻了天。” 凌岁寒道:“她不会是真瞧上魏赫了吧?” “那她眼光未免太差了一些。”尹若游冷嗤一声,随而道,“罢了,那是她的事儿,我们不必理会。你今日找俞开霁都打听到了什么?” 凌岁寒道:“俞司阶说,这位新任的铁鹰卫大将军,从前并不在朝廷任职,谁都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人物,总之他是皇帝亲自任命。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才掌管铁鹰卫,就要干一件大事。” 从凌岁寒上扬的眉头来看,这件大事必是有利于她的。 果然,她继续笑着地说下去:“从后天起,铁鹰卫将会在丰山脚下举行一场大比武,接连数日,凡是江湖侠士皆可参加,其中出类拔萃者便能入铁鹰卫为官。” 颜如舜道:“他这是想培植自己的新势力?” “我不管他怎么想。”凌岁寒无所谓地道,“我进了铁鹰卫,只会做我觉得应当做的事。若有人又想勾心斗角,铲除异己,凭他是谁都命令不了我。” 尽管比武还未正式开始,但对于自己武功的自信,让凌岁寒认为自己进入铁鹰卫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她也的的确确有这个本事自信。 颜如舜心中有一丝担忧,但面上仍是扬起舒朗笑容:“那么后日,我们给你庆祝。” 尹若游沉吟有顷,不发表意见,只道:“舍迦,该说说你那边了。” 谢缘觉点点头,言简意赅叙述了一番,最后道:“据凌知白之言,那庄子西院的土地,似被火烧过。” “西院?”尹若游倏地忆起一事,“那日我易容为诸天教弟子营救许见枝,守门的那几人曾问过我一句‘这个时辰,该你去西院了吧”。” 如此看来,十有八九,西院的那片土地里种着什么毒物,平时需要专人看守照料。 而且,是绝不能让外人知晓的毒物。 如果这是诸天教的秘密武器,诸天教必不会让它永远藏起来,她们现在思考此事无用,尹若游笑道:“我刚刚让你说的可不单单是这件事。你不是好奇定山派有没有找到凌澄吗?你今天问过了吗?” 凌岁寒在旁神色一凛,目光犹豫着没敢看向谢缘觉,但耳朵已专注地朝着谢缘觉那边倾听,当听谢缘觉说出玉兔之事,整个人一呆,陷入不可置信的惊讶之中。 颜如舜奇道:“你确定是那枚玉兔是凌澄之物?” “本是我之物。”谢缘觉垂下眼眸,未看向任何人,“是我母亲送给我的生辰礼,我贴身戴了几年,与符离分别之时,才又送给她。” 因此谢缘觉绝不会认错。 听罢此言,颜如舜与尹若游也疑惑起来,难不成是她们之前的推测有误,凌澄与凌岁寒确实是两个人?然则下一瞬,她们同时转过头,观察了片刻凌岁寒此时反复变化的脸色,又收起怀疑,仍是肯定自己最初的猜测。 渐渐回过神来的凌岁寒,记忆回到十年前她自断手臂、掉下悬崖之后,又终于从死亡边缘挣扎着醒来的那一天。召媱,陈娟,望岱,松泉,拾霞……一个个人在她脑海之中依次浮现,她大概有些想明白了那枚玉兔吊坠为何会到唐依萝的手里。 或许,这就是天意。 天意要她与舍迦不可相认。【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50 第141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三) 芳菲四月初,丰山绿无尽。 长安及其长安附近县城的武林豪杰,今日几乎齐聚丰山脚下。 江湖逍遥自在,这些江湖客当然不是全部都有入朝为官的想法,但这场比武说不定会出现高手,出于对武学的兴趣,他们甚至包括部分定山弟子都忍不住来看看热闹。 唯独谢缘觉不在此处。 她今日依然要为一位病人看病,没空陪凌岁寒同来。 凌岁寒在人海之中放眼眺望片刻,走到俞开霁身边:“你们那位新上任的左将军不在吗?” 俞开霁伸手往山上指了指,山腰之处有数座供游人休憩赏景的亭台楼阁,掩映草木之间。 “他说他会在上面观战。” “偷偷摸摸的,他干嘛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凌岁寒虽略有好奇,但她此刻显然更为关心比武之事,也就嘀咕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细思,目光望向前方中央空地的高台。 那高台是铁鹰卫在昨日已布置好的。 “第一场,邹南对包天雷。” 一旁的铁鹰卫官员刚刚话落,两名大汉遂同时跳上高台,刀剑相交。在凌岁寒这样的高手眼里,他们的功夫实在普通,可谓破绽百出,她忍不住摇摇头,随即与颜如舜、尹若游讨论起这两人的招式,末了道:“不过目前看来,还是那邹南略胜一筹。不出三招,他能赢过他。” 只听“当当”两声,那邹南长剑挥了一道圆弧,果然在将第二招将包天雷打下高台。 站在凌岁寒附近听见她说话的,这会儿注意力都不禁放在她的身上,面露惊异之色。 “第二场,单升对王宗平。” 每场战斗无论胜者败者,都消耗了体力,若不停与其他人打下去,打成车轮战,并不公平。是以铁鹰卫已将所有参与者两两分组,每组的胜者可以在旁歇息片刻,之后再与别的胜者进行新的比试。凌岁寒盯着场上的刀光剑影,继续与颜如舜、尹若游点评:“他们两人倒稍稍好一点。可惜了,倘若单升方才那一剑往上斜挑,向左刺去,他早已经胜了。可是错过这个时机,王宗平的掌法后劲绵长,必能后发制人。” 台上结果,竟仍如她所料。 她没半分炫耀的意思,只是平平常常说出她自己的观点,却已引得她身旁之人纷纷侧目。 “第三场,凌岁寒对吴连江。” 一听凌岁寒的名字,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江湖上什么消息都流传得快,尤其是经过之前铁鹰卫与定山派的宣传——尽管铁鹰卫与定山派的目的并不同——如今长安极其周围一带的武林几乎人人都知原来召媱还有一名亲传弟子,据说是个断了右臂的年轻女人,使的是左手刀,刀法卓绝。 但这一切都只是听说。 凌岁寒的武功究竟如何,真正见识过的人并不多。甚至有人讥讽怀疑,那堂堂天下第一高手怎么会收个残废当徒弟?吴连江亦是这般想法,欲趁今日机会扬名立万,唰唰两刀朝着凌岁寒胸口攻去,凌岁寒不退不闪不避,猛地朝前迎去,衣衫如雪,刀光比雪更冷,骤然间人刀合一,恍若风雪暴起,无论台上台下都没几个人看清她出了何种招式。 她手中环首刀已架到吴连江颈边。 吴连江还有些呆呆的没能反应过来,只听“咣当”一声,他手里的铁刀则断成两截,掉落在了地上。 “好!” 台下定山弟子率先拊掌,哪怕除凌知白等极个别高手之外,其余大部分弟子也没能看懂凌岁寒适才的招数动作。 其余豪杰回过神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真不愧是召媱的徒弟,自己之前不该对她存了轻视之心。 丰山山腰,楼阁窗边,左盼山注视着山下战况,不禁皱起眉头,忽听耳旁一声极温和的问话:“师兄,你能看清吗?” 左盼山立刻转首,微微躬了躬身,对着身旁女子道:“她那一刀其实总共出了两招,招里套招,才会令人眼花缭乱。” 那女子身着粉色曳地长裙,大家闺秀打扮,相貌气质也是温温婉婉,赫然正是霍阳、河东、平宣三镇节度使魏恭恩最宠爱的义女,平宣兵马使梁守义的亲生女儿梁未絮。 “那师兄认为你能赢过她吗?” 十分奇怪,听梁未絮对左盼山的称呼,两人显然是同门师兄妹关系,但左盼山这个当师兄的在自己师妹面前不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像是下属对待上官的态度,恭敬里带着一点惧怕,不敢迟疑回答她的问题:“凌岁寒刚刚只出了一刀便获胜,我没能看到她更多招式,目前……我判断不了。” 话里底气不足,很没有自信。 梁未絮笑道:“那你不如亲自试试?” “试她的武功?”左盼山疑惑道,“现在吗?” “现在?”梁未絮依然温柔地笑,若非熟悉了解她之人,难以察觉她笑意中的鄙夷,“你既无信心胜过她,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败给召媱的徒弟,你说,师父会怎么罚你啊?” 左盼山悚然一惊:“那是等她回去以后,我再找她?” 梁未絮道:“凭她的武功,在场除了定山派的凌知白,不会是谁是她的对手,但定山弟子绝不可能入朝为官。她既为今日比武魁首,自是要加入铁鹰卫的,到那时你在私下里再与她比一场,她如何能违拗你的命令?” 左盼山犹豫着望向山下凌岁寒的断臂:“师妹,其实……其实我有个怀疑……” 梁未絮偏了偏头:“嗯?” 左盼山越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最后道:“如果她真的是……我的相貌没什么变化,她肯定能够认出我,必对我恨之入骨,我们还要让她进铁鹰卫吗?” 梁未絮若有所思,沉默良久,才又盈盈笑起来:“那我倒明白她为何一定要加入铁鹰卫了。你用不着忧虑,她若是个聪明人,在她的目的未达成之前,绝对不会先杀你,在长安城惹起风波。待她进入铁鹰卫以后,对她好一点,她有什么要求,都顺着她。” “那要是让师父知道了我们对召媱的徒弟居然这般优待……” “师父那边,我会去说。” 得到梁未絮这句保证,左盼山便放下心来。师父一向宠她,只要她撒个娇,自己有什么过错,师父都会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自己。 就像当年,正是多亏她的求情,自己才能逃过一劫。 两人谈话期间,山下又已比试了数场,决出数名胜者,轮到这些胜者进行新的比斗。午后阳光正盛,众人随意吃了些干粮,过得不久,凌岁寒与司徒良再次跃上高台。颜如舜见状道:“这些人里,也就司徒良算是个高手,阿寒和他这一场,恐怕不会像刚才那般容易。” “多斗几招罢了,你我都见识过阿寒的刀法,这里没有任何人是她的对手。”尹若游完全信任自己朋友的本事。 “但你知道,我不是担心她的输赢。”颜如舜声音逐渐轻若风吟,“她要进铁鹰卫是为了什么,你我都明白。今日她能胜过所有人,然而以后……” 尹若游不再说话,眉间也有一丝隐约忧色。 高台之上,凌岁寒与司徒良刀剑相击,火星蓬飞,已相斗二十来招。凌岁寒自始至终游刃有余,雪亮刀光霍霍展开,如漫天飞雪将司徒良包围其中,逼得司徒良只能想尽一切办法防守,根本找不到机会使出攻招。台下群豪愈发聚精会神,眼睛也不愿眨一下,注视着凌岁寒的刀势走向,自然未有注意到远处一辆马车正向此处驶来,旋即一名彩裳女郎缓步下了车,走入人群之中。 “舍迦。”颜如舜与尹若游见着她,欣然微笑,“你不是去看病人了吗?都看完了?” 谢缘觉颔首道:“那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已给她开了一副药。” 而忙完自己的事,谢缘觉便关心起今日凌岁寒的比武结果,趁着天色未晚,赁了一辆马车赶来丰山。 但她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看到定山派的弟子,犹豫少时,见台上凌岁寒已完全占据上风,遂又走向那群定山弟子身旁,与凌知白等人打了声招呼,随后问道:“贵派望岱道长已来长安了吗?” 凌知白道:“大概还得等一两天,你找我师伯是什么要紧事,为何如此着急?” 谢缘觉垂下眼眸,并未答话,却在此时陡然听闻四周一片惊呼。 她倏地抬起头,望见台上一道凌厉剑光。 原来自谢缘觉走下马车那一刻起,凌岁寒已发现她的到来,眼角余光不自禁地跟随她的身影,竟见她走到凌知白身旁,与凌知白喁喁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或许她们只是很正常的寒暄,或许她们只是很正常的闲聊,凌岁寒心底却蓦地生出一种别扭感觉,让她一时失了神。 刀剑无情,与人过招期间哪里容得分心,本已被凌岁寒逼得节节后退的司徒良抓住好机会,唰的一下抖出数朵剑花,剑尖寻着凌岁寒的破绽之处向她刺去。台下群豪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占尽优势的凌岁寒如何会突然昏了头,自然不由得惊呼出声。 凌岁寒终于回过神来,剑尖距离她胸口已不到半寸,她登时一个旋身,剑刃仍是擦过她那不能活动的半截右臂肌肤,素白的袖子染上鲜血。司徒良见状大喜,自认为胜券在握,哪知凌岁寒自幼习惯了疼痛,这点小伤于她而言不值一提,根本不会影响她接下来的出招,她顺势将长刀于半空划开,再一个斜劈,刀锋过处如行云流水,反而更轻易地破了司徒良的剑势,长刀架上司徒良脖颈。 凛冽寒意令他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凌岁寒。 “我赢了。” 凌岁寒利落地收回刀,好像完全没有在意那条残臂新伤口滴落的鲜血,转身跳下高台。 与此同时,谢缘觉上前数步,走向她身边,拿出衣囊里的金疮药,淡淡道:“看来我来得很巧。” 声音依然如平时那般波澜不惊,凌岁寒似乎在其中听出一点埋怨,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不敢接话。 谢缘觉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问道:“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凌岁寒动了动唇,随口搪塞:“打得太久,有些累了吧……” ——我刚才是怎么回事? 真正的原因,其实凌岁寒也弄不明白。 她弄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她心中为何会泛起微微酸意。 第142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四) 尽管发生一点波折,但毫无疑问凌岁寒是今日比武的魁首。 铁鹰卫官兵命众人先回去等待消息。 夜色沉沉,星子如棋,布满苍穹。本来凌岁寒受了伤,谢缘觉嘱咐她要早些休息,可她实在睡不着,又不觉得这点小伤有什么大碍,遂漫无目的地在昙华馆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忽见前方紫薇树下,颜如舜与尹若游正并肩坐在一张缠枝纹毛毯上,手握着酒盏,凑在一起说话。 她们离得太近了一些,但凌岁寒几乎日日与她们在一起,对她们最近数天相处时的细微变化并未多想,大咧咧走过去,坐到一旁。 “干嘛喝酒都不叫我?” 颜如舜笑道:“你不该睡觉了吗?” “天才刚黑,也不算很晚,这时候睡什么啊?”凌岁寒拿起酒壶,左右瞧了瞧,“没第三个酒杯了吗?” “受伤的人就别急着喝酒了,至少隔个一两天。”颜如舜右手一拂,便直接将那酒壶从她手中夺回来,“你今天不是和我们说,你很累了吗?那不该早些睡?” “我什么时候说我很——”凌岁寒突然反应过来,语音一顿,陷入沉默。 “我才是这里最会骗人的。”尹若游巧笑嫣然,“你骗得过舍迦,可骗过不过我。今儿你失神中招之时,眼睛是看向舍迦那边的吧?她也没出什么事,你盯着她做什么?” 凌岁寒踌躇着思考解释,半晌方道:“谢缘觉是我们的朋友,对不对?你们难道没发现,她这两天因为……因为那个凌澄的事儿,都有些神思恍惚了吗?我见她忽然出现,又在和凌知白说话,心想说不定她已找到什么证据能证明凌知白就是她要找的人,便想听听她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快乐……所以这两日没忍住有些关注她,这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尹若游颔首道:“是,好在她已经找到了她的朋友。不需要别的证据,那枚玉兔吊坠就是证据,她已经找到了她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凌岁寒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又沉思良久,随即斟酌着问道,“我们这段时间同住一个屋檐下,也算是朝夕与共,她突然有了更好的朋友,你们心里会感觉到别扭吗?” 颜如舜道:“别扭?怎么别扭?” 凌岁寒道:“说不出,总之就是你们心里真没感觉到不舒服?” 从丰*山回到昙华馆,凌岁寒一路上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仍是没能想个清楚明白。要知道,自从她放下对定山派的偏见仇恨,她如今对定山弟子尤其凌知白印象极佳。舍迦真的把凌知白认成自己有什么不好呢?自己怎么能够因为这件事而又对凌知白心生不满? 凌岁寒一向是知错即改能担当的性子,意识到是自己不对,她不禁生起了自己的气。 尹若游依然笑意盈盈:“自然没有。她和凌澄是自出生起就结下的缘分,我们比不了,你也比不了,吃这个醋干嘛?况且,你前天不是还说过,只要舍迦欢喜,你便欢喜?” 凌岁寒无言以对,脸色白了一分。 颜如舜扬起眉打量她们双方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就算凌知白不是凌澄,舍迦与定山派之间渊源也极深,若非山岚英年早逝,舍迦必早已前往定山做客,在认识你我之前认识凌知白。” 凌岁寒越听越不是滋味,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你们继续喝酒吧,我的确是有些累了,不陪你们。”话落站起身便欲离开。 月光如雪照在她身上,竟有一种寂寥之意。颜如舜凝视她背影片刻,直到她已往前走了数步,才倏地出声又叫住她。 “什么事?”凌岁寒停步回过头来。 “你刚刚说,你希望舍迦能过得快乐,可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呢?”颜如舜缓步走过去,尽管唇边始终带着她一贯的明朗笑意,但神色郑重了许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我当时好像说过,这世上唯有善恶才有明确标准,譬如杀人劫财为恶,扶危济困为善;但美丑从无准则,每个人看法都不尽相同。其实,悲喜也是一样,每个人会为之痛苦和快乐的事情并不相同。舍迦想要的快乐是什么,只有她自己能够决定,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替她做主。” 只要不涉及自己,在别人的事情上,颜如舜一向看得通透。 凌岁寒心慌了起来:“谁替她做主了……” “我只是忽然心有所感,随便说一说而已。” “心有所感?” “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就挺不快乐。但你不愿说,我们便很难猜出你的想法。” “连我自己都不懂我的想法。”凌岁寒苦笑一声,这次没和她们说一句告辞的话,便转身而去。 当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颜如舜才回到尹若游身边坐下,沉吟道:“话虽如此说,但我倒能理解她,她们之间的困境太难破解。” 尹若游道:“我们之前好像聊过这个话题,你不赞同弑君,对吗?” 颜如舜道:“天子死于非命,诸侯群臣争斗不休,必造成天下动荡,苍生何其无辜。” 倘若在以往,什么天下什么苍生,尹若游自认为与她没有半点关系。此时她看向前方被月光笼罩的万紫千红,不由得想起阮翠,又想起无日坊的众多百姓,秀眉微微蹙起,沉思良久:“人迟早都是要死的,如果储君之位已定,新君又能镇得住朝堂,无论老皇帝何时死,也不至于便天下大乱吧?” 说着侧过首,她一只手臂搭在颜如舜的肩上,与颜如舜几乎额头抵着额头,唇边笑意带了几分狡黠。 “要不,我们帮阿寒报了仇,便一起浪迹天涯吧?” 那如晚霞一般的琥珀色眸子太过明亮璀璨,颜如舜出了一会儿神,才轻声道:“你不是很喜欢昙华馆吗?” “那是因为有你们在。”尹若游又一转身,身子直接躺在毛毯之上,而头则枕在了颜如舜的腿上,遥望着漫天星光,“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天涯处处可为家。” 拐弯抹角地说话是很累的,从前那个八面玲珑的尹若游其实已紧绷着精神活了十几年,如今能在一个人面前无所顾忌地直抒心意,她很享受这种放松的感觉。 颜如舜道:“但当今天子是舍迦的祖父。” 天家是没有亲情可言的,古往今来王孙贵族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例子不要太多。偏偏谢缘觉与众不同,她的外表有多冷,内心便有多柔软,她这样的人会完全不念亲情吗?凌岁寒杀了谢泰以后,她对凌岁寒能毫无芥蒂吗?尹若游愣了一下,也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颜如舜低着头,手指轻抚过尹若游如瀑的青丝:“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尹若游也望着她:“什么?” “我这几日就过得很快乐,我活了二十几年都从不曾有过的快乐。像我这样曾经作恶多端的人,上天都愿意赐我新生,凌岁寒和谢缘觉当然值得更美好的人生。”颜如舜此时声音轻柔得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痕的晚风。“她们分别十年都还念着彼此,我希望她们能有一个圆满结局。” 昙华馆内东西南北几个小院子,凌岁寒不看道路,随意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谢缘觉卧房门口。 令她不禁一怔。 房间里似乎亮着灯,看来舍迦还未睡下。但凌岁寒不敢敲门打扰她,伫立原地许久,旋即才慢慢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左手托着腮,思索起方才颜如舜之言。 谢缘觉确实还未睡。 窗边一张书案上,铜灯跳跃着橘红色的火光,她坐在灯火旁,将之前她画的那一幅昙华馆夜宴图拿了出来。这画才画了一半,还未全部完成,但也能让她瞬间忆起那夜的万灯如昼,忆起阿螣的水云舞,重明的飞花扇戏,还有……凌岁寒给自己披上的衣裳。 人死留名。 这是她从前的心愿,而不知是从何时起她心中愿望又多添了一个,她希望当她死后,她与颜如舜、尹若游、凌岁寒之间的情义,也能够在这世间留下一点证明。 所以,这幅画,必须要在她大限将至之前、悄悄离开她们之前完成,再将它留给她们。 颜尹凌三人并不知道,这段时间,只要谢缘觉身体还受得住,她都会在入睡前拿出画卷画上一会儿。可惜这两日因为那枚重新出现的玉兔吊坠,她心绪纷乱,只画了几笔,想起白日凌知白所说的“再等一两天,望岱等人大概便到长安”,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再等一两天,自己便能知晓真相。 谢缘觉反而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这幅画这会儿实在画不下去,放下笔,静坐片刻,忽拿过自己放在一旁的包袱解开。 她的包袱里还有许多画。 都是过去十年她在长生谷所绘。 长生谷的生活太过安静,静得有些无聊,是以谢缘觉每日除学习医术与修炼菩提心法以外,闲暇之余的乐趣唯有读书与作画。书册上所记载的各地名山大川的风景,都让她心生向往,于是她还保持着从前在长安家中时的习惯,根据文字描述以及自己的想象,将她心中广阔天地全画在了纸上。 而除了这些山水风景,那十年时间,她也从无一刻忘记过凌澄,常常担忧凌澄安危的同时,便也情不自禁画了不少凌澄的画像。 当然都是她记忆里幼年的凌澄。 可是长大后的凌澄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在梦里也未见过,又能从何处知道? 谢缘觉心念一动,忽另取一张新纸铺开,提笔蘸墨,本来想试着画一画凌知白的样子,但她与凌知白的接触其实不算很多,尽管清楚凌知白的相貌,但这会儿对方并不在她面前,她无法观察对方的五官细节,注视着案上白纸,半晌不知如何下笔。她索性不去想凌知白,不去想这世上任何人,仅仅凭着一种直觉落笔描绘。 如此一来,那支笔反而像有灵魂似的,在谢缘觉的手中,如行云流水,渐渐在纸上勾勒出一人眉目。 她的笔又遽然一顿,腾地站起身来,盯着那画中之人,满眼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适才自己脑海中明明谁都不曾出现,然而一旦落下笔,自己画出的却是凌岁寒的模样…… 电光石火之间,与凌岁寒相遇以后种种的经历,还有那平日里凌岁寒的一言一行与一举一动,都如海浪潮水般全部涌进了谢缘觉的脑子里,似菩提顿悟,令她的灵台瞬间清明。 我早该明白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苦求所谓的证据,不如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早该明白的……“啪”的一声,谢缘觉手中毛笔落地,心口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仿佛千万支银针同时刺入她的心脏,她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身子一软,摔倒在地,背脊撞上角落的柜子。 房门外的凌岁寒陡然听见屋内传来的闷响,脸色一变,迅速起身推开门,一眼望见蜷缩在角落里的谢缘觉。 “舍迦!”她蓦地奔了过去,半跪在谢缘觉跟前,不知所措,“你这是怎么了?” 谢缘觉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抬眸凝视凌岁寒须臾,倏然伸手抱住了她。 刹那间,仿佛天地皆无,凌岁寒只听见了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如雷鸣一般清晰。 她不知谢缘觉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懂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呆滞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也才终于察觉到谢缘觉的身体肌肤冰凉得犹如一块寒冰。于是她同样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将谢缘觉拥入怀中。 第143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五) 因为修炼阿鼻刀法的关系,凌岁寒的身体肌肤如火般滚烫,谢缘觉靠在她怀中,好似在靠在一炉炭火旁,渐渐感觉到回暖。 “我衣囊里有……有一瓶……” 还不待谢缘觉把话说完,凌岁寒已迅速用左手从她衣囊取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的水玉明心丸喂到谢缘觉唇边。之前凌岁寒已不止一次亲眼看谢缘觉服过此药,是以认得它的样子。 喂完药,她将药瓶放了回去,又用自己仅存的那条手臂揽住谢缘觉,待对方呼吸稍稍平稳一些,才轻声道:“你刚才到底怎么了?” 谢缘觉说话声音仍是有气无力:“病情复发而已,不是第一次……服过药便好,你用不着担心。” 舍迦身患顽疾,这是凌岁寒早就知道的事,但即使是她病情复发,也总应该有个由头,不大可能无缘无故地突然发作。今日舍迦只看了一个病人,来回路程又都是坐的马车,应该不至于太劳累?凌岁寒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她的心疾,据慈舟法师所言,只要舍迦平时情绪稍有波动,病症便会加重。 这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都是自己害得她如此,凌岁寒又恨起自己,紧紧地咬住下唇,几乎咬出一点血来,才徐徐开口道:“你是想到了什么?” 谢缘觉沉默一阵,方道:“我刚才在画画。” “画?什么画?” “你之前看过的那幅画,那天夜里我们四人都在昙华馆的情景。”谢缘觉依然偎在凌岁寒的怀中,“我看着阿螣的舞,看着重明的飞花扇戏,不知不觉想起很多事,想起阿螣和重明的身世经历,忽然有些难过……” 舍迦本就敏感又多情,所以凌岁寒相信了她这个解释。 岂料下一瞬,谢缘觉倏然又问道:“那你呢?” “我?” “我发现你们三人之中,目前我对你的经历最不了解。” 凌岁寒有点慌:“你知道我师君是谁,也知道我是哪儿的人,还要了解什么?” “那天你给我们看了你的过所文书,你是邬州古苍郡赤河县人氏。当年铁壁城一战大败,西蕃军趁机在赤河县中烧杀抢掠,害死无数百姓,这是你仇恨马青钢的理由,也是你之前杀了马青钢的理由。”谢缘觉这会儿连说话也是觉得累的,她顿了顿,稍稍歇口气,才继续道,“但你的父母亲人,应该不是死在那场灾难里的吧?” 凌岁寒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重提此事,怕露出马脚,只能顺着她的话:“你怎么知道?” “我们刚住进昙华馆的那天夜里,你还和我说过……”谢缘觉看着她那身素白的衣裳,“你始终着白衣,是因为你还在丧中……按理而言,你父亲或母亲应该去世不过三年,我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能与我说说令尊或令堂是何时离世的吗?” “你猜得很对。”凌岁寒不愿骗她,又不得不骗她,每说一个字负罪感便加深一分,“家父家母是去年病逝。” “我猜得很对……”谢缘觉视线从凌岁寒的身上收回,低垂眼眸,神色惘然,“那我不明白……十一年前赤河县的那场灾难,那些无辜而亡的百姓里都有你有什么人?让你久久不忘这桩仇恨。” “不是父母,不是亲人,可就算是邻里街坊的死亡,也会让人痛苦,就像如果有一天无日坊的百姓——”凌岁寒胡乱编造理由想要糊弄过去,未经考虑便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话很不吉利,登时住口不言。 “是啊,就算是朋友也会很难过的……”谢缘觉低声道,“那场灾难里,你自己也受过很大伤害吧?那天我曾问过你,你的断臂是不是在那时候出的事,你也承认了。” 凌岁寒点点头。 谢缘觉道:“但你晓得的,我早已看出你的右臂应是你自己挥刀所断。我猜过是否是你被西蕃官兵威胁而被迫断臂,又或者是你逃难的过程中必须断臂。不过这应该是你的伤心事,我在当时没有细问。” 凌岁寒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问我?” 谢缘觉仍是那句话:“我发现你们三人之中,目前我对重明和阿螣的经历已略有了解,对你的经历最不了解。” 凌岁寒犹豫着不愿答,可若不答,只怕会引起谢缘觉更深的怀疑,无奈道:“差不多吧,有西蕃官兵在追我们,我和我一位长辈掉下悬崖,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我若不自断右臂,我和她都会死于非命。死两个不如死一个,还好,那处悬崖之下是大河,正巧我师君那日又在河里游水,将我救起,包扎了我的伤口,又为我输入内力疗伤。” 她基本没有篡改事实真相,除了将“大崇官兵”换成“西蕃官兵”。 谢缘觉明白她口中所言师君指的定是召媱,那么那位长辈…… 谢缘觉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苏姨”,登时间心口又一次恢复剧烈的疼痛,她不再麻烦凌岁寒,自己拿出瓷瓶倒出药丸服下,慢慢调整呼吸之法。 ——原来符离遭受的苦难,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惨烈。 凌岁寒看出她的痛苦。 更知道她是因为自己而心痛。 这一刻,凌岁寒痛恨自己几乎恨到了极点,左臂将她冰凉的身体搂得更紧,语音柔和得如落地的雪花:“我不懂医理,但似乎听人说过,任何药吃得太多了,身体会逐渐对它有抵抗的。你何必因为十一年前的往事而为我难过……一条手臂而已,反正我的刀就是我的第二只手,我平时行动也没什么不便。” 暂时还存在的理智,让凌岁寒又把“十年前”换成“十一年前”。 谢缘觉发觉她始终在隐瞒身份。 谢缘觉认出她,却犹豫着是否应该认她,乃是因为自己的矛盾心理。短暂的寿命,不知哪一天便会突然终结的人生,如一柄悬在谢缘觉头顶的利剑,让她不敢与这世上之人结下太多牵绊,甚至不敢与母亲相认,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这般奇妙,她一入红尘不久,遂相识三个生死至交,更未料到这三人的其中一人正是自己多年来日思夜想的童年挚友。 其实谢缘觉已确定,无论自己是否与凌岁寒相认,在从前与今后的人生之中,凌岁寒都不可能忘记自己。 正如母亲在这十年间亦从未忘记过自己。 那么让符离不能与自己相认的理由是什么呢?脑海中浮现一个猜测,谢缘觉遽然一惊,心便揪地一疼,艰难地开口道:“赤河县遭遇如此惨祸,皆因圣人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你是应该怨恨朝廷的,为什么还要到铁鹰卫当官?” “怨恨朝廷不至于。”凌岁寒道,“朝廷官府里还是有不少好官。” 她恨的只是那个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罢了。 “不错,你一向是恩怨分明的。”谢缘觉语声愈来愈轻,近乎呢喃,“我当然知道你一向是恩怨分明的……” 古语有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谢泰杀她父母,致她断臂,迫使她在江湖飘荡十年——如此血海深仇,不能因为仇人是当今天子,便可以放下不提。 天子犯错,同样是应该受到惩罚的。谢缘觉早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阻止凌岁寒复仇。 然而这只是她的想法。 或许这世上有她这样想法的人还有不少,但整个世道绝不允许她这样的想法。 倘若凌岁寒与整个天下为敌,谢缘觉不忍无辜受到伤害,更怕符离遭遇危险,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究竟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破解困局……谢缘觉不止心痛,连脑子也痛起来,她忽发觉这个问题似乎竟比自己想要延长寿命更难。 凌岁寒见她脸色白得可怖,身体又在微微颤抖,慌忙道:“你别想了,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别想了……夜深了,要不你早些休息,好吗?” 话落,她本想将谢缘觉抱到旁边床上,但一条手臂难以将人打横抱起。 刚才还说什么“刀就是我的第二只手,我平时行动也没什么不便”,凌岁寒突然发现这句话很可笑,她原以为她已习惯一只手生活,毕竟她已用一只手生活了十年,她的倔强从不许她示弱服输,然而事实是这世上很多事情必须一双手才可以做到。 刀是伤人的,而不能护人。 她根本没有能力护她。 凌岁寒抿了抿下唇被自己咬出的鲜血,单手扶着谢缘觉站起身,走到床边,又扶她在床上躺下:“你好生歇着,若还感觉不适,千万别忍着,有事一定叫我。” 谢缘觉侧躺在床上,伸手拉住她的一抹衣角:“我有些冷……” 凌岁寒立刻道:“我去烧一炉火。” 谢缘觉摇首道:“你今晚陪陪我,好吗?” “陪?怎、怎么陪?” “你陪我一起睡。” 只要不涉及到复仇大事,别的任何要求,只要是谢缘觉所提,凌岁寒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好,那我先去把灯灭了。” “别!”刹那间谢缘觉将凌岁寒的衣袖抓得更紧。 灯火一旁还放在她的画作,若是符离看见那几张画像,岂不是什么都明白过来?一来,这十年风霜,她们各自境遇都发生太大变化,如今的谢缘觉并不知该怎么用“谢妙”的身份与“凌澄”相处;二来,她更怕她们相认以后,符离为报仇反而有意躲避自己。 倒还不如保持现状,她能观察符离今后的举动,设法护符离周全。 “我今晚想要一点亮光。” 凌岁寒没有询问原因,点点头,遂也上床躺下,左臂揽住谢缘觉的身体,仍如之前那般将她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怕自己睡相不老实而影响到谢缘觉,待谢缘觉阖上双目,凌岁寒照样睁着眼睛,决定今晚熬个通宵。 夜风偶尔轻敲窗棂,摇晃的树影映在纱窗之上,窗边未熄的灯火令深夜的卧室始终存在一点微光,凌岁寒借着这一点微光凝目注视谢缘觉的面孔,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谢缘觉逐渐陷入沉睡之中,她目光也未有丝毫移动,忽见谢缘觉眼角似有一滴晶莹渗出。 “舍迦?”凌岁寒极轻声地开口。 谢缘觉没有回应,呼吸还算平稳。 舍迦是在梦中吗?她是梦到了什么又这般伤心?凌岁寒不由自主地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得好似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缓缓将唇凑近谢缘觉眼角的那滴泪珠,冰凉的触感登时令她浑身一僵。 ——自己是失心疯了吗?! 她迅速往后仰了仰,除了左臂还搭在谢缘觉的腰上,怕对方受凉而不敢收回,尽可能与谢缘觉保持一点距离,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刚才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 第144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一) 拂晓的霞光将窗户染成浅金,鸟雀的婉转啼声唤醒沉睡中的人们,当谢缘觉缓缓睁开双眸的那一瞬,凌岁寒却迅速闭上眼睛。 “为什么突然不敢看我?”谢缘觉见状愣了一下,自己方才似乎是在凌岁寒的眼眸发现一点慌张? 难道是昨夜自己提的那些问题已让符离察觉出端倪? 凌岁寒的确心慌。 昨夜莫名其妙冒犯了舍迦,她此刻心中有一种愧疚感觉,闻言不得不重新睁眼,支支吾吾道:“我……我我睡相不大好,怕影响了你,昨晚没怎么睡,这会儿有些困了而已。” “那你再睡一会儿吧。”也不知谢缘觉是否相信她的话,不再追问,起身穿衣下床,独自一人率先走到桌边,将桌上的画纸全都收了起来。 “罢了,天已经大亮了,我待会儿还得练半个时辰刀呢,不然人会越发懒惰的。”凌岁寒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试图让自己混沌的脑子恢复清明,随即也披衣下床,走到谢缘觉身后之时已看不到桌上的画作,却见她将数张卷起的画纸放进包袱之中,甚感讶异。那幅昙华馆夜宴图明明是画在绢帛之上的,舍迦昨晚既是在继续完成那幅画作,拿这么多画纸干什么? 她犹豫地张了张口,话到唇边,问出的却变成另一句:“你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谢缘觉点点头。 凌岁寒道:“要不,你今天就别出门替人看病了?那些达官贵人平时哪怕多咳嗽几声,也当成天大的事,其实他们病得没你重呢。你想要扬名,不急于一时。” 对这句话,谢缘觉却不回答,不作声。 凌岁寒猜不透她的想法,只得道:“那你先歇歇,我出去打两盆水吧。” 无论接下来做什么,她们总得先梳洗盥漱。 待盥洗完毕,两人到饭厅与颜如舜、尹若游一同用过早膳,才收拾了碗筷,忽有铁鹰卫官兵上门拜访,表示昨日比武凌女侠夺得魁首,左将军已经上报朝廷,请凌女侠入铁鹰卫为职。凌岁寒奇道:“我听俞司阶说,这比武不是要持续数日吗?” “就凭昨日凌女侠亮出的那一手功夫,我们将军的意思是,无论之后几日还有没有别的高手出现,凌女侠都绝对有资格入铁鹰卫为朝廷效力,他是希望今天能先与凌女侠见一面。” 凌岁寒回头望了谢缘觉一眼。 重回长安等待这么久,才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凌岁寒不愿意错过,稍一沉吟,遂悄声与颜尹二人道:“舍迦昨晚病情又有反复,麻烦你们好好照顾她。”旋即便迈步跟着那官兵出了大门,往铁鹰卫官署的方向走去。 尹若游转头看向谢缘觉:“你昨晚病情又发作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颜如舜也道:“你还是别出门了,不如今天歇一天,等阿寒回来,再听她和我们说说铁鹰卫的情况。” “无妨,我这些年都是这般过来的,吃过药便好,不会有大碍。”谢缘觉犹站在门口,望着晨曦之中凌岁寒消失的背影,其实极想悄悄跟上去瞧瞧,然而一来她的轻功不佳,定然会被凌岁寒等人发觉,二来她今日还约了两个病人要给他们诊治,她想要成名,必须急于一时。 最近谢缘觉有给自己把过几次脉,果然自己的身体比在长生谷中的时候更加衰弱,很可能根本等不到两三年,再不到一年,自己只能够与这个人世告别。 时间越发紧迫,可纵然自己能在这一年之内如愿成名,那符离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本已接受早逝命运的谢缘觉突然不甘心起来。 她回到屋内,打坐运气,又练了半个多时辰的菩提心法,身体状态稍有恢复,继而提起药箱,仍是准备出门去看病人。颜尹二人都不是大夫,她对自己的病症这般轻描淡写,仿佛不以为意,她们自然无法强迫她留下来休息,本欲与她同往,却也被她拒绝: “七苦散解药之事,我又想了一想,既然谢丽徽在与魏赫交往,倒可以拜托她打听打听。行医的事,你们帮不了我的忙,我一个人去便好。” 离开昙华馆,走出无日坊,谢缘觉才到大街,只见前方人群之中一个熟悉的青衫身影,腰携长剑而来,正是定山派首席弟子凌知白。与她同行的则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身着石青色道袍,浓眉阔脸,目光炯炯。 观其衣着打扮,应是定山派的道长,但谢缘觉此前从未见过此人,略一思索,忽然有了个猜想,走上前去,与凌知白互相见过礼。果不其然,凌知白随后做了介绍,她身旁那中年道士正是她的师伯望岱。他与玄鸿、拾霞是今晨才进的长安,听完师侄所讲述的种种,又得知谢缘觉曾两次三番询问自己,猜谢缘觉必是有要事与自己相谈,便立刻让凌知白领路他前往无日坊。 三人略略寒暄了两句,就近在路边找了家茶楼,望岱本打算直接在空位坐下,谁料谢缘觉已向茶博士要了一间雅间。 望岱面色逐渐凝重,试探道:“看来谢大夫要与我说的话,不能让外人知晓?” 谢缘觉关上雅间的门窗,这才坐下来,询问起白兔玉坠的来历。 “原来你是问这个?”望岱道,“此事与陈娟有些关系。当初我与我两位师弟师妹路过长安城外吉田县附近的大临山,见道中躺了十来具官兵的尸体,旁边的大树干上刻着‘杀人者召媱’五字,便四处搜寻起凶手的踪迹。后来的事,谢大夫也都知晓了,那陈员外身死以后,我愧疚我们师兄妹对他保护不力,更下决心要将召媱重新找到,便传信给定山的同门,请他们前来相助。我们当时几乎将大临山翻了个遍,不料竟有意外发现,在一处断崖旁看到不少血迹以及刀剑打斗的痕迹。” 听到“断崖”二字之时,谢缘觉心下微动,但神色完全不起变化,望岱自然丝毫未有察觉,继续讲下去: “那些痕迹不太像是召媱的武功,但必然也是高手所留下,且其中应有人已掉落悬崖。尽管血迹已经干涸,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和几个精通水性的师兄弟都下了水打探,没在河底见着人,倒是打捞起一把匕首和一枚玉兔吊坠,不知究竟是谁之物。本来我只是将它们捡到,并不能将它们占为己有,可惜这两样物件我始终没有寻到失主,只好带回定山,暂时存放在我屋中。如此过了一年多,某日依萝在我屋中玩耍,发现那玉兔,很是喜爱,向我讨要。若换成别的弟子,我定然不会同意,偏偏是依萝……这孩子才拜入本门没多少日子,山岚师妹便离开人世,我们一向怜惜她,对她的要求没有不答应的。” 说完,他心生怀疑:“谢大夫问起此物,是认得它原来的主人吗?” 谢缘觉反问:“那把匕首是什么样子?如今还在道长身边吗?” 望岱道:“看来谢大夫确实是认识它们的主人?” 谢缘觉不知如何回答。 望岱愈发奇怪,倏然间忆起当年他与他的同门在大临山中搜查之时,还几次碰到追捕钦犯凌澄的金羽卫官兵,因那时山岚尚在人世,并未写信请他们保护凌澄,他们听闻凌家遭遇,不过感叹几句而已,没有插手朝廷事务的意思。 直到十年以后,望岱才终于知晓原来当年跟在召媱身边那个女童姓凌,这些事一经联系,他腾地一下站起,目光直视谢缘觉:“阁下姓谢,医术这般高明,敢问可是长生谷九如法师所授?”他生性豪迈,说话开门见山,竟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我山岚师妹当年信中所提的谢妙,是否正是阁下?” 谢缘觉本想继续隐瞒,然而望岱已猜出自己的身份,她再否认也没什么意义,遂缓缓地点了点头。 望岱怔了良久,再度深深向她行一礼,接着问道:“那凌岁寒与凌澄……” “我也是刚刚才猜到……” 经过昨夜的震惊,此时的谢缘觉心绪并未有太多起伏,反倒是一旁的凌知白满脸讶异之色。 望岱长叹道:“当年还得多谢你倾力相助,让我师妹有机会在生前写下那封信,和我们说一说最后的话。大恩难报,本来我们应该遵守师妹对你的承诺,可惜这些年我们并没能给你们帮上忙,反而……如今谢大夫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我那晚只是随口一说,诸位千金一诺,十载不忘,此古仁人之风,应当是缘觉感念诸位大义。”谢缘觉也站起身来,躬身向他们盈盈一拜,“如今……我只希望道长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是自然。” “也莫要告诉凌岁寒。” “为何?”望岱皱起眉头,想起谢缘觉方才说的那句“我也是刚刚才猜到”,恍然道,“她还不知道你已经知道她是谁?” 谢缘觉最后叉手行一礼,不再言语,辞别望岱与凌知白之后走出茶楼。 日光之下,长安大街,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街边还有孩童欢声笑语,斗草玩耍。谢缘觉的记忆又不知不觉回到幼时与凌澄相伴的日子,那时凌澄怕她寂寞,常会带着苏英来睿王府给她讲江湖里的故事。 根据适才望岱所言与昨夜凌岁寒所言,大概可以推测,那处悬崖边上的打斗痕迹,应有一部分是苏英留下的。 ——符离落下山崖以后,是被召媱所救,那苏姨现在可安好? 铁鹰卫官署。 凌岁寒步入大厅,便一眼看*见伫立在厅中央的一个背影,以及此人腰间悬佩的长刀。给她带路的官兵向此人行了一礼,随即为她做起介绍: “这位就是朝廷亲封的铁鹰卫将军左盼山。左将军,我把凌岁寒给你带来了。” 看来这位左将军是使刀的?凌岁寒自幼学刀,自然对江湖之中的刀法高手更感兴趣一些,很期待与他见面。可这人仿佛有所犹豫,半晌都不肯转身,直到她不耐烦地叫了他一声,他这才慢慢地回过身,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凌岁寒面前。 尽管她与此人只在遥远的十年前见过一面而已。 可是那天所发生的事,令凌岁寒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她又怎可能忘记这张脸? 凌岁寒登时一震,睁大眼睛,冷冷将左盼山注视良久,确定自己绝对不会认错人,她面上渐渐覆上一层寒霜,眼中似燃起怒火,心中却是疑窦丛生。 记得当年此人与苏姨相斗,所使的兵刃明明是一把长剑,是以这些年师君寻找苏姨下落,还打听了不少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剑客。 怎么如今他的兵器换成了长刀? 第145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二) 左盼山当众对着凌岁寒讲了一箩筐赞扬的话。 凌岁寒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想的唯有苏英——当年苏姨失踪不见,十有八九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如今老天既然让此人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他便休想再逃,最好待会儿弄清楚他的住处,今夜趁着没人的时候一定要从他口中逼问出苏姨的下落线索。他知道自己身份也不怕,大不了一刀杀了他,他本就是早该死的。 至于左盼山一死,会引起怎样的风波,凌岁寒暂时是顾不得了。 岂料凌岁寒刚刚生出这个念头,那左盼山又道:“你有这么俊的本事,相信圣人也必会看重于你。恰好,这月下旬便是圣人寿辰,我们铁鹰卫也理应给圣人献上一份寿礼,届时你与我一同入宫为圣人献礼吧。” 他竟对凌岁寒如此器重,在场官兵都觉奇怪,想了一想,自认为猜出原因,这位左将军在江湖中名声不显,他应是担忧自己不能服众,才欲要先收买武功最高的凌岁寒。凌岁寒则没思考那么多,“入宫”两个字让她瞬间一震,心怦怦跳起。 入了宫,就有与谢泰接触的机会。 亦是她梦寐以求报仇的机会。 可是一旦左盼山死亡,这个机会便会化为虚有。凌岁寒不禁愣了一会儿,左盼山又将她带到了官署后院,提出要与她比试一场。 “我们都是练刀的,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现在切磋切磋刀法吧。当然,既是切磋,点到为止。” 凌岁寒一张面孔似化不开的严霜寒雪,左手已紧紧握住腰间刀鞘,然而眼神里透出一丝犹豫。左盼山见她这般模样,越发确定了她就是当年被苏英救走的那个凌家小女童,心忖她对自己恨之入骨,待会儿战斗绝对不轻松,不如在她之前出招占得先机。 是以说完这番话,左盼山当即拔刀出鞘,抢先一刀已向凌岁寒攻去,招式极为老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招中所蕴劲力刚猛非常,若非对刀道有多年深耕,断断使不出来。 显然,他的刀法更强过他的剑法许多。但这些年凌岁寒武学进步极快,已不似当年弱小,霍地飞身迎上去,看似与左盼山硬碰硬,双刀相交之际,她却倏地一个变招,连环三式,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连袭左盼山身上要穴。左盼山经验丰富,登时使了一个“游云步”,在刀刃距离自己身体只有毫厘之差时避过,旋即刀走偏锋,砍向凌岁寒肩膀。 凌岁寒依然以攻为守,刷的一下刀光如雪花般轻轻巧巧从中穿过,这招里套招的打法,让左盼山压根没有喘气时机。 天穹红日光影渐移,两人之间你来我往,不知不觉竟互交了百余招。左盼山年纪四十有余,毕竟比凌岁寒多练了二十年功夫,功力自然更为深厚,每一刀隐隐挟带雷鸣之声,犹如惊雷袭来。好几次双刀交击,凌岁寒都被他震得手腕发麻,气血翻涌。但若论及对招式的运用,左盼山虽也称得上是十分纯熟,终究是比不上凌岁寒的变化多端,令人难以捉摸。 这期间左盼山已被她的刀锋削下好几片衣角,逐渐感觉有些应付不来,落了下风,心中便有些焦急:幸好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比武,不然若让师父知晓,召媱才教了十年的年轻徒弟,武学天赋竟强过自己这么多,自己定然又没好果子吃。 高手对决,必须心无旁骛,左盼山心态发生变化,凌岁寒趁势猛攻,大片刀光如白雪纷纷而来,凛冽异常,其中包含七个连环招式,六招为虚,最后一招突破冲过左盼山一切防守,眼看着就要劈开他的脑袋。 “凌岁寒!我们只是切磋!”左盼山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点到为止!” 刀锋硬生生停在了左盼山的头颅上方。 但凌岁寒握刀的左手并未收回,甚至将刀柄握得更紧,一字一句冷冷道:“左将军是害怕了吗?” 后院清静,左盼山早已下命屏退了其余闲杂人等,此刻在这儿站着的唯有他与凌岁寒两人而已。正因如此,凌岁寒根本不必等到晚上,现在就可以向他逼问苏英的下落。恨意折磨着凌岁寒的内心,令她犹豫未决。 感受到悬在头顶的寒气,左盼山大感震惊。 先前梁未絮与他分析过,倘若凌岁寒真是凌禀忠之女凌澄,她重回长安的目的十有八九是为了报父母大仇,那么在她的目的未达成之前,她绝不可能节外生枝,暴露自己身份。 师妹向来足智多谋,难道这一次居然失算?这凌岁寒会是如此愚蠢冲动之人吗? 左盼山只能干笑两声:“你说笑了,你又不是我的敌人,我能怕什么?你如今与我同为铁鹰卫一员,你有此等了不起的本事,入宫以后定能护得圣人平安,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又提到了“入宫”两个字。 凌岁寒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一咬牙,收刀入鞘。 “是我侥幸。”话是客套的话,但她说起来的语气又冷又硬,继而直接问道,“我何时上任?任何职?” “铁鹰卫奉天子之命,掌管处理江湖事务,与别的官署全然不同,对其中官兵的任用我倒是有一点权力做主。不过你的名字,我至少要先上报给吏部。今日我主要是想见你一面,与你切磋切磋刀法。”左盼山这时才感觉到一身冷汗,愈发后怕,但梁未絮的吩咐他不能不执行,必须将凌岁寒收入麾下,“你先回去歇歇,等明日再来吧。” 凌岁寒道:“好。” 离开铁鹰卫,凌岁寒伫立在长安大街之上,身旁来来往往都是行人,路边茶寮酒家正在热情揽客。她却久久未动,仿佛一座雕塑,抬头望了许久的太阳,眼睛越来越感觉疼痛,忽想到一个法子,这才收回目光,转身往乐宣坊的有朋客栈走去。 望岱已与谢缘觉分别有一阵子,回到客栈,他向唐依萝要回那枚玉兔,犹豫半晌,心道此事干系重大,小一辈的都不能告诉——凌知白既已听到他与谢缘觉的谈话,那当作别论——除此之外,他便只说给了玄鸿与拾霞两位师弟师妹知道。 岂料三人正商量讨论之际,忽听弟子敲门来报,凌岁寒上门拜访,他们不禁面面相觑。 双方会面,凌知白互相给他们做了介绍,继而凝视凌岁寒片刻,沉沉叹出一口气。 凌岁寒此刻犹在心忧苏英安危,没理会她的异常表现,只道了一句:“请借你们纸笔一用。”随即坐在桌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文字,又向他们借了信封装起来。 “去年我与我师君分别之时,她还在廖州城中,麻烦你们帮我将这封信送给她。不过我师君生性逍遥好自由,常常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如果她已经不在廖州,也请你们帮忙找找。我知道贵派人多力量大,无论如何,总之请一定要将这封信交到她手中。” 望岱爽快答应,并不问此信内容,便接过放入怀中,继而又伸手入衣囊,摸到一块硬物,欲言又止。 凌岁寒道:“你们有为难之处?” 本来望岱是想将那“玉兔”物归原主,偏偏他此前答应了谢缘觉,不可告诉凌岁寒她已知晓她的身份,正踌躇未决间,拾霞突然道:“我和师兄十年前在大临山的河底捡到过一枚玉坠与一把匕首,正是我们遇到你与召女侠的那段时间,不知是否是你之物?” 望岱只得将那玉坠拿出来,递给凌岁寒道:“那把匕首尚在定山,待我处理完诸天教之事,回山以后,再将它还与你。” 凌岁寒神色骤变,下意识伸出的左手停在半空顿了顿,又收回袖中:“你们怎么会觉得这是我的东西?那段时间路过大临山之人,总不止我一个,或许是别的行人不小心遗落?” 拾霞道:“谢大夫说这是她朋友之物。那段时间路过大临山之人,只有你一个是她朋友。” 凌岁寒更惊:“她知道了?!” 拾霞道:“我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反正,我们能猜到这玉兔是你的东西,是因为她。” 凌岁寒脑子很懵:“她……她什么时候和你们见的面?” 拾霞道:“今日傍午,我师兄刚和她分开一会儿。” 凌岁寒沉默良久,本不愿承认,然而望岱捡到的不仅仅是那枚玉坠,还有那柄她用来斩断自己手臂的匕首。 既是父亲留给自己的遗物,亦是当年母亲自刎之物。 一把短刃,染了她和她母亲两个人的鲜血。 她无法放弃它不要,再次缓缓地伸出自己的左手接过“玉兔”,轻声道了一句:“多谢。那封信便拜托你们,告辞了。” 说完,她一只手在胸前向他们郑重行了一礼,遂转身离去。 望岱注视着她的背影,皱眉道:“我之前答应了谢缘觉……” 拾霞颔首道:“是,师兄你之前答应了谢大夫,不可以告诉凌岁寒,她已知晓她的身份。而我方才的话里,确实不曾提到这一点,我们不算违背承诺。” 无论凌岁寒是否猜到真相,那都是凌岁寒自己的事。 从乐宣坊到无日坊,这一程路,凌岁寒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足下似有千钧之重,竟比平时多费一倍时间,这才回到昙华馆。馆中清静,唯有阮翠一个人在栽种照料花草,抬头望见凌岁寒,笑盈盈地与她招呼:“谢姐姐和颜姐姐、尹姐姐都出门了,还没回来呢。你要喝杯茶吗?” 凌岁寒随口“嗯”一声,却不再理她,独自走到更加安静、不见任何人影的后院,刷的一下又拔出才长刀,忽在院里练起刀法。 金乌照耀之下,刀刃凛然生光,她咬紧牙关,忍受着体内五脏六腑仿佛被烈火灼烧的痛苦,将阿鼻刀法的所有招式,从头到尾全使了一遍。 而她挥刀的速度越快,越将自己沉浸在这套刀法之中,那火烧般的疼痛感也就越发强烈,显然有燎原之势。 半个时辰过后,当颜如舜与尹若游返回昙华馆,步入后院之中,感觉到四周扑面而来的寒气,愕然道:“你怎么这会儿突然练起刀?” 凌岁寒并未回答她们,好像压根未察觉到她们的到来,刀刀不绝,如飞雪连天,完全没有休息停歇的意思。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只得在一旁等待。 凌岁寒练了多久。 她们就陪着站了多久。 直到黄昏时分,谢缘觉赶在闭门鼓声敲响之前也终于回到家,缓步走到颜尹身旁,秀眉微不可察地一蹙:“这是阿鼻刀法?” 颜如舜道:“有点像。也只有阿鼻刀法才能发挥这般威力。” 尹若游道:“世人传说阿鼻刀法无敌于天下,果然名不虚传,不过……”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凌岁寒此时眉头紧皱,表情甚至有几分扭曲,可想而知她需要忍受多么强烈的疼痛。 谢缘觉沉吟少顷,倏地迈步走上前去。 如此凌厉的刀气充盈在四面八方的空气之中,谢缘觉本就体弱,只要沾上一点,不免重伤。凌岁寒见她动作,刹那间停招收刀,双足仍伫立原地,转首向谢缘觉望去。 两人之间明明只有数步距离,却似隔了千山万水,都未再向彼此走近。 “我一直很想问你。”谢缘觉轻声开口。 “什、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修练阿鼻刀法?此刀不但伤人,更伤己身。这么多年,你丝毫也不怕痛吗?” “很简单,因为我想要天下无敌。” “我只会一点皮毛武功,却也看得出你武学天赋当属一流,何况你还有名师指点,只要肯勤学苦练,即使修练别的刀法,想必将来也有成为天下第一的机会。” “那要等太久了。”凌岁寒避开她的目光,仰首望向苍穹的昏黄霞光,“可是……日暮途远啊……” 浑厚的暮鼓在这一刻敲响第一声,仿佛是敲在谢缘觉的心底深处,让她的心又不由跟着一颤。 她不敢去看将要彻底落下的夕阳,低垂眼眸,点点头:“是,你说得不错。”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心事难言说。 第146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三) 那天之后,她们之间相处似无什么变化。 她装作不知道她的身份,她装作不知道她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实则凌岁寒已有些不敢再面对谢缘觉。恰好,左盼山上报吏部,任命凌岁寒为铁鹰卫司戈。她早出晚归,宵禁前不再回昙华馆,尽量避免与谢缘觉见面。 司戈一职,正八品下,位卑官微。为此左盼山还与她道过歉:“品级更高的位置其实轮不到我做主,但你这般本事,只要立下几桩功劳,相信很快便能升迁。” 凌岁寒对官大官小无所谓,她很清楚,这所谓的“司戈”自己当不了多久。如果一切顺利,在万寿节那天,自己的心愿便能达成。 为了保证一切顺利,在此之前凌岁寒尽职尽责,在长安城中各处巡逻,监督城中所有江湖武林人士的行事。 紫陌红尘,繁华大道。大崇风气热烈开放,各街各巷日日都如过节般热闹。那歌舞管弦自不必说,还有城郊打猎的,击鞠的,城内斗鸡的,博陆的,各种娱乐游戏不可胜数,都是凌岁寒幼时见惯了的,好像十年不曾变过。 这日午间,凌岁寒巡逻完毕,在一家酒楼随意点了两样菜,正用饭时,忽听另一边桌子人声鼎沸,原来是几个文人墨客在此处聚会,正谈诗论文。其中一人想出一首新诗,提笔挥毫,写在了墙壁之上,他的朋友纷纷拍手叫好。 倘若是幼年的凌澄必定要去瞧个热闹,或许还会点评一下那诗的好坏,现在的她对这些诗文歌赋早已经生不出半分兴趣,继续埋头吃饭,懒得去看一眼。谁知那群文人弹起琵琶,直接将题在壁上的诗唱了起来,吟唱声传入凌岁寒的耳内: “神德重开尧舜世,帝都形胜自天然。九重宫阙春风里,万岁山河晓日边。 昙华莺歌花似锦,丰山鹤舞草如烟。何人更问长安事,一曲霓裳醉管弦。” 这“神德”乃当今天子谢泰的第二个年号,显然,此诗是一首歌功颂德之作,凌岁寒更加厌恶,不料忽听到“昙华”二字,她一时不解,愣了一愣。 左边角落另坐着一个青衫文人,倏然轻声叹口气,扬声询问:“诸位仁兄可知,昔年荣朝的昙华馆历经三百年风波,如今却是在长安何处?” 哦,凌岁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用典。 “去年初春,我初来长安,翻阅无数古书,与本朝地经相对照,终于确定了昙华馆所在的位置,于是特意前往一探。”那青衫文人继续喟叹道,“但我看见的不是古书中所描述的玉楼金阙,瑶池阆苑,反而是满地的瓦砾,丛生的杂草,破瓦颓垣,衰败不堪。古今多少兴亡事,都在春风一阵空。” 酒楼陡然安静了下来。 方才凌岁寒不愿听他们歌功颂德,但这会儿听此人说什么“兴亡”,她心中竟一样不痛快,干脆扔下饭钱,起身走出酒楼大门。 门边附近有小贩挑着担子卖樱桃,凌岁寒路过之际瞧了一眼,那小贩立即热情与她招呼:“娘子,瞧瞧我家的樱桃吧,这是我亲自种的,今早才从城外拉到城内,新鲜得很呢。我家在城郊南山村,我就只在家门口种了那么两棵樱桃树,也不多,卖完就没有了。” 日光下,竹筐里的樱桃个个鲜红如玛瑙。凌岁寒思索少顷,四月,气候逐渐热起来,买些回去给舍迦和重明、阿螣尝尝倒不错。她蹲下身,刚准备挑选,不远处一个腰佩铁剑的布衣汉子也快步走到此处,脸上神情颇为焦急,蓦地对着那小贩道: “你小心些,我刚才看见几个白——” 话未说完,突然一顿,他好像才看见一旁的凌岁寒。 “小心什么?”凌岁寒抬起头,发现这汉子是自己认识之人。两天前,她奉铁鹰卫之命前往某家客栈,将住在那家客栈的江湖武林人士的姓名身份都记录在册,当时,这名剑客对她的态度便极为冷淡。 此刻也是这般,他神色充满戒备:“天越来越热了,我劝他换个地方做生意而已。” “近日气候是有变化,比之前暖和不少,但还不至于热得让人受不了。”凌岁寒不愿拐弯抹角地说话,直接拆破他的谎言,“你刚才说白什么?” 那汉子不答,看向小贩的目光透着担忧。正在此时,只听街上马蹄声响,几个身着黄衫的官员纵马来到此处,旋即下马,二话不说,便从竹筐里拿了几颗樱桃丢进嘴里。 “你家樱桃不错,过些日子圣人寿辰,我们奉命宫市采买,要为圣人准备宴席,这些樱桃我们全部买了。”说完他掏出几枚铜板递给那小贩。 这些樱桃不仅新鲜,品相更佳,才给这么一点钱,打发叫花子也不至于如此。凌岁寒皱起眉头,打量起对面数人的官服,猜不出他们究竟是哪个衙门的,能有这种随意剥削百姓的权力。而那小贩明白他们的身份,即使面露痛色,还得点头哈腰,不敢说一个“不”字。 “但我们待会儿还得采买别的货物,带着这么两大筐樱桃不方便。你这驴脚力如何?就让它给我们驮货物吧。” “贵人不可啊!”那小贩一下子慌张起来,“小人家住城郊,平时进趟城须得翻山越岭,没有这头驴是万万不行的。我和我父母妻儿都得靠着它吃饭呢。求求几位贵人,这钱我不要了,这樱桃你们拿走便是,只求把这头驴给小人留下。” “少废话!你明明有脚能走路,怎么就没它不行?我们今日采买,是为圣人寿宴做准备,看上你家的驴,这是你的荣幸。” 眼见如此不公之事,凌岁寒下意识便握住了刀柄,将要抽刀出鞘那一瞬,她脑海中又响起左盼山的声音。 距离万寿节只有半个月。 再等半个月,自己终于能有机会报当年父母大仇,万万不可在这期间节外生枝。她咬紧牙关,慢慢松开握刀的左手,继而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心忖这小贩确实无辜,只能等到这几个狗官离开以后,自己拿出银两给他赔偿。 然而那小贩不知凌岁寒心中所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毛驴将要被那几个白望拉走,全家下半辈子的生活只怕没了指望,他脸色一白,忍不下去:“好!你们不要我活,那我们干脆一起死!” 一拳打中那黄衫使者的鼻梁! “哎呦喂。”那黄衫使者的鼻子被揍出鲜血,瞬间火冒三丈,“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殴打朝廷命官?!” 吵闹声吸引了附近巡逻的金羽卫官兵,他们围上前来一瞧,也不问事情经过,便要擒拿那名小贩。那小贩自知犯下大罪,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定要打个痛快,发泄长久以来的怨气,可他不会武功,哪里是这些官兵的对手,不一会儿便被他们扭住了胳膊。 先前提醒小贩的那名剑客站在一旁,看得怒目圆睁,正犹豫是否应该出手,忽见眼前白光一闪,却是凌岁寒白衣飘然,独臂持刀,甚至刀未出鞘,已如一道飞霜,将所有官兵打倒在地。 她究竟使的是什么招式,在场无人能看得清。 那数名官兵只在倒地以后看见她挂在腰间的令牌,又怒又惊又疑:“你……你是铁鹰卫的人?你疯了吗!居然帮着那刁民来对付我们?” “当官的就可以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了吗?”凌岁寒站在原地便像一柄凌厉的刀,冷冷道,“就那么几文钱,就想要他的这两大筐樱桃甚至那头毛驴,与强抢有何区别?他适才所为,不过是反抗强盗罢了,能有什么错?” “你!你好大的胆子!我们是奉圣人旨意,宫市采买,你居然敢说我们是强盗!” “哦?是皇帝要你们抢劫老百姓?” 这话甚至隐约透着一点对圣人的不敬。 ——如果为了报仇,而无视眼前的不公,任由弱小受欺凌,那自己便辜负了母亲临死前的教诲。 凌岁寒做不到这一点。 那群官兵不知她从来就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只会遵循心中道义行事的性子,见她无所顾忌的模样,不禁怀疑起她是否有什么了不起的靠山,因此不敢将她得罪狠了,皱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在铁鹰卫任何职务,叫什么名字?” 敢做就要敢当,她毫不犹豫报出自己的身份:“铁鹰卫司戈,凌岁寒。” “好,今日我们不与你计较,这件事我们会上报朝廷!” 言罢,他们纷纷散去。 四周围观百姓窃窃私语。那小贩呆了一阵,忙忙上前与凌岁寒道谢。 “你受伤了?”凌岁寒敏锐地发现他右手似乎抬不起来,“我有个朋友是大夫,她医术极好,你回我家,我请她给你治一治。” “胳膊刚才被扭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回家让我婆娘帮我按一按就好。” “你还是跟我走吧。”凌岁寒开门见山道,“我怕我一和你分开,那群狗官又要找你的麻烦。” 那小贩闻言一惊,转头瞧了瞧自己的毛驴,无奈点点头,只得随凌岁寒而去。两人才走两步,那腰配铁剑的江湖汉子陡然将凌岁寒叫住,唤了她一声:“凌女侠。” 凌岁寒回过头:“怎么?还有事?” “先前我见凌女侠在铁鹰卫做官,还当你是贪图荣华富贵,甘愿充当朝廷爪牙,万万没料到……凌女侠这般侠肝义胆,是在下所不及。” “我方才的确有过犹豫迟疑。倘若我早些出手,他不至于受伤,这并未侠者所为。”所谓侠者,在凌岁寒看来应是主动有意识地行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之举,而凌岁寒很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标唯有复仇二字,适才只是实在看不下去才会插手此事,继而又道,“不过铁鹰卫倒也有不少好官,比如说俞开霁俞司阶。” 是这大崇朝廷配不上那些好官的忠心罢了。她最后在心中腹诽一句,遂与那剑客告别,带着那小贩回到无日坊昙华馆。 馆内东院花圃,乃阳光最明媚之处,阮翠正蹲在其中,小心翼翼将花盆里的一株花草移植到花圃土壤里。常萍正在附近瞧她动作,忽抬头望见凌岁寒,笑容满面道:“凌娘子,你来得好巧,上回尹娘子托我买的昙花,我终于找着门路给你们买来了。可惜现在还没开花,你们还得等些日子才能欣赏。” 无论那昙花如何美丽,与凌岁寒毫无关系。从回到院中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便只注视着谢缘觉一个人,只因她发现今日的谢缘觉独坐一旁石椅上,双手撑在石桌上托着腮,神色有几分惘然,竟与平时大不相同。 这让她也感觉到不安,站在谢缘觉身旁,轻声问:“你不喜欢这花吗?” “它尚未盛开,我谈何喜不喜欢?”谢缘觉声音仍是淡淡的,终于抬起眼眸,将视线一转,这才发现凌岁寒身后的陌生男子,“这位是……?” 凌岁寒叙述了一遍今日之事,末了道:“我带他回来,一是保护,二是想让你给他瞧瞧伤。” 谢缘觉点点头,让那小贩撸起自己的袖子,她观察片刻他的手臂,遂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你这伤不重,敷过此药,不消半炷香时间便能见效。” 那小贩犹犹豫豫地接过:“这药很贵的吧?” 谢缘觉了解凌澄,亦了解凌岁寒,是以她从她刚才的讲述之中已推测出当时的完整情况:符离好不容易进入铁鹰卫,有了更多复仇机会,必是不愿横生枝节,出手稍慢,才会导致这名小贩受伤。 符离心中定是愧疚的。为此谢缘觉不愿收那小贩诊费,沉吟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娘子请问。” “你所说的宫市究竟是什么?” 那小贩虽常与那群白望打交道,但不知如何解释这件事,正为难间,院门口又传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尹若游语调如清泉流动,只两句话说得清楚明白:“宫中选官,称为白望,买物于市,谓之宫市。如今的宰相贺延德,便是本朝的第一位宫市使。” “宫市使?”凌岁寒奇道:“从前长安有这个官吗?” “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他才会是第一位。其实,除宫市使以外,近些年来圣人最喜欢安排些临时的差遣职务,什么花鸟使书画使,可多了去了。”尹若游指了指旁边地上的那两筐樱桃,“前年,我还见过一位樱桃使。” 谢缘觉整整十年隐居幽谷不出,凌岁寒虽跟着召媱走过大江南北,然而无论前往何方何地,只要暂时在某座城郭住下,她几乎从早到晚都只在临时住处埋头练刀——许多江湖事也好,市井事也罢,她们了解得不甚清楚。倒是颜如舜在民间亲眼见过,那所谓的“花鸟使”,可不是为天子买花买鸟的,而是谢泰派往天下各地为他广选美色以充后宫的使者。 “这岂非会造成冗官?”谢缘觉不解。 尹若游道:“这些使职,不算什么正经官,都是直接给圣人办事的。” 谢缘觉道:“但权力极大,对吗?” 尹若游道:“当然。” 谢缘觉今日第二次陷入沉思。 第一次,则是她看见常萍送来的那盆昙花之时。 阮翠在旁踌躇良久,见四周逐渐变得安静,终于忍不住开口出声打断谢缘觉的思索:“谢娘子,你刚才那瓶药……为什么不收钱呢?” 谢缘觉随口道:“那药不值什么钱。” 阮翠闻言大喜:“那我们无日坊也有人生了病,谢娘子你能帮忙给他治治吗?” 常萍道:“咦?谁病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阮翠道:“是匡叔,他已病了好几日,昨儿我家剪刀坏了,阿母让我到潘婆婆家借一把,我这才知道。” 第147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四) 由阮翠带路,须臾后,谢缘觉来到无日坊内的匡家。 阮翠口中的“匡叔”全名匡成,年约三十来岁,本应是身强力壮的年纪,此时此刻却躺在自家床上不能起身,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竟似是中毒的迹象。 谢缘觉把了把他的脉搏,随即了然,转手向一旁焦急万分的潘婆婆问道:“令郎是否长年与火炭相伴?” “是,是。”那潘婆婆连忙点头,“他在西山窑做炭工,已经好些年了。” “这便是了,木炭在燃烧之时会有微量毒性,吸入肺腑,久而生疾。” “可是……可是……”匡成听见她们的对话,心生疑惑,“西山窑还有那么多和我一起做工的兄弟,他们怎么都没事?” “每个人体质不尽相同。但他们现在无事,不代表他们以后无事。只要长年累月在闭塞之地吸入炭火烟气,身体都必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谢缘觉拿出携带到此处的笔墨,在破旧的木桌上写下一张药方,手肘撑在桌上时,木桌“吱呀呀”发出晃动的声音,她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潘婆婆,又忍不住问道,“他已病了数日,为何你们一直不请大夫呢?” 那潘婆婆不敢伸手去接,迟疑问道:“这方子里的药都很贵吗?” 她提的问题,和方才在昙华馆那名小贩提的问题完全相同。 果然是因为穷。 谢缘觉早就知道住在无日坊的百姓,几乎都是穷苦人家。但按照她的想法,无论如何,身体比一切都重要,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人死不可复生,再穷再苦的人家,只要不是身无分文的乞丐,生了病都得去治。 心中所想,她不知不觉便下意识问出了口。那潘婆婆闻言叹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却是躺在床上的匡成苦笑道:“如果是小病,又死不了人,忍忍也就过去了。如果是大病……就凭我们家里的那点钱,大病根本治不起,还不是迟早都会死的。”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谢大夫,你开的方子的药材应该……应该不会很贵吧?” 谢缘觉手里握着药方,半晌不动声色,才缓缓开口:“这些药都不值钱的,待会儿我送给你们。” “送”自然是不要钱的。 那潘婆婆听懂她的意思,连忙拉住她的手,千恩万谢。 匡成也兴奋起来,手撑着床沿尽量让自己支起上身:“那……那我吃了这药,什么*时候能再去做工?” 谢缘觉道:“你的病拖了太久,如今已越拖越严重。但照我的方子,至多五日,你病体可愈。病愈以后,你莫再去西山窑了。” “这怎么可能行?”匡成面露焦急之色,“已经四月了,天气越来越热,城里用炭的数量远远不如冬天多,他们本就想赶走几个炭工,我再不去,恐怕以后……以后永远都去不成了。” “他们?” “是我们西山窑的老板。” “如果我说,你再回西山窑,你仍会染上此病,甚至药石无医。”谢缘觉平静道,“你还一定想回去吗?” 那匡成与潘婆婆闻言均是一震。 沉默良久,他们却又冷静或者说麻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匡成垂下头道:“可是我若不去做工,我和我阿母吃什么呢?我们还是会死的。” 谢缘觉不再询问别的,只道了一句:“稍后我会把药材给你们送来。”遂提起自己的药箱,转身而去。 潘婆婆连忙起身送她出了房门,感恩不尽,末了看向旁边的阮翠:“小三娘,也多谢你。” 离开匡家,回昙华馆途中,时已黄昏,暮色满天。夕阳晚霞总是美不胜收,但往常的谢缘觉并不怎么敢欣赏傍晚的景色,今日她难得抬起头,遥望了一会儿正徐徐西坠的金乌,忽向阮翠问道:“潘婆婆为何唤你三娘?” “我排行第三。”阮翠道,“我上头还有两个姐姐。” 谢缘觉道:“是你堂姐?” 阮翠道:“不,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我好像还有两个哥哥。从前我还小,我阿父阿母为操持家中生计,一天要做好几份工,格外忙碌,潘婆婆给了我和两位姐姐不少照顾,所以她习惯叫我的排行小三娘。” 谢缘觉道:“为何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 阮翠道:“因为他们早都夭折啊。” 谢缘觉眼波有涟漪微微一动,漾起几分隐约的不可置信:“你两位姐姐和两位哥哥,全都夭折了?” 阮翠点点头。 谢缘觉奇道:“分别是何时之事?因病吗?” 阮翠见她问得郑重,虽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的家事如此感兴趣,还是乖乖回答:“我大哥出生最早,但过世得也最早,听说还不到半岁,某天夜里突然就没了气,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大姐是六岁那年病死的,她死的时候,我阿母已怀上二哥,悲伤过度,动了胎气。二哥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阿父在外找了些土方子给他吃,可惜用处不大,他只活到两岁。我对二姐的印象最深,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自幼一起玩着长大,三年前长安大暴雨,好不容易等到暴雨结束,也不晓得为什么许多街坊邻里都突然生了重病,其中也包括二姐……她坚持了许久,终究是没能挺过去,便也……” 是以阮家五个兄弟姊妹,现如今只剩下阮翠一人。 然而沉重的生活迫使他们不能回头沉浸于过往,阮翠早已收拾好心情,见谢缘觉听了这番话呆立原地不动,反而笑着劝慰她道:“谢姐姐,你不要难过,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止我家发生,疾病比魔鬼还可怕,但人总是会生病的,小孩身体又比成人弱,所以谁家孩子不夭折几个呢?这都寻常得很。像我能够活到十五岁,居然始终没生过什么病,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了。” 苍穹的那一轮金乌已彻底消失在谢缘觉的视线之中,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天色逐渐昏暗,谢缘觉喃喃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膏肓之疾、不治之症。” 人总是会生病的,但普通的病症,只要及时求医服药,很快便能好转,绝对没有那么可怕。 可是……谢缘觉突然意识到,对于她而言并不可怕的病症,对于所有富豪显贵人家而言并不可怕的病症,偏偏对于那些付不起诊金也付不起药钱的穷苦人家而言,哪怕是小小的风寒。 也的的确确比魔鬼更可怕。 谢缘觉的心骤感大痛,恰而此时,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字,转头望去,原来是凌岁寒从昙华馆内走出,左手端着一盘饭菜。 “你给他看过病了?我们已经做好晚饭,正准备给你送过去呢。既然那边的事儿了结,你先回家用饭吧。” 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与阮翠告别,步入昙华馆,却未立即前往饭厅,而是先到了自己的药房,选了几味药材包起来,连同药方一起递给始终跟在自己身边的凌岁寒:“这是医治匡成之疾的药材,方子上有写煎药的时间与方法,劳烦你帮我给匡家送去。” “跑腿的事儿就交给我吧。”颜如舜不知是何时与尹若游一同来到此处,拿过谢缘觉手中的药材与药方,又对凌岁寒道,“你陪陪她。” 话落纵身一掠,她在刹那间不见踪影。 凌岁寒道:“我们先用饭?” 谢缘觉这会儿毫无食欲,到饭厅以后,强迫自己吃了半碗饭。 尽管她神色毫无变化,仍如沉静的古井水般不起波澜,凌岁寒与尹若游却敏锐地感觉出她心情极为不佳,彼时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等到颜如舜回来,尹若游立刻悄声问道:“匡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匡成病得不轻,但不像是绝症。”颜如舜沉吟少顷,同样疑惑不解,终究还是忍不住向谢缘觉问道,“你从前见过的病人应该有许多病得比他更重?” ——舍迦会因为一个不熟悉的病人而情绪低落吗? 倒是尹若游遽然忆起,当初谢缘觉前往庆乐坊的寻芳院给江娥诊治疾病,回到昙华馆之后也是这般闷闷不乐,甚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场。 “自然不是绝症。”谢缘觉放下双箸,轻声回答。从前十年她在长生谷见过的病人哪个病得不比匡成严重? 然而能进得了长生谷向九如法师求医之人,身份都绝对不普通。 谢缘觉几乎不曾给穷人治过病。 她自己更不是穷人。 “以前师君常与我说,要我完全抛开七情六欲,我是定然做不到的。所以她要我心胸豁达,凡事想开些,不可以斤斤计较。话虽如此,我也确是这般努力做的,只不过偶尔……偶尔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疾病缠身,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要忍受无数病痛。” ——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已注定早逝的命运? 纵然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谢缘觉从未因此而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 但她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 “直到刚刚,我才突然发现……”谢缘觉稍稍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个苦涩又释然的笑容,“若非我出身王公贵族之家,从出生起就日日有价值千金的灵丹妙药滋养,我一定活不到现在,甚至活不到十岁。” ——那么为什么这世上有许多人从出生起就只能过穷日子苦日子,连生病患疾都花不起钱求医买药? 谢缘觉心口的疼痛犹在蔓延,但她近来服用“明心丸”的次数太过频繁,她不敢再用此药,从衣囊里摸出几枚银针刺入穴道,缓缓调整呼吸,继而转首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的目光也正充满担忧地凝视着她。 自从得知凌岁寒真实身份以后,这几日谢缘觉纠结未定,一方面依然想要迅速成名,千百后还有人记得自己,另一方面却又迫切地想要为凌岁寒破解困局,护得她今后平安。偏偏日暮途远,时间如此紧迫,这两件事怎可能同时达成呢? 谢缘觉彷徨了数日,更为一个“名”字执着了十年,终在这一天恍然开朗。这世上有多少平凡百姓家的幼童尚未成年已夭折,如一粒沙随风而逝,又何曾在史书之中留下名字? 自己凭什么比他们高贵? 帝王将相凭什么比黎民百姓高贵? 现如今,能否青史留名对于谢缘觉而言已不重要。 余下的人生,她最大的心愿,唯有保护凌岁寒这一件事。 第148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五) 当天夜里,四人用过晚饭,谢缘觉独自在药房研究药方,试图配出一味药,能长期调养匡成的身体,让他今后即使再到西山窑做工也不至于再发病症。 而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围在一起商量讨论,倘若明日有官兵上门逮捕那小贩,她们应当如何应对。 她们思索了无数种可能,无数种解决方法,万万没料到第二日晌午,尽管确有官兵找上门来,但他们对凌岁寒的态度十分客气,表示昨日之事已为百官公卿所知晓,三省六部皆有官员不约而同连夜写了折子,上书圣人,是那白望使者抑买人物,欺辱百姓,有违法令在先,应当黜之。 “你放心。”左盼山与凌岁寒道,“圣人乃有德之君,他已同意诸位大人的提议,彻查此案,罢黜那几名白望。不过你和那小贩得先随我去一趟衙门。” 这般事情发展出乎凌岁寒意料,她呆了一呆:“上书?都有哪些官员上书?” “那可多了。”铁鹰卫另一名官兵扳着指头说出十来个官员的名字,顿了顿又低声道,“单我知道的就有这些大人,据说他们真正不满的乃是那位兼着宫市使差遣的贺相公,此次是好不容易找着机会,一是为民请命,二是借题发挥呢。本来他们还想让圣人彻底取消宫市,不过这件事圣人倒是不准。” 朝堂上甚多贤臣良吏,从来与贪官污吏分庭抗礼,凌岁寒一直是知道的。 但谢颜尹三人并不放心,决定随凌岁寒同往,在衙门外附近的酒楼等着。楼中有歌女弹着琵琶唱诗唱曲,她们无心倾听,终于等到凌岁寒一行人走出官衙,只见那小贩喜气洋洋牵着他的驴,驴背上还驮了几匹绢,她们便知此事看来得以顺利解决。 进了酒楼,那小贩又向她们连声道谢。 颜如舜笑道:“这几匹绢是朝廷给你的赔偿?” 小贩笑容满面道:“是啊,多亏圣人圣明。” 凌岁寒听不得任何人称颂谢泰,脸色微变,又不好对他发作,在桌旁坐下,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便猛地一口喝下去。 谢缘觉低声道:“可是宫市依然未罢,是吗?” 只要宫市不罢,便如为人诊治疾病,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用?等那病人病入膏肓,只怕为时晚矣。她是医者,她最明白这个道理。 “但宫市也没什么不好,圣人本意还不是想让老百姓多几条赚钱的生路?”左盼山说完叹口气,遂转首看向凌岁寒,“这次的事是你幸运,下次你莫要再为人强出头了,倘若又生出什么事端,我如何保你?” 凌岁寒迫于无奈才暂时放过左盼山,但她实在对他生不出一点好脸色,此时听罢此言更感厌恶,倒了第二杯酒继续喝下肚,一个字不说。 尹若游秀眉微微一蹙,眸光忽在左盼山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酒楼中央高台的琵琶歌女不知何时又唱起了另一首歌,本来凌岁寒等人不感兴趣,但那歌声悠扬,飘进她们的耳朵,过上一会儿,她们才渐渐发觉,这歌女唱的似乎是一首叙事长诗,而叙的正是昨日那樱桃小贩被那数名白望使者欺凌,他奋起反抗之事。 “这是谁写的诗?”颜如舜唤来店里的茶博士,向他问道。 “回娘子的话,此诗名为《樱桃》,乃石川先生所作。据说昨日那樱桃小贩之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附近,得以目睹全部过程,便连夜写下这首长诗。只因他才气出众,文名远播,但凡有新诗新作,长安各大酒家便争相传唱。” “他昨日在附近?”凌岁寒忍不住问道,“你知道这位石川先生长什么模样?” “可不是巧了吗?今日他正和朋友在我们小店喝酒呢,所以刚刚才会把此诗交给小店来唱。喏,就是那个穿鸭青色衣裳的。”那茶博士说着伸手指了指二楼临栏杆的位置,凌岁寒抬首望去。 这才是今日令凌岁寒最为震惊之事。 二楼那名身着鸭青色衣裳的男子赫然竟是昨日写下“神德重开尧舜世”的文人? 谢缘觉见她神色有异,不由问道:“这人怎么了?” “他昨天还写过一首诗。”凌岁寒低声将全诗默念了一遍。 歌功颂德是此人,秉笔直书也是此人。 “九重宫阙春风里,万岁山河晓日边。”谢缘觉喃喃道,“果然是好句。” 或许这描写的是真实的长安,那《樱桃》之作描写的也是真实的长安。 左盼山读书不多,见她们这会儿居然谈论起诗文来,便告辞离开,临走前向凌岁寒道:“今日算你休沐,明儿记得上值。” 待左盼山一走,那小贩也向她们告别,桌边只余下她们四人,尹若游立即问道:“他为何对你这般器重?” “你说左盼山?我和俞司阶讨论过,铁鹰卫里的官兵一个个如狼似虎,大都是从前武林里有名的人物,他在江湖里没什么名气,必定不能服众,总得拉拢几个得力的帮手。”凌岁寒不以为意,转而向谢缘觉道,“已经晡时了吧?这一天又快要过了,不如你便歇息一日,明儿再去行医?” 谢缘觉道:“我近来有些累了,明日我大概也不会再去。他们的病算不上什么疑难杂症,我不为他们治,也能有别的医工为他们治。” “这样正好,那你在家多歇歇。”凌岁寒悦然道,“或者……要不你到长安城外的地方散散心,之前你在长生谷住了十年,肯定闷得慌,不想去别处看看风景吗?” 谢缘觉不置可否,反问道:“你与我一同去吗?” 凌岁寒道:“我如今有官职在身,没那么多空闲时间。” 谢缘觉道:“你每日在铁鹰卫都做些什么?” 凌岁寒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就是在街上巡逻。” 谢缘觉道:“那么从明日起,我陪你一同巡逻。” “啊?” “长安是大崇的长安,是大崇所有百姓的长安,你既是在长安街上巡逻,我也只是陪你在长安街上走走,这不违反法令吧?” “不,这和法不法令没什么关系……你刚刚不是说你累了吗?” “走走路而已,不会像为人诊脉治病那般劳心费神。我也想趁此机会看一看长安的风土人情,这同样是散心。” “可我每天要走很久的,你身体怎么可能受得住?” “我才是大夫,你对医理丝毫不通,我身体受不受得住,你说了并不算。” 谢缘觉心意已决,既然暂时想不出破局之法,那么索性自己随时跟在符离身边,她若再做什么出格之事,自己也能为她周旋,与她共同面对。 两人僵持之时,尹若游犹在思考那左盼山的古怪。 要知从前尹若游过的那都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日子,这让她早已养成一种习惯,平日里无论感觉到任何不对劲之处,都要反反复复思量。 而颜如舜的视线在凌岁寒与谢缘觉之间来回打量了片刻,倏然扬唇一笑:“你若是怕舍迦受不住,那就别走得那么急。”这番话弦外之音悠远:“不妨先停下来,考虑清楚之后再走不迟。长安城这么大,别让你们两人都一同迷失其中。” 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怕什么迷路?凌岁寒只觉她的最后一句话莫名其妙,转过头去,正要开口询问,目光触及到颜如舜明亮双眸的那一瞬,脑海灵光一闪:舍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重明和阿螣呢? ——那日自己想让舍迦误会凌知就是白凌澄,她们同样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可她们又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凌岁寒思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颜如舜笑道:“不过要巡逻也是明天的事。既然左将军给了你一日休沐,今日自然是应该先休整休整,我们回昙华馆吧。” 四人起身,付了茶酒点心钱,旋即离开酒楼。返回昙华馆途中,路过新福坊内一座堂皇富丽的府邸,大门口牌匾上书“申国公府”四个大字引人注目,谢缘觉来的时候便已发现了它,此刻又多打量它几眼,不由慢慢停下脚步。 “这是贺延德的宅子?” 尹若游刚点头道是,只见府邸大门口走出一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人,令凌岁寒“咦”了一声。 “你认识这人?”尹若游问。 “是定山派的玄鸿道长。”凌岁寒不假思索说出他的身份,谢缘觉心底疑云骤起。 ——奇怪,玄鸿才来长安不久,符离是哪天见过他? ——明明十年前与召媱相遇的乃是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位道长,并无玄鸿其人。 待玄鸿远离贺府,她们四人这才上前与他见礼。双方寒暄数句,凌岁寒遂询问起他为何会从贺府走出:“贵派不是从不与豪门显贵来往吗?方才我见贺府的仆役对你倒是挺恭敬。” “并非‘从不’,以前为打听一些消息,我们也接触过几位王侯公卿家的子弟。”玄鸿目光掠过凌岁寒与谢缘觉二人,稍一顿,才继续道,“知白应已与你们说过,此番我与我师兄师妹前来长安,为的是秦艽之事。” 谢缘觉道:“你们真的已查到秦艽的下落?” 玄鸿颔首道:“三个多月前,江湖里发生一桩命案,死者乃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侠义好汉,武功也属高手行列,却突然死得莫名其妙,像是中毒而亡。那时候我们便怀疑此事是否与秦艽有关,毕竟我中原武林,真正了不得的毒术高手,这么多年来也只有秦艽一个人。后来经过我们多方探查,原来这死者生前与当朝宰相贺延德的族兄贺延献有深仇大恨,他好不容易寻着机会,眼看着就能刺杀贺延献报仇,却被一个名唤‘阿芒’的异族女子搅局,反遭毒杀。那阿芒因此得了贺延献青眼,贺延献又将她推荐给贺延德。” 凌岁寒道:“这个阿芒也是诸天教弟子?” 玄鸿道:“不错。” 颜如舜道:“可她救的是贺延献,而非贺延德。就凭这一件事,贺延德便愿意将自己在城郊惠河边的别院借给诸天教弟子居住吗?” 玄鸿道:“那名唤‘阿芒’的女子在南逻是极为有名的大夫,据说妙手回春,救治过无数南逻百姓。数年前贺延德曾奉圣人之命出使南逻,按理而言,他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字。所以,阿芒自称能炼制长生丹药献给圣人,贺延德便真的相信了她。” “长生不老”几乎是古往今来每一个帝王的梦想。 凌岁寒皱眉道:“那丹药不会有毒吧?” 她当然是想要谢泰死的,但谢泰必须死在她的手上,只能死在她的手上。 玄鸿道:“只怕更糟糕的是,这丹药果真有效,长生虽是虚妄,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圣人大喜,从此诸天教有了朝廷做靠山,不知又要做出什么祸害苍生之事,我们必当竭力阻止。” 尹若游了然道:“此事有一处蹊跷,诸天教教主为何不自己出面,反而要自己的手下与贺延德结交?如果那位诸天教教主的的确确就是秦艽,这一切便能说得通了。听闻秦艽十年前在中原横行无忌,搅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名头极为响亮,尽管贺延德不是江湖人士,但只要稍稍一打听,极有可能查到秦艽的身份,他是绝对不敢将‘天下第一毒师’炼制的丹药献给圣人。” “尹女侠聪慧!”玄鸿闻言惊叹,“当初我们师兄弟姐妹商讨许久,才终于推测出这个缘故。” 尹若游道:“所以,你打算将秦艽之事告诉给贺延德?” 玄鸿道:“倘若我们直言,贺延德不一定相信。是以我与我师兄师妹商量了一阵,决定由我主动与贺延德结交。在下武艺虽平平,好在对我道家学说还有几分研究。贺延德也听说过我的名字,很乐意与我探讨道法,待我与他相熟之后,我再向他说明诸天教的底细。” 颜如舜笑道:“阁下此言太过谦了,据我所知,论及对道法的研究,不仅仅是在定山之中,普天下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玄鸿道长。” 定山毕竟是武林门派,门下大多数弟子爱好武胜过爱道,玄鸿是其中一个例外。 玄鸿道了一句谬赞,即刻转移话题:“万万没料到,在下此举,竟得到一个意外之喜。” 凌岁寒道:“意外之喜?” 玄鸿道:“我与贺延德来往之事,瞒不过诸天教。诸天教圣女好奇我的目的,前来打探消息,反被我师兄师妹联手擒住。” “你是说朱砂?她如今在你们手里?” 这话令颜尹凌谢四人都吃了一惊。 望岱与拾霞的武功自然不差,但朱砂浑身是毒,要生擒她可绝不容易。何况她既是主动去打探消息的,那么必定是她在暗,定山弟子在明,怎么可能反而是她落入定山弟子手中? 这桩喜事与春燕有几分关系,然而玄鸿等人早已答应春燕不将她从前的卧底身份向外散播,便敷衍了几句,只道是望岱与拾霞的计策。 她们见他不愿明说,便也不再追问。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办?” “我师兄师妹是今日晌午将朱砂擒获,我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正要回去与他们商量,希望能借此机会将诸天教教主引出。”玄鸿说着望了一眼天穹暮色,“又快宵禁了,在下先行一步,告辞。之后无论有何进展,我们会与诸位说一声的。” 言罢,他抱拳行一礼,转身而去。 夕阳下,尹若游琥珀色的眸光微微闪动,忽地开口道:“舍迦,我记得你说过,凌知白曾请你为定山派的一位弟子解过毒?” 谢缘觉道:“是。” 尹若游道:“那名弟子叫什么名字?” “春燕。” 谢缘觉与凌岁寒都还未想明白她为何突然询问此事,颜如舜率先反应过来。 “春燕?舒燕?诸天教?你是怀疑……” “你答应抵玉的事,或许有着落了。” 第149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一) 朱砂打探消息的方式是直接询问春燕。 玄鸿究竟因何与贺延德来往,春燕身为定山派弟子,应该知道一些端倪。 她悄悄给春燕发了讯息,命令春燕寻个机会独自出门在僻静之处与她会面。殊不知这些时日春燕身边一直有人跟着,根本不可能有独自外出的机会,是以思前想后,春燕将朱砂约自己见面一事告诉给了望岱,望岱又与拾霞商量片刻,决定暗中跟在春燕身后,如此便能找到朱砂的下落。 朱砂用毒的本事一流,武功却属平平,望岱与拾霞小心谨慎,没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在暗处听了一阵她与春燕的谈话,霍然间望岱长剑一闪,出其不意已将剑锋架上她的脖颈。同时拾霞以“负阴指”的指法弹出数枚石子,瞬间封住她全身数处穴道。 此举其实不够光明磊落,他们本来还在犹豫之中,然而亲眼看见朱砂对着春燕侮辱责骂,态度极为恶劣,他们心中震怒,便顾不得那么许多,只想尽快擒得朱砂,从她口中问出春燕妹妹的下落。 朱砂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骂了几句脏话,关于诸天教的秘密却是一个字不肯透露。 拾霞沉吟少顷,用丝绸手帕包住自己的双手打了个结,再拿绳索捆住朱砂的身体,本打算带她返回客栈,走了几步,忽又想到如今朱砂落到自己手中,诸天教教主必会找上门来,而客栈里住的多是普通百姓,万一他们被自己连累而遭诸天教的毒手,那定山派的罪过可就大了。因此拾霞即刻派人与陈娟联络,通过陈娟的门路只花了半个多时辰就在长安城内租下一座院子。 定山派众弟子全部从有朋客栈搬到了这座院子里。 过程中大张旗鼓,放出风声,为的就是让诸天教知晓。 至于朱砂,他们终究是做不到对她严刑拷打,遂将她关在院中一间小屋里,严加看守。 夜深人静时分,冷月洒地,小院悄然无声。朱砂被绳索捆在一张椅子上,像个哑巴似的沉默不言,看守她的定山弟子便也不再理会她,竟完全没发现缚住她身后双手的那截绳子正在慢慢融化,不一会儿已断裂开来。 “喂。”她在这时突然开口出声,“我有事和你们说。” “什么事?”他们走到她的面前。 “我是想……”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他们不由得稍稍弯了弯腰,却见她蓦地一扬双手,一蓬银色光芒打进对面两人胸膛。银针上淬着剧毒,一入肌肤,便令人痛不欲生,欲要出招反击,全身似失了力气;欲要扬声唤人,声音嘶哑得发不出来。 朱砂趁势抽出他们腰间的长剑,顿时一剑刺穿他们的身体! 杀完人,她坐回到椅子上,单手支着下巴沉思。 之所以望岱与拾霞并未封住她的穴道,是为了方便给她喂食喂水,免得她死在这里,便无法引出秦艽。然而穴道虽不能封,拾霞却早已用石子封住她的奇经八脉,让她使不出半分武功。适才能杀了那两名定山弟子,还是因为双方的距离足够近,她趁着他们毫无防备,使巧劲掷出银针,才能成功。 然而此刻院内还有那么多四处巡逻的定山弟子,想要将他们一一偷袭暗算,是绝不可能的。 考虑再三,朱砂遽然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将房门推开缝隙,见门外走廊无人,迅速出门前往另一间屋子。 白日里刚被望岱和拾霞押到小院之时,她已经有过仔细观察,春燕应该便住在这间房内。 今日春燕与朱砂的那一场谈话,已完全可以证明春燕所言非虚,她的的确确是受了诸天教的胁迫,才不得已犯下错事,其情可悯,其行可原。拾霞对她万般怜惜,特意找她谈了半天的心,好好安慰了她一番才离开。这之后定山派也不再命人看着她,她独自待在屋中,望着桌上那一点摇摇晃晃的灯火,忽听身后房门轻响,还当又是哪位同门来寻自己,回过头,心中大惊。 “珂吉——” “你想知道舒鹊的下落吗?” 朱砂只用了这一句话,登时止住她余下的声音。 “这件事我不想告诉给定山派任何人。”朱砂边说边将房门关上,随后食指贴在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指,微微而笑,“你若想要知道,那就只能我们两个人谈。” “用不着你告诉我。”春燕咬着唇,尽管声音还有几分颤抖,但第一次在她面前鼓起勇气,“我已经猜到了她在哪儿。” “你猜到啦?那怎么今天望岱和拾霞还要逼问我呢?你没有难道没有把你的猜测告诉给他们吗?”朱砂大大方方在屋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我不是怀疑你说谎哦。你在定山派待了两年,却在我教待了八年,我知道你很聪明的,你会猜出来不奇怪。我让舒鹊潜伏中原,为的是让她探听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秘密,而这事只有藏海楼的人能办到。你应该已经听人说过藏海楼是个什么所在,那地方可不比定山派,向来都是只讲利益不讲情义的,一旦舒鹊的身份被沈盏知晓,哎呀,你说她会如何处罚她呢?其实,不用我提醒,我想你也是明白的,这本来就是你不敢将你的猜测告诉给定山派的原因,对不对?” 春燕的脸色越来越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我……我会带她走的!我已经知道她在哪儿了,你别想再用她来威胁我!” 听罢这话,朱砂忽然笑了起来,甚至咯咯笑出声,为避免笑声让屋外院里巡逻的定山弟子听见,她以手掩口,只笑得前仰后合,多添了几分孩子气:“你想带她走,但她愿不愿意和你走呢?我实话告诉你好啦,舒鹊现在的名字叫做抵玉,乃是藏海楼的总管,藏海楼除楼主沈盏以外的第二号人物,锦衣玉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中原武林的地位尊崇至极,你认为她真舍得放弃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隐居起来过从前的苦日子,过从前被人欺凌的苦日子?” 春燕心底似被重重击了一拳,身形一晃,右手撑住一旁桌沿,才勉强稳住脚步。 当年她与舒鹊分别之时,彼此还都不识字,因此这些年来诸天教偶尔准许她们联系,她们只能绘图寄给对方。 或许是因为姐妹的天生默契,尽管每一次舒鹊只是在图中询问她的平安,别的什么都没多提,她却能够从对方所绘的图画中察觉到: ——这些年来,阿鹊是真的过得很好很好。 朱砂起身走到她身边,唇边笑意未消:“你也不用怕。近年来沈盏不问世事,藏海楼很多事务都由抵玉打理,倘若抵玉能够彻底架空沈盏,掌握藏海楼的权力,即便沈盏知道了她的身份又有何关系?但这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成的事,你得多等一段时间,等到那时候你便可以与她团聚,我也不会再阻拦你。” 春燕低着头,不再说话。 “只不过嘛,我师君任本教教主之前,你便已逃走,所以你肯定不知道。”朱砂突然笑得更加愉快,“我师君是很爱很爱我的,如果我把命丢在这里,她一定没闲心再做别的事,那么抵玉还是不是藏海楼的总管,对她而言已没有意义。” 春燕又紧紧咬住了下唇。 朱砂继续道:“所以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不可能的!”春燕顿时摇摇头,“院里那么多人,我没法放你走。” 朱砂不知从身上哪里又摸出一把银针:“白天我已经仔细瞧过,这院子有个后门,待会儿你出去和守门的人聊聊天,趁他们不注意将此针打入他们身体,他们自然就会陷*入昏睡。” 春燕右手颤抖地接过银针,然而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动作。 朱砂等得不耐烦,正要继续威逼利诱于她,忽听门外似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即刻住口不言,须臾,房门果然“砰砰砰”被敲响。 “春燕师妹?你在吗?”明显的男子口音,来者正是定山弟子段其风。 “啊?我、我在……” “你屋里还有其他人吗?我方才怎么听见有你屋里好像有说话的声音?” “怎、怎么会……可能是我刚刚在自言自语……”春燕眼见朱砂自己躲进房间角落的柜子里,她稍一迟疑,将房门打开,勉强笑了笑,“段师兄,你有什么事?” 段其风本是来道歉的。 他自幼受师尊望岱的熏陶,养成嫉恶如仇、黑白分明的脾性,无论身处何种困境,都不敢有违侠义之道。是以先前凌知白查出春燕的卧底身份,他虽知她被逼无奈,但心中对她难免有几分怨气,哪怕这些天他尽量忍住,但偶尔和她说话态度已不似从前温和。直到今日望岱与拾霞归来,与他详叙了朱砂与春燕的谈话,也详叙了朱砂言行中对春燕的侮辱。他听得愤慨不已,深觉拾霞师叔那一句“这孩子的成长环境本就与我们大不相同,我们又怎能要求她像寻常定山弟子那般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极为有理。 这让他不禁愧疚起来,犹豫一个多时辰,最终还是决定来给春燕赔礼道歉,岂料走到她房间门口附近,却听见屋内有窃窃低语之声。 他还当是哪位同门师姐妹或师兄弟也来找春燕说话,原本不以为意,可与春燕见了面,又发现她脸色有异,这才心生疑惑,走进屋内,目光往四周转了转,旋即一边向角落走去一边道:“你自言自语干什么?今天师父师叔和师姐不是都与你谈了么,有心事只管与我们聊。” 话落,他已站在角落的柜子前,在春燕那一声“段师兄”的惊呼之中蓦地拉开柜门。 段其风察觉到柜中有人,却万万没料到藏在这柜子里的竟是诸天教圣女朱砂。多亏他早有防备,右手刹那间握住腰间长剑,手腕一个倒转,以剑鞘打中朱砂穴道。朱砂的奇经八脉早已被拾霞封住,根本无法施展轻功,自然躲避不及。 “这是怎么回事?!”确定了朱砂无法动弹,段其风转过头冷冷看向春燕,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不、不是我……段师兄你听我解释……”春燕愈发慌张,拉住段其风的袖子不肯放。 “你别和我说!有什么话,你自己去向师父师叔解释!”段其风一甩袖,两三步走到门口,欲要扬声叫人。春燕紧跟在他身后,见势不妙,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抬掌便往他背部一拍! 本来,论武功,十个春燕都不是一个段其风的对手。但正是因为如此,段其风对她丝毫不惧,毕竟她纵然倾尽全力也不会对他造成多么大的伤害。何况她胆子向来极小,段其风并不认为她敢向自己动手。就这般,他一时不防,尖锐的疼痛瞬间侵入肌肤,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嘶哑的声音堵在嗓子里让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春燕不知此毒毒性,只怕他将其余定山弟子唤来,右掌又死死捂住他的口鼻,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而银针之毒已在段其风体内蔓延,他的体力如流沙散去,唯有一双不屈的眼睛冷冷盯着她,片刻,身体一软,整个人霍地倒在地上。 “段师兄?师兄?师兄……”春燕一呆,也不由自主地跪下来,双膝跪在段其风身边,颤抖的右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你怎么了师兄?不……不……”她脸色惨白,全身冰凉如坠冰窟,“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想要你死啊师兄……” “可他已经死了,你最好赶紧处理他的尸体,不然待会儿再来了别人,你可就不会有这么幸运。” 朱砂的声音仍是这般清脆如银铃,还透着几分笑意。春燕刹地回过头,对她怒目而视。 “你刚才说这银针只会令人陷入昏睡!” “我的话你也信?真笨!” 第150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二) 翌日黎明,谢缘觉果然要跟着凌岁寒同去巡逻。大道人人走得,凌岁寒想不同意也没办法。 而颜如舜与尹若游则打听了定山派弟子新搬去的小院的方向位置,本是打算与春燕接触一番,问她几句话,才能确定她的身份。哪知她们到达目的地,却见定山派人人素衣,面露戚容。 四周都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 “发生何事了?”颜如舜问。 望岱眼睛布满血丝,一双拳头紧紧握着,半晌才答道:“昨夜朱砂逃走,还杀害了本门段其风与洛西云、卫银竹三位弟子。” 颜尹二人齐齐大惊,连忙询问事情详细经过。 “也怪我们,想着朱砂已被我封住武功,应该不会再兴起什么风浪,便只派了极少的弟子看守她。其余大部分弟子则都在院里巡逻,以防诸天教教主率人潜入。”拾霞叹道,“偏偏那屋子又在最偏的位置,屋里发生什么,院中弟子并未听到。还是后半夜我们前去换班之时,才发现……其风与西云、银竹倒在一处,都没了呼吸,而朱砂已消失不见。我们仔细查看了捆绑朱砂的绳索,断裂处有融化的痕迹,但又不像是火烧断的,我们怀疑是毒。” 尹若游自始至终很冷静,听罢便立刻察觉出关键:“如果你们的人都在院中巡逻,她就算能偷袭成功杀了看守她的人,也绝对逃不出这座院子。” 拾霞道:“是,所以昨夜我们立即四处搜寻朱砂的踪迹,忽在某处发现一点血迹。其风他们是死在屋中,为何会有血迹在屋外,我们便猜想是否是其风他们死前奋起一博,拔剑将朱砂刺伤。随后我们急忙循着血迹往前追去,追到一半才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这只怕是朱砂的调虎离山之计,立刻命令众弟子仍然数人一组,分开搜查,可惜一直查到天亮也没能……我们怀疑朱砂早在趁着我们追踪血迹的时候已从别处逃离。” 这可就奇怪了。 既然朱砂武功本就平平,何况她当时又被拾霞封住了经脉,怎么可能做到在院里布置血迹扰乱他们的视线?她真有这等本事,也不必使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完全可以直接逃走。 颜如舜与尹若游又情不自禁对视一眼,沉吟良久,方开口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们一直不太明白。” 望岱道:“颜女侠请说。” 颜如舜道:“我们能进屋说吗?” 拾霞猜到她所说之事不愿让太多人知晓,遂只与望岱带着她们走进后院一间小屋。四人在窗边坐下,颜如舜依然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自己与尹若游的猜测。 “昨日玄鸿道长告诉我们,朱砂是在打探贵派消息的时候,才被两位道长擒获。可是按理而言,她在暗中的行动必定小心谨慎,怎么可能轻易被你们发现?我们思来想去,除非……你们早就知道她会出现,所以将计就计。记得前不久,因为许见枝之事,我们便曾向贵派弟子提过,定山存在卧底奸细的可能,诸位是不是听进去了?” 拾霞叹道:“颜女侠聪慧。” “不是我聪慧。”颜如舜淡淡笑了笑,或许是还想着段其风等人的死,笑容里还有两分苦涩,伸手指向身旁的尹若游,“这都是她推测出来的。” 尹若游继续道:“先前凌知白请谢缘觉为一位名叫春燕的弟子解毒,与此有关吗?” 这件事,本来他们答应要为春燕隐瞒,然而颜尹二人已猜出端倪,他们便不好再谎言欺骗,只得说明事情原委。 “你们是否怀疑昨夜朱砂杀人潜逃,有春燕的协助?” 尹若游并不说话,显然是有默认的意思。 颜如舜却摇了摇头,根据多方讲述,她已大致明白春燕与抵玉的身世遭遇,她自然希望她们都能够摆脱诸天教的控制,重获新生,而不是在泥潭之中越陷越深。 望岱道:“如果我们没有听到昨天白日春燕与朱砂的那番谈话,我们也确实会这样怀疑。可是……你们当时不在一旁,没有亲眼看见与亲耳听见,朱砂对她的态度是那般恶劣,她必恨朱砂入骨,又怎可能帮助自己的仇人逃走,这根本说不通。” 此言甚是有理,连尹若游也无法反驳。 今日颜尹二人前来此处,本就是为打听关于春燕的来历,如今已得到她们想知道的真相,又劝过望岱与拾霞等人节哀,最后道一句:“这之后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到昙华馆招呼我们一声便是。”遂告辞离去。 走出房间,路过院落,院中停放着三具新买的棺椁。 定山弟子们正在准备临时祭坛,为三位同门的亡魂做法祈福。春燕拜入定山之前甚至还不识字,这两年在定山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学文,暂时还不曾接触过道门妙法,不知该怎么做这些事,只能呆呆站在角落的一株柳树下。 唐依萝忙活了一阵,忽见角落的春燕神色悲戚,茫然若失,便走上前去,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角的一滴清泪。 “唐师姐……”她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一双手捏住了唐依萝的衣角,颇为依赖的模样。 “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芸芸万物,生于自然,死亡也只是归于自然,你不要太难过了。” 此乃道家经典《南华经》里的名句。定山派众人之所以能永远在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道路上赴汤蹈火、无所畏惧,一方面是由于受到门中代代相传的侠义精神的熏陶,另一方面则是源于身为道家弟子对生死的超脱。但唐依萝毕竟还是一介凡夫俗子,尚未修成大道,即使懂得“生死齐一”的道理,感情上仍然完全接受不了。 她语带哽咽,说这句话既是安慰春燕,亦是安慰自己。 可是春燕根本没有听懂她这句话。 明明知道我读书不多,为什么还要与我引经据典呢?春燕缓缓松开了唐依萝的衣角,垂下眼眸。是你们先看不起我的,是你们先讽刺我,贬低我,羞辱我,我只不过是反击罢了。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她反反复复在心底默念这四个字,身旁一侧柳树枝头忽有啾啾鸟鸣声入耳,她下意识抬首望去,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燕子倏地从她头顶飞过,飞出围墙之外,转眼间不见踪影。 她只能望见长空万里青云,心中又陡然生出一念: ——凭什么燕雀比不上鸿鹄? 几乎同时,听见这阵燕鸣声的,还有正坐在院墙外一辆马车里的年轻女子。 一只纤纤素手掀开轿帘,露出一张犹如出水芙蓉的脸蛋,目光跟随着空中那抹飘逸的影子。 古语有言“爱屋及乌”,从前抵玉爱燕,沈盏便也对此鸟多了几分好感。犹记得数年前的某一天,她还曾问过抵玉:“这世上那么多种鸟,你为何偏偏钟爱燕子呢?”抵玉好像是这般回答的:“它是春天的鸟,是春天的使者,能给世人带来消息。” “楼主。”驾车的宁初晴道,“定山派弟子的临时住处到了。” “你的春天究竟是在哪里呢?”沈盏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宁初晴与宁暮雪都未听懂的话,旋即又轻声一笑,“初晴,你去把望岱或玄鸿、拾霞请来吧。” “是。” 遵照楼主的命令,宁初晴并未当众说明自己前来的目的,只道藏海楼知晓贵派弟子丧命之事,楼主特意派自己来祭奠一番,为死者上一炷香。 而她既是代表藏海楼来的,望岱等人当然要出面向她道谢。 这时,她才压低声音,悄悄在望岱耳边说了两句话。 待宁初晴上完香,告辞离去,不一会儿望岱与拾霞也随便找了个理由,走出院门,来到不远处的豪华马车旁,试探道:“沈楼主?” 沈盏再次掀帘,微笑道:“两位请上车吧。” 车厢内极宽敞,坐十人之内都绰绰有余。他们迟疑两息,上车后行了一礼,立刻问道:“沈楼主刚才派人说,你有要紧的事告诉我们?” 沈盏道:“贵派弟子是被诸天教中人害死的吧?” 以藏海楼的能力,查出此事并不奇怪。望岱与拾霞点点头,又不由怀揣着几分希望问道:“沈楼主知道关于诸天教多少情况?” 沈盏笑而反问:“贵派最近几年是不是收了许多新弟子?” 望岱道:“我派的确常常会有收新弟子,这又如何?” “前不久本楼查出贵派近年来所收的弟子之中,有一人乃是诸天教安插在定山的奸细。本来,我们是打算彻底查清这名奸细的身份来历,再将详细情况告知给你们。可惜……”沈盏语气仿佛很是遗憾的,一双如水的眼眸蕴着令人难以察觉的冷淡,“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应该早些与你们说明的。” “原来沈楼主要说的秘密是这个。”望岱苦笑道,“多谢沈楼主好意,这所谓的奸细是谁,我们早就知道。她是被诸天教胁迫,才不得不犯下错事,但我们和她已经把话说开,其风和西云、银竹的死也与她无关。” 这其中绝对有蹊跷。 沈盏一听就明白,这其中绝对有蹊跷。但她是聪明人,藏海与定山之间素来没什么交集,关系平常普通,她不应该插手太多他们门中事务,只问道:“那诸位接下来打算如何办呢?” 拾霞道:“诸天教要借贺延德之手向圣人献药,贺延德一定知晓她们的行踪。我们还是打算按照之前的计划,将诸天教教主极有可能是秦艽之事告诉给贺延德。” 沈盏道:“这思路倒是不错,只不过……” 拾霞道:“只不过?” 沈盏道:“万寿节当日,贺延德将要为圣人献上一枚能延年益寿的长生灵丹——此事早已被放出风声,如今不止一人知晓,倘若那天他拿不出这枚灵丹,圣人必然震怒。所以他现在是骑虎难下,即便他知道了诸天教教主便是当年中原武林恶名昭彰的毒王秦艽,他也不得不赌一把,继续选择与诸天教合作。” 藏海楼打听到的消息绝对不会有误,望岱与拾霞闻言皱起眉头,无奈思索起别的办法。 沈盏笑道:“但我刚才已说过,你们的思路不错。如果贺延德能得到更有保证的灵丹妙药,他自然可以放弃诸天教献的药。” 望岱终于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摇摇头道:“我们虽打坐修道,却从来不学炼丹。” 沈盏道:“这世上没有真正能长生不老的丹药,只要能令圣人在服下以后感觉到身心舒畅,便已足够。这样的丹药,你们炼不出来,那么——谢缘觉呢?” 骤然听到最后一句话里的名字,望岱与拾霞交换一个眼神,脸色变得越发复杂。 双方又交谈一阵,送走他们以后,沈盏犹坐在车厢里,背靠着软枕,闭目养了会儿神,方幽幽开口: “回去之后,不要把我们今日的行踪告诉给任何人。” “是,楼主。” “任何人,便是包括抵玉。” 在以前,沈盏不曾瞒过抵玉任何秘密。对于宁氏姊妹而言,藏海楼除了楼主和余婆婆之外,玉总管就是她们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是以陡然听闻楼主此言,她们不由大惊:“为、为什么啊?” “从前我常与你们说,身为我藏海楼弟子,行事要多动脑子,遇到不懂的也要多问问为什么。你们是左耳进右耳出,大多数时候对我的命令只会答‘是’。”沈盏唇边染笑,愈发冰凉的眼眸看不出情绪,“今儿,你们终于知道问一句为什么了。” 偏偏这一次,沈盏不愿为她们解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0-160 第151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三) 谢缘觉已跟着凌岁寒在长安大街上巡逻了两天。 最初凌岁寒有意甩开她,心忖倘若舍迦找不到自己,总不可能还在街上闲逛,自然而然便会回昙华馆歇息。而凭凌岁寒的武功,也确实很容易做到这一点。 哪知她这个念头才起不久,谢缘觉目光遥望着四周的车水马龙,听着两侧的语笑喧阗,倏然轻声说出的一句话如一颗石子在她心湖投下涟漪。 “我幼时很贪心,有许多个愿望。而其中一个愿望,便是能与我最好的朋友携手到长安城内各处走走,去亲眼看看她所看过描述过的风景,和她看过描述过的繁华热闹。”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谢缘觉说完并未等待任何人的回应,继续慢步往前而行。 凌岁寒的左手指尖轻颤了一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已伸出自己的左手,握住了谢缘觉的右手。 ——只要不涉及到复仇大事,舍迦别的要求为何不能满足呢? ——自己本来就有责任满足她任何愿望。 谢缘觉脚步一顿,侧首望她一眼,依然没说什么,便这般与她携手同行于各街各坊。 其实前几日凌岁寒巡逻,虽然行动上还算尽职尽责,但颇有些混日子的心态,只要混到了万寿节,她也不可能再当什么铁鹰卫司戈。然则经过了樱桃小贩一事,她心态发生改变,莫说还有半个月时间,哪怕还有半天时间,只要是她见到的不公之事,便都与她有关。 她会与附近百姓搭话谈天,询问他们的近况,是否有被人欺凌。 这期间,谢缘觉也时不时会插话,且问得更细,从他们的日常生活问起,还问他们从前与现在生活的变化。 这是她们结伴巡逻的第三天,两人来到一家布匹铺,正巧碰到一名中年妇人将自己在家中所织的布料拿到店铺中出售,谢缘觉又与她谈了许久话。那妇人性子开朗,本就乐意与人聊天,直到听见谢缘觉询问自己最近生计如何,她脸上笑容瞬间凝固,叹了口气道:“最近不知是怎么回事,即使什么都不做,一双手腕子也疼得要命,织起布来比以前慢了许多,赚的钱也比以前少,没办法,勉勉强强过日子的吧。” 谢缘觉闻言沉吟道:“我能看看你的手腕吗?” 凌岁寒在旁道:“她是长安城最了不起的大夫,肯定能治好你的手。” 那妇人一呆,又惊又喜又忧:“可是我……我没有那么多银子……” “不必担忧,我只是先看一看而已。”谢缘觉借用了布匹铺的桌椅,与那妇人对坐桌边,让她把自己的双手平放在了桌上。 那妇人安静下来,不由转头看向凌岁寒身体右侧空荡荡的半截袖管,踌躇许久,欲言又止。 凌岁寒坦然道:“你是想问我的右臂?从前因为变故被砍断了。” 那妇人诧异道:“那你还可以当官的吗?” 凌岁寒道:“铁鹰卫与别的官署不同,无论男女,无论身体是否有缺,只要能力出众,便能任职。” “那凌娘子你一定很有本事……”那妇人露出艳羡的神色,茫然一阵,突然明朗地笑起来,“其实我这手治不好也没关系,连凌娘子你这样都能……我不过就是有些疼痛而已,不应该再叫苦的。” 凌岁寒没接她这句话。 倒是蓦地想起从前自己修练左手刀的情景,但凡有了大进步,召媱并不吝啬对她的夸赞,尤其是夸赞她的勇气与坚韧。而她性格之中本就天生带有一种自信甚至自负自傲,她自然完全赞同师君对她的评价。 原来这世上真正最有勇气,也最坚韧的,还得是民间最底层的老百姓们。 此时,谢缘觉已诊断完那妇人的手腕之疾,道:“你从前织布必是从早到晚,几乎不停不歇,太过劳累才会导致的疼痛。待会儿你随我去药铺买几味药,你将它们捣烂成汁,每日两次涂抹在手腕上,大概七八日,便可痊愈。” 那妇人道:“那诊金和药钱……” 谢缘觉道:“你方才的笑容很好看,便抵了诊金和药钱吧。” 谢缘觉说的是实话。 那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笑容,唯有市井之中的老百姓们才能拥有的蓬勃生命力。 须臾,一行三人便到了附近不远的药铺,买完药,那妇人对着她们连声道谢,只道谢缘觉是观音菩萨转世,随后告别,已至正午。她们就近找了家酒楼,然而用过饭以后,凌岁寒犹未起身,手握着空杯,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才低声开口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问得那么细呢?” “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谢缘觉淡淡道,“我出身大崇皇室,但对现如今的大崇朝廷与民间都丝毫不了解,这说不过的。” 凌岁寒道:“可你即便有所了解,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反而会让你更加痛苦。” 这种痛苦不仅仅是心底里的情绪,更是身体上的病痛。 谢缘觉道:“这两日你问了那么多百姓近日是否有受到恶人欺凌,其实也只能帮他们一时,帮不了他们一世,对吗?那你为何还要问呢?” 凌岁寒哑口无言。 “你知道我在幼时最喜欢我朋友什么吗?”谢缘觉遽然转移话题。 这让凌岁寒颇感糊涂:“你幼时?” “是啊,我幼时只有那么一个朋友。” “你不是说……你在童年时候体弱多病,几乎不能离开王府吗?如果那时你便能时常外出,多交几个朋友,或许你也不一定……不一定最喜欢她。” 谢缘觉摇头,毫无迟疑地摇头。 “无论我有多少个朋友,我最喜欢的一定还会是她。从前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的光明坦荡,她的勇敢无畏,其实也是我那时候勇气的来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会选择自己面对承担,永远不会逃避。”谢缘觉唇角渐渐浮现一抹微笑,“生命珍贵至极,所以我想要清醒地活着,我想要清醒地了解更多人间的真相。” 哪怕清醒的代价是痛苦。 凌岁寒闻言大震。 有一点,谢缘觉说得极对,凌岁寒的的确确是不喜欢逃避的性子,甚至可以说是厌恶逃避。不管前路布满多少荆棘,只要是她自己选择的路,纵然刺得她满身鲜血,她都不会停下,不会转弯。 ——偏偏如今面对舍迦之事,唯独如今面对舍迦之事,我居然选择了逃避。 ——我居然做了自己从前最厌恶的事。 而逃避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自己本是希望舍迦今后的人生能够平安喜乐,可若是双方之间这般不坦诚,互相隐瞒,到最后或许反而事与愿违。凌岁寒动了动唇,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我……” 可惜话未说完,忽听远处有人唤了她与谢缘觉一声。她侧首望去,只见常萍带着两个陌生男子从酒楼大门口走到她们的座位边,呼出一口气:“我找了你们许久,可算把你们找到了。” 凌岁寒奇道:“找我们?” “主要是找谢大夫。”她说着颇有几分忧虑回首看了看那两名陌生男子。 “这位便是谢缘觉谢大夫了吧?小人乃是贺相公府上的仆役,奉贺相公之命,请谢大夫上门一叙。”他们自称仆役,但身着绫罗锦绣,衣着打扮比普通百姓不知富贵多少,对谢缘觉的态度十分恭敬,“谢大夫请放心,是定山派的玄鸿道长向我们相公推荐了你的炼丹之术,我们相公才欲见你一面。” 谢缘觉了然。 这件事,望岱已与她详细谈过。 只是望岱等人知晓她的县主身份,又见她重返长安已近百日,却始终在民间市井居住,未回王府享福,猜测她应是更爱江湖的自由,不愿受所谓的荣华富贵的束缚。要她为圣人献药,岂不是让她自投樊笼? 是以谈完沈盏的计划,望岱又立刻道:“若你不愿意便罢了,不必为难,我们另想办法。” 出乎他的意料,谢缘觉听罢他所言,遂立刻应承下来。 这一来,协助定山派找到秦艽的下落,为山岚报仇雪恨,本就是她的责任。二来,此事对于她而言其实是一个天赐良机,能够入宫与圣人见面说话的天赐良机。倘若能够得到圣人赏识,她甚至可以借着他对长生的渴求,探听出当年凌禀忠谋反一案的全部真相。 今日终于见到贺延德派来的使者,谢缘觉当即跟随他们而去。凌岁寒想了一想,也与其同往,在贺府门外等待。 贺府附近有几家茶寮酒肆,凌岁寒无心落座其中,左手始终握着腰间刀柄,在大门口的空地来回踱步。本来按理而言,寻常百姓绝对不可以在宰相府邸四周徘徊,但守门的护卫见她似乎是自家主人请来的贵客的朋友,便不敢赶她离开。 一直等到傍晚日落,悠悠闭门鼓声在长安城中响起,凌岁寒这才看见谢缘觉从府中走出,立即迎了上去:“怎么样?” 谢缘觉道:“他不知从哪儿找来那么多患有不同疑难杂症的病人,要我治好他们的病。” 凌岁寒道:“对你来说,这应该不成问题?” 谢缘觉道:“他们患的病都不轻,一天之内绝不可能痊愈。我以银针刺激了他们的穴道,又给他们各自喂下一颗养心丸,他们的精神恢复许多,暂时止住病痛。贺延德只当是那丹药起了作用,便相信我有炼丹的本事。” “我就说,凭你的医术,就算假扮个下凡的神仙也是能让人相信的。”凌岁寒笑道,“快宵禁了,我们回去再接着谈。” “不,我今晚怕是不能回去了。”谢缘觉犹站在原地,对着凌岁寒缓缓摇首,“他已知晓诸天教教主极可能是曾经中原武林里杀人无数的毒王秦艽,不敢将她所炼的灵丹献给天子,找上我是迫于无奈。但他如今对江湖人士戒心深重,同样不能完全信任我,因此他要我这几日在他府邸内炼丹,所需要的药材必须由他派人去买。” 凌岁寒皱眉道:“所以你这几天必须一直待在贺府?” “你无须担心,玄鸿道长也在府中,有什么事他定会帮我,我也会请他给你们传消息。只不过……”谢缘觉顿了顿,犹豫半晌,缓缓地伸出手,握住凌岁寒那只滚烫的左手,“只不过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你想做什么事都不妨等一等,至少等我回来之后与你商量。” 凌岁寒明白她为何而忧虑,郑重地点点头:“等你回来之后,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凌岁寒已下定决心。 自己绝不可以再选择逃避。 第152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四) 谢缘觉进入贺府之事,很快为诸天教众人所知晓。 朱砂将手中茶碗狠狠一摔,碎裂的瓷片划过为她送茶的一名弟子的侧脸,顿时鲜血直流。在旁数人脸色微变,尤其是一名腕戴佛珠的年轻女子,脚步下意识往那弟子身旁迈去,理智又令她瞬间停住步伐。 秦艽斜坐在小榻上,神色比朱砂冷静得多,目光一扫,冷冷道:“阿芒,你带她下去,给她止止血吧。” “是。”那腕带佛珠的女子应了一声,扶着那弟子退下。 “师君啊,你就是好心,说什么只要她们不再找我们麻烦,我们不必节外生枝。可是你瞧瞧,现在那个谢缘觉给我们找了多大麻烦?”朱砂冷哼了一声,“要我说,我们就该先下手为强,提前把一切障碍都清除,之后的路便好走多了。” 秦艽看着她脸上气恼的表情,点了一下她额间红痣,唇角不由浮现笑意:“这是我的计划,是我想要做的事,你如此着急是为什么?” “师君的心愿,自然就是我的心愿。”朱砂半蹲在她身侧,挽住她的手臂,“只要还未到万寿节献药那一天,其实倒也不算晚,师君,让我现在去把她给解决了吧。” “之前我给凌岁寒下的毒,那谢缘觉居然真的解得了,看来她确实有几分能耐。”秦艽悠悠地道,“我可不想再救你一次。” 若是别人敢对朱砂说这种话,她绝对立即送对方下地狱,不会有丝毫犹豫。然而面对秦艽,她只能扁了扁嘴,气鼓鼓地道:“中原不是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我们对那个谢缘觉是不够了解。这倒无妨,师君,我待会儿就找抵玉问个清楚明白。” 秦艽道:“我不是和你说过,若无特殊情况,不要再轻易与抵玉见面。” 藏海楼不比定山派。倒不是说定山派实力不强,作为当今武林第一大派,定山高手众多,不容小觑,但定山弟子有一个大毛病,便是为人太过正义,而越是正直坦荡的君子越是容易被人欺骗。藏海楼中弟子凡事则以利为先,人只要抛开多余的感情,自然而然神思清明,头脑明澈,无往而不胜,那楼主沈盏又是个绝顶聪慧的人物,假若她们与抵玉见面次数太多,迟早会被沈盏察觉出端倪。 “但现在不正是特殊情况吗?师君,你放心啦。”只要是在秦艽的面前,朱砂永远乖乖巧巧,连声调都比平时软糯了许多,“我肯定会谨慎行事的。” 旋即她站起身,吩咐一旁弟子为她取来一只鸟笼。 笼里关着一只燕子。 藏海楼,夜深人静时分,明月高悬苍穹,数百只燕鹊已在一片苍松翠柏之间的巢窝安然入睡。 但凡是藏海楼弟子都知道,他们的总管抵玉生平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只对养鸟有几分兴趣,而她最喜爱的鸟,第一是燕子,第二是喜鹊。数年前,抵玉立下一桩大功劳,楼主为奖赏她,特地派人买了数百只燕子和喜鹊养*在她的小院,让她能够日日聆听燕鹊的婉转歌声。 所以,在她的小院里,即便再多几只鸟也绝不会引人注目。 抵玉才处理完楼中事务,回到小院卧房,点燃灯盏,才发现窗台边停着一只小燕,细细的腿上绑了一根红绳。她心神俱震,一股寒意爬上背脊,双手颤栗,甚至双腿都有几分发麻。 她又找上来了,她们又找上来了…… 这些年来抵玉最怕的就是这件事,但她逃避不得,呆立原地半晌,最终还是只能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小院,走出藏海楼,施展起轻身功夫,借着楼屋掩映避过街上巡逻的金羽卫官兵的耳目,约莫一刻钟过后,遂来到彻夜灯火通明的庆乐坊之中。 身处繁闹之地,四周皆是人山人海,反而不会惹人注意。 朱砂在庆乐坊中一家戏楼的雅间已等她许久,见她露面,开门见山问道:“谢缘觉这个名字,你一定知道,我要她的全部资料。” 这几年珂吉丹问抵玉要了不少武林门派或江湖高手的资料,别的倒罢了,但谢缘觉此人,抵玉与她有过接触,便无法将她看成几页冰冷的文字,狠不下心来做不利于她的事。 况且谢缘觉还是颜如舜的朋友,抵玉很明白,倘若因为自己泄密的缘故,而让朱砂对谢缘觉造成什么伤害,颜如舜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帮助自己寻找营救舒燕。这让抵玉更加为难,皱起眉头,久久未言。 朱砂很不耐烦地道:“你也打算不听话了吗?” 抵玉反问道:“我已经很久不曾与她联系了,她现在如何?” “哪有很久?明明上个月我才把她画的图转交给你,你这么着急干什么?你乖乖听话,只要教主的大事成功了第一步,到那时我或许可以考虑让你们见上一面。”朱砂说着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长长的指甲划过她的脖颈肌肤,指上染的蔻丹鲜红如血,“所以,你最好祈祷教主的计划能一切顺利。” 抵玉艰难地开口:“好……” 半个时辰过后,抵玉离开庆乐坊,返回藏海楼途中,心忖自己应该尽快将今夜之事告诉给谢缘觉等人,以及珂吉丹所言“教主的大事”不知究竟指的是什么,必须提前防备,以免伤害到楼主。还未等她详细思索出一个计策,她才跨入自己的小院,忽然眼前一花,两个身影倏地从她的头顶翻过,双双拦在她身前。 抵玉顿感不安:“阿晴阿雪?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吗?” “你不也没睡吗?”宁暮雪此时声音冷得像一块冰碴子,完全没有她以往对待玉总管的尊敬态度,“怎么样,庆乐坊好玩吗?” 抵玉大惊失色:“你们……你们跟踪我?” 宁初晴握紧双拳,看向她的目光有愤怒,有疑惑,更有深深的失望:“楼主对你那般好,你……你为什么要背叛她?为什么要背叛藏海楼!” 抵玉全身血液似在瞬间凝冰结霜,让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她恐惧了多年的事,终究还是如一把利剑坠落下来,贯穿她的身体。她张开口,仿佛想要解释什么,所有的话哽在喉咙里却根本发不出声来。 宁初晴刷的一下拔出长剑,锋锐的剑尖抵住她胸口:“你干嘛不说话!楼里的规矩你最清楚,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明明是威胁的语气,持剑人的眼角却渗出几滴晶莹的泪珠。 抵玉双膝弯曲,缓缓地跪了下来。 她跪在她们的面前,然而抬起头遥望的方向,则是无边夜色之中那座最高的主楼:“我没什么好说的……无论任何刑罚,都是我应该受的。” 审讯的活儿,宁初晴与宁暮雪从未干过,也确实干不来这活儿。是以宁暮雪擦擦眼泪,转身去寻了余磬,由余婆婆处理此事。 自始至终,沈盏不曾出面。 待到次日天明,余磬将审问结果整理成文字,前往中心主楼,给楼主呈上。沈盏一夜未睡,眼角不免有些发青,但神色如常,平静得令人感觉到可怖。余磬见状叹口气,先给旁边桌上香炉点燃一支安神香,随即走到她身边,慈爱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疼惜: “少主聪慧,果然非常人可比,借定山派与谢缘觉的关系,让谢缘觉同意进入贺府炼制丹药,便轻而易举将诸天教圣女引出。但我有一事不解,昨晚少主为什么不让阿晴和阿雪将珂吉丹擒住呢?凭她们的武功,对付珂吉丹,完全可以一招制敌,不必惧怕她的毒。” “南逻与大崇毕竟隔了太远,路途遥遥,诸天教的秘密,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调查清楚。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秦艽一个中原人,仅用数年时间,竟能在异国他乡做出这般事业,掌握诸天教权柄,绝对离不开教中圣女的帮助。珂吉丹对她的师君倒是极为尊敬,可偏偏她好像不知道她的师君还有两个师妹。”沈盏笑道,“现在她知道了谢缘觉的来历,秦艽也会知道,婆婆不想看看好戏吗?” “还是少主想得深。”余磬了然地点点头,稍一犹豫,很快转移了话题,“珂吉丹还有些用处,所以少主留着她的命。那抵玉呢?留下她,已不会再有什么好戏看,少主打算如何处置她?” 一听到这个名字,沈盏又陷入沉默,良久不发一言。 “少主!”余磬恨恨地道,“甭管她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你对她还不够好吗!哪怕她有一点点的感恩,她早就应该说实话,难道这世上还有我们藏海楼对付不了的敌人?她能有什么好怕的?既然她对你毫无感情,对藏海楼毫无感情,你也不可以对她心软!” 沈盏唇角终于扯出一抹似乎蕴了万种情绪的复杂笑意,伸手揉揉自己的眉心,继而拉开旁边梨花木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余磬:“瓶里的药丸,你给她送去服下吧。” 余磬这才松了口气,颔首道:“我们确实不能当众杀她,不然若是让江湖群豪知晓堂堂藏海楼总管居然是……那我们藏海楼的面子就丢大了,让她服毒而死,算是便宜她了。” 沈盏不置可否,骤然又下了个让余磬不明白的命令:“你让阿晴和阿雪去昙华馆把尹若游请来。” 第153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五) 藏海楼,地牢。 抵玉犹跪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 但往日负责看守大牢的守卫们都已被楼主的手令调走,是以除余磬和宁初晴、宁暮雪以外,如今并没有别的藏海楼弟子知晓抵玉所犯之事。余磬拿钥匙打开牢门,将瓷瓶里的药丸倒出来递给了她。 “这是楼主最后赐给你的。” 抵玉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脸上瞬间露出慌乱之色,并未伸手去接那枚药丸。 余磬冷笑道:“你昨晚不是还说,是你对不起楼主,无论受什么责罚都心甘情愿吗?敢情你还是怕死的。” “不、不是……” 抵玉不怕死。 她也认为自己该死。 她怕的是,珂吉丹一旦知晓自己的死讯,舒燕对于诸天教而言便成了没用的废物,恐怕不会再有活命的机会。 “婆婆我求求你,我能不能见楼主一面?” “你求我也没用。不是我阻拦楼主见你,是楼主她不想见你,你明白吗?”余磬冷冷道,“在藏海楼,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楼主的决定。” 抵玉全身力气似被抽走,双膝还跪在地上,身躯佝偻着软下来。 是啊,从真相暴露的那一刻起,自己已不再有任何选择,若还纠缠不休,反而会让楼主更厌恶自己——这同样是让抵玉惧怕的事。 好在为了藏海楼在江湖中的威信,楼主必不可能将自己的事对外公布。珂吉丹不会那么快知道自己的死讯,希望在此期间,颜如舜能够言而有信,完成之前对自己的承诺,找到阿燕的下落,将她救出。想到此,抵玉终于接过余磬手里的那枚药丸,一咬牙,仰头服下。 她的头很快感觉到晕眩,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不一会儿,人便没了意识,倒在地上。 余磬转身,出了地牢,又向中心主楼走去。 而这时,尹若游与颜如舜已坐上藏海楼的马车,来到楼中院里一方池塘边的小亭里。 “你应该还记得,谢缘觉答应过我,今后若我藏海楼有需要,要尽心尽力为我藏海楼医治两次病人。” 见到尹若游以后,沈盏懒得多说无用的废话,直接引入正题。 尹若游奇道:“你们楼里有人病了?那你找我干什么?” 沈盏道:“她有她的本事,你也有你的绝技。只要今日你替我为一人完成易容,便算还了谢缘觉的一份债,她今后只需要再替我医治一次病人。” 尹若游道:“她答应你的事,凭什么我替她还债?” 沈盏闭上眼睛,又缓缓揉起自己的眉心,似乎十分疲倦的模样:“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是她很好的朋友。” 尹若游笑了一笑,在听见沈盏这句话以后,她的笑容难得柔和:“你说得对,何况……她之所以欠你的债,也是为了帮我找到七苦散解药的下落。好,你要我给谁易容?” 沈盏道:“待会儿会有人带你前去。” 尹若游点点头,刚与颜如舜站起身,沈盏倏然睁开双眸,稍一迟疑,又将她们叫住。 “抵玉是不是在让你找一个人?”她看着颜如舜问。 颜如舜闻言微惊,随即一扬眉:“我就说,这事迟早瞒不过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盏不答反问:“那个人的下落,你已查到了吗?” 颜如舜也忽笑了起来,明亮得让沈盏感觉到刺眼,且语气里还带有几分揶揄:“原来天下第一情报消息楼,还有向我询问消息的一天。” 然而沈盏神色仍是平静里藏着冷傲:“这世上没有藏海楼查不到的事,只看我想不想查。” 颜如舜道:“你不想查?” 沈盏唇角边勾出一抹冷笑:“她正是因为她才骗我十二年,为什么我还要帮她查她的下落?” 颜如舜笑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问呢?怎么,打算杀人灭口?” “因为在今日之前,她还是我藏海楼的人。但今日以后,她与我藏海楼再无关系。”沈盏保持冷漠,“你与她之间的交易,也从此与我、与藏海楼没有关系。” 话落,她不愿再与她们交谈,挥手命宁初晴送走她们二人。轻风吹落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儿,在空中飘飘摇摇,逐渐落下地,落入池塘流水,落到沈盏的怀中。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余磬也踏着地上的几片残花,一步步来到沈盏的身边,先向她行了一礼。 “少主,若你已经下定决心,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你的决定。但属下仍有不同意见要保留,抵玉别的能力与少主你相比,那是云泥之别,但她记忆力确实奇佳,全江湖也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这些年她所接触到各种资料,恐怕全都藏在了她的脑子里,少主实在不忍杀她,至少也得把她关起来,不应放她离开。” “她曾和我说,我有很多年没让她唱过歌了。算算时间,是八年。”对余磬的建议,沈盏不说是否,反而提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余磬道:“八年前,正是楼主过世的那年。” 按照服丧守孝的规矩,沈盏在那二十七个月之内确实不能再欣赏歌舞。 沈盏道:“但是连她自己都忘了,我虽没让她唱,她却在私下里主动悄悄给我唱过几次。” 余磬疑惑道:“是楼主离世不久后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江湖里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都盯着藏海楼,盯着我,我几乎夜夜睡不着觉。但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失眠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是永远都游刃有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也会发愁会焦虑。而那时候,她在我屋里伺候,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如何看出我是在装睡。”沈盏回忆此处,倏然笑了一声,“多可笑,她明明要比我小几岁,却像是哄孩子一般在我床榻边唱了几首催眠的歌谣。多可笑,而我居然真的在她的歌声里渐渐睡着了。” 最初,沈盏将舒燕带回藏海楼,的确是为了她的嗓子。 仅仅是为了她的嗓子。 她在她眼里,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会唱歌的工具。 直到沈韶烟的骤然离世改变一切,在那二十七个月的漫长冬季里,沈盏看见无数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也看见身旁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手把手教她识字,教她读书,教她文韬武略,甚至在后来让她坐上藏海楼总管的位置。可她发现她眼中仍常常透着一缕忧愁,仿佛很不快乐,她只当是她童年经历过的贫贱对她造成的影响太大,索性改了她的名字,为她取了一个新名“抵玉”。 古书有言:“南越以孔雀珥门户,昆山之旁以玉璞抵乌鹊。”本义是谓有珍贵之物而不知爱重。 但是谁说玉璞一定比乌鹊珍贵呢? 在沈盏看来,这世上有一个人比任何玉石珠宝都要珍贵。 可惜,原来那个人并不这么看她。 “少主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余磬也是第一次知道八年前沈盏的处境远比她所了解的更艰难,不由叹口气道,“可事实证明,她这般做,只是为了取得少主你的信任,她才有机会窃取本楼更多机密。” “其他都是假的,忠诚是假的,感情是假的,但她的歌声……至少还是真的。藏海楼是做生意的地方,从来都讲究交易公平,她让我在那段日子睡了一个好觉,足够我如今饶她一命。” 又一阵悠悠长风吹来。 沈盏感觉比之前更冷了许多。 苍穹日光渐退,昏暗厚重的夜色不知不觉沉沉地压了下来,压着远处的天,压着四周两旁的高山。抵玉再次睁开眼睛,恢复意识,只见眼前一片朦朦胧胧,还当自己是入了地府,可是地府里为什么会有颜如舜和尹若游的存在呢? 抵玉一怔,终于察觉到不对:“我……我没死?这是什么地方?” “你吃的又不是毒药,当然没死。”尹若游正坐在一旁烤火,通红的火堆在黑夜里是如此耀眼。 抵玉更加糊涂:“我……我怎么会……” “是沈盏让我们带你出来的,这里是长安城郊。”颜如舜从怀中拿出一面镜子,递到了她手中。 铜镜照着抵玉的脸。 一张抵玉根本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脸。 她大惊之下,迅速抬目望向尹若游。 “沈盏还说,从今以后,你与藏海楼再无瓜葛,她会对外宣告,藏海楼的总管抵玉最近在外出替她办一件极机密的大事,短时间内不会回长安。所以,你不仅得改变容貌,还得换个名字,至于你想叫什么名字,由你自己来定。”尹若游转述沈盏之言,“你想去哪里,也都随你的意。但最好是远离长安城,且绝对不能在世人面前暴露你原来的身份,不然她必派人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武林中会易容之术的人不在少数,但唯有尹若游的易容能做到毫无破绽,不会被任何人看出真假。因此缘故,沈盏才会请尹若游帮这个忙。 抵玉听得呆了,久久无言,无人知她心底所想。 颜如舜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是我们要告诉你。你要我找的人,我已找到了。” 抵玉仍是没说话,眉心一跳,而胸腔里的那颗心甚至跳到嗓子眼。 “不,不算我找到的。”颜如舜又一笑,伸手指向身旁的尹若游,“多亏她发现线索,推测出真相。”旋即便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全部说了个清楚明白,最后问道,“你要去定山派找她吗?” 从昨到今,短短一天时间,抵玉经历了大悲与大喜,反而愈发地迷茫。 “既然你现在不想说话,那你便一个人待会儿吧。”颜如舜说着站起身,遂与尹若游离开此处。 独留下抵玉一人,以及那堆燃烧的柴火。 或许还有无尽的荒凉。 定山派,定山派,阿燕居然如今在定山派……抵玉在心中将三个字默念了几遍,唇角渐渐浮现一点微笑。定山派中的弟子几乎人人都是正直坦荡的侠义君子,又不乏武艺卓绝的高手,有他们的保护,珂吉丹从此不可能再伤害得了阿燕。原来上天终究还是存有悲悯之心的,阿燕受自己的连累,受这么多年的苦,终于得以拨云见日,远离魔窟。 自己怎么可能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呢? 何况以自己的身份,若贸然前往定山与她相认,引起其他定山弟子的怀疑,一旦引起风波,岂不是又违背了楼主的命令。 抵玉前思后想,定山派是肯定去不得。 藏海楼更回不了。 她独立苍茫之中,遥望无边的黑暗,嘴唇翕动,细若蚊蝇的声音不自觉从她唇间泄出: ——“这天地之大,何处是我的容身之地?” 楼主为什么要放过我呢?楼主凭什么放过我呢?我犯下这么多的错误,本来就不该再存在于这天地之间。此念一起,愣了半晌的抵玉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锋刃出鞘,寒光一闪。 这本是她的防身兵刃。 此时此刻,她握住刀柄,反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闭上双目,右手才动,遽然只听“咚”的一声,她手腕一阵剧痛,一枚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石头打中她的右手腕子,迫使她手中匕首落地。 刹那间,颜如舜已飞身掠到她的面前,捡起草地里的匕首,在手心转了一转:“你干什么?” 抵玉道:“你们没走?” 颜如舜笑道:“我刚才也没说我们要走啊。” “那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抵玉垂首道,“多谢你们帮我找到舒燕,我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从今以后没必要再见面,你们更没必要管我做什么事。” “那是自然,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跟在你身边,你若下定决心要自杀,我们是绝对阻止不了的。”颜如舜语气随意,笑容不拘,好像并不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唯有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几分温和,“但我想要提醒你一句,你曾经说过沈盏是你永远的主人,那她的命令,你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违背。她既然选择放你生路,放你自由,你却立即要死,这不是更加对不起她了吗?” 抵玉皱起眉头,再一次愣住。 “你刚才说话的声音太低,我听不太真切。大概是听见你说,这天地之大,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对吗?”尹若游这时也缓步走过来,盈盈而笑,“其实我从前倒有过和你差不多的想法。这天地之大,无一处角落不是肮脏的,充满污秽的,而如此丑陋的人间,也不应该是我待的地方。直到我真正走出醉花楼,我才发现……原来曾经的我完全想错了,这天地之大,到处都有不一样的风景。” 稍稍一顿,她盯着抵玉的眼睛道: “你还根本没走,你怎么就知道这天地间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呢?你见过真正的天地,真正的人间吗?在藏海楼接触的不过是一堆文字而已。至少,你要先真正走一走吧。” 抵玉的眼珠动了动,脸上表情终于有了一点起伏。 “言尽于此,你接下来如何选择,我们不会再过问,告辞。”这回尹若游是真的准备离开,说完侧首看了颜如舜一眼。 颜如舜点点头,把那把匕首还给抵玉,随尹若游返身而去。 夜色茫茫,她们行走在漂浮的夜雾之中,果然不再回头看抵玉的状况。颜如舜一双眼眸借着明月的微光,反而打量起身旁尹若游的面容,半晌笑道:“你方才那番话,说得真不错。” “我不是为她。”尹若游道,“我是为你。” 颜如舜登时停下脚步:“为我?” “你知道的,我向来自私,她死不死,与我无关。”尹若游也驻足在颜如舜面前,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在月下愈发明亮,她说话的声音也愈发柔和,“可我看得出……你又在自责,又在愧疚,是吗?你在自责愧疚你为什么不早些查到舒燕的下落,或许她们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颜如舜呆了呆,随即扬唇一笑:“如今我心里想什么,是不是越来越瞒不过你了?” 尹若游挑眉道:“那我现在心里还在想什么,你猜得到吗?” 颜如舜笑道:“我可没你聪明,给个提示?” 尹若游道:“我想回去之后和她谈一谈。” 尹若游并未指名道姓。 但颜如舜明白,这个“她”指的必是凌岁寒。 第154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一) 昙华馆内,明月当空。 坐在院中石桌旁,颜如舜为凌岁寒讲述了今日的所见所闻,凌岁寒听得心生感慨,正若有所思之际,颜如舜又忽然发出一句感叹:“这事倒也让我们想通一个道理。” 凌岁寒道:“什么?” 尹若游接道:“人与人之间相交,还是要坦诚一些,才能避免误会。” 凌岁寒赞同地颔首。 颜如舜道:“那我们今晚谈谈吧?” “干嘛?”凌岁寒歪头,“你们是觉得之前我和你们的相处不够坦诚吗?” 颜如舜笑道:“也不是,大多时候你为人行事比任何人都要坦荡磊落。是我们,有些时候我们明明已经感觉到你身上有不少奇怪的谜团,却只是暗中观察,没有与你开诚布公地交谈。” 凌岁寒隐隐约约猜到她们的问题,反问道:“比如?” 尹若游道:“比如你最近和舍迦相处好像有些怪,我们想要知道原因。” 倘若她直接询问凌岁寒的真实身份,凌岁寒已打算如实相告,偏偏她先提起舍迦,原本坦然自若的凌岁寒顿时凝固了表情,话锋一转道:“其实我感觉你们最近相处也挺怪的。” 万万没料到她能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干咳一声:“哪里怪?” 凌岁寒仔细想了一想,还将手肘放在石桌上,左手支着下巴沉思:“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好像比之前更多了。” 尹若游笑道:“就这一点吗?” “当然不止,只不过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用言语形容不出。”凌岁寒神色里充满困惑,“总之就是我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你们现在相处,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颜如舜两根手指不自觉地轻点石桌:“舍迦也这么觉得吗?” 凌岁寒道:“我没问过她。” 其实颜尹二人早已商量过,关于她们自己的私事,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宣扬;但若是凌岁寒或谢缘觉有所察觉,问起她们,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们也用不着藏着掖着。 现在,到了该说实话的时候,但尹若游张开口,又看颜如舜一眼,纠结半晌,脸上罕见地染了几分薄红,竟不知从何说起。 凌岁寒见状奇道:“你们还真有秘密瞒着我啊?” “你的感觉没有错。”颜如舜沉默少顷,自始至终没与尹若游的目光接触,却忽然握住一旁尹若游的手,又放在了石桌上,郑重道,“我与阿螣已定了终身。” 尹若游完全没想到颜如舜会先于自己主动将此事讲出来,心底欢喜迅速蔓延,将她的手回握得更紧,随即对着凌岁寒点点头,也道了一声:“是。” 凌岁寒撑着下巴的手一歪,身体不由往前倾了一下,才又迅速恢复端正坐姿,愕然道:“这句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尹若游笑道:“你想的是什么意思呢?” 骤然间凌岁寒回忆起颜如舜似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八年前帮助过颜如舜的冷红与荀青便正是一对夫妻。原来这世上女女定情,以夫妻相处,还真确有其事。凌岁寒很快想通,甭管女人男人都是人,人和人之间会相爱,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 豁然开朗的凌岁寒脑海中竟倏地冒出一个人的身影,一张她万分熟悉的脸。她的心突突直跳,比适才更震惊了百倍。 那么,那晚自己不由自主冒犯了舍迦,是因为……是因为…… 尹若游见她脸色变了又变,蹙眉道:“你很厌恶这事吗?” “不、不是……当然不是。”凌岁寒生怕她们误会,登时回过神来,连忙摇摇头,“这是好事,我应该恭喜你们的。” 说完,她目光落在颜如舜与尹若游身上,打量片刻,越发感觉她们确实很配。 可是自己与舍迦……凌岁寒低下头,唇角扯出一抹苦笑,自己欠了舍迦那么多,还有什么资格去爱她呢…… 颜如舜笑道:“你这个表情,可不太像是恭喜我们的样子。” “我是想起了别的事,与你们无关。”凌岁寒暂时将脑海中的谢缘觉抛开,诚挚道,“你们别疑心,这是你们的私事,既不伤天,又不害理,更没妨碍到任何人,我干嘛要厌恶?何况,你们本来就很相配。” 尹若游微笑道:“今晚你说的话,我们都是信的。” 凌岁寒道:“难道从前我说的话,你们便不信吗?” 颜如舜道:“大部分相信,偶尔有几句话确实不太信,所以我们今晚才想要和你谈谈,希望今晚我们互相之间都不要再有所隐瞒。还是先回到刚才的问题吧,你和舍迦最近相处又为何会如此奇怪呢?” “因为……”凌岁寒轻叹出一口气,“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哦?”颜如舜问,“你是谁?” “你们大概也猜到了?你们之前不是与我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来想去,除非你们是有猜到我的身份,那些话才能解释得通。”凌岁寒正色道,“其实我本来是打算等舍迦回来以后,再和你们一起说的。我是姓凌,但本名凌澄,便是谢缘觉口中的凌澄。” 尹若游见她说得这般干脆,丝毫也不迟疑,反而感觉到讶异:“你为什么突然……” “她说她喜欢我的坦荡,我的勇敢,可现在的我……”凌岁寒仍低着声音说话,不知是回答尹若游的问题,还是在自言自语,稍一顿,又不自觉地望向天穹那一轮皎皎明月,“我以前明明最讨厌逃避,那是极懦弱的人才会有的行为,我偏偏当了这么长时间可耻的懦夫……但如今我既已明白过来,我便绝不能再逃避,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应该直面它,承担它。” 她此刻的语气平静又坚定。 颜如舜与尹若游听罢都不由静了会儿,继而颜如舜才在风吹木叶的飒飒声中站起身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那在舍迦还没回来之前,你不如先与我们说,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万寿节那天,左盼山答应带我入宫,为谢泰祝寿献礼。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不想错过。”既然决定坦诚,凌岁寒索性一股脑把所有的事都说了个清楚明白,“我唯一怕的是连累到你们,不过好在定山派的望岱等人也已经晓得我是谁,我原本的计划是想请他们帮忙,提前用个什么借口把你们叫出长安城,那么就算官兵要逮捕你们,也得找你们一段时间。等你们听闻了此事消息,你们也有足够的时间乔装易容。只要能远离长安,天高海阔,朝廷也奈何你们不得。” “好计策!”颜如舜似乎很是赞赏,随即眉梢一挑,“那你觉得我们是会丢下朋友不管的那种人?” 凌岁寒道:“阿鼻刀法所向披靡,我不一定逃不出去。只要我能出宫出城,我便会去找你们。” 颜如舜道:“你的第一句话如果让舍迦听见了,你猜她会说什么?” “那些官兵是无辜的,我明白。阿母临死之前告诉我,无论面临什么处境,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凌岁寒永远记得母亲的遗言,永远不会违背母亲的遗言,“我只杀谢泰。至于那些官兵,是我对不住他们,只能让他们受点伤,但我绝不会取他们性命。” “一旦你被阿鼻刀控制,杀不杀人还能由得了你吗?” “我只对谢泰有恨,对那些官兵又没有恨。” “那左盼山呢?你对左盼山有恨吗?”若有所思许久的尹若游突然开口,“上回左盼山来找你,你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可惜你太容易七情上脸,藏不住对他人的讨厌。你和他有什么过节?” “他也是我的仇人。”凌岁寒简略讲了一遍当年往事。 颜如舜皱眉道:“你认出了他,那他认出你了吗?” 凌岁寒道:“他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但我那时还小,这十年过去,相貌已经与当年大不相同,莫说是他,连舍迦也有那么久没认出我。” 颜如舜道:“舍迦并不知晓凌澄断臂之事,但左盼山知道。” 凌岁寒道:“天下断臂的人,不止凌澄一个,不止我一个。他若已经猜出是我,那为什么不赶快将此事禀告给朝廷,邀功请赏,还要这般讨好拉拢我?” “是啊……”尹若游悠悠地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般讨好拉拢你?” 凌岁寒道:“你觉得这其中有阴谋?” 尹若游道:“如果我说是,你依然要在那天进宫,依然要杀谢泰报仇吗?” 凌岁寒抿了抿唇,随后重重地点头。 “你的怀疑大多数时候不会有错,我相信你的推测。但纵然是真有阴谋,只要能够进宫,这就是一个机会,我不可以放过的机会。” 她爱重她的朋友,珍惜她的朋友。 但她更爱她的父亲和母亲。 “你们会怪我太固执吗?”她又问。 “不会。”尹若游道,“什么是仇*恨,我明白。” 颜如舜当然同样明白,她收起神情中的忧虑,向凌岁寒扬起一个笑容:“好,那就等舍迦回来之后,我们再一同商量商量吧。” 这会儿,夜已太深,她们各自回房睡下。 关上门窗,隔绝月光,屋中一片漆黑,凌岁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强迫自己睡着。 又一次凌岁寒做了那个梦。 那个母亲自刎在她面前的噩梦。 她大叫一声“阿母”,从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愣了会儿,转头推开窗户,暗灰色的天穹已泛起一抹鱼肚白。原来快天亮了,她穿衣起身,盥漱一番,在院里练了两刻时间的刀,旋即到饭厅用过朝食,与颜如舜、尹若游说了声傍晚见,仍然带着她的刀,出门巡逻。 左盼山确实对她的态度确实极好,不曾给她定规矩任务,任由她在何处巡逻皆可。 她在街上走了一阵,竟是不知不觉间来到新福坊内的贺相公府邸,远远望见贺府门口附近围了些百姓。这些人并不敢离贺府太近,但强烈的好奇心让他们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前方一名正在大声嚷嚷说话的布衣男子。 “谢缘觉!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当初害死尹娘子的人竟然是你,你这样的狗屁医术,还配当什么大夫?你以为你毁尸灭迹,就没人查得出这件事了吗?” 凌岁寒眉头一皱,展开轻功,刹那间来到人群之中,双眸一凝,看清那男子的相貌。 ——吴昌? 尚知仁不是早都已经死了,这人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第155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二) 吴昌吵吵嚷嚷,不一会儿众人便听了出来,他口中的“尹娘子”应当是指长安第一舞姬尹若游。 除了二月百花宴后不久,尹若游莫名其妙消失,这么长时间也没一点消息,成为长安城中一桩奇闻。不少视她为解语花的达官显贵离不开她,派手下到处打探她的下落。凌岁寒当然知道她还活着,并且活得比从前更好,但那些不了解此事的人窃窃私语起来,竟开始思考吴昌此言的真假。 须臾后,贺府里走出一人,将吴昌带了进去,旋即又命护卫将四周围观百姓赶走。 凌岁寒盯着吴昌背影,眉目间染上几分冰雪一般的冷色,握着腰间刀柄,稍一迟疑,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她有些搞不清吴昌针对的究竟是谢缘觉还是尹若游,遂决定先找颜尹二人商量对策。 颜如舜与尹若游并不在昙华馆。 之前谢缘觉提过建议,既然永宁郡主谢丽徽确实在与魏赫交往,“半龙骨”究竟被魏恭恩收藏在何处,倒可以拜托这位郡主打听打听。其实唐依萝与谢丽徽关系甚好,但她们不想再麻烦定山弟子,于是由颜如舜亲自出面,私下里以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戏法吸引了谢丽徽的注意,终于渐渐拉近与谢丽徽的关系。 尹若游不能当众露面,因此无论颜如舜与谢丽徽在哪里玩耍,她便戴着帷帽面纱,在附近的茶楼酒肆等待接应。 今早凌岁寒听她们说起谢丽徽出游的地点,遂直接寻了过去,在一家茶寮与尹若游会面。果不其然,听凌岁寒说完此事,尹若游略略思索少顷,很快猜出端倪:“他没一点证据,只凭嘴上几句话,哪怕到衙门报官,官府连我的生死都不能确定,又怎么可能真把舍迦抓起来?但我是真的失踪了,这样的传闻,对舍迦的名声必定有损。” “他和舍迦无冤无仇的,干嘛要这么做?”凌岁寒仍想不通。 尹若游笑道:“他从前也和我无冤无仇,只是为了钱,被尚知仁收买。” “可尚知仁已经死了,他是又被其他人收买?”凌岁寒恍然大悟,“是诸天教?不错,舍迦名声一旦受损,恐怕贺延德也不敢再拿她炼制的丹药献给谢泰了。但诸天教怎么会知道吴昌这个人?” 尹若游道:“你忘了,前天夜里朱砂才与抵玉见过面。” 凌岁寒道:“是抵玉把我们的资料都说给了朱砂?” “长安城中很多人知晓,这些年吴昌一直为醉花楼的姐妹诊脉治病,所以在很多人看来,我与吴昌的关系应该是极好的。收买他,让他来散播这个谣言,倒是个不错的计策,可惜——”尹若游唇角一弯,冷意藏在她嫣然生春的笑容里,“我并没有死,只要我当众露个面,这种谣言,不攻自破。” “那不行!他们一旦知道了你的下落,你不是就……”凌岁寒不愿舍迦名誉受损,也不愿阿螣再被束缚。 尹若游神色自若道:“我的卖身契在尚知仁手里,尚知仁已死,我不属于任何人,谁都没资格要我回醉花楼。” 凌岁寒冷声道:“道理虽是如此,但那些横行霸道的权豪势要怎么可能讲道理?” 尹若游依然微微笑笑,低首瞧了一眼放在桌边的黑纱帷帽:“我也不想一直戴着它。” 凌岁寒一愣,听懂她话中之意,立刻点点头:“好!谁想找你麻烦,先问过我的刀!” 两人在雅间商议片刻,忽听房门“砰砰砰”被敲了三下,凌岁寒起身前去开门,只见门外颜如舜与一对双生少女竟站在一起,甚感惊奇:“你们怎么……” “我刚和谢丽徽分别,路上遇到她们找我,我就顺便把她们带来见你们了。”颜如舜道,“吴昌的事,我已听她们说过。” 凌岁寒道:“我还以为你要在谢丽徽那儿待上很久。” 颜如舜道:“过会儿午后,谢丽徽又与魏赫有约,我只教了她一个戏法,便与她告别。” 凌岁寒道:“半龙骨的事儿,你还没与她说吗?” 颜如舜道:“我才刚刚与她结交,便直接求她帮忙,只怕她心里会不高兴,还是再等等吧。” 反正藏海楼什么事都查得到,她们说话也就不避着宁氏姊妹。 宁初晴感觉被无视,颇为不悦,皱眉道:“喂,今儿吴昌闹了这么一场,你们都不关心谢缘觉吗?” “她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关心,却轮不到你们来关心。”尹若游微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宁初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你说说呀?” 尹若游没与她们说,而是转头对着颜如舜说出自己的想法。 听罢,根本不等颜如舜言语,宁暮雪再次插话:“你果然还算聪明,但果然也比不上我们楼主。” “沈盏聪明,又不是你们聪明。”凌岁寒实在厌恶她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况且,真正有本事的人,做事应该靠自己。只知道利用他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再聪明,也算不得真正的强者。” 她话中骂上沈盏,这可瞬间惹毛宁初晴与宁暮雪。 “哼,照你们这么说,全江湖有几个人没有利用过楼主的智慧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包括你们!” “所以,说难听点,我们是在互相利用;说好听的,我们依然是合作。总之,谁也别贬低谁,谁也别看不起谁。其实上次,我们合作得不就很愉快吗?”颜如舜一笑如清风,化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听你们的意思,沈楼主还有更好的法子?” “见招拆招终究是落了下乘,还不如将计就计,一举反击。” 那边厢,贺相公府邸,贺延德已派人仔细盘问了吴昌所说之事。 据吴昌所言,早在百花宴之前,尹若游已生了一场怪病,每日头昏脑涨,极为痛苦,因此告诉梁妈妈要外出到道观休养几日。他为尹若游把了几次脉,都想不出根治的方法,没奈何,尹若游只得另寻别的大夫,忽有一天,她告诉他,她找到一位名叫“谢缘觉”的神医,医术高明,只用一贴药便治好她的病症。他本来为尹若游高兴,哪知才隔一天,尹若游便突然失踪,再寻不到她的踪迹。 他猜测此事大概与谢缘觉脱不了干系,私下里调查许久,终于查到谢缘觉给尹若游开的药方,每一味药都用得极狠极猛,起初自然使尹娘子精神百倍,却也必定会损害尹娘子的五脏六腑。 “那么,那位吴大夫是认为,谢缘觉用药过猛,将尹若游害死,怕被人发现,才毁尸灭迹?”玄鸿听闻此事,当下求见贺延德,指出疑点,“这不过是他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他若是真心想要调查真相,为何不选择报官,而是在相公府邸门口大声喧哗呢?” “这自然说明,他知道谢缘觉在我府中。”尽管贺延德读书不多,不学无术,但官场上勾心斗角的手段他太懂得太多,不会轻易受人欺骗,“同为医者,谢缘觉得我赏识,那吴昌的医馆则据说生意寥落,他会心生嫉妒,倒也属正常。本官不会因为他几句话,便怀疑谢缘觉的医术。只不过,这件事关键还在于尹若游。” 这倒轮到玄鸿不明白了。 “尹若游不是寻常女子,其舞技确实称得上倾国倾城,连圣人都有听闻。本来,圣人早有意欣赏她的水云舞,只是以圣人之尊,不可能随意出宫前往醉花楼那种地方,便打算寻个机会召她进宫,哪想到……她失踪的这两个月,连圣人都在打听她的消息,因此今日吴昌所说之事很快便会传到圣人的耳里。即使我相信谢缘觉的医术,但圣人若是有所怀疑,定会怪罪到我的头上。” 相比之下,贺延德宁愿随便拿一颗药丸糊弄天子,也不敢把谢缘觉所炼之丹献给他。 “除非,若能有人查到尹若游的下落,证明她还活着。” 定山派众人当然知晓尹若游的下落,但他们绝不可能说明真相。玄鸿皱了皱眉,沉吟道:“相公所言极是,唯有一点,贫道倒有不同意见。若仅仅是吴昌个人心生嫉妒,而无利益驱使,他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相公府邸门前胡言乱语。” 贺延德觑他一眼:“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们这些江湖人的恩恩怨怨,我不管。万寿节将至,无论是谁,都莫要在京城给我惹出乱子来。” 换言之,他仍是不会告诉他关于诸天教的情况。 贺延德亲眼见过阿芒的药丹有多么神奇。哪怕是毒,不能献给圣人,为什么自己不能利用她们做些别的事?他心下蠢蠢欲动,忽见一名亲信快步走至书房门口,向他拜见。 他命仆役将玄鸿请走,随即向那亲信问道:“又有何事?” “回相公的话,刚刚相公府邸门前又发生一场吵闹。乃是铁鹰卫的凌岁寒与一个戴着帷帽的华裳女子,同行来到新福坊内,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那华裳女子越走越慢,忽停下脚步,与凌岁寒拉拉扯扯,似起了争执。她们究竟因何而争吵,恕属下没能听清,只听到凌岁寒突然高声吼了一句;‘她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怎么能不帮她?’那华裳女子也大声与她对吼:‘我也是你们的朋友,难道便可以牺牲我?’说完,一下子便从人群中跑了个没影儿。” “那个凌岁寒呢?” “她追上去,同样很快不见踪影。” 第156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三) 尹若游是坐在马车里,被诸天教弟子带进了一座秘密小楼。 先前她与凌岁寒在贺府大门前的争吵,在长安城街坊中的你追我逃,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这其中自然包括始终密切注意她们动向的诸天教弟子。 尹若游的武功远远不如凌岁寒,眼看着她就要被凌岁寒抓住,一旦她头上的黑纱帷帽被凌岁寒取下,当众露出她那张令人一见难忘的脸,吴昌对谢缘觉的诬陷便起不了任何作用。朱砂当机立断,命令手下藏在暗处以毒烟暂时阻了一阻凌岁寒的脚步,随后出面与尹若游交涉。 “若想不被她抓住,你得有个藏身的地方,要跟我们走吗?” 尹若游犹豫一瞬,同意跟随他们而去。 哪知回去以后,当朱砂将这件事禀告给了秦艽,秦艽脸色蓦地一变:“你又自作主张!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提前与我说?” “那不是就晚了吗?听她们吵架的意思,凌岁寒应是要带着尹若游去贺府证明她还活着,我们怎么能让她的目的达成?师君,你怎么生气了?” 秦艽见她一脸无辜表情,心生无奈:“我不是生气,你不认为她们的举动太刻意了一些?” “师君是怀疑她们故意演戏给我们看?可那尹若游不过是易容术较为高明,实则武功也不怎么样,若非被逼到绝处,她哪来的胆子到我们的地盘?”朱砂笑道,“何况她与那个谢缘觉才认识没多久,她不愿为谢缘觉牺牲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这才是正常的。” 秦艽忽然静默,停顿了两息,才轻声一笑:“若这世上人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抵玉和春燕又为何要互相为对方牺牲?” “她们是姐妹,还是双生姐妹,只不过挺奇怪,两张脸居然长得不一样。但她们的的确确是在同一天出生,到八岁前都没分开过的,那自然比别人不同。”朱砂仍是坚持自己的意见,“那尹若游和谢缘觉认识的时间甚至还不到半年,难道还能是什么生死之交不成?” 秦艽的笑声里更多了几分感叹:“认识不久又如何……这世上还有愿意为陌生人牺牲的傻子……” 朱砂歪歪头,语气十分赞同:“那确实是傻子。” 秦艽脸上神色越发复杂,凝视着朱砂道:“可你不是也说过,你愿意为了我牺牲吗?” “那是因为师君对我好啊。”朱砂毫不迟疑地抱着她的胳膊,坦诚自己的真心,“我活这么大,师君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但我曾经也怀疑过师君的。” 诸天教乃是南逻诸多佛家教派中的一支,珂吉丹出生在诸天教所管辖的南逻白城,因她出生那日,天有异象,诸天教众人又以法器验证,选定她为教中下一任吉祥圣女。尚在襁褓里的珂吉丹从此与父母亲人分别,孤独长大,在佛经中学的是因果善恶,耳濡目染的则是叵测人心、争名逐利、弱肉强食,人人以她为尊,人人利用她勾心斗角。 遇见秦艽,认识秦艽,乃是一个意外。从初遇的那天起,秦艽便对她极好,好到令她疑惑不解。她起初认为对方是别有目的,然而为了好玩,她仍是故意隐瞒身份,装作诸天教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弟子,就这般在私下里与秦艽交往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无数次的暗中试探,对方自始至终关心她,爱护她,甚至收她为徒,毫无保留地教她毒术以及武功。 直到又一次意外,她在秦艽面前杀了一个人,她的身份终于暴露。 珂吉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师君知道我骗了她,她会生我的气吗? ——她还会原谅我吗? 出乎她意料的,秦艽虽有几分惊讶,却不怎么动怒,反而微微笑道:“这样也好……你能自己保护自己……” 很早以前,她便问过秦艽:“为什么师君会对我这么好呢?” “大概是缘分吧。”秦艽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第一次见你,便觉得和你有缘。” 朱砂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陌生人好。 但从听到这个答案的那一刻起,朱砂愿意相信缘分。 “我当初试探了师君那么久,还好师君没有怪我。”朱砂又笑道,“尹若游也不会是傻子的。我听抵玉说,她自幼在醉花楼为尚知仁做事,若是傻子,根本活不下去。所以,短短两三个月时间的相识相交,不足以让她为了谢缘觉冒险。” 秦艽犹沉思不语。 朱砂继续道:“何况我命人带她走的时候,在四周布满了毒,绝不会有尾巴跟着。” “好吧,你说得对,反正到了这儿,量她也翻不起什么花样。”秦艽笑一笑道,“带我去见见她。” 尹若游已坐在前厅等待许久。 一旁桌上跳跃的灯火,香炉里燃烧的香烟,她早屈指弹出暗器打灭;别人给她端上来的茶水,她也一口没喝。秦艽步入前厅,目光在她附近打量片刻,她笑道:“别见怪,我也是佩服你们的本事,才会如此谨慎。” 秦艽也笑道:“倘若真的谨慎,跟着我们来这儿,就不怕我们杀你灭口吗?” “当时我一心躲避凌岁寒的追赶,你们在暗处,趁我不注意,早有机会杀我。既然你们那时没有动手,我自然是相信你们的诚意。”尹若游始终微笑着说话,但说到此处一顿,她唇角的笑容里平添了几分悲凉,“况且,即使你们要对我不利,与你们相斗,也比……也比以前的生活要轻松自在得多。” 秦艽观察半晌,只觉她神色里的索然落寞不似作伪,笑道:“那你们可以商量着想办法,何至于此呢?” “我原本亦是如此打算,不然我不会随她出门。”尹若游依然保持的笑容里这会儿则多了不掩饰的冷意,似极寒心地道,“是她太过着急,半分不顾及我的处境。” 根据抵玉给出的资料,以及她们自己的调查,凌岁寒为人脾性确实急躁冲动。 “既是她先不仁——”尹若游接着道,“那就不能怪我不义了!” 秦艽道:“不仁的人是凌岁寒,不是谢缘觉。谢缘觉并未做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要连她一起背叛吗?” 尹若游道:“我也从未说过要背叛她。” “谢缘觉目前在贺府之中,倒是什么都不晓得。但当她走出贺府以后,问起此事详情,以凌岁寒的性格必不可能承认自己有错,说不定添油加醋,只道是你不肯帮朋友的忙,任由她的名声被毁。难道你觉得,到那时候,她心里对你真的会一点怨意也没——”朱砂正欲使个攻心计,彻底挑拨她们之间的关系,谁料话才说到一半,秦艽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这便是让她别再说下去的意思。 她一愣,只听秦艽继续道:“你和谢缘觉是怎么认识的,给我说说吧。” 尹若游眼珠转了转:“吴昌是你们派去的吧?你们好像很了解我们的情况?还需要再问吗?” 秦艽道:“别人说得自然简略,我要知道更详细的。你们最近住在一起吧,那你又有多了解她呢?” 这可越发让朱砂奇怪,师君纠结这些没用的事儿干什么? 其实前天夜里,关于谢缘觉等四人的情况,抵玉已经说得足够详细。毕竟朱砂为防止她撒谎欺骗,方方面面全都反反复复问了又问,抵玉记忆力奇佳,头脑清晰,能迅速将许多一团乱麻的事情整理得清楚明白,然而缺少急智,绝做不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编造出一套毫无破绽的谎言。 尹若游与谢缘觉是因为尚知仁的一本秘册而相遇相识。 如今袁成豪下落不明,但他身上没有“落红莲”的解药,十有八九是已经死了,朱砂暂时找不到别人来替她打探长安百官的秘密,据说尹若游手里的那本册子里记录了朝堂无数官员的私密之事,如果拥有它,那么接下来师君的计划便会顺利许多。这也是朱砂为何不选择直接灭口、而是决定试着拉拢收买尹若游的原因。 偏偏师君好像对谢缘觉的兴趣比对那秘册的兴趣更大。朱砂皱皱眉头,忍住了没有开口。 尹若游嫣然而笑:“那可是很长很长的故事,我与她认识不是一天两天。这么长的故事,要完整地讲起来也是很累的,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呢?” “原来只要有利益,你还是可以背叛她。”秦艽见她居然与自己讨价还价起来,更加不满,“你果然不配做谢缘觉的朋友。” 尹若游又笑了。 这一次的笑容什么也没藏,纯粹的仿佛一枝春花在春风中绽开的一个笑容,显得甚是放松。 拖延这么久,她终于听到窗外若隐若现的鸦鸣,随风声飘来。 于是旋即,尹若游侧过头,见一旁的朱砂目露疑惑之色,她脑海中一点灵光闪过,突发奇想,对着秦艽道:“是么?那你配做曲莲的师姐吗?” 秦艽脸色顿变。 二话不说,秦艽手腕一震,拔出身旁下属腰间的佩剑,一道银光在半空之中闪过,尹若游早有防备,仗着身法飘逸灵巧,蓦地纵身避过。 秦艽本来也没想真的杀她,只是手握长剑指着尹若游所站立的方向,目光瞬间冷下来。 “这是谁和你说的?谢缘觉吗?” 朱砂呆了呆,眼中的困惑更浓。 而不待尹若游回答,她与秦艽忽听窗外楼下院里响起一阵金铁交击的铮铮之声,夹杂着多名诸天教弟子的高声喊杀。 第157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四) 秦艽迅速走到窗边,推窗一望,只见楼下院里刀光剑影,原来是望岱与拾霞率着众多定山弟子攻到此处,与院里诸天弟子厮杀起来。 “怎么可能?”朱砂大惊,“我很小心的,绝不会有尾巴跟着。” 本来院里的诸天弟子仍想用之前的方法,燃烧毒烟避退敌人,然而谢缘觉早已传授给定山弟子针灸解毒之法,普通的毒烟,他们不再惧怕,手中三尺长剑荡开一片银光,可谓势如破竹。 这时纠结他们究竟是如何找到这儿来的已不再重要,秦艽蓦地挥剑向尹若游攻去,尹若游自不会坐以待毙,纵身一掠,避过剑锋,旋即甩出九节长鞭反击。两人才互交两招,却见秦艽左掌毫无征兆地一扬,无数银针纵横交错,出其不意,倏地向尹若游掷了过去。这屋子不大,尹若游正全心全意应付秦艽的剑招,那漫天雨丝似的毒针来得又快又猛,她几乎闪避不及,眼看着就要射进她的身体,猛听得朱砂喊了一句: “师君小心!” 秦艽一转头,才发现自己的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女子,身法飘渺如幻影,只隐隐约约看得见她脸上一道扭曲刀疤,越发像个鬼魅,持着短刀,要砍自己手腕。 朱砂见状虽立刻掠了过去,然则凭她的轻功,只怕无法及时救援;而秦艽的武功则做不到一心二用,被迫收回飞丝银针,出招回击。尹若游趁此时机一个腾挪翻身,跳出窗外,落下院中。 眼见尹若游脱险,颜如舜便不打算与她们纠缠,扬唇一笑,笑容明朗,遽然如空中电光,也在顷刻间跃出窗户。 秦艽心中大怒,没多想,下意识也展开轻功追上去。而院里,几乎所有的诸天弟子已被制服,望岱与拾霞就等着秦艽自投罗网,在她落地的一刹那儿,同时出剑,剑走连环,一连几记凌厉至极的杀着,分别攻向她身体两侧要害。论武功,秦艽比不上定山七杰里的任何一位,当初她能杀得了山岚,是尽量延长了与对方交手打斗的时间,过程中被她寻到机会,暗中施毒,但她自己仍是着了山岚一剑,身负重伤。如今望岱与拾霞是绝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不近她的身,二对一,速战速决,一把剑架上她的脖颈,一把剑抵住她的后背。 另一边,凌岁寒与凌知白刀剑联合,更加轻松,只用了一招,同样制住朱砂。 小院登时变得寂静无比,望岱与拾霞冷冷盯着面前之人,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压抑着立刻报仇雪恨的冲动,最后询问确认她的身份:“你就是秦艽?十年前你做过什么,你还记得吧?”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名门正派出身的大侠,凡事都讲一个公平公正呢。”她虽未回答他们的问题,但默认了自己的身份,随即冷笑道,“原来你们也会以多胜少。但我不该奇怪,上回你们抓我徒弟,不但以少胜多,甚至用了偷袭暗算的招数。” 这种讽刺的话语,对普通人起不了任何作用。然而道德感越重的人,自愿遵守的规矩越多,望岱与拾霞确实觉得自己有几分理亏,反驳不得,一时无言。 颜如舜在旁一笑,语中带刺:“如果要说公平,山岚道长英年早逝,埋骨尘土十年,而杀害她的凶手却逍遥法外十年,这公平吗?” “因为我是恶人。”秦艽不以为意地道,“从我选择做恶人的那一天起,我做事就不必再有任何顾忌,更不必自己束缚自己。而你们这样的正人君子那是不能够学我的,谁让我们选择要走的路不一样呢。” 这番话太过无耻,连颜如舜都无言以对。 尹若游始终没有出声。 只因尹若游感觉不太对劲,秦艽输在望岱与拾霞的剑下是正常的,但方才打斗中秦艽见自己招架不得,似乎便没有过多抵抗。像她这般骄傲的高手,即使没有胜算,也应该奋力一搏,哪怕拼个玉石俱焚,都不会轻易认输啊? 果不其然,下一瞬秦艽所说的话让在场众人都为之一惊:“况且我当年便说过,我本来不想杀她,是她先缠着我不放,我是为自保,才不得不对她下手。就像现如今,如果你们非要继续逼我,那你们所中之毒的解药,我便不能给你们了。” “放屁!别以为说两句谎话吓人,我们就会相信害怕。”望岱忍不住骂出声,“我们刚才既没中招,也没碰到你的身体,怎么可能中你的毒?” 秦艽笑道:“那你们试着运运功。” 在场众人不由纷纷交换眼神,握着兵刃的手坚如磐石,未有丝毫移动,继而气沉丹田,试着运起内力,忽然感觉到胸闷气短,甚是难受。拾霞顿时屈指一弹,趁着毒性还未完全蔓延扩散,以指力弹出数枚暗器打中秦艽穴道,冷冷道:“看来这毒不是致命之毒。” “现在不致命,待会儿说不准。”秦艽仍是冷笑,“你们几个,再加上当年的山岚,这么多高手陪我同死,倒也算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我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凌岁寒突然开口,抬眸望向四方的似锦繁花,“这儿有花有草,也必有虫蚁。适才战况激烈,你给它们下了毒,又让它们叮咬了我们的肌肤,我们是不会注意到的,最多只觉得有一点痒。” 秦艽一挑眉,向她投去欣赏的目光。 凌岁寒道:“这不是我猜到的,谢缘觉曾经用过这种施毒方法,是她告诉给了我。所以这毒,别的大夫或许解不了,但她一定解得了。” “那可不一定吧。”秦艽转头觑了尹若游一眼,“既然你知道我的来历,那也应该知道谢缘觉与我的关系,她是我师侄,所学岂能超过我?” “能力强弱,与辈分长幼有何关系?若是谁的辈分大,谁就更有本事,那我怎么听说你们师姐妹三人,医术最了不起的是你的师妹曲莲,而不是你,也不是你的师姐九如法师。”尹若游再一次微笑着提起了曲莲的名字,“你不会不承认这一点吧?” 她们一番唇枪舌战,若在以往,以朱砂的性子早已加入其中,骂出无数句脏话。但这会儿,她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听到“师侄”“师妹”这几个词的时候,脸色微微浮现一点波动。 秦艽也沉默片刻,才终于又笑道:“你说得对,我猜她医术天赋应该不错,可是之前袁成豪找她求医,她不是没能解得了袁成豪的毒?” 尹若游道:“据我所知,袁成豪所中之毒名唤‘落红莲’,但你那日给凌岁寒所下之毒,甚至之前朱砂给春燕所下之毒,谢缘觉都能轻松化解,显然与‘落红莲’有天壤之别。尤其是给春燕下的毒,如果说第一次你们是怕被望岱发现,情况不方便,那么这些年你们也与她接触了不止一次,为什么不继续给她下更厉害的‘落红莲’来控制她呢?我思来想去,要么是此毒太过珍贵,要么是下毒的方法太过复杂。而刚刚,你既是临时给这些飞虫下的毒,毒性必定不重,要不然它们先被毒死了,你又怎么让它们来毒我们呢?所以现在,你才是真正砧板上的鱼,死前的几下翻腾,是吓唬不了我们的。” 尹若游笑意盈盈,说这些话,为的是攻破秦艽的心理防线。 但除了秦艽,春燕今日跟随定山派众人前来此处,此刻同样在场,同样听到此言,不禁大惊失色:自己明明求了他们几遍,不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给外人,他们明明都答应了,为什么……为什么尹若游会知道这么多…… “有人说你聪明,果然没有骗我们。”秦艽拊掌一笑,“你的推测都很对,这毒确实要不了他们的命,可是对于你而言就不同。” 颜如舜先开口询问:“为何?” “当然是因为她的体内本来就有毒,是七苦散的剧毒,对吗?”这也是那天晚上抵玉告诉给朱砂,朱砂转述给秦艽的,“就像当年的谢缘觉,我本来从未想过杀她,也未给她下什么致命之毒,可惜谁让她运气那么差,我不知道她的身体竟是那般糟糕……她现在最多也就几年活头,你应该不想像她——” “你说什么?!” 秦艽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如惊雷落在凌岁寒等人心中,炸得她们脑海中一片空白。 “什么叫最多也就几年活头?”凌岁寒连连摇头,拒绝相信,却没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她、她明明就是身体比常人虚弱了一点,但她已经活过十五岁了!她不可能……不可能……” 刷地一下,寒光一闪,凌岁寒手中长刀调转方向,抵上秦艽心口。 “你还想骗我们!”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这件事?她把什么都告诉给了你们,我还以为……”秦艽初感疑惑,略一思索,遂明白过来,唇角浮现苦笑,*喟然长叹,“也难怪,她总是不愿意让我们为她担心的……” 末句话的语气包含太多情绪,朱砂犹凝望着秦艽的脸不放,紧紧握着拳头,染着丹蔻的红色指甲竟刺入肉里。她发现自己居然根本听不懂,师君话里的这个“她”指的是谢缘觉。 还是另有别人? 遽然间只听“咣当”一声,凌岁寒左掌心中握着的长刀已掉落下地。 凌岁寒不得不承认,秦艽说得不错。 这的的确确是舍迦的性格。 秦艽继续对着尹若游道:“你应该不想像谢缘觉那样短命短寿吧?” 尹若游早已收起脸上的笑容,声音里平添了几分明显的怒意:“我曾经中过别的毒,解毒之后,倒也没什么后遗症。” “那不一样。”秦艽举目瞧着空中几只飞虫,好整以暇地道,“引神香本身不是剧毒,但能够加强包括七苦散在内一切毒药的毒性。哪怕谢缘觉为你解了引神香之毒,从今以后,你体内七苦散之毒,会从七天发作一次变成两天发作一次,身体瘫痪的时间也会从十几二十年以后变成两三年以后。时间更加紧迫,除非你们更快配制出彻底根治此毒的解药。不信,你们可以问问谢缘觉。” 颜如舜倏然插了一句话:“要配制七苦散的解药,需要七种珍稀药材,其中一味‘虎胆木’据说是被你收藏?” 秦艽道:“我正要和你们说呢,你们想要它吗?” 颜如舜道:“你现在落到我们手里,我们完全可以把它搜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我既提前知道尹若游中了七苦散之毒,我会不提前做防备,不提前将此药转移到别处吗?”秦艽道,“‘金凤凰’颜女侠的妙手空空本事,我不敢小觑,毕竟你有家学渊源。” 颜如舜的脸色变得更冷更沉。 尹若游却忽又笑了起来:“你不妨看看你脖子上的剑是握在谁手中。我想放你,也轮不到我做主,你以此来威胁我是没用的。” “不,有用。”秦艽比谁都了解好人的想法,比谁都了解好人的心理活动,“定山君子怎么可能弃他人性命于不顾呢?” “你说得很对。”望岱大概听懂她们的对话,深呼吸一口气,将十年的仇恨压回心底,毫不犹豫地道,“我们今日放你一次,但此后再过十年也好,再过二十年也罢,只要定山派还有一个人活着,天涯海角,都必再擒你与朱砂正法,以慰山岚师妹与其风、西云、银竹的在天之灵!” 第158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五) 定山派会这么快答应秦艽的要求,尹若游是真心感觉意外。 但她们不能完全相信秦艽。 是以颜如舜带着众人用手帕包住自己的手掌,在秦艽和朱砂身上,在院里与楼中各处,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一直搜到深夜,搜出许多不认识的药草药材,但与当初谢缘觉所绘图画中的“虎胆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无奈之下,她们这才只能选择与秦艽做了这笔交易。 等到次日寅时开门鼓响,宵禁解除,由秦艽带路,众人前往城南松风原,挖出埋在一株老松树下的虎胆木。 她们依约放秦艽与朱砂离开。 收回长剑之前,拾霞却封住了秦艽与朱砂的武功,正色道:“过了今日,你们的穴道自然解开。我们也只放你们一天,待你们穴道解开的时候,也就是本门弟子再次追捕你们的时候。” 秦艽笑笑不说话,刚转身,凌岁寒忽然将她又唤住。 “这世上有什么法子能治好她的病?菩提心法也不行吗?” “你们知道的还真不少,她如今已将菩提心法练到第几层了?” “第七层。” “菩提心法总共第九层,除非她也练到第九层,按照传说而言,自是百病皆消。”秦艽叹息的声音里透着不再掩饰的惋惜遗憾,“希望她能做到这数百年来的第一人吧。” 随后,秦艽上了马车,回头看向还呆立原地的爱徒,语气柔和许多:“还不走吗?” 朱砂犹豫少顷,答了一声:“是。”继而迈步往前,却是登上另一辆马车。 别人不够了解朱砂,唯有与朱砂相处甚久的春燕陷入疑惑,今日朱砂的表情神色都太过反常,是她从来没有在朱砂脸上见到过的。 春燕若有所思。 卯时,天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迷茫。尽管宵禁已结束,街上行人并不多,马车行在空旷寂静的大街上,朱砂坐在车内也沉默半晌,忽伸手抓住一只白貂的后颈,把它提了过来。 这白貂乃是诸天教弟子奉圣女之命所饲养,自幼喂以各种毒药,毒性从轻到重,从弱到强,大概再过三个多月,便可功德圆满,将它养成剧毒之物。那弟子不知圣女这时突然把它抓过去是何用意,愣了一下,随即只见朱砂又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在那白貂的背上划了一刀。 赤红鲜血登时涌出,那白貂疼得惨叫,四肢乱蹬,挣扎个不停。朱砂死死按住它的身体,另一只手仍握着刀,在它身上割下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每一刀都不伤及要害,只是鲜血不停流出,渐渐地那白貂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朱砂的唇角这才浮现一点微笑。 她扔下匕首与白貂的尸体,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染上的鲜血,终于能够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声:“原来师君还有一个师姐和一个师妹,她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呢?” 车内其余弟子已被吓傻,哪里还敢答一句话。 “一定是因为她很讨厌她们,她不想再提到她们。说不定她都已经把她们给忘了,那个尹若游还要莫名其妙地重提旧事,你们说对不对?” 依然无人敢出声,只怕自己答错了哪个字,下场变得与那白貂一样。但朱砂自己找到理由,很是欢喜,当即命车夫停车,一跃而下,随即上了秦艽所在的那辆马车,笑容满脸叫了一声:“师君。” 秦艽看见她手上的血,也不询问缘故,只拿出一块手帕给她擦了擦血迹,沉吟道:“前些日子你看了那么多中原武林的资料,应当听说过长生谷的九如吧?她俗家名字杜衡,确实是我的师姐,只不过我早已与她决裂,至今十年未见,十年未有联系。我想我以后也不会再和她见面,便不曾与你提起此人。” 朱砂听到那句“决裂”,心情更加舒畅:“那还有一个……” “她叫曲莲……”秦艽提到她,声音却明显顿了顿,“已经过世很多年。” 朱砂敏锐地感觉到不对,笑容也跟着顿住,掌心攥紧适才秦艽给她擦手的那块手帕,内心深处的潜意识让她没有过多探究这位小师姨的死因,话锋一转道:“师君,那个九如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要我帮你除掉她吗?” 秦艽捏了捏她脸蛋,笑道:“你之前想要帮我灭掉定山派,如今造成的结果你也看见了?” “是我没有准备好。”朱砂气鼓鼓地道,“下次——” “好啦。”秦艽打断她的话,“定山派今后必定是我们的敌人,但杜衡……我刚才已说过,我以后也不会再和她见面,别多生事端。目前我们最要紧的,是想一想接下来该前往何处。” 朱砂道:“要出城吗?” 在长安城内的诸天教弟子只是一小部分,她们大部分手下在距离长安城甚远的山林安营扎寨。 秦艽摇首。 她要让大崇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信奉诸天教,最好的方法是借助朝廷的力量。可惜定山派没完没了与她作对,导致贺延德已对她生出怀疑,除了贺延德,在这长安城中还能找谁合作呢? 思来想去,秦艽表情越发凝重,霍然下定决心,吩咐车夫: “去云景驿。” 松风原上,定山派众人犹在歇息。如秦艽所言,引神香本身不算剧毒,只是让他们感觉到胸闷气短,颇为难受而已。既然不会危及生命,他们便没要秦艽为自己解毒,不然倘若对方趁机给自己下了真正能要人性命的剧毒,反而不妙。 尹若游静静坐在一旁良久,神色悠远,望着遥远天边一缕破晓的微光,不知想着什么,但眉目本是极平静的,直到又过一盏茶时间,骤然间她身子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眉头拧起,头也痛,心口也痛,四肢百骸与五脏六腑全都剧烈地痛了起来。 ——秦艽还真没骗人,七苦散之毒已从七天发作一次变成两天发作一次。 她赶紧伸手入怀,欲要取出谢缘觉为她配制的临时解药,然而颤抖的右手已有些不听她的使唤,颜如舜见状立刻帮她拿出药丸,给她喂下。 半晌,她呼吸这才渐渐平缓,恢复正常,左右望望,只见在场所有人都已把担忧的目光投向她。 这其中自然包括定山弟子们的目光。 尹若游轻声笑了一笑:“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在你们心中,我绝对比不上你们的师姐妹和师侄重要。” “师姐当年是偶遇秦艽杀害无辜,才紧追秦艽不放,要杀她除害。”拾霞听懂此言之意,勉强笑笑,语气却是极为郑重,“如果我们今日为报仇而选择弃他人性命于不顾呢,岂非辜负了师姐初衷?何况这一次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们本来也抓不住她们。” “我们既然能抓她第一次,自然就能抓她第二次。”颜如舜的语气比起以往甚至更加轻快,有意让沉重的气氛变得轻松,继而转头看向角落的一名女郎,“燕娘子,可以这么叫你吗?” 春燕一呆:“你叫我?” 颜如舜笑道:“你的事,是我们猜出来的。望岱道长见我们猜得大差不差,所以才没再隐瞒真相。刚才为对付秦艽,阿螣她不得不当众提起此事,你莫见怪。” 春燕立即摇摇头,以往的怯懦几乎消失不见,尽管说话声音仍不够大,言行举止已不再那么畏畏缩缩,微笑道:“我明白的,你们的做法当然都有道理。” 众人更难根据她脸上表情看出她心中的想法,反而为她的变化感到欣慰。 颜如舜又对望岱道:“我和她能借一步说话吗?” 适才望岱本来还想让秦艽交出春燕的妹妹,他才肯放了她,岂料颜如舜在他耳边悄悄说她们已查到春燕妹妹的下落,只不过此事不能让太多人知晓。他猜颜如舜这会儿要和春燕谈什么,遂点了点头。 须臾,春燕起身跟着颜如舜去了角落,面露疑惑之色,颜如舜笑道:“你不好奇我们为什么能猜出你的事吗?” 春燕好奇,但她不问。 “其实有人一直在委托我找你。”颜如舜低声讲完来龙去脉,自然也说出抵玉如今已离开藏海楼,不必再受任何人束缚之事。 出乎她意料,春燕好像并不如何欣喜,只是微微牵了牵唇角,便算作是笑,而那笑意淡得仿佛风一吹就消散。 颜如舜继续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除了留在定山,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定山是很好的地方。”颜如舜颔首,拍拍她的肩,正要转身返回,春燕又将她叫住。 “你是想问抵玉的去向吗?”颜如舜道,“其实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不,她走便走吧,只要她自由就够了。”春燕轻声道,“我是想问……刚才听尹娘子的话,秦艽她还有两个师姐妹吗?” 对于春燕而言,诸天教里的任何一人都是她的仇人,她想要更多地了解自己的仇人,此乃人之常情。颜如舜遂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详细说出。 这之后,她们才回到原处。 天已大亮,朝霞万千,众人启程前往城中心的新福坊内,在贺府附近的酒楼等待,不一会儿玄鸿与他们会合,将各自得到的线索整合交流。尹若游闻言眼眸一亮:“我倒有个主意,我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只要亲自见贺延德一面,照样能够证明吴昌所言都是胡说八道。” 颜如舜率先听懂她的打算:“你想进宫?” 她则侧首看向凌岁寒:“也不止我一个人要进宫。” 此时此刻的凌岁寒整个人显得无比沉重,仿佛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似的沉重,左手摩挲着腰间的剑柄,面无表情道:“我答应了她,无论要做什么,都得先等她回来,与她商量。” 不消说,这个“她”指的只可能是谢缘觉。刹那间,颜如舜与尹若游脸上表情也变得严肃。 玄鸿道:“谢大夫与我说,大概今日傍晚,她便能炼好丹药,离开贺府。” 第159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六) 凌岁寒一直等到傍晚。 等到她想见的人。 谢缘觉离开贺府途中已听玄鸿转述了昨日之事,是以她出府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们把了脉,开了药方,见他们个个愁眉苦脸,狐疑道:“此毒对你们而言,并无大碍,还发生了什么?” 望岱开口欲要说话,凌知白顿时拉住他的手臂。 “师伯。”凌知白声音压得极低,只让望岱听见,“她们四人之间的关系更亲密,这种生死大事,还是让她们私下里谈吧。” 于是定山派众人就此告辞。 谢缘觉等四人则坐上赁来的马车,在最后一声闭门鼓落下之际,返回无日坊内。 “天快黑了,这会儿做饭来不及,幸好我之前在酒楼买了点饭菜。”颜如舜提起两个食盒道,“我拿去后厨热一热。” 四月的夜晚,月朗风清,不冷不热,她们便在院内一株紫藤花下的石桌旁用饭。 谢缘觉吃得不多,最多只能七分饱,便放下双箸,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已用完晚食了。有什么事,你们可以直说。” 心中的不忍心,让颜如舜与尹若游都不知该如何措辞询问她的病情。而凌岁寒同样沉默,一个劲地喝酒。她本不是爱酒擅酒之人,这会儿一杯接着一杯,双颊渐生红晕,谢缘觉见状蓦地按住她的左手。 “你刚才根本没吃多少饭菜,空腹喝这么多酒,对你身体是有害的。” “这杯酒是敬你。”凌岁寒轻易将自己的左手抽回来,握着酒杯,仍是仰头一饮而尽,“敬你一个人,能瞒着我们,瞒着所有人,独自承担那么多的心事。” 谢缘觉双眸露出两分迷茫,浓密的鸦色睫毛微微颤了两下,继而低声一笑:“你也不是一样吗……” “是啊,所以这杯酒是罚我。”凌岁寒已快把酒壶里的酒倒完,又是一口气饮下,“罚我逃避这么久,明明早就知道你是谁,明明早就知道你找了我十年,我却始终不敢与你相认,反倒躲起来,让你独自面对那么多艰难困厄。其实,我就是我从前最讨厌的胆小鬼。” 这番话,显然是承认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她就这般直截了当、像宣泄什么情绪一般,承认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谢缘觉竟不怎么感觉意外,略一思索,道:“那天我见贺延德的时候,你说等我回来,你有一件事要与我讲——就是这件事吗?” 凌岁寒颔首,叹气似的道出一声:“是。” 谢缘觉淡淡笑了笑:“我也早就猜出来你是谁,却一直等到你主动开口承认。既然我们起初都瞒了对方,那便扯平了。何况……这些年来真正面对无数艰难困厄的人是你,我过得比你好很多。” “你为了找我而中毒短寿,只能活到二十多岁,也算过得很好吗!”酒意大概让凌岁寒上了头,她眼角泛红,这句话几乎是吼了出来。 谢缘觉一怔,缓缓地转头,看向一旁的颜如舜与尹若游。 她们的表情很平静,却也很凝重。 “是秦艽与我们说的。”尹若游道,“你不必再瞒我们了。” 颜如舜接着道:“你们好好聊一会儿吧,我和阿螣去收拾厨房。” 说完,她与尹若游将那一桌杯盘狼藉全部收走,包括酒壶酒杯也都不留,免得凌岁寒再喝出毛病来。 而她们一走,凌岁寒与谢缘觉反而安静下来,各自默然良久,谢缘觉才轻声道:“怎么会是为了找你而中毒,当年的事,只是一个巧合。而如果没有这个巧合,我的病很快被治好,然后重回长安,重回睿王府,再过不了多少年嫁人生子,永远被困在樊笼之中。不像现如今,师君教我医术,教我立身天地的本事,能让我在红尘里走一遭,哪怕只有几年时间,我至少是自由的。所以……如果你非要把这件事与你扯上关系,那我也是该感谢你的,你不需要你觉得欠了我什么。” “你这是什么歪理?活着才有无限可能,没有当年那件事,你的病很快被治好,你照样有别的机会学医术,照样有别的机会得到自由。你不是曾说过,这世上最珍贵宝贵的就是生命吗?”凌岁寒明白她这是安慰自己之言,更加心痛,一字一句重复一遍,“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可我本来活不到十五岁就该死了,老天安排我现在能多活好几年,已经很够本。”谢缘觉稍稍顿了顿,微微笑起来,笑容里有几分苦涩,也有发自内心的释然,“比起小翠她们……” “我晓得你要说什么!”凌岁寒却突然打断道,“是,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你的命不比她们的命珍贵。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属于她们自己的亲人朋友,对小翠的父母而言,小翠的命当然比别人的命珍贵;对于我而言,你的命就是比这世间一切都珍贵!” 她脱口说出肺腑之言,见谢缘觉似乎怔住,她不由一慌,像是在掩饰什么的补上一句:“还有重明和阿螣,还有叔母……你的命对于她们而言也一定一定很珍贵。” 而既提到谢缘觉的母亲裴恵容,凌岁寒又顿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你回长安这么久,始终不与叔母相认,真正的原因是……” 如水的月光洒落,谢缘觉久久凝视着凌岁寒,好像看见冰雪之下她那一颗澄澈的心。 从当年到如今,符离果然永远坦荡,永远勇敢。 谢缘觉决心不再欺瞒,也坦诚地说出一切:“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对于你们而言很重要。所以我死了,你们必定会伤心,我阿母也必定会伤心。我本来是想,如果我一直不与阿母联系,久而久之,她渐渐把我忘了,也就不会再像十几年前那般时常为了我而难过。我本来还想,今后我的病若是越是越来越重,便寻个机会,与你们告别,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等待死亡,再过个几年,你们大概也会把我忘了,更不可能为了我而难过。这都是我曾经的想法,不过我现在明白,有些记忆与感情,不随时间流逝,不随死亡腐朽……你们早些晓得此事也好,也能早做心理准备,等我离世的那天……” “你现在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想死后的事?” 凌岁寒终于忍不住再次打断对方的话,遽然迈步走了过去,仿佛曾经相隔的千山万水,都被她一步踏过,就这样走到谢缘觉的面前,又牵起谢缘觉的手。 “不到最后一刻,就有希望。纵然是老天的安排,常言道人定胜天,我们为什么不能够逆天改命?我陪你,接下来的路我都陪你,我陪你去见叔母,我陪你找到治你病的法子,我陪你与老天争上一争,无论是什么命运,我都陪你改变。但是你不能放弃,我永远不放弃,我也不准你放弃你自己!” 她的声音是那么坚定,不折不移,不可动摇。 每一个字都落在谢缘觉的心上。 从谢缘觉出生起,虚弱的身体便比别人不同,无数名医为她诊治病情,均断言她最多活不过及笄之年。而她心思敏感,很容易察觉到,父亲也好,母亲也罢,还有她的兄长们,尽管仍一直坚持派人四处寻访神医,实则已经做好了她的生命将会突然终结在某一天的准备。 犹记得十三年前,她第一次知晓原来自己活不长的那天,她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眼睛还闭着,听见母亲与大哥在自己床边的对话,母亲的哭腔里都是对她的不舍。 哪怕后来她到了长生谷,拜九如为师,九如那看似冷淡的目光中也时常对她流露出一种惋惜之色,似惋惜彩云易散,琉璃易脆,从未抱有她真能将菩提心法练到第九层的希望。 在谢缘觉二十年的人生之中。 只有凌岁寒,唯有凌岁寒,会用如此坚定的语气不准她放弃,告诉她人定可以胜天,告诉她无论什么命运: ——我陪你与老天争上一争! 刹那间,谢缘觉耳畔风声皆停,只觉心跳得异常,却又不像是病情发作的症状。 凌岁寒的语气放轻许多,柔和许多:“你答应我,好吗?” 谢缘觉回过神来,思索半晌,低声道:“你不报仇了?” 凌岁寒脸色微微一变,严肃了面孔:“你知道我阿母是怎么死的吗?” 谢缘觉摇摇头。 凌岁寒咬着下唇,这一次,不再有任何虚词隐瞒,完完整整地将当年之事讲述了一遍,话才落下,只见谢缘觉眉头拧了一下,她立刻察觉到不对,单手揽住谢缘觉的身体,失声道:“你没事吧?要服药吗?” “不必,我没有大碍,只是……”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只是疼了一下,那药我不能服太多。” 然后,她不再说话。 她突然发觉她此刻与凌岁寒距离极近,让她向来冰凉的身体感觉到发热发烫,心也乱成一团。可明明从前她病情发作,符离也曾这般抱着她,她却从来不会有现在这样奇怪的感觉。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是因为我阿母而伤心。”凌岁寒很肯定地道,“什么心如止水,什么不被外物牵动喜怒哀乐,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庙里的菩萨像,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我在万寿节杀了谢泰,必引起不小的震动,再发生什么意外……你的身体承受不住,你会死的。” 凌岁寒绝不会为了任何人包括谢缘觉而放弃报仇。 可是她也绝不会为了报仇而牺牲任何无辜之人尤其是谢缘觉的生命。 “我是想等一等。”她轻声道,“等你的病情好转,等我能想出更稳妥的报仇方法。” 谢缘觉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忽抓住她话里的关键:“万寿节?” 凌岁寒点点头,将此事也解释了一遍。 谢缘觉道:“所以,万寿节那天,你不准备入宫了?” 凌岁寒道:“是。” 谢缘觉动了动唇,又收回已到唇边的声音,似是在犹豫思考着什么难题,沉吟良久,最终才开口道:“但我倒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难得可以接触天子的机会,你不妨先入宫,见机行事。” 凌岁寒奇道:“你要我在那天杀他?” 谢缘觉道:“不是杀他,是试着接触他。唯有离权利中心更近,才能查明更多的真相;唯有真相大白,才能更好地为伯父伯母报仇。至于杀不杀他……我赞同你先想出更稳妥的方法,再做决定。” 凌岁寒道:“可到最后,我还是一定会杀他,你能接受?” “为何我不能接受?”谢缘觉郑重道,“无论是什么人,既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何况,这段时间在长安的经历,已让谢缘觉明白,当今天子所犯的错,不止一桩一件。 第160章 甘冒大险报消息,变生肘腋悔太迟(一) 第二日,尹若游去了一趟庆乐坊的醉花楼。 昨夜在凌岁寒和谢缘觉谈完心后,她们四人又相对而坐,讨论了一番接下来的行动。对于尹若游欲要进宫献舞的计划,凌岁寒原本十分不赞同:“我已决定不在那天杀他,你还要陪我一起去干嘛?” “你难道你不记得我与你说过,左盼山对你的态度不正常。若其中确有阴谋存在,有我在,至少能够与你商量参谋。当然,我并不全是为了你。”她在她反对之前接着道,“我不想再躲躲藏藏地活着,也不想应付无尽的骚扰。一旦我进过宫,为天子献了舞,即使是那些达官显贵也不敢再轻易找我麻烦,这对于我而言是一件好事。” 这话说服不了凌岁寒:“别人不敢再找你麻烦,那若是谢泰……” 尹若游笑道:“他若想将我留在宫内,是他一句话的事,但也不是他一句话的事,需要极繁琐的一个流程。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我不能接受的事,我有充足的时间易容,藏匿在长安万民之中,没人能找到我。” 因此商议到最后,她们还是同意了尹若游的建议。 先在醉花楼中悄悄找到梁妈妈,尹若游没理会她惊讶的脸色,开门见山道:“这段时日,必有不少人向你打听我的下落消息,但你应该不曾与他们说过多年前我已被尚知仁赎身之事?” “你自然不会那么傻。”尹若游微微一笑,明白对方此刻心中的震恐,又慢悠悠道,“尚知仁如今虽死,却非正常离世,他已成为阴谋作乱的罪人,若让朝廷官府知晓你与他私下关系密切,从而冤枉你也是那乱臣贼子的同伙,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呢?” “你到底什么意思?”尽管如今的尹若游已没有高官做靠山,梁妈妈却仍有些惧怕她的深不可测。 “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是想帮帮你啊。这么多人找你打听我的消息,你也一定很厌烦吧?你若是想要清静,那么今后,无论再有谁找你,不妨照着我的话说。” 与梁妈妈对好口径,尹若游又悄悄离开醉花楼,前往贺延德府邸。 见到贺延德,她面不改色,将编好的说辞婉婉道来:前不久,醉花楼中来了一位不知名的贵客,出手阔绰,行事极为古怪,虽欣赏她的舞技,一掷千金为她赎了身,却不带她离开,只在私下里又看了一遍她的水云舞,便将她的卖身契销毁,放她自由。她原本打算就此离开醉花楼,岂料吴昌得知此事,怕再也见不到她的面,暗中给她的身体下了剧毒。多亏她遇到谢缘觉谢大夫,对方医术高明,为她解毒救命,她本来不愿再出现在世人面前,是凌岁寒反复劝说于她,不能知恩不报,她这才前来求见贺相公,说明真相。 贺延德闻言甚是欣喜。 先前谢缘觉所炼制的丹药,他已好生收藏起来,未能下定决心如何处置,既然如今尹若游主动现身,证明她并非被谢缘觉害死,他便可以放心大胆给圣人献药,顺便安排尹若游为圣人献舞。 原本贺延德还想将尹若游留在自己府中,直到万寿节那一日,以免期间发生意外。然而尹若游巧舌如簧,利用对贺延德的了解,几句话让他改变主意,并且完全信任了她。 临走前,尹若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一双琥珀眸子亮得动人心魄:“按照大崇律法,下毒谋杀他人,又散布谣言诬陷无辜,是该判刑的吧?” 贺延德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这是自然。” 尹若游又扬起笑容,宛如明珠生光,同时向贺延德行了一礼,姿态绰约,随即告辞离去。 今日行动,颜如舜始终在尹若游附近,负责接应。而凌岁寒和谢缘觉分别十年终相认,彼此心中都有无数的话想说想问,极迫切地想要了解对方过去十年的所有经历,凌岁寒索性向铁鹰卫告了一日假,便回到昙华馆内,像曾经幼时那般和谢缘觉依偎而坐,耳听清风鸟鸣,目望满庭花树,倾心交谈。 “我还以为你这些年的经历会很丰富。”出乎谢缘觉的意料,在凌岁寒的口中,“练刀”这件事占据了她过去十年生命至少八成的时间。 “师君常让我陪她出去玩玩,是我不肯。无论什么事,想要做到极致,都得吃苦。如果不够刻苦,谁知道何时才能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呢?我印象里,师君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一连几天不回来,应该有不少故事,不过她那般有本事,一个人都能解决,也不需要我。”凌岁寒淡淡一笑道,“自从我返回长安,又遇到你和重明阿螣以后,我所见的听的经历的才真正多起来,而我练刀的时间也比从前少了。” 听她提起朋友,谢缘觉沉吟道:“你还在担心阿螣?” 凌岁寒并不意外她在这时忽然转移话题,颔首道:“宫里不比宫外,万一发生什么变故,我连累了阿螣,还对不住重明。” 谢缘觉奇道:“为什么是对不住重明?” 凌岁寒想了一想,蓦地坐直了身子,面向谢缘觉,连神色都郑重了几分:“那天你还在贺府,她们俩给我说了一件事。” 谢缘觉等她讲下去。 然而凌岁寒讲完这句便顿住,深深思索起来,好像还在斟酌语句。 谢缘觉狐疑道:“这是她们的秘密?” “不算,她们说可以告诉你,可以告诉任何人。”凌岁寒终于开口,凑在谢缘觉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她保持着与谢缘觉如此相近的距离,目不转睛,观察起谢缘觉的表情变化。 谢缘觉的眉目间闪过一刹的迷茫,却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她便恢复平常一贯的恬然平淡,只轻声道一句:“难怪……” 难怪感觉她们之间的相处氛围比以往不同。 凌岁寒试着问道:“你不觉得两个女人相爱很奇怪的事?” 谢缘觉摇摇头道:“从前我不曾想过这样的事,初次听闻,确有几分讶异,那也只能说明我孤陋寡闻,怎么会是她们奇怪呢?” “那你……你……”凌岁寒竟又吞吞吐吐了起来。 谢缘觉疑道:“那我什么?” “没有,没*有什么。”心底的苦涩压住一瞬间的冲动,让凌岁寒收回所有试探的话语,收回唇边那一句“那你可有想过你今后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纵使谢缘觉已对她说过,她并不欠她什么,但在凌岁寒的内心深处,她对舍迦的亏欠实在是数不清的,在没有彻底治好舍迦的病之前,她根本不配和她说爱,根本没资格和她说爱。 “我只是想问问你。”凌岁寒又立刻找补道,“你怎么看待重明和阿螣的事。” “她们自然是很配的。”谢缘觉真心地微微笑了笑,继而看着凌岁寒的眼睛,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出凌岁寒适才没有问出的那句话,“那你呢?你可有想过你今后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凌岁寒不由一呆。 谢缘觉说完也有几分愕然,自己莫名其妙问这个干嘛? 如今的符离肯定没心情思考这种事。 果不其然,凌岁寒垂目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素白,声音悠悠:“很早以前你问过我,我为什么从来只穿白衣,我说我还在孝中,这个答案没有骗你。阿父阿母虽是十年前离世,但我曾发过誓,父母大仇未报之前,我绝不除服。” 谢缘觉了解地点点头,心口又隐隐疼起来,好在这一次的疼痛十分轻微,她没有让凌岁寒发现她的神色有任何变化。 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别的话题,渐渐等到颜如舜与尹若游归来。 颜如舜与尹若游归家自是不需要敲门的,然而谁料她们才踏入院内不久,昙华馆的大门便被“砰砰砰”敲响,却不知又是何人。颜如舜转身返回到门前,推门一瞧,唐依萝带着谢丽徽向她打了个招呼。 “永宁郡主?”颜如舜很是惊奇,“你是来找我的吗?” “今天不找你。”谢丽徽摇首,大大方方跨过门槛,遂往前行,颜如舜只得转头看了唐依萝一眼。 “她先寻到我,问我知不知道你们的住处,要我带她来见你们。我想她肯定没有坏心,于是禀告过师伯和师叔之后,便带她过来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事呢。”唐依萝满脸的好奇,随继而只见谢丽徽绕过影壁,走到庭院中一座小亭里,直接坐到尹若游的面前,“喏,我找你!” 尹若游抬起眼眸,尽管满腹疑云,但目光平静从容:“你认识我吗?” “之前我们在城郊的陈家庄见过,你忘了吗?”谢丽徽的手指依次指过尹若游与颜如舜、凌岁寒、谢缘觉每一个人,“我不仅见过你,还见过你们。” 尹若游微笑道:“只一面之缘,但我记得那时我们不曾有过交谈。” “但我知道你是谁呀。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曾经扮男装,悄悄一个人去庆乐坊的醉花楼玩过,因为听说你的舞跳得很好,我是专程去看你的。那天我在陈家庄瞧见你,本来惊讶得很,但猜你大慨是逃出来的,就没把你的事和别人说。”谢丽徽道,“这两天我又听到传闻,说什么有个姓谢的大夫用药失误,害死了你,一听就是胡说八道。所以我拜托阿萝带我来见你们,就是想问一问你,要我送你们走吗?” 尹若游自诩聪明,也有些跟不上谢丽徽的思路:“走?” “对啊,我问过阿萝了,她说你和谢缘觉是很好的朋友,那你肯定得为她作证,证明你根本没死,到那时你又肯定被得很多人骚扰。不如我送你离开长安,路引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以永宁郡主的尊贵身份,造个假路引不成问题,可尹若游等四人听罢她这番话,面面相觑,更加不解。 “多谢你的好意。”片刻后,颜如舜主动展开笑颜,先表示了感激之意,“可是我们与你的关系好像并没有那么亲密,你却对我们如此关心,倒让我们有些害怕了。” “其实我还认识你。”谢丽徽托着下巴打量她,“在陈家庄,你讲故事的时候,我听阿萝说你叫颜重明,但你来找我那天,你说你叫颜如舜,我立刻想起我前不久听到的传言。那些说书先生都说你轻功高明,是真的吗?你的轻功比你的戏法还厉害?” 听到此处,对谢丽徽的目的,颜如舜终于隐约猜出一点端倪,扬眉道:“真正上乘的轻功,是让人看不见的,没有戏法有意思。” “让人看不见?”谢丽徽反而笑起来,“那正好,如果你们决定离开长安,顺便帮我办一件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0-170 第161章 甘冒大险报消息,变生肘腋悔太迟(二) 颜如舜一下子笑出了声。 她起初接触谢丽徽,目的不纯,是欲要利用对方与魏赫的关系,来打听半龙骨被魏恭恩收藏在何处,是以她与谢丽徽是相处之时始终怀有负罪之感,她万万没料到对方乐意与她结交,除了的确喜爱她的戏法,同样别有目的。 “你先说说看。”颜如舜笑道,“是什么事呢?” “魏恭恩这个人,你们肯定都听说过吧?”谢丽徽想了想道,“他身边有十二个得力手下,武艺高强,平时负责保护他的平安,替他办些私人之事,名为黑甲十二士。此次他派魏赫来长安为圣人祝寿,便遣了黑甲十二士其中的六士跟随。可是刚刚不久前,这六士其中的两士突然骑快马出了长安城,好像是要返回魏恭恩所在的霍阳。” 解释完前情,谢丽徽终于向颜如舜提出她的要求:“你轻功那么好,如果你决定离开长安,那不如顺便跟在他们的后面,帮我瞧瞧他们回去到底准备干什么,再给我寄封信。” “你认为他们回去干什么?”也不管颜如舜答应还是拒绝,凌岁寒率先发问。 谢丽徽道:“我若是知道,我还要颜如舜跟踪他们干什么?” 凌岁寒不与她绕弯子:“你不知道,但你心里总有个大概的猜测,要不然你会因为单纯的好奇而特地找上我们求助吗?” “对啊,本郡主就是好奇,不行吗?”谢丽徽道,“我也不白让你们干这件事,除了送尹若游出城,你们还想要些什么,都可以提的。” “听起来很划算的交易,反正我们既要走,去哪儿都是不是去哪儿。”颜如舜笑道,“唯一的问题在于,郡主有没有想过,尹若游的事情已经得以解决,我们有办法让她露面之后也不受骚扰,那我们也不必离开长安啦。” 凌岁寒补上一句:“况且,我们也从来不怕骚扰。” 谢丽徽一呆,谋算落空,她瞬间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颜如舜接着道:“当然,郡主的好意,我们感念在心,也不好让郡主失望。我们在长安尚有要事要办,目前不能出城,可如果郡主愿意帮我另一个忙,我可以从别处入手,帮郡主调查魏家的事。” 谢丽徽道:“谁跟你说我要查魏家的事?” 颜如舜道:“黑甲十二士不是魏恭恩的亲信吗?” 谢丽徽道:“他们只是魏恭恩的属下,又不姓魏。我刚才都说了,我就是好奇他们突然出城做什么。” “傻子也想得到,他们出城必是奉了魏赫的命令。”凌岁寒见她犹在嘴硬,直接点破,“何况,你若不是在查魏家的事,至于天天与魏赫交往吗?难不成你还是真的喜欢魏赫,你眼光有那么差吗?” 最后一句话对于谢丽徽来说无异于一种侮辱,她可接受不了:“我眼睛又没瞎!”说完扁扁嘴,趴在石桌上思索有顷,又抬起头望向颜如舜:“但你不肯出城跟踪他们,我想不到还能让你从哪里查起。” “没关系。”颜如舜始终带着明朗的笑容,清越的语气,“你可以慢慢想,等你有了思路,随时叫我。” 谢丽徽道:“那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颜如舜道:“我有一个朋友患病,需要用到一味极珍贵的药材‘半龙骨’。据说此药被魏恭恩收藏,我想请郡主帮忙问一问魏赫,此药究竟被魏恭恩放在哪里,是他的书房或卧房又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谢丽徽道:“就这么简单?” 颜如舜道:“对于郡主而言,的确不是很难。” 谢丽徽道:“可是这么简单的事儿,我根本不用出力,问魏赫两句话就行了,却要你今后冒危险,是不是不太公平啊?” 闻此言,别的人还未有什么反应,凌岁寒首先睁大眼睛,像发现什么古怪似的注视起她。 “你干嘛?” “有些奇怪,今天的你不太像以前的你。” “以前?以前我们也只是陈家庄见过一次的吧,根本没有说过话。” “那天在润王府挟持你的人是我,你应该早就知道。”凌岁寒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个事实,“你要我缴械投降,教你武功,用的是命令口吻,好像谁都该听你的话,谁都该按照你的想法行事,可不会像现在一样和我们有商有量,还会讲公平两个字。” “虽然你这么说,我很生气,不过你也不是说得没有道理。”谢丽徽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以前我好像是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可我现在要做一件大事,不能再像从前那个样子……” 自从那日她与唐依萝比武过招,两招输在唐依萝剑下,她才发现她从前生活的环境有多荒唐,有那么多人哄着她奉承着她,给她构建了一个虚假的江湖。 ——自己若不再清醒,又怎么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呢? “人都是会成长的嘛。”在一旁听她们对话许久的唐依萝,见凌岁寒惊讶莫名的模样,忍不住轻声一笑,随即在凌岁寒耳边道,“其实我感觉这段时间这位小郡主改变了很多,只不过你们没和她在一起,所以不清楚。” 谢丽徽见状佯装不满:“你悄悄说我什么坏话?” 唐依萝又笑起了两个酒窝,自从近来因诸天教之事,同门伤亡,她已有许多日不曾这样笑过:“是说你好话。” 凌岁寒一时怔住。 她与谢丽徽自小不和,但双方第一次起争执还是在十二年前的元宵宫宴上。犹记得那天,谢妙因病不能赴宴,凌澄见自己面前的小桌上有几块舍迦最爱吃的梅子酥,乃是宫中一位名厨所制,宫外街市绝对买不到的风味,她特地挑选出来,本是想着回去以后带给舍迦。谁料小她两岁的谢丽徽在一旁看见她的举动,还当是什么稀奇东西,从她的桌上拿了一块,咬了一口,才发现是自己桌子上也有的食物,便不开心地丢到一旁。 那会儿凌澄正与别的女孩儿说话聊天,回过头来的那一瞬刚巧瞧见谢丽徽的动作,顿生不满,然而顾忌毕竟是在宫中,只要求谢丽徽道歉。谢丽徽的脾气更大,直接把剩下的梅子酥也全丢在地上,使劲用脚踩了几下,这可彻底把凌澄惹怒,与谢丽徽发生争吵。 吵闹声引起长辈们的注意,得知缘故,他们却都指责起凌澄,你比阿鹦大两岁,做姐姐的怎么不知道让着妹妹? 而御座上的天子哈哈大笑,给凌澄与谢丽徽一人赐了一盒梅子酥。 可怎么会是糕点的事儿?凌澄被迫谢恩,眉头深深地打起结。明明是谢丽徽做了错事,为什么她可以不道歉,为什么所有人反而向着她,批评自己小题大做,就因为她的年纪更小吗? 年幼的凌澄对于“对错”这两个字已极为执着。 后来在长安的两年,凌澄又陆续因为别的几件事与谢丽徽起过冲突,然则具体都是何事,如今的凌岁寒竟已记不太清。总之在她的印象,谢丽徽的性子刁蛮任性,从来以自我为中心,哪怕隔了十年亦是如此,永远都是那么讨厌。 若非适才唐依萝点醒了她,她确实不曾想过,这世上所有人都在改变,无时无刻不在改变,谁都不是这个世间的中心。 自己当然更不是。 再次将目光投向谢丽徽,凌岁寒看她已顺眼许多。 谢丽徽则依然瞧着颜如舜:“要不你再提一个要求,我也安心一些,要不然等我今后想到还有什么事需要你做的时候,我怕你跑了。” 颜如舜眉梢一挑,还真又想起一事,便不与她客气:“过些天万寿节,尹若游要进宫为圣人献舞——” “啊?”谢丽徽登时打断道,“你刚刚不是说,你们已经想到办法,不会让她受到骚扰了吗?” “不错,就是这个主意,她自己想的主意。”颜如舜耸耸肩,笑容里多了两分无奈,“她若为天子献了舞,谁还敢找她的麻烦?” 谢丽徽满脸惊愕:“可是……” “可是此举甚有风险。”颜如舜道,“所以我希望郡主答应,万寿节那天,由我假扮郡主的贴身侍婢,随郡主赴宴。” 谢丽徽皱眉道:“你们要在宴上做什么吗?” 颜如舜立刻摇首,郑重保证道:“不会,只要别处不发生意外,我们绝对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不放心她,想要跟去瞧瞧。” 谢丽徽注视起她脸颊上的丑陋刀疤,颇感为难:“我的婢女,我阿母都认识。” 颜如舜笑道:“我可以易容。” 既如此,谢丽徽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遂点点头同意。 酉牌时分,天穹的日光愈发柔和。送走谢丽徽,唐依萝本也打算告辞离去,尹若游却蓦地拦住她的袖子,请她暂且留步,问道:“已经隔了一天,秦艽与朱砂等人的去向,你们有查到吗?” 唐依萝眉间染上愁绪,摇了一摇头。 “适才谢丽徽所言,你是不是发现什么蹊跷?” 这句话,是颜如舜向尹若游询问。她老早就发现,在谢丽徽说明自己的来意之后,尹若游始终保持沉默,不曾开口言语。当然,谢缘觉同样一个字未说,但舍迦身子弱,不能劳累,而说话太多也是会费力气的,非必要情况,她一向安静;阿螣的沉默则更像是沉思,必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尹若游沉吟道:“你们认为黑甲士突然离开长安,返回霍阳,为的是何原因?” 凌岁寒道:“十有八九是长安城中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奉魏赫或梁未絮之命回去报信。” 尹若游道:“我今日晌午才见过贺延德,与我谈话期间,他神情十分轻松,足以说明朝廷里并未发生大事。” 颜如舜道:“不是朝堂便是江湖。你刚才问起诸天教,是觉得他们返回霍阳的原因与诸天教有关?” 尹若游道:“自诸天教众进入中原以来,数次主动与朝廷高官接触,甚至欲借献药一事,在天子面前露脸。我虽猜不出她们究竟有何目的,但如今她们已不能再和贺延德联系,总得另找一个当大官的合作对象。” 唐依萝听到此处大惊:“那我立刻回去和师伯师叔禀告。” 谢缘觉隐隐感觉到不对,这才提出自己的想法:“据抵玉所说,但凡梁未絮在外办事,魏恭恩会赋予她许多自己做主的权力。而诸天教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江湖门派,若仅仅是决定与她们结盟,梁未絮会这般着急命令黑甲士回霍阳向魏恭恩报告此事吗?” “是。”尹若游赞同地道,“这其中一定另有缘故。” 可惜,霍阳与长安相距甚远,而她们目前暂时不能够离开长安城。 十来天的时间如驹光过隙,这期间凌岁寒与谢缘觉仍是日日结伴巡逻,转眼到了四月二十六日,万寿节的前一天夜里。 依照与谢丽徽约定,经过易容的颜如舜趁着夜色施展轻功,潜入润王府,来到谢丽徽所住的小院,四处找了许久没找着这位小郡主,倒是发现无数仆役侍女在府中来来去去,面露焦虑之色。颜如舜藏在暗处,听了一阵奴仆们的谈话,听到一个令她既震惊又担忧的消息。 永宁郡主已经失踪数个时辰。 第162章 甘冒大险报消息,变生肘腋悔太迟(三) 四月二十七日,万寿佳节,天子于仁和宫大宴百官。 时间不等人,润王谢惟顾不得女儿的下落,只能先行携妻子与其余儿女入宫。反而是颜如舜担忧谢丽徽安危,与尹凌谢三人说了一声,决心调查她失踪前的行踪。 寿宴安排在仁和宫内的同乐池旁。 繁花似锦,芳草如茵,丝丝垂柳随风摇动柔情,一张张梨花长桌摆放树下,群臣落座其中,举杯为天子贺寿,一派君臣相得,其乐融融。 凌岁寒与铁鹰卫的同僚在附近护卫,距离御座上的谢泰甚远,只隐隐约约能望见他的面部轮廓。饶是如此,她也几乎要压不住心中怒火,赶紧偏过头,把目光移向别处,忽然不经意间扫到睿王谢慎的面孔,让她不由愣了一愣,随后仔细观察起谢慎身旁其他人。 那个神态颇为沉稳的男子,必是舍迦的大哥谢钧,十年前他已即将弱冠,属于成年之人,是以到如今相貌改变不大;而另一个正满面笑容与他低声私语的青年,不消说,应是舍迦的三哥谢铭——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自幼关系最为亲近,看来至今依然。 果不其然,又过一阵,皇子皇孙们依齿序向谢泰行大礼,报出的名字如凌岁寒所料。 而稍后轮到润王一家向谢泰行礼之时,谢泰奇道:“怎么不见阿鹦?” 其实谢惟那么多儿子女儿,谢泰自然不是个个都记得,但谢丽徽与他最宠信的大臣魏恭恩之子魏赫已定了亲,还是他亲自赐下的婚约,他才会对她印象深刻。 在今天这个大喜日子,润王不敢说出女儿失踪的事实,只怕惹圣人不快,便道这两日气候反复,阿鹦生了一场小病,病体未愈,不能进宫。 谢泰不以为意,未再询问。 与此同时,御座下不远处,一张桌前的魏赫闻言松了一口气。 梁未絮是习武之人,能够敏锐察觉出适才魏赫的呼吸极不寻常,低声道:“永宁郡主并非患病?” 魏赫沉默不言。 梁未絮继续轻声问道:“兄长知道她为何未来赴宴?” 魏赫的脸色越发难看,不得不道:“你莫问了,这些都是小事,之后我再与你说。待会儿该轮到百官为圣人献寿礼了。” 说是百官,今日赴宴的官员一眼望不到头,若要一一走个过场,怕是走到天黑也走不完,遂只选了三省六部与十二卫各大官署有代表的官员上前为圣人献上自己精心准备的寿礼。铁鹰卫大将军左盼山所献之礼与众不同,乃是一块天然天生的奇石,形如展翅白鹤,约莫有一人高,单凭他自己拿不起它,是包括凌岁寒在内的数名官兵共同将它给抬上来的。 谢泰显然对这份寿礼极为喜爱,甚至走下御座,围着那奇石欣赏了一番,继而放眼四望,在波光如鉴的同乐池旁选了个好位置,命人将奇石摆放过去。 这期间,凌岁寒距离谢泰极近,以她的武功,哪怕不用刀,以掌为刃,一招杀了谢泰,也是她手到拈来之事。但她自始至终低着头,只盯着地面,像是要将那草地盯出一个洞来,垂在身旁的左臂没有任何动作。 谢泰赏完石,发现凌岁寒残缺的手臂,疑惑问了一句,左盼山立刻在天子面前称赞起凌岁寒的本事。 谢泰像是想起什么:“之前尚知仁谋害郡主,栽赃的人是你?” 凌岁寒终于开口说出一个字:“是。”声音有几分沙哑。 按理而言,这时候她还应该顺势说几句立志报效朝廷之类的话,讨得谢泰的欢心,但以她向来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能够站在谢泰面前而不动手,对她而言已是不啻凌迟的酷刑,实在做不到对仇人曲意逢迎。 谢泰这会儿心情愉悦,也没追究她的来历,转身回到御座,左盼山则带着凌岁寒等人退下。 而群臣座中的魏赫与梁未絮神情都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尤其是那魏赫猛地转头看向身旁义妹,语带恼怒:“你不是,她今天一定会动手的吗?”见梁未絮不答,他更加慌张:“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已经派人回去给阿父报——” “兄长!”饶是梁未絮此刻万般疑惑,也始终保持冷静,将声音压到最低,“你想让所有人都听见我们的谈话?天意不可测,人生本就常有意外发生,只要我们能有应对之策,那便无妨,还请兄长安心欣赏歌舞吧。” 百官祝寿结束,这之后是各种歌舞乐曲的表演。君臣们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听了几首歌乐,那水波潋滟的同乐池忽然驶来一叶扁舟,映入众人眼帘,舟头立着一名身穿丹碧间色花笼裙的绝色女郎,耳垂明珰,肩披彩带,眉心间赤红的牡丹花钿衬着她白雪似的肌肤,越发显得光彩照人。 此乃今日寿宴真正的重头戏,纵然在场官员们曾在庆乐坊不止一次看过尹若游的舞蹈,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再见龙女出没于水云之间,仍是会让他们忍不住心旌摇动,目眩神迷,盯着尹若游迈出婀娜步伐。唯有润王妃纪氏的目光投去另一个方向,“呀”了一声,语气又惊又疑。 “怎么了?”润王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两名黄衣内侍领路,带着永宁郡主谢丽徽步入宴会之中。 “谢天谢地,阿鹦平安无事。” 看见女儿安然无恙,润王妃自是喜不自胜。但相较于王妃的激动,润王反而生出另一种担忧,方才他明明已与圣人说过“阿鹦患病,不能赴宴”,如今她却精神奕奕地入了宫,万一让圣人感觉受骗,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他祈祷趁着这会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尹若游吸引,阿鹦能尽快坐到自己身边来,降低存在感。 谁料谢丽徽加快脚步,竟是直接走到御座前,双膝跪下,郑重向谢泰行了一个大礼:“臣女谢丽徽,伏惟陛下寿体安康,万寿无疆。” “阿鹦?”谢泰突然被扰了兴致,颇感不悦,“你父亲刚刚不是说你病了吗?” “臣女不曾患病,臣女是昨日打探到一个秘密,被人挟持囚禁,今日晌午才得脱身,特来向陛下禀告,霍阳河东平宣三镇节度使魏恭恩密谋作乱反叛,将于霍阳起兵,攻打长安,望陛下早做准备,平息叛乱。” 这一句话无异于石破天惊,震得在场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同乐池上尹若游才抬起的手也收了回来,舞蹈停止,微微蹙起秀眉,与岸边护卫的凌岁寒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同时向魏赫和梁未絮望去。 “圣人明鉴!”魏赫脸色刷地惨白,胳膊被梁未絮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迅速起身,也跪在谢泰面前,“圣人对家父恩遇甚厚,赐以殊荣,纵是禽兽亦是知感恩,家父又岂是那等禽兽不如之辈?往日臣在家中,每日清晨皆见家父面朝长安方向行礼跪拜,时常言道愿为陛下效死。他对陛下忠心耿耿,怎可能生出不轨之心,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说完侧首看向谢丽徽,长叹一声:“郡主,昨儿我们吵了几句嘴,都是我的不对,应向郡主赔罪。可是郡主再生气,骂我打我也好,这种玩笑却是万万开不得的!” “谁和你开玩笑?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倘若我刚才有一句虚言,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敢像我这样发——” “够了!”谢泰骤然打断他们的争执,冷冷瞧着谢丽徽,面上阴晴不定,“你说这是你昨日打探到的秘密,可有何证据?” “回圣人,是臣女亲耳听到他与他亲信的对话。” 这不就是没有证据?谢泰将信将疑,终究是“疑”多于“信”。毕竟他的记忆里,当初也是在一场宫宴之上,他赐婚给魏赫与谢丽徽,后者便十分地不情愿。据说阿鹦这孩子性子刁蛮,做事向来出格,过不多久她和魏赫将正式完婚,她为毁掉婚约,胡说八道,倒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当谢泰沉吟思索间,以贺延德为首的多名官员纷纷起身,道那魏恭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等早就看出他的反心。 这些话,贺延德等人从前已说过无数次,如今语气里颇有一种“此事果然被我说中”的得意骄傲。 登时令谢泰大怒。 你们全都早已看出他的反心,唯独朕是昏君庸君,被奸臣贼子蒙在鼓里?他沉下脸来,不再犹豫:“既无真凭实据,怎容你信口雌黄,诬陷朝廷重臣?来人,把永宁郡主拉下去!”继而又温和地对着魏赫道:“爱卿不必惊慌,恭恩的忠心,朕是深知的。” 谢丽徽一怔,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那御座上的天子,群臣口中的圣人,与她血脉相连的祖父,眼中露出深深的疑惑。 她不明白,她实在不明白,先前她撒谎尚知仁要谋害自己,阿翁愿意相信,真判了尚知仁死罪;为何今日她明明是实话实说,阿翁反倒不肯相信? 贺延德等人见天子在这种时候竟犹向着魏恭恩说话,心下极不是滋味,又急又忧,规劝圣人莫被小人欺瞒。 谢泰越发恼怒,不愿再听。 “你们不就是看朕对魏卿恩宠太过,心生妒意,便要胡言乱语,欲置同僚于死地,究竟谁才是小人?!” 此言一出,群臣大骇,陆陆续续跪倒一大片,战战兢兢,祈求圣人赎罪。 谢泰拂袖而去。 这一场闹剧,让今日的万岁寿宴未过半而终止。 他自然也无心再欣赏尹若游的舞蹈。 小半个时辰过后,凌岁寒与尹若游分别出宫,又在约定地点会合,同时见到在宫外等候已久的颜如舜。 她二人立刻走过去,低声询问:“是你救了谢丽徽?” 颜如舜皱眉道:“不止我。奇怪得很,这事还有藏海楼参与。谢丽徽呢?她怎么样?” 凌岁寒叹道:“她被谢泰下令关起来了。” 第163章 甘冒大险报消息,变生肘腋悔太迟(四) 颜如舜花费数个时辰调查到谢丽徽的下落,几乎是同时与宁初晴、宁暮雪出手救下了对方。 面对颜如舜的疑问,宁氏姊妹只说自己是偶然路过此地,见有无辜遭难,拔刀相助——这一听便是在骗人,颜如舜是半点不会信的。 但谢丽徽单纯,对藏海楼弟子的了解也不多,倒没什么怀疑,谢过她们之后,匆匆忙忙要赶着进宫。路上,颜如舜听她说完她被困的原因,摇摇头道:“我说过我会帮你查的,你怎么不把事情告诉我?” “我是要告诉你的,我正准备去找你,谁知道就被他们发现了。”谢丽徽哼了一声,“不过没关系,只要我进了宫向圣人面陈此事,他们再兴不起风浪。” 万万没料到谢泰被猪油蒙了心,从前杀忠良杀亲子都毫不留情的他,偏偏对魏恭恩如此信任。 回到昙华馆内,四人在房内相对而坐,颜如舜将事情经过一说,谢缘觉沉吟道:“之前阿螣能猜出秦艽与朱砂投靠了梁未絮,沈盏必定同样猜得出。这段时日,或许藏海楼弟子一直在暗中观察魏家的行动。” 颜如舜道:“话虽如此,但我有些想不明白沈盏为何会派人营救谢丽徽。” 凌岁寒道:“这还不简单,朱砂安排抵玉在藏海楼当了那么多年的奸细,沈盏焉能不恨?她肯定不会放过诸天教的人,而如果秦艽与朱砂真的投靠了梁未絮,那么魏家自然也成了她的敌人。” 颜如舜道:“可这仍然说不通她们为何要救谢丽徽,此举并不能伤害秦艽与朱砂分毫。若是别人,或许是顺手为之。但对于藏海楼而言,没有利益的事,她们恐怕是不会轻易做的。” 日渐暮,夕阳安静地落下,她们也安静地用了晚食,尹若游抬首恰望见窗外一朵漂浮的云霞,倏然间终于捕捉到一个被她遗漏的细节,轻声道:“有一件事,我之前并未意识到。” 其余三人齐齐看向她。 “上回我们与秦艽等人对峙,如果你在场——”尹若游则是看向谢缘觉道,“或许诸天教的人都走不了。” 谢缘觉摇首道:“我的医术比不上师君,但师君常说,秦师姨的毒术医术与她不相上下。” 尹若游道:“但她的毒,你至少会有了解,至少能让我们掌握更多主动。这一点,沈盏必然料得到。她偏偏选在你还在贺府炼药之时,与我们制定计划,如此迫不及待,不肯再等一等你。其实前几天我也隐隐约约有想到这个疑点,我只当是因为抵玉之事她太过仇恨朱砂,恨不得我们尽早剿灭诸天教。可是,抵玉在她卧底多年,她应该早已知晓,她都能忍下去,忍到她所认为的最佳时机,她绝非冲动之人。” 颜如舜豁然开朗,顿觉脑海一片清明:“这一切都是她有意为之。” 有意斩断秦艽的退路。 有意让秦艽只能选择与魏家结盟。 “猜来猜去,还不如我们去一趟藏海楼。”凌岁寒左手摩挲着腰间的刀柄,蓦地冷冷开口,“直接问问她。” “确实。”闻其言,尹若游稍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笑道,“还是你的方法更好。” 她们四人前往藏海楼的途中,魏赫与梁未絮早已回到云景驿。 关起门窗,又派了亲信在门外看守,梁未絮才能问起埋在她心中的疑惑:“这么大的事情,兄长昨日为何不告诉我?” 魏赫低头不言。 梁未絮决定换一个问法:“兄长昨日为何不直接杀了她呢?” 如果谢丽徽死在昨日,也不会有今天寿宴上的风波。 魏赫叹出一口气,这才道:“她昨儿说她是真心爱我,何况如果润王继承皇位,她横竖也就是一个公主,但若是我父亲赢得了天下,她今后必为皇后,可比当公主尊贵得多。” 梁未絮讶然道:“所以,兄长信了?” 魏赫皱*眉道:“自我入长安以后,她便常常来找我,对我那般热情,谁能想到……不过我当时也没全信,命人将她看守起来,打算等事情过了就再放她。” 预料到梁未絮一定会有反对意见,魏赫昨日才并未将此事告知给她。 梁未絮现在很想骂人。 她心中有无数句脏话想骂,偏偏眼前之人才是魏恭恩真正的亲生儿子,而她再受魏恭恩宠信,对魏恭恩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女,只得压下怒意,保持温和的神色:“此事的确怪不得兄长,谁能想到谢丽徽竟如此奸诈。” 然而魏赫明显打算将责任都推到梁未絮的身上:“对啊,其实今儿谢泰要是死在谢丽徽出现之前,我们也不会这么被动。你不是说今天凌岁寒她一定会动手的吗?你的情报究竟准不准?” 梁未絮坚持自己的想法:“她起初必有在今日报仇的计划,不然尹若游不会陪她进宫。只是不知是什么缘故让她改变了主意……看来,我还是得亲自与她见一面。” “事到如今,你还管她做什么?”魏赫满脸焦急,“刚刚谢泰派了重兵包围云景驿,说是群臣嫉恨我们,他要保护我们的平安,但我总觉得他心中对我们还是有几分怀疑,要不我们今晚就赶紧想办法逃吧。” “义父那边的消息传到长安至少需要七八天时间,兄长莫要忧虑,在这之前,我们不会有危险。”梁未絮依然从容,伸手取下发间的珠钗,只用一根簪子绾了个简单利落的发髻,“我去与左盼山以及秦艽谈谈,请兄长稍等。” 纵然已有官兵将云景驿团团围住,以梁未絮的武功,避过他们的耳目不难。 金乌坠落西方,夜色已临大地,藏海楼大门口,凌岁寒直截了要见沈盏,两名弟子前去通报,不一会儿遂又来人给她们引路,将她们带到沈盏面前。 沈盏正在一间小院里品茶赏月,吩咐手下请她们坐下以后便未再言语。 仍是凌岁寒先向她提了问:“为什么要让秦艽和朱砂去投靠魏家?” 沈盏轻声而笑:“我让她们做什么,她们就会做什么吗?你认为她们会乖乖听我的话?” “不会。可惜的是她们当时能走的路已经不多了。”颜如舜露出一个亮堂堂的笑容,接着将适才她们四人的分析说了出来,最后补上一句,“即使那天她们不去找梁未絮,你也一定会通过别的方法暗中给予她们提醒,给她们指明这条道路吧?说起来,朱砂现如今应该还不知道抵玉已经离开藏海楼的事。但如此一来,我们又绕到了之前的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让她们去投靠魏家,为什么要帮她们躲避定山派的追捕。” 颜如舜继续道:“其实我之前也不太明白,你派人营救谢丽徽,这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不像是你们会做的事。直到后来阿螣的分析,让我换了一种思路,今日谢丽徽在寿宴上的告发并未起到什么作用,谢泰仍是认定魏恭恩不会谋反,可如果谢泰信了谢丽徽的话呢?只要魏赫成为乱臣贼子,那么与魏赫结盟合作的诸天教众人从此也将变成乱党逆贼,自有朝廷对付她们。” “其实,若谢丽徽说的是真话,那么魏恭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不定他现在在霍阳已经起兵,过不了几天这消息便会传到长安,诸天教众人上了这条贼船,便再难走下来。之前朱砂欲借朝廷的手剿灭定山派,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是她们活该。”尹若游唇角浮现一抹无所谓的冷笑,顿了会儿,又道,“此事只剩下最后一点让我疑惑之处——你们绕这么大个圈子来对付她们,不嫌麻烦吗?” 沈盏放下手中的茶杯,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分欣赏:“诸天教总舵在南逻白城,与中原相隔千里,山水重重。据我所知,此次秦艽与朱砂前来大崇,并未带上所有的诸天教弟子,仍有部分她们的手下留守总舵。若想要灭掉她们所有人,本楼须得派人前往南逻,更加麻烦。” 凌岁寒也完全听懂她的用意:“造反是大罪,你想让诸天教的人一个不留。” 沈盏笑而不语。 尹若游道:“看来有一点,我之前并未猜错。你对诸天教的人,的的确确恨之入骨。” “但你是否想过,一旦魏恭恩真的起兵造反,会让无数百姓陷入战火之中。”谢缘觉脸上始终不见一丝波澜,语气亦如平时那般平平淡淡,唯有熟悉了解她的人,才会察觉到她的眼神比往常严肃太多。 “我确实暗中谋划了许多事,唯独魏恭恩造反,却不是我逼他造的。他本就早有反心,与藏海楼有何关系?”沈盏不以为意地笑道,“宜光县主若因为这个缘故而责怪藏海楼,那可太没道理。” 听沈盏叫出自己的封号,谢缘觉并如何不意外,以藏海楼的能力查出自己的身份太正常不过。她只是忽然间想起谢丽徽,神情愈发郑重:“可是梁未絮与秦艽、朱砂联手,必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沈盏静了两息,缓缓转过头,看向一旁池塘里的游鱼。 “若果真如此,天下动荡,谢泰的明君梦碎,盛世梦碎,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你难道不希望看到他痛苦,不希望看到他作茧自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这才是真正的报仇,你说对不对,凌岁寒?或者,该叫你凌澄?” 凌岁寒眉目一凛,双眸中隐隐透出刀锋的锐利。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初入长安之时,我并不知晓。后来感觉你很多行为都太过古怪,便命人私下里查了一查。其实我们也是刚刚才查出来。”沈盏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凌岁寒的确没有回答沈盏。 她眉目覆雪,在冷月下沉默良久,突然转身离开了藏海楼。 谢缘觉等人回看沈盏一眼,随即跟了上去。 每逢万寿节,大崇诸州臣民休沐三日,且暂时解除宵禁,长安各街各巷张灯结彩,银花火树,香车宝马,宛若仙宫不夜天。今年的万寿节自然也不会例外,仁和宫寿宴的风波不曾传到民间市井,老百姓们,且尤其是穷苦人家的老百姓们,他们辛苦操劳太久,难得有个放松玩耍的日子,更要彻夜不休地狂欢。 谢缘觉本打算让符离陪自己逛逛灯会,转移她的情绪,忽想起“万寿节”这个日子对她而言并非佳节,她看到百姓们欢庆天子寿辰,恐怕更加难受,想了一想,遂走到她左侧,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先回家吧。” 凌岁寒仍是没出声,只继续迈着脚步往前而行,又过须臾,却听身旁颜如舜道了一声: “小彩灯?” 前方街边,元如昼与她的祖父元寅支了个小摊子,正在向过路行人叫卖他们这段时间亲手编制的灯笼,发现她们四人,也欢欢喜喜打了个招呼。尹若游见状微笑走过去,下意识伸手摸向腰间荷包,欲要多买几盏灯笼,照顾他们生意,突然想起什么,手一顿,侧首望了凌岁寒一眼,同样顾忌着她,不再提买灯之事。 元如昼并未察觉到她们的异常,满面笑容地问道:“姐姐,你们都是出来玩的吗?我刚刚听说那边灯会有放烟花的,可漂亮啦,你们从那边走过来,有看见吗?” “是,很漂亮的烟花。”谢缘觉柔声道,“你不亲自去看看吗?” 元如昼显然极为心动,但立即摇摇头:“我还得和阿翁一起卖灯呢。这么多灯笼,我和阿翁编了好多天,这三天若是卖不完,以后就不好卖了。” “那我帮你们卖。”凌岁寒不改神色的冷漠,说出的话却令元如昼又惊又喜,“你和你阿翁去附近玩玩吧。” 元寅连忙拒绝:“这如何使得?” “放心,我会算好账,所有的钱一文都不会少你的。” “我不是不信任凌娘子,只不过今日佳节,怎么能劳烦四位娘子——” “我自幼游玩过无数灯会。”凌岁寒打断他,低下头,摸了摸元如昼的脑袋,“但对于你们而言,上元万寿中秋三大节,都是你们做生意赚钱的日子,必定比平时更加忙碌。小彩灯自出生以来,应该还不曾真正逛过灯会,欣赏这不夜天的美景吧?” 果然,就在她说话间,又有几名年轻女郎前来小摊前,挑选彩灯。颜如舜主动上前,为客人做起介绍。她的笑容总是比任何人都明亮疏朗,似潇潇清风而来,拂去她脸上那一道刀疤的狰狞之感,很快让买卖成交。 元寅沉思片刻,看了看孙女期冀的眼神,谢过凌岁寒等人以后,遂牵起元如昼的手,转身走向前方在山海一般的人群之中。 凌岁寒望向他们的背影。 望向四面八方无数百姓的笑脸。 “他们如此欢喜,并非是为庆祝天子寿辰。这是他们一年之中难得可以在夜晚看见的光明。” 第164章 甘冒大险报消息,变生肘腋悔太迟(五) 尽管万寿节夜深不禁,任何人皆可通宵达旦,谢缘觉却无论哪一天都必须按时早早入睡。她们卖完所有灯笼,把钱交给元寅,遂返回无日坊昙华馆。 当晚,凌岁寒又做了一夜噩梦。 次日朝霞的光芒透过窗户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躺在床上未动,出神许久。直到颜如舜走到她的房间外,抬手扣了扣房门:“符离,你醒了吗?有人找你。” “找我?”凌岁寒这才坐起来,披衣下床,“是谁?” “铁鹰卫的官兵,算是你的同僚。” 来人乃是铁鹰卫中一名七品小官,是奉左盼山之命,通知同僚们前往云景驿执行公务。见到凌岁寒的面,他便忍不住立刻与凌岁寒叫苦:“明明这两日休沐,能在家好生歇一歇,我们这位左将军不知脑子里进了什么水,居然自告奋勇请圣人派我们到云景驿守卫。说什么如果永宁郡主所言是假,群臣嫉恨魏恭恩,要派人刺杀魏赫,唯有铁鹰卫的官兵武功高强,能够察觉阻止;如果永宁郡主所言是真,魏恭恩确有反心,多些人守着,也防止他们逃跑。哎,圣人还真同意了。” 又是左盼山的提议。 凌岁寒不信他是真心为君分忧,对他的目的抱有怀疑,便不迟疑,提刀出发。 到达云景驿,凌岁寒同其他一众官兵在驿站外守了小半个时辰,只听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好漂亮的花儿,你们谁能帮我摘一朵下来吗?” 众人循声看去,大门口倚着一名年轻女郎,面如桃花,遍身珠翠罗绮,必是魏家的贵女,正仰首望着前方大树上几朵鲜艳欲滴的红花儿。 时至今日,圣人对于魏家的态度仍是极温和的,他下令官兵们在云景驿附近守卫,口谕说的也是“保护”。官兵们不敢得罪魏家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忙忙献起殷勤,争抢着飞身上树,折下红花,双手递给梁未絮。 “多谢。”梁未絮一一接过,微笑道谢,低头闻了闻手中花香,正准备返回,目光一转,似是不经意间瞧见凌岁寒残缺的身体,“咦”了一声,又自然而然停下脚步,很好奇地问道,“你的右臂……” 凌岁寒面无表情道:“当然是断了。” “那岂不是很痛?”梁未絮的语气更柔和几分,眼神中则流露不掩饰的钦佩,“不过你武功必定很厉害,必定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加入铁鹰卫为官。” 末句话十分真诚,说到凌岁寒的心坎。若非抵玉曾经讲述过梁未絮的来历,今日凌岁寒还真被她骗了过去,并且感激她的关心。 梁未絮继续道:“你别看我是好手好脚,其实我幼时体弱多病,几乎每天都要吃药,勉勉强强吊着命。所以我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像你这般自强不息、百折不挠、永远不会被命运打倒的英豪。” 凌岁寒已听出对方是有意在与自己套近乎,心中生疑,锐利的目光注视起她的面孔:“我们才见面,你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说不定我是靠着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把戏,才加入铁鹰卫当官,其实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呢?” 梁未絮笑道:“你若真是谄媚小人,便不会说这句话。但阁下的武功究竟如何,我也的确很好奇呢。我平日里最爱观赏剑舞刀舞,能请阁下为我拔刀出鞘,展示一套刀法吗?” 不少官兵艳羡地看着凌岁寒,嫉妒她能够得到魏家贵女的赏识。 凌岁寒沉吟道:“在这里吗?” 梁未絮笑道:“驿站里的院子更宽阔。” 跨进驿站大门,院里空荡荡的,除凌岁寒与梁未絮以外,再不见别的人影。凌岁寒猜不透她用意,略一思索,遂拔刀随意舞了几招,每一招皆为花架子,只是看着眩目,实则完全经不起实战考验。可是梁未絮在旁,却始终拊掌叫好,极欣赏的模样。 凌岁寒实在受不了对方的矫情自饰,停下刀,冷冷问道:“你真的认为我刚才的刀法很好?” 梁未絮道:“难道不好吗?” 凌岁寒道:“我刚才只不过随便挥了几刀,根本算不得真正的刀法,如果你连这也看不出来,还能当晁无冥的徒弟吗?” 这话可谓单刀直入,梁未絮着实未曾想到她个性竟是如此直率,不免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凌女侠如何知道家师是谁?” 凌岁寒道:“你不一样知道我姓凌吗?别装了,你主动和我套近乎,是因为你师父和我师君的关系?你打算和我打一架,打赢了为你师父报仇?” “凌女侠误会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辈的恩怨何必延续到我们身上?况且家师与令师之间并无血海深仇,说到底是我师父技不如人,但他们如今都还活得好好的,我们没必要因为此事而互生仇恨吧?” “那你有意与我攀谈,难不成还是想和我交朋友吗?” 听到她微带讽刺的话语,梁未絮反而展颜一笑,郑重点点头:“我刚才所言并未骗你,我幼时确实体弱多病,若不是……”说到这儿却莫名停了停,才继续道:“若不是我的一个朋友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为我买药治病,我怕是早就死了。所以我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像你这般自强不息、百折不挠、永远不会被命运打倒的英豪。” 而她自己,也要做这样的英豪。 “我有心与凌女侠结交,不知凌女侠是否愿意青眼待我?” 凌岁寒不愿意。 倒并非是因为她们上一辈的仇怨,如今的凌岁寒不再像从前那般容易迁怒于人,然而梁未絮毫不留情对着身边仆役下杀手的行为,她实在厌恶,本想直言拒绝,忽忆起阿螣的解药,话锋一转:“你的病现在好了?” 梁未絮颔首道:“那本不是什么绝症,只要有了钱,有了足够的钱,自然会有名医为我诊治。” 据闻梁未絮的亲生父亲梁守义本为贫贱出身,因其同乡好友魏恭恩偶然发迹,这才带着他鸡犬升天。凌岁寒想了一想,直接在她面前提起魏恭恩,道:“那照这么说,魏恭恩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应该很感激他?” 梁未絮笑道:“若非圣人赏识,委以重寄,赐以殊恩,我义父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权势地位。我们魏梁两家真正应该感激的恩人乃是当今天子。但这些年来,义父为圣人镇守边疆,可谓掏出肺腑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不料遭遇朝臣嫉恨,我只怕……只怕哪一天圣人真的被贺延德那等奸臣蒙蔽,让义父步了当年凌将军后尘。义父对圣人的回报已经够多了,总不能真把自己的命也交给圣人。” 凌岁寒脸色刷一下变了。 在听到“凌将军”那三个字以后,她整张脸如霜如雪,刀锋一般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你在我面前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逆不道?”梁未絮轻声而笑,“凌女侠是江湖英豪,自在潇洒,我相信你必非迂腐之人。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此句出自儒家经典,才是真正的古之圣人之言。你觉得对吗?” 凌岁寒眼中寒意未消,沉默未答。 两人就这般互相凝视着对方,不知对视多久,忽听驿站外传来一阵吵闹之声。她们都有些意外,转身向大门口走去,只见门外大批官兵面色严峻,正厉声训斥一名青年,但青年对他们仍是扬起笑脸,极恭顺的模样,不停说着什么解释。 “常萍?”凌岁寒见状微惊,大步一迈,登时将她护在身后,冷冷看向对面官兵,“怎么回事?” “咦,凌司戈,你认识他啊?” “她是我朋友。” 哪怕不知道常萍犯了什么事,凌岁寒依然毫不犹豫说出自己与她的关系。 那群官兵立刻笑起来:“我们刚才见他鬼鬼祟祟,问他想要干嘛,他说他是来找朋友的,我们还当他是谁派来的贼人,所以多盘问了他了两句。既然他真是凌司戈的朋友,那就没什么事了。” 凌岁寒闻言回过头,低声道:“你找我啊?” “不算专程找你,只是……”常萍垂下眼帘,突然失去她往日的伶俐,竟结巴了一下,才接着道,“只是今早我听谢大夫她们说你奉朝廷之命在云景驿值守,而我刚刚在附近做完一笔生意,路过此处,却没有看到你,有些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多瞧了几眼。” 凌岁寒毫无怀疑,笑道:“你知道我的本事,哪有可能那么轻易遭遇不测?多谢关心,你先回去吧。” “是,你们的本事都很强……”常萍也勉强笑笑,“那、那我先回去了。” 然则就在她迈步的那一刹那儿,在旁端详她许久的梁未絮忽然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她叫住:“郎君慢行。” 常萍不得不停下。 “我刚才听凌司戈唤你常萍?”梁未絮温和道,“敢问郎君名字里的‘萍’究竟是哪个‘萍’字?” 常萍低眉顺目,恭敬答道:“平安的平。” “平安?”梁未絮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还是浮萍的萍更好听。” “哪个字更好听,小人不敢随意发表意见。但像小人这样的小老百姓,平生所求,唯有平安二字。” 常萍这句话说得格外郑重,话落,她叉手向梁未絮行了一礼,遂转身离去。 梁未絮望着她的背影,目露疑色,一时间连身旁的凌岁寒都已经忘却,直到魏赫从驿站里的房间走出。 “小妹,你说想摘几朵花,怎么摘这么久?在这里傻站着不累啊?为兄刚煮好茶,随我进屋喝一杯。”他在梁未絮面前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梁未絮终于回过神来,转头对着凌岁寒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继而跟着魏赫重新走进驿站大门。魏赫立刻变脸:“行了,你已经和凌岁寒见过一面,我们该想办法出城了吧?长安绝不能再待,你别再想其他的事!” “是,兄长说得对。” 这是第一次,梁未絮真心承认魏赫说得对。 又过两个时辰,凌岁寒值守的时间结束,与别的官兵换了班,她径直回到昙华馆,将今日发生之事与谢缘觉等人一说,并提出自己的猜测。 “铁鹰卫在云景驿值守,是左盼山的建议。我本来想不通他打算干什么,可万万没料到我才到云景驿没多久,梁未絮便来与我套近乎,我怎么感觉……他和梁未絮像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颜如舜与尹若游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还未有太多变化,反倒是谢缘觉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加苍白。 这世上能让谢缘觉为之色变的事情不多,凌岁寒担忧她的身体,顿时握住她冰凉的手掌,蹙眉道:“你是在害怕什么?” 谢缘觉喃喃道:“苏姨……” 凌岁寒大惊:“你说什么?” “还是我来说吧。”颜如舜正色道,“那天抵玉给我们讲述梁未絮的来历之时,你尚被关在大牢之中。后来我们给你转述,其实说得简略,有一件事我们当时觉得不太重要,便没有告诉你。” 是以直到今日,她们才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全部告诉给了凌岁寒。 凌岁寒自然不傻,听完腾地一下站起身:“你们是觉得,晁无冥那个弃徒就是左盼山?” 尹若游道:“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想到……只不过据抵玉之言,当年乃是因为晁无冥欲要清理门户,他的大徒弟才改名换姓逃走。我原本以为,梁守义将此人带回以后,此人便死在了晁无冥的刀下,不曾考虑他还活着的可能。” 颜如舜道:“照这么看来,他让符离在万寿节那天进宫,很有可能是梁未絮的吩咐?” 尹若游道:“假若他确实猜出符离的身份,他和梁未絮也一定猜得出符离重回长安是为报仇。他给了符离报仇的机会,一旦天子遇刺,而储君未定,朝堂争斗不休,魏恭恩趁此机会起兵造反,必定势如破竹。” “据谢丽徽说,那天黑甲士离开长安,返回霍阳,为的就是向魏恭恩禀告此事?”谢缘觉同样明白过来,却仍有一点不解,“可在那之前,左盼山已与符离说过进宫的事儿,为什么他们要一直等到那天才出城向魏恭恩报信?” 尹若游完全想通:“因为在那天,我才与贺延德见面,决定进宫为天子献舞。” 颜如舜了然:“不错,而恰巧在前一天秦艽与朱砂投靠了梁未絮,必定和她说了阿螣的身份,以及阿螣与我们的关系。那她应该猜得到,阿螣愿意进宫不是为荣华富贵。” 只能是为了朋友。 于是,就在那一天,梁未絮确定凌岁寒必将在万寿节刺君报仇。 到现在,梁未絮也没能弄明白凌岁寒为何会选择放弃这大好的复仇机会。 凌岁寒越听面色越冷,目光中杀气浮动,霍地转身。 “你要去哪儿?”谢缘觉率先拉住她手臂。 “当然是找梁未絮和左盼山!我要向他们问明白苏姨在哪儿!” “两种可能,其一,她十年前已被恶贼杀害,不幸离世。”尹若游起身走到凌岁寒面前,见她与谢缘觉都似被重重打了一拳的模样,身体摇摇欲坠,即刻与颜如舜扶住她们的肩膀,“不过我认为第二种可能更大,她还活着,只不过被关在晁无冥那里。” 凌岁寒奇道:“晁无冥?” 尹若游道:“你之前说过,左盼山不会认出你的身份,毕竟这世上的断臂之人不止你一个。你的话有道理,他虽亲眼看见凌澄斩断自己的右臂,却不可能因为‘断臂’这一个特征便猜测你是凌澄,必定还有别的缘故。” 谢缘觉道:“这个缘故和苏姨有关?” 尹若游道:“我记得符离说过,苏女侠与召女侠乃是至交好友?” 凌岁寒道:“是,但江湖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们的关系。” 颜如舜道:“别人不知道,晁无冥如此仇恨令师,会不调查有关令师的情况吗?留着苏女侠的命,他今后再见到令师,他便拥有了威胁令师的人质。” 话是这般说,其实颜如舜与尹若游的内心深处,都认为苏英在世的可能不大。如果晁无冥果真打算用苏英威胁召媱,他早该放出风声,怎可能十年没有任何行动?但她们绝口不提这个疑点,尽量安慰凌岁寒与谢缘觉,尤其是谢缘觉,她的身体绝对受不了刺激。 凌岁寒道:“那我更要早些救出苏姨。” 尹若游道:“晁无冥在魏恭恩身边,倘若魏恭恩已经起兵造反,你很难在万军之中近他们的身。何况,你的武功不一定能胜得过晁无冥吧?到那时,你想与苏女侠重现十年前的悲剧吗?” 最后一句话,令凌岁寒彻底冷静下来。 “我明白你的焦急,但此事是冲动不得的。”颜如舜拍拍她的肩,“你不如先寄一封信与召女侠商量?” 凌岁寒叹出一口气:“我之前已经拜托定山派给师君寄信。” 颜如舜道:“那正好,你再写一封,仍请定山派帮忙。” 凌岁寒只能颔首。 这晚,谢缘觉回到卧房,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又起身修炼了半个时辰菩提心法,这才勉强入睡。 而凌岁寒则是一整夜都未睡着,次日一早,盥洗完毕,便即刻前往云景驿。 既然梁未絮有意与自己结交,那自己倒可以趁这个机会打听苏姨的下落。怀着这样的想法,凌岁寒加快步伐,岂料还未到达目的地,遂在途中遇到两位同僚,对方面如死灰,告诉她一个消息: ——昨夜在云景驿附近值守的官兵全部中毒而亡。 ——魏赫与梁未絮等人消失不见。 七日后,魏恭恩于霍阳起兵谋反的确切消息,传到长安仁和宫内谢泰的耳中。 第165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一) 魏恭恩的反叛,虽让谢泰震怒不已,但起初他并不如何忧虑。 他的大崇,他治理了数十年的盛世大崇,国力强盛,四海宾服,魏恭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造反作乱,最后的结果必是自取灭亡。他极为镇定地做了军事部署,等待着捷报传来,却万万没料到,短短两个月时间,魏恭恩的军队以破竹之势席卷数州,甚至攻克陪都洛阳。 六月,魏恭恩在洛阳自立为帝,国号大冀。 长安城上空愁云密布,人人忧虑。 这日黎明,昙华馆内,谢缘觉正在看一卷兵书,乃本朝初年一位名将所著。她从前读过诸子百家,唯独对兵家不感兴趣,然而最近的时局迫使让她想要了解更多关于崇朝的兵制。看到一半,凌岁寒推门而入,坐到她对面,将那卷兵书从她手里抽走: “你不是答应过我,这些书你不会看太久吗?万一待会儿你又感觉不舒服……好啦,我先陪你看菩提心法和阿鼻刀法。” 这两个月,她们每天都要共同研究至少半个时辰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倒还真在其中发现一些类似的词句,皆与佛经典故有关,可惜具体的关联她们尚未勘破。 谢缘觉这会儿却并未拿出那两本秘籍,继续坐着沉默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想去一趟善照寺……符离,你陪我去,好吗?” 凌岁寒闻言一愣,神色登时凝重:“你终于决定好,要见叔母了?” 谢缘觉颔首。 凌岁寒道:“好,那我们现在出发吗?” 善照寺如今的香火比从前更旺盛,这世上哪个百姓不愿平安,哪怕战火尚未波及到长安,但他们心中忧虑,因此常来寺中上香,祈求朝廷能早日平乱,剿灭叛军。与众多香客擦肩而过,来到裴惠容所住小院,翠竹幽幽,倒是依然是安静,谢缘觉站在门口,深呼吸一口气,才迈进一步,只见院中两名中年妇人正对坐在一张石桌旁,手谈对弈,其中一人正是如今法号静慧的裴惠容,而另一人竟同样是谢缘觉与凌岁寒所认识的。 “尹伯母?”她们同时惊呼出声。 尹素与裴惠容也同时抬起头,看见门外的年轻女郎,前者了然,后者却有些讶异。 “两位是找谁?咦,你不是……你不是之前也来过寒舍?我们曾见过,对吗?” “她们是我女儿的朋友。”尹素先向裴惠容做了解释,随即站起身来看向谢缘觉,温和道,“螣儿之前见我,曾与我说过你的母亲也住在此寺之中,让我照看照看。我遂有意与令堂见面攀谈,这一来二去,与令堂便成了朋友。你是来看她的吧,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话落,尹素便告辞离去,而她一番话落在裴惠容耳中,无异于在裴惠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裴惠容一步步走过,走到谢缘觉面前:“你、你是……” “阿母,对不起。”谢缘觉再也忍不住,瞬间迎上去,扑入裴惠容的怀中,“我这么久才来看你……” “舍迦,是你,真的是你。”母女连心,不需要任何凭证,仅这一句话,裴惠容就相信她是自己的女儿,完全相信她是自己的女儿。紧紧抱了谢缘觉一会儿,确定自己并非是在做梦,裴惠容又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你的病已经痊愈了吗?你回长安有几个月了吧,怎么一直不回家啊?还在为了我而和你阿父闹别扭?那这段日子你住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没有人欺负你吧?” 这么多年没有女儿的音信,裴惠容有太多的话想问,殊不知她每多问一句,谢缘觉心口的疼痛便加剧一分。 凌岁寒蹙起眉,只觉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疼起来,单手扶着谢缘觉身体,轻声道:“叔母,舍迦的病还未完全根治,如今她的情绪不能有太多起伏,你先让她缓一会儿。” 裴惠容这才意识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但莫名感觉有些熟悉,她还叫自己“叔母”,叫谢妙“舍迦”……裴惠容将目光移向她的断臂,心头浮现一个让自己又惊又喜又惧的猜测。 “符离?” 凌岁寒沉默两息,点点头,承认。 “真好,真好,你还活着,你母亲泉下有知,可以放心了。”裴惠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忽想起凌澄刚刚所说的话,又忙忙看向女儿,见她脸色仍是幼时一般苍白,愈发担忧,“你的病还未好,那你怎么出谷……啊,是我问得太多了,让你累着了吧。走,我们进屋,你坐着歇歇。” 她牵着女儿的手,带着她们一同进了屋,让女儿坐在里间凉榻上。随后,谢缘觉便从衣囊里*取出银针,自己给自己的身体施以针灸。 裴惠容看得诧异不已,半晌,终于等到女儿收回银针,脸颊也渐渐恢复一些血色,她立刻忍不住好奇问道:“舍迦,你何时学的医术?” “九如法师收我为徒,将她的医术倾囊传授给了我。”谢缘觉知道母亲关心自己的过往,遂将自己的经历简单说了说,然而仍是不提自己仅有两三年寿命之事。 裴惠容怔了怔道:“上回你来看我,却假装不认识我,是因为你的病还没好吗?” 谢缘觉默认。 “你啊,真是傻孩子。”裴惠容又将她揽入怀中,抚了抚她的头发,“无论发生什么,母亲都想要见到你啊。” 仿佛回到多年以前,每一次大病发作过后,她都是这样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感受着比炉火还暖的暖意:“是我不对,阿母,都是我从前想差了,才会纠结这么久,让你挂念我这么久。我以后一定常常来看你,不过……” “不过?” “不过我今日来见阿母,是还想与阿母说一件事。”谢缘觉忽然面向裴惠容,郑重道,“如今叛军作乱,势如破竹,愈来愈逼近长安,我怕迟早有一日……善照寺是百年古刹,长安第一名寺,寺中积累的香火钱必定不少,如果叛军真的攻进长安,免不了闯进寺中劫掠一番,阿母你的身份又不一般,万一他们把你也抓了去……趁着现在长安还未生乱,我送你去一个更隐蔽更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是啊叔母。”凌岁寒在一旁也频频点头,极赞同地道,“正好,既然你和尹伯母也认识,你们可以一起走。” 裴惠容闻言沉思少顷,面容逐渐严肃:“可是如果连长安都失陷,我还能去哪里呢?” “譬如,长生谷。”谢缘觉道,“师君很疼我,她一定会答应让你入谷暂住的。” 裴惠容笑道:“你大哥昨日才来见过我。” 谢缘觉道:“这些年大哥和三哥都常常来看你吗?” “是啊,他们也很记挂你,有机会你也与他们见一面。放心,如果你还是不愿意原谅你父亲,我会嘱咐他们不要把你的事说出去。但你始终不回家,我如何放心?总要让你大哥和三哥知道你的住处,方便照顾你。”裴惠容喟然叹道,“因魏恭恩之叛,圣人已将润王一家下狱,又在群臣的劝谏之下,立了你父亲为太子。如今你大哥三哥身上都担着重任,他们绝不可能离开长安,我又怎么能舍弃他们而离开长安?” 她说着拍拍女儿的手背,又安慰道:“长安的安危,你不要太过忧虑。昨儿你大哥才和我说过,最近河北河东战场,局势都有发生变化,尤其是前几日在河北兴山一带,有两位名唤李定烽与穆子矩的将军打了一场大胜仗,斩首敌军数万,那敌军首领梁守义的坐骑也在溃乱之中被射死,听说他是狼狈摔下马,丢盔弃甲逃回去的。此战大捷,可谓意义重大,相信再过不久,战乱就能得到平息。” 凌岁寒忍不住插口道:“李定烽?” 裴惠容侧首问道:“符离知道此人吗?” 凌岁寒道:“他曾是我父亲的部将,阿父生前常常夸过他,说他是用兵如神,是真正的战场天才,今后成就不可限量,必是大崇兵家第一人。” 听她提到凌禀忠,裴惠容脸色一变,凝目注视她许久,缓缓抬手隔着她的衣袖布料抚摸了一下她断臂之处:“好孩子,痛吗?” 凌岁寒笑道:“已经过去十年了。” 裴惠容道:“可是叔母了解你,有些痛,无论过去多少年,你都不会忘记的吧?你这次回长安,是做什么呢?” 凌岁寒踌躇片刻,不愿骗她,苦笑道:“现在局势这么乱,我也不能做什么。若是天子出了事,各地叛军更难阻挡,总要等到战乱平息。” 裴惠容道:“你希望战乱平息?” 类似的问题,当初在藏海楼,沈盏也曾问过她。 那天凌岁寒沉默许久,未发一言,然而此时此刻她则不再有丝毫犹豫,正色道:“我希望天下太平。” 早在魏恭恩叛乱消息传来长安的那一天,定山派众人已即刻离开长安,会合众多高手,前往前线抗协助大崇将士抗敌。但前不久,有定山弟子给凌岁寒寄来两封信。第一封是召媱给她的回信,既然师君已得知苏姨之事,她自然安心许多;第二封却是凌知白亲笔所书在前线的见闻,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又让她忧心不已。 百姓,不该是权势的祭品。 也不该是仇恨的祭品。 如果李定烽能够率军早日剿灭叛贼,那当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崇军在河北的节节胜利,令大崇朝廷喜气洋洋,亦令伪冀天子魏恭恩怒气冲冲。 才自立为帝不久的魏恭恩甚至有些后悔,是否是自己起兵的时机不对,早知情势转变得如此之快,还不如继续在霍阳当自己的土皇帝,照样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好过现在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他被焦虑的情绪困扰,当看见梁未絮又来向自己请安,不禁把怒火全都发到她身上,狠狠将她骂了一顿。 梁未絮神情不变,低头等他发泄完毕,这才上前一步,恭敬说道:“义父,欲成大事,本就不可能一帆风顺。意外不可怕,只要能有解决意外的对策。那李定烽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我们索性先不对付他。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攻入都城长安,大势定矣。” “你说得倒轻巧,你以为我不想尽早攻入长安吗?那苍关是天险,易守难攻。攻不下苍关,便进不了长安。” “苍关无法轻易攻下,那如果我们把崇军引到别处呢?” “不可能的,镇守苍关的万俟绍是沙场宿将,他岂能不懂兵法之道?” “万俟绍懂得兵法,可惜,谢泰与贺延德不懂啊。” “你有妙计?” 第166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二) 七月,无日坊,昙华馆内,元如昼手持木刀,正在练一套凌岁寒教给她的刀法。 而那柄木刀,则是颜如舜特意为她磨制。 自从确定魏恭恩造反的消息,她们四人便做好了叛军会攻入长安的准备。而她们四人皆身怀武艺,或刀法或医术或轻功或易容,均为当世一绝,要离开长安很容易,要在乱世之中生存也不困难,可是无日坊的老百姓们又该怎么办呢? 短短数月的相处,她们已把无日坊的每一名百姓都当做自己极要好的朋友。 谁能抛弃自己的朋友? 因此凌岁寒决定将自己的一身武功传授给他们,尽管不可能把他们教成高手,至少要让他们有能力自保。起初他们倒还学得认真,但渐渐尝到练武的苦,不自觉地懈怠下来,又过一阵子,河北战场的捷报传来长安,百姓们欢天喜地,都觉剿灭叛军指日可待,自然更不肯练什么劳什子武功。 唯有元如昼真心对凌岁寒教的刀法很感兴趣。 烈日下练完最后一招,她已是大汗淋漓,还未来得及擦一擦额头的汗水,忽见前方大门方向走来一个彩裳女郎的身影,欢喜地叫了一声:“谢姐姐!” 谢缘觉微笑颔首回应,然而眼神中一缕淡淡的忧愁已被凌岁寒敏锐捕捉。 “你在贺府遇到什么事了?” 谢缘觉刚从贺府归来。 这段时日,谢泰被叛军之事搞得焦头烂额,甚至大病一场,多亏了贺延德在万寿节那日给他献的丹药,他服下以后,病痛减轻,只觉身心都舒坦许多,遂向贺延德讨要更多灵药。贺延德不得不将谢缘觉再请到府上,请她再炼一炉药。 “今日贺延德喜形于色,十分得意的模样,我问他因何事而开颜,原来他刚刚得到一份情报,叛军将领范培驻守在谷郡的兵力极为薄弱,仅有数千人,且均为老弱残兵。倘若万俟绍能趁此机会率领官兵大举反攻,收服谷郡,进而便能克复洛阳,剿灭叛军。” 将元如昼送回家以后,谢缘觉才将自己所了解到的消息说出。 “这是他哪儿得到的情报?”凌岁寒皱眉道,“怎么听起来这么假?” “真与假对贺延德来说或许已不是那么重要。”颜如舜沉吟道,“最近贺延德与万俟绍闹得那般凶,如果是情报是假,那么让万俟绍前去送死,正合他意;如果情报是真,那么尽快结束这场战役,他也能劝谢泰早日收回万俟绍的兵权。” 国家遭难,按理而言,应该君臣齐心,将相协力,共抗强敌。偏偏贺延德鼠肚鸡肠,嫉贤妒能,眼见天子将赋闲已久的万俟绍请出山,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副元帅,甚至还将二十万兵马交到他的手里,贺延德心中越发不安。 现如今几乎全天下的臣民都认为,这场滔天祸事,起因是由于尚知仁与贺延德玩弄权柄、霍乱朝纲,导致大崇盛世的衰落,才让反贼魏恭恩有机可乘。那尚知仁早已在数月前死去,可他贺延德却仍然活着。这让贺延德不免心生忧虑,倘若万俟绍也怀着这样的想法,要诛杀自己以谢天下,那可如何是好? 于是在幕僚的建议之下,贺延德遂向圣人进言,在长安城选出数千精锐,驻扎在苍关附近的涉水原,万一苍关失陷,可成为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防备叛军。 既然是他的建言,这支军队的首领亦是他的亲信潘栋。 此举令万俟绍大感震怒,什么防备叛军,说得好听,真正防备的还不是我万俟绍,还不是在前线浴血的将士? 不久后,万俟绍找了个理由,将潘栋召到苍关,安排一个通敌的罪名,直接砍了潘栋的头。 如此一来,贺延德与万俟绍之间的斗争已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符离先前已查出,贺延德的那名幕僚在私下里与铁鹰卫大将军左盼山有所联络。那么贺延德与万俟绍的争斗矛盾,十有八九是梁未絮在幕后推波助澜。而潘栋才死不过两日,贺延德便得到这份情报,这其中必有蹊跷。”谢缘觉思索道,“如果我现在将此事告诉贺延德,能否让他醒悟。” “恐怕没什么用。”颜如舜摇头道,“纵然是梁未絮推波助澜,首先须得有‘波澜’可推可助,而贺延德本就对万俟绍怀有戒心,欲除之他而后快。” 这件事,单凭她们可能阻止不了。 颜如舜心中虽是如此想,但略一迟疑,口中则道:“不过谷郡到底驻扎了多少兵马,我倒可以去打探打探,查查情况。” 尹若游终于抬起眼眸,直视她道:“你想要查出证据,直接交给谢泰?” 颜如舜道:“谢泰和贺延德不同,他虽昏庸,至少不会有贺延德那样的私心。” 尹若游道:“可你还记得孟元复与杨孝钦吗?” 此二人亦是大崇名将,镇守西北边境多年,威震西域诸国,过往战绩之辉煌,是魏恭恩远远比不上的。是以在叛乱发生的最初,谢泰最先派出平叛的将领不是李定烽与穆子矩,更不是年老赋闲已久的万俟绍,而正是孟元复与杨孝钦二人。 谁料从前外战几乎无敌的西北双璧,对上魏恭恩的军队,竟是不堪一击,全盘溃败。 平心而论,这场战败的责任不能完全怪罪到他们头上。他们长期在西北经营,经过多年时间,早已将手下士兵个个训练成能以一敌百的精锐,然而他们如今匆匆离开西北,镇守边境的西北却不能随他们同往,他们只能临时在洛阳招募了数万军队,还未来得及训练,便仓促迎战,如何能胜?但这二人不愧是良将,战败之后,迅速汲取教训,暂时放弃谷郡,固守苍关天险,只要能够保证长安不陷入魏恭恩之手,再与各路勤王大军前后夹击,才能有机会彻底剿灭叛军。 这本是最好的战略计划。 哪知谢泰认定他们是贪生怕死,才不敢出兵,不由得龙颜大怒。加之孟元复与天子所派监军有怨,那监军数进谗言,令谢泰越发恼火,下令赐死孟杨二人。 “这之后,谢泰才将兵权交到万俟绍手中,本指望他即刻率军出击,早日夺回谷郡,夺回洛阳。然而万俟绍与孟杨二人竟是一样的部署,始终固守苍关天险,与敌军僵持,已让谢泰不满。”尹若游深谙人心,自然也猜得到谢泰的心思,“倘若谢泰由始至终都是昏庸之辈也就罢了,偏偏他即位初年,倒的确曾励精图治,颇有美誉。正因如此,他自认为自己是千古难逢的盛世明君,魏恭恩的叛乱对他打击太大,他太需要胜利来洗刷他的耻辱。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你查到证据,他便会相信吗?” 颜如舜明白她说得不错,依然道:“总得试一试吧。” 凌岁寒颔首赞同:“我们总不能眼看着长安百姓即将大祸临头,却坐视不理。” 尹若游低下头,沉吟道:“这会儿天已晚了,你暂且等等吧,我再想一想是否能有别的方法。” 颜如舜笑道:“也不算很晚,还未宵禁,我出门买些东西。” 尹若游道:“买什么?” 颜如舜笑道:“还没想好,我先去瞧瞧。放心,我一会儿回来。” 半个多时辰以后,颜如舜踏着宵禁的闭门鼓声返回无日坊,远远望见常萍独自伫立在前方昙华馆大门口,既不离开,也未敲门。她当即纵身掠过去,好奇询问对方何事。 “颜娘子?是你啊!”常萍拍拍自己的胸口,“你脚步怎么这么轻?我居然一点都没听到。没、没什么事啦,我是听说谢大夫今儿白日才从贺相公府上回来,想来问问她有没有从贺相公那里了解到更多战况。” “那你怎么站着在这儿不动呢?” “这不傍晚了吗?我猜你们大概在用晚膳,怕到打扰到你们……” “若你不嫌弃,那就和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颜如舜带着常萍进了昙华馆大门。 天下局势的变化,与大崇每一个百姓息息相关。谢缘觉得知她的来意,并未生疑,用完饭,遂将自己所知尽数相告。 常萍越听越惊,目瞪口呆:“你们是说,这些阴谋背后都是魏恭恩的义女在搞鬼,可她……可她不是……” 颜如舜道:“她不仅仅是魏恭恩的义女,还是魏恭恩最信任的得力心腹之一。” 常萍怔住:“她现在这么厉害了吗……” “现在”这两个字含义深远,耐人寻味。 颜如舜本就感觉她行为有异,闻此言,当即敏锐道:“你认识梁未絮?” 常萍咬唇未答。 “那天你出现在云景驿,”凌岁寒恍然大悟,脱口道,“真是来找我的吗?” 她看向常萍的目光太过锐利,竟让常萍不敢与之对视。 “真对不住,是我骗了你。”常萍本打算随口敷衍过去,然则下一瞬忽想起近日凌岁寒尽心尽力教她防身武艺的恩情,禁不起愧疚,只能垂着头说实话,“那天我从别处得到消息,说万寿节的宫宴上,永宁郡主当众状告魏恭恩谋反,惹得圣人恼怒。我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实在没忍住,便想去云景驿探探消息。大概我当时的样子确实有些鬼祟,才会引起那些官兵的怀疑。” “你既然认识她,干嘛那天又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凌岁寒甚是糊涂,仔细回忆一番,才“哦”了一声,“你很早以前和我说过,你女扮男装是为了躲避仇家,那个仇家是梁未絮吗?或者是魏家其他人?” “算是吧。”常萍仍是这种含糊不清的回答。 “怎么又是‘算是’?” “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是魏家的人,她算是帮凶。” “原来如此,不对不对。”凌岁寒似又遽然想到什么,连连摇头,“那天她还问过你叫什么名字,那态度不像是对待仇人,反而倒像是……” 倒像是从前自己还未与舍迦相认之时,念及舍迦的态度。 凌岁寒难以置信地道:“那天她和我攀谈,说她幼时体弱多病,多亏了她的一位朋友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为她买药治疾。我还当她是为了与我套近乎,随口胡说的。难道,她并没有骗我,她口中的那个朋友是你?” 常萍下意识反问道:“她现在的病好了吗?” “那个‘朋友’真的是你?”凌岁寒腾地一下站起身,怒形于色,气冲冲为她抱不平,“你对她那般好,辛苦救她活命,她却恩将仇报,杀害你父母,这不是连禽兽也不如!” 莫说是凌岁寒这样的暴脾气,连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听到此处,都心生不忿。 常萍喃喃道:“她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她不知道那是我父母。”常萍苦笑道,“我记不清我是几岁被拐,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甚至记不得我叫什么名字,只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从前我阿父阿母总是唤我萍儿,浮萍的萍。后来我从拐子里的手里逃出,途经一个小镇子,是那镇上的一户人家收留了我。而那家女主人也是做牙人生意的,我跟着义母与附近百姓打了许多交道,才认识住在邻村的她……再后来因为某些缘故,我与她没有告别便分开,而我父母终于找到我,我终于回到老家,可是才过半年……” 谢缘觉蹙眉道:“她因何要杀害令尊令堂?” 常萍道:“我不清楚,似乎是因为他们得罪了魏家。” 得罪魏家,而非得罪梁未絮。 她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不插手这件事。 然而常萍明确说她是“帮凶”,她在其中究竟做了什么,又为何要这么做? 凌岁寒沉默一阵,才继续问:“那之后呢?之后她知道那是你父母了吗?” 常萍摇首。 “可你以前说过,有人在找你,那个人是梁未絮,还是魏家别的人?” “她是在找她的童年伙伴,但我和她……早就不是朋友了……” 凌岁寒侧首看了谢缘觉一眼,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最后问道:“你放弃报仇,是依然念着曾经和她的感情,还是认为凭自己报不了仇?”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小人物,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武功,没有你们那么了不起的本事。”常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望向无尽的夜空,“我余生所求,是我的生活平平安安,再不起波澜。” 浮萍漂泊本无根。 她还是更爱平安的平字。 “你怎么会是小人物?”许久未言的尹若游在这一刻开口,语音柔和似水,微微而笑,“我十岁那年,我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我除了将自己卖给醉花楼,再没有别的办法为她买药治病。而你自幼便能谋生,你比我要有本事,比这世上很多人都要有本事。” “每个人的本事都不一样。”颜如舜则拍拍她的肩,笑如清风拂来,接着道,“这世上没什么小人物。” 常萍愣在当场,眼底万千情绪交错。 夜色渐深,她们送走常萍以后,尹若游在昙华馆大门口伫立片刻,倏道:“重明,你现在去谷郡吗?我和你一起去。” 颜如舜道:“你已想到更好的方法?” “没有更好的方法,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尹若游收起笑容,神情愈发沉重,“我之前阻止你,是我觉得不值得。魏恭恩固然恶贯满盈,那谢泰又能是什么好人?谁当皇帝还都不是一样,百姓都要受苦。但纵使是受苦,至少他们活着,至少他们不必担忧自己能否活得过明天。乱世之中,命如草芥,朝不保夕,绝不会有平安。” 第167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三) 是夜,乌云遮去一半月光,苍天大地比往日更加昏暗。 颜如舜思索道:“那还是等明儿一早再走吧。今晚也不见什么光,怕是看不清道。” 她还记得,阿螣从前易容,有时为掩盖双眼瞳孔的颜色特征,会往瞳孔里滴一种药水,长期以来阿螣夜间视物的能力是不如常人的。 “也其实不必太过着急,纵然万俟绍接到圣旨,不可能傻到立刻出兵,他总会上折劝谏谢泰一番,这些时间足够我们来回。今晚,我们先好生歇一夜。” 七月气候是沉闷的燥热,她与尹若游回了卧房,打开窗户,坐在窗边,感受偶尔一阵凉风拂来。尹若游举目眺望对面,只觉一片朦胧:“你说得对,今晚不见什么光,我连对面花圃种了什么花儿也看不清。听小翠说,大概最近几日昙花该开了,也不知我们能不能赶回来看见。” 颜如舜听罢并未立即言语,沉吟须臾,伸手拿起一旁桌上灯盏里的蜡烛,拿到尹若游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尹若游狐疑道:“蜡烛啊。” 颜如舜一笑,忽地把手一挥,那支蜡烛从她手中飞出,一点火光化为十来点火光,只听“咚咚咚”几声响,所有蜡烛全部平平稳稳落在了窗外的院里的地上,照得四周花草一片明亮。 橘红色的光芒之中,一条约莫四寸长短的似蛇又似龙的物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居然还在半空里悠悠然飞了一会儿,才落到尹若游的手中。尹若游愣了愣,低下头,借着一旁的烛火仔细打量,原来是一条竹编的腾蛇,编制者必心灵手巧,做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每一片“鳞片”还染了色,通体银白。 尹若游又惊又喜,抬眸笑问道:“傍晚的时候你出了一趟门,说是买东西,就是买它?” “不,那是给符离和舍迦买的礼。这个嘛,是我之前自己做的。” “你什么时候做的,我日日和你在一起,怎么不知道?” “之前给小彩灯削木刀,顺便做的,的确有意避开了你。”颜如舜笑道,“生辰礼物,你不嫌弃吧?” “今日不是我生辰。” “是我的生辰。” 这会儿已过了子时,乃是七月初九日。 尹若游更加糊涂:“你的生辰,你送我礼?” 颜如舜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倚在窗边,姿态悠闲,似是想了一想才道:“我自小过生,从来没有谁送过我礼物。但我听说别人生辰,都是会有亲人或朋友送礼的。所以从前每逢七月初九这一天,我会自己做些小玩意,不管路过哪里,随便挑几户人家,悄悄给他们送过去,就算是我自己给自己过生辰了吧。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 当然,都是“做”,而非“买”。 那时候她手里的钱不是她干干净净挣来的,并不属于她自己。 轻描淡写一番话,颜如舜说得轻松,尹若游听罢不由怔住,只静静凝视着对方,良久,窗台边的烛火照见她眼角落下的一滴晶莹泪珠。 “你怎么了?”颜如舜伸手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这可不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偶尔我把礼物送了过去,会悄悄躲在暗处,看她们惊喜的模样,我也是真心感觉到欢喜,我才会继续这么做的。” “我没有难过。”尹若游摇摇头,双眸中泪光犹在闪烁,然而微扬的唇角也透出笑意,倾身过去,凑近对方,柔声问道,“那你如今还想要生辰礼吗?” 颜如舜没有回答。 年少时的她习惯于付出,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得到什么。 这种习惯已刻在她骨子里,伴随她到如今。可是偏偏她又不想答“不”。 尹若游也不等她回答,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吻已落到她脸颊的刀疤上:“今年,你的第一份生辰礼,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好不好?” 仿佛花瓣飘落下来的触感,颜如舜全身肌肤却登时感觉到一阵酥麻的颤栗,空气里莫名多了些暧昧韵味。她忍不住胸腔里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声音放轻,轻到像是怕惊动到什么一般,唤了句:“阿螣。”这回轮到尹若游感觉心底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让她不禁心生痒意,应了一声:“嗯?” 下一瞬,颜如舜低下头,已含住她的唇。 那是一个酿在蜜酒里的亲吻,不然,怎么会让她们都觉得又甜又醉,让她们都看不见窗边摇曳的烛光,听不见耳畔飒然的风声,仿佛陷入一片海浪里,人有些晕晕眩眩。 窗户又关上。 但窗外院里那一支支蜡烛犹在燃烧。 云雨收歇,夜已过半。她们躺在床榻上,仍是睡不着,依偎喁喁低语,又聊许多话,直到晨光映上窗户,黎明终于来临,这才准备起身穿衣。尹若游伸手拿起床上的那条竹编腾蛇,将它挂在自己的腰间,与九节鞭的鞭头连在了一起,继而突然想起什么,顿时侧首看向颜如舜问道: “你送我的生辰礼是它,那你昨天傍晚出门给符离和舍迦买的生辰礼是什么?” “我本来想了几天也没想好,才决定出门瞧瞧。街市铺子里的好东西倒是多,可惜我荷包里的铜钱已不够多,贵重的物件我买不起,逛了两家店,看见两把团扇,团团圆圆倒是好意象。” 符离与舍迦分别那么多年才相逢,她自然希望她们今后能永远团圆。 “况且近来天气仍是闷热得很,扇子也算实用。”旋即顿了顿,颜如舜又接着笑道,“我记得二十四年前的七月初九日,是处暑。” 尹若游了然道:“你是在处暑出生?” “不错,是三暑里的末暑。都说此乃夏秋之交,暑气渐消,凉风渐起。可是在我少时,每年这个时候,我感觉到的依然是无尽的炎热。我本以为,我出生在这一天,代表我这一生都会在炎热之中度过。”颜如舜靠着床头,说着与她洒脱笑容不相干的话,随而转过目光,又握住尹若游的手掌,“过了很多年我才发现,凉风终究是会来的,只不过来得晚了一些。” “处暑三侯,第三候禾乃登。或许在收获之前,是得忍耐更多炎热。不过我倒觉得,凉风它来得并不晚,你出生在那一天,你不就是炎夏里的一缕清风吗?”尹若游冲着颜如舜挑眉眨了眨眼眼睛,稍一停,又倏地笑问道,“你猜我的生辰是哪一天?” 颜如舜笑道:“我正打算问你。” 尹若游道:“正月二十日。二十二年前的正月二十日,是雨水。” 颜如舜道:“二十四节气里的雨水?” “是,你也觉得很巧对不对?”尹若游点点头,语气里带了少许感叹,“我也曾以为,我出生在这一天,代表我这一生都难见晴天。” 颜如舜思索少顷,郑重道:“甘雨时降,万物以嘉。雨水是很好很好的一天。” 这句话落,不料窗外淅淅沥沥,竟响起一阵雨声。两人不由对视一眼,下床推开窗户,望向珍珠似的雨帘,颜如舜又失笑道:“难怪昨晚天气那么闷。” 雨天行路不便,但她们不能再耽搁,盥洗一番,用过朝食,与凌岁寒、谢缘觉告了别,遂打着伞踏上前往谷郡的道路。 她们一路快马加鞭,无论雨落雨歇,途中几乎没有歇息,日落月升,又是深夜,谷郡尚未到,来到一片郊野,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异常感觉,遂立刻停下马来。夜风飒飒,不知名的鸟儿偶尔从她们头顶飞过,除此之外,一切静得诡异,尹若游仰首而望,极力想将前方景物看清楚:“那儿是河流吗?” “一边是山,一边是河。”颜如舜道,“两者之间的道路不算狭窄,却也不算宽阔。” 哪怕她们不太懂得军事,也能够看出此乃设伏的好地方。是以两人默契地下了马,施展轻身功夫,借着夜色与树木遮掩,掠上山崖,又悄悄行了一段路,果不其然,发现前方草丛中埋伏着的铁甲士兵,黑压压一大片,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但绝不止数千。 “这是从苍关到谷郡的必经之道吧?”尹若游蹲在一株树后,低声问。 “据我所知,另一条道皆是悬崖峭壁,除非轻功绝顶之人,不然跃不过去。”颜如舜沉声道,“普通官兵,大概只能走这条道。” 真相已经清晰,关键在于证据如何取得? 两人将声音压到最低,私语数句,遂耐心等待,一直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一名官兵从草丛中站起身来,走向角落,背过他的兄弟们,欲要解开裤带解手。趁此时机,颜如舜屈指一弹,两枚石子分别封住他的麻穴与哑穴,同时尹若游扬出九节长鞭,刹地卷住他身体,将他带到自己身边来。 那官兵动弹不得,更无法张开说话,双目充满惊恐地望着面前这两名女子,旋即只见其中一人掰开他的嘴巴,强迫他吞下一枚药丸。 霎时间,他只觉浑身上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五脏六腑仿佛在互相碰撞,难受得想要把自己劈成两半。 “这是什么药,你心里已经很明白了吧?”与往日不同,此刻颜如舜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便让她脸颊那道扭曲的刀疤透出几分狰狞的凶狠,又拍拍自己背后的包袱,“我带了纸笔,你把你们的部署写在纸上,我就给你解药——这个交易,你觉得怎么样?” 会跟着魏恭恩叛乱的人,可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硬汉子,他忙不迭地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眼中露出为难。尹若游没懂他的意思,正想着是否给他解穴,反倒是颜如舜很快想明白:“你不会写字?” 他再次点头。 穷苦人家出身的百姓当然大多是不识字的。 颜如舜与尹若游眼眸中的凛冽杀意似在瞬间被一阵长风吹散。 “你们这一路打过来,也劫掠不少百姓吧?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何必如此呢……”颜如舜轻声一叹,又正色道,“那么你说,我们写。” 这时,前方埋伏*的官兵已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尹若游持着一把匕首抵住他脖颈:“明白该怎么说吧?”这才解开他的穴道。 他回应了自己的兄弟一声,道自己这会儿肚子难受,然后如实回答颜如舜与尹若游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颜如舜一一写在纸上。 “两位女侠,那……那我的解药……” 尹若游给他喂下第二枚药丸,不等他松口气,又即刻冷冷道:“这药只管半个月。今晚的事儿,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半个月之后我们会给你新的解药,如若不然——” 这话当然是骗他的。 半个月后,她们可没空来见他,所以适才尹若游给他喂下那枚药丸已经完全解了他的毒——谁让舍迦从不杀人,她们当然不能用她的毒药来杀人。 放此人离开以后,颜如舜与尹若游也转身再施展轻功,下了山,上了马,纵马返回长安。 待到达昙华馆,已是第二日的夜晚。凌岁寒与谢缘觉见她们平安归来,终于放下悬着的心,一边倒了两杯清茶递过去,一边道:“你们是不是路上都没有休息?很累吧?” “既有收获,累不累倒是无所谓。”颜如舜笑道,“只是回程途中我们一直在想,该怎么才能把我们查到的事告诉给谢泰。” “这不难。”谢缘觉遽然出声,语气如平时一般冷淡,却未有丝毫迟疑,只因这是她早已考虑清楚的决定。 “我去见他。” 第168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四) 自万寿节至今,谢泰一直在服用谢缘觉炼制的丹药。 她以此为由求见谢泰,的确是不难的。 凌岁寒迅速猜出她的想法,断然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不待凌岁寒回答,谢缘觉已微微笑道,“因为你害怕我有危险。可我也不做别的事,只是将真正的情报交给他,即便他不相信,也不可能治我的罪。他还需要我为他炼药。” 此言确有道理,但凌岁寒心底总有隐隐不安,踌躇道:“我也可以去见他啊,我现在还在铁鹰卫,是可以入宫宿卫,也可以有机会见到他的。你身子不好,万一发生什么事……” “那要等到多久呢?”谢缘觉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无论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还能比长安失陷这件事更大吗?” 凌岁寒无话可说。 谢缘觉遂又转头向着颜尹二人道,“你们一路奔波,该休息了。” 仿佛大夫嘱咐她的患者的口吻。 颜如舜与尹若游略一犹豫,颔首道:“这事明日再谈吧,你也早些休息。”她们转身向自己的卧房走去,路过后院花圃之时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 “昙花开了。” 凌岁寒与谢缘觉闻声循去,只见前方园圃之中数枝昙花,层叠的花瓣次第绽放,洁白如无瑕美玉,在轻纱似的月光笼罩之下,更让它显得如梦又如幻,甚至多了一分圣洁之感。 四人坐在一旁,静静凝视将它许久,谢缘觉忽然轻声开口:“昔年长安十景的‘昙华月色’果然不是虚言。” 如此恬静的美,更让人感觉惊心动魄。 凌岁寒赞同地点点头,不由侧首,忽觉月下谢缘觉的面容也如这昙花一般,圣洁而高贵,她失神一瞬,然而片刻之后想到昙花的花期,她心中又止不住地难受,柔声道:“这花要开很久才凋谢呢,你不能看到那么晚,要不你先回房睡吧?” 谢缘觉淡淡一笑:“很久?” 凌岁寒的声音低了一些,有些心虚:“至少两个时辰吧,那时候都子时了,你怎么能那么晚睡?” “你是怕我晚睡,还是不想让我看见它的凋谢呢?”谢缘觉见凌岁寒没有回答,沉吟少顷,倏地又道,“你们知道缘觉二字是什么意思吗?” 这话题转移得莫名其妙,凌岁寒奇道:“这不是你现在的名字吗?” “是我师君给我取的名字。”谢缘觉道,“早在两年前我已决心出谷求名,起初师君并不同意,后来我又求了她多次,她虽仍未答应,其实暗中已在为我准备。正巧有一日,鸿洲刺史的母亲身患重病,经人引荐,前来长生谷来求医,师君不过数日便治好她的顽疾,将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那鸿洲刺史感激不尽,问师君可有什么要求,师君遂为我向他要了一个身份,一张官府亲发的过所文书。我回到长安,总不能还用谢妙的身份。而师君做主,为我取了缘觉这个新名,则是对我的一种告诫。” 凌岁寒等人都不明其意:“告诫?” “缘觉乃佛家语,与声闻皆为佛家小乘果位,能解脱生死。但声闻,是于有佛之世,闻佛之声教而悟解得道者;缘觉,则是于无佛之世,无师友教导,观察十二因缘,而以智慧独自悟道者。所谓的十二因缘,是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师君是希望我记得,即使出谷入世,也莫要妄动凡心,莫要与世人有太多接触牵连,只可以作为一个旁观者。”谢缘觉道,“师君修行多年,她对佛法的理解不应有误,我自然是一直遵守的。直到最近这段时日……我对‘缘觉’二字渐渐有了不同想法,我是大夫,我为许多病患治过病,见证过他们的痛苦,可我能够知道疼痛究竟是什么滋味,不是因为我是大夫,而是因为我同样是病人。若不深入红尘,经历红尘,又如何真正参透十二因缘?我从前一直在逃避,实在是大错特错。花开花落,乃自然之理,违背不得,我还不至于触景生情,你们不必忧虑。” “前面的话有道理。”凌岁寒单手托着腮,认真听了半晌,眉头已越皱越紧,“可是最后一句话……” 谢缘觉道:“最后一句话没道理?” 凌岁寒道:“你若真的此刻心中毫无波动,又怎么会和我们解释这么多?” 谢缘觉愣了愣,一时语塞,无法反驳凌岁寒此言。 是啊,花开花落,自然之理,谁不懂这个道理呢?可是有些道理,即使心中明白,实际却不一定能够做到。 执著如果可以轻易放下,也就不会称之为执著。 “你晓得的,我从来不信神佛,没看过佛经,不懂那些佛法佛理。但花是花,人是人,人有思想,人能行动,那就可以选择抗争。”凌岁寒用最寻常的语气,说最坚定的话,“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已经发现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确有关联了吗?那天我们还约定过,等长安的危险解决,我们去净意庵一趟,只要能查到这两本秘籍的来历,说不定就能领悟它们的秘密。以后我们还能一起看很多很多年的昙花盛放。” 谢缘觉又在她口中听到“抗争”这个词,不禁展开眉目,真心笑了一笑,然后郑重地颔首。 “好。” 从年少到如今,谢缘觉的勇气来源一直都是凌岁寒。 星移漏转,无瑕的昙花在风中摇曳,无情的时间亦在风中流逝。谢缘觉本想等到昙花凋谢再回房歇息,然而多少年来她都保持早睡,身体早已养成习惯,又过一会儿,渐感困倦,眼皮有些睁不开,不知不觉间竟倚在凌岁寒的肩上睡去。凌岁寒登时浑身僵硬,呆了一阵,才缓缓抬起左手,把她揽入自己怀中,低下头凝视她的容颜,又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迅速移开目光。 “她睡着了。”凌岁寒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手足无措地看向颜如舜与尹若游,“你们帮我抱她回卧房好吗?” 颜尹二人皆未答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对面的两人。 凌岁寒继续低声道:“我只有一条手臂,没法抱她回去。” 颜如舜的脚步依然未动,却终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凌岁寒双眼一下子睁大,顾忌着舍迦此时躺在自己怀里,才忍住没跳起来,结巴道:“她、她是我朋友,我不喜欢她,还讨厌她不成?你们难道不喜欢她吗?” 颜如舜道:“你应该明白我说的喜欢是什么喜欢。” 凌岁寒神色里的慌乱消失,陡然安静下来,默然良久,并未承认。 却也没有否认。 颜如舜道:“看来我猜对了?” 凌岁寒道:“你们怎么会……怎么会……” 尹若游道:“我们还不是睁眼瞎。” 凌岁寒转首望向已在渐渐凋谢的昙花:“你们别告诉她。” 尹若游道:“为什么?” “她小时候其实很怕黑,也很怕一个人独处。我最近常在想,她那天晚上是怎么敢一个人出谷的……她是被我害成这样的……”昙花一现,果非虚言,眼前那几枝昙花的花瓣已如白雪纷纷凋落下来,而凌岁寒声音里隐隐透着一点压抑的痛苦,“她说这件事与我无关,我也知道她是真心不曾怪我,她的心肠从来都是这般软,可是我怎么能真的若无其事,把这一切当做未发生?在她的病痊愈之前,我没有资格向她表达心意。何况……何况即使她的病痊愈,我的仇还不知何时能报,我想让她今后平安快乐自由,但我给不了她这样的保证。” 她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困境未能挣脱破解。 又如何能谈及情爱? 颜如舜与尹若游相顾无言,在这一点上她们目前确实帮不了她们的忙,便不知该怎样劝导。 夜色愈深,冷风乍起,凌岁寒怕她着凉,左手臂下意识收紧了一些,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挡住寒意,正想要再度开口请重明或阿螣帮自己抱舍迦回房,却忽听怀中之人低沉地“嗯”了一声,身子动了动。 凌岁寒登时一惊,下一瞬遂见谢缘觉缓缓睁开眼睛,她的手脚就不知往哪里放,心跳到嗓子眼:“你、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谢缘觉从她怀中起身,揉了揉眼睛,反问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有多久?压着你了吗?” “没、没有很久。”凌岁寒松了口气,“已经很晚,你是该睡了。” 谢缘觉还有些迷茫的模样,侧过头注视一会儿前方花圃里枯萎的昙花,遂与她们三人告别,而后迈步往走廊房间走去。然则她一直走到门口,凌岁寒都还跟着她的脚步,亲眼看她步入卧房,这才告辞离去。 且在转身之前,凌岁寒一只手为她关上房门。 紧闭的门窗顿时隔绝月光,谢缘觉再也忍不住伸手握住胸口,眉心深深皱起一个结。 她在刚刚骗了符离。 院里没有床榻,坐着睡觉根本睡不安稳,她本就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是以早在凌岁寒将她揽入怀中的那一刻,她人已清醒,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继续闭着眼睛装睡,万万没料到在接下来听见符离与重明、阿螣的那一番谈话,以及她自己如鼓如雷的心跳声。 然后,她的身体便不可抑制地难受起来。 并非是因为伤心难过。 十年以前,九如已曾与谢缘觉说过,若想尽量延长寿命,稳定病情,至少不能大悲大喜大怒。 自从离开长生谷,入了红尘人世,谢缘觉在长安多次病症发作,几乎都是因为哀伤悲痛之类的情绪。偏偏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她发现自己竟是因为欢喜而心痛。 因为那一瞬间极度的欢喜而心痛。 第169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五) 夜尽天明,次日一早,谢缘觉再次见到凌岁寒,欲言又止,半晌,终究是决定先将正事办了。 是以用过朝食,她遂前往了贺府。 “你要见圣人?今日?”贺延德闻言甚是疑惑,其实前不久圣人已向他问过关于谢缘觉的情况,他估摸着等待战事结束,圣人便会召见这位年轻的女神医,谢缘觉却突然如此着急,今日立刻要见到圣人,必有缘故,“你是有什么事要向圣人禀报?” “与圣人千秋有关之事。” 她既这般说,贺延德不能拒绝她的要求。 于是又过两个时辰,谢泰在百忙之中见了谢缘觉一面。 玉宇琼楼,雕龙画凤,十余年不见的仁和宫,仍是这般恢弘气派,黄色的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闪光。然而谢缘觉步入宫中大殿,长跪行了一礼,随即抬首一望,发现御座上天子的面容比起十余年前已苍老许多,两鬓斑白,整个人暮气沉沉。 难怪,他如此迫切地想要求长生。 谢缘觉却不提他的病,不提自己所炼制的丹药,开口直接进入正题,在大殿之上当众说明叛军的阴谋,并且将那张记录了叛军部署的笺纸呈上。 此举大出殿上众人意料,无论是龙椅上的谢泰还是带她入宫的贺延德全都一惊。岂料谢泰略一思索,稍后的第一句话,不是向她询问叛军的详细情况,反倒是问道:“适才贺卿与朕说,你欲见朕,为的是与朕千秋有关之事,你可知欺君是何大罪?” 本来谢泰以为她真的炼出了什么能长生不老的丹药,这才满怀欣喜地在今日抽空召见她,如今情形,自然不免让谢泰失望。 “这世上从来没有长生药,也从来没有谁能够永远长生不老。”谢缘觉平平常常一句话,让谢泰心底陡然生出怒气,他忍住了没发火,只听谢缘觉接着道,“但陛下是大崇之主,大崇的千秋万岁与陛下有关。万望陛下为天下百姓着想,明察秋毫,莫被反贼的奸计蒙蔽。” 谢泰不置可否,又看了一眼纸上的文字,转而向贺延德道:“贺卿,她所禀之事,你可知晓?” 贺延德被谢缘觉的言行惊得一身冷汗,已后悔带她入宫,忙忙伏地向谢泰认罪,直到谢泰说出一句“你既不知此事那便罢了”,他才松了口气起身,继而皱眉向谢缘觉问道:“你说埋伏在华原的叛军是你的好友亲眼所见,你那位好友到底是谁?” 谢缘觉不便提及尹若游,只能道出颜如舜一个人的名字。 “颜如舜?”谢泰问道,“此人是什么来历?” 贺延德对她略有耳闻,当即回话,将自己了解的情况说出,随即提出自己的意见:“江湖之中真正愿意为国效力的忠义之辈,都早已加入铁鹰卫。而其余的,大都是一些愤世嫉俗的狂妄之辈,他们的心思难猜,并不一定与朝廷同心,陛下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啊。” 他所言,正是谢泰的想法。 谢泰对那些江湖人士没有任何好感,但看在谢缘觉往日所炼灵药确实颇有效果的份上,他决定不与她计较,沉声道:“你为国的忠心,朕已知悉。但谷郡之事,朕早已派人前往查探,并未发现你所说的情况。如若不尽早出兵,坐失良机,那才是悔之晚矣。” 谢缘觉道:“不知陛下是派谁查探?”’ 谢泰脸色难看起来:“怎么,你难道还觉得朕派的人不够可靠吗?” 谢缘觉不否认:“此乃关系天下安危的大事,民女只希望陛下慎重考虑。” 谢泰冷哼一声:“你一个小女子懂得什么天下大事?纵然华原确有埋伏,如今朝廷已得知此事,出兵途中经过此地,只要小心谨慎,伏兵又有何惧?朕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显然,无论情报真假,他是铁了心一定要出兵谷郡。 谢缘觉内心越发焦虑,双膝再次跪地,但背脊犹如青竹挺直,叉手施礼,目光直视谢泰,更急切地道:“即使不谈情报真假,只以常理而论,苍关天险,绝不可轻易放弃,坚守险要,持久疲敌,必不会有错。陛下切不可再执迷不悟,为贪图胜利而冒险轻进。” “放肆!”谢泰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说谁执迷不悟?!” 天子一怒,极有可能血流成河,殿上内侍大臣纷纷伏身跪了下来,全身战栗不已。 唯有谢缘觉,情绪反而瞬间平静下来,静静地望着御座上暴怒的老人,脑海中却闪过她自重回长安以后所遇到的每一名百姓的面容。她同样不愿再忍,不能再忍,泰然道:“近年来陛下骄傲自满,刚愎自用,歌舞饮酒,沉迷享乐,早已给大崇埋下祸根。朝堂风气既不正,百蠹皆出,如今大崇朝野上下早已是千疮百孔,皆为陛下之过,倘若陛下仍然执迷不悟,不肯悬崖勒马,天下危矣。” 自从魏恭恩起兵叛乱以来,确有不少臣子对谢泰进行规劝谏诤,甚至面刺谢泰之过,大多是说他识人不明,宠信奸佞,才导致今日祸端,他十分宽容大度地接受了这些批评。当然也有更加严厉的指责,说他怠惰朝政,不如从前励精图治,但都不曾否认他过去的圣明。像谢缘觉这般说什么“大崇朝野上下早已千疮百孔”,他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听闻,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呆滞。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谢泰呆了一阵,脸色渐渐发青,却同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果然是无知女流。魏贼叛乱以前,我大崇从来都是国富民安,繁华兴盛,连三岁小儿亦知‘永祐盛世’之名。叛贼可恨,然则只要尽早剿灭,天下自能安定,恢复往日祥和。” “大崇盛世,非陛下一人之力。”谢缘觉的语气一贯平稳,每说一个字,都把在场臣子都吓出一身冷汗,“陛下取之于民,可曾用之于民?” “你大胆!”其中最为心惊胆战的还得是将谢缘觉带入宫中的宰相贺延德,他手脚发软,想不通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哪来的熊心豹子胆,能如此肆无忌惮,赶忙在圣人发怒之前开口,厉声斥责她的大逆不道,“陛下才是天下之主,自古及今,凡有清平盛世,不是天子之力,还能是谁之力?天下万民都应该感激圣人的恩德。你满口胡言乱语,真是荒唐至极!请陛下莫再听她大放厥词。” 谢泰气归气,怒归怒,但谢缘觉今日之言,他此前闻所未闻,对此倒有一分好奇疑惑,冷冷道:“你说朕取之于民,你且说说,朕向那些百姓取什么?” 谢缘觉的神色里不见一丝一毫的畏惧,目光清亮,从容回答:“自然是钱。” 谢泰冷笑:“钱?” “陛下适才说‘国富民安’,可是国家之富,钱从何来?陛下即位之初,确实任贤用能,宰相却更换极为频繁,个个任期不过数年,是因为他们犯下什么大错吗?不,正是由于他们的贤良,他们的治国之道乃是休养生息,轻徭薄役,节俭以宽百姓,尽量避免干预民间,如此是满足不了陛下的。而尚知仁这等不学无术之辈,深得陛下宠信,居相位十余年,则正是由于他极尽聚敛之能事,能有无数种方法为陛下压榨民间,搜刮钱财。除尚知仁以外,数年前贺延德出现在陛下眼前,能迅速得到陛下赏识,平步青云,亦是因此缘故。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为贤臣所不耻,偏偏又是陛下所需要的。” 数月前,谢缘觉对于这个问题,还有深深的不解,为此她问过抵玉,可惜仍未能得到答案。 直到与凌岁寒共同巡逻的那段时间,她走遍长安各街各坊,主动与无数百姓交流接触,主动询问他们的生活,询问民间这些年来的变化,终于逐渐得到答案。 她自己寻来的答案。 越是所谓的盛世,越是需要钱。 以本朝为例,大崇开国初期,长安官僚数量不过六七百人,然而永祐盛世时期,京官人数已达两千六百余人,各地官员总数更是有一万六千余人,还不算那些骄奢淫逸的皇族宗室子弟与显宦权贵之后,这些官费开支就是一笔大数目。何况谢泰好大喜功,热衷战事,那养兵费用显然是一笔更为恐怖的支出;再加之他向来贪图享乐,喜好排场,不消说,大崇的国库必定早已是入不敷出。 “陛下的盛世,是天下万民供养出来的。然则国虽富,民不安,不是天下万民应该感激陛下的恩德,而是陛下应该感激天下万民的付出。” 当然,不止一个谢泰。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无一例外,都在剥削着天下万民。 真正的“国富民安”是从来不存在的。 或许再过千年万年,这个人世能有一场天翻地覆的改变。但现如今,只要君王存在,那么“国富民安”绝不存在。 谢缘觉十分清楚,她可不是什么天下第一聪明人,她都能想通这一点,那么这世上一定还有许多人早在她之前已想通这一点。只不过这种话,从来无人敢对皇帝说,说出来十有八九是杀头的罪名。 曾经的谢缘觉很是惧怕死亡。 哪怕今日在进宫之前,她也并未打算惹怒谢泰,自寻死路。可是谢泰既已下定决心出兵谷郡,长安必然陷入叛军之手,届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她能视若无睹,在战火之中只顾着寻找延长自己寿命的方法吗?而作为罪魁祸首的谢泰又凭什么不用接受一点惩罚? 今日她在大殿上的这一番话,应该会流传宫外。她没有能力处置他,可至少她要把他的罪过说给世人,说给天下万民。 既然自己迟早是会死的,能够死得有价值有意义。 已是一件极幸运的事。 谢泰脸色铁青,整个人已经怒到极点,不由得暴跳如雷,随手拿起旁边案上的青瓷花瓶,用力往前一扔,登时砸到谢缘觉的额头,“咣当”的清脆声响,瓷片碎裂,谢缘觉额边已是鲜血淋漓:“拖下去!把她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四周宿卫又惊又惧,战战兢兢听命上前,走到那始终气定神闲、腰板挺直的谢缘觉身旁,刚要把她拉走,忽又听一声:“慢着!” “先把她关进大牢。”谢泰稍稍恢复一点冷静,“待万俟将军收复洛阳,平定了叛军,再把她拉到朱雀大街,当众行刑。” 第170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六) 不见天日的诏狱之中,沉淀着积年的腐臭,只一点昏昏的烛光闪烁,谢缘觉已被关到了此处。 本来,任何被关进大牢的犯人,首先都应该由狱卒搜身。但那典狱得知她是因何事入狱之后,神情恍惚了一下,不由自主又回忆到自己的女儿。 他唯一的女儿,去年刚刚出嫁到洛阳,在一个多月前与夫家一同死在洛阳的战火之中。 在今日以前,他本来认为害死他女儿的元凶自然是那狼子野心、在洛阳自立为帝的反贼魏恭恩。然而谢缘觉在宫中所说的那番话流传到他的耳里,他忍不住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虽仍不会改变对魏恭恩的恨意,脑海中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导致女儿惨死的罪魁祸首真的只有魏恭恩一人吗? 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让他浑身颤抖,不敢再细想下去。而他再次看向谢缘觉,对她的态度则愈发温和,并且下令狱卒,只要圣人还没有对她用刑的命令,那就莫要动她,让她在狱中好生歇着。 谢缘觉只是受了伤,病症并未复发。 毕竟在大殿之上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自始至终都是十分平静的,情绪未起波动。 至于她额边的伤口,虽血流不止,看着吓人,但只要她衣囊里的金疮良药“紫玉膏”未被搜走,涂抹在伤处,片刻便能止血消痛。 方才在谢泰的面前,她脑中所思所想,全是她在长安见过的接触过的每一名百姓,再顾不得别的人别的事。而此刻终于处理完伤口,她坐在幽暗的牢房之中,四周安静下来,她这才忽然想到母亲与符离、重明、阿螣……如果自己真的死在今天,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人世,唯独对不起她们。 于是她的心口才真正又疼起来。 她立刻抛开纷乱的思绪,盘腿而坐,专心致志修炼起菩提心法。 或许是着诏狱确实足够清静,这一次,她很快沉浸其中,奇经八脉运转无阻——自她将菩提心法练到第七层遇到瓶颈之后,她的修炼已经许久未曾如此顺畅。 颜尹凌三人之中,第一个得知谢缘觉入狱消息的,是凌岁寒。 在铁鹰卫为官的这段时间,凌岁寒认识了不少十二卫的官兵。尽管在长安的官兵大多数已经腐朽堕落,只晓得吃喝玩乐、声色犬马,但烂泥里也不乏几个洁身自好、正直不阿之辈,这部分人都极喜欢凌岁寒直率的性子,坦然磊落的为人。恰巧,今日在宫中宿卫的便有一人与凌岁寒交好,又恰巧他得知谢缘觉是凌岁寒的朋友,赶紧将此事说给了她知道。 凌岁寒闻言脸色一白,似一层冰霜覆盖在了她的脸上,左手紧紧握住腰间刀柄,下意识转身朝仁和宫的方向迈了一步,旋即又立刻停步,略一沉吟,返身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昙华馆。 颜如舜与尹若游听闻此事,也吃了一惊,满怀忧虑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谢泰的命令,是待到洛阳收复之后,再将舍迦拉到朱雀大街,当众行刑。可是我们都知道,万俟绍一旦出兵谷郡,必败无疑,洛阳更是绝对收不回来的。那时谢泰恼羞成怒,恐怕会提前杀了舍迦。”凌岁寒面无表情,但言语冷静,“所以我们得赶在万俟绍兵败之前,先查清楚舍迦被关在哪里的牢房,再商量救她出狱的法子。如果这几日我们实在查不到她被关何处,那就只能等她被行刑的那天,我们劫了法场救人。” 这也是尹若游的想法,她有几分诧异地道:“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提刀杀进宫里。” 凌岁寒没有说话,也没有告诉她们,在适才返回昙华馆的途中,她脑海中反反复复闪现着母亲与苏姨的面容,心脏似被凌迟一般疼痛。 从前的悲剧绝不可以重现。 她绝不会再让它重现。 那她必须冷静。 颜如舜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门,各自想办法打听消息。” 三人快步走到门口,恰与一名青年男子迎面相遇。只见对方玉冠金饰,身着绫罗锦绣,出身必定非富即贵,按理而言不应该出现在无日坊这种地方,颜如舜与尹若游正暗暗猜疑,而凌岁寒一愣,已低低叫了一声:“谢钧……” 那男子看向她的断臂,眼中情绪复杂,半晌轻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幼时,一直都是随舍迦叫我大哥的。” 凌岁寒神色一凛,登时戒备起来,冷冷道:“是叔母告诉你的?” 谢钧转过头,目光扫过颜尹二人。 凌岁寒道:“她们是我的朋友,也是舍迦的朋友。” “她现在都有这么多朋友了……”谢钧淡淡笑了笑,跨步进了昙华馆,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前不久阿母告诉了我舍迦已回长安的事,但并未和我提到你。是我之后派人调查了‘谢缘觉’的个人情况,查出她住在无日坊的昙华馆内,而与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三名同伴,其中一人姓凌。她幼时不能轻易出府,真正的朋友就那么一个,这个姓很难不让我多想。于是我又到善照寺问了阿母,这才确定你的身份。” “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舍迦的事儿?”凌岁寒见他对自己似无恶意,迫不及待询问。 谢钧已走到院中,步入一座小亭,直接在亭中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方才出门,是准备劫狱救人?你知道舍迦被关在哪里吗?” 凌岁寒依然笔直站着,立刻反问:“你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谢钧沉着面孔道,“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已派人与典狱打过招呼,会在牢中尽量照顾舍迦,保证刑罚不上她身。这几日我再设法打消圣人的怒气,毕竟圣人最近一直在服舍迦炼的药丹,据说确有奇效,比宫中许多太医为圣人开的药方都灵验,等圣人彻底冷静,或许他也舍不得让舍迦死。总之,你不要打劫狱的念头,不然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反而既害了舍迦,又害了你。” “如果万俟绍真的能打胜这一场仗,说不定他的怒气能消。但若是万俟绍惨败,他的怒气只会加深十倍百倍。”凌岁寒不自觉想到当初马青钢与自己说的那番话,父亲所谓的“谋逆”,便是发生在铁壁城战败之后,她的声音比冰还冷,没在谢钧面前掩饰自己的杀气,“你觉得万俟绍能胜吗?” 谢钧面色越发严肃,沉思良久,又叹道:“三弟和我谈过一场,他也认为苍关只可坚守,不可轻出,不然长安危矣。论带兵打仗,我远远不如他,他既这般说,肯定不会有错。到那时候,圣人焦头烂额,更无暇顾忌舍迦,我总会救她出来的。” “他无暇,你便有暇了吗?”凌岁寒对他的话显然极不赞同,忽又忆起另一件事,“长安失陷,你有没有想过叔母该怎么办?” “前几日我已派了多名亲卫前往善照寺,在母亲身边保护。”谢钧道,“万俟绍战败,确实是十有八九的事。但即使他败了,长安是都城,与别地不同,圣人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只要众人能够齐心协力多坚守几日,等到李定烽率军勤王,相信长安便能转危为安。这期间,最为忙碌的是圣人,我自然能抽出空来设法营救舍迦。无论如何,你莫要想着劫狱,万一……万一被圣人知晓你和舍迦的身份……” 听到此处,一旁颜如舜与尹若游迅速交换眼神,大概猜中谢钧今日前来昙华馆的目的,但鉴于他毕竟是舍迦的兄长,也不知符离与他关系如何,她们便未道破他真正的心思。 凌岁寒愣了一下,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又思索片刻,终于恍然大悟,可一点不避讳,直截了当问道:“你今日特地来见我,究竟是为了和我商量怎么救舍迦,还是怕我*与舍迦暴露了身份,让谢泰怀疑你们与我一直有联系,废了他才立的太子?” 谢钧沉默不言。 凌岁寒道:“看来我猜对了?” 如谢钧所言,在凌岁寒幼时,她从来都是随舍迦称呼他大哥,称呼谢铭三哥。然而刚刚,她怎么也叫不出当年那一声“大哥”,倒不是因为迁怒之类的缘故。前不久谢慎已被谢泰正式册封为太子,如无意外,身为谢慎长子的谢钧亦是未来的帝王。 而对于身在权力漩涡中心的人,如今的凌岁寒确实深怀戒心。 “我还没问你。”谢钧话锋一转,“之前的万寿宫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宴上?” 凌岁寒道:“国家有事,朝廷若无首脑,更难阻挡叛军,遭殃的是天下百姓。我现在不会对他动手。” 这话够直白,谢钧睁大眼睛看向她,心中不知都想了些什么,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是,国家有事,现在不该再生出别的乱子,我就当没听见你刚才说的话,希望你也莫生事端。甭管我今日是因为什么目的来找你,舍迦是我妹妹,我总是不希望她死的。况且,如果阿父不是太子,你以为我派人让典狱照顾舍迦,那典狱就会听吗?要是阿父落到润王那样的下场,舍迦的日子更难过了。” 凌岁寒本还一直记挂着谢丽徽的情况,听他提到润王,立即道:“润王一家现在如何?” 谢钧道:“他们与魏贼关系亲近,自从魏贼起兵叛乱,他们自然也被关了起来。今儿圣人才下令,明日要将谢丽徽处死。” “什么?”她们三人闻言俱是一惊,凌岁寒忙忙追问道,“为何偏偏是今日?” “因为舍迦。”谢钧道,“今日舍迦惹怒了圣人,他心中怒气必须发泄,才想起被他遗忘许久的谢丽徽。本来谢丽徽就是魏赫未过门的妻子,魏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又怎么可能饶过她呢?” 凌岁寒眼中愠色显而易见,声音瞬间抬高了几分:“当初,当初魏恭恩叛乱的消息,明明是谢丽徽第一个说出来的!” 谢钧道:“可在圣人眼中,她既与魏赫定下婚约,那就是魏家的人。” 凌岁寒更加气愤:“那狗屁婚约还不是谢泰给她和魏赫定的?要论从前谁与魏恭恩的关系最亲近,那就得属谢泰自己,他怎么不把自己杀了?” “住嘴!这种话也是能胡乱说的吗!”谢钧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望了望,目光再一次在颜如舜与尹若游身上掠过,皱眉道,“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至少别说出来。”随后稍稍一顿,他又奇道,“我怎么记得,你幼时与谢丽徽很不对付?” “那又如何?”凌岁寒冷着脸道,“此事不公,我就替她不平。” “天下不公的事情多了。你这脾气怎么还这么硬,性子怎么还这么桀骜?”谢钧想不通,符离这十年必定经历过不少挫折,难道一条手臂的代价也能没让她懂得变通吗?反倒是舍迦似乎改变不少,幼时的舍迦是多么乖巧懂事,惹人疼爱,如今居然变得如此大胆,如此叛经离道。他摇摇头,内心深处不愿与这些江湖人士过多接触,沉声道:“我先走了,你记住我今日说的话,莫擅自行动。舍迦那里若有什么情况变化,我会派人告诉你。” 说完,谢钧起身离去。 待他背影彻底从她们的视线之中消失,颜如舜当即道:“明儿我去救谢丽徽。” “不行。”凌岁寒想了一想,摇首道,“你轻功好,等我们查到舍迦被关在哪里,还得靠你潜入狱中。谢丽徽我来救吧,我现在是铁鹰卫司戈,身份方便。” 尹若游道:“救走谢丽徽,你可能暂时不能再回长安城,舍迦那边……” 凌岁寒握紧左手拳头,低下头盯了地上的影子许久,又蓦地抬眸,明亮的目光看向颜尹二人:“我相信你们。”【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0-180 第171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一) 崇制,凡大辟之刑,法场四周至少须得二十名官兵看守。而谢丽徽身份与众不同,为防意外,看守在法场的官兵总共添到五十人,密密麻麻围了一圈。 凌岁寒大大方方走过去,把铁鹰卫的令牌亮出,道:“接到消息,待会儿极可能有江湖高手要劫法场营救永宁郡主,我奉命前来防卫。” 令牌不假,但在场官兵还是愣了一下,狐疑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凌岁寒道:“我武功比他们更强,轻功也比他们更强,接到命令,率先赶来,其余人随后便到。” 同在长安为官,他们对于凌岁寒的名字有所耳闻——毕竟一个年轻貌美却断了一只手臂但是还能加入铁鹰卫任职的残疾女人,自然会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与谈论,不少关于凌岁寒的传闻也都流传到这些官兵的耳朵里。她说自己武功高强,还真是一句实话,于是他们相信了她的解释,准她进入法场。 凌岁寒的目光往前方中央高台投去,谢丽徽身戴枷锁,正仰着头,望着无尽苍穹,显然并未发现她。 这是谢丽徽时隔多日,再一次看到天穹,再一次看到天上的太阳。 她很喜欢望天,辽阔的,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天,总会令人生出一种自由之感。 正如她喜欢传说中的江湖。 然而鹦鹉大都是关在金笼里的。 身为亲王之女,谢丽徽自幼出入宫闱,见惯了银屏金屋,琼楼玉宇。她人生的两次重大变故,亦是那金碧辉煌的仁和宫之中发生。两年前的万寿节宫宴,才随着师傅学了一套完整剑法的永宁县主迫不及待想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她的武功,于是趁着圣人与皇子们推杯交盏、欢声笑语之际,她抓住机会,提议要为圣人献一曲剑舞。 所谓剑舞,既是剑法,亦是舞蹈。大崇从宫廷到民间,本就极热爱歌舞。谢泰欢喜地应允,看她舞完那一曲,甚至带头为她拊掌。 “阿鹦阿鹦,朕记得你小字是叫阿鹦吧?你倒不愧是这个名字。” 谢丽徽自幼受宠,胆子极大,既不明白,直接询问:“鹦鹉并非猛禽,圣人为何这般说?” 谢泰哈哈大笑:“古来又称鹦鹉为陇客,乃是因其多生于陇西。谁不知道陇西自古多名将。咦,恭恩啊,朕若没记错,你也是在陇西出生的吧?你有个儿子是不是还未成婚,朕把永宁县主赐给令郎如何?” 一句话,定下谢丽徽与魏赫的婚约。 只因为谢丽徽的小字。 谢丽徽的笑容登时凝固在了脸上。 那魏恭恩臭名昭著,她是早就听说过的,魏恭恩的儿子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纵然因为这一桩赐婚,她的爵位由县主变为郡主,她也半点不稀罕。为此,她哭过闹过甚至离家出走过,润王见她反抗得激烈,只怕真的将她逼死,让圣人知晓以后大怒,只好亲自去求圣人,阿鹦年纪尚小,能否等两年再让她与魏赫完婚。得到谢泰的准许,他回到家中,又与谢丽徽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至少在谢丽徽看来是推心置腹的话,这才打消谢丽徽拒婚的念头。 她终于答应嫁给魏赫。 那之后,她幻想许多属于自己的结局,或许也有被人杀死的那一天。 却万万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想过,最后那个下令杀她的人,会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祖父,当今天子谢泰。 午时三刻将到,日光越发灼烈,她双目微感刺痛,收回视线,但又不敢看向一旁刽子手手里的那柄大刀,只能选择闭上眼睛,忽然只听“咣当”一声,刀气飞驰而来,几乎笼罩住她的全身,尤其是脖颈一阵战栗,不自禁地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肩膀上的重量则顿时减轻。 ——难道这就是被砍头的感觉? 然而与此同时,谢丽徽听到耳旁四周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又觉十分不对劲,蓦地睁开眼,原来自己身上的枷锁已被斩断两截,旁边刽子手被凌岁寒用刀背一拍,已摔倒地上。 凌岁寒?谢丽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你、你怎么会……” 对方无暇回答她的疑问。 法场数十名官兵这时已一拥而上,纷纷举起兵刃,朝着凌岁寒与谢丽徽攻去。凌岁寒深知速战速决的道理,如若在此地耽搁的时间太久,引来更多官兵支援,便更难离开。她单臂挥刀,刀光闪过之处,如纷扬大雪,竟是施展起了阿鼻刀的刀法,霎时间在场众人都觉置身于三九寒冬,仿佛有冰霜冻结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的动作不由一滞。 凌岁寒的武功本就强过他们许多,阿鼻刀出手,更是锐不可当。偏偏她现在只想救人,不想杀人,甚至不想让这些只是听命行事的官兵伤得太重,身形在人群之中一晃儿,手腕抖动,刀锋擦着他们的穴道划过,不见多少鲜血,却呼喇喇倒下一大片人。 凌岁寒又刹地转身,抓住谢丽徽的手臂,叫了一声“走”字,纵身跃起。后排的官兵看傻了眼,握刀的手不停发抖,半晌才回过神,立刻放出信号弹,通知同僚。 好在谢丽徽学过一些武艺,且对飞檐走壁极感兴趣,曾经苦练过轻功,不需要凌岁寒背负,也能勉勉强强跟上凌岁寒的脚步。而之所以是勉勉强强,乃因她的轻功比起凌岁寒还是差得太远,眼见街上支援的官兵愈来愈多,而附近百姓吓得尖叫逃窜,凌岁寒略一思索,稍一停步,回身再挥一刀,刀气纵横,如雪山崩裂,距离她最近的几名官兵顿时只觉一股凛冽寒气袭来,巨大的冲击力令他们浑身剧痛。 ——这一定是妖刀! ——这一定是地狱里的魔鬼才能使出的刀! 如此一来,官兵们不敢再抢在前头。凌岁寒再一次收刀入鞘,左手拉着谢丽徽向东掠去,越走越偏僻,不知过去多久,谢丽徽已累得气喘吁吁,几乎要无法呼吸之际,终于被凌岁寒拉进一片树林,随即停下脚步。 她胸口不断起伏,瘫坐在杂草地里,举目一望,只见林中四面八方皆是小山坡似的土坟包,而坟前并无墓碑,只有一个个木板刻下死者的名字。她被吓了一跳,声音都颤抖起来:“这这这……这是什么地方?”同时转头望向凌岁寒,这才发现对方竟紧皱着双眉,表情扭曲,似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你……你怎么了?你刚才明明没有受伤啊?” 凌岁寒体内犹如烈火焚烧,咬着牙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马盘岭,这儿是马盘岭。” 谢丽徽闻言一惊。 马盘岭在长安城东郊野,乃是一处风水极差的下等凶地。正因如此,本朝有一不成文的规矩,但凡王公大臣犯下大辟罪,死后统一埋葬在此处,为的是压制其子孙后代的气运。 “官兵不会猜到我们来这儿,先休息一会儿吧。”凌岁寒说着“休息”二字,却以手撑地,又慢慢站起身来,不顾疼,不顾痛,继续往树林深处行去,一阵冷风拂过她的衣襟,空荡荡的右袖随风扬起,如一片白雪,又如一把纸钱飞在半空中,而她也总算停在一座坟前。 谢丽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扫一眼坟前木板上的名字,“咦”了一声:“凌禀忠?这人我以前听说过,他好像还是圣人义子,与我阿父一样从小被养在宫里,本来论理还算我的伯父,不过后来……你一直盯着这座坟干什么?”说着忍不住观察凌岁寒的神色。 悲与恨在她眼中交织,似火焰在她眼中燃烧。 哪怕此处是风水学说的下等凶地,父亲至少还能够入土埋葬,可是母亲的遗体如今却在何处呢?阿鼻刀造成的身体疼痛,远远没有凌岁寒此刻的心痛,她缓缓跪在坟前,似雕像般纹丝不动。 谢丽徽见状大惊失色:“他姓凌,你也姓凌,你们不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凌岁寒不再答她。 她仿佛突然忆起什么往事,眼睛睁得更大:“那你就……不,这不可能啊……” 凌岁寒终于偏过头:“什么不可能?” 谢丽徽奇道:“如果你是凌澄,那你干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不该死。”凌岁寒冷淡的声音毫无起伏,唯眉目依旧锋利,“此事不公,我就替你不平。” 谢丽徽一呆,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沉默好半晌,眼角一滴泪水渗出,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毫不克制的哭声惊飞一旁枝头的飞鸟。 凌岁寒脸色不变,继续冷冷道:“当然,我救你不止这一个原因。当初多亏你作证,才能真正扳倒尚知仁,我必须报你的恩。” 谢丽徽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作证不是为了帮你。” “我明白,但无论你是为了什么,事实是你帮到了我。”凌岁寒道,“不过当初那件事我一直很奇怪,你究竟为何会答应我们作证?” “因为那是阿萝求我的啊。阿萝是定山弟子,定山派是江湖第一大派,我答应他们的要求,那也算是我参与了江湖事。”谢丽徽如今为凌岁寒所救,欠她一份情,不好不回答她的问题,一边哭一边道,“我知道这件事很出格,可那时候我很快就要嫁给魏赫了,我就想在婚前多放肆几回,多做几件出格的事,不然……不然以后不会再有机会。” 凌岁寒纳罕道:“你喜欢江湖,你不想与魏赫成婚,干嘛不直接让定山诸侠帮你逃婚?” 谢丽徽手背不停擦拭眼角,这才渐渐擦干眼泪:“我不想与魏赫成婚,但我必须嫁给魏赫。” 凌岁寒愈发不解:“为什么?” 谢丽徽道:“阿父说过,魏恭恩貌忠心奸,以后可能会危害朝廷。只要我和魏赫成婚,以后随他前去霍阳,发现他们有什么异动,可以随时上报朝廷。我也没想到,在我和他的婚前,他们居然就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凌岁寒冷笑:“仅仅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就要牺牲你的婚姻,牺牲你的人生?我还以为你的性子,不会这么轻易屈服的?” 谢丽徽道:“不是屈服,是我自愿。我又不是什么普通百姓,我姓谢,我是郡主。” 凌岁寒道:“郡主又如何?” 谢丽徽道:“阿父说过,我是郡主,是皇室女儿,受万民奉养,当然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本朝那么多和亲的公主,她们要么远嫁塞外,要么远嫁西域,就像……就像姑姑安国公主,你还记得她吗?她便是嫁去了朔勒。我不必离开中原,只不过随魏赫前往霍阳,这是我身为大崇郡主应该承担的责任。” 这番话,她还是哽咽着说出,但说到最后两个字,语气透出一分不移的坚定。 凌岁寒听得皱起双眉:“这都是你父亲说的?” 谢丽徽颔首。 凌岁寒又是一声冷笑:“郡主受万民奉养,皇子皇孙是否亦受万民奉养?” 谢丽徽道:“这是当然。” 凌岁寒道:“那怎么不让你哥嫁给魏赫?” “啊?”谢丽徽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差点怀疑自己听错,“可他们都是……都是……” “他们都是男的?那也没关系,可以让他和亲嫁给别国公主嘛。”凌岁寒唇角一勾,唇边的笑容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既然同样是受万民奉养,那些男人承担责任的方式,便是读圣贤书,辅佐君王,甚至自己成为君王,治理天下,而皇室女儿却只能用自己的婚姻来奉献。这种骗人的鬼话,还是只骗我们女人的鬼话,你竟真的信了,竟为此自愿牺牲自己的人生?你果然够笨的!” 若在以往,有谁敢骂堂堂永宁郡主一个“笨”字,她立刻便要动怒发火,跳起三丈高。然则此刻她愣在当场,眼角最后一颗泪珠落下,再没有哭泣,仿佛真的痴傻一般,沉默良久良久,才再一次轻声开口:“你是凌澄,那谢缘觉是……” 凌岁寒蹙眉道:“你问她作甚?” “我只是突然想到,从前我们有一回吵架,吵的是什么我倒已没有印象,只记得你当时提起睿王家的宜光县主谢妙,夸赞她许久,说她和我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气不过,把这件事记了很多年。后来听说谢妙前往鸿洲一个叫长生谷的地方求医,我还羡慕她能够见识江湖。谢缘觉也姓谢,又是你的朋友,还有那么厉害的医术,那她……”见凌岁寒并未否认,谢丽徽更加惊讶,“不会吧,她真的是……?” “羡慕么……”凌岁寒叹一口气,点点头。 “那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谢丽徽不愿承认这些年来自己所认为的大义之举,自己所骄傲自豪的大义之举,只不过是父亲欺骗自己的谎言,“我今早听狱卒说,圣人之所以决定杀我,是因为谢缘觉在大殿之上将他骂了一顿,才让他又想起我。谢缘觉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也不应该担什么责任的……” 凌岁寒冷声道:“她可没傻到牺牲自己的人生。” 谢丽徽道:“她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这句话落下,镶着金边的夕阳也如一片红叶般落下西山,晚风吹得马盘岭的万千林木飒飒作响,明月渐升苍穹。 凌岁寒的脸色暗沉,却抬首望向天边那一轮孤高清冷的明月。 “她愿意牺牲自己,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女儿,不是因为她是什么宜光县主,不是因为她的任何一种身份,只是因为……她是谢缘觉。” 只是因为谢缘觉是这世上最柔软多情的一个人。 “哇——哇——”一阵粗糙的鸟叫声忽在暮色里响起,竟像是在回应赞同凌岁寒之言。凌岁寒转头瞧去,只见一只黑羽乌鸦蓦地飞到她肩头,她伸手取下那乌鸦足上的纸条,打开一看,神色更冷。 “今日万俟绍已经率军离开了苍关。” 第172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二) 纸条上所写内容不止这一件事。 今日凌岁寒救走谢丽徽的消息传进宫中,几乎没把谢泰气出个好歹来,朝廷派出无数人马搜捕她二人的行踪,长安城中到处都是巡逻的官兵,凌岁寒断臂特征又十分明显,只要回城,必然会被发现,但她们一直躲在马盘岭,连吃喝都不能保证也不是个事儿。是以尹若游提议,不如由凌岁寒带谢丽徽前往定山派安置,至于谢缘觉的安危,则交给她与颜如舜。 盯着信上那力透纸背的“你放心”三个字,凌岁寒拧着眉,在原地站了足足半炷香时间,才终于侧过头,向谢丽徽询问:“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谢丽徽很茫然地摇头。 “你想去定山吗?”凌岁寒继续问。 “定山?” “定山在柏州,距离长安很近,我可以送你去。” “可是我家中那么多人,他们还……” “你现在回去就是死路一条,难道救得了他们?我也不能一直陪着你,你有什么想法,和定山派的人说,他们或许能帮你。” “那也不用你送我……”谢丽徽咬了咬下唇,“我一个人可以去。” “就凭你的武功吗?”凌岁寒实话实说,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却也不给她留任何面子,“若是路上遇到什么山贼,你能打得过他们?” 谢丽徽气呼呼,又不好发作:“可你不管谢缘觉了?” 凌岁寒紧紧捏着手里的纸条:“所以你现在就跟我走,这一路你别想着睡觉休息,我只送你到定山,立刻便回长安。” 长安距离柏州约有三四日路程,尽管她们两人日夜兼程,可惜谢丽徽轻功不济,还是用了三天时间才终于到达定山山脚。 山路曲折,然则群峰如黛,万木如翡,飞鸟掠在忽浓忽淡的岚雾之中,倒是一派令人心怡的幽静好山色。凌岁寒心中顿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舍迦今后有机会来定山一趟,必会很喜欢这里的风景。她又举目往前方望去,不远处山腰林中,几个青年正围坐在石上谈话,旁边还有一名十岁左右的女童,则正采摘树上的嫩枝嫩叶,手把手喂给一只小鹿,而她的足边还有两只小猫在草丛打滚。 “楚清晓?” 那女童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转首望去:“咦?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凌岁寒一边前行一边道:“我听唐依萝说过,她有个才十岁的师妹叫楚清晓,身边就有养两只猫与一头鹿。” “娘子是我们唐师姐的朋友?”那几名青年纷纷起身,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断臂。 “在下凌岁寒,求见贵派凌虚掌门一面。” “原来是凌女侠,久仰久仰。”对方显然确实听说过她的大名,瞬间卸下防备,对她的态度客气不少,与她寒暄几句,遂带路上山,过不多时,步入山门,又步入正殿,再请她坐下,前去向凌虚通报。 凌岁寒等的时间不久,一名青衣坤道行至她面前。 据说定山派掌门凌虚年纪已上了四十,但眼前女子看来最多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五官柔和,观之可亲,与她的同门们有着极大不同。凌岁寒所见过的定山弟子,无论是哪种性格,但气质里都带了几分隐隐的刚强,反而是这位掌门温柔得不似武林中人,令旁人看见她,便仿佛看见平静又深邃的湖水。 凌岁寒浮躁的心平定下来,郑重向她行了一礼,将来意说明。 凌虚神色始终宁静而温和:“如此说来,长安城破,便是这几日的事?” 凌岁寒道:“我的朋友还在长安,我得立刻赶回去,就此告辞。” 凌虚道:“能否请凌女侠稍等一个时辰?” “你还是叫我岁寒吧,要不叫我符离也行。”凌岁寒道,“可以。不过你有什么事?” 凌虚并未答话,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十年前望岱等人在大临山河底捡到的匕首,把它还给了凌岁寒。随后她走出殿门,又行一段路,走上青松翠柏掩映的一个高台,亲自撞响一口大钟。 那大钟乃青铜所铸,有万钧之重,响声洪亮浑厚,山应谷鸣,能传数十里。凡是仍在山中的定山派弟子,听到钟声召唤,不一会儿纷纷赶到正殿。凌虚目光缓缓转动,吩咐三十岁以上的弟子全部站了出来。 其实自从魏恭恩起兵作乱,大部分定山弟子都驰援前线,救助百姓,还留守山中的人已不多。定山七杰里,凌虚身为掌门,需要坐镇派中,处理各种事务,非特殊情况不可轻易下山,除此之外便是她的两位小师弟与小师妹游云与拾霞,以及一部分俗家弟子,在三十岁以上的总共二十来人。 随后,凌虚又到唐依萝面前,温声道:“待会儿你们各自收拾行李包袱,去找你们的凌师姐,听她吩咐安排。依萝,这一路上若遇到什么事,便暂时由你做主。” 唐依萝“啊”了一声:“我?我恐怕不行的。” 凌虚微笑道:“你师姐师兄们都去了前线,留下来的除了我们这些长辈,其余都算是你师妹师弟。你不行,谁行呢?” 唐依萝还是摇头道:“可是依萝辜负师伯师叔们悉心教导,武功只能排在中等。” “你应该明白,我辈侠道中人,武艺高低并不是最重要。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凌虚倒确实像哄孩子的语气,摸了摸唐依萝的头顶,“只是你师父离世得早,本来我们想着你一直在我们的庇护下生活也很好,可惜如今时局,我们已无法再像从前那般保护你了。” 说完这番话,她褪下手腕上的一串雷击木流珠,递到唐依萝的手里:“待见到你凌师姐,把此物转交给它。” 江湖之中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串雷击木流珠乃是定山派历代掌门的信物。在场众弟子纷纷大惊,欲言又止,却明白掌门下定决心之事,谁都不可能让她改变决定。 唐依萝郑重接过流珠,哽咽道:“弟子定不负掌门所托。” 凌岁寒渐渐明白凌虚的打算,忍不住皱眉插话:“你们都走了,那定山岂不是一个人没有了?” “定山从来不算一座山。它是我,是她,也是他。只要这世上仍有一个定山弟子活着,定山派永远存在。”凌虚一投袖,转过身,遂领着那二十多名同门往大殿门外行去,“我们走吧。” 凌岁寒在他们的身后,怔了片刻,望着这二十多人的背影。 仿佛望见一座青山。 而就在凌岁寒往返长安与柏州的这几日里,颜如舜与尹若游则一直在设法打听谢缘觉被关押的地点,可惜始终未有收获,甚至颜如舜已暗中潜入了她所知道的所有监狱牢房,也都没能发现谢缘觉的身影。是以两人猜测,谢泰知晓谢缘觉是武林中人,才有意将她关在隐秘之处,防止她的同伙劫狱。 好在以谢泰的个性脾气,他决意要杀谢缘觉之时,必是会当众行刑。没奈何,她们只能耐心等下去,等到谢缘觉被处斩的那天。 在此之前,她们一一拜访了陈娟无日坊中的全部人家,为他们说明如今局势,劝他们趁早离开长安。 百姓们面面相觑,但对于颜尹二人的提议不置可否。 尹若游道:“你们也不信此事?” “不,不是不信,只不过……我们的家在这里,根在这里,但离开长安以后,我们能吃什么,能喝什么,还不是死路一条?” “其实,就算万俟将军战败,长安也还没有失守啊。长安可是大崇都城,哪有可能那么轻易陷到叛军的手里?照我看,长安应该能守得住吧。” 这句话或许是正确的。颜如舜与尹若游沉吟少顷,尊重他们的决定,不再相劝,又去寻了陈娟。与无日坊的穷苦百姓不同,陈娟家产颇丰,只要提前做准备,倒是不愁吃喝生计,但她若走,必然要放弃长安城中那数家她花费无数心血经营的店铺,以及在店铺里干活的伙计们。因此她思考许久,也抱着“大崇都城不会轻易失陷”的想法,选择留下。 这日寅时,正是日夜交替之际,苍穹未亮,尚是灰蒙蒙一片,昙华馆的大门被砰砰砰敲响。颜如舜与尹若游本就没怎么睡着,听见声响,立即前去开门。 敲门的是一名陌生青年男子,身着劲装,手持太子府的令牌,乃是谢钧的亲信护卫,奉谢钧之命,终于将谢缘觉被关押的地点告诉给了她们。 原来舍迦是被关在禁宫之中的一处秘密诏狱里,难怪自己找了那么多监狱都没能找到她。颜如舜接过对方递来的禁宫地形图,扫了一眼,奇道:“谢钧不是不肯和我们说吗?怎么现在突然改变主意?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护卫道:“郎君说,你们救走县主以后,就立刻离开长安,越快越好。” 尹若游顿觉不安:“叛军还没打过来吧?” 见对方面露犹豫之色,颜如舜紧接着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既说不清楚,那我们只好缠着你问,你暂时别想离开这儿。” 那护卫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据说万俟绍的二十万大军在华原大败,剩下的残兵不到一万,而叛军即将攻进长安。半个时辰以前,圣人带着嫔妃与皇子还有几个心腹臣子以及一部分亲军,已悄悄离开禁宫,离开长安城。你们赶快行动吧,不然怕是来不及了。” 颜如舜与尹若游闻言俱是一惊,万万未料到谢泰身为大崇天子,竟完全不做守城抵抗的打算,直接弃城而逃。 “等等。”眼看那护卫转身欲走,尹若游迅速回过神来,将他叫住问道,“谢钧的母亲还住在善照寺,他有没有说过,裴夫人该怎么办?” “郎君也派了人前去善照寺报信。” 说完这句,他加快脚步,不一会儿跑出无日坊,显然也是要往城外跑。 夜色凄迷,雾笼长安,尹若游蹙眉道:“阿母也在善照寺,我不放心,得去看一眼。” 颜如舜颔首道:“好,我去救舍迦。” 但她二人行动前,还必须将此事通知给无日坊的朋友们。幸而这个时辰,本就是无日坊的老百姓们陆陆续续起床外出做工的时候,颜如舜当即暗运内力,扬声说出真相。 刚刚推开自己家门的各户百姓便听闻如此可怖的消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叛军不是还没打过来吗?圣人怎会这么懦——”还有一个“弱”字他们没敢说出口,但已不免暗暗腹诽。 颜如舜与尹若游无暇详细解释,只最后道出一句:“叛军所经之处,烧杀劫掠。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现在保命要紧,你们快逃吧!” 然后,她们各自施展轻功,分别向禁宫与善照寺的方向掠去。 第173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三) 谢泰的仓皇出逃,不仅瞒着城中万千百姓,还瞒着朝堂上的无数官吏。 平旦,犹有尽忠职守的官员,换上朝服,准时前往仁和宫,等待在在宫门口,侍卫们立仗俨然,计时的刻漏声仍是清晰可闻。哪知终于等到宫门开启,数以千计的宫女内侍仿佛海浪一般涌出来,竟然纷纷四散而逃。官员们几乎被他们撞倒,大惊之下,不约而同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宫人询问缘故,才知晓圣人早已将他们撇下,将大崇社稷撇下,跑出了长安城。 百官相顾失色,不知所措。 颜如舜便是趁此大乱潜入宫中,按照谢钧给的地形图,顺利找到那处秘密诏狱。 狱卒们自然同样在方才随着人流奔逃散尽,颜如舜手持火折,步入狭长的走廊走到最深处,终于隔着铁栏杆发现一间狱室里的熟悉身影。她立刻取下发髻间一*支簪子,打开门锁,走到谢缘觉身边,见对方正合着眼睛盘腿打坐,呼吸倒还算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轻声唤道:“舍迦?” 乌鸦“如愿”随着颜如舜一起行动,看见自己的另一个主人,也欢喜地哇哇叫了起来。 谢缘觉缓缓睁眼,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随即狐疑地望向空荡荡的四周:“我刚才好像听见一阵喧闹声,发生什么事了吗?” 颜如舜忧心她的身体,只怕自己说出真相,又让造成她的情绪波动,犹豫不敢实言。 谢缘觉道:“我大概快要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 颜如舜先是一怔,旋即大喜:“真的?”又迫不及待问道:“为什么是大概?” 谢缘觉道:“我也不知究竟因为是什么缘故,这几日我在牢中修炼之时,奇经八脉极感顺畅,毫无阻碍,所以我才打算试一试突破第八成境界。需要一连八日,早中晚各练两个时辰,期间最好是保持清静,无人打扰。正如我从前修炼第七层,则是一连七日,早中晚各练两个时辰。” 颜如舜道:“那我刚才突然叫你,是打扰到你了吗?” 谢缘觉道:“菩提心法随意可以修炼,我与你说这件事,是想告诉你,一旦我突破第八层境界,或许身体能比从前更好一些。外面到底发生何事,你不必担忧,不妨直接告诉我。” “可你现在不是还没练成吗?走吧,我带你寻个清静地方修炼。”两人起身,离开牢狱,狱外已是黎明时分,白云簇拥着红日冉冉东起,状如彩练的霞光照着满地寂静,四周居然连一个宫人的影子也看不见,如此情景,颜如舜知道再瞒不过她,只能告诉她实话,“万俟绍兵败华原,谢泰已经带着心腹与禁军逃出长安城,那些宫人当然也四散而逃了。” 谢缘觉已隐隐约约有此猜想,然则亲耳听到颜如舜所言,她心下一阵绞痛,几乎站立不稳,蹙眉道:“那城中百姓……” “你瞧瞧你,这就是你和我说的不必担忧吗?”颜如舜连忙扶住她身体,略一思索,带着她在附近随意寻了一间屋子,也不管这是什么所在,翻箱倒柜一阵,终于找出纸笔,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道,“丰山后山地势险峻,轻易不会有人前往,目前那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待会儿我带你去那儿安置,你便放心在那里练功。而途中你无论在城里看到什么情形,都答应我,静下心来,暂时不要理会——” “不行。”不待颜如舜说完,谢缘觉便要拒绝。 “你先听我说。”颜如舜则更快地打断她的话,回头看向她面孔,语气愈发郑重,“我明白,兵祸日炽,百姓遭难,你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们谁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而你医术之精,当世稀有,比我们只会点拳脚功夫更有用处,定然可以救助许多百姓。正因如此,你才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你现在急着救人,身体支撑不住,彻底倒下,以后更多人受伤,他们到哪里去找像你这样的神医?你的身体越好,才能救更多的生命,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不要急于一时。” 谢缘觉愣了会儿,竟然有些被说服,忽然又想起什么事,脸色微变:“我阿母——” “阿螣已经去看她们了。”颜如舜道,“一切都有我们在。” 说完这句,她又低头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随即放下手中笔,将纸张卷成纸条,绑在“如愿”的足边,命它向善照寺飞去。此前“如愿”曾数次跟随她们去过此寺,自然记得路线。 比起城中各街各坊的动荡骚乱,善照寺里,梵钟悠悠,竟如往日一般宁静。佛家讲究心无挂碍,四大皆空,修行多年的得道高僧自是不惧生死,而年轻的小沙弥们虽不免忧惧,但想着佛门清静地,叛军应不会随意骚扰,在师长们的安抚之下继续打坐诵经。 裴惠容既经过残酷的政治斗争,已不再天真,听闻消息,便知大事不妙,第一时间找上尹素,要与对方前往无日坊昙华馆。 谢钧所派护卫登时拦住她:“夫人,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万一中途发生变故,我们怎么向郎君交代?” 女儿安危不知,裴惠容如何肯独自逃生,正僵持间,尹若游终于赶到。 “螣儿!”尹素握住她的双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没事吧?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朋友们呢?” 尹若游将情况说明,继而看向裴惠容:“伯母放心,重明的轻功天下无人能及,她必能顺利将舍迦救出。我们先出城吧。” 裴惠容逐渐平静下来,思索片刻,却仍摇摇头:“我得亲眼见到舍迦,你先带你母亲离开吧。” 尹若游面露难色。 尹素道:“那我们一起等。” 好在又过不久,“如愿”遂伴着彩云飞来善照寺中,飞来尹若游面前。尹若游当即取下它足边的纸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纸上内容,再将纸条递给裴惠容,喜悦道:“舍迦平安无恙,且很快便能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到那时她病情必能有所好转。伯母,你现在可以安下心,随我们出城了吧?” 一旁护卫赶紧将马车拉来:“夫人请。”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已出长安城,尹若游掀开车帘,见两旁道路上全是慌张逃难的百姓,携老扶幼,惶惶不知奔向何方。 如果不是因为裴惠容的关系,母亲此刻也不会坐在舒适的马车之中,只怕同样只能用两条腿在这崎岖路上仓皇而行。思及此,尹若游不由长长叹一口气,只听尹素温和的声音传到她耳边:“你在为这些百百姓而难过?” 尹若游点点头,轻声道:“是……” 尹素柔声道:“你果然长大不少。” 尹若游略感疑惑回过头,不明白母亲此言何意。 “你自小也会关心人,但都是藏在心里,从来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坦率承认,既骗了别人,也骗了你自己。可现在啊……”尹素还像十余年前哄孩子那般拍拍她的脑袋,“告诉阿母实话,你的朋友可能还在长安城,你想回去见他们,是吗?” 尹若游如今的朋友当然不止颜如舜。 也不止凌岁寒与谢缘觉。 还有无日坊那么多老百姓,他们真的有听自己与重明的建议尽快出城吗?尹若游深深思索。 “我和你裴伯母有人保护,不会有危险。”尹素继续道,“你既想回去,那就回去吧,莫要让自己后悔。” 尹若游正是不放心那些保护她们的人,沉吟良久,才倏然向驾车的护卫问道:“谢钧是否和你们说过,该将裴夫人送往何处?” 对方如实回答:“郎君说,可沿淆水一路北行,前往麒州。那时,郎君会派人来接应我们。” 尹若游道:“圣人打算去麒州?” 对方迟疑未开口,也不知算不算默认。 尹若游了然。 纵使谢泰丢弃了长安,他照样是大崇的主人,九州四海照样有无数心向朝廷的忠臣志士,何况近来河北战场局势大好,李定烽的军队几乎百战百胜,如果有朝一日,叛军得以剿灭,圣驾回銮,而谢慎继承大统,谢钧成为新一任太子,他们保护裴惠容有功,必定前途无量。冲着这一点,他们应该会尽心尽力完成谢钧交代给他们的任务,而母亲在裴惠容身边,大概也会是平安的。 尹若游一咬牙,道了句:“阿母保重,伯母你也保重。”旋即跳下马车,顺手扶起路上一个跌倒的小孩儿,便转过身,施展轻功,返回长安。 时已入秋,今日的大风吹得比往前哪一天都更为猛烈,尹若游原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逆风而行,唯一一个逆着人流而行之人,岂料在她即将到达长安城门之际,遽然听见身后风中似有人唤她的小字:“阿螣!” 尹若游蓦地回头,一众石青色道袍的身影中,白衣的独臂女郎尤为明显。 “符离!”她欣然而笑,身形一转,足下发力,与凌岁寒不约而同向彼此奔去,两只手与对方的一只手相握。 “叛军已经打过来了吗?”凌岁寒急问,“这路上怎么会……” 尹若游摇首道:“叛军暂时还未打过来,但大概便是这两日的时间,谢泰害怕承担‘君王死社稷’的风险,已率领心腹与禁军逃窜出城。城中百姓得知消息,自然也……” 凌岁寒蹙眉道:“那舍迦……” “舍迦的事儿你放心。”尹若游将颜如舜寄来的那张纸条递给她,并详述了自己的经历。 当凌岁寒看完纸上内容,凌虚等人也行至她们二人跟前,简单向尹若游询问了一些情况,心内越发焦急,立刻就要进城,凌岁寒反而停留原地,陷入沉思。 “你是记挂着谢大夫吗?”拾霞只当猜到她心中所想,向她抱了抱拳,“你先去寻她吧,我们就此告别。” 凌岁寒垂下左手臂,眉头皱得更紧,似一个难以解开的结。 尹若游瞬间猜出她真正纠结之事,低声问道:“你想追谢泰?” 此前凌岁寒暂时放弃复仇,未向谢泰下杀手,先是因为谢缘觉的病情,只怕朝堂生乱,导致舍迦情绪激动,病重不治;其后则是因为魏恭恩的叛乱,毕竟无论如何,他是天下之主,天子若死,群龙无首,阻挡不了叛军的进攻,遭殃的是天下百姓。然而如今谢泰已主动舍弃长安,舍弃自己的责任,对天下百姓还有何用处? 杀了他,太子顺势登基,或许反而能令时局好转。 何况此刻得知舍迦平安消息,凌岁寒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仇恨自然而然又在她心中燃烧起来。 “谢泰应是逃去了麒州,你想要追他,那便沿淆水北行,往麒州的方向追吧。”尹若游道,“我知道仇恨折磨人的感觉。舍迦之前给你把脉,说你几乎天天做噩梦,你心里的这根刺总要拔掉,你的伤口才能愈合,这确是一个好机会。” “那你们……” “我得回去瞧瞧无日坊的朋友,我们之后再见。” “好!我们之后再见!” 可是这一声再见,究竟是哪一日再见? 第174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四) 凌岁寒借了定山弟子的一匹马往麒州方向赶去。 一路快马加鞭,从早到晚,她始终不曾看到天子车驾的影子。按理而言,谢泰即使出逃,也不可能孤身独行,身边必会有大批禁军随行保护。那么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速度绝对快不过她,她怎么会到现在也未能追上他们? 难道阿螣得到的消息有误,谢泰所行的目的地根本不是麒州? 谢泰在前往蜀地的途中。 两天以后,圣驾已达济民驿。驿站冷清清的,一个迎接的官员也没有,谢泰叹了口气,已经不再意外,他这两日经过两个小县,县中官吏也不知何时全部跑光。 官兵们只好前往附近寻找食物,须臾,贺延德前来禀告:“有几位百姓愿意为陛下献食。” 谢泰大喜过望,又奇道:“方才你们不是还说,这附近没什么村落城镇吗?又哪儿来的百姓?” 贺延德道:“回陛下的话,皆是从长安城逃出来的百姓,刚刚才赶到了这儿,他们听闻陛下亦在此处,都争着要将自己携带的干粮献给陛下。” 谢泰正在暗暗感叹忠臣难得,听闻百姓们的一片忠心,感动得几乎要落泪,连忙命贺延德将那几名百姓召来,称赞了他们几句,随后接过他们献上来的干粮。尽管这干粮的口感粗糙无比,就连从前宫中的小狗也不吃这样下等的食物,但谢泰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挑剔的道理,猛吃了几口,忽见对面百姓中一名老人正在低泣落泪,他疑惑询问对方是因为何事伤心。 离家逃难,身上就带了这么一点干粮,还得被官兵拿刀逼着他们必须献给圣人,献给圣人的嫔妃与皇子,谁能不伤心哭泣呢? 但元寅落泪,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当日从颜如舜与尹若游的口中听到天子弃城而逃的消息,在别人还在犹豫迟疑之际,元寅是一个收拾行李带着孙女离开长安城的。然而正当他在路上考虑究竟该哪个方向走,忽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十来名锦衣华服的壮年男子乘着骏马奔驰而来,估摸也是要逃难的,却完全不顾及前方的百姓,马儿越跑越快,吓得四周人群尖叫不已,仿佛无头苍蝇般跑了起来,反而造成拥挤相撞。 他在混乱中也不免摔了一跤,摔下一个小山坡,起初还听见元如昼哭着喊了两声:“阿翁。”哪知等他好不容易爬起来,再四处一张望: ——小彩灯已不见了。 他呼唤许久孙女的名字,都得不到她的回应,寻不到她的踪影,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路遇一位好心人,见他腿脚不好,决定与他同乘一骑,带他上路,并安慰他道:“你孙女说不定随着人群往前方走了,我们尽快往前方去追吧。” 好在这两个多月,元如昼跟着凌岁寒学了一些防身武功,哪怕遇上什么流氓,应该也能自保。元寅只能把事情往好处想,一边赶路,一边沿途寻找孙女。 ——这两日小彩灯一个人在外流浪,不知能不能吃饱肚子? 元寅的忧虑心事,不想告诉给面前的这位天子,也不想告诉给在场的这些王公贵臣,他把心一横,直言道:“小民是为大崇社稷而哭。魏恭恩包藏祸心,已非一日,可谓路人皆知,唯陛下置若罔闻。小民记得陛下继位之初,良相贤臣屡屡以直言进谏陛下,使天下安平;然而近岁以来,尚知仁与贺延德为相,只知阿谀奉承,一味贪权慕禄,才有今日之祸!” 这话把贺延德也给狠狠骂了一通,他勃然大怒,但碍于圣人在旁,不好发作,只勉强把火气压下去,等待圣人的处置。偏偏出乎贺延德的意料,若是从前的谢泰听闻此言,早已命人把对方拖下去,重则杖毙,轻则也至少要打个三十大棍,但此刻的谢泰却仿佛被他说得羞愧一般,垂下头来,叹息道: “是朕之过,今已悔之不及。” “陛下——”贺延德满脸不认同,张口似有话要说,谢泰把手一挥,阻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随后偏过头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谢泰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腹大臣是如此愚蠢,今时不同往日,在这种非常时候,还不懂能屈能伸的道理,万一引起群情激愤,那该如何是好?这一路,谢泰不愿再起任何风波,只求平平安安赶到西川蜀地。 天不遂人愿,却在此时,众人忽听驿站外喧哗声响,还以为是叛军追来,吓得魂飞魄散,出门定睛一看,竟是穿着铁鹰卫官服的一众官兵骑着快马奔驰而来。 原本谢泰仓皇出逃,并未通知铁鹰卫。左盼山听说消息,根据各种暗中查探到的线索,猜出谢泰大概是会前往西蜀,遂领着部下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终于在两日之后追到济民驿,自称是前来保护陛下安危。谢泰甚是动容,勉励他们一番,吩咐他们在驿站四周护卫。 天色已暮,谢泰着实劳累,不愿再走,决定便在济民驿歇息一夜。 俞开霁借口到附近巡视,随后寻到机会,趁着左盼山没注意之际,找到谢慎,郑重行礼:“太子殿下,卑职铁鹰卫司阶俞开霁,有要事禀告。” 听完她所禀之事,谢慎脸色微变:“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自从凌岁寒当众救走谢丽徽,她已成为朝廷钦犯,俞开霁不便提起她的名字,略一犹豫,在心底说声对不住,只能贪了她的功劳,道是自己私下查出。 谢慎沉吟少顷,又低声与她交谈小半个时辰,才转身去见天子。 夜深人静,云遮月隐,左盼山身着铁甲,借着铁鹰卫将军的身份便利,把四周护卫替换成自己人,悄悄推开一间屋子的窗户,悄无声息跃进屋内,行至床边,双指如风欲要先封住床上之人穴道。本来以他设想,谢泰年老体衰,又半点武功不会,怎可能察觉他的到来,岂料就在他双指距离对方身体半寸之际,床上那人蓦地将身一翻,寒刃如流星闪出,直刺左盼山胸膛! 左盼山身为刀魔弟子,武功自然不弱,可对方攻其不备,他猝不及防,大惊之下纵身向旁一掠,左肩还是不免被划了一刀,鲜血涌出。俞开霁跳下床来,趁势又挥一刀,左盼山越痛越怒,立刻便要反击,骤然屋外喊杀声起,数十名官兵破门破窗而入,瞬间将他团团围住。 纵使他不惧这些官兵,但一心不可二用,何况此地又极狭窄,让他无处可避,挡住俞开霁这一招,四周已有官兵猛地将兵刃砍在他的身上! 他可没有凌岁寒那般厉害的忍痛能力,阵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失了一下神,一时反应不及,俞开霁手中长刀已架上他的脖颈。 他面色灰败,如坠冰窟:“你……怎么会是你……” 俞开霁未言,迅速封住他身上穴道,官兵们押着他走出房屋,来到驿站院落。谢泰正坐在院中石桌边,冷眼看他一阵,开口第一句则是向贺延德询问: “延德,朕若记得没错,当初是你把此人推荐给朕的吧?” “臣有罪!”贺延德登时跪下来,“是臣失察之罪!但请陛下明鉴,臣绝对不知此人心怀不轨,居然意图谋害陛下。臣对他并不了解,也是……也是臣的一位幕僚向臣推荐了他。” 俞开霁冷冷道:“陛下,据微臣所知,贺相公的那名幕僚,正是反贼魏恭恩义女梁未絮的手下,而这位左将军则是梁未絮的同门师兄。” 此言一出,不仅谢泰与贺延德大感震惊,四周官兵也相顾失色,逐渐从窃窃私语变为高声喧嚷,不知是谁突然吼出一句:“贺延德已与魏贼一同谋反!”贺延德怒气冲冲:“是谁胡说八道?连证据也——”话未说完,忽见几名官兵冲出来,提起拳头便往贺延德脸上狠狠砸去,谢泰连声命令他们停下,他们竟对天子的口谕充耳不闻,手上更加用力。贺延德被揍得鼻青眼肿,拼命想要往外跑,好不容易在几个亲信的协助之下挤出人群,陡然只见一道寒光在自己眼前一亮。 瞬息后,贺延德身首分离,头颅滚在地上。 四周官兵们欢欣鼓舞。 鲜血染在俞开霁手中长刀的刀刃上,如一朵红花在她刀上绽放。 在铁鹰卫待得太久,在朝堂官场待得太久,这一刀,才终于又让俞开霁记起: ——自己也是一个江湖人。 然后,她收刀入鞘,双膝跪下,背脊依然挺直,正色道:“贺延德把持朝政,祸乱朝纲,罪无可赦。臣为陛下诛此恶贼,有大不敬之处,请陛下治臣之罪。” 谢泰看着她腰间的佩刀,不自觉缓缓退了一步,半晌,才勉强能够开口发声:“卿既是为朕诛贼,何罪之有?贼子已除,你……你们都退下吧……” 俞开霁犹跪在地上不动。 谢泰皱眉道:“你还有何事!” 俞开霁道:“臣听闻陛下欲幸蜀地,乃贺延德提议。然则西蜀乃偏僻之地,一旦入蜀,中原难顾,岂不是拱手将中原大片土地让于贼手?还请陛下更改行程,使天下有主。” 更多官兵纷纷跟着跪下,不知是否事先有约,竟同时重复那一句:“还请陛下更改行程,使天下有主。” 见此情景,谢泰神色不断变化,又悲又怒又无奈。西蜀乃偏僻之地,他焉能不知?一旦入蜀,他们确实再难以打出去,可反贼也难以攻进来。华原惨败,已彻彻底底令谢泰失去从前的雄心壮志,他老了,累了,也怕了,只想安安稳稳度过自己的余生。 偏偏众意难违,他正为难之际,另一名禁军将领又突然开口:“中原绝不可无人,麒州乃望胜军治所,若陛下执意西行,还请陛下准许臣等随太子殿下北上麒州,收西北河北之兵,讨贼复京,使江山社稷转危为安。” 依然是同一群人,同时重复同一句话,声如擂鼓,响彻天际:“还请陛下准许臣等随太子殿下北上麒州,收西北河北之兵,讨贼复京,使江山社稷转危为安。” 谢泰脸色唰地一下苍白如纸,怔怔看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的众多官兵,又将目光投向始终在一旁恭恭敬敬侍奉的谢慎。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骤然意识到,今日左盼山的犯上作乱之举,或许在众人的意料之外。然而有人利用左盼山之事,造成此时此刻的局面,则绝对不是一个意外。 只是如今的他,已无能阻止。 第175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五) 济民驿次日的傍晚,在丰山后山,颜如舜收到一封信。 由“如愿”带来的尹若游亲笔书信。 彼时,谢缘觉正在后山一处隐蔽山洞继续打坐练功,颜如舜坐在她一旁,抱臂倚着洞穴岩壁若有所思。直到一个多时辰过后,谢缘觉睁眼,看见她,也看见停在她肩上的乌鸦,当下问道:“城里的情况如何?” 颜如舜不答反问:“你呢?你的情况如何?” 这已是谢缘觉修炼菩提心法第八层的第三天。 “这话你每日都要问三遍。”谢缘觉平淡的眉目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你不必紧张,我很有信心。” 颜如舜见她脸色确实没有不妥,才道:“叛军已经进城了。” 谢缘觉道:“今日?” “是,今日清晨。”颜如舜张开口,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与她说,魏恭恩知晓谢泰已逃,恼怒之下,下令在城中大索三日,叛军得到这个命令,自然更加无所忌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谢缘觉紧接着道:“如果不是为了替我护法,你已经回城里了,对吗?” 颜如舜笑道:“你想让我抛下你,留你独自在这儿待着?” 谢缘觉道:“已经过去三天,这确实是个很清静的地方,始终不见人来。你留在这里,其实无事可做。阿螣一个人在城中,她比我更需要你。” 颜如舜本想说阿螣不算一个人,定山诸侠在与她一起抗敌,但话到唇边,一个念头不由在心中生起:尽管定山派弟子已是她们的朋友,但定山众人才真正是一体的,而她们四人也才真正是一体的。 何况她与尹若游的关系更为不同,这三日她面上不动声色,仿佛不以为意的模样,心中的焦虑让她一念及尹若游的名字,头甚至疼了起来。 谢缘觉继续道:“你走之后,我会在山洞洞口布下毒药,纵然有恶人来了这深山老林,也进不了这洞。” 颜如舜踌躇道:“那我把如愿给你留下,如果你有什么事……” 谢缘觉摇首道:“你把如愿也带走,城中情况更复杂,等有空你们再写信告诉我,我才能放心。” 颜如舜又把目光往两旁一转,洞中除了她们二人,还堆积了不少可以长期保存的干粮与水果,全都是她从禁宫御厨里带来的食物:“够了吗?” 谢缘觉颔首道:“我只须七分饱,吃不了多少。” “好吧,那你保重。”颜如舜展开一个笑容与她告别,终于站起,最后看她一眼,旋即转身出洞,听见谢缘觉在自己身后也轻声道了一句“你也保重”,她这才施展轻功,一掠如风,须臾,下了山,往长安城中方向行去。 颜如舜本是很爱笑的一个人。 适才在谢缘觉面前,无论她心底如何忧虑,她始终是笑着和对方说话;甚至哪怕是在她自己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无论她个人经历多少磨难苦痛,她始终可以笑着看云淡风轻。直到今日,她再一次翻过长安城的城门,在一钩冷如霜雪的残月下,低头着注视满地的血水以及血中未收的尸体,她再笑不出来,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好在此时已经夜深,叛军显然也需要睡觉休息,长安城中格外寂静。颜如舜暂时没在附近遇到任何人,她思索片刻,吩咐“如愿”前去寻找尹若游的踪迹,而她则踏过血水,独自往无日坊走去,期间路过一具裸露的女尸,让她又不由自主停下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给这具尸体穿上。 可她就这么一件外袍。 当她又行一段路,看见街边第二具裸露女尸之时,她只能加快脚步,从旁掠过,忽见左前方新福坊内一座酒楼竟仍灯火通明,遂立刻改变方向,行至酒楼窗户外悄悄望去,果不其然,楼里几个军汉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在灯下欣赏白日劫掠来的珠宝,一边哈哈大笑聊天。 却见两名伙计打扮的青年战战兢兢又端上来两盘珍馐佳肴,刚给他们放到桌上,有军汉拿着筷子挑了块鱼肉,才进嘴,蓦地吐出来:“什么玩意!这鱼一点不新鲜,放了几天的死鱼,你也敢给爷端上来?!”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两个伙计立即磕头求饶,“这几天城里乱得一团糟,平时和我们小店交易的几个渔夫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实在买不到新鲜的鱼,可是……可是军爷你们刚才又一定要吃鱼,所以……” “照你意思,这还变成我们的错!”那军汉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这些天他们杀了太多人,心底恶念已彻底释放出来,只觉比杀个人与砍瓜切菜无异,一有不满,想也没想,抬起刀就要往那伙计头上砍,他自己却突然“哎呦”一声,眼睁睁看着一柄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飞刀,砍断自己握刀的手腕。 鲜血淋漓,他疼得在地上乱跳,撕心裂肺地惨叫。 其余人大惊失色,上下左右四处一望,颜如舜霍地破窗而入,如一道闪电闪在他们身后,双持短刃双刀,往他们脖子上一抹,顷刻间四名军汉纷纷倒地。 只剩下断手的那名军汉,还在鬼哭狼嚎。颜如舜一转身,将足边飞刀一踢,刀尖刹地没入他的胸膛。 酒楼的老板与伙计们吓得傻了,呆在原地一阵,才又对着颜如舜磕起头来,不停叫着:“女大王饶命!” “我不是什么大王。”颜如舜走到他们面前,将他们一一扶起,“我和你们一样,只是这长安城中一个小老百姓而已。” 温和如冬日暖阳的语气,的确让这几个百姓放下戒心。他们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对面女郎脸颊上的刀疤,大喜过望:“你……你是金凤凰金女侠?” “我姓颜。”颜如舜终于又噗嗤一声笑了,继而问道,“听说叛军是今早打进来的,你们之前必已得知消息,怎么不走呢?” “是,是,颜女侠。我们之前已经为这事商量许久,想着那反贼进城,肯定要抢劫财物,我们听话一些,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忍耐一段时间,或许也就没事了,哪知道……” “这么多叛军死在这儿,你们现在不走是不行了。趁着这会儿天黑,你们赶快收拾行李,我送你们出城吧。” 他们不敢再耽搁,随便收拾了一些细软,亦步亦趋跟在颜如舜身后,走出新福坊,岂料才走了二十来步,又与十来个叛军迎面相逢。 不出意料,他们身上的包袱吸引了那群叛军的注意。为首的军汉登时命令他们停步,一边盘问他们的底细,一边上前要抢他们的包袱。颜如舜藏在袖中双手已握住两把短刀,正准备等这些恶贼走近几步,她再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骤然间一旁高楼屋顶飞下一道青色影子。 青衫飘扬之中长剑抖动,剑气如银河泻出。颜如舜眼明手快,抓住机会与那人配合,短刀长剑一前一后,划过那十来名叛军的身体。 只听“咚咚咚”几声,叛军们的尸体倒下。颜如舜看向对面的青衣剑客,扬眉道:“敢问是定山哪位前辈?” “在下定山江漪。”她也将颜如舜打量了一番,“是颜如舜颜女侠吧?” 颜如舜急忙问:“你们知道尹若游在哪儿吗?” “你要送他们出城吗?我们边走边说。” 一行人又即刻迈步往城外方向赶,江漪简单说了说城中的情况。 在叛军攻入长安的前两日,尹若游与定山诸侠主要做的事,乃是通知各处百姓,劝他们尽早逃难,并帮他们收拾行李,建议行程路线。饶是如此,仍有无数百姓,或是不愿走,或是不能走,或是被家人抛下走不了,或是磨磨蹭蹭到最后来不及走。 等到十几万叛军打进长安城,不过短短一天时间,便将昔日的繁华帝都变为人间地狱。 而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永远敌不过千军万马。因此凌虚嘱咐众同门分散开来,各自藏匿在暗处,但凡遇到见到叛军欺负老百姓,便不必再管什么江湖道义,偷袭暗算也罢,争取一招制敌,尽快将人救走,总之能救一个是一个。而叛军杀了一整天,劫掠了一整天,入夜后也大概感觉劳累,直接在王公大臣们的高宅大院里休息安歇。唯有定山派众人不停不歇,仍四处营救落难的百姓。 “尹女侠应该也还在城中,我今儿晌午还遇见她,与她联手杀了几个恶贼。” 两人谈着话,将那几名百姓送出城外,继而再次返回城中,“如愿”恰在此时寻到它的主人,在黑夜里“哇哇”叫着飞来颜如舜跟前,翅膀不停扇动。 “你找到阿螣了吗?”颜如舜伸出手,本想让它停在自己掌心,哪知它的叫声更加急切,翅膀一扑棱,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颜如舜顿感不安*,与江漪说了声“告辞”,遂展开轻功,飞身跟上,期间偶遇几个叛军士兵,她见附近没有别的百姓遭难,也不想再节外生枝,倏地跃至屋顶,继续跟着“如愿”绕了一段路,终于走进西治坊内一个小宅子里,一眼望见在屋门口两具尸体旁边,尹若游坐在一摊血水之中,身体蜷缩着,颤抖不止,连脸上五官都扭曲起来。 “阿螣!”她大惊失色,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刹那间掠到对方身边,见对方衣裳虽染血迹,身体却不像受伤的模样,又忧又疑,“你怎么了?” “是、是七……”尹若游声音断断续续,颜如舜了然道:“是七苦散?” 尹若游点点头。 “舍迦之前不是炼了许多药丸吗?你现在应该还没有用完?”颜如舜正伸手摸她衣囊,却陡然发现尹若游此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 “我、我把衣裳借、借给了别人……” 那已是今日午后的事儿,在双恩坊内一座宅院里,一名未能来得及逃难的少女差点两个军汉欺凌,尹若游虽及时杀了那两个恶贼,但那少女身上衣裳已被撕烂,是以她只能脱下自己的衣袍给她穿上,然后送她出城。因当时情况危急,尹若游又目睹无数惨状,义愤填膺,情绪受到影响,竟忘记将那衣裳里的药瓶先拿出来。 而当她身体突然感觉到不适,她终于想起自己体内还有剧毒未解的那一瞬,那少女已经走远,不知去了何方。 颜如舜抱她入怀,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那、那该怎么办?是了,我带你去找舍迦,走,我们去找舍迦。” “别。”尹若游摇摇头,“这会儿……这会儿很晚了,舍迦应该已经睡了……你带我去昙……” “昙华馆里还有药?”颜如舜帮她补充。 尹若游再次点点头。 颜如舜迅速将她打横抱起,足下生风,使出她平生最快的轻功,不一会儿到达无日坊昙华馆。每间屋子都是一片狼藉,各种物什被翻得乱七八糟。 这并不让她们意外。数月前,尹若游曾请工匠将昙华馆修了一番,尽管比不上王侯权贵的豪宅富丽堂皇,但毕竟是这么宽阔一座院子,且风格雅致,又干净整洁,平日里肯定有人居住,怎可能不引起叛军的注意? 所幸叛军只抢劫财物,对于谢缘觉的药房里的瓶瓶罐罐倒不感兴趣。颜如舜点燃火折,照亮黑暗,从中找到七苦散的解药,立刻给尹若游喂下,见她的身体慢慢停止颤抖,这才松了一口气,眼角几滴晶莹泪水不知是何时落下,滴落到尹若游的脸上。 尹若游还在她的怀中,仰起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哭了?” 颜如舜仍紧紧将她抱着,并不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最初爱上你,爱的就是你的笑容。”尹若游弯了弯唇角,声音里又隐隐透着几分从前的妩媚与娇俏,“如果你再这么哭下去,说不定我会变心哦。” 颜如舜泪光微闪,但勉强扬起一个笑容,随即又拿起方才的瓷瓶,看了一眼瓶里为数不多的药丸,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忧虑:“只有这一点了吗?” 尹若游道:“这也不少。” 颜如舜道:“可那天秦艽给你下了引神香的毒,你体内七苦散之毒,已从七天发作一次变成两天发作一次。” 并且,身体瘫痪的时间也会从十几二十年以后变成两三年以后——这一点,在之前已经得到谢缘觉的证实。 两三年的时间,听起来不算短,但经过适才的惊吓,颜如舜已不敢再等待。她沉吟道:“万寿节之前,也是谢丽徽被关押之前,她还来找过我一次,说她已从魏赫那里问出半龙骨的下落,就收藏在霍阳魏恭恩府邸的珍宝阁里。我说你说过此事,你还记得吗?其实如今魏恭恩离开霍阳,他原来府邸的护卫大概已不多,正是我们盗药的好时机。” 尹若游道:“你现在就去霍阳?” 颜如舜道:“其实我们早就应该去,只不过为了长安……无日坊的人都出城了吗?” 尹若游道:“我送完阿母和裴伯母之后赶回,无日坊内已不见人影。只是他们离开以后的路……渺茫未卜,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只能祝愿他们一路平安顺利。” 颜如舜道:“我和舍迦说过,她必须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救更多的生命,你也是一样。” 尹若游转而向她询问起谢缘觉练功的情况,说到“菩提心法”四个字之时,两人都像是倏然想起什么,霍地站起身来,向谢缘觉的房间走去。 果不其然,这间屋子亦是一片凌乱,好在两本秘籍以及舍迦所画的多幅画作,叛军们大概没看上眼,给扔在了一旁。 尹若游将它们一一收起在包袱里。而颜如舜思索少顷,找出纸笔,写下书信,但又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等到红日东升,苍穹破晓,这才让“如愿”带着此信飞往丰山后山。 风打窗棂,不知过去多久,“如愿”终于返回,且带回两张纸条。 第一张是压制七苦散毒性的解药药方,正是如今尹若游每隔两日需服用的那一种解药,方子上不仅有各种药材的名字,还将如何炼制它们的每一个方法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另一张纸,则是一段话。 “舍迦让我们先去霍阳,如果拿到半龙骨,再直接前往长生谷,她数月前已给九如法师寄信说了我们的事。而她功成出关之后,大概会沿路救治受伤的百姓,必会耽误我们的时间,让我们不必等她。” 纸上的最后四个字是: ——“江湖再见”。 江湖偌大,总有再见日。 第176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六) 对于逃难的百姓们而言,如今他们面对的情形,可谓前有虎后有狼。长安城自是人间地狱,但长安城外的荒郊野道,穷山僻壤,也盘踞着许多山贼盗匪,一旦遇上,同样不免遭遇不幸。 譬如这日,唐依萝等定山弟子在前往前线的途中,便听当地百姓说起,这儿附近山上有一伙山贼,平日里常常劫掠过路行人的财物,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她没有犹豫,与师妹师弟们商议片刻,便决定上山除恶。 定山派的高手大部分都已上前线抗敌,而这部分弟子武功大多普通,其中已算最强的唐依萝在江湖里也只能排个二流。然则他们无畏无惧,齐心协力狠狠拼了一场,尽管不少人身上挂了点伤,总算把所有山贼全部消灭,随后清点人数,才发现: ——春燕与楚清晓不见了。 春燕的武艺低微,而楚清晓虽天生神力,但年纪毕竟太小,这会儿莫名失踪,怎能让他们不心忧?众人在山上山下全找了一遍,几乎掘地三尺,却也没发现她们的踪迹。 有弟子狐疑道:“刚才唐师姐怕晓晓受伤,没让她加入战团,只让她守在寨门,万一有谁逃了立即通知我们。晓晓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回长安去找拾霞师叔了吧?她是拾霞师叔一手带大的,师徒感情那般好,自从拾霞师叔随掌门师伯去了长安,我就没再见她脸上有过笑容。” “岂止,昨晚我们露宿的时候,我还听见晓晓悄悄躲起来哭。” 这个推测不无道理,且有过先例,前年某一日拾霞前往长安办事,楚清晓不愿与自己的师父分开,便偷偷一个人下过一次山。 “可是春燕呢?她又干什么去了?” 众人猜来猜去,猜不出结果,遂向唐依萝问道:“唐师姐,那我们要返程吗?” 唐依萝心中脏腑似在火上煎熬,是她吩咐清晓守在寨门的,如果清晓因此出了什么事,她难辞其咎。愧疚自责让她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偏偏众弟子都望着她,等她拿主意。 她右手摩挲着左手腕上的那串雷击木流珠——尽管这流珠不属于她,乃是凌虚命她转交给凌知白的信物,但途中为防意外将它丢失,她索性将它戴在了自己腕上——那么这段时间,她便要承担起它代表的责任。 不能只为了晓晓与春燕两个人,而置更多的师妹师弟于危险之中,辜负了掌门的嘱托。 “这一路我们无论往哪儿走,都记得要随时在路边留下暗记。”唐依萝终于仰起头,正色道,“如果她们无事,必是会追上我们的,如果……如果她真的返回了长安,当此非常之时,我们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掌门的命令,我们必须完成。” 片晌,定山众弟子翻身跨上骏马,继续往河北前线而行。 而长安城外官道,一队车驾在三千兵士的护送之下,缓缓驶入长安城门。城中叛军将领等待已久,见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艳比桃花的脸,即刻上前行礼,恭恭敬敬称呼了一声公主殿下——自魏恭恩称帝以后,他的女儿们自然也全都被册封为公主,而其中唯一拥有实权的荣安公主却非魏恭恩亲女,据说只是魏恭恩曾经认下的义女,姓梁名未絮。 长安攻破,但魏恭恩仍留在洛阳,且决定定都洛阳,遂派梁未絮前来长安监管。 她坐在马车之中,一边向对方询问近日城中情况,一边低头瞧了瞧地面的赤褐色血迹,脸色看不出喜怒。那将领见状立刻道:“最近城里死的人太多了,我们昨儿才把各处尸体收拾了一遍,但这些血迹实在打扫不干净,还望公主恕罪。” 她这才微微一笑:“城邑换主,天下换主,都须得鲜血清洗一番。你们何罪之有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跟随魏恭恩起兵的将士也不例外,倘若不让他们杀个痛快,劫掠个痛快,又凭什么让他们愿意跟着自己出生入死打天下呢? 弱肉强食是这世间真理。 “不过陛下当初下的命令是大索三日,如今五日已过,也该恢复秩序。长安现在以后都是我们的,莫把它彻底变成废墟。” 那将领应下一声“是”,面色却颇为难:“公主,你有所不知,最近这五日,我们手下的兵也死了不少,有的死在酒楼,有的死在妓院,有的死在高门大宅里,甚至还有的死在街边。闹得大家人心惶惶,都觉得是鬼怪作祟,但据我观察他们身上的伤口,大多数是剑伤,看起来像是武林中人所为。听闻公主亦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刀法高手,此事还须请公主费心处置。” “哦?那些尸体呢?你带我去看看。” 梁未絮师承不凡,到达停尸房后,一眼瞧出这些尸体的剑伤,颇符合她的师父曾向她所描述过的“抱阳剑法”的特征,而那“抱阳剑法”正是定山派的两大绝学之一。她又详细询问了所有死者死亡的时间地点,沉思良久,渐渐摸出规律:对方人不算多,大概只有二十来人,这几天应是分散开来,各自藏匿在暗处行动。 “铁鹰卫的左盼山不在城中吗?”梁未絮忽问。 “他只派了一个亲信留下,告诉我们,说他打听到谢泰往西蜀方向逃窜,已率铁鹰卫部下追去了。” “这几天不曾收到他的信吗?” “不曾。” “西蜀?”梁未絮眸光浮动,略略沉吟片刻,“你们待会儿多派些人马,也往西蜀方向打探打探。” “回公主的话,我们听闻消息以后,早已经派遣大队军马前去追赶。不过谢泰等人已跑了几天,那条路的地形又颇复杂,我们追上的可能不大。” “我知晓,但我要你们再派人马,不是追赶谢泰,而是查找一个独臂的女人。” “独臂女人?” “是,她身着白衣,断了一条右臂,惯使的兵刃乃是一柄环首刀,特征十分明显。但无论是谁若发现她,都切莫与她动手,你们没有人打得过她,只须将我的一封亲笔书信交给她便好。” 下完命令,梁未絮再次看向面前的尸体,以及尸体上的剑伤。 原本她是打算将铁鹰卫招安收编,再利用他们来对付定山派弟子。可惜左盼山如今不在长安,这个计划暂时行不通。幸而近些年来,她在江湖各处招募不少武士杀手,一部分交给左盼山,一部分尚留在她自己身边,她当即将这些武士请来,吩咐他们假装成受难的百姓,与官兵们合演了一场戏。 果不其然,当长安城中又有“百姓”的惨叫声响起,只要传入定山弟子的耳中,他们必定循声而往,亲眼看见又有“无辜”即将丧命于叛军的兵刃之下,他们也必定毫不犹豫地出剑相助。而对于自己救下的弱小百姓,谁都不会加以防备,杀手们便可出其不意,在对方背后偷袭。 短短两天时间,杀手们已用同样的方法,偷袭杀害了十几个定山弟子。 偏偏因为定山诸侠分散于城中各处,人一死,杀手们换个地方接着高声大喊救命,这阴谋始终不为人知。 这计划始终可以继续进行下去。 直到又过一日,黎明时分,梁未絮正在房内盥洗梳妆,只见一个亲信匆匆忙忙跑来,向她禀告:“属下参见公主殿下,方才我们按照公主的计策,又引出一名定山派的反贼。可此人武功极高,明明已中了韩锡一招暗算,却能迅速反击,一剑将韩锡杀死。好在韩锡临死之前发出信号,而那反贼受了伤,一路流着血,我们循着血迹追上她,几乎所有的兄弟围攻她一个人,居然许久都没能杀得了她,反而……反而我们伤亡惨重。公主,您快去看看吧。” 秋风瑟瑟,往日繁华兴盛的东市,已是百业凋敝,萧条不已。 梁未絮赶到东市之中,那场以多对一的战斗已临近尾声,四周地面是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尸体,那道人身上的青色道袍已被鲜血染透,身上的伤数不清究竟添了多少道,她挥剑的速度不禁变慢,不似平时的行云流水,反倒能够看出她每一招的精妙。 而梁未絮停步在远处,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杀完最后的两个人,这才慢悠悠走上前去,拊掌拍了几下手。 “好厉害的抱阳剑法!若在下所料不错,阁下便是定山派凌虚掌门?早听闻凌掌门剑法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猜,若非因为你这几日没能好好休息,哪怕你遭遇暗算,哪怕再多一倍的敌人,也绝不会有谁将你伤成这样吧?” 梁未絮猜得很准,从离开定山的那一刻起,包括凌虚在内的定山侠士,自始至终便没合眼睡过觉,一连数日,纵然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凌虚已无力说话,只能以剑抵地,支撑着自己不倒下,抬眸看了梁未絮一眼。她的眼圈乌黑,眼中布满血丝,然而饶是到了这种时候,她那柔和似水的五官,出尘如天外白云的气质,竟未有丝毫改变。 梁未絮叹息道:“可惜,凌虚掌门这是何苦呢?你这般武功,足以纵横江湖,继续将定山武学发扬光大,难道不好吗?乱掺合我们的事干什么?我本来不想将贵派当敌人。” “江湖……”凌虚低低一声笑,笑意温和,终于又勉强开口说话,声音却是断断续续,力气微弱,“江湖在哪里……也不过是在这一片土地之上。这世上所有人,无论王孙与平民,无论侠客与农夫,都生活在在同一片土地上。天下遭难,百姓受苦,谁可置身事外?” “说得好!”梁未絮鼓掌赞赏,“可是这片土地早已让谢泰治理得千疮百孔。正所谓不破不立,而我们做的正是破而后立之事。如果凌虚掌门愿意到我麾下效力,我立即为你治伤,我们今后共谋大事,如何?” “谢泰已非明君,那你们呢?你的破而后立,便是……便是纵容兵士杀人劫财,荼毒生民吗?” “古往今来,改朝换代,都是会流血的啊,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凭什么是那些无辜百姓付出代价?若所谓的代价里,有你,有你在意的亲朋……” 这个问题,在此之前,梁未絮从未想过,此刻骤然听闻此言,她心头一跳,莫名恼怒,皱眉道:“看来,你是不肯答应到我麾下效力了?” 凌虚又低声笑了,笑容坦然如晴空碧霄。 梁未絮刷的一下拔出腰间长刀,雷鸣之声响起,白光如电,凌虚余下的体力根本来不及出招反击。 刀刃已刹地没入凌虚胸膛。 就这样,梁未絮杀了当今江湖第一大派的掌门。 杀得如此容易。 然则她看着凌虚持剑撑地而不倒的身体,愣了一会儿,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想对方适才的最后一句话语,心情反而感觉沉重。 第177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一) 突破菩提心法第八层的次日黎明,谢缘觉下了山,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一具尸体。 秋风落叶,白露凝草,他就躺在一片杂草丛中,身上血肉模糊,正在被野狗啃食。谢缘觉生平第一次看见如此凄惨情景,愣了会儿,毫不意外,心口又疼痛起来。好在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以后,她的身体果然大有起色,这疼痛尚在她忍受范围之内,不会像从前那般突然丧失行动能力。 但她还是在原地稍稍歇息了片刻,这才向那具尸体迈出一步,忽听一旁附近传来些许动静,转过头,遂见一名中年汉子捡了石头砸向那条野狗,正砸到它的腿上,它“汪”的惨叫一声,倏地跑进草堆里,跑没了影儿。 原本谢缘觉还当那汉子和她一样是心有不忍,才会赶跑野狗,保护死者遗体,哪知他扔完石头,便走到那具尸体旁边,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又往尸体身上割下一块肉,深呼吸了几口气,一咬牙,将这块肉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谢缘觉目瞪口呆,脑海中蓦然闪过她少时翻看史书曾看到过的文字: ——“人相食”。 史官下笔吝啬,删繁就简,只求用词精炼,简简单单三个字,再没有过多的笔墨描述。是以哪怕以谢缘觉的敏感多情,见此文字,也只不过感叹一番,然后依照师君的嘱托,放下手中书。 远远不如她亲眼所见,给她的身心冲击之大。 直到那汉子将嘴里的人肉咽下去,正准备割下第二块,她才回过神来,即刻上前,阻止他的动作。 那汉子一惊,连忙护在那尸体面前,似乎是生怕谢缘觉跟他抢食。但下一瞬,或许是他见谢缘觉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小娘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犹豫片晌,嘴角扯出一个不算笑的笑:“你也饿了吗?一起吃吧。” 谢缘觉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 “看你装束,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你家人抛下你,没带你一起走吗?现在这种时候就别娇气了。我以前也没有……但现在吃饱最重要,能活下去最重要。” 他说话时候,嘴角还有一抹鲜血。 那块人肉在他嘴角沾上的鲜血。 若这汉子本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山贼土匪也就罢了,偏偏听他言语,只是一个心地良善的甚至会为陌生人着想的普通百姓。 谢缘觉心里更不是滋味,终于道:“我有食物。” 那汉子顿时面露喜色。 谢缘觉道:“在丰山后山最陡峭的一处悬崖的山洞,你大概上不去,你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但你别……别再吃人。” 我都上不去的地方,你一个小丫头能上去?那汉子暗暗腹诽,总觉得她在说胡话欺骗自己,但又不免抱了一丝希望,如果真有别的食物,这世上谁愿意吃人呢?“可是……可是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好多和我一起逃难的乡亲,他们这几天也没吃什么东西……” “有多少人?” “大概二十多人吧。” 他们都是离开长安以后,不知去向何方,心中茫然,不约而同跑到丰山前山,在一处林子里躲藏起来,这几天只能喝溪水吃野菜,勉强维持生命。谢缘觉返回后山山洞,将洞里还未吃完的食物全部打包带了下来,继而跟随那汉子前往他们躲藏的密林。 林子里有老有少,分别三四个或四五个靠在一起,见那汉子领来一个陌生的小娘子,只当是又来了逃难的百姓,不以为意,依然各自坐着,面如死灰,无精打采,连一句话也不想说。待到谢缘觉将包袱打开,开口让他们来领取食物,众人登时睁大双目,瞬间站起身来,一溜烟儿奔到她身旁,摩肩擦踵,一个个都想挤在最前头,伸出手疯狂把她包袱里的干粮果子往自己怀里揣。 “你们慢些,我可以分给你们,别抢——”谢缘觉秀眉微蹙,语气还是那般平和,毫无威慑力。 饿慌了的人哪里肯听她的话,只怕自己手脚一慢,这些食物就要被他人抢光。而谢缘觉见一旁还坐着几个老人和小孩儿,脸色更加苍白难看,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没有胆子,都犹犹豫豫并未上前。她当下把手一扬,银光点点,准确无误刺中他们胸前穴道,众人顿时动弹不得,仿佛雕塑般立在原地。 “你们慢些,我可以分给你们,请别再抢。”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如果你们答应,请眨一眨眼睛。” 众人自然忙不迭眨起眼睛。 其实只论武功,谢缘觉在江湖里并不入流,但在这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眼里,她这一手银针点穴功夫,已与仙人无异。他们便不敢再造次,乖乖听她安排,依次领了自己的食物,有的狼吞虎咽,片刻全部吃进肚中;有的极珍惜地咬下一小口,再将剩下的放入怀中。 只有两个老人与一个中年妇人背靠大树,才勉强吃了两口,便抚起自己胸膛,似乎颇难受的模样。谢缘觉把过这三人的脉搏,果不其然他们都有病在身,遂又让他们稍等,她独自在丰山走了一遍,见草药便采,再根据那三人的病情从中挑出几种合适的药草,捣烂成汁给他们服下。 忙了将近两个时辰,谢缘觉甚感劳累,便就地坐下,打坐歇息,同时练起菩提心法的功夫。 半个时辰后,当她缓缓睁开双眸,却发现有无数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她,充满疑惑好奇以及感恩。尤其是被她救治的那三名病人与他们的家人,甚至直接跪在她的面前:“菩萨,菩萨,你是观音菩萨下凡来救我们的吗?” “我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一样的凡人,只是会一点医术而已。” 谢缘觉平静地将他们扶起,不再像从前那般提自己的名字,但在场百姓反而纷纷问起她尊姓大名。 “我姓谢,双名缘觉。” 其中几个百姓眼睛亮起,又惊又疑道:“前些日子我们听说,有一名女大夫在皇宫的大殿上把圣人骂了一通,惹得圣人大怒,把她关进牢里,那位大夫就是……就是娘子你吗?” 谢缘觉点点头,但并不多提此事,转移话题,询问他们今后的打算。 “我们本来是想着先在城外躲躲,说不定城里没什么事呢,那我们再回家。但听说自从叛军攻入长安,那些恶贼杀人和切瓜似的,现在城里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体,这家我们是肯定回不成的。” “这些情况,诸位是听谁说的?” “都是听我说的。”一个汉子垂泪道,“我家就我和我阿母两个人相依为命,她腿脚不好,我们没能出城,前两天还待在家里,若不是定山派的大侠把我们救出来,我和我阿母早已经下地狱见了阎王。” “所以……”众人道,“我们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可你们一直待在山里,没有吃的也不成。”谢缘觉闻言沉思少顷,她虽不曾走过大江南北,然则自幼看过不少地志游记的书籍,遂将她所了解的天下各州的地理风俗说明,让他们自己商量前往何处求生,只建议无论他们的决定是什么,最好是结伴同行,互相之间才能有照应。 话落,她才起身与他们告辞。 “谢大夫,那你呢?你准备去哪儿?” “我……”别看谢缘觉给他们提出那么多建议,当说到自己,她眼中其实还有几分迷茫,“我想先等我的朋友办完事,她大概会回来找我,我再与她商量。” 而在等待符离归来期间,她决意在长安四周的山林郊野都查探一番,是否还有别的病患伤者躲藏在僻静处,她才好采摘草药,再为对方治病疗伤。 万里云浩荡,千里草苍茫,凌岁寒正在返回长安的途中。 本来她纵马往麒州赶了几天路,却越走越觉不对劲,终于确定天子车驾所往方向必定不是麒州,只能无奈勒马返回。岂料这返程路她才走了不到一日,忽见前方黑压压大片,竟是大批禁军官兵在前开路,护着几辆马车迎面向自己这边行来。 禁军护卫的必是天子无疑。难道自己追赶这么多天都没追上谢泰,是因为谢泰的车驾落在了自己后面? 这如何可能? 凌岁寒百思不得其解,藏身在大树后,等这队车驾驶远,她才继续驱马悄悄跟上他们。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日落月升,天色渐暗,车驾在石场驿停歇。而凌岁寒纵身跃起,将身体藏在一株大松树之上,本是想寻个机会悄无声息地潜入驿站之内,摘下谢泰的人头就走,却突然在这时发现一名身着鹰纹玄服的女郎带刀守在驿站门口,正是她的好友俞开霁。 俞开霁身为铁鹰卫官员,且素来有一颗精忠报国之心,会跟随天子而行并不奇怪。 奇的是,其余官兵对她的称呼,居然是“俞将军”,而非“俞司阶”。 看来谢泰与官兵们在逃难途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凌岁寒思索再三,放弃贸然行动的打算,弹指打出一枚石子,刚刚好打中旁边不远处大树的鸟窝,惊起数只飞鸟。而官兵们在这段时间便犹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一边高声叫着什么人,一边纷纷跑到那株树下查看。 唯有俞开霁始终沉稳,停留在原地,只是目光往四处望了一望。 凌岁寒以内力发声传音,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俞开霁这才陡然一惊,抬起头看见她,紧皱双眉,随即迅速恢复正常神色,待那群官兵回来之后,道了句:“你们继续守着,我再到附近巡视一番。”便迈步离开此处,走了许久,才走到驿站附近一处树林里。 倏然风起,几片落叶飘零,凌岁寒也终于落下地来,出现在她的面前,微挑眉梢,颇有几分好奇地问道:“俞将军?你什么时候升的官?” 俞开霁目光复杂,把她盯了许久,反问一句:“我该叫你凌岁寒?还是叫你凌澄?” 凌岁寒脸色骤然大变:“你怎么会知道……” “不止我知道。”俞开霁道,“那日在济民驿,左盼山意欲谋害圣人,多亏你提前将他的来历告知于我,我察觉到他的阴谋,他被我与将士们合力擒获。圣人与太子殿下分兵前,共同审问了他,他受不住酷刑折磨,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所以,现如今无论是圣人,还是太子殿下,再或者是随行的所有官兵大臣,他们已全都知道你的身份。” 第178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二) 俞开霁将济民驿之变的经过告诉给了她。 左盼山本为刀魔晁无冥的大弟子,亦是晁无冥曾经唯一的弟子,却因屡屡违反师门规矩,将晁无冥惹怒,要清理门户。左盼山发觉师父对自己已怀杀心,终于害怕起来,暗中逃往长安,改名换姓,投靠在尚知仁麾下。孰料十年前他为朝廷追捕钦犯凌澄之时,与苏英斗了个两败俱伤,导致梁守义渔翁得利,将他和苏英都给带了回去交到晁无冥手中。 晁无冥此人脾气虽怪,然而向来护短,尽管对自己的大徒儿深有不满,但看着他泪流满脸向自己磕头求饶,便又有些不忍,正犹豫是否真的要杀他,梁未絮站了出来,温声细语给左盼山求了情,逗得晁无冥开怀,这才救了左盼山一命。 后来晁无冥收梁未絮为徒,从辈分上来说,左盼山是梁未絮师兄,可他的命掌握在这个小师妹手里,从此不得不听她使唤。 前不久,左盼山听从师妹吩咐,在贺延德身边一名幕僚的运作之下,他得到贺延德赏识,被举荐任命为铁鹰卫大将,任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召开比武,将前些年梁未絮在江湖各处招募而来的杀手武士全都安插进了铁鹰卫里。 也是在那一场比武当天,左盼山第一次亲眼见到擂台上的凌岁寒,不禁怀疑起她的身份,极有可能便是十年前的罪臣之女凌澄。 梁未絮顺势而为,给予凌岁寒进宫的机会,复仇的机会,本是计划谢泰在万寿宴上死去,魏恭恩正可以打着为天子报仇的旗号起兵。可惜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那日凌岁寒并未出手,魏恭恩起兵造反却已成定局。 至于那日在济民驿,左盼山倒不是想要杀了谢泰,毕竟储君已定,如今谢泰身亡,谢慎顺理成章继位,对天下大局并无多少影响。按照上月梁未絮给他寄来的书信的建议,他本是打算封住谢泰的穴道,在手下们的协助之下趁夜悄悄将谢泰运出驿站,有这位天子做人质,太子谢慎也好,大将李定烽与穆子矩也罢,都不得不投鼠忌器。 万万不曾想到,俞开霁早已发现他的阴谋,将计就计将他与他的手下擒获。在禁军审问之下,他只能一五一十说出全部真相,包括凌岁寒的身份。 “*圣人听说你还活着,甚至想来刺杀他,勃然大怒,已下了圣旨通缉于你。”俞开霁叹道,“太子殿下对此事看法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无论他心中怎么想,在明面上他都不能够反对圣人的旨意。” 凌岁寒越听到后面反而越发平静,脸上了无惧色,半点没有考虑自己的处境,第一句话问道:“左盼山可有说过苏姨——便是苏英的下落去向?” 俞开霁道:“我私下里又审过他一次,据他说,苏英似乎确实未死,但晁无冥为何留下她的命,她又被晁无冥关在何处,他并不知情,或许梁未絮知道。这些年来晁无冥对他已不信任,但梁未絮这个小徒弟却十分欣赏疼爱,几乎无事不与她言。” 凌岁寒神态不变,唯有眉头略微舒展,倏然转移话锋:“所以,离开济民驿以后,他们分了兵,谢泰仍率亲信前往了西川蜀地?” 俞开霁预感不妥,登时变色:“那晚济民驿之变,太子已夺圣人之权,相信再过不久,他便能继承大统,登基为帝。我听闻昔年太子殿下与令尊交往亲密,一旦太子继位,说不定他愿意为令尊平反,而那时候你也应能洗脱身上罪名。可如果你杀了圣人,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任何人保得了你。” “他们给不给我阿父平反有什么重要?”凌岁寒冷笑,显然对此事不以为意,“全天下老百姓都知道我阿父是冤枉的,这已经够了。”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曾经的凌岁寒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这平反一事,但先前数月在长安的种种经历,让她彻底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 “我只要血债血偿。”凌岁寒继续道,“你平心而论,谢泰不该死吗?” 俞开霁内心深处已有答案,只是说不出口,只能选择沉默。 两人安静一会儿,凌岁寒正准备要走,忽听一点微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原来是一名禁军官兵前来树林里撒尿,见前方夜色里两个模糊人影,他解裤带的手停住,叫了一声:“俞将军,是你吗?你和谁——” 话未说完,凌岁寒反手一拔长刀,朝着俞开霁砍去! 俞开霁一怔,下意识也拔刀抵挡,“铮”的一声,刀锋迸裂火星,凌岁寒有意压低的喑哑声音随之传入她耳内:“我是钦犯。” 俞开霁瞬间领悟她用意,遂与她交起手来,双方皆未使出全力,然而打得有来有回,刀光纵横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那官兵既非武学高手,哪能看出来她们都收着劲在演戏,立刻慌慌张张跑出树林外,扬声叫来支援。 不一会儿,谢钧与谢铭率领大批官兵赶到林中。数支火把一照,火光映红凌岁寒的脸庞,她见人已到齐,不再拖延,蓦地在中途变招,连环三式,长刀于空中一转,扬起一道长虹,刀刃眼看着即将砍中俞开霁的脑袋,似是逼得俞开霁向旁闪退了数步。她身形又一闪,直接挥出一刀,大片白光闪现,刀气凛冽,如风卷雪涌,才刚刚将她包围的官兵们不由摔倒多半。她趁势一掠,双足踩在树枝上,几个腾转跳跃,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谢铭皱起眉,伫立在兄长身边,低声道:“大哥,是符离么……” 谢钧似是没听到他的问话,目光望着凌岁寒离去的方向,眼中露出诧异之色。 “大哥?”谢铭声音抬高一些。 谢钧登时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她是符离么……” 谢钧是看着凌澄长大的,十年时间虽不短,但这十年凌澄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完全不清楚不了解。是以哪怕人人都说如今的凌岁寒武艺超绝,刀法能以一敌百;哪怕如今的凌岁寒确确实实已当众劫了一次法场,他每次想到她,脑海中仍是不免浮现她幼年时的模样,一个脾气有几分桀骜暴躁的小孩子。 小孩子能有什么威胁呢? 直到今日今时,他终于亲眼看见凌岁寒挥出她的长刀,展开她的刀法。 只一条手臂,一把长刀,竟轻轻松松打败这么多人。 ——这样的功夫,只怕真的能够杀了谢泰。 谢泰既从不顾念亲情,理所当然地谢钧对自己的这位祖父也从没有任何感情,现如今大权已在父亲之手,谢泰死不死,他不放在心上。然而无论是谁能杀得了天子,就代表此人也能对朝廷造成威胁。 一种隐隐的恐惧感在他心头浮现,他与谢铭兄弟情深,平日里无话不谈,遂不由将自己的心中所思悄声说给了谢铭一个人听。 谢铭愣了愣,随即笑道:“符离和圣人有仇,又不和我们有仇。阿母那天不是说,她和舍迦关系依然很好,像亲姐妹一般嘛,那我们还算是她兄长。”他对这件事并不在意,上前装模作样地吩咐官兵在四周搜索了一遍,果然没找到凌岁寒的踪影,便收兵命众人返回驿站。 谢钧长叹一口气,迈步缓行,忧虑未消: ——但愿是自己想得太多。 ——不过符离这会儿又去了何处?是西川吗? 凌岁寒在附近山上待了一夜,她躺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里,遥望着天穹金钩似的残月,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胸膛前的玉兔吊坠,也在思索差不多的问题,明日自己该前往何处?长安抑或西川?舍迦是否已经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自己是否应该先看她一眼?可是今年迟迟杀不成谢泰,父母大仇究竟何日得报?倘若让谢泰自然老死,也未免太便宜了他。 这是爱与恨的重量,在凌岁寒心底反反复复摇摆。 最终恨意在今晚占了上风,还是因为她又想到重明与阿螣——舍迦有重明与阿螣照顾,自己其实可以放心,等杀完谢泰,彻底报了这桩不共戴天之仇,自己下半辈子的生命便可以完完全全交给舍迦。 决定了这一点,她这才甩开种种烦恼思绪,强迫自己闭眼睡觉,次日清晨,又踏上前往西川蜀地的路。 途中,凌岁寒仍会经常遇到逃难的百姓。因为饥饿,已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逐渐耗尽体力,面色憔悴,瘫倒在了路边,再走不动道。凌岁寒每每见此情景,不得不暂停脚步,到山林里为他们打些猎物,送给他们当干粮,他们自然对着凌岁寒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这对于我而言,举手之劳罢了,我不过是顺手而为,当不得你们如此重谢。”每一次,她说完这句话,便不以为意地转身离开。 直到那日,一名老者向她道过谢,又不禁仰首望天,感叹起老天不公。 凌岁寒忍不住回首道:“你怪老天干嘛呢?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神仙,所谓苍天,与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也没什么区别。你的苦难,你们的苦难,是谢泰造成的,是魏恭恩造成的,是——” 说到这儿,她语音一顿。 不错,大崇社稷倾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罪魁祸首是谢泰,更是魏恭恩。可是纵然他们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明白自己的仇人,又有什么用? 到山林里打些猎物,对她而言易如反掌,对这些百姓而言却必须冒着生命危险。 杀谢泰报仇,对她而言虽须付出不少代价,但不是不可能做到;然则若要杀魏恭恩报仇,对这些百姓而言却是难如上青天。 凌岁寒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幸运。 她从来不是普通人。 可是这世上更多的是无数平凡普通人,他们的仇恨,有谁能替他们报? 怀揣着更加沉重的心情,凌岁寒跑马的速度竟不知不觉放慢许多,马蹄踩在一片片落叶之下,她又在秋风之中行了一日,忽与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男子擦身而过。 那人回头瞧了一眼她的白衣与残臂,登时亮起眼睛,急急忙忙将她叫住,试探地问了一声:“是凌女侠吗?” 凌岁寒勒马停蹄,狐疑道:“你认识我?” 那人继续问道:“是凌岁寒凌女侠吗?” 凌岁寒点点头:“你有何事?” “小人乃荣安公主的使者,奉公主之命,来给凌女侠送一封信。” “谁?”凌岁寒思来想去,不记得朝廷里哪位公主的封号是荣安二字,“你说的是谁?” “凌女侠一看此信便知。” 此前梁未絮写下数封相同内容的书信,分别交给多名使者,吩咐无论是谁先寻到凌岁寒,都要立即将书信递到凌岁寒手中。 这封信并不算长,凌岁寒从头看到尾,只花了不到半盏茶时间,看罢以后却沉思良久良久,终于在晚霞投下的光辉里缓缓抬起头:“可以,你和她说,我愿意与她面谈,但我现在不够信她,所以我不会去长安。她若想见我,那就让她自己一个人找我。” 第179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三) 梁未絮决定出城与凌岁寒见上一面。 临出发之前,她将手头事务交给亲信,并详细嘱咐一番,还剩几句话没说完,房门大门猛地被推开,一名稚气未脱的红衫少女大步走了进来。门口的守卫似乎想要阻拦又不敢,满脸为难,只能立刻跪下向公主请罪。 梁未絮不动声色,挥挥手让他退下,打量朱砂片刻:“你什么时候到的长安?令师呢?她也离开洛阳了吗?” 秦艽想要让中原百姓人人信奉诸天教,最好的方法是借助朝廷力量。是以自从魏恭恩建国大冀,定都洛阳,秦艽遂根据与梁未絮的约定,率领全部诸天教弟子赶赴洛阳,在大冀朝廷的允许下,向百姓大肆宣扬诸天教的教义。朱砂不愿告诉梁未絮,不愿告诉任何人,前不久她与秦艽大发了一通脾气,她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洛阳城。 在外人面前,她仍表现她与秦艽的师徒情深,笑吟吟道:“我自然是出来帮师君办事的,她只信任我一个人,除了我,她还能放心让谁替她办事呢?” 梁未絮看向她眉心那一点红痣,感觉到蹊跷。 朱砂眉心红痣本是天生胎记,只不过红得极淡,更偏向于浅粉色,平时她是用朱砂将它点成大红,今日却不知为何她不再给自己的眉心染色,说到“师君”二字之时,唇角如往日那般展开笑意,偏偏眼眸中少了几分真心的喜悦。 但梁未絮并不拆穿她的异样,笑道:“令师让你来长安办事?” “藏海楼那边怎么样?”朱砂忽地问道。 长安失陷的第一天,便有叛军烧杀抢掠,一路抢到了藏海楼。毕竟那藏海楼建筑富丽堂皇,站在楼外便能远远望见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金碧辉煌,比许多王公大臣的府邸都还要华贵耀眼,必是有钱人家无疑。然而当叛军们一窝蜂冲进了楼中,根本不须藏海楼弟子动手,机关瞬间开启,无数兵卒丧命于这重重机关之下。 随后,沈盏派弟子们出面,将这些尸体还给对方将领的同时,也给了对方一大笔丧葬费。 有钱自然好说话,何况那将军知道这江湖人士确实不好对付,与沈盏面谈一番过后,遂决定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他会约束自己手下的兵此后不再冒犯藏海楼。 “那你呢?”朱砂双手托着腮,颇为好奇盯住梁未絮问道,“他们和藏海楼约定的时候,你还没到长安,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你也决定放过藏海楼,与她们井水不犯河水?” 朱砂的恶,更像是孩童所释放的纯粹的恶,谁若是惹她不高兴不欢喜,她就要谁死,甚至生不如死。因此她的脾气喜怒无常,常常是上一瞬和颜悦色,下一瞬立刻变脸,如雷霆暴雨袭来。 梁未絮则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淡淡道:“为什么不呢?藏海楼本就保持中立,我们难道要主动给自己招惹一个实力强大的敌人?这是愚蠢人的行为。” 除非哪天藏海楼有了不得不除的理由,不然,梁未絮不愿给自己多树强敌。 朱砂闻言便也懒得多管闲事,只问道:“抵玉还没回藏海楼吗?她办什么事要办这么久?” 梁未絮笑道:“她既是藏海楼的人,你应该问沈楼主,而不该问我。” 早在今年四月间,沈盏某日突然对外宣布,总管抵玉已在最近外出要为藏海楼办一件机密大事,短时间内不会回到长安。朱砂实在不知道这个“短时间”究竟是多久,等了数月也没等到抵玉主动来与自己联络,心中越发惴惴:沈盏派她外出倒不奇怪,但她居然就此失踪,音信全无,连舒燕的安危也不再关心,这如何可能?难不成是她的身份被沈盏发现,已经命丧沈盏之手? 偏偏今日朱砂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欲要询问抵玉,找不到她,气得想要杀人。 无论什么事,她想干就干,可不会犹豫,当下起身便又往屋外走。 梁未絮疑惑问了一句:“朱娘子想要做什么?” “我——”我叫珂吉丹,这句话几乎已到朱砂唇边,才吐出一个字,她倏地意识到一旦此言出口,相当于明明白白告诉梁未絮,她与师君之间发生矛盾,遂又把那话咽回肚里,只道,“没人陪我玩,我无聊得很,出去杀几个人玩玩。” 若只是杀几个普通百姓,梁未絮不会在意,但她此刻神色太不对劲,梁未絮又知她性子古怪,怕她做出别的不可收拾之事,沉吟道:“我送你一件礼物,你要吗?” “什么?” “定山派掌门凌虚的人头。” 朱砂这才回过头,饶有兴致的模样。 梁未絮笑道:“你们不是和定山有仇吗?把她的人头挂在城门,或许能够引出你的仇人。” 且不止凌虚,还有定山派其余高手譬如游云与拾霞等人,无一例外,全部因为疲劳过度,耗尽体力,而死在假扮成无辜百姓的杀手们的偷袭暗算之下。 二十来颗人头在长安城门口悬挂了整整一天,最先亲眼看见的定山弟子,乃是春燕与楚清晓二人。 她们返回长安附近,先前往城外一处山坡的密林,打算瞧瞧情况,再决定下步行动。那熟悉的人头映入眼帘,春燕还未有何反应,楚清晓肝胆欲裂,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脚步一迈就要往城门口方向奔去。春燕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手上却未使多少劲。 ——这倒是一个好机会。 春燕与楚清晓同行,实属迫于无奈。 从她害死段其风的那天起,她心中便常常忧虑,只怕定山派哪天发现真相,她绝对死无葬身之地。直到颜如舜告诉她,抵玉已被沈盏赶出藏海楼,不必再受诸天教控制,她又是欢喜又是愤恨,喜的是阿鹊终于重获自由,从此再无性命之忧;恨的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为何阿鹊竟连一个招呼都不与自己打,还要外人来和自己说这个消息?好在既然阿鹊已离开藏海楼,自己也可以彻底离开定山派,不必再日夜恐惧他们何时知道杀害段其风的真凶。 正巧那日唐依萝等人剿灭山贼,双方激战不休,春燕趁乱悄悄往另一条山道跑,岂料守在寨门的楚清晓还真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她的行踪,上前拦住询问。 她怕楚清晓大声叫嚷起来,引起唐依萝的主意,随口敷衍几句,一记手刀劈晕对方,随后抱起对方躲在一处隐蔽山洞之中,用乱石杂草掩住洞口。 在山洞里的数个时辰,春燕几次三番犹豫,要不要一剑将楚清晓捅死,再逃离此地。倘若对方是个成年人,或许她已经这般做了,偏偏望着那张稚嫩的属于孩童的脸庞,她的脑海中总是免不了浮现阿鹊幼年时的模样,始终下不去手。 等到楚清晓逐渐醒来,她再想杀她已经做不到。 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实则天生神力,又有名师精心传授武艺,真打起来,春燕不会是她的对手。之前春燕能够劈晕她,也是仗着她对同门没有防备。 而今她对春燕已起戒心,春燕只能告诉她:自己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才要跑,而是念着凌虚掌门等人的恩情,想要返回长安与师长们同生共死。 楚清晓自幼生活在定山,被师姐师兄们疼着宠着,还不到下山历练的年纪,为人十分单纯,自然轻易相信了春燕的话,迟疑半晌,也念着自己的师父拾霞,要与春燕同返长安。春燕被迫带她上路,途中偶遇个拐子,见她们两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生起歹心,反而被楚清晓一拳打倒。 那拐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布袋,布袋里似乎装着什么活物正在扭动,楚清晓松开袋口的绳索,一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被五花大绑的女童就这么倏然出现在她面前。 女童自称姓元,名如昼,长安人氏,与祖父出城逃难之时,她的祖父元寅不幸在途中跌倒,而拥挤的人群隔绝她的视线,阻挡她的脚步。她哭喊了两声“阿翁”,哪知因此引起那拐子的注意,悄悄站到她身后,猛地把她打晕,装进布袋之中,乃是希望找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将这女童卖个好价钱。 楚清晓询问她祖父的去向,元如昼哭着摇摇头。 没奈何,这之后春燕不仅得带上楚清晓,还得带上元如昼。 终于在今日到达长安城外。 ——只要自己放开楚清晓的胳膊,让她跑下山坡,让她跑出树林,让她去救凌虚与拾霞等人的人头,城墙上的弓箭手自然会将她射成刺猬。 ——至于那个叫元如昼的小丫头,本就不足为惧。 ——自己便可以彻底自由了。 春燕心中所想,付诸行动,缓缓松开自己的五指,果不其然楚清晓又哭着往前跑了两步,元如昼在一旁蓦地抱住她的腰。 “你别去!”元如昼哽咽道,“他们肯定是故意的!他们肯定是要引你们出面!” 哪怕是孩童也能猜得梁未絮与朱砂的目的,楚清晓当然不傻,但亲眼目睹师长的遗体遭此侮辱,已让她完全失去理智,她发了疯似的要向前跑,元如昼死死箍住她的腰,和她一起流下眼泪:“我求你,你别去好不好,我阿翁不见了,我找不到我阿翁了,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以后是一个人……” 定山弟子的责任令楚清晓在听到这番话后愣了一会儿,停下挣扎的动作,眼中忽闪过一丝迷茫,这才回头,纳罕道:“你会武功?” 元如昼擦着眼泪道:“你怎么知道?” 楚清晓犹一边抽泣一边道:“你刚才是用巧劲招式抱住我的,不然你根本拦不住我。” “是一位很厉害的姐姐教我的。”元如昼如实回答,“她姓凌。” “我师姐也姓凌,因为……因为掌门师伯的道号里有个‘凌’字……”楚清晓“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旋即又问道,“可是……可是你会武功,为什么还会被坏人抓走?” “我不知道……”元如昼继续陪着她哭,“我当时在找我阿翁,我怕我再也见不到我阿翁了……” 楚清晓又转过身,自虐般盯着前方城门口悬挂着的所有人头。 ——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师父与师伯师叔们了? 元如昼似是陡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无异于在楚清晓的伤口上撒盐,她犹豫少顷,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再次伸手抱住她新交好友的身体,这次的动作却轻了许多。两个孩童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忽听一声柔和平缓的呼唤远远传来: “小彩灯?” 元如昼与楚清晓同时回首,树林那头,一名面色苍白的彩裳女郎正缓步向她们走来。 “谢姐姐!” 日已暮,金乌渐坠西山,看到谢缘觉的那一瞬,元如昼仿佛在漫长无尽的黑夜里,看到一轮明月。 第180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四) 谢缘觉是听说了凌虚等人的人头悬挂城门的消息,是前来此处打探情况的。 不同于元如昼的喜悦,春燕看到她的一刹那儿,心惊胆战:楚清晓天真不懂事,可谢缘觉一个成年人如果知晓了自己与楚清晓之所以返回长安的来龙去脉,焉能不生怀疑之心? 好在这会儿楚清晓心情悲痛,不想与不认识的人多说话,春燕简单敷衍过去,谢缘觉也没有多问,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楚清晓与元如昼的眼泪,动作轻柔,神色却始终淡淡地看不出情绪:“你便是楚清晓?我听你唐依萝师姐说起过你。” “唐师姐?可你是谁?” “我姓谢,谢缘觉。” “我好像也听我师姐说起过你……前些天有个叫凌岁寒的姐姐来过我们定山,她是你的朋友吗?” “是,凌岁寒是我的朋友,定山派所有人也都是我的朋友。”谢缘觉说话时缓缓移动视线,透过流动的雾气,凝望城门那一排排的人头,声音愈轻,语气反而愈郑重,“你放心,我自不会让他们死后受辱。” 楚清晓方才没考虑自己的安危,此时却很顾虑她的安危:“但那些坏人肯定有埋伏的。” “谢姐姐的武功可厉害了。”元如昼悄悄在楚清晓耳边道,“她肯定能打赢那些坏人。” 元如昼年纪尚小,又才学武不久,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敬佩喜爱的人就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人,殊不知尽管教她刀法的凌岁寒确实能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但谢缘觉自幼因身体缘故,只练了一点防身功夫,其实武艺并不入流。 但她并未纠正元如昼的说法,只道:“我先带你们去个地方。”说完遂带她们前往丰山深处,让她们与在山中避难的百姓们一同耐心等待,旋即她独自一人又往长安城门行去。 这一来一回,天已黑透。 夜色如打翻的浓墨,只泻下一点星月微光,谢缘觉独自伫立于城楼之下,扬声道了一句:“可有人在?” 如此坦然无畏的气质,让城楼上的官兵无法把她当做普通百姓来看待,他们目光往下望去,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我从洛阳来,你们的主将呢?我有要事与他面谈。” 洛阳如今是大冀国都,难不成她是天子派来的使者?可陛下为什么只派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女子来做使者呢?城楼上的官兵更加奇怪,又想荣安公主还不照样是女子,便不敢轻视了她,但也没完全放下戒心,更仔细盘问起她的身份来历。谢缘觉别的不肯多说,只道此事与晁无冥有关。 城楼上的官兵根本不知晓晁无冥是谁,只能前去向主将曹蒙禀告。曹蒙却与晁无冥有过接触,心道普通百姓不可能知晓这样的秘密,便下令开启城门,他率领几个亲兵跨上骏马出城,不一会儿已纵马来到谢缘觉跟前:“娘子是晁派来的?荣安公主这几日不在城中,你有何事,与我说吧。” 谢缘觉微微仰起头,借着月光注视曹蒙有顷,方平静道:“阁下脸色不佳,近日睡眠必是不足。我是大夫,可以为你诊治。” 才打下长安城,曹蒙近来要处事的事务极其繁重,自然睡不好觉,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他未想到对方第一句话竟说的是这么一件小事,愣了愣,才刚要张口说话,却见谢缘觉长袖一扬,一点银光在长夜之中亮起,蓦地射进他的嘴里! 他虽为武将,然而学的是排兵布阵,个人武艺实属平平,此刻夜色深沉,又不似白日光明,谢缘觉出其不意,让他没有丝毫防备,登时大叫一声,摔倒下马,整个人在地面上抽搐。 两旁亲兵见状,大吃一惊,不约而同拔刀出鞘,刀锋已在刹那间指上谢缘觉的身体。 与此同时,城楼上的官兵也纷纷弯弓搭箭,无数长箭只对准谢缘觉一个人。 “我方才已与你说过了,我是大夫。”谢缘觉不退也不避,任由冰凉的兵刃抵住自己的脖颈与胸膛,视线始终看向曹蒙,“我可以为你诊治,也可以为你解毒。” “你……你……你不是晁无冥派来的?”曹蒙不解,那她如何会知道晁无冥与陛下的关系? 谢缘觉淡淡道:“你不应该更加好奇,我要如何才肯答应为你解毒么?” 曹蒙体内五脏六腑仿佛互相碰撞,比普通的鞭笞拷打等刑罚更让人感觉痛苦,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谢缘觉终于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转而抬首望向城门口悬挂着的那一排排人头,每多看一眼,心口的疼痛便加剧一分,但她自不会像曹蒙那般大呼小叫,满地打滚。 她始终在忍耐,忍到任何人都看不出她的异常。 曹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了然道:“你是定……定山派的人?” 谢缘觉不愿解释太多,态度不温不火:“你让我带走他们,我给你解药。” 这让曹蒙十分为难,将人头悬于城门乃是荣安公主的命令,如果自己擅自做主将这些人头全部交给敌人,陛下与公主知晓以后是否会怪罪自己? 谢缘觉猜出他的顾虑,缓缓道:“他们已死,你还是活人,你的生命更重要,还是他们的人头更重要?伪冀军队攻入长安城,你立下了大功。如果魏恭恩等人因为这一件小事便要责罚你,这样的主公,值得你跟随效忠吗?” 这番话显然说服了曹蒙,何况他确实痛得厉害,也不想再忍受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抬起一只手,吩咐城楼上的官兵将所有人头解下,分别用了四个包袱才包起来,又过约莫一盏茶时间,送到谢缘觉的面前。 “你、你必须先给我解毒……” 谢缘觉自然说话算数,蹲下身,给他喂了一颗药丸,他体内疼痛渐消,全身却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正要开口质问,只听耳畔又响起谢缘觉清润的声音:“这毒只解了一半,你须得随我走一段路,我再放你。” 曹蒙如今就是她砧板上的鱼肉,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谢缘觉这才转过身,拿手帕擦了擦这一颗颗人头脸上的血迹,又将包袱紧紧打了个结,暗运内劲,一只手抓住两个包袱,继而起身往郊野方向行去,而曹蒙跟在她身后,才走了几步,忍不住再次回头望了长安城一眼,忽见城楼上飞下一道红影,继而亮起一道幽幽青光,直直射向谢缘觉的后背! 无论曹蒙还是两旁官兵都不由一怔,不明白那青光是何古怪,但默契地没有出声提醒。谢缘觉武功本就不济,包袱里人头的重量已经消耗她全部的内力,当她终于察觉背后破空之声,即使她立刻纵身跃起,也未能避过那枚淬着剧毒的飞镖,肩胛处一阵凉意,猩红鲜血渗出,她已跌倒在地。 那红衫少女已坐在不远处一株大树的树干上,身形隐藏在茂密树叶之间,唯有一双垂下的腿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笑道:“你既中了毒,为何不找我?” 曹蒙认得这人是荣安公主的座上宾,然而看她稚嫩面容,只将她当成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哪里料到她还有这般了不起的本事,登时又惊又喜。 趁着朱砂与曹蒙说话间之际,谢缘觉右手三根手指已按住左手脉搏,数息过后,她指间又夹住七枚银针,蓦地刺入自己身体七处要穴。 体内的不适感瞬间消失,唯独肩胛伤口还有几分疼痛,但这是正常的兵刃造成的疼痛,谢缘觉尚能忍受,正待起身,眼眸中有微光闪过,继续坐在地上,以手撑地,双肩颤动,似乎很难受的模样。 那边朱砂已经从曹蒙的口中问清楚他受骗的经过,冷哼一声:“你什么时候变成从洛阳来的?‘妄语’乃佛门十恶之一,你这样也配做佛门弟子吗?” “家师确是佛门比丘尼,但我并未出家。佛经里的道理,我只认同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我向来是不信的。” 譬如,谢缘觉从不相信前生来世。 人的一辈子,不过短短数十年可活,死如灯灭。 “可诸天教是佛门教派。”谢缘觉此刻声音里的虚弱不是装出来的,肩伤与心疾都让她的身体愈发衰弱无力,仿佛便在灯灭的边缘,“你既为诸天教圣女,‘杀生’乃佛门十恶之首恶,你却应已多次犯下此戒。” 朱砂“呵”地笑了一声:“所谓的十善十恶,你知道出处是在哪里?” 谢缘觉沉吟道:“是《四十二章经》么?‘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 “你果然读过佛经。不错,但同样是在《四十二章经》里,还有一句‘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既然四大皆空,世上万物皆为虚幻,哪又何来的善恶?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吗?”朱砂见她确实懂得一点佛理,遂真的与她探讨起来,“佛家的矛盾还不止这一处。佛说众生平等,偏偏又讲因果,今生果,皆为前世因,这不就是说有人生来荣华富贵,有人生来穷困潦倒,全是因果的安排,谁都必须接受,谁都不能反抗,那还算平等吗?佛还说慈悲为怀,可是释迦牟尼自己都抛妻弃子,还要万千佛门弟子都割弃亲情尘缘,这就是慈悲吗?” “什么佛家经典,全是胡说八道。那佛又凭什么能定善恶?当然,尘世人间也是一样。我来到中原之后,才知道崇朝的律法和南逻的律法有许多不同之处,许多矛盾之处,人又凭什么能定善恶?”她最后下了结论,“没资格,他们谁都没资格,所以,这世上没有善,也没有恶,没有对,也没有错。只要是自己乐意的事,随心所欲,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这番话,朱砂是不会在自己的信徒们面前说的。 她需要利用南逻百姓对佛的信仰来控制他们,正如从前,那些诸天教弟子利用她圣女的身份*来争权夺利。 如果佛经里的矛盾还不够明显,那么她自幼所读佛经里的世界,与她自幼所身处的现实世界,更是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 谢缘觉闻言愣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一直活在这种矛盾之中吗?” 这声音依然甚是无力,又平平淡淡,似与平时毫无区别,没有任何人听出其中隐藏着的悲悯。朱砂犹坐在树干之上,已不再像刚刚那般摇晃双腿,一只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并未答话。 “那就不要去信它。”谢缘觉稍稍一顿,则突然又道,“师君曾与我说,从前有一种疑难怪病,古人医书上记载的药方虽能治愈此疾,却会留下极严重的后遗症,曲师姨总想改进这个方子,换了许多种药材,都毫无效果。后来她索性抛下那张古方,寻找了无数患有此病的病人,一次次望闻问切,这才研究出一张全新的药方。跳出束缚,或许能摆脱矛盾。” “住嘴!”朱砂听她说到那一个“曲”字,脸色已变,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听她把这句话说完,才倏地跃下地面,冷冷道,“我怎么没有跳出去?我本来就没有信那些鬼道理。” “你不信它,可你很在意它。”肩胛处的伤口倒是不深,但鲜血一滴一滴渗出落下,疼痛感愈来愈明显,谢缘觉正在缓缓调整自己的呼吸,“你若真的跳了出去,你也不会受它影响。我相信这世上有善恶对错的存在,只是并不由谁来定义,它们与天地同生,与万物共存,不然……这个世界终将一片混乱,人人都会陷入痛苦之中,没有谁可以例外。” “是么?那我就是这个例外,我活得比谁都开心都快乐。不过既然你相信,那不管你是不是佛门弟子,对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而言,说谎骗人都不是什么正义之举吧?”朱砂目光犹如一把能杀人的刀,盯住谢缘觉的背脊,越说越是气愤,“就你这样的行为,如何算得上好人,如何担得起‘无瑕’二字,又凭什么——” 语音陡然停了一停。 尽管谢缘觉背对着她,也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怒意,颇感疑惑:“我也从不曾说过我是无瑕之——呃——” 一语未毕,朱砂已走到谢缘觉面前,一只手捏住她的脖子。 “你也觉得你不是?那你也骗了她,对不对?你也好,曲莲也罢,她是受你们的欺骗才会喜欢你们。既然现在你已经承认,她不会再喜欢你了,哈哈哈哈,那你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朱砂又说起莫名其妙的话,笑声渐渐癫狂,大红色的指甲则渐渐收紧,谢缘觉有些喘不过气来,闭上眼睛,袖中的双指一弹。 一枚银针刹地刺入朱砂腹部天枢穴! 完全进入她的身体! 钻心的疼痛令朱砂不禁惨叫一声,旋即跪倒在地,唇角已渗出鲜血。 谢缘觉这才慢慢站起身来,从衣囊里拿出一个药瓶,伸手给后背肩胛处的伤口撒了点药粉止血,面上始终波澜不惊:“你明明知道我的毒术不弱于你,你为什么还敢离我这么近,且对我不加防备?” 朱砂同样在第一时间为自己把脉,同时诧异道:“你、你中了一点青,这么长时间,双手双脚早已应该麻木,你怎、怎么会……” “我没有解毒,我只是用针灸之法,暂时将毒性完全压制住。”谢缘觉淡淡道,“你在看见我脸色的那一刻,便应该有所察觉,你是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你为什么突然如此恨我?” “这能有为什么?”剧烈的疼痛不妨碍朱砂继续口吐恶言,“我们本来就是敌人,你现在难道不恨我吗?” 谢缘觉并不仇恨朱砂。 谢缘觉有时会喜悦有时会悲伤,偶尔也会愤怒,却很难对一个人生出恨意,哪怕对方是十恶不赦之人。 她看着她只是感觉到悲哀。 但这并不代表她认为对方可以不接受惩罚。 按理而言,她应该把朱砂交给定山派弟子处置,可惜她体内一点青之毒未解,两个时辰后,针灸压制失效,毒性一旦爆发,会扩散得更加迅速。因此她必须在两个时辰之内解毒,不然必死无疑,这让她无法带上朱砂行动。 稍一犹豫,谢缘觉不再理会朱砂,对着一旁的曹蒙道:“她现在须得尽快为自己逼出毒针,不能为你解毒,还请你随我走一段路,到了安全之地,我自会放你。”随后又一次咬牙忍住伤痛与心痛,暗运内劲,双手提起装着人头的包袱,转身而行。 城楼上的官兵张着弓,搭着箭,偏偏投鼠忌器,不敢动她。 终于远离长安城门,到达僻静无人处,谢缘觉才依言为曹蒙解毒,放曹蒙离开。她又提着包袱往更偏僻的山林走去,逐渐看到一点火光,她停下脚步,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用尽,脚步趔趄,“砰”一下倒在了地上。 “谢姐姐!”“谢大夫!”正在火堆旁取暖的元如昼与楚清晓以及多名难民百姓见此情景,大吃一惊,忙忙奔了过去,将她扶起,“你怎么了?” 谢缘觉目光微转,看向人群之中的每一张脸,向他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又忽感觉到不妥,奇道:“春燕呢?” “她说不放心你,说要去城门口附近接应你。”楚清晓道,“你没有遇到她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0-190 第181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五) 谢缘觉闻言颇有些担心春燕的安危,但她目前最要紧之事是为自己解毒,暂时无暇顾及别的人。 要解“一点青”之毒对她而言不难,尽管因为战乱,这一带城镇的药铺都已关门,但这些日子她四处寻找在长安城外附近山林躲藏的难民百姓,途中见到草药便采,已搜集了无数种药材,其中有几种正好是配制“一点青”解药的药材之一,只是还缺了两种草药,或许山中亦有生长,可惜她并未采集到。 而今夜,谢缘觉也没有自信一定能在两个时辰之内将它们找到。 从选择前往长安城门的那一刻起,谢缘觉已怀有牺牲之心——既然定山诸侠能为长安百姓付出生命,她不认为自己的命能比他们更高贵。 但在死前,哪怕她还剩最后一弹指时间的生命,她也不愿放弃,更不会放弃,与在场百姓简单说了说情况,再请楚清晓为自己处理了一下肩胛处的伤口,她再次起身,迈出沉重的的一步。 楚清晓急得又想要哭:“你这个样子不能再走的啊。” 元如昼忍不住道:“谢姐姐,你需要什么药,我帮你去采吧?” “是啊,我以前经常上山打柴,对山里的路熟悉得很呢。谢大夫,你先把那草药长什么样子告诉给我,我去找找看。” “我以前也经常上山摘野菜吃,也认得山路,我也去。” “要不我们都去吧,每人找一块地方,总能尽快找到。” 在场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谢缘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微微笑起,信心陡然增加,将那两种药材描述一番,郑重道了一声:“多谢。”随即盘腿坐下,合眼练起菩提心法的内功。 夜风吹起她的衣袂,火光映上她的脸颊。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云景驿内,朱砂也在设法为自己解毒。 与她掷向谢缘觉后背的那枚飞镖不同,谢缘觉将那枚银针射向她体内之时,她与谢缘觉离得太近,那银针自然毫无偏差地刺入她的穴道,且是腹部极重要的天枢穴。药物只能暂时减轻她的疼痛,服完药,她还需要运功将毒针从体内逼出,身体才能完全恢复正常,哪知她刚刚在床榻上盘起双腿,忽听房门“咚咚咚”被人敲响,敲得她越发心烦意乱。 “干什么的!” 门外的人倒是恭敬:“朱娘子,刚刚城门口又出现一个年轻女子,她说她是你的手下,名唤春燕,不知朱娘子可认识她?” “春燕?你让她来吧。” 春燕仍如从前那般,低眸垂目,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缓缓走到朱砂面前,只敢看她一眼。 朱砂却目不转睛将她注视:“你没和定山派的人一起走吗?” “我……我是偷偷跑回来的。” “偷偷回来?” “我知道阿鹊应该还在长安,最近长安这么乱,我……我实在有些担心她,想回来问问她的情况。” “哦,原来你还是为了舒鹊。”朱砂知道她们姐妹情深,完全没有怀疑她这番话,招招手,让她又上前几步蹲下身,旋即掌上一用力,蓦地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你离开了定山派,对我还有什么用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把舒鹊的情况告诉你?” 春燕的脸颊顿时出现一道红印,但她已习以为常,神色了无变化,低声道:“我是趁乱跑的,定山派的人并不聪明,等我再次见到他们,只要说我是不小心与他们失散,我也找了他们很久很久,他们一定会相信。” 这话倒也不错,朱砂想了一想,倏地灵光一闪:“你见过谢缘觉吧?” 春燕颔首。 “她应该也认识你?” “我们不熟。” “她总知道你是定山派弟子?” “是……” “那就成了。她现在长安城外附近,你出去找一找,如果找到她,你想办法偷袭重伤她,再通知我。只要这件事你办得够漂亮,我让你和舒鹊联系。”其实抵玉如今去了哪里,朱砂根本不清楚,她自然要瞒着春燕,继续以此威逼利诱春燕为自己办事。 “啊?”春燕一呆,“谢缘觉那么厉害,我怎么可能伤得了她?” “厉害什么?我观察过她的身法,她武功低微不入流,也没那么可怕。” “可我武功也不行的。” “所以我才让你偷袭啊,这么害怕冒险,那你就别想知道舒鹊的消息了。” “我……”春燕貌似为难,“我给她下毒行不行?” 偷袭暗算还能有两三分成功的可能,那下毒便是异想天开。朱砂暗暗腹诽一句,遽然又在心中“咦”一声:其实这世上也不是什么毒,谢缘觉都能够解得了的。 譬如,秦艽在南逻根据诸天教秘术所改良研制的剧毒“落红莲”,中毒之人,平时毫无异状,但每月的十五日,若不服下压制毒性的解药,背脊肌肤会隐隐浮现一朵红色的莲花印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时而如火上炙烤,时而如寒冰刺骨,时而如万虫啃食,种种痛苦自不消说,到最后理智衰退,狂性大发,如疯狗般见人就叫,见人就咬,这才更为恐怖之事。 然而要给一个人种下“落红莲”并不容易,需要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双掌分别贴上对方背部“神道”与“魂门”二穴,以内功将毒种入对方体内。 如此一来,对方的内力将会变得紊乱无比,纵然是完全不通医术之人也能有所发觉。是以过去两年,朱砂并未给春燕种下“落红莲”之毒,便是担忧春燕修炼定山内功以后,会被定山弟子察觉出异常。 而她不给谢缘觉种下此毒,则是因为没有这个机会。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朱砂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春燕许久,脸露犹豫之色,“落红莲”毕竟是师君研制出的独门剧毒,怎能够轻易传给外人?但渐渐地,这种犹豫却被仇恨所替代。 春燕又偷偷瞧了朱砂一眼,毫不意外看到朱砂眼中的恨意。 她在欣赏朱砂眼中的恨意。 更在欣赏朱砂被仇恨折磨的痛苦。 春燕当然明白朱砂突然如此仇恨谢缘觉的原因——三个多月前的那一天,她随定山众人前往秦艽在长安城内的秘密住处,尹若游在秦艽面前提起什么曲莲之时,她便隐隐约约感觉朱砂的脸色不太对,因此天亮以后,颜如舜将抵玉已离开藏海楼的消息告诉给她,她顺便向颜如舜询问秦艽两位师姐妹的情况,再过几日,她还想方设法从望岱等人的口中问出山岚与秦艽、谢缘觉的往事。 于是前不久,在伪冀叛军还未攻入长安之前,朱砂来到定山山脚与她联系,她借口下山采买,与朱砂见面,把自己所了解的一切关于秦艽的故事,添油加醋全部说与朱砂知道。 果不其然,她见朱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目光中流露出癫狂之意, 哪怕那天她又挨了朱砂的巴掌,她知道朱砂内心一定比自己更痛,她便觉得畅快。 只不过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她低眉顺目地站在朱砂身旁,等着朱砂思索良久,对方终于从怀里拿出数枚银针,交到她手中,并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将施毒方法仔细说给了她听,最后道:“谢缘觉已经受伤,若你找到她,便向她提出你可以用定山派独门内功为她疗伤,将此毒种入她体内。成功之后,我让舒鹊与你见面。” “真的么?”春燕似乎很期待的模样,“我办成这件事,你真的能让阿鹊和我见面?” “放心,这一次我绝不骗你。办成这件事,你也可以不必在定山派待下去。” 春燕捏着银针,应了一声是,乖乖走出门外。 朱砂这才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盘腿而坐,合眼运功逼毒。 毒针已顺着天枢穴深入她体内,要想彻底逼出它,至少须得花费半个时辰,期间不可有人打扰。然而只过了半炷香时间不到,房间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又悄无声息地跳了进来。 朱砂毒术虽属一流,武功比起谢缘觉也好不了多少,五感自然不如真正的武学高手那般敏锐,何况她此刻全神贯注运功,便未听到春燕的脚步声。春燕一步一步,极为小心地走到她的身边,盯她的面孔半晌,唇角忽然浮现一个无声的冷笑,双掌运起内力,往她后背“神道”与“魂门”一拍,蓦地以内功将两枚毒针种入她的体内! 朱砂大叫一声,登时睁开眼睛。 春燕则迅速后退,退到门口位置,离朱砂极远,面无表情地看着朱砂痛苦挣扎。 “你……你好大的胆子!”极度的痛楚却没有让朱砂服软,她四肢都在抽搐,但开口仍是训斥责骂的语气,“你就不怕……不怕舒鹊……” “她走了。”春燕打断她,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不透是喜悦还是愤怒怨恨,“她已经离开了藏海楼,连我都没有告诉,连我都已经抛下,又怎么告诉你?” “我师君一定会……一定会……”五脏六腑的煎熬已经让朱砂说不出完整的话,而说到“一定”两个字之时,她眼神不由闪烁,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有信心。 ——师君在意的从来不是自己,爱的也从来不是自己。 ——她真的会愿意为自己报仇吗? “可是你死了,这间房里也没有别的目击证人,只要我把你的死推到别人身上。”春燕曾经的懦弱胆怯在这一刻消失得一干二净,每一句话说得冷静且冷漠,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把手一扬,寒光一闪,那匕首已霍地扎进朱砂的胸膛心脏,她再次笑了起来,“秦艽又如何知道你是被谁杀的呢?” 两个时辰过后,长安城外山林。 谢缘觉服下百姓们从山中采来的草药,体内毒素已解,便又想起消失不见的春燕,欲要返回长安寻她,才走了两步,眉心蹙起,不由捂住自己胸口。 四周百姓担忧不已:“谢大夫,是我们采的药不对吗?” 谢缘觉摇摇头,与毒药解药都无关。 她的身体熬不得夜,但这会儿时辰已到中宵,她竟依然未睡,身体不可避免地难受起来。好在菩提心法第八层的内力在她体内运转,让她能够支撑坚持,她放缓自己的呼吸,在原地歇上片刻,突然想起什么,转首向楚清晓询问:“你与春燕是如何离开你们师姐师兄们的,能详细告诉我吗?” 楚清晓眼泪未干,愣了愣,如实回答经过。 谢缘觉越听越严肃,听罢沉吟半晌,正色道:“不必寻她了,再休息一会儿,天亮以后我们离开此地吧。” “离开?” “是,长安城郊也不能再待,我们要彻底离开。” 第182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六) 柏州,定山。 将凌虚等人的人头埋葬在了山中,众多百姓自愿为其守灵,可他们一路饥饿疲惫,才跪坐在墓前没多久,便觉头晕眼花,忍不住想要直接倒在地上躺下。楚清晓见状皱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拾霞的墓碑,起身道:“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在定山山顶的大殿后方,修建了一处贮存粮食的秘密地窖,极为广阔,能容纳百人,深入其中,四周泥壁抵风御寒。 “你们暂时住在定山吧,这里的粮食应该能够你们吃上一阵。”楚清晓做主道,“要是有恶人来了,你们就躲在地下别出来。” “那小娘子你呢?” “我……我得去找我师姐师兄们。”说到这儿,楚清晓才擦干不久的眼泪又落下来。 谢缘觉点燃蜡烛,看见她的泪光,轻声道:“你想你师姐师兄们了?” “我很担心他们,他们好像都去了河北战场,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谢姐姐,你说我们能打赢那些恶人吗?”这个问题问出,不止楚清晓,在场所有百姓的目光都纷纷望向谢缘觉,期待她的答案。 谢缘觉明白,他们只是想要得到一点安慰,只是想要听她亲口说一句“扭转局势,反败为胜,指日可待,长安终将收复,我们终能回到家乡”。但她不愿欺骗她们,张了张口,终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声。 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谢缘觉自己也不能够确定。 众人的心沉下来,静默片刻过后,一名中年妇人充满怜爱地将楚清晓拉到自己身边来,叹息道:“那你还是别走了,也留在这儿吧,那么远的路,万一你在路上也送了性命……” “是啊,还是先藏起来吧,平安最重要。” 骤然听闻此言,不知怎么的谢缘觉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常萍的名字。就在不久前,这个月初,常萍也曾在昙华馆内与她说过:“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小人物,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武功,没有你们那么了不起的本事。我余生所求,是我的生活平平安安,再不起波澜。” 如此简单平凡的愿望。 谢缘觉终于开口:“谁都不能未卜先知,今后局势仍然难以预料,胜或败我说了不算。但我能肯定一点,若无人反抗,我们的境遇只会更加糟糕,前线是需要有人去的。” “谢大夫,你不会也要去吧?那里实在危险,就算你武功高,本事大,要是碰上千军万马,那也……” “我的武功不算高,唯有医术确能称得上出众。是,战场最危险,必然随时会有生命消亡,所以那里必然最需要我。”谢缘觉已下定决心,目光看向面前所有人,语音平缓却郑重,“可我们不是去送死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珍贵,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轻易放弃。因此相反,我此去的目的是为了活着,为了平安。” 为了天下人共同的愿望: ——平安。 是以今夜,谢缘觉在定山的客房里终于安安稳稳睡了一个饱觉,翌日清晨,她遂与楚清晓、元如昼收拾行李,一同出发向着战火纷飞之地行去。途中,她仰首望见辽阔苍穹偶尔飞过两三只寒鸦,情不自禁忆起“如愿”,也自然而然忆起符离与重明、阿螣。 乱世之中,有多少人不得团圆。 看来她们四人也是一般。 凌岁寒如今所在之地,距离谢缘觉有百里之远,乃是横跨五州十三县的云别山脉的西峰山腰。梁未絮在亲信属下的引领之下,绕过几段曲折山路,才步入林中一座山寨,放眼望去,只见寨子里满地鲜血,还躺了二十多具尸体。 唯一的活人,是大马金刀坐在大厅正中央虎皮座上的白衣独臂女郎。 梁未絮便也跨过尸体,走进厅中,随便选一个位置坐下,先向凌岁寒问了声好,才好奇道:“这里是……” “这还看不出来吗?当然是土匪所住的山寨。”凌岁寒却不与她寒暄,直截了当道,“昨儿我在山下遇到几个土匪,想要抢我上山。我已经等你好几天,等得无聊,于是就跟着他们走了这一趟路。” 梁未絮笑道:“那他们还真是不长眼睛。” 凌岁寒摇摇头,伸手指了指那堆尸体里的一个络腮胡子大汉:“喏,他们的老大倒还算长眼睛,大概是听说过我的名字,见我只有一条手臂,猜出我的身份,忙不迭向我赔罪,还要把寨子里一半的财宝分给我,求我原谅。可我如果真的放过了他们,以后必还有更多百姓遭殃,所以我没犹豫,还是把他们全都给杀了。” 梁未絮闻言转动目光,将山寨四周打量一番,思索道:“这寨子不小,石屋塔楼都还建得有模有样,这伙土匪必已盘踞在此山之中有数年之久。这都是因为谢泰昏庸无道,这才让民间匪徒横行。” 凌岁寒道:“你们起兵这么久,如今已夺下长安,也没见你们让天下恢复清平。” 梁未絮道:“所谓先破后立,如今各地仍有崇军负隅顽抗,这天下总得尽数归于我们之手,我们才能谈及如何治理这天下。倘若凌女侠果真愿意投效我大冀天子的麾下,你可以让向圣人建言献策,我们圣人向来任人唯贤,虚心纳谏,只要你所提建议不错,他必从善如流,绝不会像谢泰那般忠奸不分,肆意残害忠良。想当年令尊——” “够了!”凌岁寒已知道她准备说什么,不愿听下去,打断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是谁?” “实不相瞒。”梁未絮没打算再瞒她,毕竟她若是答应为自己效力,这些事以后也瞒不了她,还不如现在与她说实话,“在下与铁鹰卫大将军左盼山师出同门,是他猜了出来,告诉我的。” 凌岁寒挑眉道:“所以你离开长安的前一天,有意与我交谈,是早已经存有拉拢收买我的心思?” 梁未絮微笑道:“我是真心欣赏珍惜人才,才想与凌女侠结交。既然凌女侠还记得我们那天的对话,那一定还记得我曾说过那句‘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你说对不对呢?谢泰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便半点不想报仇吗?” “杀谢泰对我而言不难。”凌岁寒在刹那间解下腰间长刀,“砰”的一声握着刀鞘拍在面前桌案上,“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我也能报仇。” 梁未絮道:“这是自然,那日铁鹰卫比武,其实我也在场见识过凌女侠的功夫,自然相信凌女侠的本事。可是只杀一个谢泰又能有什么用呢?这真的就算是报仇了吗?” 凌岁寒道:“杀人偿命,这不算报仇什么算报仇?” 梁未絮道:“据我所知,令尊令堂都是因当年冤案而死,这是两条人命,而谢泰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何况令尊令堂离世之时正当壮年,而谢泰已过古稀之年,即使不杀他,他本来也没几年好活。就这么杀了他,真的足够偿还凌女侠你的不共戴天之仇,断臂流离之恨吗?” 凌岁寒一双漆黑的眸子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是冰霜封住了火焰。 她见凌岁寒不言,遂继续正色说下去:“他毁了你的人生,你真想要彻底报仇,最好的方法,是先毁了他最珍惜的东西,在他痛苦绝望之时,再亲手杀了他——这才够痛快是吗?” “他最珍惜的东西?”凌岁寒冷冷道,“你是说权力,还是大崇基业?” “这两者本就密不可分。” 凌岁寒缓缓松开五指紧握的刀鞘,脑海中又一次回响起前不久常萍与她说过的那句话:“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小人物,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武功,没有你们那么了不起的本事。我余生所求,是我的生活平平安安,再不起波澜。” 这天下有多少像常萍一般无能为力报仇的普通百姓。 其实,她将梁未絮引出长安,引来此地相见,本意是想与梁未絮一对一单打独斗,先杀了对方,再到洛阳杀了魏恭恩,为常萍报仇,为苍生报仇。然而梁未絮这番话,确确实实说服了她。 是啊,他们毁了天下那么多百姓的人生,梁未絮一条命,魏恭恩一条命,如何够还? 仅仅杀了他们,也不算真正的报仇。 “好!”凌岁寒定下决心,便如金石不渝,“我可以到你们麾下效力,但你们得答应我三个要求。” 梁未絮笑道:“能求得凌女侠这般人才,莫说三个要求,三百个要求,我们又有什么不肯答应?” 凌岁寒道:“你先听我说完不迟,其一,如果你们抓到谢泰,须得把他交给我处置。” 梁未絮道:“这是理所当然。” 凌岁寒道:“其二,魏恭恩是不是收藏了一种名唤‘半龙骨’的珍稀药材,这药对我有用。” 梁未絮道:“我好像有听说过那种药材,它现在应该还收藏在霍阳我义父的府邸。待会儿我为凌女侠写一封举荐信,再派人为凌女侠引路前往洛阳,我义父求贤若渴,常愿千金市骨,区区一味药,他必然不会舍不得,你大可以放心。那么其三呢?” 凌岁寒道:“其三,你知道苏英吗?” 梁未絮脸色微变,沉吟道:“她还活着,不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说得也不够清楚,不如你到洛阳以后,直接向我师父询问?你已是我大冀臣子,与我、与我师父便是一家人。” 凌岁寒伸出自己的左手手掌。 梁未絮不由愣了一下。 凌岁寒道:“不是你说的么?举荐信呢?” 梁未絮笑道:“凌女侠这般着急吗?天色已晚,不歇息一夜吗?” “是啊,天色已晚。”凌岁寒回首望向窗外渐渐坠落的夕阳,又轻声说了一遍那刻在她心头的四个字,“日暮途远。” 今日又有多少百姓活不过即将到来的长夜? 梁未絮点点头,吩咐属下递来纸笔,写完两页纸,钤盖印信,火漆封缄,交到凌岁寒手中。凌岁寒将此信揣入怀中,提起刀,转身就走。 在暮色中向着龙潭虎穴行去。 第183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一) 行路途中,谢缘觉听说了两件大事。 先前亡命逃难的天子谢泰与太子谢慎在夜宿济民驿的那日遭遇刺客,随后两人决定分兵,谢慎赶往了麒州,登基为帝,尊谢泰为太上皇,此其一也。苍关失陷以后,李定烽与穆子矩退出河北战场,本欲回援长安,哪知谢泰跑得太快,长安也轻易落入敌手,他们正不知所措之际,又听闻谢慎登基之事,遂立刻赶往麒州觐见,然而如此一来,河北从此全面沦陷,此其二也。 那么河北是去不成了,谢缘觉一边沿路为受伤患病的难民百姓诊治,一边各处探听消息,终于得知,谢慎召见过李定烽以后,便将他派往了赉原。 赉原府,既大崇龙兴之地,亦是阻挡叛军北上麒州的一道极其重要的防线,战略意义自然非凡。 “可是我听说李将军将他手下大多数精锐都留在了麒州保卫圣人,只带领五千兵马赶去固衡,真的能守得住赉原城吗?” “倒也不止五千,我有亲戚就住在赉原,据说城里本来也有几千兵马,再加上李将军带去的兵马,差不多有一万人,这不少了吧?” “你可真是见识浅,那个什么梁守义率了十万大军要去攻打赉原,一万人怎么可能守得住?” 镇子里的百姓们忧心忡忡,忐忑不安,七嘴八舌。但谢缘觉从他们的谈话中明白了一点,赉原需要自己。 于是她又毫不犹豫踏上了前往赉原的路。 越接近目的地,人烟越荒凉。这日,谢缘觉与楚清晓、元如昼正在山道一株树下歇息,才吃了些干粮,忽听隆隆马蹄声似乎沉闷的雷响由远及近传来。她们跃上一旁山坡,藏身在杂草丛间的大石后,放眼向声音来源之处望去,果然有黑压压一片影子,约莫两三千名盔甲兵士,朝着这边驰来。 兵马行得不快,因为每一辆车上都装满了各种辎重,并非粮草被服,倒像是军械器具。谢缘觉正疑惑它们有何用处,元如昼已小声开口道:“那些东西好像都是用来攻城的器械。” 谢缘觉道:“你如何知晓?” 元如昼道:“邵大叔以前就是军器监的工匠,有一年我和阿翁到他家探望,看到了几张他画的图纸。” “邵大叔?也是无日坊的人吗?”但谢缘觉不记得无日坊里有谁姓邵。 元如昼摇头道:“他只是阿翁的朋友,后来他好像搬去很远的地方,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你好厉害!”楚清晓听到这儿,亮起眼睛,忍不住赞叹,“你怎么懂这么多?” “啊?”元如昼第一次被人这么夸奖,愣了愣道,“只是凑巧……” 楚清晓真诚道:“这一路上有好多东西,我不懂的,你都认识。” 谢缘觉倒不奇怪意外,这世上包括军械器具内在的任何东西,本来全都是老百姓亲手做出来的。她此时思索另一件事,这些叛军运来这么多攻城器械,想必是攻打赉原城之用,按理而言自己应该阻止,然而即使她身怀武功,毒术出众,一人之力也敌不过这两三千人。 正迟疑间,眼看着山下叛军将要走过此地,谢缘觉顾不得多想,只能迅速屈指一弹。 细如牛毛的银针与日光融为一色,悄无声息地射入其中为首几个将领的脖颈,转瞬即过的微痛可以忽略不计*,仿佛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但仅仅片刻过后,他们体内气血翻涌,疼痛逐渐加剧,让他们“咚”的一声摔下马来。其余兵卒大惊,纷纷询问他们的安危,而他们面面相觑,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怀疑是否是自己路上吃坏了肚子——将官与普通兵士吃的食物自然不同,而谢缘觉通过他们身着盔甲的不同,判断出他们身份地位的不同,只给几个将官下了毒。 这毒要不了谁的命,却可以令人丧失行动能力,走不了路也骑不了马。倘若只是几个普通兵卒中毒,那便好办得很,只需要将他们留在此处,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然而将官中毒,又有哪个兵卒敢将他们扔在这里,独自行动?众人商量来商量去,那主将终于下令,吩咐两个斥候先行一步赶到营地,将此事禀告给梁将军,请梁将军再派一队人马带两个大夫返回救援。 本来谢缘觉苦无良策如何将这上千人马全部制服,忽见那两个斥候骑上快马,她心念一动,与楚清晓、元如昼借着草木掩护悄悄跟上,打算等这两人行到僻静处,再封住他们的穴道,比他们更快赶往赉原城报信。 时已九月初,无边斜阳里,萧瑟秋风微带凛冽之意,梧叶飘黄,草木渐黄,前方道路越发荒凉。谢缘觉见四周似乎无人,正准备出手,霍然眼前褐色影子一闪,一道人影登时从荒草丛中掠起,剑光如黄昏里的彩虹,剑者只是轻飘飘挥出一剑,剑刃已抵住那两人的脖颈。 楚清晓惊喜大叫:“师姐!”便奔到了凌知白的面前,又扑进凌知白的怀里。 然则出乎她的意料,凌知白见到她,看起来并无久别重逢的喜悦,右手始终紧握剑柄,只抬起左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也不问她这段时间的经历,而是先审问起那两名斥候。 生死掌握在她人之手,那两名斥候不得不选择回答实话。凌知白听罢不置可否,转首望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这时也已走到她身边,点点头,简单说明自己所目睹之事。 凌知白这才朝着山上做了个手势,四周山坡草丛中倏然站起来数百名兵卒,都与凌知白一样,身上穿戴着与秋草同色的衣帽,其中还有几个包括唐依萝在内的定山派弟子。 楚清晓更加欢喜,才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招呼,凌知白已引着所有人往谢缘觉的来处行去。 途中,凌知白与谢缘觉解释:“我们也才来赉原城不久,这些日子一直在协助李将军守城。梁守义攻来之前,李将军已躬率士卒百姓在城外挖壕为障,又将挖出的土壤做成数十万的土坯,后来的守城之战,城墙何处有损坏,便能立刻用这些土坯补上,别看梁守义号称十万大军,到现在已经过去十来天,他们也还是没能攻下赉原城。昨儿我们有人悄悄到贼营打探到消息,梁守义见赉原城防守严备,急攻不下,遂派遣三千兵马运来攻城器械。我们知道那三千兵马必定会走这条路,所以提前埋伏在了两边山坡,等了半天,没等到那三千人,万万没料到反而等到你。” 她稍稍顿了顿,终于问出一句:“清晓为何会与你在一处?你们是碰巧遇见的吗?多谢你这些日子保护她。” 这声音带着真诚的感激,但还不待谢缘觉回答自己的经历,前方那片黑压压的兵马已遥遥可见,两边山坡上的两名将领同时一声令下,官兵们纷纷挥着刀剑兵戈冲了过去,凌知白自然一跃而起,也拔剑攻在最前。 喊杀声仿佛震得大山都摇了一摇,鲜血伴随着刀光纷飞。 这一路,谢缘觉已见惯了十室九空、白骨露野的场景,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战事在自己面前发生,第一次亲眼数不尽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亡。她愣了一会儿,旋即合上双目,盘腿坐在草丛里,运转经脉,又修炼起菩提心法的功夫。 有不少叛军见山上还站了两个女童与一名似乎弱不禁风的年轻女郎,虽不知她们是什么来头,但猜到她们与大崇官兵必是一伙儿的,便准备爬上山坡,擒住她们当人质。楚清晓四处一望,有哪里有敌人上山,她伸出双手轻轻松松朝着那里推下大石,砸得敌人们惨叫不已。 大崇兵马五百人,对上伪冀兵马三千人,原本不占优势,然则敌军将领中毒未解,难以指挥作战,那三千兵马便成了一盘散沙,而他们占着地形之利,不到半个时辰遂打得这伙叛军缴械投降。 当然,崇军这边也有伤亡。 而这场战役结束,谢缘觉听四周声音渐消,才睁眼起身。日已落,明月初升,她借着刚燃起的火把的火光,双眸一转,将伤者都仔细打量一番,径直走向其中一名躺在地上的重伤者的身边,只道了一句:“我是大夫,我可以为你医治。”拿出药物要为对方处理伤口。 她从山坡上一掠而下,任谁都看得出她身怀武功。明明和定山群侠一般的江湖人士,方才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她却袖手旁观,甚至悠然自适地坐在山上不知在搞什么名堂,那伤者对她完全没有好印象,本欲拒绝,只想尽快回到赉原城,城中也有医工大夫。多亏凌知白对着主将道了一句:“谢大夫医术了得,有她为我们医治,那是再好不过。” 那主将也不太信任谢缘觉,却是十分信任凌知白,当即请谢缘觉出手诊治。 就在谢缘觉为伤者治伤期间,其余官兵纷纷清点俘虏,收拾起战场。楚清晓几次三番要与师姐师兄们说话,凌知白等人都忙到没空搭理她,她呆了一阵,泪水渐渐盈眶。 “你怎么了?”元如昼最先注意到她的情况,伸手给她擦擦眼泪,不解道,“你路上一直念着你师姐师兄,你终于见到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没有不高兴。”楚清晓摇首道,“一定是我不乖不听话,惹他们生气不高兴,让他们不喜欢我了。” 元如昼闻言微愕,一时之间想不到如何安慰她,喃喃道:“可是他们都好好的……如果我能够见到我阿翁平安无事,他怪我不乖也没关系。” 刹那间楚清晓又想到自己逝去的师长们,望着凌知白等人忙碌的身影,不自觉地止住眼泪。 又过小半个时辰,谢缘觉为所有伤者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包扎,而战场也已打扫完毕,在夜色里,官兵们押着俘虏踏上返回赉原城的路。 凌知白望了谢缘觉好几眼,才轻声开口问道:“你没和颜女侠她们同行吗?” 谢缘觉心上一阵微微刺痛,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回答道:“我已有许久未曾见过她们。” 凌知白道:“也没见过凌岁寒?” 谢缘觉摇了摇头。 凌知白继续问:“那你有听到过凌岁寒的消息吗?” 谢缘觉倏然敏锐起来:“你们有听到过?” 凌知白侧首与身旁同行的师妹师弟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都闪过一丝为难之色,道:“等回城以后再谈吧,我也想问问清晓她为什么会跟着你。回城以后,我们再把各自经历说一说。” 第184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二) 纵使已到深夜,赉原城外附近仍有梁守义派遣的兵卒监视,因此众人是通过暗处的地道进入城中。地道是近日李定烽亲率士卒百姓挖掘而成,才完整挖出两条,还有更多的地道目前尚在修建之中。 入城后,凌知白先将今日之事向李定烽禀告,谢缘觉则与玄鸿、松泉会了面,左右一望,奇道:“怎么不见望岱道长?” “师兄他……”玄鸿顿了会儿道,“前不久已然离世。” 以望岱的武功,这世上能有本事杀他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尽管谢缘觉没有细问,也猜得出他的死因必是与凌虚等人差不多,是为保护百姓而亡。谢缘觉静默良久,虽不忍心,终究还是将凌虚等人的死讯告诉给了他们。 或许是早有预料,他们神情并无太多变化,将悲伤都藏在了眼底。但越沉默的伤痛,越是沉重,反而令谢缘觉心口更痛,她说了一声告辞,前往客房强迫自己入睡。 定山派弟子们却是一夜未睡,各自忙碌。楚清晓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若是从前她早就像个小麻雀般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然而这会儿她已不敢说话,更不敢打扰,独自坐在院子的草垛里遥望夜空,直到唐依萝来到她身边,给她披了一件自己的衣裳,旋即又拍拍她脑袋:“最近夜里这么冷,你穿的还在以前的是单衣,一直坐在这儿,就不怕着凉吗?” 楚清晓登时睁大眼睛,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喜悦:“唐师姐,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唐依萝纳罕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楚清晓道:“我不乖,你早就告诉我不能再回长安,可是……” “刚才谢大夫已经和我们说了,不是你故意偷偷离开我们,而是……”唐依萝想到春燕,心情甚是复杂,实在想不通她的目的,索性不提她的名字,只对着楚清晓继续道,“总之呢,这不是你的错。” 楚清晓闷闷道:“那刚才路上你和凌师姐怎么一直都不理我?” 唐依萝若有所思,忽然悠悠问道:“晓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和段师兄斗嘴,他打趣我的名字,你当时也在场的。” 楚清晓摇首道:“我记不得。”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你确实还不到记事的年纪。萝是爬蔓植物,古书上说‘女萝托松而生’,段师兄说我果真和女萝一样,天天黏着师伯师叔,这样是长不大的。”唯有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唐依萝的唇角才会浮现一点隐约的笑意,“我知道的,他的话虽然是玩笑,可他是真有一点点吃醋,为什么师伯师叔对他那么严厉,偏偏宠着我,所以我才不和他计较,只告诉他‘托松而生’有什么不好呢,我就要一辈子做定山上的一株藤萝,与定山同在,与师伯师叔还有师姐师兄们同在。可是我们谁都没有想过……时局是会变的,如今我们都不得不离开定山,曾经护着我们的松柏原来也会凋零。” “楚师妹。”她不再称呼楚清晓的小名,“那天离开定山前,掌门师伯说她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保护我,其实我们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保护你。那日你消失不见,我只找了你一会儿,便不再寻你,启程继续赶路。今儿我们终于又与你重逢,也的确对你不够关心,因为现如今有很多事情是比你更加重要,你需要学会自己长大了,你会怪师姐师兄们吗?” 楚清晓神色颇有些恍惚茫然,但听到此处连忙摇摇头,郑重看着眼前似乎变了许多的唐师姐:“我会很快就长大的,以后换我保护你们。” “你当然会长大。”唐依萝笑道,“就像天一定会亮的。” 淡青色的雾气吹散深沉苍茫的夜色,霞光在天边吐露,天地逐渐变得明亮,这便是拂晓来临。只睡了半个晚上的谢缘觉先坐在床榻上练了半个时辰的菩提心法,这才穿衣下床,盥洗以后走出房们,只见凌知白笔直站在门外不远处的大树下,似是已伫立许久。 与以往的打扮不同,今日的凌知白一身素白衣裳,头戴角冠插一支子午簪。 定山派的长辈们接连逝世,小一辈的弟子身着素服在情理之中,但“角冠”与“子午簪”显然都是道家装束。谢缘觉见状一怔,狐疑道:“你已出家为道?” 凌知白点点头,下意识低首看向自己左手腕上的雷击木流珠,无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同时在眸底闪过:“本派原有一条规矩,凡是定山弟子,无论是谁都须得至少等到二十五岁的年纪,且已下山在江湖游历过一番,才能决定自己是否出家,或者继续做一名俗家弟子。我也不知我究竟多少岁,大概还差两三年,但我既已继任定山掌门,情势不同,自然不必拘泥于旧规。我如今道号凌霄,你今后也可以直接唤我凌霄。” 凌霄,本是五年前,她的师尊凌虚送给她的一柄宝剑的名字。 这些年来,这柄剑始终挂在她的腰间,不曾离开她身。 谢缘觉抬眸望向无尽苍穹,颔首道:“这是一个好名字。但你来找我,不止是告诉我此事吧?” 凌霄道:“昨晚我和李将军说起你的事,他想要见你一面。” “李定烽?” “是。” “现在么?” “不,他还要处理军务,须得再等半个多时辰。你这会儿要用饭吗?我之前似乎听凌岁寒说过,你每日饮食都不能误了时辰?” 谢缘觉听她提起凌岁寒的名字,心弦一动,先道一声多谢,旋即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你没有回答我,但你应该听说过符离的消息,对吗?” 凌霄提着一个食盒,走进屋中,将盒里的饭菜放在了桌上,犹豫半晌,明白自己不能再敷衍:“我们也是前日才听到的传闻,凌岁寒在前不久投靠了魏恭恩。” 谢缘觉才吃下一口饭,闻言大愕:“投靠魏恭恩?” 凌霄道:“是,据说她如今已在洛阳,成为反贼魏恭恩的手下。” 谢缘觉面上保持了冷静,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内心情绪:“你们信吗?” 凌霄道:“我们是不信,但依我之见,江湖里其他大部分人应该都是会信的。” 谢缘觉道:“因为她是妖女召媱的徒弟?” 凌霄道:“不,是另外两个原因。其一,她是凌禀忠女儿的身份已经广为人知,若说她为报父母之仇,因此投效魏恭恩,要毁了谢泰的大崇江山,这是说得通的,从古至今的史书上也从来不乏这样的先例。” 谢缘觉道:“她的身份是谁传出去的?” 凌霄道:“济民驿之变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听李将军说,那晚在济民驿里左盼山被官兵擒获,便交代了所有真相,其中包括凌岁寒的身份。谢泰下旨,要将钦犯凌岁寒抓拿归案。但谢泰已从天子变成太上皇,还是逃难在外的太上皇,他手下官兵哪里还能顾及这种小事?偏偏关于凌岁寒的流言传得如此之快,我们怀疑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是梁未絮。”谢缘觉对此十分肯定,又慢慢吃了两口饭菜,随后问道,“那么第二个原因呢?” “其二,还是我听说的传闻。”凌霄道,“前些日子在洛阳,有江湖侠客欲要刺杀魏恭恩为天下除害,本来即将得手,却被凌岁寒阻拦。” 谢缘觉不再继续说话,静静地用饭。 凌霄一直等到她放下双筷,这才再次开口道:“即使我相信她不会助纣为虐,但她这么做的理由实在让我糊涂。我始终想不通,所以想问一问你。” 谢缘觉道:“我一定会知道吗?” 凌霄道:“不一定,但如果这世上有人能猜到她的想法,大概只有可能是你或颜如舜、尹若游。” 谢缘觉不置可否,将话锋一转:“最近赉原城的官兵与百姓人人都吃这样的饭菜吗?” 凌霄道:“这是李将军特意命人给你安排的,我只是帮忙给你带过来而已。” 谢缘觉道:“半个时辰已过,你带我去见他吧。” 最近这段时日,李定烽都住在距离城门不远的营帐里,他刚刚从城楼巡视归来,有意屏退了亲兵护卫,当营帐里只剩下他和谢缘觉两人,遂见他躬身叉手,极郑重地向谢缘觉行了一个大礼:“臣李定烽参见宜光公主殿下。” 谢缘觉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安然自若,淡淡问道:“你如何知道我是谁?” 李定烽行完礼,便不再屈脊弯腰,请谢缘觉坐下,他自己也落座对面:“定山派诸侠愿为国效力,与赉原城的士卒百姓同心协契,共抗贼军,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不过为防意外,臣也要查一查他们的底细,谁料想查出永宁郡主的身份。数日前臣与永宁郡主私下里谈过一场,她有许多事都不曾告诉臣实话,但臣能够从她的话里猜出一二。” 昨夜谢缘觉在见到松泉与玄鸿的同时,也确实见到了谢丽徽,但她此时摇摇头,反驳道:“我并非什么公主,圣人虽已登基为帝,但他还未正式册封我。实不相瞒,十年前我离开长安,已久久未与与圣人联系。这些年来我在鸿洲长生谷学了些医术,此次前来赉原城只为一件事,今后将军再与敌军作战,如若我大崇将士有负伤情况,我可以为他们医治,还望将军准许。” 其实昨日在赉原城外郊野,谢缘觉已为部分大崇官兵治过了伤,而李定烽也早就从这群官兵的口中听到他们对于谢缘觉医术的称赞。 如今这种战乱频生的非常时候,“良医”比“公主”更加珍贵。 李定烽不会有任何异议,真心道了一声:“公主大义,臣铭记于心。”随即停顿须臾,倏然换了一个话题:“近些日子,公主还与凌娘子有联系吗?” 谢缘觉道:“你是说凌澄?” 李定烽道:“是。” 谢缘觉毫不犹豫地颔首道:“她如今仍是我的朋友,她一直都是我的朋友。” 而这“一直”二字代表过去与现在,当然还有以后。 谢缘觉慢条斯理,将自己与凌岁寒重逢相识的经过婉婉道来,并不隐瞒凌岁寒确实想要杀谢泰报仇的愿望,却也说明魏恭恩起兵之后凌岁寒的想法转变。 李定烽认真听完,看了一眼旁边桌上的漏壶,正色道:“公主与臣说这么多,是想要告诉臣,她并不会为报仇而投靠反贼?” 谢缘觉道:“我只想告诉你,她是怎么一个人。而你会如何下判断,我左右不了你。” 李定烽道:“臣自然是希望她能无愧于凌家的世代忠名,可是……臣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必须亲自勘察地形,结合各方确切情报,才能定下战役计划,从不敢仅凭道听途说,便随意下判断。” 言外之意,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他也不敢相信凌岁寒。 谢缘觉十分理解地点点头,面色平淡,不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起身走出营帐。明明是寒风扫落叶的季节,哪知秋日的阳光洒落在她脸上,竟有几分燥热之感,这让她意识到今日恰巧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 她与符离的生辰并不是今天。 然而她们出生那一年的那一天,九月十二日,其实也是一个霜降日。 早晚寒冷,午间燥热,昼夜气候变化极大,这本就是霜降的特点。现如今的洛阳城内,也会是这般时冷时热,变化多端吗?以李定烽与凌禀忠的关系,连他都不肯相信符离,符离在洛阳城中孤立无援,会面临怎样的危险处境? 万千忧虑在这一刹那间从谢缘觉心底生起,心口的疼痛登时加剧,如刀绞一般,让她彻底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第185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三) 凌岁寒到达洛阳以后,先在梁未絮的亲信的引荐之下,见了魏恭恩一面。 正是大冀草创时期,魏恭恩如今急需各种人材,梁未絮的信里如实夸赞了凌岁寒的武功,又称可以借凌岁寒的身份大做文章——若非当年谢泰残害忠良,也不会逼反忠臣遗孤,凌岁寒的复仇之举是正义正当的,那么自然魏恭恩推翻腐朽的大崇朝廷的行为也是正义正当的。 这建议不错,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古往今来即使是打仗,也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当初魏恭恩本是打算等谢泰被刺客杀死之后再起兵,哪知形势变化难测,现而今他虽已打下大崇半壁江山,无数文人墨客却对他口诛笔伐,写下诗文大骂他忘恩负义,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是以他才见到凌岁寒,便对她大加赏赐,准她以女子之身继承凌禀忠“昭远县公”的爵位,尽管并无什么实权,但地位确实尊贵,还在城中给她赐了一座宅子。 而谢恩告退之前,凌岁寒移动视线,抬眸望了一眼角落里的麒麟献瑞六曲屏风。 即使什么都看不清楚,凌岁寒依然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就在她与魏恭恩谈话期间,始终有一双锋锐的眼睛,正透过屏风观察着自己。 她确实猜得没错,那扇屏风之后,站着的乃是一名六十来岁的高大老者,年纪虽不轻,面容不见丝毫老态,一张英气勃勃的长方脸,颏下胡须犹如钢针,双目比他腰间的长刀还利。 直到凌岁寒离开此处,他才走出屏风,向御座上的魏恭恩行了一礼。 魏恭恩哈哈大笑:“晁卿可以放心了吧?方才朕有意命她上前,她与朕离得那么近,也完全不见她有动手行刺的意思,看来她确实是真心投效于朕。” 晁无冥神色冷淡,不置可否,只道了一声:“既然陛下没有危险,那臣也告退了。” 见他如此态度,魏恭恩的脸色也瞬间变冷,但片刻过后恢复正常,笑着点点头,允他退下。 自从魏恭恩定都洛阳以来,晁无冥便也住在了洛阳太康宫内的云昌阁里,距离天子寝殿不远,可以随时保护天子安全。又隔一日,凌岁寒在洛阳城安置下来,遂提出要拜访晁无冥,得到魏恭恩的允许,她再度进宫,由梁未絮的亲信引路,来到云昌阁外,对方请她稍等,他先步入阁中,将凌岁寒的拜帖递上。 晁无冥接过拜帖,看也不看,直接把它揉成一团,掌心稍稍用力,掌中的拜帖登时化为粉末,他冷哼一声:“圣人就罢了,你也把她给我带来是什么意思?” “其实凌岁寒之事,公主也曾写信劝过圣人,晁先生已是江湖里一等一的高手,那凌岁寒武艺再强,还能比得上先生你吗?既然圣人身边已有先生护卫,招揽她并没什么意义,可惜圣人另有打算,所以……” “另有打算?圣人是觉得她忠臣遗孤的身份有些用处?” “这确是其中一个缘故,但不仅仅是这个缘故。” “那还能是什么缘故?!难道就因为她是召媱的徒弟,圣人便认为她的武功能胜过我!” “不,这自然不会,圣人之前说过,她年纪那般轻,怎么可能及得上晁先生数十年的功力。只不过……”那亲信似乎有几分犹豫,吞吞吐吐半晌,才终于在晁无冥犀利的目光之中开口回答道,“只不过圣人还说,正因为她年轻,今后她的武功只会越来越强,而晁先生毕竟年迈,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先生你已六十余岁,万一什么时候你与世长辞……” “砰”的一声,那亲信还未把话全部说完,勃然大怒的晁无冥一掌拍在桌上,深红色的酸枝木长桌在刹那间断裂为两半。 晁无冥在魏恭恩麾下效力多年,甚至替魏恭恩干了不少脏活,起初确实是有看在对方是自己爱徒义父的份上的原因,然而这些年魏恭恩对他优礼有加,敬若上宾,他内心渐渐充满感激之情,如今是真心实意要报答魏恭恩的知遇之恩,哪里料到对方居然怀有这种想法: ——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呢,他已打算找人代替自己,难道是他当上了皇帝,便原形毕露了? 晁无冥越想越气,眼中不禁浮现一丝杀气,那亲信立刻劝他息怒。 “公主让我告诉晁先生,千万莫要因为此事而与圣人起冲突。圣人毕竟已登基为帝,天子之尊,与以往不同,晁先生在他面前说话不能再似从前那般随便。既然凌岁寒之事已成定局,何不顺势而为,利用她一番呢?” “利用?” “公主说,她既是召媱的徒弟,对召媱的了解必定极深,比苏英对召媱的了解更深。” “哼。”晁无冥冷笑,“可是苏英会骗人,凌岁寒就不会骗人吗?” “凌岁寒与苏英不同,根据公主对凌岁寒的调查,她性子偏激,平日里行事确实是睚眦必报,何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更不会忘记。但晁先生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她究竟是不是在骗人,晁先生不妨再试一试。” 晁无冥紧绷的脸色有几分松动,似乎把这话听进了心里。 那亲信见状继续道:“再过三日,圣人不是要亲临城郊的大华寺上香祈福吗?这是圣人登基后第一次出宫,路上恐怕不会太平,倘若真遇到刺客,晁先生不必急着出手,就让凌岁寒与那刺客斗上一斗。” 晁无冥沉思良久:“你先让她离开,今日我不想见她。” “是。” 凌岁寒吃了顿闭门羹,倒在意料之中。但她确信,以晁无冥对师君的仇恨执念,纵然今日不见她,以后也一定会见她。 而她不能再着急,不能再冲动。 离开太康宫,凌岁寒也未立即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洛阳城中四处走了走,深入民间市井,原本是想要从百姓们的口中打听出魏恭恩攻入洛阳后的举措情况,岂料反而在城中发现不少诸天教弟子,让她打探到另外一件大事: ——前不久诸天教圣女朱砂在长安死亡,秦艽得知消息,已迅速赶赴长安。 恰巧她与凌岁寒错过,导致凌岁寒没能在洛阳看到她。 朱砂居然死了?凌岁寒心下甚感疑惑,舍迦绝不可能杀人,难道是重明和阿螣或者哪位定山派弟子所杀?但无论她是如何死的,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凌岁寒好奇一阵,也不再在意。 三日后,大冀天子魏恭恩驾临位于洛阳城郊的千年名刹大华寺,凌岁寒随行保护。 天子出行,前有鸾旗开道,后有属车护卫,放眼望去都是黑压压一片的铁甲兵士,浩浩荡荡,气派非凡,而沿途的平民百姓全部退避三舍,即使真有刺客也难以接近。哪知道车驾行到中途,魏恭恩所坐马车的前方草地蓦地裂开一个口子,剑光冲天而起,一名黑衣女郎手持青光长剑,出其不意掠到车辕之上,一脚踢下车夫,同时长剑刺出,剑尖距离魏恭恩胸膛仅有半寸,魏恭恩几乎被那凌厉的剑气激到汗毛直竖。 他下意识呼唤晁无冥的名字,才刚刚叫出一个“晁”字,果然只见一道白雪似的刀光在旁闪现,顿时挡住那刺客的剑招。 然则魏恭恩定睛一看,保护自己的功臣,竟不是他所期待的晁无冥,而是数日前才投效自己的凌岁寒。 刀剑相交,星火乍起,那刺客一击不中,知道自己遇上硬茬子,自然不会傻乎乎血战到底,倏地一跃三丈高,飞身跃上附近最高的一株大树。四周官兵不会如此高明的轻功,纷纷拔出兵刃,却无法追击,唯有凌岁寒纵身一掠,也跟着追到大树之上,本想做个样子随意挥几招便将刺客放走,忽然感觉背脊一阵微微刺痛感。 ——与那日她在太康宫宣明殿感觉到的刺痛感一模一样。 ——又有人在暗中注视自己? 在如今的洛阳城中,能有这等本事让自己感到如芒在背的高手,恐怕非晁无冥莫属。而以晁无冥的眼力,他岂能看不出自己是否放了水?凌岁寒分外纠结,即使自己有心放过这名黑衣女郎,晁无冥一旦出手,对方仍然免不了被擒被杀的命运。 无奈之下,凌岁寒只能施展全力,与对方过了十来招,占尽上风。那刺客武功显然远远不及凌岁寒,越打越是吃力,突然凌岁寒又一个变招,虚虚实实,一招之中七个变化,令那刺客眼前一花,右肩已被凌岁寒的长刀砍中。 “好功夫!”剧烈的疼痛让她右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长剑瞬间脱手,“咣当”落于地面,她却同时冷冷道出一句,“可惜是个助纣为虐的小人!” 凌岁寒手腕一翻,长刀倒转,用刀柄封住她身前神藏穴,看一眼她右肩伤口涌出的鲜血,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让自己也感觉到痛意,随后将她带到地面。 这时凌岁寒已收刀入鞘,左手在那刺客背上一推,直接把对方推到附近官兵的手中。正是那一刹,凌岁寒手掌又倏地拂过对方背部魂门穴,动作隐秘,她确定即使是暗处的晁无冥也不会发现——此前她与谢缘觉深入讨论阿鼻刀法与菩提心的异同之时,谢缘觉曾与她说过,人体某些穴道是相通相连的,只要使用特殊手法,其实能够通过不同的穴道解穴,她对谢缘觉说过的话都记得清楚,自然记得其中一个例子便有神藏与魂门两处穴道——果不其然,那刺客全身一阵轻松,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又能动作,旋即只见凌岁寒向自己眨了一下眼睛。 那刺客蹙了蹙眉,假装自己还是动弹不得的样子,任由官兵按住自己的肩膀。今日随天子出行,官兵们不可能带上枷锁器具,只得找了根绳索将她绑住。 凌岁寒这才走到魏恭恩面前,魏恭恩夸赞了她几句,便转移目光,要审问那名刺客。 “陛下,这地方不安全。”凌岁寒当即道,“不如派人先将她押入大牢,待陛下在大华寺上完香,回宫以后,再审问她不迟。” 纵然不得已深入虎穴,与虎为伴,凌岁寒依然是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永远做不到卑躬屈膝地与仇恨之人说话,一张脸冷得犹如覆满霜雪。 本来先前魏恭恩甚是厌恶她的态度,但今日得她救驾,对她印象好转,不再介意她脸色的冷淡,心忖她此言确实有理,遂点了点头,派一队官兵押解刺客回城,又命车驾继续启程,往大华寺行去。 那大华寺的主持乃一代高僧,德高望重,几乎算得上*当今天下佛门领袖,近日他终于带领大华寺内一干僧人向魏恭恩俯首称臣。魏恭恩大喜过望,因此这趟大华寺之行是不能半途而废的。 余下的路程顺利,车驾到达大华寺,魏恭恩在大雄宝殿与主持说话。凌岁寒则守在殿门外,忽见一名腰悬铁剑的高大老者不知从何处出现,一步步向她走来,站在了她的身边。 四周官兵都未阻拦此人。 凌岁寒偏头将他打量半晌:“你是谁?” “三日前,你不是来找过我,想要见我吗?”晁无冥沉声道,“我们谈一谈吧。” 凌岁寒握紧刀柄,本是想要循序渐进,慢慢与他周旋,然而亲眼见到仇人的那一刻,她心中怒气登时燃起,仍是按捺不住,脱口问道:“左盼山是你的徒弟?” 晁无冥道:“他不是一个好徒弟,但确实曾拜我为师。” 凌岁寒道:“那么苏英在你手里?” 晁无冥道:“你想救她?” 凌岁寒道:“我如果说不想,你才要怀疑吧?苏姨当年是为了保护我才负伤落难,我又不是狼心狗肺之辈,能忘了她的恩情吗?” 晁无冥冷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不久前召媱已来了洛阳城一趟?” 骤闻此言,凌岁寒脸色大变,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只盼望师君已将苏姨救走,哪知晁无冥的下一句话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其实她有能力带走苏英,但她没有救她,反而很快离开,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凌岁寒只冷冷道:“我不信。” “因为早在十年前苏英已经归顺于我,向我透露了许多关于召媱的秘密,以换取活命的机会。”晁无冥的笑声里透着明显的讥讽,“你应该了解你的师君,你说她愿意救一个背叛自己的‘朋友’吗?” 第186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四) 凌岁寒依然不信。 自她八岁起,苏英来到她家,与她朝夕相伴两年,不仅教她武功,给她讲述各种江湖传闻典故,更言传身教给她许多侠义道理。她对于“侠”之一字的初印象可以说便来源于苏英,对于苏英的人品她永远不会怀疑。 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师君真的遭遇了哪位朋友的背叛,以她的脾气秉性,她也一定会当面向对方问个清楚明白,把事情解决干净,而不可能就此一走了之,不理不管,甚至放过罪魁祸首。 因此凌岁寒坚决地摇摇头:“无凭无据,除非我是傻子,才会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晁无冥道:“你要证据,这很简单。只要你肯查,这件事的真相你能查出来。” 凌岁寒道:“我查到的真相,焉知是不是你伪造出来的真相?我至少得见苏姨一面,亲自问她。” 晁无冥猜到她有这个要求,收起脸上的冷笑,语气又变得低沉,正色道:“苏英如今在我手中,那就是我的所有物,你想要见她,得用别的物件来换,才能得到我同意。” 凌岁寒道:“你想要什么?” 晁无冥道:“你是召媱的徒弟,召媱必定将她所有的武功都传给了你,你把她的武功一一讲给我听,我就让你和苏英见面。” 凌岁寒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你想了解我师君武功的破绽,再和她比一场,然后胜过她?” 晁无冥不说话,明显有默认的意思。 这回轮到凌岁寒露出讥讽笑意:“你堂堂一代武林宗师,竟要用这种歪门邪道才敢和我师君比武,就算你真的能赢了她,赢得光彩吗?你不心虚吗?” “我不曾偷袭暗算她,也未找人给她下毒,这算什么歪门邪道!”这话触到晁无冥的逆鳞,让晁无冥登时火冒三丈,鉴于魏恭恩还在大殿中与主持法师交谈,他勉强压住自己刺耳的声音,“古往今来名将领兵打仗,也讲究一个知己知彼,要提前派斥候查明敌军的底细,此乃阳谋之道。” 突然一口气解释这么多,语速比之前还快,不正是心虚的表现吗?凌岁寒见状越发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将腹诽说出口,毕竟苏英确实还在他手里,为了苏英的安危,她终究是不敢惹他太生气,想了一想道:“你应该知道,我效力新朝的目的,是为杀谢泰报仇。为此,我可以不择手段做些我以前不愿意做的事,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完全丧了良心,当一个欺师灭祖的恶徒。” 晁无冥道:“我会给你充足的时间考虑,你不必急于答复我。无论什么时候,等你彻底想清楚了,你再来与我谈吧。” 晁无冥既将召媱视作自己生平第一号仇人,对她自然做过一番深入调查,知她虽然个性张扬,行事无法无天,在江湖之中风评极差,但于家国大义毫不含糊。那么当她知道自己唯一的徒弟竟然因为私仇而替反贼做起事来,她岂有不将凌岁寒狠狠责骂一通的道理?而梁未絮又说过,凌岁寒本性比召媱更加激烈,乃是睚眦必报之人。 他相信爱徒的判断,恰巧,他自己同样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 无论谁从前对他有多么厚待,但凡哪年哪日哪刻做了哪怕一丁点损害他利益的事,曾经的情义便会被他立刻抛之脑后,他只将仇恨铭记心头。于是理所当然的,在他的想象之中凌岁寒也必定会对召媱心生不满。 所以他会很有耐心地等待,等到凌岁寒与召媱决裂的那一天。 其实凌岁寒本打算立刻答应他,以便尽快见到苏英,反正她从不对恶人信守承诺,骗了对方也没心理负担,却又觉自己如果点头太快,显得太假,只怕反而会造成晁无冥的怀疑,正苦苦思索接下来的计策之时,忽见数名官兵惊慌失措跑来。 晁无冥与凌岁寒定睛一看,认出他们正是方才押解那名黑衣刺客的官兵,脸上充满恐惧之色,战战兢兢地前来禀告,就在他们回城的途中,那刺客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突然挣脱绳索,飞身跃向上空,也不与他们纠缠,不一会儿便掠没了影儿。 这是一件好事,凌岁寒闻言松了一口气,心忖此人倒还算机智,能够把握住机会,待会儿回城自己也不用再想如何营救她的办法。 晁无冥听罢则是大惊不解,他明明亲眼看到凌岁寒封住了那刺客的穴道,她若是有本事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冲破凌岁寒的内力,也不会轻易地败在凌岁寒的刀下,真是奇哉怪也。 这让他不免又生出对凌岁寒的几分怀疑,但转念一想,倘若凌岁寒确实是在演戏骗人,假意投靠大冀,暗中放走那名刺客,那她更应该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才能换取更多的信任;然而偏偏与之相反,她自入洛阳城以来,由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如履薄冰的谨小慎微,甚至还敢在自己与魏恭恩的面前摆着一张臭脸,说话也冷冰冰的,直来直往,毫无顾忌,这哪里像是卧底的行事风格? 连晁无冥都打消了疑虑,魏恭恩更不会认为此事与凌岁寒有关。 他得知刺客逃走消息,勃然变色,怒不可遏,回宫后,遂下令将那群官兵拖下去全部处死,但对于凌岁寒这位护驾功臣则赏赐了一番。 无人知晓,今日他给予凌岁寒的种种赞赏,有一半是做样子给晁无冥看。 魏恭恩想不通,那刺客出现的时候,晁无冥显然也在附近,为何始终不前来救驾,难道是想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刺客杀死吗?他心里梗着一根刺,双方之间嫌隙已生,但他并不直接向晁无冥质问,只是提拔扶持起了另一名江湖高手。 一时间,凌岁寒在洛阳城中风头极盛,招来的骂名也更多。 九月十二日,夜,白霜蒙地,风露生寒,不知名的秋虫在墙角枯草丛里叫了数声,沉静的长夜愈添寂寥之情。凌岁寒将自己的佩刀横放在院里石桌之上,她独坐桌边旁,一边仰首明月,一边喝着酒壶里的秋露白,直到醉意让她脸颊染上微红,她的左手却蓦地放下酒杯,握住面前的刀柄。 “是谁?出来吧!” 下一瞬,从墙头跃来一名腰悬长剑的黑衣女子,充满好奇的目光盯住凌岁寒不放:“我还以为你喝醉了,没想到你还是能这般敏锐。” 而凌岁寒看到此人的第一眼,瞬间收敛了眸中冷意,先是一怔,旋即站起身来,斟酌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城离开了,现在的洛阳城对你来说很危险。” “没有搞清楚那天的事,我怎么能带着疑惑离开?” “那你为何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找我?” “我需要先把伤养好,你的那一刀不轻。” 凌岁寒沉默下来,注视她肩头半晌,霍然间说了一句让对方完全听不懂的话:“你刺我一剑吧。” “什么?” “我砍了你一刀,是我欠你的,你现在可以刺我一剑,我不还手。” 这语气是如此坦然,说得爽快大方,没有半分纠结犹豫,倒让顾净愕然良久,才意识到凌岁寒绝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蹙眉道:“既然如此,你那天究竟为何……” 凌岁寒道:“那天晁无冥也在场,他一直盯着你和我,你根本杀不了魏恭恩。” “晁无冥?”顾净更为惊讶,“你是说在江湖里那个被称为刀魔的晁无冥?他也是魏恭恩的走狗?” 凌岁寒道:“他在晁无冥麾下可不止一年两年。” 顾净沉吟道:“照这么说,你虽然伤了我,却也救了我。” 凌岁寒当即道:“可是话不能照这么说,不管有什么原因,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是事实,那我当然得承担责任。何况,我砍你那一刀,为的也是让晁无冥相信我,我是有私心的。” 顾净道:“什么叫做让晁无冥相信你?” 凌岁寒缓缓地又坐到了一旁,并不答话。 顾净带着一点期待问:“你不是真心保护魏恭恩的,是么?” 凌岁寒陷入深思,踌躇一阵,她与对方并不熟悉,到目前为止,她连她到底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实在不想与陌生人交心说明全部真相,何况这种事情本就是越少越人知道越好,遂摇了摇头道:“你应该听说过我的身份,我恨谢泰不假,想要报仇也不假,所以我必须留在这里。但我们之间无冤无仇,我也不愿伤害无辜。” 这话没什么漏洞,顾净相信了她的说法,长叹一口气:“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当然能够理解。可是复仇的方法有很多种,凭你的武功,你现在赶到西川,应当也有机会杀了他,又何必选择最不堪的这一种,助纣为虐?你既不愿伤害无辜,那你可知道只要魏恭恩活着,那他——” “魏恭恩死了,天下就能立刻恢复太平吗?他还有那么多儿子,那么多臣僚部将,他们会放弃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么?你又杀得完他们吗?”凌岁寒打断她,说到此处一顿,又将话锋一转,“如果你想要报那一刀之仇,那么请你动作快些;如果你不愿刺我一剑,那么这笔账先欠下,我以后会还你的,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也可以直接告诉我。但别的废话,你不必再说了。” 顾净行走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脾气如此古怪之人,深深的疑惑让她闭口许久,才道:“或许你说得对,所以我已决定放弃刺杀他,明日我会前往赉原。” 凌岁寒道:“好吧,那你小心保重。” 顾净道:“你不问我去赉原干什么?” 凌岁寒道:“赉原城是麒州的屏障,绝对不可有失,谁猜不到你是去守城,还需要我问吗?” 顾净道:“是,正因如此,如今有越来越多的江湖侠义同道都赶往了赉原城。我听说其中有一位姓谢的大夫,医术极其高明,仁心仁术,救活了许多伤势沉重的大崇官兵,这消息传到洛阳,令魏恭恩等人震怒。她的名字是叫做谢缘觉。” 凌岁寒眸光微动,听到这番称赞,心底深处有两分隐隐的欢喜,但脸色并无太多变化,毕竟对方所说之事,她在这两日已经有所耳闻,只淡淡问道:“你突然提她做什么?” “这些天我养伤期间,也在私下里打听了不少关于你的事,得知你之前在长安无日坊居住,似乎与谢缘觉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是你的朋友吗?” 别的事情,凌岁寒都可以拒绝承认,唯独这一点她不愿否认。 “是,她是我的朋友。但再好的朋友,都是两个不同的人,我纵使做下十恶不赦之事,也与她无关,不要把我的恶名牵扯到她的身上。” “我并无此意,你未免太多虑了。不过我此次前去赉原,大概能见到她,你有书信要托我带给她吗?” 今日这场谈话,让顾净确定对方并非恶人,应该只是暂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会误入歧途。顾净思来想去,决定联络凌岁寒的朋友,或许她的朋友能够劝她回头是岸呢? 凌岁寒一颗心突突乱跳,战乱时节的分离让岁月更加漫长,对舍迦的思念早已如海浪淹没了她,她有无数的话想要写在信里全部告诉给舍迦,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可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摩挲起胸前的残玉白兔吊坠,脸色逐渐变得黯淡:“多谢,你只要告诉她,我现在是平安的,这就够了。” 顾净道:“只带话,不带信?” 现如今这个世道,不管去往何处,路上都不会太平,携带书信太过危险。凌岁寒摇摇头,稍稍顿了一会儿,犹如雪花落地的轻柔声音让顾净也听不真切,似乎只是她的喃喃自语:“今日是舍迦的生辰,可惜……我没能准备提前给她生辰礼。” 是谢缘觉的生辰,当然也是凌岁寒的生辰。 真巧,她与舍迦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凌岁寒从不信命,但偶尔也会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巧合。譬如她们出生那一年的九月十二日,正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一个相当神奇的节气。已经入秋,正午仍颇为燥热,早晚却寒冷彻骨,昼夜气候差别之大,就像是她所修炼的阿鼻刀法,明明出招之际寒气逼人,似风雪扑面而来,偏偏无论是中招的敌人,又或是施招的自己,伤处和体内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烈火里灼烧。 更像是舍迦与生俱来的慈悲,世间风霜愈多,在风霜中受苦的百姓愈多,她那颗心也愈热愈烫,愈发无法保持冷静。 最近这段日子舍迦一定又时常心痛吧? 第187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五) 这些日子以来,谢缘觉确确实实是忍着心痛为人诊病疗伤。 幸而有楚清晓与元如昼的协助,能帮她做一些琐事,让她每日可以抽出一点点时间修炼菩提心法,身体得以勉强撑下去。 这日唐依萝又来到她的住处,向她询问楚清晓的去向。谢缘觉正在整理她之前所记录的伤患们的脉案,打算待会儿先去瞧瞧几个重伤者的康复情况,闻言头也未抬,道:“我让她和如昼去了城南桐山采药,你寻她有事么?” “没什么大事,不着急的,让她先帮你的忙吧。”唐依萝在旁看了谢缘觉一会儿,见她似乎不是特别忙碌,遂又问道,“山上的那些草药,她如今全都认识吗?都是你教她的?” 谢缘觉颔首道:“前来赉原的路上,我们沿途见到不少患病的难民百姓,我为他们医治之时,也顺便给清晓与如昼教了一些医理。” 唐依萝道:“不止一些吧?本来我们定山要属赵师姐的医术最好,昨晚我们与晓晓聊天,赵师姐问她在你这里学了些什么东西,她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说得头头是道,把赵师姐都给唬住了……你不会是把你的看家本领都教给她了吧?” 谢缘觉轻描淡写道:“她确实想学。” 唐依萝道:“可是她又不是你的徒弟……” 谢缘觉终于把头抬起,沉吟道:“贵派是有规矩,门下弟子不能在别处学习其他本事么?” 唐依萝连忙道:“不不不,我们当然没这种无聊的规矩。况且她跟你学本事,那是她占便宜,我们占便宜,而吃亏的是你。我听说有些大夫给病人开的药方都不能够随便给外人看,你师承长生谷九如法师,医术比普通大夫更了不得,真的是可以随便外传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医道的本质是治病救人,多一个人懂得医术,或许便能多救一条十条甚至上百条人命,这是一件好事。”谢缘觉说到此处心弦一动,双眸亮起,“多谢,你今日提醒了我。” “啊?”唐依萝有些糊涂,“我提醒了你?” 谢缘觉不答话,整理收拾完所有的脉案,遂起身前往李定烽的营帐,请营外守兵通报,随后见到李定烽,她提出要求,想要在赉原城中挑选一部分百姓,她一边教他们医术,一边带着他们为伤患诊治。 李定烽闻言大悦,尽管赉原城目前以防守为主,守得是固若金汤,城中将士伤亡不算严重,然而迟早有一天他们将会由“守”转为“攻”,由“守城”转为“野战”,到那时候受伤的将士自然会越来越多,多培养几个大夫未雨绸缪,今后随军行动,何乐而不为呢? 他立即答应下来,继而又提出疑问:“不过……公主的独门医术,可以随随便便外传给那么多外人吗?” 谢缘觉低声道:“你们都这么觉得么……” 李定烽没听懂她此言之意:“我们?公主指的是?” 谢缘觉不再说什么,李定烽也未多问,当下派了两个心腹亲兵随她前往城中各处街坊,手摇木铎,召集百姓,将此事告知城中万千黎民,无论谁有意愿,都可以前往谢大夫的住处报名。 出于一点私心,谢缘觉选择的百姓,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毕竟这世道女子活得比男子更加不容易,倘若有朝一日,叛军得以全部剿灭,天下重归太平,百姓们恢复正常的生活,这些女子有一技之长,便也能靠自己谋生。 可惜时间紧迫,她能教她们的并不多,尤其是望闻问切四诊法里的切诊,她连提也未与她们提,只先教她们辨别一些常见的草药,以及阴阳五行气血脏腑经络等最基本的理论。但这些浅薄的东西,她们却学得极为认真,把谢缘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九月的又一个秋夜,梁守义的又一次攻城仍然以失败告终,但守城的将士们有多人受伤。她们在谢缘觉的指点之下,为这些将士敷了药,包扎了伤口,随后走出营帐,犹不愿回屋歇息,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起方才所用的药物。 “嘘。”遽然间有人以食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一旁空地里合眼而坐的谢缘觉,“谢大夫好像睡着了,我们小点声,别打扰她。” 她们纷纷望去:“真是奇怪,谢大夫睡觉怎么不回房躺在床上,而是这么盘腿坐着睡?” 殊不知谢缘觉其实并未入睡,她只是身体又感不适,来不及回房,服下一颗水玉明心丸以后,索性直接盘腿坐在月下修炼起菩提心法。 如霜如雪的月光洒落在她身上,令她不见血色的肌肤显得更加苍白,仿佛半透明的琉璃,又与天穹高悬的那轮明月交相辉映。 她是地上的另一轮明月。 她们看得呆住,好半晌才又有人轻声道:“我看寺庙里的塑像,观音菩萨就是这么坐在莲台上的。” 可是庙里的观音塑像永远沉默,永远纹丝不动,哪怕受到无数香火供奉,也永远无法真正为世人排忧解难、救苦弭灾。 她是人间的另一位观音。 又过数日,当顾净终于赶到赉原城,接受了守城将士的盘问,随后在城内随意找了一家客栈,放下行囊,便打听起谢缘觉其人,发现无论官兵还是百姓都对这位谢大夫十分熟悉,说起她的情况可谓滔滔不绝,甚至有人直接将她称呼为“小观音”。 “观音?”顾净对这个称呼极是好奇。 “你是不知道她医术有多好,有多少差点去了鬼门关的伤患都被她一双妙手给救了回来。更别说她心地良善,大慈大悲,不单单是那些官兵受伤她会救,城里有百姓患了什么重病,只要求到她那里,她也照样给我们医,连一文诊金都不收。这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是什么?所以啊,最近城里有不少人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做琉璃观音。” 顾净点点头道:“照这么说,的确是很合适。可是据我所知,观音似乎有三十三法相,为什么偏偏要叫她琉璃观音呢?这琉璃二字又是何意?” 那老妇乐呵呵的笑脸瞬间凝固,长长叹了一口气:“别看她的医术救了那么多人,她自己的身体却不大好,只要有些劳累,那脸色苍白得吓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就像易碎的琉璃。我家丫头在她身边学医,曾经问过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大夫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病都治得好,她那是从娘胎里就带着的顽疾,不能根治,只能调养,你说说这不是老天不长眼吗?” 顾净并不认识谢缘觉,但听到这里,情绪也不免受到那老妇的影响,略略有些难过,感慨道:“我想见这位谢大夫一面,令爱既在她身边学医,那大娘知道哪里能找到她么?” “她每天都忙得很呢,你找她做什么?” “她的一个朋友,托我给她报个平安。” “那行,你跟着我走吧。” 正是傍晚黄昏时候,天淡云低,夕阳的余晖里寒烟袅袅,落叶凄凄,谢缘觉正在屋中慢条斯理吃着晚食,忽见一名陌生的黑衣女郎来访,自称是从洛阳而来,认识她的一个朋友。她心一跳,脸色陡然一变,站起了身来:“你是说凌岁寒?” 那老妇之前也与谢缘觉有过接触,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那张仿佛万年不变的冷淡面孔出现如此明显的神色波动。 顾净则侧头瞧了瞧屋中众人,谢缘觉见状了然,遂请众人暂时离开。旋即,顾净才把自己与凌岁寒认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最后说明自己真正的目的,希望谢缘觉能想办法劝一劝凌岁寒,劝她回头是岸。 谢缘觉终于缓缓地坐了下来,脸上神色又恢复一派波澜不惊,低声道:“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劝她什么呢?” 顾净满脸诧异之色:“魏恭恩燃起战火,害得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而凌岁寒为了自己的私仇,居然甘愿为这种恶贼效力,这还不算错吗?我知道她不是恶人,也感激她对我的救命之恩,但还有其他许多江湖同道,尤其是还留在洛阳城中的江湖同道,如今都大骂她卑鄙无耻,丧尽天良,才会助纣为虐,称她是魏恭恩手底下的活阎罗,就算是为了她的名声,你也该劝劝她啊。” “她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在乎自己做的事对不对。”但谢缘觉确实在乎凌岁寒,在乎得心口又疼痛起来,同时她右手隔着衣料摸到胸前的狼牙吊坠,好像如此一来便能减轻自己的心痛,随即沉吟问道,“顾女侠方才说,你与她见面说话的那天,是九月十二日?” 顾净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转移了话题,颔首道:“是,这个日子怎么了?” 谢缘觉心口的疼痛加剧,唇角却浮现一点微微的笑意:“曾经有一年的九月十二日,是霜降。霜降三候,第三候蛰虫咸伏,此乃万物蛰伏的日子,是为来年的春天做准备。” 顾净愣了愣,琢磨许久才渐渐猜出她的意思:“你是觉得,她投靠魏恭恩并非真心,而是蛰伏等候时机,暗中给予魏恭恩致命一击?” 谢缘觉喃喃道:“阎罗么……这称号也不错,阎罗虽在阿鼻地狱之中,但她不是恶鬼,是惩恶的判官。” 顾净脸色沉下来:“你是她的朋友,所以才会如此相信她。” 谢缘觉道:“她值得我相信,所以她是我的朋友。” 顾净道:“我交朋友很随便,意气相投便交了。但我那么多朋友,我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们,也不敢遇到什么情况都无条件地信任他们。江湖风波恶,凡事多个戒心。” “或许你说得对。”谢缘觉沉默一阵,看向窗外逐渐深沉的夜色,“但她对我而言,也不止是朋友……” 无论遇到任何情况,她都会无条件信任符离与重明、阿螣。 但唯独符离,她不仅仅想与她做朋友。 这种心情,反而是在她与凌岁寒分别的这段时日里,越发强烈。 第188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六) 观音阎罗之名传到颜如舜与尹若游的耳中之时,她们才离开麒州不久。 从霍阳到鸿洲长生谷,会顺路经过麒州,那她们怎么能够不顺路去看看尹素与裴惠容? 麒州城内最负盛名的一座寺庙名唤白云寺,谢钧将母亲安置在了此处,派了多名仆役侍奉。尹素本来与她住在一起,但待了没多少天,便又收拾行李,向她告辞。裴惠容闻言生疑:“你在麒州有亲友可以投奔吗?” 尹素摇首道:“我也是第一次前来麒州,昨日在城里四处走了走,发现城西有一家绣坊。本来那家绣坊并不打算招工,但她家老板是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妇人,我和她聊了一会儿,彼此很聊得来,她又见我的刺绣手艺确实算得上出众,遂答应收我在她家做工。不过她家绣坊距离白云寺太远,我若还住在寺中,每日往来不方便,所以她直接在绣坊后院腾出一间小屋,让我居住。” 裴惠容更加不解:“你住在这里吃喝不愁,何苦要到绣坊做什么工,让自己劳累呢?” “承蒙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里并不是我的家。”尹素淡淡而笑,笑容里透出一丝苦涩,“这段时日,那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也都不属于我。之前情况特殊,也就罢了,现如今我已经安顿下来,我又怎么能一直心安理得依靠你生活?” “即使不谈舍迦与令爱的关系,我们也本就合得来,你住在此处又有何不妥?”裴惠容不赞同地道,“你在麒州人生地不熟,那家绣坊老板与你才相识,你难道就能依靠她了吗?” “我没有依靠她,只是靠我自己。”尹素笑道,“十多年前我与螣儿相依为命,我也是靠我自己的手艺赚钱吃饭的。” 这话让裴惠容一愣,整个人似乎呆住,沉默许久,眼睁睁看着尹素向她叉手行礼告辞,随后带着包袱行李转身离开,而她始终伫立在原地,神思不知飘向何处。 第二日,裴惠容坐马车前往了一趟城西绣坊。 如今天下虽烽烟四起,但战火尚未蔓延到此地,况且自从谢慎在麒州登基为帝,公卿百官能走的能来的都尽量携家带口赶赴这座小城,让它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大崇都城,比起从前竟反而更显繁荣。尹素在绣坊颇为忙碌,只与裴惠容打了声招呼,便无暇深聊。裴惠容在旁注视她一阵,才再次坐上马车回到白云寺。 寺院内钟声悠悠,倒是巧得很,今日的白云寺来了许多身份尊贵的香客,几乎都是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妇贵女。她们家族庞大,族中亲戚无数,现而今都因为战乱失散,得不到一点消息,谁心中不能焦虑,于是相约来到庙里烧香拜佛,祈祷自己的亲友能够平安无事。原本她们只是平静地在佛像前诉说,当中不知是何人忽然轻声抽泣起来,不一会儿哭声传染,所有人都再也忍不住,涕泗纵横,泪如雨下。 裴惠容和她们是差不多的出身,栩阳裴氏之中也有好些她的亲友下落不明,更别说她的亲生女儿谢缘觉到现在还不知安危。她看着她们抱头痛哭的情景,百感交集,长叹道:“眼泪求不来平安,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早在裴惠容还未与谢慎和离之前,她作为睿王妃,与在场不少贵妇贵女都有过接触,彼此相识。当这群妇人转过头,看清她的面容,全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称呼于她——尽管裴惠容与谢慎已毫无关系,但当今太子谢钧仍是她的亲生儿子,母子血缘永远不会改变。她们反应过来,遂立刻上前向裴惠容行礼。 裴惠容道:“如今国家遭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祈求神佛不过是无用之功。若想天下恢复太平,我们也该出一份力。” “我们出力?我们能如何出力?” 裴惠容回寺途中本来已有想法,欲给朝廷捐些财物支援前线,此时也劝起了她们。一来,早日剿灭叛军,平息战乱,本就是众人共同的愿望,二来,谢钧刚刚被谢慎册封为太子,她们也怀着讨好太子殿下的母亲的心思,便同意裴惠容的提议,回到家后收拾自己大部分的金银首饰,都献给了朝廷。甚至又过数日,在裴惠容的引领下,众人还约在白云寺办起粥棚,施粥给逃难到麒州城的百姓。 要知裴惠容身边护卫仆从,全是谢钧与谢铭的心腹亲信,而谢铭前不久已领兵在外作战,此事当然立刻传到谢钧的耳中。他沉思一阵,嘱咐了部下几句,在他的暗中助力之下,此事传得更快更广,裴惠容声名远播,麒州城中人人称颂其贤,连天子谢慎也有所耳闻。 那日,谢慎忍不住与谢钧提起裴惠容,话里意思似是有意要接她回宫——要说谢慎与裴惠容多么有感情,他有多么记挂着这位曾经的妻子,那倒不至于,但他当年休弃裴惠容,并非出于本愿*,全是因为迫于谢泰的压力,一想到谢泰,他便不免想到自己前数十年那过得小心翼翼的压抑而又痛苦的人生。 如今他终于登基为帝,拥有无上权力,他恨不得事事都与谢泰反着来。 当初谢泰逼他休妻,现在他偏偏要重新纳裴惠容为妃。 况且近来裴惠容确有贤名,接她进宫,倒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你先去见你母亲一面吧。”他对着谢钧道,“让她提前做个准备。” 谢钧闻言大喜,谢恩过后,次日一早便立刻前往白云寺,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母亲。 出乎他的意料,听闻如此喜讯,裴惠容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平静道:“圣人难道不知,我早已出家为尼,如今法号静慧吗?” 谢钧道:“这有何妨,无论是谁,出家都可随时还俗,全凭自愿。” 裴惠容道:“但若是我不愿呢?” 更加意想不到的一句话,让谢钧愕然失色。自从谢泰成为太上皇,再不可能对他们的行事指手画脚,更不可能对他们的生命造成威胁,谢钧便思考起如何接母亲入宫,如何让母亲登上本该属于她的皇后之位,而这一切关键在于父亲的想法,他却从来不曾考虑过母亲竟会不愿。 “自我嫁他为妻,多年来主持中馈,勤勉敬事,不曾有丝毫之失,他当初说与我和离便与我和离,如今说想要重新纳我便重新纳我。”裴惠容苦涩的笑容带了一分冷意,“我难道只是一个物件,可以任他摆弄吗?” 谢钧皱眉道:“但母亲应当明白,那时圣人还未继承大统,他若不这么做,只怕我们全家都会……” “是啊,我明白,我自然不敢责怪圣人。”裴惠容看着眼前一尊佛像,“只是我既已出家,六根清净,并不愿还俗,圣人应该不会强逼于我吧?” 谢钧无言以对,此时心中震惊,不亚于之前他听说他那个自幼乖巧懂事的妹妹竟然敢在禁宫大殿之上当众责骂天子的震惊。 谢钧离开后,裴惠容依然住在白云寺中,每日施粥布善,安抚民心。九月中的一个深夜,她刚刚盥洗完毕,正准备熄灯睡下,忽听窗外响起“嘎嘎”的叫声,她推开窗户往外望去,只见一只黑羽毛乌鸦停在屋外大树的枝头,而树下站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她极为熟悉,正是她亲生女儿谢妙的好友尹若游。 裴惠容大喜,连忙将她们引进屋内,开口第一句话先询问舍迦的下落。 尹若游将颜如舜介绍给她,随即颜如舜说明自己当日从禁宫诏狱救出谢缘觉的情况,让她放心。 “伯母。”尹若游这才道,“我阿母她……” “她住在麒州城西一家绣坊,明日我带你们去见她吧。”裴惠容得知女儿平安无恙,对她们甚为感激,十分欢喜地笑了笑,然而才过两息,她不知想到什么,笑容顿在脸上,沉默半晌又忽将话锋转移,“那这段日子,你们可有见到符离?”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眼中情绪复杂:“伯母是已经听说了符离投靠魏恭恩的消息吗?” 裴惠容道:“是最近钧儿告诉我的,但我总是不信。我想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是否是那群反贼有意传播的假消息?” “假消息倒不是,她确确实实已经前往洛阳,在魏恭恩的麾下效力。”在裴惠容诧异的目光中,尹若游却微微一笑,“但伯母有所不知,我曾身中剧毒,要想彻底解毒,须得用到一味叫做‘半龙骨’的药材,而此药极其珍贵,全天下唯独魏恭恩才有收藏。前不久重明陪我到霍阳盗药,途中因为救助逃难的百姓,耽搁了许多时间,到达霍阳城才打听到,魏恭恩已派亲信将半龙骨取走。我们连忙追上,终于将他们擒获,又从他们的口中得知,魏恭恩刚刚招揽了一位名叫凌岁寒的江湖高手,那半龙骨便是魏恭恩打算赐给凌岁寒的。” 裴惠容沉吟道:“难道符离是为了那味药,才假意投靠魏恭恩?” 颜如舜道:“如今仅仅是因为这个缘故,那药现在我和阿螣的手里,她得知消息,完全可以立刻离开洛阳。伯母知道苏英此人吗?” 裴惠容道:“苏英……我好像有些印象,是当年凌府的护卫吗?舍迦幼时在她那里听说一些江湖故事,会兴致勃勃告诉给我。” 尹若游点点头,将她所知道的苏英之事的来龙去脉讲出。 裴惠容道:“她是为了救苏英,才留在洛阳?” 颜如舜道:“符离的性子,向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苏女侠于她还有救命之恩。如果苏英确实被关在洛阳,她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的。但另一方面,符离又是嫉恶如仇之人,她不会因为任何私人的原因而放过像魏恭恩那般十恶不赦的恶贼。据说前段日子洛阳城有一位江湖侠客刺杀魏恭恩,几乎就要得手,却被符离阻止,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所以这其中必有更深的缘故。或许,她想要做的是一件更大的事……但无论如何,我们绝对相信她,她不会真正助纣为虐。” 尹若游补上一句:“舍迦也绝对会信她。” “可是圣人不信他。”裴惠容叹息道,“本来圣人与凌将军交好,他登基以后,极有可能为凌将军平反,那么符离自然而然也就能脱罪。偏偏她现在以凌禀忠遗孤的身份投效反贼,听钧儿说,圣人得知此事,龙颜大怒,发了好大一通火。符离今后处境恐怕……她这是何苦……” 裴惠容迟疑了片刻,并未告诉颜如舜与尹若游,其实不止谢慎,连谢钧与谢铭目前也对她没有任何信任,提起她做的事都是愤慨不已。 颜如舜与尹若游都静了下来,又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些事,不消说,符离自己也必定很清楚。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只能支持她。” 与裴惠容谈完,翌日清晨,她们又前往城西绣坊与尹素见面,陪了尹素整整一天,说了无数贴己话,这才离开麒州城。出城以后,本来她们仍是向着鸿洲而行,打算先到长生谷请九如法师为尹若游解毒,从此尹若游的身体再无后顾之忧,她们才好再与凌岁寒、谢缘觉并肩作战。哪知刚赶了一天的路,正在江湖之中流传的凌岁寒“活阎罗”与谢缘觉“琉璃观音”的名号渐渐传到她们的耳里。 舍迦想要扬名天下的愿望终于实现,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她们都为她欢喜。 然而想到符离最近所经历的一切,她们又是止不住的忧虑。 夕阳洒落,即将入夜,颜如舜在郊野河边生了一堆火,洗干净削好的木签,插了条鱼,正坐在火边炙烤。尹若游将包袱行李放在一旁,注视它们良久,忽道:“能拿到半龙骨,符离也出了力,我却还没有谢过她。” 颜如舜了然道:“你想去洛阳?” 尹若游道:“我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儿,但我们总得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确定她有没有危险。” 颜如舜道:“危险是一定有的,只是看着这危险大不大。” 尹若游道:“那你便不担心?” 颜如舜已犹豫思考大半天,听到尹若游此言,终于下定决心:“我担心她,也担心你,可惜我会那么多戏法,却没办法真正把自己分成两半。所以我只能暂时和你分别,你去鸿洲,我去洛阳——你不会怪我抛下你吧?” “会,当然会。”尹若游想也没想道,“你们都去闯龙潭虎穴,让我一个人远离烽烟,难道我可以安心吗?”她挑起眉,神色冷冷淡淡,语气透着几分嗔怪,“你这不是折磨我么?” “虽说舍迦已经给了我们压制七苦散毒性的药方,我们能够随时配药,可是你我都不精通医术,万一又发生什么意外,我和符离还得保护你,岂不是反而增加了我们的危险?你比我聪明得多,我能想明白的道理,你又怎么会不明白呢?”颜如舜展开一个笑容,将烤好的烤鱼递到尹若游手中,同时倾身倏然在她脸颊一吻,“我等你解了毒,然后你便尽快来找我们好不好?” 尹若游脸上佯装的冷淡瞬间消弭于无形,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歪着头:“我怎么好像说不过你了?” 颜如舜笑道:“你口才其实比我好,这次你说不过我,是因为我刚才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尹若游盯着她看了一阵,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抚摸过她脸颊上的刀疤:“我会很快来找你,找你们。别忘了我们说好的,你得等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已经不一样。现如今我的命还属于你,我还敢不顾惜自己吗?”颜如舜笑容不变,语气难得郑重,“为了你,我也会保重。” 歇息一夜,两人依依告别,颜如舜转而踏上前往洛阳的路。她脚程快,没过多少时日遂来到洛阳城外,悄无声息地翻过城墙。 第189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一) 霜月夜,凌岁寒如往常一般回到自己的住处,并未感觉到任何异常,直到绕过影壁,走入院中,忽然一只乌鸦蓦地向她飞来。她定睛一看,惊喜非常,才伸出左手摸了摸乌鸦羽毛,便听见前方树上一个熟悉声音悠悠响起传到她耳内: “可算等到了你,你回来这么晚,看来这段时间在这儿很忙?” 凌岁寒抬眸的同时,唇边笑意也扬起,果不其然看见树上的一个熟悉身影,开口第一句话先问道:“前不久魏恭恩派去霍阳取半龙骨的人听说都出了事,是你们做的吗?” 颜如舜点点头道了一声:“是我和阿螣。” “听描述,我就猜到的是你们,但不能完全确定。既然真的是你和阿螣,我就可以放心了。”凌岁寒目光又往左右望了望,“阿螣呢?” “她去了鸿洲。”颜如舜已跳下大树,落地无声,将自己与尹若游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凌岁寒蹙眉道:“那你和她分开干什么?她毒还没解呢,万一……” 颜如舜道:“那你又为什么一个人来了洛阳,不去找舍迦呢?” 凌岁寒语音一窒,眼眸中蕴着愧疚之色,缓缓低下头,半晌不言。 颜如舜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走的时候,舍迦已快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 凌岁寒颔首道:“我最近有听说她的消息,她现在在赉原为城中的官兵百姓疗伤治病。” “不止她,据说定山派的弟子也都在赉原城帮着李定烽抗敌,她们既待在一起,遇到难事都能互相帮忙,那倒没什么好怕的。阿螣只要顺利到了长生谷,见到九如法师,更不会有危险。唯独你……”颜如舜认真地注视着她,“你知道你如今待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不是洛阳么?” “是洛阳,也是龙潭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你想要的虎子是什么呢?” 凌岁寒想了一想,一边带着颜如舜往自己的房间行去,一边讲述那日自己与梁未絮见面谈话的情况,颜如舜却是越听越疑。 “竟是梁未絮邀你来洛阳的?这倒奇了。” “奇在哪里?”凌岁寒刚刚进了屋,把门窗关上,解释道,“其实我打听过,梁未絮这些年一直都有招揽江湖里的人才替她做事,而那些所谓的人才没有一个武功强过我。她想求一个真正的绝顶高手,这不算奇怪吧?” “要说真正的绝顶高手,晁无冥已经是了。当然,人才嘛,自是多多益善。”颜如舜沉吟道,“可你和别的江湖人士不同,你是召媱的徒弟,晁无冥又与召媱有深仇大恨、梁未絮这般做,就不怕惹她师父生气,让她师父一走了之吗?这岂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这段时间我和晁无冥接触了几次,以他的脾气,真有谁惹他生气,他恐怕不会仅仅一走了之,至少也得狠狠报复对方一通。不过他和我相处之时,看起来倒是平静,并未因为我是师君的徒弟便对我萌生杀心,反而异想天开,居然想让背叛师君。”凌岁寒解释完详情,又道,“我猜,这是梁未絮给他提的主意。” 颜如舜双眸闪过一丝光亮:“照你这么说,他算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凌岁寒道:“他恨我师君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当年败在了我师君的刀下,失去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号,这还不够鼠肚鸡肠吗?” 颜如舜道:“既然如此,我若是晁无冥,得知我追随的主公竟不顾我的仇恨,对我仇家的弟子大加封赏,必定心生不满。梁未絮毕竟是他的爱徒,只要私下里向他解释一番,只道此事与自己无关,他不会责怪梁未絮。但魏恭恩如今帝王之尊,大概是不会向一个臣子解释的。” 凌岁寒闻言一愣,沉思有顷道:“你说得好像有道理。但我听说,魏恭恩对梁未絮这个义女还算不错,给予她不少实权,她为什么要……” 颜如舜道:“前些日子我和阿螣好不容易到了霍阳,虽然半龙骨已被魏恭恩派的人取走,但我们在霍阳顺便打听了一些魏恭恩与梁未絮的事迹,得知从前梁未絮替魏恭恩做了许多事,大都并非魏恭恩委派命令,都是她主动自告奋勇,立下种种功劳,才逐渐换取魏恭恩的信任。阿螣当时说,如果她是梁未絮,她绝不会感激魏恭恩,毕竟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凌岁寒听罢挑了挑眉,反倒兴致盎然:“其实我还蛮想多会会她的,可惜她并不在洛阳。” 颜如舜笑道:“不说她,还是先说说你吧。你到底打算怎么对付魏恭恩?” “老实讲,其实我起初完全没有考虑好。”凌岁寒自从见到颜如舜,她整个人都放松不少,此时已坐到桌边,单手拖着腮,“我就是想来洛阳瞧瞧机会,能否打探到什么情报,想办法将魏恭恩与魏恭恩的大冀朝廷一举扳倒,彻底平息叛乱。” 颜如舜猜到她的目的,却未料到她来洛阳之前居然毫无准备,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凌岁寒道:“你是不是想说我还是太莽撞了?” “是有那么一点。但才是你的性格,如果完全改变,你也就完全不是你了。”颜如舜笑容更轻松,“况且从另一方面说,果决,敢作敢为,这也是你的长处。你刚才说得对,如果不亲自来一趟,怎么找机会呢?” “我也这般觉得。”得到好友的赞同,凌岁寒欣然道,“所以我在洛阳待了这么久,还真发现一些情况。魏恭恩脾气暴躁,平日里对他的随从们非打即骂,莫说那些内侍宫女,甚至就连他的心腹大臣都受过他的鞭挞。好几次我看见他的手下们,额头鼓着大包,从他的殿中离开。” 颜如舜道:“那你呢?” 凌岁寒奇道:“我?我什么?” 颜如舜道:“你没受过他责打?” 凌岁寒一下子笑了:“责骂是有的。责打嘛,我也好,晁无冥也罢,那倒都没有。如今想杀他的刺客太多了,唯有我与晁无冥能够保护得了他,如果我与晁无冥受伤,真正危险的是他。” 颜如舜这才放下心来,又疑惑道:“看来他倒是不笨,那他对待别的大臣却为何不懂忍耐?倘若他始终都是如此暴虐之人,怎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辅佐他起兵造反,他又怎会这般轻易地攻下大崇半壁江山?” 这件事不合常理。 “据闻他从前也并非温和之人,然而对待心腹亲信,确实还懂得恩威并施的道理。岂料自他起兵以来,他身体不知患了什么病,每日里疼痛难忍,性情便愈发暴戾,喜怒无常。”说到此处,凌岁寒顿了顿,自然而然地她的脑海之中又浮现起谢缘觉的身影,同样是身患重疾,舍迦却会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不忍看到他人的痛苦;也会因为自己生命的短暂,而更加珍惜尊重这世上所有的生命。 明明同样是人,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她摇摇头,心忖自己实在是不该拿舍迦与魏恭恩相比,这对舍迦简直是一种侮辱,遂接着刚才的话道:“直到梁未絮给魏恭恩引荐了秦艽,在秦艽为他把脉诊治之后,他的身体才渐渐好转。偏偏前段时间朱砂死在长安,秦艽得知消息,便也立即赶往了长安。” 颜如舜大惊道:“你说谁死了?” “朱砂,也是诸天教圣女珂吉丹。”凌岁寒道,“你很惊讶?那看来她不是你杀的。也绝对不会是舍迦杀的,难道真是定山派的人么?” 颜如舜道:“秦艽离开洛阳有多久?你在洛阳见过她吗?” 凌岁寒摇摇头道:“我来洛阳那天,她已经出城,她的事都是我在别人口中打听到的。她走的时间越来越长,魏恭恩许久得不到她的医治,病情一日日加重,自然变得更加残暴。近来我趁着在宫中巡逻的机会,和不少内侍宫女谈话接触,和他们关系还算不错,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机密情报。” 颜如舜眉梢一挑,蕴着明朗笑意的目光上下打量起自己的好友:“看来我刚才说错了,你还是有改变许多,而并非丝毫不变。” “说到底,这群人不是什么达官显要,出身都是差不多的卑微。”凌岁寒也扬起唇笑一笑,笑容里却有几分明显的感慨,“但如果我没有在长安那几个月的经历,我绝对想不到从他们那里入手。” 一说起长安,凌岁寒不由自主便想到无日坊。 想到无日坊的百姓们。 常萍,满娘,小翠,小彩灯,元老丈……他们现如今各自身在何方,境遇如何,还平安地活在这个世上吗?凌岁寒叹一口气道:“明儿天亮,我带你去看看洛阳城的百姓人家。” 颜如舜道:“他们怎么了?” 凌岁寒道:“现在洛阳城里大多数百姓都在信奉诸天教,但具体的情况我几句话说不清楚,正巧你已到洛阳,不如明天亲眼瞧瞧。然后,要么你到鸿洲找阿螣,顺便把这事告诉给九如法师;要么你到赉原找舍迦,把这里的情况告诉给她和定山派的朋友。” 颜如舜笑道:“赉原的人已经够多了。” 凌岁寒道:“一万多官兵对十万叛军,这哪里算得上多?” “比你一个人多。”颜如舜抢在她反驳之前再次开口,“况且,你真的完全不需要我帮忙吗?如果苏英女侠确实关在洛阳城中,我的轻功或许能到起到一些作用。” 凌岁寒脸色顿变,忧愁上了眉头:“我私下里调查那么久,仍是没能查到苏姨被关押的地点。” 颜如舜道:“晁无冥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把召女侠的武功一一讲给他听,他就带你与苏女侠见面吗?” 凌岁寒道:“我若是毫不犹豫答应背叛师君,我只怕他不会相信。” 颜如舜沉吟道:“让我想一想……” 凌岁寒道:“那好,你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吧。” 颜如舜道:“这话应该我对你说。” 凌岁寒微愕,没太听懂她此言之意。 “我虽不是舍迦,对医术懂得不多,可你的眼圈黑得这般明显,哪怕不是大夫也能够看得出,你这段时间没睡过一个好觉吧?”颜如舜语气里的关切十分明显,“你还在做那个噩梦吗?” “那倒没有。”这话不假,这段时间凌岁寒并未过多考虑自己的私仇,整日里想的都是如何营救苏姨与如何对付魏恭恩这群恶贼,她反而很久没在陷入那个噩梦里,“只是……这里不是一个能令人安心的地方。” 她近来格外思念昙华馆。 “那好,我暂时在屋顶歇息,你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吧。” 第190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二) 洛阳失陷以后,魏恭恩虽不曾下令屠城,却也放任兵卒烧杀抢掠,令繁华东都成为人间地狱。直到诸天教教主秦艽劝谏魏恭恩,约束将士行为,保护百姓生活安宁。 是以洛阳城中百姓,大都是感激秦艽的。 此后在大冀朝廷的允许甚至支持之下,秦艽命教中弟子在城中宣扬诸天教教义,进展十分顺利,大多数百姓都有了新的信仰。每日清晨与夜晚,他们都要向画像里的圣女磕头跪拜,祈求圣女赐予他们平安。 黎明的洛阳大街,寒烟缭绕,寂静非常,几乎不见行人。凌岁寒带着颜如舜潜入一户百姓人家的院子,途中愤然道:“他们都在洛阳杀了那么多天,抢劫的财物也够多了。魏恭恩既然决定定都洛阳,本来也不能真的把洛阳变成一座没人的死城,秦艽在那时候劝谏魏恭恩约束兵卒,不过是顺势而为。谁料洛阳的百姓都如此单纯,竟然因此而对她感恩戴德,还真的相信这个什么鬼教。” 此时,颜如舜已飞身跃上一间屋子的屋顶,目光望向对面房间里正向圣女画像磕头的人影,沉吟道:“我见过很多老百姓,越是穷困的,越是挣脱不了苦难的,反而越容易相信鬼神那套说法。何况如今乱世……他们即使不信诸天教,不信这画里的圣女,也会相信别的神佛。” 凌岁寒闻言一愣,她便是从来不相信鬼神的那类人,然而当年她自断一臂落下大临山悬崖,为召媱所救,从昏睡之中醒来的刹那儿,看见山谷里的美景,也曾有那么一瞬间的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去到了仙界,又能否在仙界里看到父母。 颜如舜继续道:“其实能让人心里有个寄托,哪怕是幻想,也不算什么坏事。关键在于,秦艽骗他们信教之后的最终目的。古往今来,无论盛世乱世,都有不少邪僧妖道借着佛道的名义大肆敛财,但秦艽嘛……她应该不会是为了谋财?” 凌岁寒道:“你猜猜这画像里的圣女是谁?” 颜如舜道:“不是朱砂吗?” 凌岁寒道:“你再仔细瞧瞧。” 颜如舜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足尖一点,纵身一掠,又跃到对面房间的屋顶,身形一个倒转,倒挂于屋檐边,透过窗户,更近距离地观察起屋中的画像,仔仔细细瞧了半晌,这才回到凌岁寒身旁,思索道:“与朱砂是像也不像。朱砂的五官更精致,且她的神态表情永远不会像画中女子那般柔和。” 凌岁寒道:“你还记不记得舍迦曾与我们说过,朱砂与曲莲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颜如舜点点头:“所以,秦艽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把曲莲当做圣女顶礼膜拜?” “若仅仅是如此,那倒罢了,但我担心……”凌岁寒低声道,“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如今诸天教能在洛阳城如此风靡盛行,除了大冀朝廷的扶持,还有极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因为诸天教弟子大多精通医术。他们近来居住在城中几家有名的寺庙里,不少百姓来向他们求医,他们会先让对方在家中供奉一幅圣女画像,诚心叩拜七日以后,他们才会给对方一碗圣女赐下的圣水,喝下圣水,不一会儿对方晕晕乎乎倒下,便会有一名诸天教弟子伸出三根手指为对方把脉。 颜如舜在窗外悄悄看到此处忍不住笑了起来,搞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还不是要诊脉才能为人治病。 可是下一瞬,躺在床上的男子也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明明紧闭着双眼,还在昏睡之中,却手舞足蹈,脸上表情透着一种兴奋,笑声到最后甚至有些癫狂。 颜如舜的神色渐渐变得沉重:“那圣水到底是什么水?” “我曾私下里与那些百姓接触询问,他们都说自己服下圣水后,被圣女带到了仙境,还在仙境里与自己最想见到的人重逢。我说这不就是做了一场梦而已?他们却说若只是做梦绝不会如此真实,绝不会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所以近来许多根本没得病的百姓也纷纷前来寺中,向诸天教求取圣水。我几次想要拿一点那所谓的圣水,可惜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凌岁寒说着将自己出门时带上的一个小葫芦递到了颜如舜的手中,扬眉道,“你来得正好,这事只能交给你来办。等拿到‘圣水’,你再去赉原或者鸿洲,把它交给舍迦或者九如法师。我总觉得这水肯定藏着古怪,说不定是什么毒药,会对人身体有害。” 颜如舜拿着葫芦在手中转了个圈,想了一会儿,悠悠道:“你今儿带我在城里四处看了这么久,你消失不见的这段时间,晁无冥他们不会奇怪你的去向吗?” 凌岁寒道:“近些日子晁无冥时不时问我,我投靠魏恭恩的事儿如果被我师君得知,我师君会如何对待于我,会不会派人与我联络。我已经想过,大不了我就和他说,今儿我师君派了人来找我,我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件事。” 颜如舜若有所思:“你觉得,他希望你师君如何对待于你?” 这话让凌岁寒微微一怔,然而旋即灵光在她脑海中一闪,她仿佛在刹那间领悟了什么,沉吟道:“他是在等我众叛亲离……” 颜如舜道:“如果你真的众叛亲离,就连召女侠也不忿你投效反贼的行为,欲要清理门户,你会心生恨意吗?” “不会。”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我若真做错了事,师君要教训我,也是理所应当。” “你当然不会。”颜如舜笑道,“偏偏这世上总是免不了有人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不算君子,但你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凌岁寒左手摩挲着腰间刀柄,眼神蓦然亮起来,“那我们待会儿找个僻静地方打一场吧,你砍我一刀吧。” 颜如舜闻言愕然:“这便没必要了吧?” 凌岁寒道:“这叫苦肉计,我不受点伤,晁无冥不会完全相信的。” 颜如舜道:“若是舍迦知道了……” 凌岁寒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为什么突然提她?这事与她无关。” 颜如舜淡淡笑了笑道:“你知道的,无论为的是什么事,舍迦一向都不赞同我们伤害自己的身体。” “可在非常之时,必有非常手段。”凌岁寒摇摇头,语气异常坚决,“如果不能让晁无冥完全相信我,我今后的处境或许更加危险,我想舍迦是能理解的……你也不需要有什么负担,从我决定来洛阳的这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必不可能在刀山火海滚一遭还妄想毫发无伤。” 颜如舜罕见地皱起眉头,陷入沉默。 凌岁寒继续道:“你不动手,那我只能自己动手。但以晁无冥的眼力,他十有八九是会瞧出来的。” 颜如舜依然不作声,只轻叹出一口长气。 又过半天时间,酉牌时分,晁无冥得到手下禀报的消息,在落日夕照里前往太医署,才迈步进门,一眼看到凌岁寒左臂上血糊糊的伤口。 太医刚刚给那道伤口上完药,正要拿绷带给她包扎,晁无冥登时按住那太医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伤口,半晌才道:“你这是……” 凌岁寒没好气地道:“这都看不出来吗?我受了伤。” 晁无冥一笑道:“圣人早就说要给你派些护卫仆役,你说你在江湖里独来独往惯了,不想有人伺候。如果有护卫跟着你,或许你也不至于……” 凌岁寒冷冷道:“在洛阳城,除了你,还有谁的武功比我高?我还需要谁的保护?” 晁无冥瞬间收紧瞳孔:“不仅是在洛阳城,当今武林,武功能强过你的,也屈指可数,那么到底是谁有本事伤了你?” 凌岁寒低下头,晁无冥便再难以看清她的脸色表情,不知安静多久,那太医将她的伤口包扎完毕,她稍稍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臂,这才长叹道:“她是我师君的朋友……本来我看在师君的面子上放过了她,哪里想到她反而趁我收刀的时候……”声音逐渐变低,似是喃喃自语:“她们明明知道我心中的仇恨,为什么……为什么却丝毫不肯理解我……” 晁无冥道:“这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凌岁寒道:“她现在大概已经离开洛阳,你恐怕很难找到她。” 晁无冥道:“她伤你伤得这般重,你还是愿意放过她?你倒真是大度。” “你不用拿话来激我。她此番前来洛阳找我,是受我师君的委托,她说的所有话也都代表我师君的意思。我做事向来恩怨分明,今日受她一刀,也算是受我师君一刀,以后……”凌岁寒咬了咬下唇,又沉默良久,似是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你想了解我师君的武功?” 晁无冥欣喜若狂,但面上保持冷静:“好!好个恩怨分明!你这话说得不错,恩报了,也是该报仇了。” 凌岁寒面无表情,继续道:“但我还有许多疑惑搞不明白,我至少要先见苏姨一面,问清楚她过去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晁无冥道:“你何时拿出诚意来,我立刻带你去见苏英。” 凌岁寒道:“如果我想先见她一面,是不可能的?” 晁无冥道:“你说呢?” 凌岁寒伸出自己的左臂:“我这会儿伤还没好呢。等明日我伤口不痛了,我会把四照刀法给你演示一半,只要你说话算话,我再给你演示另一半。希望你最好不要骗我。” 晁无冥道:“最后一句话,也是我要告诉你的。” 离开太医署以后,晁无冥思索有顷,前往坐落于城南郊野的青羽门。 青羽门立派百余年,最初也算得上兴旺,但自古及今,盛衰兴废是自然之理,近些年来青羽门渐渐衰落,门中子弟*加起来总共不过十来人,武功也都说不上顶尖。然而在洛阳之战里,正是这十来人死战不退,全都死在了晁无冥的刀下,这青羽门也就变成了晁无冥的所有物。 他将苏英关在了门中的一处地牢,派人日夜看守。 如果真要让苏英与凌岁寒见面,那么有些话他必须提前与苏英说明白,因此不顾天色已晚,他在今夜踏着残霜步入地牢深处。 论武功,天下间除了召媱,没有任何人是晁无冥的对手,他自然不怕有谁跟踪自己。显然他万万未料到,若论轻功,这天下间还有一人能胜过他数倍。【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0-200 第191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三) 颜如舜并未跟着进入地牢,而是在地牢入口附近等了大半个时辰,等到晁无冥走出离开,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她这才悄悄潜入地牢之中。 走过狭长的黑暗甬道,前方逐渐出现一点光亮。生锈的铁牢之中关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闭目坐于地面,脸上的血污让人难以辨别她的真实面貌,唯有眉目间的风霜之色昭示她已经不轻的年纪。 而铁牢外两个黑衣汉子,正坐在木桌旁吹牛侃大山,看起来百无聊赖的模样。 颜如舜犹豫片刻,要对付这两人应该不难,然而无论是杀了他们,还是打晕他们,这之后被晁无冥知晓,他必定第一个怀疑符离。可惜舍迦不在,不然若是能有什么迷药能令他们自然而然陷入昏睡,使他们醒来也不会怀疑那便好了。 正思量间,颜如舜忽听他们的闲聊的话题渐渐改变,不知从何时起聊到了诸天教,也在讨论诸天教那套把戏的真假。她灵机一动,伸手摸了摸悬挂在自己腰间的葫芦,旋即掠到地牢顶部,趁他们聊得正起劲,打开葫芦塞子,又倏地将那葫芦一拍,以内力激出其中的“圣水”,落入桌上的水碗里。 “水”透明无色,本就是无形之物,何况地牢昏暗,连灯火也十分微弱,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察觉,待聊到口渴,便直接拿起水碗猛喝了一大口,没过多久,脑子忽然变得晕晕乎乎,头一歪,倒了下去。两颗脑袋撞击木桌发出“咚”的一声,令正在铁牢里合目休息的女人都为之一惊,不由睁开眼,颜如舜也在这时落下地面,双指如风,拂过那两人身体的昏睡穴。 牢里的女人沉默不语,充满怀疑目光盯着她。 颜如舜转过头,也观察了对方一会儿,并未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先道了一句:“阁下还记得长安双奇?” 女人的双眸终于微微亮了亮。 十余年前苏英初到凌府做护卫时,曾给凌澄讲述过许多江湖故事,那些故事里无论侠客还是魔头,大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外号绰号,而同一个门派的杰出弟子又或者是关系亲近的结义金兰,也会有“三英”“七杰”“九侠”之类的并称。是以某天凌澄突发奇想,便给自己与谢妙取了一个“长安双奇”的外号——这“奇”之一字,盖因凌澄自幼特立独行,认识她的长辈都常说她秉性古怪,为人处事与长安城中别的贵女迥然不同,她对这样的评价反而骄傲,道自己与舍迦本来就要当这天下一等一的奇女子。 可惜彼时还年幼的她们,所谓的外号不过是自娱自乐,真正清楚当年往事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你认识符离还是舍迦?” 颜如舜之所以首先提起“长安双奇”,也是为了试探女人的真实身份,听她如此说,遂放下心来,立刻点点头道:“她们都是我的朋友。”随即从发间取下一根簪子,打开铁牢门锁,快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满身的伤痕,当即从自己的衣囊里拿出一瓶伤药。 这是她与谢缘觉分别之前,谢缘觉特意送给她的金疮良药“紫玉膏”。 苏英身上伤势显然不轻,似已不能走动,背靠着墙壁,听对方介绍起紫玉膏的神奇疗效,摇摇头道:“那我更不能用它。我还得继续留在这儿,如果被晁无冥发现我的伤势好转,它会有所怀疑的。” 颜如舜闻言越发纳闷,沉吟道:“据晁无冥说,前不久召媱召女侠曾来过洛阳一趟,但是……” 苏英淡淡一笑道:“前不久召媱才和我说过一些关于符离的情况。所以刚刚晁无冥告诉我,符离为了报仇而投靠了魏恭恩,我是不愿意相信的。” “那召女侠为什么……”颜如舜大感疑惑,才问半句,语音顿住,略一思索,先将凌岁寒的事向她解释清楚。 苏英这才蹙了蹙眉,半晌长叹一口气,可惜因为身体的虚弱,她连叹息声也是有气无力的,继而转过看向铁牢外的那两个已陷入昏迷的黑衣汉子:“那你今天不该来……他们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打晕,必会将此事向晁无冥禀明,晁无冥岂有不怀疑符离之理?” 颜如舜笑道:“但他们不是被人打晕。” 那两人这时也已手舞足蹈起来,且发出怪异的笑声。 苏英狐疑道:“你给他们下了毒?” “究竟是毒是药,只有诸天教的人才明白。”颜如舜简单说明这“圣水”的来历,旋即道,“我刚才听他们谈话内容,显然他们也知道最近诸天教弟子的举动,如果他们相信自己是得到圣女指引,前往了仙境,那么这种好事他们不会轻易告诉给晁无冥;如果他们认为自己是中了毒,将此事向晁无冥禀明,那么晁无冥第一个怀疑也会是诸天教的弟子,而非是符离。” 苏英仿佛愣了会儿,眉头逐渐舒展,神色也逐渐放松,倏然一笑道:“你方才说,符离和舍迦都是你的朋友?她们有你这样的朋友,倒是一件幸事……可她们是怎么会和你认识的?” “幸运的是我才对。不过,这事可说来话长。”颜如舜道,“符离这会儿还在等前辈的消息,一定等到焦急,我能先问问前辈这些年的经历吗?” 苏英与召媱的好友关系,江湖之中知道的人不多,然而晁无冥早有调查过关于召媱的一切情况,便也知晓了苏英和召媱之间的交情。是以当年梁守义趁着苏英和左盼山两败俱伤,将二人带回霍阳,对于晁无冥而言实乃一桩意外之喜。他最初的打算是利用苏英做人质,设下陷阱,将召媱引入陷阱之中。 原本苏英落入敌手,本已做了坦然赴死的准备,直到她察觉晁无冥的阴谋,却担心好友因为自己而真的牺牲了性命,思来想去,假装怕死的模样,向晁无冥求饶。 晁无冥沉着脸色道:“你既是她的朋友,那应该很了解她的武功吧?想要活命,那就拿出你的诚意,把她的刀法给我仔细演示一遍。” 苏英道:“我是她的朋友,不是她的同门。” 晁无冥道:“所以,我并没有让你说出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但四照刀法的招式你应该已不止一次看过?难道完全没有印象?” 苏英犹豫如何回答。 晁无冥冷笑道:“既然不愿意,那你对我还有什么价值?凭什么你向我求饶,我便答应?” 苏英突然道:“这世上有一种武功,比召媱的四照刀法更强十倍百倍。” “十倍百倍?”晁无冥持怀疑态度。 “你听说过阿鼻刀法吗?”苏英紧接着道。 晁无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依然将信将疑:“你难道有阿鼻刀法的刀谱?” “不是我有,是召媱有。只不过关于阿鼻刀的传言,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古往今来无论是谁修炼了阿鼻刀法,都会丧失理智,变成嗜血的魔头。召媱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又何必冒这个风险?”苏英解释道,“她只是和我聊过一次得到阿鼻刀谱的经过,我当时好奇心起,看了一遍刀谱的内容,如今都还差不多记得。” 晁无冥听得心动,但始终怀有戒备:“哦?你的记忆力竟有这般好吗?” “我也有私心,那本刀谱我虽然只看了一遍,但看的时间极长,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了我心里。” “那你为何不练?” “我方才已经说过,古往今来无论是谁修炼了阿鼻刀法,都会丧失理智,变成嗜血的魔头。这种传闻,我又怎么可能毫不害怕?这几年我一直都在犹豫,所以……其实究竟是不是阿鼻刀法,只要我写下来,你一看便知。像你这样的武学大宗师,我若是胡编乱造一套不入流的武功,能骗得过你吗?” 最后一句话,在晁无冥看来十分有道理。 殊不知苏英之言,八分是真,偏偏还有两分模糊了真相。当初召媱与她说起阿鼻刀法的奇特之处,她确实因为好奇,更因为想要与召媱共同研究出它的秘密,这才将它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但饶是如此,到现在她也记不起阿鼻刀法的全部内容。 因此苏英只将自己记得的那一部分内容如实写在了纸上。而如苏英所言,晁无冥一代武学宗师,只须看一眼,便能明白这部分文字蕴含了多么神奇的武学道理。 当今江湖流传的一切武功秘籍都不能与它相提并论。 巨大的惊喜将他淹没,对于苏英精心编造的另一部分内容,他也不再有太多怀疑。若有哪里不懂不理解,他只当是自己武学修为不够,反而愈发苦练,就这么练了几年,突然某一日他练到走火入魔,这才终于意识到是苏英欺骗了自己。 晁无冥怒不可遏,却并未立即杀她,命人将她关在牢中,日夜以酷刑折磨。 至于自己走火入魔之事,晁无冥自然不敢告诉给魏恭恩,不敢告诉给世上任何人。直到数月前,秦艽与梁未絮结盟,前来洛阳为魏恭恩效力,他当即约了秦艽见面,答应对方会劝圣人将诸天教立为大冀国教,秦艽便治好了他入魔之症。 病症虽然痊愈,可一旦想起苏英害得自己这般狼狈,他满腔怒火,遂又请秦艽给苏英下了一种名为“落红莲”的剧毒。 当召媱潜入洛阳城,好不容易查到苏英被关押的地方,欲要救她离开,她却中毒已深。 本来,召媱的打算是直接擒了秦艽,逼迫秦艽为苏英解毒,然而此举风险极大。要知秦艽在江湖之中被称为“毒王”,不仅仅指的是她施毒的手段,也指她如蛇蝎一般的毒辣心肠,召媱对医毒的了解都不多,不能够保证她是否会在解毒过程中耍什么心眼,给苏英造成更严重的后遗症。 而这个世上能有本事解秦艽之毒的神医,召媱思来想去,大概唯有鸿洲长生谷的九如法师。 尽管江湖传言九如性情古怪孤僻,但至少她绝不是一个恶人。 可是洛阳与鸿洲之间路途遥遥,现如今又是兵荒马乱的非常时候,召媱带着身中剧毒的苏英上路,难保途中不会遇上什么意外。最终她与苏英定下计策,假装听信晁无冥散播的谣言,认为苏英背叛自己,大怒之下离开洛阳城。 出城之后,她当然是径直往鸿洲而去。 听苏英说到此处,颜如舜脸色一变,实在忍不住插话:“所以召女侠现在在长生谷?” “我不知道她现在究竟走到了哪里……我虽待在地牢,也明白自从魏恭恩起兵造反,天下必然不太平,她路上不一定顺利。”苏英咳嗽了两声,疑惑道,“长生谷有何不妥?你怎会如此惊讶?” 颜如舜沉思道:“据我所知,九如法师曾经立下过誓言,要一生在长生谷赎罪,绝不会轻易出谷。” “赎罪?” “这事说来也复杂。总之,就算是召女侠恐怕也难以劝动她出谷。” “那也无妨……”苏英仰头看向坚硬的岩壁,“或许真的是我死期到了……” 这十年,她过得生不如死,早就想过倒不如死了轻松。 哪知颜如舜倏然展开一个笑容,似给逼仄的地牢送来一缕清风:“那倒绝对不会,我有一个朋友最近也去了长生谷求医,倘若她恰巧与召女侠碰上,得知此事,必会设法让九如法师出谷,她也一定能够做到。” “你的朋友?” “也是符离和舍迦的朋友。” 第192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四) 当天深夜,颜如舜回到凌岁寒的住处,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给了凌岁寒,本是希望让她放下心,她却更加忧虑:“万一在我们还没救出苏姨之前,晁无冥便对苏姨下杀手……” “这事我也问过苏前辈。”颜如舜道,“以她对晁无冥的了解,此人一向心胸狭隘,锱铢必较,既然吃了这么大的一次亏,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头,仅仅是杀了苏前辈,他并不甘心。所以他才会散播谣言,离间令师与苏前辈的关系。令师离开洛阳以后,他自以为奸计得逞,又对苏前辈说了许多挑拨的话,诸如‘召媱如此轻易听信谣言,不配你对她的付出’之类,为的就是要让苏前辈真正背叛令师。而为了稳住晁无冥,苏前辈确实将四照刀法的招式向他演示了一遍。” 凌岁寒沉吟道:“是假的四照刀法?” “再拿假的来骗他,已经行不通了。阿鼻刀法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世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四照刀法不同,令师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她刀法的人可一点不少,据说这些年晁无冥一直通过各种关系各种方法,从不同人的口中打听四照刀法的招式,更别说他自己也和令师打过一架,见识过令师的武功。”颜如舜说到这儿一顿,随即轻声叹了一口气,“所以令师离开之前,特意嘱咐苏前辈,让她不必有所顾虑,只要是晁无冥想知道的,都可以与他说实话,绝对不能再惹怒他。” 可是如此一来,危险的不就是师君了么?凌岁寒顿时皱起眉头,心中百般纠结。 颜如舜则继续道:“但苏前辈只是令师的朋友,包括晁无冥从前找过的其他人,他们都并非令师的同门或传人,只不过曾见过四照刀法,对它的部分招式还有些印象而已。唯有你,才真正了解四照刀法的全部招式与心法口诀。这也是晁无冥一定要询问你的原因。” 压抑不住的怒气化为杀意在凌岁寒眼眸中浮动,她声色俱厉,没好气地道:“你的意思是,明日我必须给他演示真正的四照刀法?” “我只是转告苏前辈的话,而她也只是转告令师的话。”颜如舜看着凌岁寒那张毫不掩饰愠色的面孔,又稍稍一顿,语气里不免带了点担忧,“总之,你明日与晁无冥见面,必须得演好这一场戏,才能既保护你自己,也保护苏前辈。” 凌岁寒沉默半晌,才深呼吸一口气,将燃烧的火气都聚到了心口:“我明白,潜伏到他们身边,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这一晚,凌岁寒几乎未眠,只在临近黎明的时候,勉强睡了小半个时辰,又久违地做起了那个熟悉的噩梦。 翌日,晁无冥向魏恭恩告了一天假,亲自来到她的住处。这时凌岁寒脸上已不见半分怒色,整张面孔却似覆了一层冰霜——但这倒不会让晁无冥怀疑,从他第一次见到凌岁寒起,对方始终都摆着一张冷脸,正如她的名字那般,寒气迫人。 倘若哪天她的神情变得柔和,甚至笑了起来,才反而会令晁无冥心中打鼓。 他更在意的还是凌岁寒的行为。 而凌岁寒果然没有弄虚作假,放缓动作,如实将四照刀法的招式演示了一半。晁无冥越看越惊喜,确定她没有欺骗自己,旋即低声吩咐身边亲信两句。又过两个时辰,就在凌岁寒等得不耐烦之际,四个壮汉抬着一顶软轿也来到此处,轿帘掀开,已换过一身干净衣裳的苏英就这样出现在了凌岁寒的面前。 哪怕十年的风霜让她的容颜沧桑了许多,凌岁寒仍然在刹那间认出那熟悉的眉目,刷地一下站起,目光投在她的身上,久久无言,直到一阵秋风拂过,带着几片枯黄的落叶,飘落在她们两人之间。 凌岁寒意识到苏英的面容就像那落叶一般憔悴无颜色,张了张口,终于说出第一句话:“你的伤势很重?” 苏英颔首道:“外伤倒没什么,只是内伤……听说召媱收了你为徒,那你应该清楚召媱的功力,所以我暂时没法起身走动……” 这番话,乃是昨日晁无冥与苏英见了面之后,强迫威胁她必须一字不改地告诉给凌岁寒。 凌岁寒自然已经知晓,却佯装惊讶地询问:“你是说你的伤是我师君……?” 苏英的声音听来十分微弱:“是……当年我落到晁无冥手里,为了活命,只好委曲求全,虚与委蛇和他周旋,只是不希望我毫无价值地死去而已,这世上有谁是完全不怕死的呢……我以为她能够理解,哪晓得她知道我留在晁无冥身边十年,并未被晁无冥杀死,就笃定我背叛了她,丝毫不体谅我的苦衷,不仅与我割袍断义,反而……” 凌岁寒咬着下唇,也低声道:“师君的性子确实……” 究竟确实什么,她没有说下去。哪怕是在配合演戏,她也想不出召媱的缺点,说不出召媱的坏话。 苏英长叹一口气,忽然转移了话题:“我听说,你来洛阳是在为魏恭恩效力?” “我要报仇。”这是一句实话,因此凌岁寒说得爽快又斩钉截铁。 苏英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果然是如此……既然你已决定,那就不要后悔吧。” 凌岁寒道:“你不觉得我做错了吗?” “是谢泰先对不起你们凌家,是大崇朝廷先对不起你们凌家,你本来就没必要愚忠,何错之有呢?” 这话当然是苏英故意说给一旁晁无冥听的。但她说到此处,心中也有疑惑,以符离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愿意暂时放弃自己的私仇,帮助大崇朝廷对付魏恭恩,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这个孩子这些年来也不知都经历了什么……她想着想着,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几乎似要把自己的心肺咳出,纵使是完全不通医术如凌岁寒者,也能听出她的内伤到了多么严重的程度。 凌岁寒登时明白,为何师君没有直接带苏姨前往长生谷。 她的身体显然已受不得颠簸。 然而最令凌岁寒难过的,不仅仅是苏英虚弱的身体,还有她神色的枯槁,眉目完全不见十年前的光彩,仿佛一株快要枯萎的老树。 与凌岁寒记忆里的那个英姿飒爽的苏英截然相反。 ——这都是自己害得苏姨如此。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苏姨又何至于遭到这样的无妄之祸。 可笑自己虽把恩仇记得清楚,如今悠悠十载岁月如流水而逝,却仍是仇未能复,恩更未能报,可谓一事无成,负尽师友。 汹涌的恨意与愧疚同时淹没了她,她连忙低下头,强迫自己收回眼眶中即将蕴起的泪水。 然而晁无冥已看出她神情里的悲伤难过,想了一想,只当是她听苏英之言,想起惨死的父母,才会这般神伤,倒没有太过奇怪,甚至还有意给了她收拾情绪的时间,又过片刻,方突然开口道:“既然你们已见过面了,该说的话也已说了,我便先让人带苏英回去了。她的伤有多重,你都看在眼里,她现在需要休息静养。” 凌岁寒再次恢复她的冷漠:“你要把她带去哪儿休养?” 晁无冥沉声道:“我与你还不是知无不言的关系。” 凌岁寒道:“你这样不信任我,还想让我把四照刀法全部教给你?” 晁无冥道:“好,那就等你把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全部说出来的时候,我再告诉给你更多你想知道的。” 凌岁寒抬起自己的左臂,冷冷道:“刚才给你演示刀法,我伤口又有些疼了。我得先去换药,等我伤势好转了再说吧,你应该也不急于一时。” 十几年时间都已等了,晁无冥自然不会在乎再多等几天。他的声音低沉得犹如云层里的闷雷:“希望你之后也像今天这般听话,莫要给我耍心眼。”说完,他吩咐手下抬起苏英坐着的那顶轿子,随后转身离开。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颜如舜才从附近一间屋子里走出,目光望向她的左臂。 “别的话待会儿再谈,你的伤是该先换药了。” 颜如舜说这句话的神态语气都很认真。 凌岁寒犹豫了一下,只好同意她的建议:“那麻烦你了。” “你左臂上的伤口,是我造成的,我给你换药本是应该,没什么麻烦不麻烦。”颜如舜又笑了起来,“但这一次我绝不能给你换药。” “为什么?” “你只有一条手臂,那道伤就在你的这条手臂上,你怎么可能自己给自己换药呢?如果你不去一趟太医署,岂不是说明你这里还藏了别人?” “这话有理,是我疏忽了。那你稍等,我一会儿回来。” 告辞以后,凌岁寒径直前往太医署,请太医为自己换了药。此时已是暮色茫茫,她刚起身欲走,忽见门口一抹紫色身影在自己眼前闪过,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秦艽!你什么时候回洛阳的?” 秦艽年纪本是四十岁左右,但她精通医术,自然保养得极好,妍丽的脸庞看起来颇为年轻。偏偏今日凌岁寒再次见到她,却觉得她仿佛苍老了许多,连神色也显得十分落寞,缓步走到屋中坐下道:“今儿一早,我已见过圣人,也打听了一些关于你的事儿,原来你是凌禀忠的女儿……你真心投效圣人么?” 凌岁寒冷声道:“怎么,你是对我有怀疑,打算来除掉我?” 秦艽摇头道:“你既是凌禀忠的女儿,那我对你的目的便没什么怀疑。而我们现在属于同一个阵营,并没有必要起内讧,只要你不向我动手,我也不会对付你。” 凌岁寒道:“我现在只想报仇这一件事。至于你嘛……反正定山派是不会放过你的,我何必插手呢?” 秦艽道:“好,你不插手,那便好说。我只再问你一件事,我就不会再找你麻烦。” 凌岁寒道:“什么事?” 秦艽道:“这段时间,你与谢缘觉、颜如舜有过联系吗?” 凌岁寒道:“没有。你打听她们两个干什么?” 秦艽轻描淡写一句话,顿时令凌岁寒大惊失色:“她们害死我的徒弟,我能不找她们报仇吗?” “你的徒弟?!你说朱砂?” “我这一辈子,也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不可能!朱砂不会是她们杀的。” “你不是说,你这段时间没有和她们联系过么,凭什么如此肯定?” 凌岁寒不能说自己已与颜如舜见过面,稍一迟疑,坚决道:“舍迦从不杀人。” 秦艽一声冷笑:“人是会变的。” 第193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五) “在你眼中,我究竟算是什么?” 那日朱砂的问话,近来时不时回响于秦艽的脑海之中,她却永远不可能再回答她。 其实直到现在,关于这个问题,秦艽也还是给不出确切答案。 不可否认,最初认识珂吉丹,秦艽是透过了她的面容思念怀念曲莲。这个南逻异族的孩子,不仅仅是相貌与曲莲有几分相似,眉心天生一颗红痣也与曲莲相同,连性格都是温柔乖巧的类型。且更为难得的,是她眼里心里,装着的只有秦艽一人,万事都以秦艽为重。 而小师妹什么都好,只可惜天下苍生在她心中的分量太重。秦艽不懂,自己和她自幼相伴长大的多年感情,难道还比不过那些陌生人对她的重要么? 发现珂吉丹真面目的那一刹那儿,秦艽的确相当生气。依照她的个性,敢骗她的人是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可是同样是在那一刹那儿,她也瞧见了珂吉丹目光里的恐惧与害怕。 秦艽突然心软。 “这样也好。”她微笑着说,“你能自己保护自己……” 不会像小师妹那般轻易被他人伤害。 从此以后,珂吉丹在秦艽面前毫无顾忌地展露本性,渐渐地,即使目不转睛注视着她那张脸,秦艽也再无法将她和曲莲联系起来——她们性格的差别不啻天渊,让原本相似的相貌竟也变得越来越不像,然而很神奇的,秦艽却并不讨厌这样的珂吉丹。相反,身处在异国他乡,时时刻刻充满警惕戒备的秦艽,唯有在与这个孩子相处之时,才会真正感觉到安心。 在决定带领诸天教众弟子前往中原的前夕,珂吉丹求秦艽给自己取一个中原名字。秦艽思索半晌,忽然看向她的眉心,笑着道了一句: “你晓得,我的名字是一种药材,那么不如你也以药为名。朱砂二字,你喜欢吗?” ——朱砂作为一种药物,尽管带着毒性,但亦有安神之效。 这个含义,她并未告诉给珂吉丹。 珂吉丹早就知道师君似乎很喜爱自己眉心那一颗红痣,为此她每日会用朱砂将那颗痣染成更鲜艳的大红色。偏偏就在秦艽初到洛阳宣扬诸天教的那段时间里,朱砂竟不再像从前那般梳妆打扮,且常常失魂落魄,明明还在与自己说着话,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方。 秦艽自然察觉到朱砂的异常,私下里留了心,竟发现她在暗中打算给自己下毒。 比起愤怒,秦艽更多的是感觉到疑惑:“你在想什么?这世上有什么毒是我解不了的么?” “师君防着我。”朱砂一偏头,移开了视线,还像是小孩子那般耍起脾气,“如果师君完全信任我,对我完全没有防备,这毒只要在师君身体里潜伏七日,不仅师君解不了,我解不了,哪怕是大罗神仙也解不了。” 秦艽越发愕然,沉默看她许久,倏然笑起来,右手摩挲着她的脖颈:“听起来,这还是我的错了?” “当然。”朱砂仿佛丝毫不怕激怒了她,点点头道,“这毒本来也不会害死师君,只不过会废了师君的经脉,让师君从此丧失武功,丧失行动能力而已。但师君不用害怕,你即使没有武功,我也会保护你,照顾你的啊。我会带你回南逻,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在南逻过一辈子不好吗?” “到底是谁给你说了什么?”秦艽蹙起眉,终于有些气恼,“我们好不容易在中原站稳脚跟,让洛阳城的百姓信奉诸天教。在这种时候,你要回南逻?” “不需要谁给我说什么。”朱砂蓦地一抬手,指向一旁墙上挂着的圣女画像,“师君能告诉我,那画里的人是我么?” 秦艽一愣,登时语塞。 朱砂继续问:“师君要杀我吗?” 秦艽这才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张开口,说些好听的话安抚于她,哪知她反而突然癫狂地笑起来。 “你不杀我?哈哈哈哈,我都打算对你下毒了,你居然不杀我?你凭什么不杀我!你是因为谁才不杀我!哈哈哈哈,在你眼中,我究竟算是什么?” 狂笑的同时,朱砂的视线始终没有移动,目光灼灼地看着秦艽,等待秦艽的回答。然而这之后秦艽陷入长久的沉默,不知为何不愿再与她对视,是以缓缓转过身,仰首望向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像。 画像里那个温柔浅笑的女子。 “你骗我!你骗我!我恨你!我永远恨你!”朱砂的狂笑转为尖叫,如厉鬼般凄厉的尖叫,一拂袖,直接施展轻功,纵身破窗离开此处。 秦艽这才将目光收回,透过窗户,凝望朱砂在黑夜里逐渐消失的背影,并未追去。次日,当她听到手下禀告朱砂已经离开洛阳,犹豫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理会。毕竟在洛阳,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她还要将诸天教发扬光大,让千千万万的百姓永生永世都信奉此教,更信仰曲莲。 她要让曲莲成为这世间真正的神。 纵然过去千年万年,都会受到世人香火供奉,甚至比如来观音地位更加尊贵的神。 要做到这点太难太难,现下好不容易初见成效,她怎么能够轻易离开洛阳,轻易放下这件对于她而言最要紧的大事呢?反正,等朱砂在外发够脾气,总是会回来的,秦艽无比相信朱砂总是会回来的。 因此秦艽从未想过,那一晚,会是自己与朱砂的诀别。 刚得到朱砂身死的消息,秦艽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孩子不知又在耍什么花招。可当她拆开梁未絮的亲笔书信,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再无法欺骗自己——至少梁未絮是绝对不可能陪着朱砂和自己开这种玩笑。她当即纵马赶赴长安,途中先从梁未絮派来的官兵口中打听了朱砂死亡当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得知她死前曾与谢缘觉有过一次交手,其后又在长安城内云景驿的房间里单独见过春燕一面。 但元凶是春燕的可能应该不大。 此人有多少本事,秦艽再了解不过,凭她那点浅薄道行,三脚猫功夫,除非有人在旁相助,不然绝伤害不了朱砂分毫。 要想知道朱砂是被何人所杀,还得检验她的遗体情况。岂料秦艽终于赶到长安,亲眼看到了朱砂的尸体,万万没想到竟在她体内发现“落红莲”之毒,不禁更加震惊奇怪——要知“落红莲”乃是秦艽亲手研制的奇毒,全天下她只传给了朱砂一人而已,总不可能是朱砂自己杀死自己? 怀着深深的疑惑,秦艽只能转而询问春燕。 春燕仍是那一副畏畏缩缩的胆怯模样:“听说长安城失陷,我担心阿鹊的情况,所以趁定山派的人不注意,悄悄逃走,来到长安。那天夜里圣女见*到我,要我办一件事,说是只要这一次我完成任务,她就让我与阿鹊见面。然后我就走了,我也是第二天才知道,圣女居然……居然……” 秦艽皱眉道:“她要你办什么事?” 春燕始终垂着头,战战兢兢道:“圣女让我利用定山弟子的身份,在长安城找到颜如舜——呃——” 话未说完,秦艽倏地一挥手,五指已捏紧春燕的脖颈。 “这种时候,她要你办的事一定是她最在意的事。你说说,她最在意的人会是颜如舜吗?你认为这种话,能骗到我吗?” 比起朱砂的喜怒无常,秦艽的情绪相对稳定不少,平日里并不会动辄责罚手下。这还是她第一次给春燕的身体下了剧毒,旋即松开五指,眼看着春燕在地上哀嚎打滚。 屋中一旁,梁未絮正端着茶杯,抿了口茶,才慢悠悠地道:“这人应该没有骗你。前段时间,颜如舜确实在长安城中;而朱砂也确实和我提过,如果发现颜如舜的踪迹,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秦艽奇道:“她找颜如舜做什么?” “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梁未絮道,“似乎是颜如舜偷了她什么东西?” 秦艽只好给春燕解毒,冷冷道:“说吧。” 春燕胸口起伏,好不容易平顺了呼吸,眼中恐惧更加明显,那怯弱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免嗤之以鼻。 “我……我也不是完全清楚,圣女只告诉我,如果能够找到颜如舜,就让我利用定山弟子的身份跟在她身边,设法调查她身上是不是藏有一块令牌。” “令牌?什么令牌?” “我……我真的不清楚。”春燕似乎要哭了出来,“我也询问过圣女,可她让我不要管那么多,只要在她身上发现令牌之类的东西,便一定要夺回来。” 本来,春燕在诸天教受过那么多折磨,谁都猜得出她内心深处必然对朱砂有怨,秦艽又岂会轻易相信她的话?可是偏偏连梁未絮都说颜如舜偷走朱砂的东西,因此朱砂才要寻找颜如舜的下落。按理而言,梁未絮是没有道理欺骗自己,更没有道理与春燕合谋欺骗自己的。 秦艽思索片晌,随后花费数个时辰,将朱砂的遗体以及云景驿的全部房间都仔仔细细搜索一番,终于确定,那枚始终由朱砂携带的诸天教圣物“天佛令”已消失不见。 那是一块颇具厚度、内设机关的令牌,通过机关将它分为两半,便能发现藏在其中的数枚铁片。 而诸天教的所有秘术秘法都篆刻在这一枚枚铁片之上。 包括“落红莲”,也是秦艽根据诸天教秘术所改良研制出的一种剧毒。 既然朱砂不会傻到将落红莲传授给他人,那么是否有人盗走天佛令,也根据其中秘术研制出与落红莲相同毒性的毒药?颜如舜妙手空空的本事据说是天下无双,她若想盗走什么东西自然不难,只是一来,她应该并不认识铁片上的南逻文字;二来,她对医术毒术又不精通,纵然真的得到天佛令,也绝没有这种研毒下毒的能力。 在中原,在长安,究竟有谁认识南逻文字呢? 春燕更不可能,尽管她待在南逻国多年,然则由始至终都被关在诸天教的暗牢之中,从不曾上过学堂读过书。秦艽越想越疑,猛地灵光一闪,自己便认得南逻文字,乃是因为师君为求学佛法,曾在南逻国游历过两年,后来将她在南逻学到的一切都教给自己与师姐杜衡、师妹曲莲。 而谢缘觉作为杜衡的徒弟…… 秦艽不自禁地捏紧双拳,眉目间浮现一片恨意,这是她人生第二次感觉到如此剧烈的悔恨痛苦。 她从未想过,在终于接受了曲莲的死亡之后,她的人生竟还会经历这样的悔恨痛苦。 无论是谁害死了朱砂。 她都必要她偿命。 第194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六) 离开太医署,凌岁寒立刻原路返回,再次和颜如舜见了面,将秦艽之事与她说明。 颜如舜听罢忍不住笑了:“怎么还有我的事儿?” “秦艽说她有证据,可我问她究竟什么证据,她却不肯告诉给我了。”凌岁寒越说越气,语气愤愤,“依我看她就是被人给骗了,真没想到她居然能这么笨。” 颜如舜笑道:“不一定是笨,秦艽和舍迦也只有十年前那一次接触而已,她怎么可能了解真正的舍迦,又怎么可能相信舍迦绝对不会杀人?可惜我们不清楚具体情况,不然或许还能分析分析真相。” 凌岁寒道:“朱砂本来就是罪有应得,甭管杀死她的是谁,此人之举都是为民除害。就算我们能分析出真相,也绝不能让秦艽知道,免得那人危险。” 颜如舜道:“你说得不错,可现在秦艽一心认为朱砂之死与舍迦有关,接下来真正危险的恐怕是舍迦。” 凌岁寒登时神色一凛:“从前她对舍迦不是很有好感吗?” 颜如舜道:“人是会变的——这句话是她自己说的。” 果然,次日午后,凌岁寒便听说了秦艽即将离开洛阳、前往赉原的消息,她心生忧虑,当即追到洛阳城门外拦住对方。 秋风起,城门外郊野遍地白霜,一派肃杀景色,凌岁寒腰悬长刀,人也如一柄出鞘的长刀,身体挺直,只微微仰起头看向坐在马背上的紫衣女郎:“我已经打听过,你此番回洛阳,是因为魏恭恩派人催了你数次。但你才待一天,就这么又走了,他的病怎么办呢?” 秦艽冷笑:“你还真准备当大冀忠臣?既然你如此关心魏恭恩的身体,怎么还直呼天子名讳?” 凌岁寒道:“明人不说暗话。他病痛越严重,脾气便越暴躁,无论是谁在他手下当差都不会痛快,我只是看不惯他每日里动辄责罚无辜。” 秦艽道:“那你放心,我已经给他复过诊,又开了几帖药,减轻了他的病痛。所以我现在得治一治他的心病。” 凌岁寒道:“心病?” 秦艽道:“赉原城久攻不下,就是他最大的心病。” 凌岁寒开门见山:“你到底是去协助梁守义攻城,还是要去杀在赉原城中的谢缘觉?” 秦艽道:“这两者并不矛盾。谢缘觉与李定烽一样,与赉原城内所有的崇军将士一样,都是魏恭恩的敌人。你想要阻止我,魏恭恩是不会答应的,除非你决定背叛魏恭恩。可如此一来,你的父母大仇该怎么报?靠你自己一个人不会容易吧?人生在世,怎可能事事顺意圆满,有时为了最重要的人与事,势必要放弃一些别的人与事。我也好奇,对你而言,是你父母的仇恨重要,还是谢缘觉这个朋友重要?” 这是攻心的话语。 凌岁寒的的确确受到影响。 过去十年,自己一心只念着报仇,废寝忘食挥刀练武,却不知与此同时苏姨在经历怎样的苦难折磨,岂不正是自己放弃了苏姨?这一次也是同样,自己好不容易取得魏恭恩的信任,好不容易想出如何对付他的计策,绝对不可以半途而废,那么只能如秦艽所言放弃前往赉原保护舍迦,万一…… 抉择原来如此苦难,凌岁寒心下一阵如刀割的疼痛,双眸则仿佛闪烁出锋利刀光,语气更加凛冽:“那你呢?你为了朱砂,是决定放弃曲莲么?” 秦艽面色铁青:“她们都已经不在人世,谈什么放不放弃?” 凌岁寒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晓得的,最近洛阳城中百姓们供奉的那张圣女画像,根本不是朱砂,而是曲莲吧?你是想让洛阳的所有百姓都信奉她么?这么大的事,没有你牵头主持,很难办成吧?你走之后,就不怕诸天教发生什么乱子吗?” 连凌岁寒自己都没预料到,她这句话让秦艽对谢缘觉的怀疑加深。 要知当初曲莲还在世的那些年,大多数时候是在为贫苦百姓治病,江湖之中知晓曲莲事迹的寥寥无几,朱砂究竟是从谁口中听说的她与曲莲相貌相似?秦艽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够想到谢缘觉一人,冷哼一声:“你猜得对,但这两件事也不矛盾,待我杀完谢缘觉与颜如舜,我很快便会回来。” 语罢,她右手一拉缰绳,马蹄扬起飞尘,须臾过后她已纵马从凌岁寒的身体一侧跑过,唯有寒风里传来越发遥远的声音。 “看来,你还是认为你的仇恨更重要。” 凌岁寒转过身,沉默未答话,眼看着秦艽的背影在冷冽的白雾之中消失,一个轻盈如飞鸟的身影不知从何处落到了她面前,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扬唇而笑: “秦艽没有想过,你不止一个朋友,舍迦也不止一个朋友。” 凌岁寒终于舒展眉目:“你现在就赶去赉原吗?” 颜如舜道:“我准备一路跟在秦艽身后,也能弄清楚她的打算计划。” 凌岁寒道:“你保重。” “不要总是抢我的话。”颜如舜的笑容始终轻松,“这三个字也应该我对你说。你孤身一人在这里,要面对那么多魑魅魍魉,总是比我们更艰难的。” 幸而依照苏英的说法,召媱迟早会回洛阳,若有召女侠与符离并肩作战,情况会好很多。只是希望,在此之前,符离别遇到什么危险。颜如舜将担忧都藏在了心底,与凌岁寒做了最后告别,遂施展轻功向秦艽所行方向掠去,又抬首望向大雁飞过的长空。 算算时间,阿螣如今应该已到鸿洲? 鸿洲城南郊野,四周群山环抱,峭崖壁立,忽浓忽淡的雾气中隐约可见一条积满落叶的小道,透出一点微光。尹若游步入道中,行走约莫两百来步,越走地势越低,逐渐听到一阵轻灵的潺潺流水声,狭长的小溪宛若玉带就这样出现于她眼前。 尹若游在旁边草丛搜索了一番,果然找到几个鱼形木雕,鱼腹空心,能够一分为二地打开。随后她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放进木鱼的鱼腹里,木鱼入水,湍急的溪流带着它向前方漂游而去。 这之后,尹若游返身离开小道,在谷外耐心等待。好在她等的时间不长,只过去小半个时辰,遂见一名身着缦衣的女僧从密林深处缓缓走来,面容冷峻,神态漠然,细长的眼眸显得有几分寡情,让她不禁在瞬间想起谢缘觉——当然是数个月前的谢缘觉,才有与此人相似的气质。 尹若游完全可以肯定,此人必是九如法师无疑。 然而令尹若游感到疑惑的,是九如身边居然还跟着另外一个女人。 那人看起来与九如差不多的年纪,目光明亮,顾盼生辉,才走出密林,便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坐下,右手把玩着一柄长刀,刀柄在她掌心随意转了几个圈,便是一连串精妙至极的刀招,但显然她这会儿正在出神,心思不在这柄刀上。 ——好厉害的功夫!可是没听舍迦说过长生谷还有这号人物? ——或许也是来此求医的病人? 尹若游不愿多事,并未多问,只向着九如行了一礼。 九如冷冷打量她片刻,向她问了数个与谢缘觉有关的问题。 尹若游明白对方是要确定自己的身份,看在她是舍迦师长的份儿,始终恭恭敬敬回答。 九如这才轻叹一口气,道:“你的事情,舍迦之前已经写信给我提过。她果然没有听我的话,真的在红尘俗世里交了朋友,又给自己惹来牵绊,值得么……” 这语气都是满满的恨铁不成钢。 别看尹若游为人八面玲珑,实则骨子里藏着高傲,听到此处,忍受不了对方的自以为是,微笑反驳:“恕晚辈直言,舍迦她虽是法师的弟子,可她对佛法的理解比法师更为透彻。她是我最值得的朋友之一,我相信我对于她,亦是如此。” “舍迦?”坐在旁边石上的女人终于对她们的谈话有了点兴趣,抬头向九如问道,“你们说的那个舍迦,是你的徒弟?原来你还有徒弟?” 九如神色微变:“她医术不如我,解不了秦艽下的毒,你别打她的主意。” “你紧张干什么?”那女郎哈哈大笑道,“我就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以前也在我徒儿的口中听了好几次。诶,我说,你不要这么贬低自己的徒弟,我徒儿每次谈起她,那都是赞不绝口。” 尹若游忽听到“秦艽”二字,眸色一动,再次偏头凝视起那女郎的面容,待听她把话说完,恍然大悟笑道:“她解得了。” 那女郎道:“什么解得了?” 尹若游反问道:“你是召媱召前辈吧?” 召媱挑眉道:“你认识我?” 尹若游笑容愈发明媚,点点头,随即才回答召媱的上一个问题:“秦艽下的毒,舍迦解得了。符离曾经中过秦艽下的毒,便是舍迦所解。” “哦!原来你是认识符离。”召媱也笑起来,“难怪你一点不怕我。” 不仅不害怕,好像还有点隐隐的兴奋。 尹若游道:“符离确实是我的朋友。但即使我不认识符离,我又为何要怕你呢?” 召媱手腕一转,手中长刀已在顷刻间收回鞘中,笑着站起身,走到尹若游身边:“你这么漂亮的大美人,能一路平安顺利地走到这儿,必定身怀武艺。既然你也是江湖中人,肯定知道我的名号吧?” “天下第一妖女么?”尹若游微微一笑如明珠生光,“前辈有所不知,我就一直很想当个妖女。所以,纵然没有符离的关系,我也是欣赏你的。” 召媱生平第一次听人说这种梦想,大笑道:“符离现在竟有你这样的朋友,倒是有意思。你们怎么认识的?” 尹若游刚要回答,左侧另一个人影倏然拂袖转身,同时响起冷冷语音。 “你若想要解毒,便随我进谷,别继续待在这里。” “你这么害怕谷外的世界,连多待一刻都不肯,我可要怀疑你是鬼非人,不能过多接触人间阳气了。”召媱抱着刀跟上去,开了个很不客气的玩笑,仍未惹怒对方,她只得转过头向尹若游问道,“你刚才所言不假,谢缘觉能解秦艽下的毒?” 尹若游也一边走,一边问道:“谁中了毒?是什么毒?” 召媱道:“据说那毒名唤‘落红莲’。” 尹若游蹙眉道:“落红莲?如果是它,恐怕舍迦无能为力。” 唯一的方法,还是得求助于九如。 第195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一) 无论九如内心有多少不满,可毕竟她的徒儿在书信里那么认真地恳求了她,她终究不忍让谢缘觉失望,因此同意为尹若游解毒,取出自己珍藏的连心蕊,再加上尹若游交给她的眠香草、苦酒花、火焰莲、霜中红、虎胆木、半龙骨那另外六味药材,先拿了个戥子称重。 这期间,尹若游给召媱讲述了自己与凌岁寒等人相识相知的经过。 召媱听得啧啧称奇:“符离这孩子什么都好,只是对仇恨的执念太深,我偶尔担心有朝一日她是否会因为偏执而走火入魔。没想到认识你们才半年多时间而已,就能让她改变这么大,这我可得多谢你了。” 尹若游莞尔道:“其实……她们也改变了我。” 召媱闻言笑了一笑,倏然间转过头,盛满笑意却又锋芒毕露的目光直视一旁的九如:“你想听那就光明正大地过来听。这里是你的地盘,你想听我们说话,至于这么偷偷摸摸好像做贼一般么?” 九如面容不改,神色不变:“原来你也知道这里是我的地盘。” 召媱笑道:“你可以赶我走啊,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你喜欢待在这里那就继续待着吧,但你也没有本事让我出谷。”说完此言,九如拿起那七味药材,转身前往隔壁药房,便真的不再理会她们。 而这间屋子也就只剩下了召媱与尹若游两人。 尹若游这才向召媱询问她前来长生谷的具体原因。 召媱待在长生谷的时间已不止一天。本来,长生谷内不仅道路曲折,且处处布有五行奇门阵法,连召媱也是破解不了的。然而所谓“一力破万法”,她解不开这些阵法,还毁不了这座山谷吗?只要她施展全力挥出一刀,四周峰峦山崖登时崩裂,无数草木碎石纷纷落下,如此不到半个时辰,九如不得不亲自出面阻止她——听到此处,尹若游面上虽不动声色,不发一言,心中已完全了然,召媱“妖女”的名号为何会流传得如此之广。 可惜,即使召媱与九如见了面,她也确实没有本事让九如出谷,哪怕她把长刀架到对方的脖子上,对方始终无动于衷,她总不可能真的杀害无辜。 “我明白九如法师为何不愿出谷。”尹若游忽道。 召媱对此确实十分好奇:“为何?” “我知道的,也是舍迦曾告诉给我的。”趁着九如还未回到这间房,尹若游遂将九如与秦艽、曲莲的往事详细说明。 召媱听罢愣了一会儿,旋即摇摇头,嗤笑道:“原来她们两个是师姐妹,亏她们还是佛门出身,竟是一个比一个执迷。这故事听起来,她们都对自己的小师妹感情极深,实则所作所为,如果曲莲泉下有知也定然不喜。做自己所爱之人厌恶的事,哪里对得起对方了?” 尹若游心下一动,颔首道:“前辈说得极对,所以我倒是有一个计策,或许能让九如法师愿意出谷。” 召媱笑道:“哦?你说说看?” “还要多谢前辈刚才的提醒。”尹若游声音逐渐变得更低,说出自己的想法。 召媱认真思索了片刻,不太赞同:“听着是条妙计,可惜你自己应该也明白,这法子破绽太多,即使短时间内能够骗到她,她迟早会发觉真相,到时候只会让她更加恼怒。” 尹若游很有信心:“只要她有一瞬间是相信我的,我便能够说动她。” 从午后到黄昏,九如这才将七苦散的解药配制成功,又回到此处,先给尹若游把了脉,再根据她的身体状况以针灸疏通她的经脉,最后让她服下这碗解药。整个过程十分繁琐复杂,召媱似乎是闲得有些无聊,早已走出门去观赏落日夕阳。 困扰尹若游多年的剧毒终于得解,窗外夜色已浓。尹若游郑重道了谢,继而提出想在谷中歇息一晚,九如撂下一句:“你自己找空房间吧。”遂转身回自己的卧房。 当时间到深夜四更,长生谷内所有的灯火都早已熄灭,天穹星光零零散散,残月也被半遮在了云层里。 幽谷秋风敲打着九如卧房里的窗棂,正是九如睡得最熟的时候,一声又一声“师姐”随风传入她的耳内,终将她唤醒,她脑子还有几分茫然不清醒,第一眼看到了窗外那个熟悉的绿衣女郎。 “小师妹……” 昏暗的夜里,只凭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九如其实看不太清楚那女子的五官细节,只觉朦朦胧胧之中她与记忆里的那个她是如此相像。九如心跳登时停了一拍,不想怀疑,不愿意怀疑,脚步下意识向前迈去,刚掠出窗,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折梧桐,吹落万千黄叶,它们纷纷扬扬散落在九如眼前,遮挡了九如的视线。 而瞬息过后,那个绿衣身影又飘到了后方林中,凉凉的月色似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仿佛都会乘月而去,再一次永远地离开这个凡尘人间。 “大师姐……”幸而她终于又开口说了话,尽管声音压到最低,在秋风中听来很不真切,可到底是让九如感受到了她的存在,“你知道么……前不久叛军打到了秀州,净意庵已被兵火所毁……” 乍然听闻这个消息,九如心中一恸,那净意庵毕竟是她与秦艽、曲莲自幼生活的地方,她对它确实有着极深的感情。但还不待她说什么,“曲莲”那飘忽的声音再次低低响起: “不止秀州,不止净意庵……如今战火蔓延九州大地,天下苍生流离失所,哀鸿遍野,饿殍满道。大师姐,我求你一件事,你救救他们,救救天下苍生百姓,好么?” “你是为了这事来见我……”已有十多年不曾流泪哭泣的九如在一刻,眼中忽又有了晶莹的泪光闪烁,“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入我的梦,是怪我没能保护好你吗?”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大师姐。大师姐,我求你的事,你能答应么?” “我答应你,我自然答应你。”九如没有丝毫犹豫,语音哽咽,“你的事,我何时不曾答应?” 那绿衣女郎见状长叹一口气,颔首道:“多谢。” 这两个字,尹若游有意说得稍稍大声了一些,刹那间令九如察觉到不对劲。而尹若游看出九如的脸色变化,便也不再伪装,在对方发出质问之前卸下自己脸上的易容,露出真实面貌——她本来就没想骗九如太久,不然,越晚揭穿真相,九如的愤怒越不好收拾。 可正是这么短短一会儿时间的欺骗,已让九如怒不可遏,她泪水还在眼角,整张脸已覆上寒霜,倏地挥袖,万千银光连着丝线飞向尹若游身体。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她们两人眼前同时一花,召媱身形好似飘飘彩云飞来,只一刀已在顷刻间将无数丝线斩断,银针自然而然落下地面。 旋即,召媱收刀入鞘,倚着旁边一株松树,抱臂而笑:“我这人一向护短,有我在这里,你可别想伤害我徒儿的朋友。”稍一顿,又补上一句:“其实她也是你徒儿的朋友。” “我本不想与你争斗,因此从始至终未对你出手。”九如冷冷道,“可你当真以为,你的武功天下无双,我就没有别的方法对付你?” 尹若游当然不愿她们真的发生冲突,立刻开口抛出一个问题:“法师与曲莲前辈本为同门,自幼朝夕不离,相伴长大,你应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可是,你刚才为什么会被我骗了呢?” 果不其然,九如又转首望向了她。 尹若游好整以暇,悠悠道:“我的易容术高明,又故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而法师才睡醒,还不完全清醒,何况此时夜色深沉,我们之间距离遥远,法师看不清我的五官——”她话锋一转:“这些都是次要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我刚才说的话,正是曲莲会说的话。如果我假扮曲莲,让法师出谷滥杀无辜,法师会信吗?” 如召媱所言,尹若游这法子破绽太多,只能骗九如一时,然而时间一长,她终究会发现真相。 是以尹若游真正的目的,正是要对九如说出这番话。 任何计谋,都是以攻心为上。 这也是尹若游最擅长的一种本事。 九如心底一震,张了张口,似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出声。 尹若游继续微微而笑:“当然啦,如果曲前辈还活着,她倒可能不会再对法师说这些话,因为这是她自己会做的事。” “你并不认识她,如果她能活着……”沉寂半晌,九如才倏地发出一声苦涩的冷笑,“你焉知她不会改变想法?” “我确实不认识曲前辈。”尹若游笑道,“但我可以肯定,若是舍迦遭受了同样的伤害,她绝不会后悔,绝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九如又呆了呆,突然问:“你如何知道曲莲的模样?” 召媱从身后包袱里拿出一物,扬手抛给对面的九如,原来是一幅画像:“对不住了,你给她解毒的时候,我到你房间拿的,现在物归原主。” 九如低下头,缓缓地将卷起的画像打开,凝目端详画中那个温柔浅笑的年轻女子。 萧萧夜风吹起她的衣袖,深秋寒意浸入她的骨髓,她不言不语不动,召媱与尹若游见状也就不再出声打扰于她,她竟似一座雕像般静立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月落日升,天边第一道霞光落在画中女子的眉眼之上。 九如终于道:“你们赢了……” 当天,九如与召媱、尹若游踏上前往洛阳的路程。 心中念着苏英与凌岁寒的安危,她们自然是恨不得瞬间飞到洛阳。偏偏如今乱世,道上极不太平,倘若途中遇到百姓遭难,她们做不到见死不救,几次三番,耽搁了不少时间。 每逢这种情况,尹若游便忍不住忧虑,自己在路上这么多意外,重明真能顺利到洛阳与符离会合吗? 又或者,符离现在仍是孤身一人在虎穴作战? 希望在自己和召媱、九如到达洛阳之前,洛阳城中不要发生什么大事。 第196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二) 凌岁寒左臂伤势好转以后,晁无冥又立即找了上她。 然而看完凌岁寒所演示的四照刀法的全部招式,晁无冥犹不满足,还要她说出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凌岁寒闻言却不再立即答应:“你若是彻底将这套刀法学会,那不仅是我师君可能会输给你,我也一定会输给你了。” 晁无冥大笑:“难道我们现在打起来,你妄想赢过我吗?” “凭什么是妄想?单纯论武功,目前我确实不如你,但真正打起来,我却不一定输给你。决定胜败的原因可有很多种,你是武学大宗师,这个道理,不用我解释,你也应该明白吧?”凌岁寒左手转了转刀柄,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可我要是把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也一并教给你,那我大概真的连一分胜算也没有了。万一你仍然对我怀着杀心,过了河立刻就要拆桥呢?江湖中人理应无畏生死,但我的仇还没有报呢……无论做什么,就算死也好,也得等我报仇之后。” 晁无冥面上已露出不豫之色:“你的仇可没那么好报,你打算拖个几年。” 凌岁寒立即道:“只要你帮我劝一劝魏恭恩,让他派兵攻打西川,那就不会太久。” 晁无冥道:“为什么你不自己与他说?” 凌岁寒道:“你以为我没有说过吗?可是他始终都不同意。” 晁无冥道:“他不同意才是对的。西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论派多少兵都必定损失惨重。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得先攻下赉原城,再直取麒州。” “你别忘了,我家世代为将,我自幼也读过不少兵书,你说的这些我能不清楚?我若非已思考出良策,怎会如此鲁莽?正因为西川地势险要,大批军队是攻不进去的,但若只选一小队精锐潜入其中,则不会太难。我先前在铁鹰卫任职数月,与部分大崇官兵有些交情,如果我能在私下里说动他们归顺大冀,再来一个里应外合,自然而然便能挟持谢泰,控制西川。虽说谢泰如今已非天子,太上皇这个身份照样尊贵得很,有他在我们手里,谢慎等人绝对不敢轻举妄动。”凌岁寒侃侃而谈,神色极是自信,说到这儿语气里又流露出两分遗憾,“可惜啦,这般妙计,不知为何魏恭恩死活不肯答应。” “听起来,似乎是个好计策。”晁无冥看向凌岁寒的眼神透出些许欣赏,声音里却带着嘲笑:“但你说破天,魏恭恩都不会准你离开洛阳。” 凌岁寒道:“为何?” 晁无冥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他已经在戒备我,对你当然也不会完全信任。所以他要我们都留在洛阳,互为掣肘。帝王心术就是这般,现在的魏恭恩与曾经的谢泰也不会有多大区别。” 末句话,是有意要让凌岁寒厌恶魏恭恩。 却亦是晁无冥的肺腑之言。 自从与魏恭恩有了嫌隙,晁无冥便萌生弑君之意,一来是他的报复心作祟,二来他也担心万一魏恭恩打算兔死狗烹,自己绝不能够坐以待毙。是以他特意给尚在长安的梁未絮寄了一封信,与她商量此事。 令晁无冥万分欣慰,梁未絮果然是他的好徒儿,在师父与义父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并且挂虑他的安危,给他提出一个万全之策,只是提醒他必须要提防凌岁寒这个变数——现今洛阳城中的高手唯有晁无冥与凌岁寒二人,他虽相信自己绝不可能输在凌岁寒刀下,但也明白倘若对方真要倾尽全力保护魏恭恩的安危,他想杀死魏恭恩确实没有那么容易。 因前不久已与颜如舜有过一番讨论,凌岁寒此刻瞬间听懂晁无冥的言外之意,心中道了一声“果不其然”,随即挑眉:“你对当今大冀天子好像不怎么恭敬?” 晁无冥道:“你对他就很忠心吗?你真要当大冀忠臣,又怎么会直呼魏恭恩其名?” 凌岁寒道:“我和你又不一样。我之所以在他手下做事,只是为了报仇这一个目的,而你……咦,你在他手下做事又是为了什么,我还真不明白。” 晁无冥道:“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徒儿是谁?” 凌岁寒“哦”了一声:“是魏恭恩的义女。” “倒不单单是因此缘故,我也是报答魏恭恩的知遇之恩。谁知他才当上皇帝不久,便暴露本性,与谢泰同为一丘之貉,我是不愿步令尊后尘,才要另作打算。何况,你刚才也说了,我徒儿只是魏恭恩的义女,她真正的父亲姓梁不姓魏。” 晁无冥几次三番在凌岁寒面前提起她的父亲,也是听了梁未絮在信里的建议。倘若是几个月以前的凌岁寒,或许确实会被他的话勾起怒火,扰得心绪不宁。但如今凌岁寒既已暂时将私仇放到一边,自不会再轻易陷入执迷,面不改色,神态自若,一边琢磨先前自己与颜如舜讨论的计划,一边听晁无冥继续讲下去。 “如果梁守义能够做得了主,我保证,你所说领兵前往西川的计策,他一定会同意。” “我只有一个目*的,只要能报仇,别的我都不在乎。”凌岁寒歪了歪头,思索道,“你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不,你什么都不必做,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你只需要旁观,别插手。事成之后,我保证给你一队精锐,让你带去西川。不过,在你去西川之前……” “我得先把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告诉你?” “你果然也是个聪明人。” “那就等你成功之后再说吧。” 出于对凌岁寒的不完全信任,余下数日,但凡凌岁寒觐见魏恭恩,晁无冥都会设法亲自守在附近,名为保护天子安危,实则是防止凌岁寒向魏恭恩告密。可只要不是与魏恭恩见面,平时凌岁寒偶尔与哪个内侍宫女聊天说话,晁无冥倒不在意。 那些小人物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这日凌岁寒正在宫中巡逻,忽听有人唤了自己一声“凌将军”。她如今确实领着“明宣将军”的虚职,闻言转头一瞧,乃是一个名唤“彩云”的宫女,来向她讨药。 凌岁寒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脸色,与她说话的语气柔和了不少:“你今儿好像没受伤?还要那药做什么?” “不是我,是……是王洪……”彩云似乎有些害羞地低下头,然而眼神里透着难过,“昨儿圣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他办事不力,将他拉下去打了一顿。他受罚之后立刻去看了大夫,可过了这么久,还是疼得厉害。他听说凌将军有一种灵药,敷上以后能瞬间止疼,所以拜托我来向凌将军求药。” 她口中所言“王洪”乃魏恭恩的心腹黑甲十二士之一,与她两情相悦,早已在私下里互定终身。这种事,她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谁都告诉,然则凌岁寒从来与别人不同。 一来,此前某日她亦因为一桩小事惹得魏恭恩不快,近来魏恭恩连对待自己的心腹亲信都毫不留情,何况她这样命如蝼蚁的小宫女,随口说了句“将她拖下去打五十大棍”,她一个弱女子,哪里受得了如此重的责罚,幸而凌岁寒替她求情,才保住她一条性命,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二来,即使没有这件事,平日里凌岁寒照样对她十分关心,从不像别的贵人那般盛气凌人、目下无尘,仿佛真的将她当成妹妹般照顾,她又怎可能不把她当亲姐姐看待? 凌岁寒恍然道:“那可不巧,最后一点紫玉膏我已经给了别人。前日圣人与别的臣子发火,随手扔了块砚台,正巧他在跟前伺候,那砚台就砸在他头顶,他受了不轻的伤。” 彩云道:“原来那药叫紫玉膏?不知在哪儿能买得到呢?” 凌岁寒道:“在哪儿都买不到。那紫玉膏是以前我朋友送我的,最近我给你分一点,给那人分一点,再给那人分一点,当然迟早会有用完的一天。” 彩云蹙眉道:“那凌将军的朋友……?” 凌岁寒沉默一阵,并未直言谢缘觉不在洛阳城内,反而道:“我听我朋友说过,紫玉膏的原料十分珍贵,配制起来也麻烦得很,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千金?”彩云犹豫着往四周瞧了瞧,又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块翡翠,“凌将军觉得这个够了么?” 凌岁寒道:“你哪来这么珍贵的东西?” 彩云立即道:“这不是我偷的。” 凌岁寒道:“我知道,是别人给你的吧,王洪?” 彩云低下头默认。 “可是他又哪来的银子买这么珍贵的东西呢?”凌岁寒接过翡翠仔细瞧了瞧,她毕竟出身权贵之门,幼时也见过无数珠翠珍宝,自然识货,“黑甲十二士的俸禄确实很多,但如果只凭那些俸禄,他恐怕也舍不得买这玩意。而我记得最近圣人没有给他什么赏赐。” 彩云欲言又止。 凌岁寒索性直截了当道:“是晁无冥给他的吗?” 彩云一惊道:“我、我不知道……我……” “果然如此,但你别紧张。”凌岁寒将翡翠交还给她,继而安抚地按住她手臂,“我又不会告发你们,你用不着害怕。但你要告诉我,晁无冥想让他做什么?” 彩云道:“不,凌将军你听我解释,我是真的不知道不清楚。那天我也问过王洪怎么会突然有了那么多钱,他只说他在准备做一件大事,倘若那件事能够成功,他会求人放我出宫,我和他以后就能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可究竟是什么事,他不肯告诉我。” 凌岁寒道:“可你一定有所猜测吧?” 彩云咬了咬下唇,她对凌岁寒有着特别的信任与感激,是以并未考虑太久,遂颔首道:“伴君如伴虎,圣人的脾气已是越来越……求圣人是绝对没用的,我和王洪若想要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除非……那天我这么试探过他,他确实没有否认。” 凌岁寒道:“看来是晁无冥收买了他。” 彩云越发恐惧:“凌将军,你会……你会……” 凌岁寒道:“我说过,我不会告发你们。因为我可以理解,近来魏恭恩脾气是一日比一日暴躁,你们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的。无论是谁,遇到压迫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的。” 彩云终于放下心来。 谁料凌岁寒即刻又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凭晁无冥的武功,他一个人就可以杀了魏恭恩,干什么还非要收买王洪?” 彩云奇道:“凌将军怎么晓得此事与晁无冥有关?连我也……” 凌岁寒如实相告,再没有丝毫隐瞒欺骗:“之前查到一点线索,晁无冥与黑甲十二士里的某几个人好像私下里有交流联络,但我无法肯定是其中的哪几位,所以在刚才试探了你。其实我的朋友不在洛阳城,你就算拿万金也买不到她的药,你可别怪我。罢了,你要生我的气也很正常。不过你得相信我并无恶意,如果王洪出了事,很有可能连累到你。” “不,我怎么会怪凌将军?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那么多贵人,凌将军还是一个……”见她以诚待人,彩云反倒愈发感动,“不瞒凌将军,我最近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弄不清王洪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我早就说过,我和你一样,不算什么贵人。”凌岁寒正色道,“我可以帮你,今晚我会和王洪见一面。” 当天深夜,凌岁寒径直前往王洪的住处,悄悄潜入王洪的房间。 不顾对方的惊讶错愕,她“啪”地把长刀往桌上一放,同样开门见山,询问起他与晁无冥的交易。 “你……你说什么……”一旁灯火照见王洪惨白的脸色,“我听不明白……” 与彩云那样的小宫女不同,王洪身为魏恭恩的亲信,必然替魏恭恩做过不少恶事。凌岁寒对待他可不一点都不客气:“你怎么这么笨?既然只有我一个人来找你,说明我愿意给你机会。如果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明白,那我只有让魏恭恩来问你了。” “别、别……”王洪忙不迭道,“凌娘子,不,凌将军,你刚才说愿意给我机会……” 凌岁寒将桌上的长刀抽出半截:“别废话!我说一不二,我希望你也是如此。” 王洪见识过凌岁寒的武功,知晓她的刀法绝不弱于梁未絮,不敢与她对抗,自然只能选择实话实说。 凌岁寒听罢沉吟良久,倏然一声冷笑:“计策倒是不错,可你们带魏赫入宫,途中难道会没有一个人瞧见吗?魏赫谋逆弑君,你们也脱不了同谋的嫌疑。你不会真相信晁无冥给你的承诺,以为他愿意费心保你们吧?” 不需要凌岁寒提醒,王洪也有相同的顾虑。可是魏恭恩自从登基为帝,便仿佛从一个人变成一个恶魔,他若不博一把,只怕迟早仍是逃不过一死。 凌岁寒居然直接说出他心中所想:“不过我倒可以理解你。”她说的依然是之前与彩云说的那句话:“近来魏恭恩脾气是一日比一日暴躁,你们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无论是谁,遇到压迫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的。” 王洪吃了一惊:“凌娘子的意思是……” 凌岁寒道:“所以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给魏恭恩,你与我去见魏赫。” 王洪充满怀疑地看着她。 “好吧,你可以先听听我的计划。”凌岁寒左手又拿起自己的长刀,“可你得知道,无论你同不同意,我都照样会带你去见他。” 第197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三) 魏赫虽为魏恭恩嫡长子,目前尚未被册封为太子,是以他的亲王府暂时建在宫外。 这倒方便了凌岁寒悄悄找他。 本来在此之前,魏赫与凌岁寒从未有过接触,他对她的防备心极重,按理而言不会轻易相信她所说的话。可听完王洪与晁无冥原本的计划,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凌岁寒,魏赫莫名想到昔年大崇太子谢愽与四镇节度使凌禀忠谋逆一案,据说正是因为他们两人在深夜披甲入宫,不禁心有戚戚然,自然不敢冒险,考虑再三,同意试一试凌岁寒的方法。 接下来,便是等待晁无冥的行动。 而在这期间,另有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凌岁寒须得提前做好准备。 ——正是苏英中毒之事。 那日颜如舜与苏英见面,听苏英说起,她所中“落红莲”之毒,真正的解毒方法应该只有秦艽一人知晓,但她每月毒发之前,晁无冥会从诸天教那里拿来一种药,暂时压制她体内毒性。凌岁寒思来想去,也不知师君什么时候能将九如法师请来,必须保证晁无冥死后,苏姨依然有解药可服,不至于毒发而亡,自己就得去一趟诸天教讨药。 凌岁寒没有颜如舜那般绝妙的轻功,与神乎其神的妙手空空本事,她所谓的“讨药”,当然是用她的刀来讨。 通过前些日子的调查,凌岁寒已然得知,自从朱砂不在人世,秦艽也离开洛阳以后,诸天教内大小事务暂时由一名叫做“阿芒”的弟子掌管。因此凌岁寒本来的想法,是私下里悄悄挟持了阿芒,再逼她交出解药。 翌日入夜,宵禁时分,凌岁寒遂前往阿芒暂住的寺庙,在寺中各处逛了一圈,寻找对方的下落,却万万没料到在一间房内看到了阿芒与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定山派的春燕吗? 她怎么会和诸天教的人待在一起?凌岁寒满腹疑云,却明白不可轻举妄动,屏住呼吸,握住刀柄,潜伏在窗外观察了一会儿。 如今已是初冬季节,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小火炉里正响起咕噜咕噜的沸水声,倒是颇有暖意。春燕将火炉里煮好的热茶倒进杯中,双手递给阿芒。阿芒慢悠悠品了一口,颔首道: “中原的茶,味道确实很不错。这煮茶的方法,也是定山派的人教你的吧?” “松泉师叔生平最好饮茶,我是在他那里学的。” “你还叫他师叔?” 春燕脸色迅速一变,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圣使恕罪——” “怕什么?”阿芒登时一伸手,按住春燕手臂,将还未完全跪下的春燕拉起,“我不是圣女,不会因为你一个口误便责罚于你。圣女不在,今后的本教的气氛不会再……” 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但说到此处,忽然察觉这话无论当着谁的面都不该说出口,立即闭嘴,看了春燕片刻,又笑道:“其实我倒没那么讨厌定山派。你在定山待了两年,可比以前会讨人喜欢多了。天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你再来给我煮茶。你放心,我很爱中原的茶,只要你继续这么讨人喜欢,等教主回来,我会给你求情,保你一条性命。你也知道,教主比圣女好说话。” 春燕道过谢,告辞退下,随后返回自己的房间。凌岁寒始终跟随着她,正犹豫是否要出面与她说话,只见她点燃灯烛,盘腿坐在了床榻之上,又合上双眼,似是在修炼什么功夫的模样。 倘若真是修练内功,最忌讳有人打扰。凌岁寒担忧自己贸然出声,害得对方走火入魔,便继续守在附近,暗中为春燕护法。哪知才过了一会儿,她忽听到一阵细细的呻吟声,竟是从春燕唇边溢出。 奇怪,这是什么内功,难道也会像阿鼻刀法一样,让修炼者感觉到痛苦吗?凌岁寒目不转睛盯着春燕疼痛难耐的神色,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对方终于睁开眼睛,她实在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推开窗户,跃了进去。 春燕见状大惊失色,右手已下意识摸到藏在身后的暗器。 “是我。”凌岁寒压低声音,“你别害怕。” “凌、凌女侠?”春燕脸上的恐惧之色依然未消。 凌岁寒倒不在意,她知道春燕的身世,也听人说过春燕的胆子向来极小,是以有意放柔自己的语音,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待在这里?是被诸天教的人抓来的吗?” 春燕本想顺着她的话点点头,转念一想,若自己真的答了一声是,凌岁寒必会“救”自己离开,岂不是破坏了自己的计划,遂摇首道:“不,不是的。我会来这儿是因为……是因为我答应了凌师姐和唐师姐她们,假装被诸天教的人抓走,潜伏在诸天教卧底。” “不可能!” 春燕万万没料到,凌岁寒听闻此言,竟是想也没想,断然肯定她在撒谎。她一呆,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岔子,凌岁寒已主动解释起来。 “你好不容易才摆脱诸天教的控制,她们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又去干这么危险的事?定山派无论是谁,只会自己送死,不会推弱者入险境。我倒不是说你就是弱者,可你武功确实不如你师姐师兄,真要在诸天教安插眼线,也不会是你。” 你和定山派的那些人才认识多久,凭什么比我了解他们?他们明明就轻视我,看不起我,常常羞辱我,让我送死又有什么不可能?这些话,当然只是春燕的腹诽,绝对不敢说出口。她低下头,眼珠乱转了几下,立刻找补:“是……你说得对……我留在这儿做眼线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与师姐她们无关。” 如果她直接这般回答,或许凌岁寒已经相信了她的话。偏偏她头一句话就撒了谎,让凌岁寒察觉出蹊跷:“所以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别的定山弟子知道?” 春燕只能点头。 凌岁寒道:“你既没有随时离开诸天教的能力,又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做你后盾,那你准备怎么做这个眼线,打探到的消息又告诉给谁?” 春燕咬唇道:“诸天与定山仇怨未解,迟早会有师姐师兄找上来的,到时候我再与他们联络……” 凌岁寒道:“他们肯定不同意,我还是先送你走吧。” 春燕连忙道:“不、不行……我……实不相瞒,秦艽又给我下了毒。这次的毒不一般,据说叫什么落红莲,就连谢大夫应该也解不了。我若离开这儿,只有死路一条。” 凌岁寒道:“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既然那毒除了秦艽以外无人解得了,难道你要一辈子留在诸天教?” 春燕道:“所以我才要卧底在诸天教打探消息。我现在的进展很顺利,对此很有把握,这之后的事我自己可以做到,就不劳凌女侠费心。你来找我的事,万一被诸天教的人发现……” 凌岁寒将信将疑,若有所思半晌,倏地眉头一扬,试探道:“那么看在我和你师姐是朋友的份上,你先帮我一个忙。” 春燕道:“什么忙?” 凌岁寒道:“你有压制落红莲之毒的解药吗?给我一点。” 春燕愣了一愣,踌躇良久,心忖自己若是回答没有,对方以后大概还会找来,指不定惹出什么风波,还不如给她一点药,趁早把她打发走,遂颔首道:“好,我给凌女侠解药。凌女侠能否相信我有自保的能力,不再插手此事?” 凌岁寒道:“你非要留在这里,本来也是你自己的事,我拦不了你。” 春燕从自己的衣囊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她。 凌岁寒并未伸手去接,左手仍然握着腰间的刀柄:“你确定这是真的解药?” 春燕道:“凌女侠怀疑我?” 凌岁寒道:“有一点,但更多是怀疑诸天教里其他人。说不定他们骗了你呢?不过没关系,再过几天舍迦便会前来洛阳附近,她虽解不了落红莲的毒,却应该能看出这解药的真假。” “舍迦?” “哦,你不知道,便是谢缘觉谢大夫。”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春燕脸色一片煞白,又惊又惧,身子不由颤抖了一下。 凌岁寒奇道:“你害怕谢缘觉?你又不是没见过她,你干嘛怕她?” 谢缘觉为何会来洛阳?难道她已知晓是自己栽赃诬陷了她?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她当时确实与朱砂见过面、交过手,朱砂之死本来就与她脱不了关系,为什么她不愿意放过自己?一旦凌岁寒从她口中得知那夜之事,绝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自己在她们面前已经如此卑微,为什么她们始终都不愿意放过自己? 一味顺从,一味低声下气,果然是没有用的。春燕突然抬起头来直视凌岁寒:“落红莲虽是秦艽的独门毒药,却不是她凭空研制出来的。” 凌岁寒蹙起眉,不知为何,她竟感觉春燕的气质在这一瞬间彻底改变。 “你什么意思?” “百年前诸天教的创教祖师,也是一名医毒双绝的圣手,给诸天教留下许多药方毒方以及毒功修炼秘术。那‘落红莲’正是秦艽根据其中一种秘术改良研制出的剧毒。”春燕面无表情道,“我在诸天教打探许久,终于找到关于那种秘术的记载。以谢缘觉的医术,她只要看到那段记载,思索出解毒方法,应该不难吧?” 凌岁寒近来确实十分忧虑,九如法师就必定解得了此毒吗?如果她真是无所不能,舍迦的病也不会到现在还是治不好。倘若连她解不了“落红莲”之毒,那苏姨岂不是……春燕这番话,让凌岁寒看到希望,目光瞬间亮了起来。 “看起来你很高兴。”春燕紧接着道,“我帮你这么大一个忙,你答应我两个要求,不过分吧?” 凌岁寒当即道:“你说。” 春燕道:“第一,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对我动手。” 凌岁寒发现自己对她的怀疑极有可能是正确的,神色愈发凝重:“你觉得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春燕道:“既然是今后,我哪能知道呢?你只需要回答,你答不答应。” 凌岁寒沉吟有顷,假若春燕做了对不起定山派的事,自有定山派的弟子处置,本来就轮不到自己越俎代庖,遂点点头道:“好,我答应。那么第二呢?” 春燕道:“今后若有人杀我,你得保护我一次。” 凌岁寒道:“哦?你觉得什么人会杀你?”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既然是今后,我哪能知道呢?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春燕的声音陡然软下来,似乎又恢复她从前的怯弱不安,哀求的口气道,“这世事变化得太多,唯一不变的,是我向来糟糕的运气,所以……所以我想要提前寻求一些庇护,这是很正常的,你说对吗?” 凌岁寒见她眼中的怯弱不似作伪,又糊涂起来,叹道:“好吧,只一次。不过,我怎么能确定,你给我的所谓秘术记载,是不是你胡乱编造出来的?” 春燕转过身,在窗边案上找到纸笔,提笔蘸墨写下一段文字,再交给凌岁寒:“你看不出来真假,谢缘觉一定看得出来。要是我骗了你,你必会杀了我,我还如何求你保护我呢?” 凌岁寒终于伸手接过这张纸,也接过方才春燕拿出的瓷瓶,冷冷道:“希望是我误会了你。你好自为之。” 语罢,她倏然转身,仍从那扇窗户掠出房间,寒风霎时吹入她的衣襟。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晁无冥的行动。 第198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四) 天一日比一日更冷,一夜北风吹落万千木叶,同时敲打着窗棂,扰得魏恭恩不能安眠。为此,他又大发脾气,责罚了无数宫人。 而正是在这日,晁无冥终于再次悄悄找上王洪。 当天夜里,王洪与另外两个黑甲士前往魏赫的王府,请魏赫进宫,只道圣人有要事与殿下单独商议。黑甲十二士乃魏恭恩的亲信,按理而言,魏赫对他们不会有怀疑,遂立即跟随他们而行。 这就是晁无冥的目的。 要知晁无冥武功虽为江湖顶尖,但一个人武力再强,也敌不过千军万马。他要杀魏恭恩不难,关键在于杀死魏恭恩之后,魏赫登基为帝,必会派出大批兵马围剿于他,朝廷钦犯的处境不会好过。因此既然决定要反,那便不如按照梁未絮所说,反个彻彻底底。 他已提前做好安排,只要魏赫进了魏恭恩的寝宫,他再打晕魏赫,杀死魏恭恩,布置好现场,将凶器放到魏赫的手中。待到魏赫醒来的那一刹那儿,自然会有无数“证人”发现魏赫杀父弑君这一幕。 如此一来,魏赫绝无继位可能,他再控制了宫中禁军,随后已潜伏在洛阳城郊附近的梁未絮会带兵冲进城内“勤王”,大事可成矣。 宁静的黑夜,魏赫在王洪等人的带领之下入了宫,又快步来到寝殿,正要在殿外下跪磕头请安,一旁侍卫立刻制止了他:“圣人有言,如果殿下来了,请直接进殿。” 原来今夜守在寝殿周围的官兵,也全都被晁无冥收买。 魏赫似乎不疑有他,当即迈步进了殿。藏匿在附近的晁无冥明白时机已到,当即施展轻功,一身黑衣在半空中一翻,已从窗户掠进寝殿,霎时间察觉情况不对——尽管殿中灯火幽微,所见一切都是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他却能够敏锐地感觉四周暗处至少数十人的气息。 难道消息走漏,魏恭恩已知道自己今夜的计划?晁无冥心中不由一惊,但他毕竟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哪怕突然遇到意外,他照样不慌不忙,更未想着逃跑,反而“唰”地拔出长刀。刀光挥过,如霹雳雷鸣,响起数声惨叫。 还未真正展开打斗,晁无冥已杀了数名埋伏在暗处的官兵。而下一瞬,无数官兵跃起身,纷纷拔出刀剑兵刃,只求以多胜少将他制住。魏恭恩冷冷扫过一眼,完全没将这几十人放在眼里,目光盯住被官兵们护在角落的魏赫,心中恼怒非常,神色里浮现明显的杀意,正欲持刀先解决了他,忽听身后喊杀声震天,原来更多官兵都在此时冲进殿内。 黑压压的浪潮将晁无冥包围。 寝殿南面一座高楼,大肚便便的魏恭恩伫立在楼顶窗边,居高临下,注视着对面情景,脸色愈发难看,陡然抽出乌金长鞭,“啪”的一声朝着身旁将官打去,在对方脸上打出一条血淋淋的鞭痕:“这就是你训练出来的兵!这么多人连一个晁无冥也对付不了,还怎么征战天下,怎么护卫京都安宁?!” 那将官低头忍着痛,唯唯诺诺,连话也不敢说一句。 以晁无冥的武功,以一敌百,不是难事,然而越来越多举刀杀来的官兵足足有上千人,在四面八方围了个密不透风,杀完一茬还有一茬,这不是任何武功能够抵抗。他虽暂时未受什么伤,却逐渐有些捉襟见肘,却在此时一抹白影飞驰而来,宛若风卷雪飞,刹地落在他的身侧,一招将他的长刀架住。 晁无冥双目盯住凌岁寒,打量她片刻,眼中并未露出杀气,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别人看不出,晁无冥却知道,若非凌岁寒突然挥刀杀来,顺势地抵挡了那几个小兵的攻击,方才自己很有可能因为来不及招架闪避而中招负伤。 ——堂堂武林宗师,昔年江湖第一高手,居然伤在几个不知名的小兵刀下,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还往哪里搁? 因此当意识到凌岁寒是在不显山不露水地帮助自己,晁无冥心底难得生出一点对她的感激。下一瞬,凌岁寒对他使了个眼色,双方默契放水,都不再施展全力,斗得有来有回。 刚刚官兵们似乎不要命一般疯狂围攻晁无冥,倒不是因为他们真的不怕死,只因他们明白此刻圣人必然在附近观战,如果自己的表现不够好,放走晁无冥,事后自己仍是免不了一死,甚至可能死得更惨,连家人都受到牵连,还不如现在拼一把。但这会儿他们终于看到与晁无冥实力相当的高手出现,便都指望着凌岁寒一人将晁无冥制住,而自己握着兵刃犹豫起来。 刀光纵横交错,纵然凌岁寒与晁无冥都放了水,他们的出招也不是其他普通人能够看清看明白的,渐渐地两人身影从殿中到殿外,忽然凌岁寒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露出一个破绽,晁无冥趁势一个转身翻腾,一脚踩着树干,往夜空高处飞去。 轻功高手,武功不一定出众;可是武学高手,轻功绝不会太差。不一会儿,晁无冥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四周官兵茫然无措,下意识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并不理会他们,收刀入鞘,转身前往南面的高楼,求见皇帝陛下。又过须臾,她走过一层层台阶,最终上了顶楼,魏恭恩看见她的第一眼,二话没说,手中的鞭子又倏地朝她挥去,清脆的响声落在她的身上,鲜红的血痕清晰可见。 “不去追晁无冥,你来见我干什么!你不是信誓旦旦说你武功不弱于他吗?为什么还是放跑了他?” 这是凌岁寒生平第一次,被他人攻击之后,却忍住没有还手。 但她还是沉默了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才让自己的情绪真正冷静下来,面无表情道:“我是故意放他的。” “什么?”魏恭恩睁大了眼睛,惊讶不已。 凌岁寒道:“陛下以为,今夜谋逆之举,是晁无冥一人所为吗?” 魏恭恩皱起眉头,咬牙切齿道:“梁守义!亏我平时对他们如此赏识优待,一群忘恩负义之辈!” 凌岁寒道:“梁守义如今还在攻打赉原。可是梁未絮应该已埋伏在了洛阳城郊,陛下是知道的。” 魏恭恩道:“你有何计?” 凌岁寒看了看左右。 魏恭恩屏退众人,只留下几个亲卫。 凌岁寒这才低声说出自己的全部想法。 “难怪你会故意放了他……”魏恭恩沉吟一阵,缓缓点点头,而愤怒过后的他终于记起御下之道应该恩威并施,遂又安抚了凌岁寒几句,并下令赐给她无数珍稀灵药与金银珠宝。 夜已过半,离黎明不远,凌岁寒告退下楼,澄净月色又映入她的眼帘,她不自觉地抬首望向天穹那一轮明镜,镜中轮转,仿佛浮现往事。凌岁寒记得很清楚,据苏英所说,凌家遭遇大祸的那一夜,父亲先是被谢泰的心腹内侍传进宫中,随后便传出他与太子无诏而披甲入宫、意图谋逆造反的消息——竟与晁无冥引魏赫入彀的方法如出一辙。 当年使出这条奸计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凌岁寒的脚步渐渐停下来,伫立原地许久,寒风吹起她空荡荡的右袖,侵入她的肌肤,她也浑然不觉。直到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轻轻将她唤回神,她转头一瞧,原来是太康宫中一名宫女。 她还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应该叫做锦屏,正要询问对方何事,锦屏的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一道鲜血淋漓的鞭痕,又往左右一望,旋即将一个小瓷瓶塞进她的手里,转身就走。 凌岁寒不由愣住,打开瓷瓶塞子,借着月光仔细一瞧,恍然大悟。这还是先前她见锦屏受罚重伤,才送给锦屏的金疮良药紫玉膏,估摸着对方当时没有用完,剩下这么一点,竟然又还给了自己。 凌岁寒凝重的眉目舒展开来,扬起一个笑容,继而又将瓷瓶先放在鼻端闻了一会儿,似乎从中闻到舍迦身上带着的药香。这药本就是当初她们还在长安之时谢缘觉送给她的,似乎还是谢缘觉亲手所制。前不久她将它分给受伤的宫女内侍,早已全部分完,万万未料到今日还能再次看到此药,这让她情不自禁又想到制作它的主人,遂将这最后一点紫玉膏放回衣囊,并未用它治伤。 那点微弱的疼痛,她还不当一回事。 而正在这时,大批王公大臣接到诏令,听说宫中出了大事,急匆匆在宫人的带领之下前来面见天子。凌岁寒继续往前而行,走到其中一名侍卫首领面前,朗声道:“最近几天,你们的巡逻切不可懈怠。自从圣人定都洛阳,晁无冥便长期住在太康宫中,对太康宫地形十分熟悉,你们务必小心,不能让他又潜入宫内谋害圣人。” 这句话,她说得尤其大声,有意让附近臣子全都听见。 其实,这时的晁无冥早已离开禁宫,趁着夜色一路施展轻功往城外掠去,终于在黎明即将来到之际,赶到洛阳城郊的云泽山,往空中点燃一枚信号弹。 红光在晨曦之中亮起,不多时,遂见一名容貌秀丽的盔甲女郎带刀拨开荆棘草木,快步走到晁无冥身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师父,你没事吧?我一直没等到师父的消息,很是担忧,师父可有受伤吗?” 见她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自己的安危,晁无冥甚为欣慰,这也是他最喜欢这个徒儿的原因。两人一边上山,他一边讲述事情经过,说完立刻问道:“你带了多少兵马?*现在攻进洛阳,有胜算吗?” 梁未絮蹙眉道:“如果魏恭恩已知晓我离开长安之事,必然提前做了防守布置,只怕……” 晁无冥奇道:“我的计划,魏恭恩和魏赫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是不是你离开长安的时候,走漏了消息?” “师父放心,长安经我数月经营,已彻彻底底是我梁家的地盘。况且我此次带兵出发,是以支援赉原的名义,途中行动又极为隐秘,按理而言魏恭恩应该不会……倒是洛阳城太康宫那群侍卫,就在魏恭恩眼皮底下,他们若行事不够小心,被魏恭恩察觉出端倪,经不起威胁,是极有可能出卖师父的。而魏恭恩毕竟是武将出身,颇懂用兵之道,绝不像谢泰那般糊涂,现在攻打洛阳城不是一个好时机。看来,我们大概只有先回长安了……” 梁未絮的神色语气,看似如常不变,始终冷静分析局势,实则心中火焰燃烧,已恨到极点。自从当年她拜师晁无冥,并且巧施妙计帮魏恭恩除去他的仇人常廉一家,讨得魏恭恩欢心,成为他的心腹义女,她这一路走来,成功抓住所有机遇,几乎没有抉择错误。即便之前在长安万寿宴失算,也没有影响霍阳的起兵,说不上吃亏。 这还是她第一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她只能够安慰自己,自古王者争霸总会遇到挫折,切不可因为一时困厄,而灰心丧气,一蹶不振。 然而晁无冥在江湖横行多年,却是吃不了一点亏的脾气,若不砍下魏恭恩的人头,他如何甘心离开洛阳? 梁未絮忍住烦躁的情绪,劝说道:“经此一事,太康宫必定加强守卫,戒备更为森严。魏恭恩一条命,如何比得上师父重要?如果师父因此而遇险负伤,这让徒儿于心何安?” 晁无冥倒也不是毫不顾惜自己生命的人,闻言沉思片晌:“我现在要进宫是很难,可有一个人如今应该更得魏恭恩的信任。” 梁未絮道:“师父是说……凌岁寒?” 晁无冥道:“除我之外,洛阳城中能杀得了魏恭恩的,只有她一人。” 梁未絮道:“可是……” 晁无冥见她眼中浮现疑色,一怔道:“你不会怀疑是凌岁寒出卖了我,向魏恭恩告密的吧?” 梁未絮道:“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那昨夜她为什么帮我?她的武功虽不如我,但只要施展全力,与那上千官兵联手……”晁无冥语音稍顿,尽管有些不甘不愿,但终究选择实话实说,“是能够杀了我的。她又何必放水,让我离开?” 这还用思考?自是顺藤摸瓜,查到城外伏兵的下落。 当然,这个结论的前提是,凌岁寒确确实实欺骗了晁无冥,与魏恭恩合谋布下此局。 她究竟站在自己这边,还是站在魏恭恩那边,分别是一半一半的可能。如果不与她联系,万一真的错过杀魏恭恩的大好机会,着实可惜;如果与她联系,则是相当冒险的举动。 梁未絮甚是犹豫,低首负手,不由来回踱了会儿步,忽然一阵寒风此处方向吹来,吹起满地累积的黄叶,往上空飘去,仿佛飞向万里苍穹。 多少次,梁未絮看到这样的情景,都更加坚定了自己要飞上云端的决心。 危险可以做好防备,机会不可以轻易错过。 “师父。”她正色道,“只能请你再见凌岁寒一面了。” 白日里人多眼杂,因此一直等到入夜,晁无冥才返回城中,寻到凌岁寒的住处,四下里探查一番,见附近确实没有埋伏,遂迈动脚步走到一间亮着灯火的卧房,抬手敲了敲门。 仅仅片刻,房门打开,凌岁寒腰悬长刀,锐利的双眼将他从头到脚一扫,冷冷道:“你倒真是大胆,知不知道现在官兵正在四处搜捕你?” 晁无冥大笑:“倘若他们真能碰巧遇到我,那遭殃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 凌岁寒道:“所以,你不会告诉我,你今晚准备第二次行刺吧?” 晁无冥道:“不,我打算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凌岁寒眉毛一扬,眼中泛出寒意:“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了你冒险呢?” 晁无冥道:“你还记得那天我们谈过的话吗?你难道不想带兵前往西川杀谢泰报仇?” 凌岁寒道:“但现在魏恭恩死了,继位的只会是魏赫。” 晁无冥道:“魏赫一个草包,算什么东西?他真的做了皇帝,只会比谢泰更昏庸糊涂。到那时,梁将军攻打洛阳城势如破竹。” 凌岁寒道:“即便如此,在此之前,我被魏赫所派的官兵追杀,处境危矣,还能等到梁守义成功吗?” 晁无冥道:“昨夜你既帮了我,待你动手的时候,我自会接应你。” 凌岁寒道:“可我不相信你怎么办?” 晁无冥不耐烦起来:“你还没有告诉我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我会希望你死吗?” “正常情况之下,你大概是不希望我死。怕只怕遇到危险情况,那么我确实不相信你愿意冒险救我。”凌岁寒眼珠转了转,眉梢依然像刀锋一般上挑,“今儿一整天,你都藏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应该是个隐蔽安全的所在,若你不能来接应我,杀完魏恭恩以后,我会自己去找你。不然,我可不会像傻子一样冒险。” 晁无冥不似梁未絮那么多心眼,经过昨夜之事以后对凌岁寒已没有太多怀疑,是以并未犹豫太久,点头道了一个“好”字。 岂料凌岁寒犹不放心:“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骗我?我得先去看一眼,确定你们的实力。” 晁无冥有身为顶尖高手的自负,冷哼一声,转身迈步:“你跟我走吧。” 在沉沉夜色里行了多时,两人到达云泽山,凌岁寒见到梁未絮,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她终于答应替他们完成弑君之事。 随后,凌岁寒回城,径直往太康宫行去,求见了魏恭恩,在他的寝殿,将此事禀告于他。 天尚是灰蒙蒙一片,因为焦虑而一夜未睡的魏恭恩立刻就要召将领入宫,等待期间,凌岁寒挑眉问道:“陛下认为那位戴将军便真的完全可靠吗?” 魏恭恩道:“他跟在我身边多年。” 凌岁寒笑道:“梁守义和晁无冥也跟在陛下身边多年。” 这笑声里似透了点嘲讽的味道,魏恭恩大怒,但看在对方刚刚立下大功的份儿,他强忍怒气,沉思半晌,也认为凌岁寒此言有理。凌岁寒在这时补上一句:“没有血缘之亲,谁都不可靠。” 听起来好像只是她随口一句感叹,毕竟她与父母关系的确极好,若非为报父母之仇,她也不会为魏恭恩效力。但魏恭恩听者有意,随即派内侍将诚王魏赫也召入宫中,命他为平叛监军,将大权交予他手,让他拿着虎符跟随戴将军前往云泽山剿灭反贼——无论魏赫有多么草包,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定不会与梁未絮狼狈为奸。 一切布置完毕,魏赫等人离开以后,又已过去大半个夜晚,魏恭恩已有两天没能睡上好觉,不禁头晕脑胀,想了一想,吩咐凌岁寒在殿外守卫:“叛贼剿灭之前,就劳烦凌卿在宫中值守吧。” “你现在很害怕么?” 这句话的语气很不对劲,魏恭恩一愣,抬头瞧她一眼。她唇角微微一动,似有若无的笑意浮现冰雪般的杀气,刹地反手拔出腰间长刀,电光石火之间刀刃已没入他的身体:“害怕就对了!” 这一招速度太快,直到鲜血从魏恭恩胸前伤口溅出,殿中众侍卫才反应过来。其中一半侍卫拔出兵刃,刚举到半空,凌岁寒已松开刀柄,双指在魏恭恩身前一拂,霎时封住他的哑穴,同时双足腾空飞踢,踢中一人手腕,接住对方脱手的长刀,刀光在顷刻间展开,如大片飞雪袭来。 为速战速决,凌岁寒久违地施展出阿鼻刀法,对付这些侍卫易如反掌,一连数招凌厉至极的杀招,满地鲜血,已倒下数具尸体。 而另一半的侍卫立在原地不动,竟对眼前情景无动于衷。 魏恭恩命在旦夕,还剩下一口气,目光望向那几个冷眼旁观的侍卫,又惊又怒,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你现在很生气么?生气也就对了!你平时对他们动辄辱骂责打,难道还指望他们拿命来保护你。”凌岁寒适才那一刀并未伤及他的要害,有意暂时留他半条命,双眸似射出刀刃的锋芒,冷冷直视着他的脸。“不要以为你当上皇帝,就成为这世间至高无上的神,天上地下唯你独尊。即使我没有我,没有晁无冥,你也迟早会有被其他人杀死,因为,你早已失去了人心。” 说到这儿,凌岁寒语音稍顿,又转头向一旁侍卫道了句:“你们去通知诚王殿下吧,再留几个人到殿外守着,谨防发生意外。”待他们离开以后,她才再次将视线对准血流不止的魏恭恩:“所以,杀你很简单。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动手?” 凌岁寒早已封了他的哑穴,晓得他无法回答,慢悠悠继续说下去。 “不妨告诉你,今夜之事,魏赫亦是主谋之一。你一死,他会立刻登基,然后捉拿刺杀你的钦犯晁无冥,并派兵攻打梁守义与梁未絮。以魏赫那个脑子,十有八九胜不过他们的,却会造成他们元气大伤。到那时候,崇军平定叛乱便容易得多了。” 魏恭恩面露诧异之色,喉咙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你是奇怪我为什么要帮着大崇朝廷?谢泰是我的仇人,大崇百姓不是。梁未絮和我说过,谢泰害死我父母两条命,也毁了我的人生,他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怎么偿还得起这么多罪孽?我若想要彻底报仇,最好的方法,是先毁了他最珍惜的东西,在他痛苦绝望之时,再亲手杀了他。我虽然很有些讨厌梁未絮,但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确实说得颇有道理。而你造的杀孽比谢泰更多,也毁了天下无数百姓的人生,只凭你一个人一条命偿还得起吗?纵然我毁了你最珍惜的东西,毁了你的大冀基业,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可是没办法,世间事总是如此不公平,我只能争取多少算多少。” 凌岁寒一字一句,语音似从烈火中淬出。 “你现在是不是很痛苦很后悔?后悔自己不如留在霍阳当你土皇帝?那我再告诉你一个道理,人只要做错事,就得付出代价,你后悔也晚了!” “唰”的一声,她左手握住刀柄,又霍地抽出长刀,寒光一闪,刀刃砍下魏恭恩的头颅! 鲜血飞溅上窗户,与初升的红日相映。 第199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五) 魏恭恩遇刺宾天的消息很快传遍太康宫,“捉拿反贼晁无冥”的呐喊声在宫中回响,禁军侍卫们大肆搜捕起刺客的踪迹。魏赫听闻此事,迅速返回宫内,抱着父亲的遗体大哭了一场,旋即以嫡长子的身份顺利继承了皇位。 随后,他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吩咐将领带兵前往云泽山攻打梁家叛军。 凌岁寒随军同行,但刚刚出城,她便立即换了一个方向,骑着快马往南而行,根据前些日子颜如舜所画的地形图刚到青羽门,本想先在青羽门的地牢救出苏英,万万没想到在地牢入口看到一个熟悉的黑衣身影,坐在一方枯井的井沿边,膝上横放着一柄锋利长刀,正是刀魔晁无冥。 而苏英身缚绳索,则绑在晁无冥身旁的一株大树上。 还有两个武士打扮的精壮汉子,大概是晁无冥的手下,持刀立在一旁。 凌岁寒目光迅速转了一圈,视线最后停留在晁无冥身上:“你没待在云泽山?” “你回城之后,未絮劝我来这儿守着,我本来还以为她想多了,哪里料到……”晁无冥眉头紧皱,“你怎么会知道苏英关在这里?” “所以是梁未絮让你来的?”凌岁寒反问,“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底你是她师父还是她是你师父?” 晁无冥怒形于色,更为不豫:“想要挑拨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那你就想错了。若非我听从她的建议,提前守在了这里,还都要让你得逞。我再问你一遍,你怎么会知道苏英关在这里?你之前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凌岁寒不想继续装模作样地演戏,那样实在累得很,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直言不讳:“你可算知道我是在骗你了。但有一件事,你大概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之所以会来洛阳,之所以会投效魏恭恩,完全是因为梁未絮的缘故。是她劝我在魏恭恩麾下效力,才有机会报父母之仇;也是她给魏恭恩写了一封举荐信,魏恭恩才会立即重用于我。” 晁无冥神色变了几变,立刻冷笑道:“你以为你胡说八道,我还会相信吗?” 凌岁寒也笑道:“你可以想一想,你和魏恭恩彻底决裂,得利最大的会是谁?就算梁未絮是你的徒弟,永远听你的命令,那梁守义呢?造反这种事,不是说干就能立即干的,如果不是他早有反心,他会同意梁未絮的行动吗?” 晁无冥越听越惊,理智告诉他这番话确实有理,自尊却让他不想不愿承认他会被自己最信任宠爱的徒儿欺骗,沉声道:“她对她父亲的感情并不深。她的行动,也不一定要经过梁守义的同意。” “你是说,她对她义父和亲生父亲都无情无义,偏偏只忠于你这个师父?”凌岁寒微微一哂,“当然啦,你非要这么觉得,我也改变不了你的想法。反正你就要死了,当个糊涂虫死去也很好。” 晁无冥内心情绪本来很有些烦躁,陡然听闻此言,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江湖里的年轻人大都自信,这也是好事,但自信过了头,变成自大,那就是笑话。” 凌岁寒不再说话,只将左手腕一转,刹那间寒光出鞘,冰雪之气凛冽,旁边那两个精壮汉子脖颈一凉,当意识到凌岁寒这一刀砍向的正是自己,他们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刃,颈部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人已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晁无冥眼中登时露出惊艳之色。 是对这一刀招式的惊艳。 “这不是四照刀法?”他沉吟少顷,倏地转头看了被绑在树上的苏英一眼,“召媱真的会阿鼻刀?” 苏英身体本来就虚弱,被如此捆绑更不好受,本不想说话,闻言勉强扯了扯唇角:“如果那刀法全都是我个人编造,我也骗不过你。” 晁无冥怒道:“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听说过她在江湖使过这刀法?!” 如此绝世神功,她既有幸得到,却藏而不用,岂不是令明珠蒙尘?凭什么老天要把阿鼻刀的秘籍交到她这种人手里,着实可惜可惜! 凌岁寒道:“杀鸡焉用牛刀,我师君不使阿鼻刀不是照样能够胜过你吗?” 晁无冥气得脸色发青,偏生她说的是大实话,让他反驳不得,更不敢在不知阿鼻刀底细的情况之下贸然动手,只能思索半晌,握紧拳头道:“依我看,她是没脸使这刀法。” 凌岁寒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晁无冥道:“四照刀才是由她独创的武功,正如雷鸣斩是我独创的武功。而阿鼻刀法则据说是数百年前的传奇高人所著,一不是她亲手所创,二不是她师门或家族流传,也不晓得因为什么阴差阳错的缘故落到她手里,根本不能算是她的武功。倘若当年她使阿鼻刀与我的雷鸣斩一战,并不公平,赢了也不算本事。” 凌岁寒道:“你当我是傻子,连你的激将法也听不出来么?但你放心,待会儿我与你交手,我会如你所愿,一招阿鼻刀也不使,只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晁无冥视线又转向身旁的苏英:“你是说……” 凌岁寒道:“对,我要你放人,我只要你现在放了苏姨。” “符离——”苏英声音陡然抬高,脸上露出明显不赞同的表情。 时隔多年,苏英也不知凌澄的武功究竟已练到什么程度,即使她天赋比召媱还强,可是如今的晁无冥已看过研究过四照刀法的所有招式,还想以四照刀法胜他,比登天更难。 晁无冥却觉得这个交易很划算,沉思道:“你说过太多假话,凭什么让我继续信你?” 凌岁寒严肃了神色,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发誓,只要你现在放了她,接下来我与你交手,若我还使出一招半式的阿鼻刀,那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也让我今生所愿,皆不得实现。” 这个誓言确实够毒。 晁无冥思来想去,并没有更好的方法,也只能再相信她一次,挥刀斩断绑缚苏英的绳索,再一掌将苏英推到她的面前。 凌岁寒立即扶住苏英的身体,沉重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继续向晁无冥道了句:“我们要单独说几句话。”遂带着苏英走到一旁角落。苏英缓过气来,开口第一句话问道:“你有必胜的把握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那就是没有。你听我说——”苏英知道这孩子是个倔脾气,除非是真正让她觉得有道理的话才有可能令她改变主意,“你也看出来我现在受伤有多重,根本走不了多远。如果你败给晁无冥,他追上我,我照样难逃一死,这值得吗?倒不如你使阿鼻刀与他拼一把,只有你赢了才可以救我。” “不,只要我使出阿鼻刀,晁无冥必会先杀了你。”凌岁寒不假思索,语气格外坚决,“你因为我而忍受了十年的折磨,如今又要因为我送命,我却只顾着自己的生死,那我还配做人吗?你救下的若是这种禽兽不如之辈,这值得吗?” 苏英一愣,眼前女子固执的面孔依稀与十年前女童倔强的模样重合,她竟无话可说。 凌岁寒当下从怀中摸出两张纸与一个瓷瓶,将声音压低道:“我前几天已经勘察过附近山林的地形,苏姨,你待会儿按照图上画的路线,会找到一个隐秘的山洞。那洞里有我打下的猎物,好在最近天寒地冻的,它们应该没那么容易腐坏,大概够吃很长一段时间。那瓶里放的是能暂时压制‘落红莲’的解药,等什么时候我师君和九如法师赶到洛阳,你再把另一张纸交给九如法师,据说‘落红莲’是秦艽根据诸天教秘术研制出的剧毒,而那张纸上记载的正是有关‘落红莲’的文字。” 她把一切考虑得很周到。 苏英发现她比起幼时还是变了不少,沉着冷静得不似小时候那个凌澄。 不远处的晁无冥不耐烦地询问她们到底还要说到什么时候,苏英仍犹豫了一会儿,视线缓缓移向凌岁寒身体右侧的断臂,明白这孩子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自己不同意,不晓得她还要做出什么决绝的举动,只能长叹一口气,在她耳边悄声道:“对待恶人,不一定非得信守承诺。况且我知道你从小就不信鬼神之说,那就不用担心自己发过的誓成真。” 凌岁寒动了动唇,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牵来自己的坐骑马匹,将苏英扶上马背,看着她纵马奔驰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这才转过身,终于又把目光投向对面的黑衣老者。 “其实,我本来的打算,是安置好苏姨以后,就去云泽山杀你。你自己来了这儿也挺好,我也不必浪费时间多跑一段路。” “世人都将阿鼻刀法吹得神乎其神。但无论什么功夫,在不同人的手里,发挥的威力也会不同。即便你真的使出阿鼻刀法,我也不信你能凭它轻松胜过我。何况未絮的刀法是我亲自传授,在江湖里也没几个敌手,我若是留在云泽山,与未絮联手,你更不可能赢我们。” “输赢胜负先放在一边不提,总之我今天是绝对要杀了你的。” 晁无冥又大声笑起来:“什么叫输赢胜负先不提?你都输了,还怎么杀我?你不如还是乖乖把四照刀法的口诀心法都告诉给我,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凌岁寒神色始终坦然,冷肃坚定的面容仿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正因为你已了解四照刀法的所有招式,这全都是我告诉给你的。如果我今天不杀了你,今后师君极有可能遇到危险,我如何对得起她?” 晁无冥奇道:“先前你左臂那道伤,不是被召媱派来的人所伤?” 凌岁寒道:“既然要骗你,只有真伤才能瞒过你的眼睛。不过,倘若我确实投效了魏恭恩,别说师君要伤我,哪怕她是要杀我,那也是应该的,谁让我真的做错了事。师君是救我性命、养我长大、教我立身本事之人,她是有权责罚我的。” 晁无冥道:“未絮说你个性极端,睚眦必报。她的判断几乎没出过错,所以我才相信了她,也相信了你,没想到……” “这一次,她的判断也没有出错。”铮的一声,凌岁寒左手再次将长刀拔出刀鞘,“可是人活在这个世上,除了恨,还有爱;除了仇,还有恩。” 今日生死一战,便是她为报召媱与苏英大恩之战。 第200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六) 晁无冥理解不了她的话,更理解不了她的想法,索性不再言语,把刀一挥,其疾如电,向凌岁寒当头斩下! 好在凌岁寒已提前拔刀出鞘,斜身侧步,足踏“坎”位,左手刀一翻,及时架住晁无冥的钢刀。晁无冥见她信守诺言,第一刀确是四照刀法里的招式,放下心来,哈哈大笑数声,笑声里自然而然蕴有他的内力,惊起几只鸟雀,同时运功于刃,将手中长刀往下一压。 要论内功功力,他远远胜过凌岁寒十倍以上,凌岁寒抵不住长刀的压力,背脊竟微微有些弯曲,忽听“唰”的一声,她干脆撤回自己的刀。晁无冥手中兵刃自是顺势向她身体斩下,刀锋登时斫入她身体肌肤。 尽管入肉还不深,但刀锋上附着的天罡刀气激烈无比,哪怕划破一点皮都比普通的伤更痛数倍,凌岁寒却好像浑然不觉,眉头也不皱一下,适才撤刀的刹那儿已将自身化为利箭,向前急掠而去,不闪不避,人刀合一径直攻向晁无冥。 只一弹指的时间,眼看着她的刀刃也要攻入晁无冥的胸膛。晁无冥当然可以将自己这一招出完,只要将刀锋完全没入凌岁寒的肌肉,不说立即杀了她,也能令她重伤难治,然而如此一来晁无冥极有可能同样受到致命的伤害。 这显然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你真不怕死?!” 晁无冥虽非胆怯弱懦之人,但与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极为珍惜自己的生命。何况他已经看出来,凌岁寒的武功比起自己确实是差得远了,要杀她不必急于一时,更不必学她那种鱼死网破的招数。是以他当即转身撤招,刹地避过凌岁寒的攻击,而那一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刀光暴起,如一场狂风骤雨,威势迫人。 无形的刀气,已笼罩凌岁寒全身,而刀锋划过空气更响起惊雷之声,震得凌岁寒耳膜生疼。 凌岁寒几乎透不过气来,却仍未闪避,只进不退,只攻不守,毫不意外身上又出现两道新的伤痕,鲜血一滴滴落在干枯的衰草之上。 不过她的攻招倒不是一味地蛮干,要知四照刀称得上是这世间最难练成的一种刀法之一,因它的特点乃是招里套招,式中藏式,犹如连环,环环相扣不断,刀光一片于上下左右东南西北所有方向亮起,因而名为“四照刀法”。将其练到极致如召媱者,只一刀能够同时施展出七八记招数,凌岁寒不及她师君,一刀也至少能同时挥出三四招。因此即使晁无冥已仔细看过研究过四照刀法的全部招式,只要对方脑筋转得够快,应变能力够强,他也无法立刻破解对方的武功。 晁无冥并不着急,毕竟到现在为止,他浑身上下毫发无伤,挥刀出招游刃有余,占尽上风。他只需要继续这么打下去,观察凌岁寒的身法特点,到那时抓住她的薄弱之处,再施以猛烈一击,那她便是他砧板上的鱼肉,绝无逃脱的可能。 唯有一点令晁无冥万分惊奇的是,这期间凌岁寒明明已受了好几道伤,神色始终不变,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行走江湖数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能忍痛之人。 殊不知凌岁寒自幼修练阿鼻刀法,整整十年的日日夜夜,五脏六腑都似要被烈火灼烧一番,犹如地狱酷刑的痛苦比什么外伤内伤都更剧烈。她虽迫于诺言,不能施展阿鼻刀法,但这种忍痛的功夫已经刻进她的骨子里,与她融为一体。 只要没有伤及要害,她就能够坚持下去。 然则流失得越来越多的鲜血,让她的体力渐渐不支。 晁无冥狂笑声又起:“你已是输定了,趁早弃刀,向我磕几个响头求饶,我或许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这句话倒非虚言,杀凌岁寒不是他的最终目的,打败召媱才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大的目标愿望。他依然没有放弃利用凌岁寒对付召媱的想法。 岂料凌岁寒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念及师君,精神又蓦地一振,双眸射出精光:“废话真多!”左手一扬,持刀再战。 反正,无论这场战斗结果如何,苏姨总算平安离开,凌岁寒的内心没有顾忌,只求倾尽全力。 ——只是不知苏姨这会儿是否已到了那座山洞? 自离开青羽门,苏英起初确是打算按照凌岁寒给的路线图前往她所说的那座山洞,然而骏马的四蹄奔驰积满落叶的泥地上,哒哒的马蹄声扰得她心绪不宁,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凌岁寒浴血而战的画面,实在忍不住担忧,策马调转方向。 那日颜如舜潜入青羽门的地牢与苏英见面,与苏英大概谈了谈凌岁寒的后续计划,似乎是有让魏恭恩与晁无冥、梁未絮等人狗咬狗的打算。既然符离选择今日来救自己,是不是说明她的计策已经成功?是以苏英思索一阵,决定先到洛阳城中打探消息,倘若目前洛阳城的掌权者是晁无冥的敌人,便可以想办法让对方派兵到青羽门援助。 时间紧迫不等人,苏英纵马飞奔,让马儿的速度跑到最快,却没有考虑自己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骏马轻轻松松越过一个小斜坡,她身子一晃儿,竟一个不小心落下马来。 这一下,摔得她全身骨头都疼。她正努力起身,忽然身后响起明显奔跑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身影跑来蹲在她一旁,扶住她胳膊,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苏英抬起头,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男子映入眼帘。 这青年相貌俊俏,眉目比普通男子更为秀气,让苏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而她此时无暇多想,道谢过后便要上马。 青年问道:“你准备去哪儿?我送你去吧。” 这种紧急时候,苏英不与他客气,立刻答道:“洛阳城。” “啊?洛阳?那不是……”青年颇为惊讶,“那不是叛军的地盘吗?你不怕危险吗?或者,你就是洛阳人?” 苏英道:“这儿就是洛阳城郊,既然你觉得危险,来这儿做什么呢?” 青年道:“因为我有很要紧的事情去洛阳。” 苏英声音断断续续:“那我也有……也有很要紧的事情去洛阳……” 青年见她伤势似乎不轻,皱眉道:“什么事,要不你说说,或许我可以帮你呢。” 苏英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武学者的气息。 那青年察觉出她对自己的不信任,扬起一个亲和的笑容:“我可能没什么本事,但我认识一个朋友,她最近就在洛阳城内。其实我这一趟便是来找她的,她应该能帮你。” 苏英道:“你的朋友?他尊姓大名?” “她姓凌,叫……叫……”到底叫什么,这青年居然甚为犹豫,似有为难之处让他说不出口。 “哪个凌?”苏英脸色微变,“树林之林,还是凌空之凌?” “是凌空之凌……” 这并非一个常见的姓氏,难道真有如此巧合?苏英心怀疑虑,试探问道:“你是说凌岁寒?” 青年一愣,稍稍沉思了会儿,点头道:“你猜出来了,那看来你果然也是江湖中人……” 苏英面色凝重:“她现在不在洛阳城中。” 青羽门内,到处是残垣断壁,又因如今深冬天寒,草木萧疏,花叶凋零,放眼望去一片荒芜景色,唯有松柏挺拔长青。 凌岁寒与晁无冥交手数百招,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终于难得捕捉到一个机会,长刀如瀑布白流向下急落,又一个横削,在晁无冥大腿削下一块肉来。尽管付出的代价,是同时间她胸前被晁无冥狠狠斫了一刀,受了目前为止最重的一道伤,真正伤及筋骨,血肉翻飞。 晁无冥迅速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大腿的伤口,勃然变色:“好!好!能与我过这么多招,还伤得了我,你的确有几分天赋。只可惜,你这辈子的武学成就在今日到头了!” 时候已到,晁无冥自认为已完全摸清凌岁寒的武功身法特点,趁着对方重伤无力之际,猛地一刀挥去,刀气卷起狂风,雷鸣声又响在凌岁寒耳边。 其实,双方斗到现在,凌岁寒脑海中也几次闪过苏英临走前所说的那句“对待恶人,不一定非得信守承诺”。 凌岁寒不是不知变通的迂腐性子,更不是不爱惜*自己生命之人,生死关头,她行事本应灵活一些。偏偏之前她所发的誓言里,还说过一句,倘若她食言而肥,那么她今生所愿,皆不得实现——而她生平最大两个愿望,其一是亲手杀了谢泰,为父母报仇雪恨;其二则是舍迦能够早日参透菩提心法第九层,病体痊愈。 纵然她确实不信鬼神之说,可是涉及舍迦之事,她心底不禁浮现“万一”两个字,便惴惴不安,不敢冒险。 况且,即使不为这个缘故,在她内心深处,她也确实很想以“四照刀法”将晁无冥杀死。 她就是要让晁无冥知道,无论他费多少心机,无论他搞多少歪门左道,他永远胜不过召媱,他永远都是召媱的刀下败将。 因为,他就连召媱的徒弟都赢不了! 凌岁寒再次持刀往前,大片刀光如行云流水,本应一刀挥出三个连环套招来抵挡晁无冥的刀势。可惜她招式虽依然精妙无比,功力已流失大半,已完全无法与晁无冥那一刀里所蕴含的澎湃内力相抗,才使出了一招半,只听“当”的一声,她手中环首刀断裂为数截! 这似乎在她意料之中,她丝毫不慌,左手掌刹地握紧,握住一枚刀片,掌心满是鲜血,而与此同时,晁无冥那一刀瞬间没入她的胸膛! 多亏凌岁寒身法灵巧,移步换位,电光石火之间移了半寸距离,那一刀也就偏离了她的心脏半寸。她还剩下一口气,左手攻势犹未停止,将方才没使完的另外一招半续上,疾攻晁无冥胸前心口。当晁无冥察觉到不对,欲要纵身闪避,大腿伤口的疼痛袭来,他忍痛的功夫又远远比不上凌岁寒,脚步只慢了一瞬,凌岁寒掌中刀片分毫不差地斫入他身体心脏位置! 晁无冥瞳孔登时睁大:“你……” “你一定比我先死,那……”凌岁寒声音越发微弱,唇角却浮起一点微笑,“那就算是你输了……” 说完这句,两人同时倒在了地上,凌岁寒左手撑着地,尽量让自己的身体靠上一株松树,眼看着晁无冥终于闭目断气,她又艰难地抬起手,从衣囊里取出一个瓷瓶,将瓶里最后一点紫玉膏倒在自己胸前那道最严重的伤口上,勉勉强强止住血。 可是她全身伤口不下十道,只靠这点紫玉膏是治不好的。何况紫玉膏是治外伤的神药,她此时此刻内伤同样极为沉重,却是无药可医。 凌岁寒眉目间流露出一抹遗憾。 自己大概会死在这里,努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仍是没能报得了父母大仇。不过,阿父阿母在九泉之下得知原因,应该会谅解自己的吧? 因此最令凌岁寒放心不下的,还是谢缘觉之事。一旦舍迦得知自己的死讯,她大悲之下,情绪激动,身体必然承受不住,病症又要复发,且极可能发作得比先前哪一次都更加厉害。自己明明答应了要陪她找到治好她病的法子,明明答应了一定要陪她改变命运。 可惜这一次,自己要对她食言了…… 这是凌岁寒失去意识之前,心中所想的最后一句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0-210 第201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七) 万物冬藏,天地白茫茫一片雪色。 她在辽阔的荒野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因为寒冷而痛苦颤抖。她想要迈步走过,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却被无情的风雪阻挡,眼睁睁看着谢缘觉慢慢倒在了雪地里。 “舍迦!” 凌岁寒猛地惊醒,呆了呆,才发现自己此刻坐在一张床上,小屋里正烧着红彤彤的炉火,一名身着缦衣的女僧站在暖炉边,目光冷冷地盯着她。她视线与对方对上,不由狐疑问道:“你是谁?” 那女僧双眸犹未从她脸上移开,继续看了会儿她的脸色,不答反问:“你刚刚做了梦?你梦见了舍迦什么?” 普通人若有好奇,不应该先问舍迦是谁么?听此人这话的意思,难道她本来就知道舍迦是谁?凌岁寒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忽觉她那清冷的神色有几分熟悉,恍然脱口:“九如法师?!” “符离?你醒了?” 还不待那女僧回答,凌岁寒忽又在门口方向听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转首望去,才发现门外竟然真像她适才所做之梦一般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尹若游打着一把油纸伞,对着她露出一个明媚如花开的笑容,旋即将伞放在门口,便快步走了进来。 “阿螣!”凌岁寒也万分惊喜,立刻就要下床,身体一动,四肢百骸与五脏六腑都剧烈疼起来,让她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你伤还未好。”一旁女僧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冷淡,“没有得到我允许之前,不可随意走动。” 凌岁寒既已看见尹若游,更加确定了这女僧的身份,坐在床上微微一欠身,向她行个了礼,继而连忙询问她们是否已苏英相见。 尹若游道:“苏前辈在另一间屋子休息。令师到城里买些药材,估摸傍晚才会回来。” 凌岁寒放下心来,这才问道:“是你们救了我?” 九如道:“不全是。” 凌岁寒没听懂:“不全是?” 尹若游笑容渐渐收敛:“我们赶到洛阳那天,距离你受伤昏迷,已经过去整整五天。等我们来救,还不如等我们来给你买棺材。” 凌岁寒眨眨眼睛,干咳两声:“但我现在不是还活着么?不过这事,你之后若是见到舍迦,千万别告诉她,就算我那时候伤好了,她知道也一定会担心的……咦,不对,我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挨得了五天?” 尹若游神色愈发凝重,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道:“我们找到苏前辈和你的时候,你身上的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不单单伤口都有包扎止血,内伤也应该有人以内力为你调治。不过即便如此,也只是勉强吊住你的命,九如法师说了,若是我们再晚来两三日,你照样逃不了一死。” 凌岁寒又立刻郑重向九如道谢。 九如没有再说任何话,已坐到了炉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炉里的火炭,实则冷漠的面孔透出一点若隐若现的兴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凌岁寒,观察着自己徒儿记挂了十年的那个朋友。 凌岁寒紧接着道:“可用内力给我疗伤的人是谁?我记得那天苏姨满身旧伤,不比现在的我好多少,她应该不可能……” 尹若游道:“当然不是她。据她说,她那天在城外遇到一个自称是你朋友的青年,得知你的事情之后,便要赶来青羽门救你。本来苏前辈见那人不像是武功的模样,不愿对方冒险,但那人说已经想出救你的办法,仍是孤身一人去了,之后再无音信。苏前辈等得焦急,忍不住原路返回,才发现昏迷的你躺在地上。” 凌岁寒更加纳闷:“我的朋友?是谁?” 尹若游道:“常萍。” 凌岁寒大惊失色:“怎么会是她?那她现在人呢?” “她不见了——”尹若游见她似乎又要动作,阻止道,“你别激动,你这会儿外出也找不到她。” 凌岁寒道:“你也知道,她是真的一点武功不会,万一……” 尹若游道:“是啊,她既不会武功,所以她也不会有内力给你疗伤。” 凌岁寒眉头紧皱,满腹疑云,百思不得其解。 尹若游侧首望了不远处的九如一眼。 九如淡淡道:“你是被晁无冥的雷鸣斩所伤,能在那种危急时刻迅速保住你性命的,也是雷鸣斩心法的内力。” “不可能。”凌岁寒道,“晁无冥已经死了。” 尹若游道:“可他的徒弟还没有死。” “那也不可能,梁未絮怎么会……”凌岁寒下意识反驳,话才说一半,忽想起一事,“你是觉得,这是因为常萍和梁未絮……” 尹若游依然慢悠悠道:“我们找到你之后,你还是昏迷了两天,这两天我们打探了许多消息。据传闻,魏恭恩被刺客晁无冥杀害,荣安公主梁未絮起兵谋反,魏赫继位登基以后,遂立刻派兵前往城外云泽山剿灭梁家军。可惜梁未絮似是提前做了准备,顺利率兵突出重围,其后不知所踪。但这不会是全部的真相,具体的来龙去脉还得你来告诉我们。” 凌岁寒点点头,将自己来到洛阳之后所发生的所有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尹若游眼中逐渐浮现了然之色,沉吟道:“按照常理推断,你和晁无冥那一战,应是你败他胜。只要晁无冥还活着,他对于梁未絮便大有用处,倘若梁未絮突出重围以后直接逃走,并不来接应他,他心中必生怨念。而梁未絮一旦来了青羽门,自然会与常萍遇上……” 凌岁寒道:“那常萍会有危险吗?” 尹若游道:“如果梁未絮为你治伤,是因为常萍的缘故,那便代表她还认常萍这个朋友,应该不会伤害对方。” 话虽如此说,凌岁寒仍不放心。即便梁未絮还认常萍这个朋友,常萍可不再认梁未絮这个朋友,假若让梁未絮知道她们之间其实有着血海深仇,天知道事情会发生什么变化。她靠在软枕上思索片刻,突然又发出疑问:“奇怪,常萍怎么会突然来洛阳?” 尹若游道:“她似乎是来找你的。” 凌岁寒道:“找我?找我干什么?就算因为战乱,她无处容身,想寻求朋友帮忙,她去赉原找舍迦,也好过来洛阳找我。” “赉原城被梁守义的军队包围,她又不会轻功,哪那么容易进城。”然而这只能说明常萍为何没有前往赉原,却仍是不能解释她来洛阳的目的。这几日,尹若游也一直在思索其中真正的原因。 而提到赉原城,凌岁寒眸色微动,忽道:“我得见魏赫一面。” 尹若游道:“你还想做什么?” 凌岁寒道:“我帮魏赫登上了皇位,我现在算是他信任的臣子。” 傍晚,召媱买完九如所需的药材,回到青羽门,凌岁寒终于又与师君见了面。她们五人一同吃了顿晚膳,交谈许久,直到夜深,又借用青羽门的空房间歇息了一夜,凌岁寒便要出发再入洛阳城。尹若游知晓她伤势未愈,却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只决定与她同行,守在太康宫附近,随时接应她。 反而是九如十分不赞同,撂下一句:“做我的病人,就要守我的规矩,如若不然,我不会再给你治伤。” 凌岁寒毫不犹豫:“那是法师的事,法师决定便好,并不需要与我说。但我想要做的事,我不会半途而废。” 清晨多雾,让眼中所见一切景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她走在无瑕的白雪里,白衣微扬,不一会儿整个人似融在了雪色里。 九如将她在雪中的背影盯了良久,内心大感惊奇。 尽管从前长生谷,谢缘觉不止一次提起自己的朋友凌澄,九如毕竟是不曾亲眼见过她的,无法了解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如今看来,原来她与舍迦的性子差别那么多,如何舍迦会与她是朋友? 洛阳城内,太康宫,凌岁寒再次见到魏赫,只说自己与晁无冥决斗之后,身负重伤,难以行动,才被迫在城外养了几天伤。 魏赫深知晁无冥武功有多么高强,这几日总是忧虑他潜入宫中谋害自己,因此听闻凌岁寒竟已将他除掉,大喜过望,立即对凌岁寒大加赏赐。 凌岁寒想了一想道:“梁未絮谋反,与梁守义也脱不了干系。不知赉原城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魏赫颇为烦躁:“正是因为如此,最近朝廷已经收不到赉原那边的战报,朕已经派人去打探消息。” 凌岁寒道:“陛下不如派我去。” 魏赫闻言一怔。 凌岁寒道:“晁无冥已死,陛下只要一直待在宫中,不会再有什么刺客威胁得了陛下。我继续留在洛阳,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陛下还不如给我派些别的活。” 这倒是个好主意,魏赫又与凌岁寒商谈许久,命心腹从禁军里选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兵卒,随她行动。随后凌岁寒离开太康宫,与他们约定明日启程出发,再暂时打发走他们,与尹若游会合,在黄昏时分返回城郊的青羽门,将此事说与三位长辈知道。 “师君。”她开口先问召媱,“你之后的打算是什么?” 召媱用复杂的目光凝视她片刻,蓦地一翻右掌,横掌为刃,向凌岁寒挥去。凌岁寒一呆,慌忙出掌抵抗,却被召媱轻松压下,右掌在刹那间抵住她的心口。 “从前你能与我过上不少招。”召媱扬起眉头道,“可是现在,若再遇见敌人,你说说你能打得过谁?” “师君——”凌岁寒做事向来只问自己的心,从不顾忌别人想法,但召媱对她而言算是例外之一,她扯了扯她的袖子,还是想要征求她的同意,“洛阳和赉原离得也不近,等我到了那儿,或许我的伤已经痊愈。至于路上难道还能遇上什么厉害的敌人,若是普通的山贼流氓,我可以让阿螣保护我啊。” 九如冷冷道:“你这伤至少要养半年,暂时好不了。” 凌岁寒万万没料到她会突然插上这一句话,无言以对。 召媱朗声而笑:“但我也没有不同意你去。” 凌岁寒亮起眼睛。 “上一次你告别我,决定独自去长安报仇,我本以为你此行九死一生,难有生路。可这是你从小到大的心愿,即使我是你的师君,也无权阻止你。”召媱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谁料你在长安待了几个月,认识几个朋友,竟然能让你改变这么多。你现在已远比从前成熟,我更没什么不放心的。你自己想做的事儿,那就去做吧。不过我大概还得在洛阳留一段时间。‘落红连’的毒,九如说她还得再研究研究才能制出解药。其实就算你苏姨解了毒,她身上那么多旧伤,我先暂时陪她养伤吧。” 凌岁寒欣然颔首,道了一声:“多谢师君。”继而把视线移向九如:“解药的事,便有劳法师。是了,还有诸天教的阴谋,恐怕也需要请法师多多留心。” 九如道:“我答应出谷为苏英解毒,也可以答应给流离的百姓治病,但我从未答应插手诸天教之事。” 凌岁寒道:“可是诸天教近来所作所为,极可能危害万千百姓。” 九如道:“我知道。” 凌岁寒道:“那……” 九如道:“秦艽是我师妹。她一日是我师妹,这一生都是我师妹。” 凌岁寒虽不喜她的古怪脾性,但一来承她恩情,二来看在舍迦的面子上,从昨到今对她的态度都十分恭敬,直到听到此处,心下终于微生不满:“那舍迦还是你徒弟呢。你师妹对舍迦已起杀心,你难道也不管吗?” 九如那张冷淡的面孔似出现一丝裂缝,沉默半晌道:“你们是舍迦的朋友,你们有责任保护她。如果舍迦出了什么事,那是你的过失,你的罪孽。” 凌岁寒脱口道:“不用你说!” 第202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一) 前往赉原的途中,凌岁寒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焦土,城镇村落百业凋零。 大多数时候她根本找不到什么客栈旅舍,要么是露宿山野,要么是借宿在百姓家中。 这日,在幸州一个名唤五福村的小村庄里,凌岁寒又随便找了一户人家,出钱请对方主人收拾了两间卧房。傍晚用过饭,她遂独自进了屋,然而不过一会儿,窗户被推开,只见一个影子纵身掠进屋内——原来这一路,魏赫所派的官兵始终随凌岁寒同行,尹若游不想被他们发现,只能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每到夜里,才会与凌岁寒见面说话。 好在那几名官兵并非武林中人,只会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察觉不到尹若游的存在。 今夜灯下,凌尹二人正看着地图计算路程,忽听卧房的房门被“砰砰砰”敲了三下,她们对视一眼,由凌岁寒起身前去开门,而尹若游则藏在门后的角落。 敲门的乃是这家女主人之一,一个约莫耳顺之年的老妇,看见凌岁寒先笑着打了两声招呼,随即皱起眉,面露忧色:“刚才我忘记与凌娘子说,明儿凌娘子如果上路,出了我们这座村子,再走两个多时辰,就是绛云山。那山上可能有些土匪,娘子千万要小心。” “土匪?”凌岁寒眉头一挑,提起兴致,“他们打劫过你吗?” “那倒没有。” “那村里别的人家受过他们欺凌?” “这……我暂时也没有听说过。” “既然如此,婆婆怎么知道那山上有土匪?” “是张家兄弟说的啊。就是住在我们隔壁的张四和张六,他们前些日子到绛云山打猎,看见一大群人正在山里抄着家伙练武,十有八九是土匪,吓得他们立即就跑回了村里。” 凌岁寒沉思了一会儿:“我知道了,婆婆放心吧,无论是不是土匪,他们都伤不了我。” 待那老妇走后,凌岁寒关上门,尹若游这才从角落里走出:“听这话里意思,那群人是前不久突然来绛云山定居的,又逢乱世,也难怪附近的村民会害怕。可既然他们根本就没有残害过百姓,那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也只是村民的猜测而已。” 凌岁寒道:“想要知道他们什么身份,我们到绛云山走一遭不就行了。” 尹若游道:“你明儿随便找个理由,再在这里留一日,我先去山上探探情况。” 凌岁寒道:“你不用担心我的伤,我——” 尹若游唇角一勾,打断道:“我可不是担心你的伤,我是担心你身边那几条狗。有他们与你同行,你做什么都不够方便。” 凌岁寒反驳不了这个理由,只得无奈道:“好吧,那你保重。若是有危险,你先下山与我说。” 翌日,天才微微发亮,天地之间尚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弥漫,尹若游踏着地上的残雪出发,两个时辰过后到达目的地,往绛云山上而行,观察地上的足迹,不一会儿果真寻到人烟处。她放眼望去,只见前方大片空地,有几间应是才盖好不久的茅草屋,约莫二十余名年轻人,手持长刀长剑,互相挥舞,撞击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 尹若游一眼看出,他们的武艺完全不入流,估摸着压根没学几个月。 照时间推算,他们有极大可能是因为战乱而逃难到此处的百姓。尹若游沉吟有顷,决定装作路人,上前试探他们一番,岂料刚走了几步,却见一间茅草屋又走出几个青年来,为首的乃是一名布衣裙钗的年轻女子,相貌十分熟悉。 “陈娟?” 那女郎闻言转过头,望见松树林里的尹若游,登时又惊又喜:“尹娘子?!” 尹若游唇角终于浮现笑意,当即迈步向前,走到对方身旁,端详她一阵,询问她的近况。 陈娟道:“这事说来话长,尹娘子,我带你去见几位别的朋友。” 绛云山上不止陈娟一位故人。 由陈娟带路,尹若游前往绛云山东岭一带,那儿同样盖着几间简陋的茅草屋,她看见了包括阮翠在内的几个无日坊的朋友,自然更加欣喜。而当初尹若游还住在昙华馆时,无日坊的众多邻里与她关系最好的,除阮翠以外,便要属常萍与杨满娘、元如昼三人,她立刻向阮翠问起满娘与小彩灯的下落。 阮翠低下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满娘姐姐和庞亮大哥都在路上被叛军杀死了,我阿父阿母……我阿父阿母是和他们一块死的……阿母死前掩护了我逃走,第二天我在路上遇见匡成大哥,他说他与潘婆婆在刚出长安城的时候被人群挤散,他找了两天,才一处山林看到潘婆婆被野兽撕咬过的尸体,他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要去河北战场寻找大崇军队,当兵杀贼报仇。坊里别的人……我都不清楚……” 阮翠两个姐姐哥哥都早早因病夭折,她本来自幼看惯生死,然而天灾与人祸不同,这是人为造成的惨烈祸事,她无法不怨不恨不痛。 尹若游愣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几个长安失陷以前的画面,她记得,那时满娘和庞亮刚攒够了钱,欢欢喜喜地告诉她们,想要在城里租一间小铺子,卖更多的食物,赚更多的钱;她还记得,那时舍迦刚治好匡成的病,匡成请舍迦再为自己母亲把一把脉,舍迦让他放心,潘婆婆的身体比他更好,不出意外,应能活到古稀之年。 似乎都是不久以前的事。 可是意外它偏偏来得如此之快。 “后来呢?”良久过后,尹若游仿佛才回过神来,伸手拂去落在阮翠头顶的一片枯叶,“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娟道:“我在途中瞧见了她,便带她一同上路了。” 陈娟是生意人,平日里做事小心谨慎,本就擅长规避风险。是以早在长安失陷前,她已提前做好万全之策,收拾行李,准备马匹车辆,甚至还买来许多刀剑兵刃,得知天子弃城而逃的当天,她即刻吩咐商铺的伙计们拿起兵刃,骑马上车,跟着她一起出了城。 赶路途中发现落单的难民,她不忍心,便会带上对方同行。 随行的同伴越来越多,车队越来越长,在路上也越来越引人注目,陈娟明白自己必须尽快寻一个落脚之地。那日她走到绛云山,见此地植被茂密,易于隐蔽,索性带领众人在山林中修建茅屋,暂时住下。 “暂时是多久?”尹若游听罢甚为她忧心,“你准备的干粮食物不可能吃一辈子。” “先等这个冬天过去吧。”陈娟叹气道,“之前在长安,我特意请了两个镖师做我的护卫。正好最近我们都不用赶路,我又请那两个镖师姐妹在山里教授众人武艺,若是今后遇到反贼,更不用害怕。等到来年开春,我再派人下山打听情况,决定行动去向。是了,尹娘子,你还不知道吧,其实前些日子颜女侠路过此处,也上山与我们见过面,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才过不久,我们又能见到尹娘子。” 尹若游眼眸一亮:“重明?” 陈娟道:“不过颜女侠当时似乎是在跟踪什么人,在我们这儿只待了半天时间不到,便急着下山赶路。她和我说了凌女侠在洛阳的一些情况,我就知道,凌女侠不会做那等助纣为虐的肮脏事,只是……” 尹若游见她眼中的忧色加重,笑道:“符离如今已经离开洛阳,目前不会有危险。” “什么?!她已经离开了洛阳?”出乎尹若游的意料,陈娟听罢此言,神情反而愈发慌张,“那……那她在洛阳可有遇见常萍?” “常萍?”尹若游微微一惊,“你知道常萍前往洛阳之事?” 陈娟道:“我是在逃难途中遇见常萍的。我们这一行人太多,一路上多亏她协助我处理各种意外,我们才能顺利走到广源山。后来颜女侠上山与我们见面谈话,她神色便不太对劲,哪料到隔日清晨,她竟失踪不见,我四处找了她许久,只发现她留下的一封书信。那信的内容莫名其妙,说什么凌女侠的义举让她终于想通,既然一味逃避换不来平安,她也得奋起反抗,所以她决定前往洛阳报仇。我实在不懂,她究竟要报什么仇,但想着洛阳有凌女侠在,应该能够护她平安,可是……可是现在凌女侠离开了洛阳,只怕……” 尹若游恍然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阮翠与常萍同住无日坊多年,关系更为亲近,闻言迫不及待询问,“尹娘子,你知道常萍姐姐去洛阳干什么了吗?” 既然常萍的下落暂时寻不到,尹若游也不想让她们太过忧虑恐惧,又是微微一笑安抚:“放心吧,我和符离会尽全力寻她的下落,若有她的平安消息,再给你们传信。” 傍晚,尹若游下山返回五福村,将山中所遇情况尽数告诉给了凌岁寒,令凌岁寒登时大惊失色,忧心如焚。 “魏恭恩已死,那么常萍的仇人只剩下梁未絮。即便梁未絮对她还有幼时的朋友之谊,一旦她真要出手对付梁未絮,以梁未絮的性子,恐怕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尹若游心中亦有不安,但她看出凌岁寒的焦急,她反倒不以为意的模样,慢悠悠道:“常萍虽不会武功,但为人甚是机灵,并非冲动妄为的个性。她纵然要报仇,也不可能以卵击石,异想天开以武力杀了对方。倘若她要用计,那大概不是短时间就可以办成的事儿,这期间她应该是安全的。梁未絮现在的动向,我们还不清楚,仍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先赶到赉原,从梁守义那里入手吧。” 翌日,她们再次启程出发,一路爬山涉水,经历风吹雪打,在年尾赶到赉原城。 已无叛军包围的赉原城。 这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俗称的除夕日,她们进城打探了一番消息,这才知晓,原来就在十来天前,坚守赉原城许久的李定烽终于率领一万兵马出击,大败敌军,剿灭反贼七万余人,梁守义仓皇而逃,赉原之围得解。 凌岁寒大喜,设法支开身边那几个官兵,有无数的话想问,最终开口第一句话还是先问起谢缘觉的下落情况。 而刚刚还兴高采烈、满面笑容的那群百姓瞬间沉下脸,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口气:“谢大夫……她……” 凌岁寒心一跳:“她怎么了?” 第203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二) 赉原之战,其实经历了一次极为严峻的考验。 冬初,梁守义见赉原城久攻不下,遂想出一条计策,在城楼下搭起高台,命伶人们穿着戏服,扮成帝王将相的模样,演戏唱曲,而其中扮演谢泰与谢慎的两个伶人尤其滑稽可笑,活脱脱两个小丑。 这出戏名唤《弃长安》,唱的正是当初大崇天子谢泰弃万民而逃的情景。守城官兵听见城下敲锣打鼓,清晰的戏腔唱词悠扬传来,时不时夹杂着叛军将士的嘲讽大笑,他们心里极不是滋味,只觉敌方的每一声大笑都是刺向自己心口的一支利箭,却偏偏又忍不住近乎自虐般地将这出戏看下去。 听闻此事的李定烽,第一时间前往城楼巡视,顿觉不妙。要知带兵打仗,最重要的便是士兵的士气,一旦士气衰落,则如刀剑生锈,又如何杀敌? 这出戏若再继续唱下去,必是会影响军心的。可惜梁守义应该提前计算过距离,那高台不近不远,刚好是城楼士兵射箭也射不到的的位置。李定烽思索一番,派人将定山派掌门凌霄请来,与她商议片刻。 翌日晌午,梁守义与他的部下们正坐在戏台旁,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欣赏台上“谢泰”等人的丑态,正看到精彩之处,哈哈大笑,忽听轰然一声,高台塌落,地上裂开一个口子,一道白影犹如鸿鹄冲天而起,持剑攻向人群。 四周官兵愣了两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即一拥而上,将凌霄围住。 今日梁守义本无意与崇军交战,是以他手下大多数将士都在营帐休息,护卫在戏台附近的仅仅数百人而已。短时间内凌霄自是游刃有余,剑似飞虹,杀得叛军一片惨叫。须臾,藏身于地道的定山弟子将那几名从高台跌落的伶人拖走,又迅速封住地道出口。凌霄见状也不再恋战,转身展开轻功,在半空中几个腾挪,已跃到城楼边,抓住城上官兵放下的绳索,脚踩城墙,顷刻间已跃上城楼。 其余官兵想要追上前去,却被飞雨似的利箭逼退。 这一战大获全胜,完全挫败了梁守义的阴谋,还吓得无数叛军魂飞魄散。从此以后,叛军将士每日皆要小心翼翼观察地面,才敢迈步行走,而梁守义也自然打消了再用这种方法讥讽大崇的念头。 这出《弃长安》才演了两天时间不到,然而连梁守义自己也没有想到,它会在大崇士兵的内心深处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就在此事发生之后不久,崇军中一名校尉率领他手下兵卒总共六人,欲趁夜悄悄逃出城去,幸而几个协助崇军守城的江湖游侠在巡逻之时,发现了他们的异常,将他们擒住以后交给了李定烽。 李定烽勃然大怒,待到次日天一亮,即刻将这群逃兵斩首示众。 正巧,这日谢缘觉为一部分受伤的官兵复诊,听到消息,跟随其余将士前往校场,眼睁睁看着鲜血飞溅,六颗人头滚落地上。 她心口果然一阵疼痛,原地犹豫良久,倏然前往了李定烽的营帐。 由于谢缘觉的真实身份,李定烽平时对她还算关注,甚至还从不少认识她的定山弟子的口中打听了一些关于她的情况,知道她医者仁心,肃容道:“公主是为了那些逃兵的事来找我的吗?” “他们已经死了。”谢缘觉道,“我即使要求情,也不会在他们死后来求。” 李定烽道:“公主的意思,如果他们还没死……” 与往日不同,李定烽此刻神色极为冷峻。毕竟这场战役持续的时间还长,今后说不准还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万一谢缘觉因为心软而插手军务,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 谢缘觉心上疼痛未消,神色始终不变,任谁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只淡淡道:“倘若是从前,我确实不忍心看着他们被人杀死。” 李定烽试探道:“从前?” 谢缘觉道:“前些日子我与知白谈了会儿天,她说起定山弟子之所以会跟随协助将军抗敌的原因。伪冀叛军烧杀劫掠,对待百姓*如同猪狗,自不必说;而我大崇大多数官军,虽不会这般凶狠,以杀人为乐,可私下里有时也照样会欺凌百姓,抢劫财物;唯有将军所率之军,军纪格外严明,与众不同,无论身在何处,对当地百姓都是秋毫无犯。我起初很有些奇怪,为什么偏偏只有将军手下的兵卒全都有如此德行?后来我与他们接触的时间次数渐渐多了,才发现他们也只是一个个普通人,既有善念,亦有恶念,并非高风亮节的圣人,只不过将军治军太严,不管是谁,一旦违背军令,决不轻饶,自然再无人敢作恶。我想,这才是兵书中‘慈不掌兵’四字的真正含义,倘若治军不够严整,军纪松懈,或许反而会造成更惨烈的祸事。” 李定烽见她明白自己的用意,放下心来,道:“既然如此,公主今日又是为何事来找我?” “正是为了这件事。”谢缘觉听起来似乎前后矛盾的话又让李定烽感觉到糊涂,“李将军才是这支军队的主将,我本不能插手任何军中事务。但我也确实不喜杀人,假如以后还有兵卒欲逃,将军仍是打算将他们斩首吗?” “纵然是太平盛世,也绝不能允许逃兵的存在,何况如今是战乱的非常时候,一个逃兵的危害比什么都大。公主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此等大事,若不严加处置,更多的人有样学样,那还了得?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有弃城而逃的意图,必然是要处以极刑,令他们心中震慑,不敢再犯。” “他们虽不敢再犯,可心结未解,怕只怕这之后他们上了战场,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竭尽全力。” 李定烽奇道:“心结?他们能有什么心结?” 谢缘觉道:“将军昨夜应该审过他们,难道不曾问过?” 又提起此事,李定烽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豫之色,冷冷道:“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于是,在经过一番详细调查,确定了他们与城外叛军并无联系之后,李定烽也懒得再深究他们的内心,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只是惜命怕死,为了保命而逃。 谢缘觉沉吟道:“不肯说,也可能是不敢说。” 李定烽更加不解:“哦?” 谢缘觉道:“将军还记得那出戏么?” 李定烽道:“公主是说前几日梁守义命那几个伶人在城下演的那出戏?反贼讥讽天子,亦是讥讽我大崇朝廷,当然会影响军心。好在有凌掌门相助,那出戏只演了不到两日,又何至于给官兵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谢缘觉道:“倘若他们的逃走确是与这出戏有关,或许他们在意的并非是这出戏所谓的讥讽。” 李定烽道:“不知公主有何见解?” 谢缘觉不答,反而沉默了一会儿,方轻声道:“伤口不处理,是会化脓,越发严重的。可是这伤怎么治,需要先问过诊,才能对症下药。” 在此之前,谢缘觉给官兵们治伤看病,通常都是用最快的时间把过脉,上过药,立即就走,期间最多问问他们的身体感受状况,绝不与他们聊别的闲话。谁让她忙的事情太多,既要给数不清的伤员诊治,又要给那些她挑选出来的百姓传授医术,偏偏她体弱多病,若能有一点空闲时间都要尽量休息。 这让大多数官兵虽敬她慕她,也有些怕她惧她,总觉她为人态度太过冷漠。 然而近来几日,她再给伤员们敷药,则会有意与他们谈谈闲话,聊聊闲天。只不过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那张疏离淡漠的面具好像始终戴在她脸上,很难再摘下来;即使她有心与众人温和交流,也不可能再像幼时那般露出满面春风的笑容,无论神情还是笑意,都是暗夜里淡淡的月光,柔和之中带一点清冷。 好在官兵从她的行为举止里感受到了她的善意,终于在一个夜晚,一名官兵忍不住向她开口:“谢大夫,不瞒你说,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听说过你的名字。”他向左右看了看,见其他伤员都已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才越发小声地道:“长安城破之前,在禁宫大殿上指责天子的那人,便是谢大夫你吗?” 谢缘觉点点头。 那官兵满脸诧异,无法理解:“这可是死罪,难道谢大夫当时一点就不怕吗?” 谢缘觉沉思了一会儿,眉目间浮现回忆的色彩,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怕,我自幼就不够有勇气,向来惧怕死亡。但我有一个朋友,她是这世间最为勇敢之人。只要是她认为对的路,哪怕刀山火海她都会去闯;只要是她认为对的事,哪怕天地万物相阻她都会去做。她既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应该向她看齐。” 那官兵脸色更为复杂:“所以……所以谢大夫那天说的话……” 谢缘觉道:“你知道我那天与圣人说了什么?” 那官兵道:“虽然那是在禁宫里发生的事儿,但据说当时大殿上有无数侍卫见到了这一幕,总会有人把这事传出宫外,现在民间很多人都知道这事。” 谢缘觉反问道:“那么你认为那些话不对吗?” “不,不是,可是……”那官兵居然有些语无伦次,突然静下来,又想了半晌才道,“既然谢大夫到现在也认为那些话是对的,又为何……为何如今还要帮着大崇朝廷?” 交谈到此处,谢缘觉登时了然。 自己猜得没错,近来官兵们心思浮动,甚至打算当逃兵逃跑,不是因为惜命怕死,只是因为他们觉得不值得。 不值得为了这样的皇帝与这样的朝廷付出。 谢缘觉思索道:“那你为何要当兵?” 那官兵道:“我也不说大话欺骗谢大夫,没什么别的缘故,当然就是因为军饷。我这个人会的本事不多,但很有一把子力气,想来想去,还是当兵最适合我。在军中吃的穿的都不要我出钱,每月领的军饷能拿来养活家人,是一件大好事啊,但我怎么也没想到……” 谢缘觉道:“那你的家人现如今都在何处?状况如何?” 那官兵蓦地一呆,脸色不由沉下来,长叹道:“我不知道,自从天下大乱,我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不知是此刻夜色太深,还是两人所聊话题太过沉重,更或者两者原因皆有,谢缘觉心口又微微痛起来,她伸手抚了抚疲倦的眉心,阖上双目,静默少顷,方幽幽道:“你刚才的问题,再过两日,我给你答案,给你们答案。” 第204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三) 与那些官兵谈过话以后,谢缘觉又去找了之前那几个在城下唱戏的伶人。 本来,像他们这般在戏中嘲笑讥讽天子,是大不敬之罪,本应处以极刑。但凌霄可怜他们身不由己,所做一切都是被梁守义威逼胁迫,是以她早已与李定烽约好,要她帮忙出手的前提,便是放那几个伶人一条生路。 可是他们并不安心,只怕此事传到麒州或西川,圣人或太上皇并不肯放过自己。谢缘觉请他们再编一出戏,他们只觉这是一个将功赎罪的好机会,忙不迭答应。 两日后,一出新戏在赉原城中的营所上演。 戏中的主人公与看戏的众人身份相同,亦是大崇一名最底层的官兵,此戏第一折唱的乃是那官兵投军之际与其父母妻儿依依惜别的情景,到了第二折急转直下,唱的却是反贼作乱,长安失陷,那官兵的父母妻儿也被迫逃离出城,逃难途中历经艰险,仍免不了被别地的叛军所害,客死异乡。 现如今大崇遍地烽火,音书难寄,大多数官兵都失去了自己家中亲眷的消息,不敢猜想他们自己父母妻儿的遭遇是否也如戏中这般?这些官兵自然是看得又怒又痛,义愤填膺,纷纷起身请战,恨不得立刻就杀出城去与城外的叛军决一死战。 见此情景,李定烽颇感讶异,次日见到谢缘觉,先是赞她此计甚妙,旋即感叹:“不曾想仅仅一出戏竟能有如此威力……” 谢缘觉正在屋子里配药,闻言不假思索道:“将军当日也曾问我,叛军的那出《弃长安》只在城楼下唱了不到两日,何至于给官兵造成如此大的影响?戏只唱了两日,可戏中故事丝毫不假,便如一个引子,引他们想起这些年来昏君奸臣的种种无道之举。沙场打仗是要死人的,谁又能愿意为这样的朝廷牺牲生命,军心如何不动摇?” 李定烽脸色骤变:“公主慎言。” “而如今这出新戏只是让他们明白,大崇朝廷虽不值得他们为之效力,为之牺牲,可叛军屠城无数,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犯下的恶行比太上皇更甚十倍,若不剿灭反贼,天下百姓永无宁日。”谢缘觉的目光仍放在面前的药材上,神色毫无变化,头也不抬道,“他们在沙场征战并非为了太上皇与圣人,仅仅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亲眷好友。” 这些话,谢缘觉敢说,李定烽不敢再听下去。 但他不得不承认,正是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让涣散的军心重新凝聚,只能叹出一口气,无言以对,转而思索起接下来的反击敌军之策。 这出新戏才唱了两天,只在城中营所给大崇官兵唱过,断不可能传到城外,目前梁守义尚不知此事——这一点或许倒是可以利用。想到此,李定烽立刻回到营帐,亲写了一封书信,派遣心腹副将出城,将信送给梁守义,假意要归降叛军。 梁守义自然不肯轻信,问他投诚缘故,那副将早已备好说辞:“实不相瞒,前些日子那城下优伶所唱戏文传到我军中兵卒耳中,众人已渐消征战之心。我家将军得知,亦深觉那戏文句句言之有理,思虑再三,决意投效明主。”果然打消了梁守义的疑虑。 梁守义大喜过望,当即与对方约定了他们的归降日子。 待到约定那日,李定烽带领数千将士出城,个个垂头丧气的模样,向梁守义俯首称臣。叛军们万分得意,完全卸下防备,殊不知这段时日赉原城内军民早已协力将地道挖到敌军营帐之下,暗暗以木柱支撑,趁此时机藏身于地道之内的官兵终于一齐斩断所有木柱,营地轰然塌陷,千余叛军深陷堑中而死。 战鼓声骤然响起,崇军即刻擂鼓进攻,这一场战斗出其不意,斩俘叛军万余人,胜利而归。 尽管梁守义号称十万大军,今日死伤的一万多人于他而言还不算伤筋动骨,李定烽也还未真正解了赉原之围,然而此次惨败给所有叛军心中都蒙上一层阴影。连梁守义都有了畏惧之意,正考虑是否率军离开赉原,犹豫了两日,忽有手下来报诸天教教主秦艽到访。 秦艽?梁守义记得此人乃是他女儿在江湖里结交的盟友,但她如今不是在洛阳城给魏恭恩治病,为何突然到了赉原? 这几日赉原城内照常如故,哪怕才赢了一场大战,官兵们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小心翼翼在城楼值守。谢缘觉亦如往日那般正给伤患们诊治伤病,竟见几个药铺的掌柜一同前来寻她,脸色都甚是难看,语气更是充满焦虑地对她道:“谢大夫,有一桩大事须告知予你。我们店里剩下的药材已为数不多,从前我们店里没了药,自有相熟的药商给我们送来,可如今赉原城的状况你也知晓,这城是围着谁都出不去进不来……倘若药材一旦断了……” 这确实是一桩迫在眉睫的大事。 何况如今正是寒冬季节,山中百草萧条凋零,即使上山采药也采不到多少。谢缘觉思来想去,除非尽快逼敌军撤退,解了赉原之围,不然很难有别的法子。忧虑让她的胸口又有了些不舒服,忽听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似近若远唤了声她的小字,她登时一怔,迅速转身望向门口,对上一张带着刀疤的平凡脸庞。 那女郎脸上狰狞的刀疤太过可怖,周围人都不由后退了一步,唯有谢缘觉反而极其罕见地展开容颜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与平时的淡定漠然截然不同:“重明!你怎么——” 颜如舜如风般掠到她身边,来不及与她叙旧,立刻打断她尚未说完的语句:“舍迦,你先听我说,你现在让李定烽下令派将士守住城里所有水井口,绝不能让任何人打井里的水喝。” “这是为何?” “秦艽给城里的水井都下了毒。” 末句话令四周众人纷纷变了脸色,但他们不知秦艽是何人物,心想谢大夫医术高明,倒也没有太过焦虑。谢缘觉知晓秦艽的厉害,心一跳,忍住心口微痛,当下点点头,以最快速度与颜如舜赶往李定烽的营帐。李定烽得知消息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先派遣兵卒前去守井,随后才看向颜如舜问道: “女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我从洛阳一路跟着秦艽到了赉原,亲眼见她与梁守义会了面,又亲耳听她与梁守义定下这条毒计,自然不会有假。原本我是想直接将此事告知将军,又怕将军并不信我,才先找了舍迦。” 听到“洛阳”二字,谢缘觉神色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觉目前情况不太合适。颜如舜察觉到她目光变化,当即微笑了笑安慰:“我有见过符离,你且放心,她如今变化很大,我想她有本事应付洛阳城的腥风血雨。我跟着秦艽来赉原的事,她也知道,待会儿我再与你细说。” 现在颜如舜更担忧另一件事。 虽说她轻功卓绝远远胜过秦艽,可在打听谢缘觉下落的过程中她一来二去耽误不少时间,只怕当她找到谢缘觉之时,已有百姓喝下那被投了毒的井水。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陆续有兵卒抬着几个昏迷的百姓前来营帐,他们面色紫红,明显是中毒状态。谢缘觉当即蹲在他们身边,把了把他们的脉搏,取出多枚银针连刺每人身上几处要穴,旋即陷入沉思,看着他们的面孔久久不言。 颜如舜预感不妙:“这毒很难解?” 谢缘觉如平湖般平静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愁:“秦师姨应该知道我在城中。” 这个师侄的本事,秦艽必定不会小觑,为防止谢缘觉轻易解毒,秦艽在井中投下的是她花费多年心血研制的独门剧毒,至少目前为止谢缘觉想不出该用何种药物来解此毒。 “我的银针只能暂时延缓毒素蔓延,可是最多两日……”时间太紧迫,这解药只能从秦艽的身上讨,谢缘觉蓦地又问,“师姨她……她为何要做下这等事?” 纵使早已知晓秦艽并非善类,然而用如此恶毒的手段残害这么多与她毫无关系的无辜平民,仍是大大出乎了谢缘觉的意料,心中不由暗叹一口气,谁料想紧接着颜如舜的回答更令谢缘觉满腹疑窦,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她要找你报仇。” “报仇?” “朱砂的死,你知道吗?” 谢缘觉清澈的眼眸闪过一瞬的惊讶:“朱砂死了?” 颜如舜道:“在长安城门口,你是不是与朱砂斗过一场?” 谢缘觉道:“是,她中了我的毒,但我没有杀她。” 颜如舜道:“你确实不可能杀人,但不知为何秦艽认定朱砂是你所杀。她要想抓你报仇,必须攻破赉原城。而赉原的官兵与老百姓一样都要吃饭喝水,一旦那些官兵吃下由毒井水所做的饭菜,全部死于非命,赉原城便成了梁守义的囊中之物,你自然就是秦艽的俘虏。” 谢缘觉越听越觉得此事蹊跷,反复回忆最后一次与朱砂见面的情景,试图拨开一些迷雾,须臾过后低声道:“所以,中毒之人都是被我连累。” “你这是什么话?秦艽早就投效了反贼,即使朱砂不死,她也是要帮魏恭恩做事的。”颜如舜怕她为此自责,顿时开口反驳了她的想法,随即见她眼神从犹疑到坚定,似做下何种决定,立即察觉不妥,“你想干什么!” 第205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四) 秦艽此次前来赉原的目的只为找谢缘觉报仇,至于赉原城中百姓的生死福祸,她并不放在心上。 如果自己愿意主动现身,或许可以以己身为筹码向秦艽换取解药——这确实是谢缘觉的想法,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已被颜如舜察觉,并且用极不赞同的眼神她。 “朱砂不是我杀的,若我能够与秦师姨当面对质,她不一定非要置我于死地。”谢缘觉不愿欺骗朋友,坦率承认自己的打算,“何况……我也想知道朱砂之死究竟怎样一回事。” “即使秦艽不杀你,那梁守义呢?他会放你回来让你继续救治城中伤兵,与他作对吗?”在颜如舜看来谢缘觉的行为与送死无异,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设法控制住谢缘觉,阻止对方那自投罗网的行为,可是转头一瞧,中毒的百姓正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她也无法视而不见。 “你方才说你能延缓毒性两日?”颜如舜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轻松,“那就不必急在这一时。再等等吧,或许此事能有转机,或许我们能想到万全之策?况且,你既晓得我是从洛阳来的——”她说到此处声音逐渐变低,又笑道,“不想先听我给你讲讲我在洛阳城看到的人和事吗?” 谢缘觉眼中的关心一闪而过,静了静,随即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的话,接着道:“我要去瞧瞧城里的其他水源,重明,你陪我一起去吧。” 李定烽虽不完全了解她们与秦艽的恩怨始末,也听出谢缘觉如今身处危险之中,欲派亲兵在她身边保护,却被谢缘觉拒绝。 “多谢将军好意,我有重明保护便足够了。” 她确实想要知道凌岁寒在洛阳城的一切故事,只能与颜如舜在私下里交谈。 暮色愈发沉了,赉原城笼罩在一片灰霭之中,城墙上的烽火未熄,西风卷着枯叶扫过空荡的街巷。两人并肩走在寂寥的长街小路上,颜如舜不希望谢缘觉因为太过忧心而再次导致病情发作,关于凌岁寒的遭遇经历便只挑好的与她说的。 “你是不知道,符离如今的变化可大了,比从前成熟稳重得多。我相信她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得成。” 然而听罢她的讲述,谢缘觉却不提任何与凌岁寒有关的话题,反而将话锋一转:“你确定诸天教让洛阳百姓供奉的是曲师姨的画像,而不是朱砂?” 颜如舜怔了怔,颔首道:“我虽不曾见过活的曲莲前辈,但素闻她的为人,即使是画像也能看出,她与朱砂的气质完全不同。咯,这个给你。”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须得诚心供奉圣女至少七日才能在诸天教那里求得的圣水,据说服下以后便能被圣女带入仙境,在仙境里自己最想见到的人重逢。这种骗人的把戏,我是不信的,你肯定也不会信。所以这圣水究竟有何古怪,是否会对服下它的百姓们造成伤害,还得靠你才能弄明白。” “舍迦。”颜如舜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江湖里从来不缺武艺卓绝的高手,缺的是如你这般医毒双修的神医大夫,你要明白你的医术很重要,你很重要,你活着很重要。” 谢缘觉听得出来,颜如舜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她别去犯傻送死。 她唇角浮现一个柔和的微笑:“你放心,你知道我一向是很惜命的,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呢?只不过,若秦艽所做之事确与曲师姨有关,便是与我师门有关,那我更要见她一面,与她详谈。” 颜如舜沉默少顷,如晚风般淡淡笑了,也不知是不是一个苦笑:“我当初离开洛阳,一路跟踪秦艽来了赉原,原本是为护着你,没想到反而让你往火坑里跳。倘若符离知晓此事,我如何向她交代……” “你为何要向她交代?”谢缘觉收起唇角的微笑,又恢复了那如孤月冷淡的面容,用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道,“她在洛阳城里刀尖舔血,做的事比我们危险百倍,也没向我们交代。” 颜如舜闻言挑了挑眉,打量谢缘觉的那一双笑眼透出几分玩味:“你方才一个字都不提符离,我还以为你真的半点都不关心她。原来我们舍迦也是会闹脾气的,真是难得难得。” “我不是闹脾气。”谢缘觉那白得病态的脸颊肌肤染上一抹薄红,“我只是……” 我只是突然很想见她。 谢缘觉举目望向远处山脊的雪色,霍然间发现,她如今想见凌岁寒的心情,竟比幼时谢妙在长生谷想见凌澄的心情,还要强烈许多。 “若是阿螣在这儿便好了。”颜如舜忽然喃喃道,“她脑子向来好使,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这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谢缘觉一一察看了城中各处水源,好在还有几处尚未被污染。可赉原城中这么多官兵与百姓,只靠这几处水源能支撑多久?谢缘觉又想到城中短缺的粮食与药材,纵使秦艽的事不提,这场仗也到了必须尽快大获全胜的时候。 天边残阳留下的光渐渐褪了颜色,远山的轮廓不再清晰,几颗闪烁的星子出现在夜幕之上。从黄昏到黑夜,她们察看完各处水源,回到谢缘觉在此地的住处,推开房门,只见几个定山派弟子正围坐在燃烧的火炉旁,看见她们两人进门,都扬起了笑容。 “这天寒地冻的,你在外面待那么久肯定受不住,我们提前在你屋子烧了火,你不介意吧?”唐依萝第一个对谢缘觉说话,让她赶快来火炉边坐下取暖。 而她们对颜如舜的出现都毫不惊奇,显然是已在李定烽那里听说了此事。 火光映在屋中众人的脸上,也映出谢缘觉与颜如舜脸上的暖意,她们道了谢,坐到炉边,颜如舜注视片刻凌知白的素白道袍,沉吟道:“我如今该唤你凌掌门吗?” “叫我凌霄吧,这是我的道号。”凌霄递给她一壶热好的酒,“我听李将军说,秦艽也来赉原了。” “是,她是来报仇的,虽然她找错了报仇对象。” “那你们想出对策了吗?” 颜如舜摇了摇头。 “所以我们是来与你们商量对策的,集思广益,应该总能想到好法子吧?” 颜如舜与谢缘觉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种骤然放松的神色,尽管如今尹若游与凌岁寒都不在此处,但至少此刻她们还有别的同伴,别的朋友。 翌日,午后,赉原城外,天地一片肃杀之色,唯有叛军大营火光森森,似鲜血般刺人眼。谢缘觉独自出了城,缓步而行,独自来至此地,一袭彩衣立于营前,指尖银针在袖中无声流转。 “站住!”守营兵卒厉喝,长矛交错拦住去路,“何人擅闯?!” 她微微抬眸,眼底映着凌厉的刀光,但声音是平静的:“告诉秦艽,谢缘觉来见她。” 现而今谢缘觉这个名字,对于赉原城内城外的官兵都不陌生。兵卒面面相觑,忽有一人狞笑:“原来是小神医自投罗网啊。”话音未落,七八柄长刀已劈面而来! 谢缘觉不再言语,衣袖轻挥之间,袖中银光骤闪,最先扑来的那人蓦地僵住,手中刀“当啷”落地,整个人如木偶般直挺挺倒下。其余兵卒尚未回神,便觉腕间一麻,继而四肢百骸如万蚁啃噬,哀嚎着滚作一团。 “妖女!妖女!”他们惊恐地嘶哑吼叫,“你……你使的什么妖法?!” 不过片刻,更多叛军从四面八方涌来,正要纷纷攻向谢缘觉,忽见一抹紫影从他们头顶掠过,霎时间立在谢缘觉身前三步距离,一挥手,向身后官兵做了个停步的手势。她冷眼看着面前的彩衣少女,语气里透出鄙夷:“好狠的手段啊!我记得你幼时最是心慈心软,如今也会下这么狠的毒了?你果真是变了很多。” 只需往这群官兵的脸上看一眼,秦艽便知晓谢缘觉给他们下的究竟是什么毒,虽不会置他们于死地,却足以令他们感受到恨不得下地狱的痛苦。 当年那个天真良善的小丫头,何时变得如此狠辣?这让秦艽越发相信谢缘觉就是杀死朱砂的元凶。 谢缘觉低下头,垂眸看向满地抽搐的叛军官兵,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些被焚毁的村落、悬挂城头的尸首。谢缘觉不愿杀人,不想杀人,从不杀人,这一点至今不曾改变,但这不代表她不会给犯下罪孽的人惩罚。 然而面对秦艽,她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淡淡道:“晚辈只是想让师姨知道晚辈的本事。我所学虽不如师姨,但足以自保,即便是师姨你,也无法轻易擒我杀我。” “我为什么要擒你杀我?” “师姨不是怀疑我杀害了朱砂吗?” “你承认了!”秦艽顿时怒形于色,眼中的恨意也仿佛炼成了一味剧毒。 “我只是从别处得知朱砂的死讯。但我明白,我现在所说的一切,师姨只会当做是狡辩。如果师姨愿意,我束手就擒,随师姨到营中对质如何?” 秦艽惊讶反问:“束手就擒?” 谢缘觉坦然道:“是,你给我解药,我束手就擒,任你处置。” 秦艽愣了一瞬,遂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解药,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复杂,还透着犹豫。 谢缘觉给她施加压力:“以毒攻城,确是妙计。但师姨应该明白,哪怕有朝一日赉原城真的破了,我要离开也不难。” “你说得对。”秦艽终于笑了,只是这笑容里仍有冷意,“好,那么成交。” 第206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五) 秦艽将解药给了赉原城守军,遂带着谢缘觉返回大营。 但在审问谢缘觉之前,她还须得先应付了梁守义这个麻烦。 “你当真把解药给了他们?”梁守义起初得知秦艽擒住了赉原城里的那个小神医,正自欣喜,忽又听闻秦艽将解药拱手相送,登时捶胸顿足,犹抱一丝希冀问道,“可是以假乱真?” “若是假药,能瞒得过谢缘觉的眼睛吗?”秦艽见梁守义面有怒色,她却不以为意,“你急什么?我只应允给谢缘觉解药,又未承诺从此不再投毒,过两日我再去赉原城一趟便是。” “你说得轻巧!前番得手,皆因他们毫无防备,疏于防范。可是经过这么一遭,那李定烽又不是庸碌之辈,必会派人严加看守城中各处水源,届时如何下手?!” 赉原战事胶着日久,梁守义屡战屡败,折损甚众,深知李定烽用兵如神,若失此良机,再图赉原比登天还难。念及此,他自然气得跳脚,对秦艽大发脾气。 秦艽眉头微蹙,心下已生不悦,但知梁守义在大冀朝廷位高权重,不愿和他闹得太僵,便没与他计较,无所谓地道:“那又如何?守备再严,终有疏漏。我自有计较,不劳将军费心。” “李定烽麾下的兵可不是酒囊饭袋,况且不止那些官兵,定山派的弟子也必在城中严阵以待。据梁某所知,秦教主当初远离中原,就是为了躲避定山派的追杀吧?难道秦教主如今就有十足把握胜得过他们?” 定山派之事确实是秦艽此生吃过最大的亏,此言直戳她的痛处,她双眸一冷,懒得再给梁守义好脸色:“行军打仗,攻城略地,那是梁将军的责任,与我无关。攻不下赉原城,你自己去洛阳请罪,别耍威风耍到我的面前。”说完拂袖而去。 梁守义被她最后那记凌厉眼风给吓了一跳,想起她那鬼神莫测的毒术,终究不敢造次,只得咬牙作罢。 秦艽离开此处,立刻便去见了谢缘觉。 为防谢缘觉逃脱,秦艽早已封住她周身十三处大穴,更以精铁打造的镣铐将她四肢牢牢锁住,囚于帐中。帐内帐外皆布下重兵把守,数名精锐甲士持刃而立,但凡她稍有异动,立时便会发出信号通知。 当秦艽掀开帐帘时,灯火摇曳间,只见谢缘觉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盘腿坐于原地,苍白的面容愈发显得脆弱,偏偏神色恬淡如常,仿佛周身禁锢不过虚设。这般的从容让秦艽心头蓦地窜起一股无名暗火,缓缓行至她的身前,紫衣垂地,居高临下审视着眼前之人:“你倒是沉得住气,真不怕死吗?” 谢缘觉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师姨若执意取我性命,我惧亦无用。不过,朱砂虽非我所杀,但她死前确实与我见过面。师姨若就此杀了我,真相便永远掩埋……这真是师姨想要的吗?” 秦艽在袖中的指节微微发白:“好,我倒想听听,你能编出什么花样。” 谢缘觉也不和秦艽斗嘴,不疾不徐将那晚之事娓娓道来。 秦艽嗤笑:“无凭无据,只凭你一张嘴,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谢缘觉反问:“那我倒想知道,师姨是因为什么证据,认定了杀害朱砂的凶手是我?” “朱砂是被毒杀的,她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却偏偏死在了毒下。”秦艽说着又低笑一声,那笑里的自嘲甚是明显,“更可笑的是,取她性命的,正是‘落红莲’之毒——这毒名,你应当不陌生吧” 谢缘觉微微偏头,目光中露出一丝困惑:“别的毒让师姨怀疑倒罢了,可‘落红莲’是师姨的独门毒药,我如何会使它?” 秦艽陷入沉默,眼眸中暗潮翻涌,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开口解释:“‘落红莲’确是我的独门毒药,却也说不上是我独创,它是我取诸天教秘术精要改良研制而成。而诸天教的诸多秘法秘术,皆藏于本教信物天佛*令之中。”她盯着谢缘觉,声音渐沉:“朱砂生前在寻颜如舜,是因为颜如舜盗走了天佛令。而那位大名鼎鼎的盗中魁首金凤凰,不正是你的至交好友吗?” 谢缘觉听罢认真思考起来,半晌道:“我与朱砂的最后一面,从未听她提起天佛令之事,她也不曾向我询问过重明的踪迹。倘若那时天佛令已被重明盗走,她见到我,为何只字不提呢?敢问师姨,颜如舜盗走天佛令一事,是朱砂亲口所言,还是旁人告知师姨的?” 秦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怎么,你想说是旁人盗走天佛令,然后嫁祸给你们?可天佛令中的秘籍,皆用南逻国文字书写。中原能有几人识得南逻文字?但说来也巧,当年我师君为求学佛法,曾至南逻国游历,后来将她在南逻所学的一切传给了我们师姐妹三人。所以你师君与我一样都是认得南逻文字的,她难道没教过你?” 南逻文字? 其实早在来见秦艽之前,对于杀害朱砂的凶手,谢缘觉心中已有怀疑对象。毕竟那夜春燕无故失踪,本就蹊跷,偏生春燕与朱砂又有着血海深仇。此时秦艽一番话,倒叫谢缘觉想起前些日子她与定山弟子的闲谈——据与春燕熟识的师姐妹所言,春燕虽生性怯懦,却是个过目不忘的伶俐人,被望岱师伯救回定山前还是个目不识丁的丫头,短短两年时间,竟已能提笔写字。 既然她能够做到速通中原文字,那么谁又能断言她在诸天教的那几年不曾暗中习得南逻国文字?尽管彼时春燕在诸天教中不过一名阶下囚,但因为人人都轻视于她,对她而言或许反倒是一种机会。 只是春燕此生凄苦,皆是诸天教而起,若朱砂之死真与春燕有关,那也是朱砂罪有应得。 因此谢缘觉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给秦艽。 秦艽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冷冷道:“怎么,编不出新词了?” 谢缘觉回过神,迎上秦艽的目光,坦然道:“我少时的确在师君书房见过几本来自于南逻的佛经典籍。但师姨晓得,我寿命短于常人,在长生谷研习医道、参悟《菩提心法》尚且时日不足,又怎会虚掷光阴,分心于异域文字?” 这个解释还真说动了秦艽。 但一旁跳动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秦艽神色依然阴晴不定。 “纵使你说得天花乱坠,那夜你给朱砂下毒总是事实。若非你让她失去了自保之力,她怎会被人……”话音戛然而止,秦艽猛地欺身上前,五指如铁钳般扣住谢缘觉的咽喉,“这笔账,我总要讨回来!” 铁链哗然作响,谢缘觉被迫仰头,却仍艰难地从齿间挤出字句:“师姨若真想讨债……不如……不如先讨回天佛令……” 秦艽指节一顿。 谢缘觉趁势喘息,咳声低弱,却字字清晰:“那天佛令既是诸天教信物,想必对师姨十分重要。师姨先前相信是颜如舜盗走天佛令,不正是因为她确有妙手空空的本事吗?若今后能查明天佛令在谁手中,有她相助,自然能事半功倍。可若我命丧于此……她绝不会帮你……” 秦艽指间力道微松,饶有兴致地观察眼前人,突然一声轻笑:“有意思,你倒是比你儿时机灵多了。”而说完这句话,她终是撤回右手,却在谢缘觉颈间留下一道朱砂般的指痕。 谢缘觉又咳了几声,待气息逐渐平稳,才抬眸同样用观察的目光看向这位师门长辈,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你很在乎朱砂。” 秦艽恍若未闻,反而整理起自己的衣袖。 “既如此,师侄斗胆一问。”谢缘觉接着道,“你让洛阳城中百姓供奉的圣女画像,究竟是朱砂之像,还是曲师姨之像。” 秦艽双眼顿时射出寒芒:“你身在赉原,倒是对洛阳的事了如指掌。” “洛阳虽为伪冀都城,但而今城中乱象丛生,百姓们避祸逃难,远走他乡,有消息传到赉原城中并不奇怪。”谢缘觉不依不饶,固执刚刚的话题,“师姨尚未答我。” “是朱砂如何?是曲莲……”秦艽冷哼一声,这才收敛了眼中的寒光,反倒透出几分疲惫,“又如何?” “不瞒秦师姨说,我此生虽无缘与曲师姨谋面,但对她甚为敬仰,心向往之。若此事当真与她有关,我想要知道真相。” 这番话谢缘觉说得是真心实意,秦艽能感觉到她的诚意,才又提起精神打量她,随即想了一想,先挥退帐中左右兵卒,待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方继续道:“你知道么,小师妹在世时,有时会被人称作活菩萨?我也见过泥塑木雕的菩萨,它们在寺里庙里,不医人、不渡厄,反倒高坐莲台受尽香火。而真正的活菩萨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她不应该是那样的结局……所以我要她成神,我要她代替如来观音,不,我要她比如来更尊,比观音更贵,我要今后千秋万代,人人都跪拜在她的脚下。” 秦艽此时声音是轻轻的,悠悠的,可谢缘觉闻言愣了一下,分明在她瞳孔中看到的是走火入魔般的癫狂偏执。 谢缘觉第一次感觉,其实秦艽与朱砂很像,很像。 “此事我已谋划多年,当年我劝师姐与我协力同心,共襄此举,也算弥补我们对小师妹的亏欠,哼,可她口口声声对不起小师妹,让她为小师妹做些实事,她却百般推诿。而你……你既说你敬仰曲莲,若你能入我诸天教,助我成此大业,且证明你确非杀害朱砂之人,我保证不会再对你动杀心,还会尽力护你周全。”顿了顿,秦艽好像倏然想起什么,叹息道,“瞧我这记性,即使我不杀你,你那病也活不了几年。那我答应你,若你能入我诸天教,助我成此大业,待你魂归九泉,我会让你成为你曲师姨身边一个小仙童,让你和你曲师姨一同享受万世香火祭祀,如何?” 留名千载本是谢缘觉多年以来的愿望,但她听完这席话,心中毫无喜悦,背脊生出一层寒意,沉吟道:“当年你来长生谷见师君,就是为了劝师君做这件事?” “那已不是我第一次为此事寻她。” “师君不肯答应你,是因为她明白,此举绝非曲师姨所愿。” “绝非?”秦艽冷笑,“你见都不曾见过她,了解她吗?懂她吗?便敢下此断言?” “那秦师姨便了解她,懂她吗?” 这一句话显然又在瞬间将秦艽的怒火勾起,她忍了又忍,五指深深掐入掌心,此时的嗓音沙哑如锈刀刮骨:“活着的她,我们都不懂,可她已经死了……她是被她救下的人杀死的!你怎么知道她死前没有后悔?你怎么知道我不懂现在的她?!你真是和你师君一样,口口声声敬仰她,要你为她做点什么,就这般不情愿,那我也不再劝你。” 帐外狂风肆虐,秦艽转身走得也急,掀帘踏出半步,忽又停步。 “谢缘觉,你最好祈祷我能早日查出害死朱砂的真凶,不然,我仍是会杀了你,就算是……给朱砂的祭品。” 此言随风落下,她径直走出营帐。 不知为何,她不想再看谢缘觉那双清澈皎洁如天边明月的眼睛。 谢缘觉目送秦艽的背影离去,无声地长长叹出一口气,倏地心口微微一疼。此番与秦艽的谈话,弄清了谢缘觉心头许多疑惑,却也令谢缘觉心情越发复杂。但她现在无暇思考太多,秦艽走了,接下来她还得等待梁守义的到来。 既然秦艽暂时没有杀了自己,那么梁守义是一定会来的。 第207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六) 梁守义要见谢缘觉的原因很简单。 赉原城中多少本该死透的伤卒,经谢缘觉妙手回春,竟硬生生将他们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又执刃立于阵前与梁守义为敌。这外号“琉璃观音”的年轻医者每救一人,便似在梁守义心口多扎一刀,此女不除,终是心腹大患。秦艽以解药换得谢缘觉自缚双手,虽失去攻克赉原城的良机,但能拔除这枚眼中钉,倒也算折本买卖里的一点慰藉。 可梁守义万万没料到,秦艽擒了人却迟迟不下杀手,让他想不通她肚子里到底打的什么鬼名堂。 这些江湖人士想一出是一出,保不齐哪天秦艽心血来潮,又将谢缘觉送回赉原城,岂不是放虎归山? 他今夜就要断了这个可能! 夜深人静,梁守义差人将秦艽再度请至帐中。他告知秦艽,今夜有批粮草辎重即将运抵大营,为防李定烽派兵劫粮,特请秦教主率众护送。秦艽虽才与他有过争执,但见他言辞间又恢复了恭敬态度,看在梁未絮的份儿上,终究不愿和他撕破脸皮,略作思忖,便应下了这桩差事。 待秦艽离去,梁守义转身便往关押谢缘觉的营帐疾步而去。 往常这个时候,赉原城中若无重伤患急需救治,谢缘觉早已熄烛安眠。如今她虽身陷敌营,依然放松全身,阖上双眸,似在休养精神,即使听到刀锋出鞘的铮鸣,她连眼睫也未颤一下。 “将军不能杀我。” 声音清冷如泉,不带半分哀求,倒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梁守义怒极反笑,刀锋抵上她雪白的颈项:“谢神医莫非睡糊涂了,竟在本将面前发号施令?” 谢缘觉终于缓缓睁开眼:“方才秦艽与我谈话时,透露了些洛阳城的消息。将军若取我性命,只怕大祸临头。” 梁守义觉得她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转念想起适才亲兵的禀报:秦艽确实和谢缘觉谈话谈到一半,突然命令看守在帐中的兵卒离开,与谢缘觉独处多时。他不免有些好奇,冷冷看着谢缘觉等她说下去。 却没想到谢缘觉忽叹了口气,这之后的第一句话竟是: “梁将军节哀。” 梁守义莫名其妙,满脸疑惑:“你说什么?” “魏恭恩不是等闲之辈,你们借凌岁寒为棋子,挑破魏恭恩与晁无冥、诱其相残的计策,早被他识破。他将计就计,反将令爱谋划尽数破解,前些日子已将令爱当众斩首。”谢缘觉言简意赅,直截了当地道,“所以我说,请梁将军节哀。” 梁守义闻言一怔,这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他本该厉声呵斥谢缘觉信口雌黄——他梁守义对魏恭恩忠心耿耿,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偏偏谢缘觉所言,字字句句都与他和梁未絮的密谋分毫不差。若谢缘觉只是诈他吓他,怎会知晓得如此详尽? 而倘若谢缘觉所言非虚…… 那未絮她…… 思及爱女,梁守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但谢缘觉敏锐地捕捉到,那抹痛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算计。 他自然疼爱亲生骨肉。 然而与自己的权势富贵相比,这份疼爱终究轻若飞絮浮萍。 所以眼下最为紧要的,是确认谢缘觉所言究竟是虚是实。若果真如此,他与晁无冥便是彻底决裂,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这个生死大敌。 “这些事,是秦艽告诉你的?”他收回手中刀刃,迅速询问。 谢缘觉颔首:“梁未絮一死,魏恭恩下一个要除的便是你。梁将军乃当世猛将,麾下精兵强将,若魏恭恩与你正面交锋,必是两败俱伤。届时我大崇朝廷坐收渔利,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平定叛军,收复两京。故而魏恭恩派秦艽前来将军营中,欲借秦艽之手取你性命。只是赉原城中李定烽亦是魏恭恩的心腹大患,因此魏恭恩的意思是,待将军你攻下赉原城后,秦艽便立即对你动手。” 虽说秦艽原是与梁未絮结盟之人,但世上从无永恒盟友,梁守义并不意外她的倒戈。只是对谢缘觉的话,梁守义始终将信将疑,继续逼问:“秦艽为何要向你透露这些?” “因为我已说服她相信,我并非杀害朱砂之人。”谢缘觉也继续解释,“她毕竟是我师姨……这之后我以师门秘事相换,从她口中探得一些洛阳城的消息。” “哼。”梁守义冷笑,“她既放过你,你却将这秘密告知于我,就不怕她得知之后恼羞成怒,对你再起杀心?” 谢缘觉并未立即答话,她脖颈余痛未消,不由得微微仰了仰头,令梁守义蓦地看见她颈间那道朱砂般的红痕。 那是方才秦艽五指留下的印记。 “朱砂虽非我所害,却因我失去自保之力。秦师姨对我的杀意,并未彻底消散。”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对你的杀心就会消散?!”梁守义骤然暴怒,眼中杀意暴涨。他实在看不惯谢缘觉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是以刻意加重语气,想要撕碎她的从容面具。 谢缘觉平静如初,悠悠道:“梁将军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 谢缘觉一字一句:“我乃当今天子之女,宜光公主谢妙。” 梁守义瞳孔骤缩,这比方才他听闻梁未絮死讯更令他震惊。他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荒谬!你在说什么疯话?” “昔年圣人尚未登大宝之时,有一女因自幼染疾,被送往长生谷医治——此事并不是秘密,将军若不信,尽可派遣亲信查证。” 这会儿情况这般紧急,梁守义哪有时间细细查证?但谢缘觉言之凿凿,倒让他不得不信三分。他冷笑连连:“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可是你们口中的反贼,你在我面前搬出大崇公主的名号,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方才我已言明,魏恭恩之所以不敢与将军正面交锋,正是忌惮大崇朝廷坐收渔利。”谢缘觉直视梁守义,“梁将军乃明理之人,当知你眼下处境是何等凶险。” 梁守义心头一紧,却强作镇定道:“这不正合你意?” 出乎他的意料,谢缘觉竟然摇了摇头:“今日我答应秦师姨束手就擒,乃是不愿见城中百姓无辜丧命。自长安陷落,我一路行至赉原,沿途饿殍遍野,十室九空。这乱世烽烟,实在不该再继续了——无论是谁与谁相争。”她稍稍顿了顿,语气恳切:“魏氏之乱,梁将军本非主谋,之所以屈从魏恭恩,不过迫于其威。若将军能率部归顺朝廷,洗去叛逆之名,何尝不是转祸为福的上上之策?” 其实,谢缘觉本不擅言辞机变,若论周旋应对、虚与委蛇的本事,尹若游当属翘楚,颜如舜亦是不遑多让,她与这二人相比自是远远不如。今日与秦艽、梁守义的这两场对答谈话,皆是昨夜她与颜如舜以及定山诸弟子反复推敲的计策。颜如舜甚至特意为她预演了秦艽与梁守义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更替她一一备好应对之策。 唯有此时此刻这番劝降之言,谢缘觉说得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这天下苍生,确是经不起更多战火了。 不到万不得已,梁守义绝不愿走归降这条路。只不过,若谢缘觉果真是大崇公主,她在自己手里倒不失为一个筹码,须得谨慎处置。“你说的话,容本将细细思量。”梁守义沉思良久,又命令亲信将谢缘觉好生看管,他则离开此处,回到自己帐中。 今夜种种犹如一团乱麻塞入梁守义脑中,搅得他太阳穴突突作痛。他揉着额角,心想自己需要静下心来,将这千头万绪一一理清。 更深露重,梁守义睡不着觉,腹中饥饿,下人为他奉上热羹,按照惯例由亲卫先尝。那亲卫尝罢片刻,始终安然无恙,梁守义遂放下心来,正要端起碗来大口喝下,却见亲卫皱眉道:“将军且慢,小人虽无不适,可这汤……这汤滋味似与往日不同。” 梁守义心中惊疑不定,当即掷碗于案,急召军中医官。那年迈医者把脉片刻,大惊失色:“此乃慢性奇毒,虽不至于伤人性命,但连续多日服用,日积月累可致人瘫痪。幸而发现尚早,若再晚些时日,待到毒入膏肓……老朽医术虽不算低微,却竟不识此毒解法。” 梁守义面色陡变,蓦地想起谢缘觉适才所言。这般厉害的毒药,除了秦艽,还有谁能下得? 恰巧,他每夜必食宵夜的习惯军中皆知,仆役们总会提前在厨房为他备好。而那时秦艽尚未离营护送粮草,要下毒正是易如反掌。 只是谢缘觉刚道破秦艽的“阴谋”,毒羹便送至眼前,是否过于巧合? 哼,谢缘觉,你当真以为本将军如此好糊弄吗? 梁守义正暗暗腹诽,然而转念之间,却又迟疑,谢缘觉身为阶下之囚绝无下毒机会,而他营中戒备森严,即便是定山派的那些江湖高手也不可能来去无踪。何况今日秦艽对他态度很是不敬,擅自交出解药也不与他商议分毫,全然不将他这个主帅放在眼里,让他心生恼怒,自然不免对秦艽怀疑加重。 谢缘觉信不得,秦艽也信不得,他只得同时防备这两人。 还有那赉原城里的李定烽,也是个诡计多端之辈。梁守义越想越是恼恨,忽又想到不久前李定烽假意归降、暗地里却掘地三尺的毒计。 梁守义眼中精光一闪,这世上也不止李定烽一人会使这诈降之计。 第208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七) 夜半寂静,东方未白,梁守义趁着夜色未明,匆匆写就一封密信,遣心腹快马加鞭赶赴赉原城,务必要亲手呈与李定烽。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那心腹持节为凭,果然顺利入城面见李定烽。李定烽展信细阅,只见梁守义在信中言道欲降之意,却又道:“此事恐非李将军所能决断,还望将军转呈圣听。若朝廷能既往不咎,更赐封赏,梁某定当肝脑涂地以报。” 而为表诚意,信中竟将自家粮草辎重的运送路线和盘托出,更特意点明秦艽亦在护粮之列。 李定烽命人将使者带下去好生安置,言道需细细思量再给梁守义答复。待那使者退下,他转向定山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凌霄面沉如水:“看来我们的谋划已然见效。” “但梁守义绝不可能全信公主之言,因此这信中所述,我等也不可尽信。”李定烽知晓定山派与秦艽血仇难解,他们断不肯放过这个报仇机会,目光扫过凌霄等人,语带忧虑,“倘若粮道有诈……” 定山弟子尚未答话,众人忽闻耳畔传来一个清越女声:“秦艽确已答应了梁守义的请求,前去运送粮草。”声先至,人方现,正是颜如舜翩然而入。 众人略一拱手:“颜女侠。”随即凌霄眉头微蹙,率先问道:“你不是在敌军营中护持谢大夫吗?此时前来,谢大夫那边……” “梁守义现在不会对舍迦下杀手。”颜如舜说完这句,立即又道,“今日我在梁守义帐外听得真切,果然如我们所料,他与秦艽各怀鬼胎,已然生隙。李将军刚刚说得不错,梁守义确实不会轻信舍迦之言,但既然如今他对秦艽也起了戒心,以他这般多疑的性子,定会担忧若秦艽真是奉了魏恭恩密令来取他性命,他必须在攻破赉原城之前先发制人。依我猜测,他故意泄露粮草路线,多半是要借刀杀人,让秦艽与定山诸侠斗个两败俱伤。” 毕竟定山派弟子同样是梁守义恨之入骨的对象。 是以颜如舜暂时抛下谢缘觉,赶来告知定山派此事,便是希望定山派的朋友们不要莽撞。 “定山武学渊深,自非秦艽可比,但秦艽毒术神鬼莫测,防不胜防,也唯有舍迦能与她周旋一二。不如且等舍迦归来,我们再……” “等谢大夫回来,已是梁守义兵败之时,秦艽还会待在此处吗?”玄鸿是定山七杰里仅存的二人之一,山岚师妹之仇积压多年,他实在不愿再等,“知白,你身为掌门,不可轻举妄动,便坐镇城中吧。我带几位同门前去查探,诸位放心,我们必会审时度势,绝不冒进。” “不妥。”凌霄沉声道,“师叔应知,定山之中,我的武艺尚算佼佼,此番与你们同去,胜算方能多几分。为山岚师叔报仇,原就是我等定山弟子共同的心愿。更何况诸天教欠我们的,还有段其风、洛西云、卫银竹三位师弟师妹的血债未偿。” 听他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颜如舜也不再劝他们。 “好,既如此,那我再回敌营探探敌军动向。” 冬夜凛冽,寒风如刀,秦艽率领梁军官兵行于山道,风中衣袂翻飞。她此番应下梁守义护送粮草之请,一半原因是为维系盟友之谊,另一半原因却也想出来走走,借这刺骨寒风,涤清纷乱思绪。 若天佛令当真非颜如舜所盗,那显然春燕与梁未絮都骗了自己。 春燕的欺瞒倒也就罢了,梁未絮此举却是何意? 总之须得尽快携谢缘觉返回洛阳,与春燕当面对质。一旦查明朱砂之死确与春燕有关,她定要将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秦艽正思量间,忽觉周遭杀气骤浓,如剑光般陡然袭来。她心下一凛,迅速抬眸,只见多名素袍剑客自四面八方现身,已将她与她身后的梁军官兵团团围住。这群人步罡踏斗,剑锋所指,隐隐结成剑阵之势。 “怎么又是你们?!”秦艽本就心烦,眉间掠过一丝不耐,指尖已暗持毒针,“呵,我明明不想与你们作对,是你们非要自寻死路!” 冷月如钩,这边秦艽与定山众弟子剑拔弩张之际,那边颜如舜已悄无声息折返梁军大营,正独坐在关押谢缘觉的营帐外的大树之上。她单手托腮,目光如炬地监视着帐外巡逻的守卫,思绪却飘向远处,心生忧虑——此时此刻定山诸侠想必已与秦艽碰面,也不知这一场相斗双方胜负如何。 时间过得颇快,转眼间夜尽天明,幸而颜如舜身体素来不错,熬了这一宿倒也无碍。不晓得昨夜舍迦可曾安睡?颜如舜默默嚼着随身干粮,仍耐心守在原处,日影渐移,又过许久,忽见营中官兵骚动,人马集结,刀甲铿锵,竟是大军整装待发之象;而先前为梁守义与李定烽传信的那名使者,竟又策马扬尘,直奔赉原城方向而去。 颜如舜猜出几分端倪,踌躇片晌,决心还是要将自己的发现告知于李定烽。 舍迦目前应当尚无性命之虞。 回到赉原城,颜如舜先迎面撞见一名定山弟子,当即向他询问凌霄等人可已平安归来?那弟子眉头深锁,长叹一声:“颜女侠的担心果真没错,昨夜一战,我们确实和秦艽斗了个两败俱伤。那秦艽虽伤得沉重,却又趁机给我师伯和几位师姐师兄下了剧毒,没奈何,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师伯和师姐师兄丧命,只能再次放虎归山。但好在——”他说到此处,眼中终于闪过一点喜色:“据我师伯和掌门师姐断言,此番我们已重创秦艽经脉,寻常人受此重伤,非得十年光景不能痊愈。纵使那妖女医术通神,那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恢复吧?至少这几年里,她再难为祸人间了。” 听闻定山派众人虽伤未亡,颜如舜心下稍宽,又追问道:“诸位与秦艽交手时,那些押送粮草的叛军官兵可有人趁乱逃脱?” “这个自然。”那弟子面露不屑,“那些贪生怕死之徒,见势不妙便作鸟兽散了,我们当时也无暇顾及他们。” “他们既已逃回梁营,必会将此事禀报梁守义,难怪……”颜如舜喃喃自语,心下恍然,当即转身去了李定烽的帐中。 李定烽正在帐中细读那使者送来的密信,见颜如舜掀帘而入,道了一句:“颜女侠来得正好。”说着便将信笺递了过去。 颜如舜目光迅速扫过信中文字,只见梁守义在信中言道,魏恭恩早已知晓他欲举兵反叛之事,如今正调遣重兵前来征讨。这信中言辞恳切,恳请李定烽与其联手,共诛魏贼,又详陈魏军行进路线,巨细靡遗。 “这信中所说魏恭恩已将他的爱女梁未絮处以极刑,分明是舍迦告诉给他的假消息。” 李定烽并不意外:“我早知他真心归降的可能微乎其微。” 颜如舜道:“但方才我见他麾下兵马确已整装待发。” 李定烽道:“你专程来见我,就是要告诉我梁守义有可能给我设了埋伏?” 颜如舜点点头。 李定烽霍然放声大笑,起身时身上铠甲铮铮作响:“兵者诡道固然重要,可真到了沙场之上,终究要看行军布阵的真本事。” “颜女侠,若梁守义已不在营中,烦请你将宜光公主带回来吧。” 此言落下,他人已大步出帐。顷刻间,营内外号角齐鸣,战马嘶啸,三军集结。 颜如舜知晓李定烽用兵如神,确为当世名将,自然不再忧虑。旋即她身形一晃,如长风般掠向敌营方向,过得不久,重回敌军安营之处,果见营中兵马所剩无几。而待她掠至关押谢缘觉的营帐前,却见帐外把守的兵卒全部消失,这让她心下蓦地涌起几分不安,闪身入内,帐中空空如也,竟连个人影也无。 恐惧瞬间袭遍颜如舜全身。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隐匿身形,在营中寻得一个留守的叛军,袖中短刀寒光一闪,她已持刀抵住那人咽喉:“莫要出声!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谢缘觉现在人在何处?你老实回答,我可以饶你不死。” 那叛军浑身发抖,结结巴巴道:“谢、谢缘觉……她好像……好像已被将军的亲兵带走了……” “将军?你是说她现在和梁守义在一起?” “不、不是……只是将军临行前吩咐的……但她被带走的地方似乎不是……” “那她究竟带往何处?”颜如舜越听越忧,手上力道又重三分。 “这……这……女侠饶命!”那人几乎要哭出声来,“小的……小的当真不知道那么多啊……” 颜如舜不由得愧悔交加,暗恨自己思虑不周。她只道梁守义应该暂时不会加害谢缘觉,却忽略了他有可能提前转移人质。但此刻自责已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尽快寻到谢缘觉的下落。 一日光景倏忽而过,转瞬已是昼夜更迭。梁守义与李定烽两军决战于赉原城外伏虎山脚,李定烽知此处必布下陷阱埋伏,早做准备,鼓角争鸣间,他亲率铁骑直捣敌阵,麾下将士个个奋勇当先,这一战杀得是天昏地暗,斩敌首级七万余众。梁守义见大势已去,不得不丢盔弃甲,仓皇逃命。 赉原城中百姓闻得捷报,开城相庆,无不欢欣鼓舞。街巷之间,渐渐又闻笑语欢声。 唯有谢缘觉依然下落不明。 如一轮明月被乌云掩盖,谁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第209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一) 赉原城内,听完百姓们讲述谢缘觉的种种事迹,凌岁寒只觉浑身血液骤然凝固,脑中空白一瞬。 尹若游比她更先冷静下来,迅速问道:“那重明——便是颜如舜颜娘子,她可还在城中?若是出城寻人,可知她往那个方向去了?” 然而颜如舜在赉原城中停留时日甚短,百姓们与她并不相熟,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位娘子所说之人,我们实在不识。不过我们倒是听说定山派凌掌门已遣部分弟子四处寻访谢大夫。谢大夫仁心仁术,活人无数,真真是观音菩萨转世,但愿老天开眼,保佑这样的好人逢凶化吉” 听到此处,凌岁寒总算回过神来,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要往城外奔去。 尹若游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你要去哪儿?” 凌岁寒眉间紧蹙:“自然是去找舍迦!” “你怎么又这般急躁?”尹若游道,“天下之大,你准备往何处寻她?难道要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不成?” “事关舍迦,我怎能不急!”话虽如此说,凌岁寒却还是深呼吸一口气,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又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推测?” 尹若游沉吟道:“梁守义既已逃脱,必会挟持舍迦以作保命符。我们只要能够寻得梁守义的踪迹,自然就能找到舍迦。所以我们现在得先想一想,梁守义可能逃往何处。” 凌岁寒顺着她的话思索起来:“洛阳城他是断不可能回去了。虽说魏恭恩已死,魏赫不过草包一个,远不及梁守义能耐,但梁守义刚被李定烽杀得丢盔弃甲,麾下兵卒所剩无多,去了洛阳与送死无异。” “不错,梁守义如今退路已不多。记得当初长安陷落之时,魏恭恩曾派梁未絮前去长安坐镇。以梁未絮的城府,必会在长安安插亲信,将此地经营成自家地盘。”尹若游心下虽也依然忧虑,说到这儿却弯了弯唇角,给了凌岁寒一个安抚的笑,“梁守义虽损兵折将,但残部人数仍众,这般浩浩荡荡的队伍,沿途百姓定会有所察觉。我们便走这条路,沿途多打听打听。” “事不宜迟。”听完尹若游的分析,凌岁寒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了几分,左手仍紧握刀鞘,“那我们即刻动身。” “你瞧,你果然又急了不是?”尹若游轻笑一声,“你莫忘了,你此番来赉原,是奉魏赫之命前来打探军情的。那几个一路跟着你的尾巴,你准备如何处置?” “啧,差点忘了这群碍事的。”凌岁寒眉峰一蹙,不耐道,“不过这也好打发,就说我要追查梁守义的下落,让他们滚回洛阳向魏赫复命。” 于是接下来的路,便是凌岁寒与尹若游*二人同行。 可这乱世偏又遇上隆冬时节,道上萧索得很,十里八村难见人烟。凌岁寒与尹若游连日赶路,这日总算在一个尚有几分活气的小镇上,寻得一家仍在营生的小饭馆。她们进店稍歇,要了些干粮补给,尹若游向掌柜打听可曾见过梁守义的残部,那掌柜只是摇头。 尹若游忽而醒悟,梁守义为躲避崇军追剿,定是专拣荒山野径而行,绝不会来这人烟密集之处。思及此,她便改口问道:“掌柜的,那这附近可有什么偏僻小道,也能通往长安的?” “偏僻小道?”那店掌柜收了尹若游赏他的一串钱,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离此地不远有个桃花山,据说从山里直穿而过,倒是有条可以通往长安的近路。但那儿山道险峻,可不好走。” 对于身怀武艺之人,崎岖山路倒算不得什么,只是需得确认梁守义是否真走了此路,否则她们徒劳往返,反倒误事。凌岁寒看了尹若游一眼,正想要询问她的意思,只听那店掌柜又忍不住道:“不过两位客官当真要去长安?如今叛军盘踞长安城,多少长安百姓都逃了出来,你们为何……”他顿了顿,很难理解地喃喃自语:“还有上次那位娘子也是……” “上次那位娘子?”凌岁寒好奇道,“还有什么人跟你打听去长安的路?” “是有一位娘子也在我们小店用过饭,不过她倒不问去长安的路,单打听桃花山的情况。我劝她山路凶险,她却只笑笑不说话。”那店掌柜陷入回忆,“说来那娘子也怪,她脸上横着道狰狞伤疤,瞧着凶煞,可一笑起来竟格外洒脱,反倒叫人不怕了。” “伤疤?”听到这二字,凌岁寒与尹若游皆是双眼一亮,尹若游更是欣然而笑:“那伤疤可是刀疤?” 那店掌柜没想到这位本就美若天仙的娘子会忽然笑得如此明艳动人,仿佛牡丹迎风盛开,愣了愣才道:“刀啊剑啊我哪分得清,只记得她脸上那道疤极长,长得着实骇人。” 谢缘觉失踪以后,颜如舜与尹若游不谋而合,料定梁守义必会逃往长安。她当即循着长安方向追查叛军踪迹,倒也不是形单影只——那乌鸦“如愿”始终相伴左右。 其实自离开长安以来,这黑羽伙伴便一直随她辗转四方,只是先前追踪秦艽时,颜如舜深知秦艽武功不弱,禽鸟虽疾飞无影,却难掩气息,若叫秦艽察觉到总有乌鸦在附近盘旋,必生疑窦。故而她特意遣开“如愿”,任其远去嬉戏。 如今既是要寻梁守义的下落,她便再无顾忌,日日命“如愿”翱翔九霄,那双锐利的鸦眼俯瞰四野,倒成了最好的探子。 终于在某日,“如愿”忽自远方疾飞而归,引颜如舜向东而行。她极目远眺,只见一座苍茫高山巍然矗立,问过这家小店的掌柜,方知此山名唤桃花山。 那店掌柜先劝了她山路难行,可见她执意上山,只得叹一声“罢了”,又接着道:“那桃花山的山路虽险,好在山中并无虎豹猛兽之患,山林深处里还有个叫‘杜家河’的小村落,村民靠山吃山,自给自足,偶尔才下山赶集。我曾与那些山民打过照面,都是些淳朴良善之人。娘子若在山上遇着难处,倒不妨去寻杜家河的村民相助。” 岂料颜如舜闻言却心头一紧。她原本只担心谢缘觉一个人的安危,但若梁守义果真率残部前往桃花山,路过了那杜家河,又要劫掠欺凌那杜家河的村民该如何是好? 那日梁守义兵败如山倒,仓皇逃窜,好不容易逃得一命,待收拢残部逃至一处荒山,见到被心腹亲兵看押的谢缘觉,勃然大怒,问她先前所言是否尽是虚妄。谢缘觉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便知赉原之围已解,心中既感喜悦,但看着眼前这一个个伤痕累累的残兵败将,又不免生出几分悲悯,于是向梁守义道出梁未絮尚在人间的真相。 即便梁未絮未死,洛阳局势依然未明,梁守义权衡之下,果然率残部转道长安城。 谢缘觉周身十三处大穴皆被秦艽以师门秘传的银针点穴法封住,哪怕是武林高手不明解法,也难破解。谢缘觉虽知解法,却苦于被封穴之身无法自解,而她那几近于无的微薄内力,更不可能冲开禁制。幸而梁守义尚将她视作今后与大崇周旋的筹码,每日遣人供给饮食,倒不至于让她饿死在这路上。谢缘觉便索性倚在马车角落闭目调息,等待自己的朋友前来相救。 她相信她的朋友一定会来。 多日后,梁守义残部行至栾州城郊,一名小兵向梁守义进言,道自己早年尚未从军之时曾在这一带走动,知晓这附近有座桃花山,穿山而过亦是通往长安的捷径,而这山中有个名唤“杜家河”的村落,据说村里住着一位姓慕的大夫,医术精湛,被乡民尊为神医。 梁守义闻言缓缓点头,残部中伤兵众多,随军医官早已失散,早该寻个大夫瞧瞧。尽管谢缘觉医术超群,一来她穴道被封不可能为他们诊治,二来也没人敢让她近身给自己诊治。 只不过……梁守义忧虑道:“那什么姓慕的神医,不会也是江湖中人吧?” “将军且放心,那慕神医就是杜家河里土生土长的一个乡野百姓。虽说得一手好医术,却与江湖半点不沾边。” “好。”梁守义颔首道,“我们上山。” 蜿蜒山道果真难行,待他们抵达杜家河时,已是暮色四合。山间村落炊烟袅袅,柴米香气弥漫,村民正忙着张罗晚膳,俨然一派乱世中难得的桃源景象。 这般宁和很快被铁甲铿锵声打破,残兵们踹开篱笆,战刀拍打门板,惊得村中鸡飞犬跳,有老妪手中的粥碗跌碎在黄土院中,孩童的哭喊声刺破暮色。不过一会儿,几名兵卒推搡着一名布衣女子来到梁守义面前:“将军,慕大夫带到了!” 梁守义眯起眼睛,完全没料到这所谓的神医竟是这般一个弱质女流,然而既有谢缘觉这个例子在前,他也不会轻视这些年轻女人,冷冷问道:“你就是附近百姓都交口称赞的那个慕神医?” “我、我是叫慕荷……”那女子声音微颤,显然被这群杀气腾腾的军汉吓得不轻,“但只是略通医理,算不得什么神医。” 早在登山前,谢缘觉旁听到那小兵与梁守义的对话,便对那小兵口中“慕神医”颇感兴趣。当初谢缘觉为求青史留名,离谷赴京途中但凡听闻杏林高手,必要登门与对方比试医术。现而今她虽已放下执念,可听闻百姓如此推崇的同道,仍不免生出几分探究之意。 其实这一路颠簸,加之连日的封穴之苦,已让谢缘觉本就虚弱的身体越发不堪,她强撑着抬起眼帘,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这名女子,只见对方容貌清秀,穿着一身粗粝麻布衣裙,发间只一根莲花形的木簪松松绾着青丝。 慕荷? 倘若是荷花之荷,那这二字倒也是一味草药名。 第210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二) 慕荷战战兢兢地检查起伤兵们的伤势,这些伤口大都只是草草包扎止血,如今已有些化脓的迹象。 这倒算不上什么疑难杂症,但桃花山上山下的百姓平日何曾受过这种刀枪伤,慕荷自然也从无治这种伤的经验。她皱着眉想了想,遂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细细翻阅。 梁守义突然伸手夺过册子,粗粗翻了几页。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手写的医理药方,这才将册子扔还给她。 慕荷连忙接住,往后翻找许久,又凝神思考半晌,方轻声道:“这些伤……民女能治,只是家中备的草药怕是不够。” “草药我们倒是带上了些,就是缺个懂行的。”梁守义冷声道,“你只管给我们好生医治,若敢耍什么花样,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民女……民女不敢。”慕荷低着头,随即报出几味药材的名字。 谢缘觉见状心中疑云渐起。 慕荷所开药方虽能治伤,却并非上选,若换两味药材,疗效定会好上许多。若说她是因为憎恶叛军残暴,存心怠慢,倒也说得通。可最令谢缘觉生疑的是,这等外伤,寻常大夫处置起来都不在话下,慕荷竟踌躇许久,还要临时翻看医书,着实古怪。 这般医术,当真配得上“神医”之名? 但她若只是寻常医者,又怎会得百姓如此推崇? 那些伤兵不通医理,自然看不出端倪,只管将药材递给慕荷,催促她快些医治。 “还有你们——”梁守义的副将突然抬手指向周围的百姓,厉声道,“都愣着干什么?没见天色已晚,兄弟们们都饿着肚子?还不赶紧去给我们准备饭食!” 用过晚饭,慕荷已配好伤药,伤兵们互相敷药包扎,待处置完毕,已是星月当空,梁守义遂命众人在杜家河暂歇一宿。 待到翌日天明,他们的伤口疼痛仅稍减二三分,精神却好了许多,于是这群虎狼之徒按捺不住,竟又开始挨家挨户搜刮财物。先前为避崇军追捕,他们日夜奔逃不敢停歇,如今深入大山之中,梁守义料定崇军绝不会追到此处,心想也是该让手下兄弟们“放松放松”。顷刻间,村落里哭嚎四起,鸡犬不宁。 谢缘觉眼睁睁地看着村中惨状,身子动弹不得,唯有心口揪得生疼,当下思考起自己想要冲开穴道究竟有几分可能。尽管她内力薄弱,但自家师门点穴的路数她再熟悉不过,只要找准关窍,拼着经脉受损,未必不能冲破禁制。 偏偏自己的身体……谢缘觉太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这般强冲穴道,无异于以命相搏,十死无生。 谢缘觉不想死。 纵使她早已接受了自己命数难长的事实,可这人间风光万般好,能多留一刻,便多一刻的欢喜。 况且她若死在这里,旁人或许无从知晓,却终究瞒不过符离与重明、阿螣,她们迟早会查知此事,届时岂能不伤心难过? 光是想着她们为自己伤怀的模样,心口那根针扎得更深了,疼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种种念头在谢缘觉脑海中一闪而过,可下一瞬,忽见前方一名兵卒为夺老者怀中物事,抬腿便踹,那老者踉跄栽倒,枯瘦身躯砸在泥土地上,额头被石块撞出血来。哀嚎声响起的同时,她不再有丝毫犹豫,已下意识催动内力——微薄真气如细针刺向被封的穴道。 喉间猛地涌上腥甜,她“哇”地吐出一口猩红,四肢却在这疼痛中骤然一轻,禁制竟真被她冲开了。 然则穴道虽解,谢缘觉身上仍戴着沉重的铁枷锁链,唯有手腕可以活动,却无法取出藏在怀中的各种药物。她不假思索,猛然向地上一滚,身体也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疼得眼前发黑,喉咙里鲜血涌出更多,将枯黄的野草染得鲜红:而与此同时,她发间一枚玉簪应声碎裂,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簌簌落下,正落在她手边不远处,她蓦地暗使巧劲,指尖一勾一弹,银针遂破空而出! 这一连串动作出其不意,梁守义与其部下尚未反应过来,已有几名叛军闷哼倒地,虽不至于丧命,却疼得浑身抽搐不止。 “再有妄动者,他们的下场便是你们的下场。” 谢缘觉的声音轻得如一缕游丝,但众人皆知她下毒的手段,又亲眼见了方才那骇人的一幕,此刻面面相觑,还真谁都不敢再动。梁守义手上青筋暴起,眼中怒火与忌惮交织,目光如刀般剐过谢缘觉惨白的脸:“谢姑娘现在气色似乎差得很啊。" 那玉簪中所□□针本就不多,此刻已所剩无几,何况梁守义说得没错,她现在体内气血逆冲,心肝脾肺似被无形之手生生撕扯,在胸腔里翻搅冲撞。她明白自己随时都会晕过去甚至死过去,但她必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反而浅浅一笑:“我身子向来不济,但梁将军应当明白,我要下毒从来不须倚仗武功。” 梁守义面色铁青,犹豫是否应该率兵离开桃花山,可几番挣扎仍难咽下这口恶气,突然心生一计,抄起长弓,搭箭拉弦,一支冷箭破空而出,直取谢缘觉胸口。 岂料箭矢破空之声未绝,半空中忽掠过一道影子,快逾飞鸟,又听“当”的一声,长箭已被击落在地,而那影子同时落到谢缘觉的面前,众人才看清她原来是一个面带狰狞刀疤的年轻女子。 “舍迦!你没事吧?”见谢缘觉如此模样,颜如舜心头又急又痛,更悔恨当初大意,“都怨我……” “你怎么又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我……”谢缘觉心头一暖,却连牵动唇角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话未说完便是一阵急咳。 “你别快说话了,我先替你把枷锁解开。”这世上没有颜如舜解不开的锁,她正要动手,破空之声再响,竟有更多箭矢朝着她们二人袭来。 颜如舜轻功卓绝,若只求自保,这些箭矢根本伤她不得。但她既要护住谢缘觉周全,又要顾及周遭百姓安危,只得纵身跃起,双腕一翻,两柄短刀已然在手,只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长箭纷纷被击落在地。这群叛军本就是溃败之师,一轮齐射后,箭囊便已见底,知道遇见强敌,竟又齐齐持刃向着颜如舜扑去。颜如舜正发愁以她一人之力要如何同时保护舍迦与村中这么多无辜,便在此时,忽见树林那边寒光乍现,一道凛冽刀光携寒气而来,紧接着银光闪烁,九节鞭如游龙般横扫而至,两道身影倏然掠入战局,局势顿时为之一变。 “这里交给我和重明。”尹若游在凌岁寒耳畔道,“你先去看看舍迦。” 凌岁寒点点头,目光匆匆扫过颜如舜,也来不及与她打招呼,衣袂翻飞间已掠至谢缘觉身前,一刀劈开谢缘觉身上铁链枷锁,单膝跪在地上,旋即弃刀于旁,左手托住她那比寒冰还冷的身躯,待看清她惨白如纸的面容与唇边刺目的血迹,心头猛地一紧,五脏六腑仿佛都跟着颤栗起来,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舍迦……”喉间便似堵住千言万语,再难成句。 先前只见颜如舜一人时,谢缘觉尚有三分忧虑,此刻见三人齐至,便知危局已解,她强撑的那口气骤然一松,艰难地抬起手指轻轻搭上凌岁寒的手腕。自幼修习养气功夫的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平素极少直接表达感情,可这会儿指尖感受到灼烈温度却烫得她眼眶发酸,那些压在心底数月的话终于决堤:“符离……这些日子,我、我一直很担心你,很……”还有“想你”二字尚未出口,遂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软软地倒进了那个朝思暮想的怀抱。 “舍迦!”凌岁寒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在刹那间停跳,当即用身体支撑住谢缘觉的重量,左手慌乱地探向谢缘觉的脉搏,感觉到一点微弱的跳动,她紧绷的肩背才稍稍放松。可当她低头看向怀中人气息奄奄的模样,又顿时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徒劳地用左臂将怀中人搂得更紧:“别离开我……求你……” 另一边,颜如舜与尹若游察觉到此处情况,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眼神交汇间已明彼此心意——此战不能再拖,必须速战速决。尹若游手腕一振,九节鞭化作漫天银蛇,为身后凌谢二人筑起一道铜墙铁壁;颜如舜则凌空而起,直取梁守义而去。梁守义对上她那双淬了杀意的眸子,顿觉不妙,转身就要逃窜,哪知颜如舜半空中不过连踏两步已逼近目标,双手一扬,短刀脱手而出,精准没入梁守义后背。 只听一声惨叫,梁守义倒地而亡。 “你们的主将已死!”颜如舜飘然落于尸首旁,眸光如电扫过剩余叛军,清越的声音裹着内力在山间回荡,“你们还要做困兽之斗么?!” 残兵们没了主心骨,顿时乱作一团,四散奔逃。颜如舜与尹若游这会儿倒没心情理会他们,双双掠向谢缘觉身侧。 “舍迦怎么样了?” “我的内力不能给她治伤。”凌岁寒抬眼看向她们像看向救星,“只能拜托你们了……” 颜如舜与尹若游二话不说,分别伸出一只手掌贴于谢缘觉后背。她们都不懂医术,唯有给谢缘觉渡些内力,或可为她续命。 凌岁寒起身干等在一旁,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感又让她胸口堵得发慌。过了片刻,她才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一旁惊魂未定的百姓:“你们这儿有大夫吗?” “有,有,当然有。”已经被吓傻的村民终于逐渐回过神来,“慕荷,快给恩人瞧瞧。”【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0-220 第211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三) 尽管百姓们恐惧未消,方才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得分明,谢缘觉显然是为救他们才伤重昏迷,自然算是他们的大恩人。 慕荷连忙上前,手指搭上谢缘觉的腕脉,脸色大变:“这脉象怎会乱成这样……”指下脉息如风中残烛,即便有源源不断的真气续命,恐怕也撑不过三日光景。她偷眼望向凌岁寒等人焦灼的面容,这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没能说出口。 凌岁寒本也没指望慕荷能妙手回春,只哀求似的问道:“她……她什么时候能醒?” “这……外头风大天寒,先带她到我屋里歇着吧。”慕荷支吾着,暗想自己医术不精,说不定是诊断有误呢。 于是众人将谢缘觉安置在茅草屋中,百姓们忙着生炭盆为恩人取暖,慕荷又从自己怀里掏出那本边角磨得发黄的册子,蹙眉翻看许久,仍是满面困惑。 “这是医书?”凌岁寒盯着她手中册子问道。 “是一位前辈留下的行医札记,勉强算得上半部医书吧。”慕荷指尖摩挲着纸页,顿了顿又道,“那位前辈与你们一样,也是我们村子的恩人。” 凌岁寒闻言心头一动,蓦地也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册子,封皮上正是“菩提心法”四个大字。当年长安生变,她们四人离散,颜如舜与尹若游决定离开长安前曾将昙华馆中包括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在内的要紧物事尽数收走。后来尹若游见到凌岁寒时,便将这两册秘籍都交予她保管。 “这书中的功夫有疗伤之效,”此时凌岁寒又将书册递给慕荷,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你看看可有什么法子?” 菩提心法虽确有续命之能,却非寻常医道,须得练就其中内功心法,方能为己为人疗伤延寿。纵使慕荷现在立刻就开始修习,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凌岁寒此举,不过是情急之下乱了方寸。 岂料慕荷翻开册子细看几页,神色渐渐古怪,喃喃道了一声:“菩提心法……原来这叫菩提心法……”继而沉吟片刻,她才抬眼看向凌岁寒:“我只知道修炼这心法能调养自己的身体,可也能替别人治病治伤吗?” 凌岁寒一心系在谢缘觉身上,未觉此话蹊跷,正要作答,颜如舜与尹若游却同时察觉不对。尹若游目光如电在慕荷脸上一扫,旋即朝颜如舜递了个眼色,颜如舜手腕一翻,掌中寒光乍现,一柄短刀已向慕荷心口刺去! 这一刀去势不疾不徐,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杀意,又给人留足闪躲的余地。慕荷吓得一呆,惊叫一声,本能地闭紧双眼。而刀刃在她胸前前半寸堪堪停住,颜如舜又刹地收刀,问话的声音倒是温和:“你不会武功?” “我、我当然不懂武功……”慕荷睁眼时犹在发抖。 “她没撒谎。”察言观色是尹若游的拿手本事,她贴在颜如舜耳边,压低了声音,“方才她的惊惧之态,绝不是伪装。” 颜如舜当下抱拳向慕荷深施一礼:“方才是我多心,冒昧试探慕大夫,还望慕大夫莫要见怪。”她笑起来时笑意温润如三月春风,既着含歉意又不失洒脱。 慕荷自然也生不起气来,只是疑惑问道:“你为什么要试探我?” “慕大夫虽不通武艺,却修习过菩提心法,对吗?”尹若接过话头解释,唇角噙笑解释,虽是问句,语气却格外笃定。 凌岁寒听到此处一愣,回想琢磨起慕荷方才言语,这才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慕荷略一犹豫,想着四人方才力战叛军救护村民的情形,终是卸下心防:“我阿母怀我的时候染了重病,有位恩人前辈怕用药伤及腹中胎儿,便抄录了一册祛病延年的内功心法给了我阿母,说是即便不懂武功之人也可修习。我出生后身子弱,常常生病,阿母便让我也照着那心法练下去。” 凌岁寒大惊道:“你那位恩人前辈姓曲吗?” 而不待慕荷作答,围观的年长村民们已纷纷插话:“三位女侠也识得曲菩萨?” 凌岁寒顾不得解释谢缘觉与曲莲的关系,连忙向慕荷问道:“你将菩提心法练至第几层了?” “第六层。” 当初舍迦在善照寺病情发作得严重,仅将菩提心法修至第五层的慈舟法师都能令其稍见起色,如今慕荷修为更深,那必能让舍迦苏醒。凌岁寒眼中瞬间迸出光彩,喜不自胜,恳求慕荷为谢缘觉医治。村民们闻言也纷纷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催促道:“慕大夫快救人啊!”“恩人女侠可耽搁不得!” 哪知慕荷面露难色:“四位女侠救了我们全村人的性命,是我们村子的大恩人,我若是能救她,定不会推辞。可是……可是我虽然修炼过菩提心法,却不知该如何用这心法为别人疗伤治病啊?” “这个不难,你只需将菩提心法的真气渡给她便好。”凌岁寒急得正要示范,突然想起自己内力特殊无法用于疗伤,连忙转头望向颜如舜与尹若游二人。 颜如舜会意:“我来教你运功渡气的法门吧。” 运功疗伤须得足够安静的环境,于是与此同时,凌岁寒将在场其余百姓都请出屋外。今日杜家河被那些叛军搅得狼藉不堪,村民们也打算各自归家收拾,可他们走到门外院子,却又驻足回首,一位老妪率先问道:“几位女侠可要用些饭食?我们这就去准备。”凌岁寒毫无吃饭的心情,但转念想到重明与阿螣或许腹饥,更怕舍迦待会儿醒来需要进食,遂颔首谢道:“有劳诸位费心了。” 随后,凌岁寒再次进了屋子,刚要径直走向床榻,忽见尹若游在屋角处朝她轻轻招手:“符离。”另一只手上还拈着一朵干枯的莲花。 这隆冬时节哪来的莲花?凌岁寒好奇地走过去,才发觉尹若游所站位置竟还设着一方木案,案上供奉的牌位赫然刻着“曲莲”二字。方才她们四人心神俱系在谢缘觉身上,是以都未曾注意到此处角落。 尹若游将枯莲重新插入牌位前的青瓷瓶中:“夏日摘的花,竟供到了寒冬。” 凌岁寒望着牌位前整洁的供台,沉吟道:“这里的村民人都很好……” “你方才送他们出门时,问过他们与曲前辈的渊源了吗?”尹若游忽道。 “本来是想问的。”凌岁寒视线转向对面床上尚在昏迷之中的谢缘觉,声音轻了几分,“但又觉得,还是该等舍迦醒过来,让她亲自问。” 尹若游赞同道:“是应该如此。” 等待谢缘觉苏醒的时间格外漫长。慕荷学会运功渡气的法门,便一直以菩提心法的真气为谢缘觉疗伤医治,直到暮色来临之时才收回双掌,先擦了擦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随即再度伸手搭上谢缘觉的脉搏,长舒一口气。 “性命应该是暂时保住了。” “什么叫暂时保住?”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太过明显,凌岁寒心下一凛,“你的意思是,如果今日找不到修炼过菩提心法的人,她是不是……是不是就……” 慕荷垂首不语,烛火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而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屋外寒风呜咽,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更显得屋内死寂一片。 谢缘觉寿数将尽之事,众人心知肚明。可哪怕只剩两三年光景,细算下来也有数百个日夜,她们总想着即使历经千辛万苦,也要在这数百个日夜里为舍迦求得一线生机。谁知今日这场意外,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将她们浇了个透心凉,差那么一点儿就要永远失去舍迦的恐惧,此刻才真真切切扎进心里,像是被人生生剜去心头血肉,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半晌过后,颜如舜终于第一个打破沉寂:“她什么时候能醒?”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性命应该暂且无虞,可是醒转的时辰……”慕荷很有点愧疚,“对不住,我医术实在粗浅……” 凌岁寒摇摇头:“你能保住舍迦性命,我们都要多谢你。” 说完这句话,她遂坐在了床榻边,再不多言,只定定望着谢缘觉苍白的面容,仿佛要将对方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眼底。 就这般过了许久,窗外天色渐暗,已到深夜时辰,村中灯火尽熄,连慕荷都到了隔壁友人家歇息,将这屋子留给了她们。尹若游轻叹一声,上前按住凌岁寒肩头:“换我们来守,你去歇着。” “我睡不着。”凌岁寒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你和重明去休息吧。” 尹若游知道她脾气犟,决定的事很难劝得动,仍是忍不住担忧道:“九如法师的叮嘱你都忘了?你还不是一样伤势未愈,还要逞强熬夜?” 凌岁寒声音沙哑,态度坚持:“我熬夜又死不了。” 颜如舜听到她们的对话蹙了蹙眉,偏头低头询问尹若游:“符离有伤?” 尹若游微微颔首,引她至屋角,将洛阳之事细细道来:“她与晁无冥那一战,根本就是以命相搏,和舍迦一般是半只脚都踏入了鬼门关。若非九如法师及时赶到,我们现在可都看不到活着的凌岁寒了。”说到此处她心中忽然一紧,目光如炬观察起颜如舜的脸庞,语气带着几分质问:“还有你——我们分开的这些时日,你不会也像她们那般,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吧?” 要说她们四人之中谁最不爱惜自己的生命,非从前的颜如舜莫属,尹若游难免有此忧虑。 颜如舜见她这般情急,心头生出暖意,轻声道:“分别时我答应过你,现如今我的命还属于你,你觉得我会不顾惜自己吗?” 尹若游挑了挑眉:“口说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哄我。” “不信便亲自查验。”颜如舜含笑将手腕递过去,“若我骗你,随你处置,可好?” 尹若游握住那只手腕,指腹在肌肤上轻轻摩挲,半晌无言。 颜如舜凝视她琥珀般的眸子,声音更轻:“那你呢?七苦散的毒……” “你也放心吧。”尹若游柔声道,“九如法师已为我解了。” 颜如舜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于是转而又为谢缘觉与凌岁寒悬起心来。尹若游瞧她神色,便知她所思所想,思索微时,忽地凑近她耳畔低语几句。颜如舜眼珠一转,点点头,转身又走向凌岁寒身侧,趁其不备,双指如电倏地点向凌岁寒睡穴。 虽说凌岁寒武功高出颜如舜许多,但颜如舜的功夫本就如戏法般诡谲难测,加之凌岁寒对挚友毫无防备,竟这般轻易被制。眼见凌岁寒身子一软,颜如舜早有准备,伸手稳稳扶住。 “对不住了,你伤势既也那么重,便该好生歇息。待舍迦醒来,想必也不愿见你这般憔悴模样。” 第212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四) 翌日清晨,凌岁寒从噩梦中惊醒。 这几个月来,凌岁寒的噩梦从未间断。只是今日梦中除了母亲的身影,又多了一个谢缘觉。她猛地睁眼坐起,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鸟鸣啁啾。昨夜被颜如舜点穴昏睡的记忆渐渐清晰,她不由摇头苦笑。 看来已经过去了一夜,凌岁寒心头一紧,顾不得整理衣衫便疾步来到谢缘觉休息的卧房,见床榻上的人依旧昏迷不醒,一颗心直往下沉。 “你醒了?”颜如舜闻声回头,与尹若游交换了个眼神,温声道,“舍迦虽未醒转,但方才慕大夫又来看了她一次,说脉象比昨夜平稳多了。” 凌岁寒走近她们身旁,欲言又止。 “还在怪我昨夜点你穴道?”颜如舜扬眉,“那要不你现在也点我一回睡穴?白日黑夜,我们轮换值守,也算公平,也算公平。” 凌岁寒显然把她的话当真,连忙摇头:“我不是怪你……” “既如此,那便照我们说的办。”颜如舜不容分说地拍拍她肩膀,“白日你守着舍迦,夜里换我与阿螣。方才我借慕大夫家的厨房备了些清粥小菜,你先去梳洗用饭,再来换我们。” 凌岁寒这才恍然,无论自己如何选择都在她算计之中,侧了侧头看她:“我若是都不答应,你是不是还准备像昨夜那般用武力强迫?” “没办法,谁让你如今伤势未愈,定然敌不过我与重明联手呢。”尹若游适时插话,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要和我们算账?且等你养好身体再说。” 凌岁寒一时语塞,半晌才轻叹一声:“好,我去用饭。” 整整一个白日,凌岁寒都守在谢缘觉榻前寸步不离。凌岁寒素来性子急躁,偏生在这件事上耐心十足,时而俯身探她额头温度,时而拨弄炭火,又或是拧了温热的帕*子细细拭过她苍白的脸颊。窗棂间的日影悄然移动,待到申牌时分,谢缘觉的指尖忽然轻轻一颤,凌岁寒见状呼吸一滞,只见那紧闭多时的眼睫微微颤动,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舍迦!”凌岁寒欢喜得想要跳起来,又怕自己的声音太大惊着她,只能硬生生压下激动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谢缘觉的面色,“你终于醒了?这会儿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刚刚苏醒的谢缘觉眼神中还透着几分迷茫,视线先是落在了凌岁寒脸上,继而吃力地抬起手为自己诊脉,片刻后才逐渐回过神来,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原来……我还活着啊……” 这话像一根针直直扎进凌岁寒心口,她顿时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谢缘觉想要伸手为她擦拭眼泪,却连指尖都使不上力气,不由微微蹙眉:“我从未见你哭成这样,这都不像你了……” 凌岁寒抽了抽鼻子,声音里压着几分委屈:“你不是最惜命的人吗?如今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才真不像你。” 谢缘觉虽不知自己为何还能醒来,但方才把脉时已察觉自己体内气血枯竭更甚从前。她望着凌岁寒被眼泪打湿的脸庞,心下思忖自己应该提前让符离有个心理准备,轻声道:“是啊,生命最最珍贵,可我既然迟早都是要死的,用我一条迟早要死的命换村里那么多百姓的命,那也很值了。” “不值!”凌岁寒陡然色变,第一次用如此凌厉地反驳谢缘觉,“对我来说你的命便是这世间至重,没有什么比你更值得更珍贵!” 谢缘觉闻言一怔,长睫低垂,半晌无声。 凌岁寒这才惊觉自己语气太重,正想找补,却见谢缘觉撑着床沿想要起身慌忙用左臂环住她的肩背,小心地将人扶起。谢缘觉顺势倚进她怀中,仰脸细看她的面容:“你脸色这般差……在洛阳受伤了?” 你怎么还转移话题?凌岁寒暗暗腹诽,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摇头道:“不妨事,大概是这几日没歇好。” 谢缘觉对她的回答不作表示,目光仍凝在她脸上,倏然伸手要探她脉门,却被凌岁寒下意识躲开。 “你不要妄图欺骗大夫。”谢缘觉轻咳两声,声音虽弱却不容抗拒,“要么你与我说实话,要么把手给我。” 凌岁寒终究拗不过她,只得乖乖递过手腕,一边将洛阳之事细细道来。 从洛阳到赉原路途遥遥,更不必说符离到达赉原发现自己不在以后,又辗转寻来,这么长的时日,她的脉象仍如此虚弱,可想而知她当初的伤势该有多重?谢缘觉静了静,低首轻叹道:“这值得么?” 凌岁寒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 “理智告诉我,能救出苏姨,为苍生除一大害,换得天下太平之机,付出些代价自然值得。我知你也定是这般想的,所以这对你而言是很值的一件事。可于我而言……”谢缘觉声音渐低,抬眸的一瞬间,眼底似有月光荡开,“情之所钟,你的命便是这世间至重,没有什么比你更值得更珍贵。” 凌岁寒就这般猝不及防坠入谢缘觉那双温柔眼眸里,仿佛魂魄都被那抹月色摄去,“情之所钟”四个字在心头反复盘旋,搅得她心绪难平。舍迦此言究竟何意?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可无论谢缘觉是何想法,这一刻的凌岁寒再也按捺不住她胸中那压抑已久的情愫,猛地攥住谢缘觉的手腕:“舍迦,我……其实我对你……” 可惜勇气只有一瞬间,只够凌岁寒把话说出一半,那股冲动如潮水般退去,她忽然想起谢缘觉昏迷时自己的束手无策、无能为力。重明和阿螣至少还能给舍迦渡些内力真气调养,唯独她什么都做不了,这般无用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向舍迦诉说心意? 谢缘觉瞧她脸上表情几变,轻声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没、没什么。”凌岁寒慌忙别过脸去,“我是说,往后我定会珍重自身,不让你忧心。你也答应我,别再这般涉险……” 谢缘觉凝视她片刻,突然正色道:“符离,你是不是喜欢我?” 凌岁寒蓦地睁大眼睛,吓得险些从榻边跌下去:“你这问的是什么话,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喜……” 谢缘觉打断她:“我说的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必再骗我。那晚在昙华馆,便是馆中昙花盛开的那一晚,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谢缘觉的神情是一贯的平静,平静得让凌岁寒根本猜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却反而让凌岁寒心跳如鼓,更加紧张。 “你那时一直醒着……?” “睡了一小会儿,但我睡得浅,半梦半醒间便又醒了。在你说那番话之前,我就已经醒了……你不知道,我听见那些话时心里有多欢喜,只是我这身子朝不保夕,随时可能丧命,实在不敢考虑这些。可这次我算是死过了一回,临‘死’前见到你时,才明白有些话若不说出口,会是多大的遗憾。我不想让这种遗憾真的发生,我们之间本就已经错过太多光阴……”谢缘觉顿了顿,目光从凌岁寒的脸庞滑至她空荡荡的右袖,“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那夜说,想让我今后平安快乐自由,但你给不了我这样的保证。自由,我早已经有了;平安一事,你不一直在为我殚精竭虑?而快乐……从我出生到如今,从我们年少到重逢,这世间予我最多快乐的,始终是你。” 凌岁寒整个人僵在原地,谢缘觉说出的那些字句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让她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直到她呆呆听到最后,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那又酸又胀的感觉才让她确信这一切真实。 “先前在长安时,你曾说过你最喜欢我的,是我的坦荡和勇敢。可是舍迦,你才分明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凌岁寒莫名哽咽了一下,用左臂紧紧搂住谢缘觉冰凉的身体,额头轻轻抵着谢缘觉的额头,“对不住,这话应当由我先说的。舍迦,我喜欢你,是想和你定终身、想要和你白头相守的喜欢。” 谢缘觉耳尖微红,但掩不住唇边漾开的笑意:“谁先说后说有什么要紧?不过我们约好,往后心里有话,都要即刻说与对方听,好么?” 平素谢缘觉冷静自持,鲜少将情绪显于面上,凌岁寒难得看见她这般温柔含笑的模样,心弦一动,心里莫名烧起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唇上,顿时慌了神。 “怎么了?”谢缘觉察觉到她的异样。 “我……”凌岁寒声音发紧,视线仍黏在那抹淡色唇瓣上,“我现在就有话想同你说……” “嗯?什么话?” 凌岁寒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我想亲你,可以么?” 谢缘觉耳根霎时红得更厉害了,却仍噙着那抹浅笑:“你做事一向直来直往,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了?” “这种事不一样。”凌岁寒目光灼灼,声音却软了几分,“你还没应我呢。” “可其实……这种事,你不需要问我的。” 那声音比落雪还轻,却一字不落地飘进凌岁寒耳中。她屏住呼吸,缓缓靠近,终是将一个蝶翼般轻柔的吻落在了那微凉的唇上。 这个吻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一来是凌岁寒终究不敢太过造次,二来是她突然察觉到怀中人身体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遂连忙松开谢缘觉,忐忑问道:“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无妨,你晓得我经不起情绪起伏,无论是大喜还是大悲都需克制。”谢缘觉按着自己的胸口,“不过疼一阵就好了。” 凌岁寒放心不下,当即要唤慕荷前来诊视,又恐留谢缘觉一人在此处不妥,略作思忖,推开窗户,向窗外打了个呼哨。不多时,一只墨羽乌鸦扑棱棱落在窗台,凌岁寒抚了抚它的羽毛:“你去把重明和阿螣叫来吧。” 第213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五) 等待颜如舜和尹若游到来期间,凌岁寒仍将谢缘觉揽在怀中,以自身的体温为她驱散寒意,不时低声询问:“现在好些了么?心口还疼么?” 忽闻门扉轻响,两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谢缘觉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慌乱,欲从凌岁寒的怀里坐起来。凌岁寒左手仍扶着她后背,面上却已泛起红晕。 “谢天谢地,舍迦你终于醒了!”眼见谢缘觉苏醒,颜尹二人先是欣喜万分,眼中盈满笑意,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榻前,随后这才注意到她和凌岁寒的反应有些蹊跷。 舍迦体弱,又昏迷多时,符离抱她休息本在情理之中,可眼下她们这般慌张又心虚的模样却是怎么一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尹若游的眼睛里透着好奇与探究,目光扫过她们绯红的耳尖,像是瞧见了一件趣事。 “能发生什么事?不过是舍迦醒了。”凌岁寒故作镇定,扶着谢缘觉靠坐床头,“但她身子还虚着,你们照看她一下,我去请慕大夫。”说罢便要抽身。 “是么?”颜如舜见她说这番话时眼神飘忽,觉得好笑,唇边还真忍不住绽放了笑意,那笑容里既有揶揄也有欣慰,“那舍迦什么时候醒的?” “也没多久,这些细枝末节回头再说,我先去找慕大夫。” 凌岁寒转身就要走,岂料谢缘觉反而将她唤住。 “符离,你且等等。慕大夫是村里那位叫慕荷的娘子吗?” 凌岁寒停步回头:“是她。” “是她救了我?”谢缘觉更觉奇怪,慕荷的医术到底是好还是坏? 凌岁寒看出她的疑惑,便又回到榻边坐下将她昏迷时的事一一道来:“她是用菩提心法救的你。只是这村子与曲前辈究竟有何渊源,我们尚不清楚。”说着替谢缘觉掖了掖被角,继续道:“她这会儿应该在她的医馆,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待我请她过来之后你再细细地问。” “医馆?”谢缘觉略一沉吟,“不必你回来麻烦了,我去那里见她。” “你刚醒,不宜劳顿。”凌岁寒很不赞同地按住她肩头,“还是先在这儿歇着为好。” “可我还有别的事,或许去那里见了她才有答案。”谢缘觉微微一笑,“你扶我过去吧。” 那座所谓的医馆,不过也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昨日叛军在杜家河村作乱,村民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只是当时谢缘觉危在旦夕,最要紧的自然是要先救她性命。今日见她脉象稍稳,慕荷便从清晨忙到申时,在医馆里为村民们一一诊治。 村民们见她们四人一同前来,尤其看到谢缘觉已然苏醒,顿时欣喜不已。“哎呀,四位恩人女侠都来了!”众人热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谢缘觉的身体状况,慕荷见状亦上前为谢缘觉把脉。 谢缘觉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怔,目光掠过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的面容,见她们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便知她们与自己同样,都想起了长安城无日坊的旧时光。那些故人如今散落何方?又有几人能在这场战火中安然无恙? 她定了定神,收拾起自己的情绪,朝慕荷摇了摇头:“我也懂一点医术,方才已自诊过脉象,并无大碍,诸位请放心吧。”说罢便让慕荷继续照看其他村民,她自己则坐在一旁与乡亲们闲话起来。 众人一顿寒暄,很快谢缘觉等人便从这些村民口中问出他们与曲莲的故事。 原来这杜家河村的历史,要追溯到大崇立国之前。那时天下大乱,流民四散,一群逃难百姓偶然在这桃花山中的清水河畔落脚,因最初带领众人建村的是位杜姓长者,故而得名杜家河。后来大崇一统,战火平息,村民们却已舍不得这片由他们亲手开辟的桃源乐土,从此世代在此繁衍生息。直到二十多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村落,死者甚众,幸而那日曲莲来桃花山上采药,见此惨状,便倾力相救,这才保全了村中余下百姓。 “曲大夫为我们费尽心力,熬得眼睛都红了,硬是把我们一个个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等大伙儿都转危为安,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凑了些铜钱要给她。谁知她只笑着说,那清水河的莲花开得正好,讨一朵当诊金就够了。我们心里明白,曲大夫她是知道我们穷,付不起药钱,所以才……” 颜如舜闻言恍然:“难怪她灵位前供着那朵枯莲……” 尹若游则敏锐地接着询问:“可是后来,你们是如何得知她过世的消息?” 不然谁会给活人供牌位? “曲大夫临走时,我们实在舍不得,她便答应来年夏日再来我们村子里赏莲。可那年我们从夏盼到秋,莲塘的花都谢,却始终没能等到她。我们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派了几个兄弟下山打听。这一找就是两年,谁曾想……谁曾想等来的竟是这样的消息……” “就为了一句约定,你们竟寻了她两年?”凌岁寒有些错愕。 “我们知道曲大夫向来说话算数,若不是出了意外,定不会食言失约,我们总得弄个明白,所以才……哎,没想到还真是天不佑善人。” 众村民说到动情处,都不由得摸了摸眼泪。唯独谢缘觉再不发一言,神情若有所思。凌岁寒见状在她耳边悄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师君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与此地所见,颇有出入” 尹若游轻轻笑了笑,忽然低声插话:“这也不足为奇。令师所见,终究只是其中一面。”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还有剩下的半句话留在了她的心里——就像是当初的我一样。 屋子里一时间只余下村民们叹息的声音,谢缘觉沉思少顷,又将视线移向慕荷。 其实在方才听村民们讲述往事的同时,谢缘觉也一直在留意观察着这位年轻大夫。只见慕荷依然挨个为村民们诊治,眉心始终存着几分困惑,不时翻动手中那本泛黄的小册子,斟酌许久才落笔开方;而等候的村民却格外耐心,接过慕荷配好的药材便连连称谢,一口一个“小慕神医”叫得亲切。 就在慕荷又一次对着药方踌躇不定时,谢缘觉终于忍不住,起身缓缓走了过去,三指轻搭那伤者腕间,那伤者与慕荷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须臾,谢缘觉收手执笔,在方子上改了一味药材。 “你……你也是大夫吗?”慕荷拿起药方,看着那味药细细琢磨了好半晌,表情从初时的疑惑渐渐转为惊诧。 谢缘觉淡淡道:“我方才已说过,我也会一点医术。” “这哪是会一点?这味药一换,药效立时不同,我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慕荷眼睛亮了起来,满脸钦佩,“你好厉害啊!” 谢缘觉却未再多言,只让慕荷继续诊治余下伤患,她自己则在旁不时提点几句。待到最后一位村民的伤势处理妥当,暮色已悄然笼罩村落。村民们千恩万谢,争着要为四位恩人女侠张罗晚饭。不多时,这间简陋医馆安静下来,谢缘觉这才向慕荷问道:“敢问慕娘子的医术师从何人?” “我哪有什么师父?”慕荷苦笑着摇摇头,“若真能拜得名师,我的医术也不至于这般粗浅了。” “你不曾拜过师?”颜如舜听到此处也好奇起来,“那你这是……无师自通?” 慕荷扬了扬手中那本泛黄的医册:“我们村子原本从来没有大夫,从前有人生病,能熬便熬,熬不过的……”她稍稍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因此当年曲莲前辈临行前,留给我们这本行医札记,只要不是什么大病,照着上面写的法子,或许能够自救。偏偏村里乡亲识字的不多,仅有的几个读过书的翻看这册子,也都摇头说里头写的东西晦涩难懂,活像天书一般。而我阿父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我也跟着他认识几个字,又自幼爱琢磨这些,村长后来就把这册子交给了我。” “那你可真了不起,这么难的东西,竟能自学成才!”凌岁寒由衷赞叹,她幼时为了舍迦的病,曾异想天开买来许多医书典籍研读,本想着日后成为名医为舍迦医治,谁料想越读越是头疼,终究还是把那些医书抛开,自然明白慕荷的不容易。 慕荷腼腆地挠挠头:“这些年我常想,若能得遇一位医术精湛的前辈指点一二……”话到此处,她悄悄瞥了眼谢缘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好意思开口相求。 谢缘觉温声道:“我能看看这本册子吗?” “当然可以。”慕荷将册子递给了她。 曲莲的医术天下无双,可这札记她却写得浅显易懂,尽是入门根基,为何乡亲们还会觉得晦涩难明?这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谢缘觉沉思良久,仍是想不通缘故,又抬首看向慕荷,问出另一个疑惑:“方才我听村民皆唤你‘神医’” “谢娘子是想问,凭我这粗浅医术,怎配得上神医之称吧?”慕荷了然一笑,“你们刚刚已经听我说过,杜家河原本从来没有大夫,而且不止我们杜家河,这桃花山上山下的十里八乡都很难寻着一个正经郎中。乡亲们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除了找我,再无他人可求。纵使我医术不精,偶尔还会误诊,可对于他们而言,我已是唯一的指望。日子久了,这神医的名号便传开了。”她说着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我早让他们别这么叫了……今日遇上谢娘子这样的行家,实在惭愧。您这样的医术,才当得起一个‘神’字呢。” 原来如此……谢缘觉心下一阵恍然,她曾猜过慕荷是否故意藏拙,还曾猜过慕荷是否师承名医大家,众人是看在她师长的份上才如此敬重,却从未想过真相竟是这般简单。 到底还是自己高傲了…… “你知道传说里的神仙吗?”谢缘觉突然问。 “这个谁会不知道?”慕荷不明白她为何忽有此问,“传说里的那些神仙可多了,你说哪一个?” “我于此地乡亲而言,纵使医术再精湛再高明,也不过是那传说中虚无缥缈的神,对他们不会有半点帮助。”谢缘觉郑重道,“但你与曲莲师姨一样,都是这杜家河的神医,是这桃花山上山下一带的神医。” 慕荷被她说得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心头却泛起一丝暖意,低头笑道:“可你们昨日还救了我们村这么多人,你们自然也是我们杜家河的神啊。是了,方才我给乡亲们看诊,也多亏谢娘子你在旁指点。”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犹豫思考片刻,终是忍不住询问:“其实我老早就想问,谢娘子你这么好的医术,不能治好自己的病吗?” 谢缘觉淡然一笑,难辨情绪地摇摇头:“所以,我不是神。” “她的病能治好。”凌岁寒本来只是个旁听者,当听见话题转移到了此处,她立即开口,语气里带着坚决,“我们一直在找能让她痊愈的法子,迟早我们会找到的。” 慕荷“哦”了一声,又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试着练练菩提心法呢?不是说这心法练到第九层,什么病都能够治好吗?” 颜如舜闻言一愣:“可那是舍迦师门的秘籍……” “当初曲前辈把菩提心法抄写给我阿母时,我阿母也说如此珍贵的东西,自己怎么好收下?可曲前辈说,菩提心法本就是为济世救人而创,若是束之高阁,反倒辜负了它真正的意义?只不过江湖险恶,如果让歹人练了它这心法延年益寿,做出更多伤天害理的事儿可就糟糕了,所以她不敢轻易将菩提心法拿出示人。但她能确定我阿母是好人,我们杜家河的乡亲也都是好人,所以她才放心把这心法抄录相送。”慕荷此时神色相当认真,“你们四位女侠也都是大大的好人,练这心法为什么要有顾忌呢?” 只要能救谢缘觉的命,她们什么都不会顾忌,只是……尹若游摇首道:“此事并非如此简单,我们在医道上的天赋远远不及舍迦,连她暂时都不能练到第九层,我们即便练了,又怎可能……” “能练几层是几层,日后谢娘子再晕倒昏迷,你们好歹能帮上忙。”慕荷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又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呸呸呸,对不住谢娘子,我不是咒你……” 谢缘觉微笑道:“我明白。你说的本就是实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凌岁寒听到这儿眼珠不由转了转,虽未言语,心下却在琢磨,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倘若自己也练了菩提心法,哪怕只练成皮毛,今后舍迦身体再有不适,自己也不至于像从前那样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 第214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六) 这一次谢缘觉伤得太重,若强行赶路必会加重病情,索性便在杜家河多住些时日,待调养妥当再作打算。 趁着休养期间,谢缘觉在山上将菩提心法教给了凌岁寒颜如舜、尹若游三人修习。凌岁寒等人自那日听了慕荷一席话,深以为然,想着练成此法后,日后舍迦再出意外,也好有个防备。谢缘觉却另有一番思量,倘若自己哪天当真不在了,这菩提心法由她们传下去,总能多救几人。 这念头她自然不敢说出口,一旦说出来,定又要惹得她们数落。 于是她安分地留在杜家河养伤,每日除了打坐练功调息,便是看看窗外山色,或是提笔续画之前那幅在昙华馆未完成的画,只求让符离她们安心。偏生这几日凌岁寒格外紧张她,无论她做什么,总要在一旁守着护着帮衬着。她要作画,她便替她研墨调色,默默打些下手。 又过三日,恰逢正月二十。雨水节气已过,东风渐暖,山间残雪消融,化作细雨润泽万物。草木抽新芽,枝头点点嫩绿,春意悄然而至。 而这日晨光熹微,颜如舜刚刚醒转,便见朝霞将纱窗染作绯色,又轻轻笼在尹若游的侧脸上。她正倚在床头,眉眼间映着霞光,仿佛春日初绽的第一朵花。 “今日怎么醒得这般早?”颜如舜仍卧在榻上,抬手轻拂过尹若游肩头垂落的青丝,唇边漾开一抹慵懒的笑意。 “等你啊。”尹若游微微低头,那落下的发丝恰好轻扫过颜如舜颊边那道刀疤,“在想你今日送我的礼物究竟会是什么。” 发梢拂过脸颊伤疤的触感让颜如舜有些发痒,她却也不去拨开,只故作不解:“礼物?你怎觉得我今日会送你礼物?” “前几日你背着我偷偷摸摸的,”尹若游轻笑,“当真以为我没察觉么?” 犹记得去岁七月初九颜如舜生辰那日,两人庆祝之时,颜如舜便曾特意问过尹若游的出生月日。而今年重逢恰在此时节之前,尹若游料到她必不会忘记备礼,暗自期待多日,今日终是按捺不住,径直问了出来。反正在颜如舜的面前,她早学会了将心事和盘托出,不再遮掩半分。 “你这般直截了当,我还如何给你惊喜?”颜如舜嘴上埋怨,脸上掩不住笑容,右手从尹若游发间掠过,待对方察觉之际,一支木簪已稳稳插在对方的发髻之上。旋即她又不知用什么手法倏地摸出一面铜镜,让尹若游看清镜中的自己——发间木簪蜿蜒如蛇,簪头却雕着盛放的牡丹。“如今外头兵荒马乱,我下山去也寻不着像样的铺子,只好在山里找了块木料随便雕了支簪子,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 尹若游指尖轻抚过簪头的雕花,却不答是否喜爱,只笑着道:“那可以换我给你惊喜。” 话音未落,一方手帕自她袖中飘出,轻轻覆在颜如舜面上。 帕上金线绣着的凤凰展翅欲飞,在从纱窗透过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颜如舜显然愣住,坐起身来拿着帕子细看:“这是……” “你过生辰时不就有总爱给别人送礼的习惯么?我这可是跟你学的。”尹若游挑挑眉道,“可惜如你所言,现在世道不太平,我既不知去哪置办礼物,又没你这般巧手,只得拿些旧物充数了。” 这习惯背后藏着颜如舜自幼的孤独,可此刻尹若游这一番话让她整颗心都似在瞬间被暖意填满。她沉默须臾,将手中的丝帕攥得更紧了些,微微而笑:“旧物?” “你晓得的,我阿母从前靠做绣活为生,我进醉花楼前曾跟她学过几年针线活,也绣过几样小玩意儿,有些没卖出去的我便自己收着。前几日我翻包袱,没想到竟翻出当年绣的这只凤凰。”尹若游顿了顿,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娇嗔,“倒像是专为你留的,你可不许嫌弃!” 颜如舜没有答话,只是伸手环住尹若游的脖颈,将心底想说的所有话都化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尹若游自然而然地回应着,唇齿交缠间彼此的呼吸都变得灼热。良久分开时,二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她见尹若游的发髻松散了几分,又抬手替她拢了拢鬓发,且重新插正那支簪子,眼中笑意盈盈:“收拾一下吧,待会儿我去给你做碗长寿面。” 小半个时辰过后,早饭备好,她们理所当然地与凌岁寒、谢缘觉同坐饭桌前。凌岁寒正吃着清粥与几样小菜,忽发觉尹若游面前的吃食与众人不同,不由奇道:“怎么唯独阿螣吃的是面?” “今日是阿螣的生辰。”颜如舜笑着解释道,“是该有一碗长寿面的。” 这句话让凌岁寒与谢缘觉同时停箸,明显都愣了一下。 “今日是你生辰?”片刻,凌岁寒率先回过神来,冲着尹若游嚷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我和舍迦也好给你备些贺礼的。” “我知道你们有心。”尹若游不在意地笑笑,“可现在村里镇上各处百业凋零,你们上哪儿去置办贺礼?” 这话确实在理,凌岁寒却仍不甘心地嘟囔:“那也该提前说一声啊,我们总要有些别的准备……”正说着,坐在她一旁的谢缘觉忽然倾身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凌岁寒听罢眼睛一亮,当即撂下筷子,起身就往里屋去。 “符离这是去做什么?”尹若游奇道。 “你们先用饭吧。”谢缘觉居然卖了个关子。 当尹若游的长寿面吃到一半,凌岁寒遂抱着一幅绢帛走了出来,在旁侧的空桌上小心展开。 绢帛上墨色尚新,正是那幅曾在昙华馆见过的未完成之作。只是此刻画中景象已然完整——月华如水,映照着尹若游翩然起舞的身影;颜如舜执扇而立,飞花绕袖;而凌岁寒与谢缘觉则并肩坐于灯火之下,在暖红的光晕里静静观赏。笔触细腻,竟将当日情景重现得栩栩如生。 “这画……”颜如舜惊喜道,“你终于画完了?” “昨日才收的笔。”谢缘觉神色淡然,唯有眼底浮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这几日符离帮我研墨调色,做了不少琐碎活计。这幅画能够完成,也有她一份功劳,便权当我们二人合赠阿螣的生辰礼吧。” 尹若游心头一热:“送给我?” “若非那夜见到你的水云舞,和重明的飞花扇戏,我也不会起意作画。”谢缘觉目光扫过她与颜如舜,“这画你们谁收着?” 颜如舜笑道:“既然是给阿螣的生辰礼,你问我做什么?自然是由她收着。” “不,还是舍迦你来保管妥当。”尹若游认真思索有顷,神色变得相当郑重,“往后我们四人常在一处,再不分开,谁想看了随时都能取来赏玩。不过……”她稍一顿,忽而又眉眼一弯,“你方才说错一句,那夜我跳的,可算不得真正的水云舞。” 谢缘觉道:“你的意思是?” “今日风和日丽。”尹若游侧首望向窗外天光,“待用完早膳,不如一同出去走走?” 这座山中小村之所以名为杜家河,正因它建在这桃花山上的清水河畔。初春时节,河冰初解,流水清可见底。四人用罢早饭,踏着新生的青草信步而行,不多时便听得潺潺水声,但见一脉清流绕石而过,尹若游蓦地快走几步,踏入浅滩。 往日在醉花楼里,在万众瞩目之下,她起舞之前总是要做足准备。今日此刻不同,她竟是全然随心而动,并不多作思量,衣袂一展,已就着流水之势翩然起舞,身形宛若游龙戏水,时而逆流而上,破开清波,时而顺流而下,与浪相逐,广袖翻飞间水珠四溅,在日照中如碎玉纷落。 而一阵河风拂过,她的长发与衣带随水波飘荡,整个人似要融进这脉脉春水之中,甚至比那夜在昙华馆的舞,更为自由,更为欢愉,更为无拘无束。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颜如舜便也不再像那夜那般以飞花扇戏相和,只斜倚在初吐嫩芽的柳树边,目不转睛望着那水中的龙女,一边随意给她打着拍子,竟也自成韵律。 一曲终了,尹若游一个回身定在浅水处,水珠顺着她的衣袖滴落,她看向岸上三人,眼中还映着波光。 “今日生辰,是我过得最快乐的生辰。” 凌岁寒道:“这也是我们看过最美最有力量的舞。” 这话说得极是诚恳,尹若游闻言抿唇一笑,忽然想起什么,踩着浅浪走近几步:“说来,我和重明还不知道你和舍迦的生辰是哪*月哪日?” “我和舍迦?”凌岁寒下意识瞥了身旁的谢缘觉一眼,“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都是永祐二十三年的九月十二,那天正是霜降。” 这可真够巧的,颜尹二人听见这个答案都有几分意外。颜如舜随口笑着打趣了一句:“那你们果然有缘。”不料话音才落便又见凌岁寒和谢缘觉耳根微微泛红,她不禁扬起眉毛,和尹若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才立春不久,天还寒着呢,我们早些回屋子歇息吧。”颜如舜突然话锋一转,又继续笑道,“符离,还是有劳你多照看舍迦一点了。” 凌岁寒一怔,点头道:“这个自然。” 其实早在她们四人出门时,凌岁寒便已将自己外袍披在谢缘觉身上。此时回程路上,她也始终用左手虚扶着身旁人,见颜如舜和尹若游都主动走在前头,才低声对谢缘觉道:“今日阿螣的生辰倒是提醒了我,去岁我们好不容易重逢,可惜却没能一起庆生。” 谢缘觉拢了拢肩上的衣袍,轻声道:“今年我们的生辰,你想我们一起过么?” “不止今年。”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明年,后年,往后余生每一年的九月十二,我都要同你一起过。” 听到最后一句,谢缘觉心头一颤,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又不忍伤她的心。 凌岁寒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过些日子,待你身子稍好些,我们便下山去秀州净意庵走一趟。若能查明菩提心法的来历秘密,说不定就能助你突破第九层大关。” 谢缘觉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沉吟道:“可是如今天下战火仍未平息……” 凌岁寒打断道:“只有你的病痊愈了,我们才能有更长的时间,去做更多该做的事。” 山风拂过,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谢缘觉侧头凝视着身旁人执着坚定的眼眸,半晌颔首道了一声:“好。” 第215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一) 转眼已是二月,山中桃花渐次绽放,将整座桃花山染成一片绯红,谢缘觉的身体总算有了些起色。 慕荷对此既感欢喜又觉怅然,这大半个月来,谢缘觉养伤期间没少指点她医术药理,如今见谢缘觉等人准备启程,她不由得生出几分不舍来。 临行前日,谢缘觉最后一次为慕荷讲解医理,末了忍不住道:“其实你天资甚佳,若能得遇明师,将来必成大医。” “我何尝不想呢?”慕荷叹道,“可这方圆百里,除我之外再无一个大夫,若不是曲前辈留下的那本札记,我连这点皮毛都学不到。” 这般情况,显然不止杜家河独有,不止桃花山一带村镇独有,大崇疆域辽阔,不知还有多少穷乡僻壤求医无门。谢缘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少时初读那本札记时,也觉得艰深难懂么?” “自然难懂。”慕荷想也未想就点头,“当年每句话我都要反复琢磨许久,才能勉强领会。村里别的乡亲读不懂它,索性就弃了。许是我天生就对医药感兴趣,虽艰难,却也从中品出几分趣味,这才坚持至今。” 谢缘觉仍是不解:“你觉得它难在何处?” 慕荷挠了挠头,一时语塞:“就是……处处都难懂啊。”她比划着双手,却不知该如何说明白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处。 “可这些不都是最基础的医理吗?曲师姨所书已算浅显。” 颜如舜正在屋中一旁收拾行囊,本未参与她们的对话,听到此处,还不待慕荷回答,她已先抬起头来:“你好奇此事?” 谢缘觉颔首。 “那札记我前几日也看了两眼,医理深浅我不便评判,只是……”颜如舜笑道,“那行文未免过于咬文嚼字,寻常百姓读来自然费力。” 谢缘觉疑道:“咬文嚼字?” “我幼时也不识字。”颜如舜说起往事时总是轻描淡写,仿佛在聊今日天气,“直到十五岁那年与阿母和解,她才教我认些字,但也仅仅是认得几个字罢了。那会儿我偶尔去书铺看书,越是文采斐然的大家之作,越是读得我头疼,倒是那些带图的话本子颇让人觉得有意思。识字与知书,本就是两回事。” 谢缘觉的显赫出身确实令她很难考虑到这一层,但她如今毕竟行走民间已久,经颜如舜这么稍稍一解释,她顿时豁然开朗,随后略作沉思,便忽地提笔蘸墨,在纸上勾勒出一株草药。 “你认得此物么?”她将画递给慕荷。 “这不是我的名字吗?”慕荷只看一眼就笑出声来,赞叹道,“谢娘子你真的好厉害,不仅医术精湛,连画技也这般传神。” “你若喜欢,便留作纪念吧。”谢缘觉语气淡然,却在稍稍沉默后,道出最郑重的承诺,“如果我能活下去,过些年我定会再来杜家河,带一本你们都能读懂的医书来。” 翌日拂晓,她们辞别杜家河村民,下山径直往秀州方向行去。 一路上,颜尹凌三人轮番驾车,而谢缘觉独坐马车之中,闲来无事,遂执笔在纸上写画不休,画的都是些草木药材。这日黄昏来临,她们错过了宿头,谢缘觉体弱不宜露宿郊野,颜如舜与尹若游遂前往附近打听有无住处,凌岁寒则在小树林中生起篝火为她取暖。 残阳渐隐,火堆愈发明亮。颜如舜二人归来时,带回消息:“前头不远处还真有个驿站。” 凌岁寒闻言一喜:“在哪里?我们这就动身。” 尹若游接着道:“但那驿站已被兴平王及其部众占作行营,寻常百姓必定是进不去了。” 谢缘觉不由微愕:“我三哥?” 自谢慎登基后,册封长子谢钧为太子,第三子谢铭为兴平王,此事天下皆知。 “你要去见他吗?”颜如舜问。 “梁守义伏诛这等大事,也是该让朝廷知晓。” 这是要见谢铭的原因之一,而原因之二,却是在谢缘觉的诸多兄长中,与她关系最为亲厚的正是这位三哥谢铭。自谢缘觉年少离家,他们兄妹至今未再正式见过,今日突然听见谢钧的名字,自然令她心头不禁泛起几分思念。 但她们决定只见谢铭一人,避开其余官兵,趁着夜色悄无声息潜入驿站。然则谢铭居所外侍卫把守森严,她们四人遂施展轻功绕到了屋后一扇窗户边,颜如舜刚要推窗入内,只听屋里恰巧传来一声压抑着怒意的质问:“赌气?哼,你们当我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与圣人赌气吗?!” “殿下息怒!小人只是转述太子殿下原话。”一个惶恐的声音急急忙忙道,“还望殿下看在太子的面上,千万三思,莫要冲动啊。” 颜如舜和尹若游不约而同侧头瞧了瞧谢缘觉,以眼神向她询问那与谢铭对话的男子究竟是谁。 “此人是大哥心腹,当初长安大乱前夕,我因进谏被太上皇下狱,便是此人奉大哥之命前来狱中打点照看我。”谢缘觉一边解释一边疑惑,却不知大哥今日又派此人与三哥传了什么话,竟惹得三哥如此动怒。 谢铭沉默良久,继而长叹一口气:“大哥的苦心,我自然明白。只是……旁人不知我也就罢了,难道连大哥也不懂我么?如今山河破碎,两京仍未收复,圣人却已亲近小人,偏信谗佞,这般所作所为与当年太上皇有何区别?如此下来,这天下何日才能重现太平?我向圣人进言,不过是为国分忧,并无半点私心。” 这番话未免有些大不敬,对面那人听得冷汗涔涔,垂首不敢应答。 “罢了,待会儿我会亲笔给大哥修书一封,你带回去便是。” 说完他挥挥手,示意那下属退下。 房间重归寂静,颜如舜仍立在窗外,右手轻搭窗棂,低声问道:“现在进去么?” 谢缘觉刚要点头,却瞥见身旁的凌岁寒僵立不动,整个人如泥塑木雕般怔在那里。 方才所听到的那番对话,对于凌岁寒而言太过熟悉。犹记得十一年前,她与舍迦也曾在无意间听见父亲与当时的睿王谢慎有过相似的交谈,那时睿王亦是这般劝父亲向圣人低头认错这些日子为着百姓疾苦与舍迦的病情,她强自将父母大仇压在心底,可今夜旧景重现,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深埋的恨意又似野火般在她胸中熊熊燃起。 时光飞逝,竟已十一个年头了,这血海深仇,究竟何时能报? 此生,可还有手刃仇敌的那一日吗? “符离?”谢缘觉察觉到她的异常,立时明白她心中所想,轻轻将手覆在她滚烫的手背上。 凌岁寒被这声温柔的轻唤拉回神思,闭目深吸一口气:“我无事,我们进去吧。” 屋内烛火摇曳,谢铭正伏案疾书,忽觉一阵凉风拂过后颈。可他分明记得窗扉早已紧闭,这风从何而来?他手中狼毫一顿,霍地抬头望去,只见四名风姿各异的年轻女子悄立窗前,衣袂翩然,其中那白衣独臂的刀客尤其引起他的注意。 “凌澄?!”谢铭立刻认出她,反手按住案旁宝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现身于此!” 这般扑面而来的敌意让谢缘觉微微一怔,旋即恍然,符离在魏恭恩麾下卧底之事知者甚少,现在的凌岁寒在世人眼中仍是那投效反贼、背弃大崇朝廷的叛徒。 “三哥。”谢缘觉轻轻唤了谢铭一声,“我们此行是有要事相告,你不必如此戒备。” 谢铭目光一凛,落在她脸上:“舍迦?” 谢缘觉颔首道:“是我。” 谢铭的视线在她与其余三人之间来回游移,眉头反而越皱越紧,沉声道:“你过来。” “三哥,她们都是我挚友,也皆是可信之人。”谢缘觉听出谢铭话中冷意,立在原地纹丝未动,窗外的月光映着她沉静的眼眸,“我们此番前来,事关重大,还望三哥静听。” 谢铭望着这个曾经乖巧无比的妹妹,只觉熟悉中透着陌生:“大哥说你和凌澄都变了许多,你们还真是” “人会改变本就是很正常的事,不需要你来同意。”凌岁寒不想再和他废话,蓦地扬手掷出一个包袱,那布包重重落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铭警惕地解开包袱,赫然看见一颗人头。 “梁守义!他……他……” “他死了,我们杀的,这你还看不出来?” 谢铭表情愈发严肃,但眼神中的敌意已逐渐褪去:“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岁寒言简意赅,很快便将事情说明。 谢铭听罢甚是惊讶,愕然沉默良久,才终于大笑起来,眉宇间显出几分旧日神采:“我就说,你是忠烈之后,怎可能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辱没先人英名。” 听他提及亡父,凌岁寒眸色骤然转冷,却未言语。 谢铭犹自沉浸在喜悦中:“梁守义既死,收复长安指日可待。” “梁未絮如今可在长安?”凌岁寒突然发问。 “正是。” “那你莫要轻敌,她未必逊于其父。” “梁未絮终究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凌岁寒听见不赞同的话立刻就要反驳,这是她向来如此的习惯,半步不让,“梁守义是重明和阿螣联手杀的,赉原城能够坚守数月之久也有舍迦的一份功劳,我们不都是女子么?你若瞧不起女子,这颗人头我们便拿回去了。” 谢铭知晓她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不与她争辩,只道:“我自无轻视之意,但旁人未必。梁守义一死,旧部必然动荡,你认为他们会心甘情愿奉一女子为主?梁未絮要稳住局面绝非易事,朝廷正可趁此良机一举拿下长安。倒是魏赫那里……” 凌岁寒虽心下不忿,却承认他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沉吟道:“可凭我对梁未絮的了解,她绝不会轻易认输。至于魏赫,不过是草包一个,你担心什么?” “魏赫是草包不假,魏恭恩那么多旧部绝非易与之辈。”谢铭忧虑道,“他们既已随魏恭恩起兵造反,如今骑虎难下,只能死心塌地跟着魏赫一条道走到黑,朝廷要收复洛阳,怕是要费些周折。” 只因魏赫是个男儿身,纵使他才能远远不及梁未絮,反倒更得叛军拥戴。凌岁寒听到此处更加不服气,正想要说些什么,只听谢铭忽然又道:“是了,你方才说魏赫至今仍视你为心腹?” “你别打我的主意。舍迦的病还未痊愈,我须得陪她到秀州找治病的法子。”凌岁寒猜到谢铭想要说的话,断然拒绝,但稍作停顿,又补上一句,“不过,若是舍迦的病有了转机,而那时洛阳仍未平定,我自会帮你们的。” 谢铭诧异地望向谢缘觉:“你的病还未痊愈?不是说长生谷的那位九如法师医术通神,能起死回生么?” 谢缘觉不欲多言,只淡淡笑道:“已好转许多,否则我岂能活到今日?”她显然不愿谢铭追问此事,当即将话锋一转:“三哥,方才在屋外,我们听见你与大哥使者的谈话”她斟酌着词句:“你与圣人之间,可是生了什么嫌隙?” 谢铭面色骤然一沉:“朝堂上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多问了。” “据我所知,在圣人诸子之中,当属兴平王殿下战功最著?”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既非出自谢缘觉之口,亦非凌岁寒所言。谢铭目光如电,直射向对面四人中那最为美貌的女子:“你也是舍迦的朋友?” 尹若游素来最厌这等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但念及对方毕竟是舍迦兄长,又对舍迦确有关心之意,便按下心头不悦,展颜笑道:“殿下莫怪,我只是提醒殿下一句,自古功高震主,尤需谨慎。殿下既掌兵权,又立战功,更当好自珍重才是。” 在大崇皇室,骨肉相残已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谢铭眉头深锁,却并未斥责她胡言乱语,默然一阵,他转移话头:“天色已晚,既然舍迦身子未愈,今日你们便在驿站歇息一夜吧,我命人给你们安排房间。” 第216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二) 驿站虽不算小,但谢铭的部下众多,早已将客房占满,他费了好一番周折才为她们腾出一间房来。夜色渐深,凌岁寒拨旺了炉中的炭火,转头对谢缘觉道:“你早些歇息吧,我们打地铺便是。” 谢缘觉却未应声,只是托腮望着烛火出神,半晌轻唤了一声“符离”,随后道:“洛阳之事——” “你也别劝我。”凌岁寒直截了当打断她,“你答应过我的,现下我们除了去秀州净意庵这一桩事外,别的都不重要。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谢缘觉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失笑:“我话都没说完,你激动什么?” 凌岁寒哼了一声:“我这叫防患于未然,趁早断了你的危险念头。” “危险”二字入耳,谢缘觉眼睫微颤,声音低了几分:“其实……我也不愿你再冒险。” 毕竟,卧底从来不是轻松的事。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凌岁寒突然忍不住道:“魏恭恩和梁守义都已伏诛,战乱却仍未有平息的迹象,也不知朝廷到底在做什么。” 她目前虽将谢缘觉放在心中首位,却终究也放不下这乱世苍生。 “朝廷既未能及时收复河北诸镇,如今便不单单是魏梁二人的事了。”尹若游沉吟道,“只怕河北从此要陷入藩镇割据之局。” 颜如舜苦笑:“这般局面,朝廷与叛军两败俱伤,怕是双方都后悔莫及。” 听到这儿,谢缘觉不知不觉间忽想起在赉原城外叛军营中与秦艽的对话,轻声道:“天下大乱至此,现如今最称心的……恐怕便是秦师姨了。” 颜如舜道:“好在据定山派弟子透露,秦艽上次与他们交手时经脉重创,短期内难以恢复。” 尹若游摇头道:“定山派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迂腐古板。伤了秦艽这等大事,竟不知在江湖上宣扬。秦艽回了诸天教,定会隐瞒伤势。” 炭火噼啪作响,凌岁寒拨弄火钳的左手突然停住,她猛地抬头看向她们:“说起诸天教……这些日子我光顾着舍迦的伤势,竟忘了告诉你们一件要事。” 谢缘觉道:“何事?” “我在洛阳诸天教的地盘见过春燕。”凌岁寒细细讲述了那日她偶然发现春燕的情景,“原本我还当她是被诸天教给掳去的,打算救她离开,可与她聊了几句,她言语里破绽太多,着实令人生疑。可惜那时我正谋划对付魏恭恩与晁无冥,营救苏姨,无暇深究她究竟意欲何为。” 她顿了顿,继续道:“何况春燕还告诉我了一个秘密,‘落红莲’之毒本是秦艽根据诸天教一种秘术改良研制而成,我便只好与她约定,她给我关于那原始秘术的记载,我则承诺无论今后发生何事,永远不会对她出手,并在危急时救她一次。后来我将那秘术记载交给苏姨,苏姨又把它给了九如法师,临走洛阳前我向法师询问过此事,法师确认那秘术与‘落红莲’之毒确有渊源,在这件事上春燕倒没有骗我。” 这倒是与秦师姨所言对上了。谢缘觉喃喃道:“如此来看,杀死朱砂之人,果然十有八九便是春燕。” 尹若游挑着眉瞧了凌岁寒一眼:“照这般说,你今后还真要兑现承诺保护春燕一次?” “一诺千金,我答应的事,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倘若她只是要我在秦艽杀她时救她,那我帮她出一次手倒没什么不妥。只是而今想起她与定山派的纠葛,我总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凌岁寒说着又回忆了一会儿,“而除这些之外,还有一桩怪事,那日我见到春燕时,她私下里似乎在悄悄练一门功夫,练功时不住呻吟,似乎很痛苦的模样。” 颜如舜奇道:“听起来倒像是你的阿鼻刀法?” 凌岁寒斩钉截铁道:“但她所练绝不会是阿鼻刀法。所以才令我费解,这世上除阿鼻刀法,还有什么功夫练起来会这般痛苦?” 谢缘觉恍然道:“原来如此。” 凌岁寒道:“什么原来如此?” 谢缘觉道:“秦师姨与我说过,诸天教的诸多秘法秘术皆藏于诸天教信物天佛令之中。而朱砂一死,那天佛令便下落不明。” 凌岁寒道:“你是怀疑春燕所练的功夫,便是那什么天佛令里的毒功?” “若真如此……”颜如舜望着眼前跳动的烛火,心下颇为春燕感到难过,幽幽一叹,“但愿她大仇得报后,莫要用这邪功伤害无辜。” 秦艽从赉原回到洛阳已是上个月的事了。 彼时洛阳城刚经历一场大变,魏恭恩身死,其子魏赫掌权,与梁未絮兵戎相见。诸天教众人一时惶惶不安,不知前路如何。 就在这人心浮动之际,反倒是春燕主动站了出来,安抚众人:“魏赫忌惮我们的毒术,即便我们曾是梁未絮的盟友,他也不敢轻易对我们下手。眼下我们只需主动向魏赫示好,便能继续在洛阳立足。待教主归来,再请她定夺是否效忠魏赫不迟。” 这番话让诸天教众人稍稍安下心来。阿芒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春燕,笑道:“你们中原人,倒还真是机灵。” 春燕闻言低下头,又变回那副怯怯弱弱的模样,羞赧地抿嘴笑了笑,似乎不敢承受这样的夸赞。 这些日子以来,春燕在教中处处小心讨好,尽管诸天教弟子也都绝非善类,但好歹还算正常人,不像朱砂那般根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渐渐地,她的努力有了成效,教中上下对她的态度越发友善,甚至真把她当做了自己人。 这样的日子太累了。 每时每刻都要察言观色,如履薄冰地活着,实在太累了。 夜深人静时,春燕偶尔会不自觉地怀念起在定山派的时光。那时候,她不必担心说错一句话就招来责骂,更不会因为一个眼神就丢了性命。即使她总是怯生生的模样惹得同门们着急,他们最多也只是叹口气,转头又会为自己的急躁向她道歉。而每当这样的回忆浮上心头,春燕便会狠狠掐一把自己,不,不是这样的,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定山派那些人不过是同情她罢了,不过是可怜她罢了,他们眼底的怜悯背后,藏着的是明晃晃的轻视。 他们何曾真正把她当人看? 在他们眼里,她仅仅是一只误入山门的野燕子,既飞不高,又没什么用处。 凌知白才是他们眼中展翅高云的鸿鹄。 她偏要证明给定山派看,偏要证明给世人看,燕雀如何比不上鸿鹄? 为此,春燕甘愿冒着大险,继续留在诸天教这龙潭虎穴之中周旋。但她的计划始终有一个致命隐患,便是朱砂之死。若让秦艽知晓朱砂是她所杀,她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她只能期盼着,秦艽见到谢缘觉时能立即痛下杀手,以“报仇”之名了结这桩公案。 可惜天不遂人愿,春燕苦涩地发现,老天待她,从来都是这般刻薄。 她的谋划又落了空。 那夜秦艽突然回到洛阳时,已是月上中天。她踏入诸天教驻地的第一件事,便是命手下将春燕押到跟前。春燕跪在青石板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秦艽那燃烧着仇恨的眼神,心中一惊,顿觉不妙,立刻猜出必是谢缘觉说了什么,让秦艽开始怀疑自己。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又梦见朱砂。”果不其然,秦艽沉默地盯着春燕半晌,开口便提到朱砂的名字,“她说她最近一个人寂寞得很,很想找个人作陪。你告诉我,你想去见圣女吗?” 谁都知道圣女早已身亡,秦艽此言分明是对春燕动了杀心。教中众人不明所以,想到春燕这些日子以来对自己的小心伺候,遂壮着胆子为她求情:“教主,春燕这些日子在我们身边还算乖巧,她——” “怎么,你们也想和她一起去见圣女吗?!” 相较于朱砂的乖戾暴虐,秦艽平素待下还算宽和,鲜少这般厉色。众人吓得齐刷刷跪倒,院中顿时鸦雀无声。 然则秦艽虽恼怒,却无法像往常那样轻易出手惩戒众人,毕竟她经脉受损一事断断不可让诸天教众人知晓,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看着瑟瑟发抖的春燕:“可想清楚了么?” “我、我不懂教主的意思……” 春燕声音发颤,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秦艽坐在一把木椅上,指节轻叩扶手,一声声仿佛催命的更漏:“圣女临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若再给我装糊涂,那便休怪我下手无情。” 春燕脑子乱成一团,冷汗浸透后背。秦艽的杀意如刀锋抵喉,她却实在想不出到底还能编什么样的谎话才能够打消秦艽的怀疑,心知今日难逃一劫,索性把心一横:“禀教主,那夜确实……确实还发生了一桩蹊跷事,只是……”她抬眼瞧了瞧左右。 秦艽冷笑,春燕那三脚猫功夫,在她眼里不过蝼蚁,即便她自己如今功力大损,碾死这等货色也易如反掌。于是她随手一挥,众教徒立即退散。 “若再有半句虚言,我会让你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属下不敢。”春燕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战战兢兢走到秦艽身侧,似要附耳密报。哪知电光火石间,她双掌骤然翻起,掌心竟泛起一层诡异的紫黑之气,直取秦艽心口!秦艽猝不及防,被这一击打得踉跄后退,脏腑如遭雷殛,一口黑血喷溅在青石板上。 春燕本是抱着与秦艽同归于尽之意,做了这拼死一搏,未料竟能如此轻易得手。她先是一怔,继而狂喜,也顾不得细想其中缘故,转身就往院外飞窜——其实此刻她若再补上一掌,秦艽必死无疑,可这诸天教主积威甚重,比朱砂更令她胆寒,能伤此人已是万幸,她哪敢再作停留? 如此一路奔逃,从星夜沉沉跑到东方既白,直跑到洛阳城郊荒僻处春燕才渐渐停下脚步。晨露沾湿她的衣角,冷风一吹,她惊觉自己浑身正在发抖,回头望去,洛阳城已隐在薄雾之中。诸天教是绝对不能再回,可这天地茫茫,自己又能往何处去呢? 难道真要躲进深山,了此一生?不,我不甘心。春燕下意识仰头望向苍穹,一只飞燕恰掠过她的头顶,展翅往长安方向而去。 春燕心头蓦地一亮——是了!当初她谎称天佛令被颜如舜所盗,秦艽将信将疑,竟是梁未絮出人意料地替她圆了谎。虽不知那位荣安公主究竟为何相助,但这终归是一条生路。 风起,荒草低伏。春燕整了整衣衫,朝着燕子飞去的方向迈开步子。 第217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三) 洛阳一役中计兵败后,梁未絮率部退回长安,原想先与父亲会合再谋后路,不料赉原战场上梁守义亦败于李定烽之手,自此音讯全无,下落不明。她预感大事不妙,当即整顿军务,安抚将士,固守长安城防,果然不出所料,不久之后便传来梁守义伏诛的噩耗。 幸而她早有准备,部众虽惶惶不安,倒也未曾生乱。只是她也心知肚明,这些骄兵悍将虽服她本事,却未必肯真心拥戴一个女子为主。而她图谋在天下,须得及早另谋良策。 是以近来几日梁未絮心力交瘁,几乎夜不能寐,眉目间难见笑意。这夜她忙至星月俱寂,方才得空稍歇,独坐案前自斟自饮,忽闻门边一声轻叹:“这几日,你心里很不好受吧?” 能不经通报直入她内室的,她只给了常萍这个特权。 梁未絮抬眸,唇角浮起多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你这是在心疼我?” 在洛阳与这位幼时旧友的重逢,是这段时日里梁未絮唯一的慰藉。而这份久别再会的欣喜之情,甚至让她在重逢当日,即便常萍开口第一件事是求她放过当时重伤昏迷的凌岁寒,她在片刻犹豫过后,仍能为常萍破例应允。 事后梁未絮自然问起常萍与凌岁寒的关系渊源,这才知晓这些年来常萍一直女扮男装栖身于长安无日坊内,且多蒙与她同居无日坊的凌岁寒等人照拂。至此,梁未絮也明白了常萍如今对自己若即若离的缘由,当初长安城破,到处兵荒马乱,常萍独自逃难,这一路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心生怨怼也是人之常情。思及此处,梁未絮心底还泛起那么一丝微弱的歉意,不过这也无妨,既然她还愿留在自己身边,便是记得少时情谊,只要自己真心相待,假以时日,总能重修旧好。 梁未絮暗自思量,这些年来她奋力建功立业,努力做得人上人,其中目的之一,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寻回在意之人,给她安稳富足的生活么?若无权势傍身,如何护得住想护的人? 阿萍向来善解人意,总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果不其然,常萍今日又关心起了她。她微笑着道:“还好。只是有些累而已。” “你不必骗我。你从小到大,开不开心,我都能看得出来。”常萍缓缓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是因为令尊之事么?” “是啊,从小到大,只有阿萍你最最了解我。”梁未絮难得放松下来,往常萍肩头靠了靠,想了一想回答她的问题,“算是吧。” “他毕竟是你父亲……”常萍又叹了一口气,可话音未落,却听梁未絮突然笑出声来。这笑声来得突兀,常萍不由怔住,困惑地望向这位陌生的故友:“你笑什么啊?” “你以为,我是在为阿父的死伤心?” “那不然……” “他一死,他麾下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便蠢蠢欲动,这些日子我费尽心思安抚,实在烦心得很。”梁未絮把玩着手中酒盏,语气淡漠,“其实他本就该死,只是死得不是时候。若等到我们彻底夺得天下,等到我全盘接手他的权柄后再死,那该多好,偏偏选在这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 在常萍面前,梁未絮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算计,而说完,她便敏锐地感受到身旁之人的身子正一寸寸地变得僵冷。 “吓着你了吗?你放心,我虽算不得善人,却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谁真心待我好,我心里都记着呢。” “可是令尊他……”常萍迟疑道,“我记得以前令尊待你不算坏?” 梁未絮闻言竟笑出声来,那笑声里还带着几分讥诮:“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很感激我幼时那场大病?” 常萍疑惑道:“为何?那时你病得不轻,每次发作都让我心惊胆战。” “是不算小病,但也不算是无药可治的疑难绝症,只要肯花钱,要治它不难。那时我阿父尚未跟随魏恭恩发迹,家中确实清贫。可他若真的爱我这个女儿,砸锅卖铁也该凑出诊金才是。自那时起我便明白,在他心里,女儿的性命还抵不过几两银子重要。他是如此,魏恭恩是如此,晁无冥亦是如此,我晓得如何扮乖巧,讨他们欢心,晓得如何替他们分忧解难,做他们手中最锋利的刀,可那不是爱,只是一场交易。所以我感激那场病,它让我早早看透这世间凉薄,但唯有你……”梁未絮掌心覆住了常萍有些僵硬的手背,“阿萍,天下人之中,从始至终唯有你是待我不同的。” 这番话令常萍心头百味杂陈,既感恐惧,又不由泛起一丝心疼。 真可笑,自己居然又心疼起了自己的*仇人。 常萍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白衣刀客的身影,自从决定报仇以来的这些日子里她总是无比羡慕凌岁寒的快意恩仇,唾弃自己的懦弱犹豫,张了张口,她却终究还是对梁未絮叫出那个幼时的称呼:“阿絮……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仍有许多人拥有慈爱的父母,和睦的亲人,真挚的朋友?” “或许吧,可这与我何干?”梁未絮随口说完,意识到什么,忽又展颜一笑,“不,我说错话了,是与我有关,你不就是我最好的挚友?阿萍,你该明白,这世间我只在乎你一人。” 后面的话半是真心,半是刻意,梁未絮太清楚如何拿捏常萍的软肋,既要剖白心迹,更要借此化解她们现在的疏离,重拾往日的亲密无间。 一切如她所料,常萍静默片刻,唇角果然浮起一抹似是感动的浅笑,而后缓缓倾身,将她拥入怀中。 梁未絮暗自得意,却未能看见——常萍眼底最后那丝疼惜,已尽数化作寒霜。 于是她拍了拍常萍的后背,正待要继续说些什么,忽听房门被“咚咚咚”轻敲了三下。 “谁?” “禀公主,适才有一女子夜闯长安城门,自称是公主旧识,有要事求见。” “我的旧识?她姓甚名谁?” “燕定天。那女子道她名叫燕定天。” 梁未絮在记忆里搜寻许久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个叫燕定天的旧识,不过横竖一见便知,便命人将其带来。然而不多时,当那女子踏入房门,梁未絮无论如何都未想到,出现在自己眼前之人竟会是那个诸天教的春燕。 梁未絮依然端坐原处,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笑道:“我怎记得,你本不叫这个名字?” 燕定天努力学会不低头,挺起脊背,直视梁未絮的眼睛说话:“这是我自己新改的名字。” 梁未絮挑眉道:“你来找我,总不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燕定天摇了摇头,先看了常萍一眼。 梁未絮下意识便欲让常萍暂且回避,转念一想,今夜好不容易才与常萍交了心,倘若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表现出对她不信任的态度,自己今夜这一番功夫岂不是白费? “有什么话,你直说吧。我这里没有外人。” 燕定天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酝酿多日的话一字一句道出:“今日前来,一来是为谢公主昔日替我圆谎之恩,二来是提醒公主,秦艽目前已知诸天教圣物天佛令并非颜如舜所盗,她必定对公主亦有猜疑,绝不会再与公主结盟。” 梁未絮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又如何?诸天教不过区区江湖门派,秦艽若识时务,归顺于我,自有她的好处;若执迷不悟,于我而言,也不过少一枚棋子罢了。” “是,她只是公主的棋子。”从洛阳到长安的这一路上燕定天已将利害关系思考清楚,这才敢与梁未絮谈判,“但如今梁将军不幸亡于敌手,公主处境想必艰难,手里的每一颗棋子都变得很重要吧?” 梁未絮审视她的目光登时更锐利了几分:“我倒是好奇,如果秦艽知道你骗了她,你又是如何从诸天教全身而退的?” 此事燕定天亦在这一路上反复思量过多次,猜出秦艽当时多半是有伤在身,但她不愿梁未絮小瞧了自己,她不仅要让梁未絮知道她的本事,更要让梁未絮佩服她的本事,便只道:“不敢欺瞒公主,秦艽要寻的天佛令之所以如此重要,皆因诸天教的所有秘术典籍尽藏于其中。而这件诸天教圣物,其实如今,正在我的手中。这些日子我习得那天佛令里的一门武功,名为‘五毒化血掌’,出其不意,才让秦艽不小心着了我的道。” “五毒化血掌……?”梁未絮越听兴味越浓,突然二话不说,翻掌朝燕定天打去! 她这一掌虽未持刀,使的却是“雷鸣斩”的刀法路数,掌缘如刃,破空时隐隐带起风雷之声,尽管只用三成功力,可掌风所至,案上烛火骤然一暗,烛芯“噼啪”炸开几点火星。 燕定天反应极快,当即运劲于掌,将双掌迎上。梁未絮眼见她掌心在瞬息间泛起一层诡异的紫黑之气,且隐约有腥味散出,不敢硬接,掌势一转,化劈为拂,连换三式虚招试探。 不过三五回合,梁未絮倏然后撤,右手负于身后,心内大惊:方才虽未接触,但掠过那紫黑掌气时,自己的袖口竟传来“嗤嗤”的腐蚀声。 好毒功! 只是这毒功如此霸道,为何秦艽与朱砂似乎都未曾修炼过它? 梁未絮想了一想,试探性地问道:“你功夫倒确实长进不小。那天佛令既记载了此等上乘武学,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夺走此物?” “天佛令既是诸天教圣物,其中秘籍皆用南逻文字记载。公主即使拿到天佛令,一时半刻也难以寻到通晓南逻文字之人;即使寻到通晓南逻文字之人,又怎能确保那人一定不会欺骗公主?” “那我为什么就能确保你一定不会欺骗我?” “因为——我与诸天教有血海深仇。”这是一句实话,因此燕定天说得毫不犹豫,“我需要借助公主之力为我报仇雪恨,作为交易,我愿意为公主做任何事。” 梁未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那日我为何替你圆谎吗?” 燕定天愣了一下,这个疑问确实在她心头萦绕多时,始终未能参透。 “朱砂绝不可能是谢缘觉杀的。可她莫名其妙死在长安,你是最有嫌疑的凶手。那时我看在你在秦艽跟前唯唯诺诺的模样,便对你生出极大的兴趣。”梁未絮笑着看她,那是一种看同类才有的眼神,“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不过,只杀一个秦艽算什么报仇,不如我助你登上诸天教主的宝座,让那些曾经轻视你的人,今后统统跪伏在你脚下,你可愿意?” 燕定天只觉心口一烫,似有一簇火苗窜起,转瞬间已成燎原之势。 而那灼烧着她五脏六腑的,分明是名为“野心”的烈焰。 “愿为荣安公主效力!” 梁未絮对此十分满意。 秦艽实力虽强,但此人心思诡谲难测,且作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毒术大家,也算是武林宗师级别的人物,绝不可能真正对自己俯首称臣,与之周旋终究是桩麻烦事。倒不如燕定天所求所想一目了然,自然更好掌控拿捏。 何况燕定天适才有一点说得不错,梁守义既死,自己如今处境艰难,急需笼络更多江湖势力为己所用。只可惜仅一个燕定天远远不够,纵使日后能借她之手收服诸天教也仍是杯水车薪。 显然,眼下最要紧的目标,还得是: ——藏海楼。 第218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四) 早在叛军占领长安城之初,梁未絮遂派使者给沈盏送了一封信,欲与藏海楼结盟合作,然则藏海楼素来保持中立,婉拒也在意料之中。彼时梁未絮并未放在心上,她志在天下,江湖门派不过沧海一粟,只要藏海楼不与她为敌,她也无意平添仇家。 偏偏如今局势骤变,梁守义身死,旧部各怀心思,大崇朝廷又对长安虎视眈眈,若要与魏赫、与大崇朝廷相抗衡,非得聚拢整个江湖势力不可。 不错,一两个门派无济于事,至少也得要大半个武林的相助。 这念头看似异想天开,却不是全无可能。藏海楼掌握着江湖各派与各大高手的隐秘,若能借其助力,以这些把柄威胁利诱,何愁不能令江湖群豪俯首? 因此,梁未絮决定先礼后兵,再度修书一封,言辞恳切,邀沈盏共谋大业,却仍被沈盏原封不动退回。梁未絮不再迟疑,当即调派重兵将藏海楼围得水泄不通,楼中之人是插翅也难飞,而藏海楼储藏的粮食终有耗尽之日,到那时,不怕她们不低头。 谁知燕定天刚到长安的第二日,听闻此事,又立刻求见了梁未絮,直言此举不妥。 “藏海楼机关遍布,强攻绝非上策。”梁未絮淡淡道,“围而不攻,方是良计,如何不妥?” “我不是质疑公主的谋划,只是……”燕定天踌躇道,“我听闻藏海楼地下暗藏密道,四通八达,可直抵长安内外。这些日子,说不定早有弟子借地道出入,暗中运粮。” 梁未絮奇道:“你怎知藏海楼有密道?” 燕定天愈发犹豫。 当年诸天教派抵玉潜入藏海楼卧底,曾允许她们偶尔书信往来联系。然则因她二人分别时尚未识字,便以图画代替文字,这反倒方便了她们能在画中暗藏一些只有彼此才懂的暗号。譬如抵玉初到藏海楼的半年间,便曾在画中暗示她已探得楼中数条密道——只要阿燕能够逃出诸天教,她便立刻设法从楼中脱身。 只是密道具体方位,抵玉始终未能言明。其实纵使她想说,这般精细的地图也难以单凭孩童的涂鸦传达而不被察觉。 为取信于梁未絮,燕定天只得将幼年旧事和盘托出,唯独隐去了抵玉的名字。 “原来这就是你与诸天教的仇怨由来。”梁未絮微微颌首,却又追问道,“你那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与我是双生子,也姓舒,名唤舒鹊,后来入了藏海楼便改了名,至于究竟改成了什么名……我也不知道。” 世间双生子大多容貌相同,偏生舒燕与舒鹊是极少数的特例,虽是同年同月同日从同一个娘肚子里降生,却自幼生得截然不同。按理而言梁未絮不会想到这等罕事,若真要追查舒鹊身份,她必会去寻找藏海楼中与燕定天容貌相似的女子。 燕定天不自觉地仍替舒鹊担忧,生怕她卷入险境。 可转念之间,一股怨愤又猛然涌上燕定天心头——凭什么?凭什么我还要为她着想?她既已逃出藏海楼,得到了自由,却完全不肯来寻我,甚至连只言片语都吝于相告,我在她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怎么会连阿鹊也不爱我了…… 不,不会,这绝对不会的,阿鹊必定还是爱着我、记挂着我,只是藏海楼将她逼得太紧,或是使了什么手段才让她不敢来寻我。 总之这一切都是藏海楼的错。 于是在如今燕定天的心中,诸天教当属首恶,藏海楼与定山派并列为次。 它们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 正当她脑海中闪过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之际,梁未絮也沉思有顷,忽然问道:“你之前说天佛令中藏有诸天教的各种秘术典籍,那可有记载什么难解的剧毒方子?” 燕定天一愣,旋即猜出梁未絮的打算,兴奋地点了点头。 两日后,藏海楼内春意正浓,柳枝轻拂,新花初绽,一池春水映着细碎日光,沈盏斜倚在软榻上,听着乐师抚筝弄弦。近来长安城仍是动荡不安,藏海楼外更有重兵围守,她虽暂时无法出门,但好在乱起之前,她早已将几位乐师养在楼中,纵使外头天翻地覆,也断不能误了她听曲的雅兴。 更何况,前些日子潜伏在外的藏海楼弟子传来情报,道朝廷近来已与邻国朔勒结盟,欲借朔勒兵马共剿叛军。她暗自盘算,这般情势下,朝廷收复长安想必指日可待。 哪知她正悠然品着曲中韵味,忽见几名手下匆匆而来,神色甚是惶急。 沈盏抬手止了乐声,待乐师退下后,才懒懒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楼主,楼中好些姊妹兄弟刚才突然都中毒了!” 藏海楼耳目灵通,不多时便查明,是外出采买的弟子从街上带回的吃食被人动了手脚。所幸梁未絮意在胁迫而非杀人,下的自然不是致命剧毒,却也能叫人浑身剧痛,瘫软在床,连声呻吟:“梁……梁未絮的人怎会知道我们去哪儿采……采买……” “她不必知道。”前去查探的弟子面色凝重,“长安城街市上所有店铺的饮食,怕是都已经被她下了毒。无论我们去哪家采买,都一样逃不过……” “啊?那城中那些百姓不是也……” 藏海楼弟子素来冷心冷性,行事只问利害,从不以侠义自居。可那几个刚从街上回来的弟子想起满城百姓哀嚎翻滚的惨状,仍是不由得惊讶,这梁未絮的手段,未免太狠毒了些。 “这事还是有蹊跷。”依然有许多人感到不解,“梁未絮怎么就笃定我们会去街上采买?她既派重兵围了藏海楼,在她看来,我们应该被困在此处出不去才是。” 余磬瞥了沈盏一眼,心中生起一个大胆的猜测,却不好当众言明。 “梁未絮这般狗急跳墙,正说明她已是强弩之末,要收拾她也不难。”沈盏还是那般云淡风轻,令藏海楼众弟子悬着的心放下来,“先好生照料中毒的姊妹弟兄,稍后我自有安排。” 言罢,她遂离开弟子居所,沿着□□缓步而行,只命余磬与宁氏姊妹跟随,待远离众人,方再度开口,向余磬问道:“方才你欲言又止,是心中已有怀疑之人?” “除了抵玉,还有谁知晓楼中密道?”余磬眼中怒火难掩,当初少主未杀抵玉,她便极力反对,现如今果然酿成大祸。 “可是……玉总管她……不,抵玉她……”宁氏姊妹虽亦恨抵玉背叛,但念及旧情,仍忍不住小心翼翼为她辩解,“若果真是她泄密,梁未絮岂会不知密道方位?” “知道方位又如何?”余磬冷笑道,“藏海楼机关重重,管他正门密道,梁未絮都绝不敢轻犯,才会想出这条毒计。” “但我若是梁未絮,一旦得知密道具体所在,又下毒得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炸毁密道出口,将我等彻底困死楼中。既然如今密道位置并未真正暴露,便不应是抵玉泄密。”沈盏说着顿了顿,倏然轻笑一声,那笑容意味难明,“况且,你们莫忘了,抵玉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些年来藏海楼掌握的江湖机密,除了楼中书册所载,亦尽数记在她脑中。假若她确实投靠了梁未絮,梁未絮又何必非要与我们合作?” 余磬相信少主的判断,却始终对抵玉怨恨颇深:“可她听命诸天教那么多年,难保不会在昔日向外透露过本楼机密,让梁未絮探得蛛丝马迹。” 这一次沈盏未再反驳,只道:“当务之急,是化解眼前危机。” 藏海楼遇事,素来先由众弟子各抒己见,商议对策,末了沈盏再下命令。于是宁初晴立刻道:“我和阿雪这就去把梁未絮绑了来,还愁她不给我们解药?” 沈盏笑道:“梁未絮乃晁无冥亲传弟子,一手雷鸣斩已尽得晁无冥真传,武功不容小觑。” 宁暮雪不服气,即使面对楼主也忍不住小声嘀咕:“可我和阿晴刀剑合璧,我不信这世上有我们赢不过的人。” “纵然你们联手能胜过她,”沈盏还是只轻声笑笑,“她既设下此局,岂会不防着我们擒人取药?此刻必已备下天罗地网,只等请君入瓮。” 楼主既这般说,宁氏姊妹只得悻悻作罢,暂且收起与梁未絮动手的念头。 余磬则思索道:“不如我们先假意应承梁未絮,骗得解药再说。待解了燃眉之急,以少主的智慧,还想不出一条妙计送她见阎王吗?” 最后一句话并非奉承,而是发自肺腑的信任。沈盏也坦然接受这份赞誉,要设计除掉梁未絮确实不难,只不过…… “任何计策都需要时间部署。”沈盏沉吟道,“如若假意合作,势必要先交出楼中机密。如此一来,哪怕我们日后杀了梁未絮,这些秘密一旦流散,我藏海楼基业便毁于一旦。” 此言甚是,余磬心忖果然还得是少主思虑周全。但她一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将目光投向沈盏,眼中带着询问。 “我们走。”沈盏只道出这三个字。 “走?” “不错,继续困守楼中,犹如瓮中之鳖,难与梁未絮抗衡。唯有离开藏海楼,离开长安,向朝廷献计,方能卷土重来,彻底铲除梁贼。但藏海楼不能无人镇守,须得留下一批弟子操控机关,阻挡梁未絮的兵马。楼中以前的存粮,足够留守之人支撑些时日。” 而余下的话,不必她再说,谁都明白:留下之人,无异死士,生路渺茫;至于那些中毒的姊妹兄弟,恐怕也等不到她们带回解药的那天了。 沈盏第一次皱起眉头。 聪明人本该无情,只权衡利弊。 可无情之人亦有心。 留下来的弟子必须是最忠于她的心腹,而她偏偏要让这些最忠心的人去送死。 这也是算无遗策的沈盏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她原以为只要她永远保持中立,手握筹码,任凭天下风云变幻,无论如何也波及不到藏海楼,可今日之局,竟是她第一次失算吗? 几声喜鹊啼鸣,忽地打断沈盏的思绪,她抬眸望去,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抵玉从前的住处。 抵玉离开藏海楼已有数月,此处无人洒扫,尘埃悄然覆地。 余磬长叹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少主您的安危与我们藏海楼的基业比什么都重要。待我们杀回来之后,再与梁未絮清算不迟。” “你们传令下去,先命众人收拾准备。”沈盏望着枝头的喜鹊道,“离开长安前,我还需出楼见一个人。” 自长安陷落,藏海楼附近便时常出现一个陌生女子徘徊。她行踪虽隐秘,却逃不过楼中暗哨的眼睛,他们察觉到不妥,悄悄绘下此人的画像呈给楼主,别人不识得这女子,沈盏却记得这画中女子的相貌正是当初她请尹若游给抵玉易容的相貌。 在长安大乱后,抵玉反而又回了长安。 这也是为何今日余磬一心认定是抵玉泄密的原因。 “少主,”余磬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语气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您该不会是要去见抵玉吧?” 第219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五) 沈盏行事向来不容他人置喙。 她的易容之术虽不及尹若游那般出神入化,但骗过不相熟的人已绰绰有余,便略作乔装,扮作寻常民妇的模样,自藏海楼的地道悄然离开,步入长安街头。 往些年沈盏出行,不是轿辇便是马车,何曾徒步走过这般尘土飞扬的崎岖路面?沿街所见,尽是中毒百姓的凄厉哀嚎。 沈盏素来不将这些平民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世间众生各有命数,旁人的命运又与她有何干系?可今日亲眼所见,终究与从前手下递来的冷冰冰的情报资料不同。那些扭曲的面容、痛苦的呻吟,莫名让她想起楼中那些同样中毒、注定要被当做弃子舍弃的姊妹兄弟,她心头不知为何忽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 但她并未停步,继续往前而行,不一会儿转过街角,一家简陋的饭铺门前,几个中毒的百姓正痛得满地打滚。一名素衣女子蹲在他们身旁,一边皱着眉把脉一边安慰:“你们莫急,我去找找这附近哪里有大夫。” 沈盏在那女子身后静立良久,方轻声开口:“不必白费功夫。这毒,寻常大夫必定解不了。” 沈盏虽易了容貌,声音却未改变。那女子闻言浑身一僵,登时回过头来,正对上沈盏那双如江海般深邃不见底的眼睛。 “楼……楼主?” “换个地方说话。”沈盏转身走向僻静处。 抵玉连忙跟上,迟疑片刻才低声道:“楼主,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沈盏语气里有一丝隐约的冷意,“当初我请尹若游替你易容,也让她交代过你,从此你与藏海楼再无瓜葛,天高海阔任你去,唯独不得留在长安,更不可暴露身份——难道她没告诉你么?” “属下,不,我不敢违抗楼主命令。”亲耳从沈盏口中听到“再无瓜葛”这四个字,还是让抵玉的心隐隐作痛,“只是去岁长安城破,我听说定山派以掌门凌虚为首率领许多弟子都来了长安救护百姓……我怕我姐姐她也……” “你还不了解定山派?来长安救人就是赴死,他们不会让年轻一辈的弟子跟着送命。”沈盏道,“你如今已在长安待了这么久,想必已查清死者中没有你姐姐,为何还不走?” 藏海楼虽号称网罗通晓天下消息,但燕定天刚来长安不到两日,加之目前藏海楼又正值多事之秋,有自己的难关未解,是以燕定天投靠梁未絮一事,暂时连沈盏都尚未得到风声。 抵玉欲言又止半晌,终是下定决心说出那句真心话:“我担心楼主的安危。” 沈盏又轻笑了一声,这次的笑声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讥诮,不知究竟是在笑谁,忽在一面青砖墙前驻足停步,转过身直视抵玉,神情语气都变得异常严肃:“倘若当初诸天教拿你姐姐的性命要挟,要你暗算杀于我,你——到底会选谁?” 这个问题在曾经的那些年里,抵玉也无数次地思考过,可每每念头刚起,便如凌迟一般痛得她不敢深想。好在这种事尚未发生,诸天教不过是要些大崇的江湖情报,还未逼她加害楼主。 她承认自己太过懦弱,始终是在逃避。 未至眼前的劫难,便当作不存在,这般自欺欺人地活了下去。 然而此时此刻,沈盏的目光如利刃,显然是逼着她回答这个问题,那凌迟般的感觉又一次向她袭来。她沉默良久,才张了张口:“我幼时家贫,阿父常年在外做活,只有年关才能回家与我们团聚。可惜那年世道不太平,他在归家路上遭遇了劫匪,就此没了性命……阿母得知噩耗后,为求生计,只得带着我与阿燕离开我们自小居住的东莎村,去长安城郊一处小镇投奔亲戚。那镇名叫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据阿母说,早年在那亲戚落魄时,我们家曾接济过他,如今他也理应帮衬帮衬我们的。谁知千里迢迢寻去,那家人非但闭门不纳,还将我们羞辱一番,阿母这一路奔波本就积劳成疾,经这一气,竟也撒手人寰……为安葬母亲,也为了我们自己能活下去,我们姐妹只得沿街乞讨。我自幼嗓子便不错,从前母亲和阿燕最爱听我唱那些乡野小调,我索性乞讨时也唱着,只盼望能多讨几个铜板,而那日恰被路过的诸天教前教主悉难兹与圣女珂吉丹听到,于是后来……后来就有了诸天教所安排的,我与楼主您的‘巧遇’……” “这些事,我早已知道。你如今说它是何意?” 确实,早在决定带当时还名唤为舒鹊的抵玉回藏海楼时,沈韶烟便派人细细查过舒鹊的身世来历,除了诸天教那一节故事以外,当时藏海楼所查到的与今日抵玉所说的分毫不差。 正因如此,悉难兹随便毒杀了一个与舒家姐妹年纪相仿的小乞儿,伪造病症,令其死状与舒母相似,仿佛皆是病故而亡,再将她的尸首冒充作舒鹊的姐姐舒燕,竟也真骗过了沈韶烟和沈盏母女的眼睛——藏海楼对江湖里的各种大人物了如指掌,却从来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小小乞儿,这反而令诸天教钻了空子。 “这些事您都知晓,可这些事您并不曾亲身亲历过,您可能不明白对于阿燕对我的意义……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只有我和阿燕相依为命,那段我最痛苦的日子里,只有我与阿燕能相互给彼此慰藉。而楼主您不同,您给了我全新的生命,全新的人生,您对我是另一种意义……”抵玉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落下来,“我没法选……对不起楼主,我真的没法选……” 沈盏望着她滚落的泪水,眸中依旧平静:“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抵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茫然地抬眼望向沈盏。 “这么多年,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我坦白。我不需要你选择,我可以帮你救人。但你始终在怕我。”后面那句话沈盏说得极其肯定,她一双慧眼向来能看透人心,却终究难窥那隐藏在人心深处那百转千回的曲折,顿了顿接着道,“你在怕我什么?这些年来,我待你还不够好么?” “我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阴谋,我知道楼主您最厌恶被人算计……” “你不一样。”沈盏打断道,“你难道不明白,你在我心里,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抵玉显然被这句话惊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再度沉默下来,似是不敢再看沈盏的眼睛,仓皇将视线移向别处——几个中毒的百姓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少女,正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却仍挣扎着向前爬行。 “我……我不明白……”她的声音颤抖着道,“当年我和阿燕也是这般沿街乞讨,每一次在街上看到这些乞丐,我总会觉得我与他们其实没什么分别……如果没有那场阴谋,我与他们本就没什么分别……” 听出抵玉话里的自卑,沈盏心底一震。 从前长安尚太平年时,她偶尔出楼闲游,街上乞儿的讨要声不绝于耳,她却从未正眼将他们瞧过。此刻,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抵玉,落在那艰难爬行的少女身上,稍一沉吟,缓步上前蹲下身问道:“你怎么会中毒?” 梁未絮派人把毒药下到城中各家食铺的食物里,这少女既是个乞丐,又是从何处吃了那些毒物? 那少女眼神涣散,也相当迷茫的模样:“我只是……只是刚才吃了几口在地上捡的点心,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攥住沈盏的衣角,手指因剧痛而痉挛:“姐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帮、帮我一个忙……去东和坊的土地庙,我妹妹住在那里,求你告诉她地上的吃食万万碰不得了……”说着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个破旧的钱袋:“我以前讨的钱,还有母亲的遗物,全都……全都在这里了,求你给、给她……” 其实这少女与这素不相识的妇人不过初见,连对方名姓都不知晓,更不敢深想对方是否会私吞了这钱袋。但此刻她命悬一线,沈盏是唯一主动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关心她为何中毒的人,她只能抓住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盼望对方大发善心。 若在以往,沈盏绝不会理会这陌生人的闲事,给自己平添麻烦,可这会儿她心头莫名一软,回头瞥了抵玉一眼,再面向那乞儿少女,竟点点头道一声:“好。” 少女苍白的唇角刚浮起一丝笑意,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一个乞儿哪来这许多铜钱?必是偷来的赃物,还不速速交公!” 沈盏与抵玉转过头,见一名叛军官兵装束的汉子大步逼近,不由分说便夺过沈盏手中的钱袋。 沈盏的功夫虽非顶尖,对付一个叛军官兵却不在话下。只是她现在一身粗布衣衫,扮作寻常妇人,若贸然出手,惊动了梁未絮的眼线,怕是再难带着藏海楼弟子安然离开长安。 她生平头一遭选择忍气吞声,稍稍思索片刻,想起那少女适才所言那钱袋装着的不止几个铜板,还有少女亡母的遗物,这令她也不由念及自己的母亲,深知此物的重要,是以解下自己的荷包递去:“军爷行个方便,这个给您,那钱袋还我可好?” 尽管沈盏心知这官兵贪得无厌,此举多半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形势所迫,她也只能赌这一着。 那荷包绣工精巧,鼓鼓囊囊的份量让叛军眼前一亮。果然,他一把夺过荷包,却将破钱袋攥得更紧:“呵,瞧你这寒酸打扮,倒藏着这许多银钱?怕不是跟这小乞丐合伙行窃的吧?” 他立刻伸手就往沈盏身上摸去,想再搜刮些值钱物件。 沈盏二十多年来何曾受过这等侮辱,脸色顿时铁青。可她此刻只是个“寻常妇人”,一个“普通百姓”,纵有武功也无法施展——这可不正是民间所有普通人的处境? 她正暗自盘算,如何将这兵痞引到无人处再了结他,忽听地上那少女气若游丝道:“我……我这儿还有几锭银子……” “哦?几锭银子?我就说果然是偷来的赃物!”那官兵两眼放光,当即丢下沈盏,朝少女扑去。少女艰难地抬手探入怀中,待那官兵蹲到跟前时,突然拼尽全身力气,攥着方才在地上摸到的尖石,狠狠砸向他的额头! “啊!”官兵一声惨叫,额角鲜血直流,抓着钱袋荷包的手也不由得一松。而少女右手继续用尖石猛砸,左手则迅速捡起钱袋荷包抛向沈盏。 最后望向沈盏的那一眼,她眼中满是哀戚与恳求。 “求……” 沈盏不等她说完,已然知她用意,接住钱袋,一把拽过抵玉转身便走。身后传来那官兵暴怒的吼叫,原来待他反应过来,他忍着额头剧痛,一把抽出腰间长刀,已砍下那少女的脑袋! 幸而沈盏与抵玉足下发力,双双施展起轻身功夫,转瞬间已离开了那官兵的视线范围。 半炷香时间后,二人确认已甩开追兵,这才在一株垂柳下停住脚步。 “她叫什么名字?”沈盏回望身后一片死气沉沉的长安街巷。 “啊?”抵玉心里正自难过,听见楼主问话,愣了一愣,遂立即回答,“属下不知道……” “你自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藏海楼对江湖里的各种大人物了如指掌,却从来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小小乞儿。 她竟不知道*她的名字…… 沈盏神色几经变幻,终是将那钱袋递与抵玉:“去她说过的地方,寻一寻她的妹妹。” 抵玉垂首应是。 哪知除了那钱袋,沈盏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鱼形玉佩,轻轻放在抵玉掌心。抵玉见状大惊:“这、这不是老楼主留给您的……” 沈盏颔首道:“去找余婆婆,将此物给她看。” 抵玉困惑道:“何时去找?” “时候到了,你自会明白。” 沈盏理了理衣襟,不再多言,举步欲行,抵玉仍下意识要跟在她身后。 “你不必再跟随了,照我吩咐行事便是。” 残阳将尽时,沈盏终于回到藏海楼,檐下灯笼早已点亮,余磬等人等到万分焦急,见她身影缓缓从密道出现,才总算放下悬着的心,询问楼主她们是否要趁夜启程。 岂料沈盏又坐到池塘边的软榻上,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用再走了。” 余磬愕然:“不走了?” “我会送你们走的。”沈盏幽幽地道,“至于我……自有去处。” 第220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六) 日落月升,夜空的星星仿佛棋盘上交错的棋子。沈盏独自走进藏海楼祠堂,在母亲灵前静立良久,燃起一炷清香,忽闻木门“咚咚咚”轻响三声,传来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少主。” 余磬始终不知沈盏突然改变计划的缘由,心头总萦绕着隐隐不安,终究还是寻了过来,欲要再劝一劝沈盏。 沈盏允她入内,可不待她说话,已先开口道:“此事我意已决。婆婆若还认我这个楼主,便听我命令行事。” 这话封住了所有劝说的余地,余磬无奈,只得转而道:“属下不敢违抗少主命令,只是想知道,今日少主见过抵玉后便突然改弦更张,可是因为她的缘故?” “一半是为她。”或许是身处在母亲祠堂的缘故,沈盏整个人的感觉都变得温柔许多,她略作停顿,竟愿意解释,“从前我总不明白,抵玉究竟在怕我什么。今日与她一席话后,忽然明了,她怕我原来是应当的。我本以为这些年来待她已足够好,但如今细想来……其实我的目光从未真正落到她的身上。” 然而余磬完全没有听懂沈盏的解释,只觉少主定是又被抵玉蛊惑,她甚是不悦,却不好说责备的话,皱着眉头道:“那另一半原因是?” “另一半原因……”沈盏的目光仍凝在灵位“沈韶烟”三个篆字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是因为母亲。” “楼主?”余磬神色变了变,语气也带了几分怅然,“此事与楼主有何关联?” 沈盏道:“我答应过母亲,要护好藏海楼。” 余磬道:“按少主原先的布置,留部分弟子镇守楼中,操控机关,亦能护好藏海楼。” 沈盏道:“婆婆认为,藏海楼仅是我们所在的这座楼阁吗?” 余磬道:“自然不全是。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我们楼中掌握的情报。” 沈盏道:“或许是吧。可倘若无人,又由谁来查证这些情报?” 余磬无言以对,默然良久,躬身道:“那属下敢问,楼主现在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还记得母亲留给我的那枚青鱼玉佩吗?不久自会有人持它寻你。”沈盏仍然把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余磬听得茫然不解,但平静的话音落下,再无转圜余地,“夜深了,你该带人走了。” 天色渐明,晨光透过云层洒在藏海楼的飞檐翘角上,经过一夜调度,大多数弟子已在余磬的率领下通过地下密道有条不紊地离开,如今尚留在楼中的人不多,却个个都是精锐。 因此,这些人原本也都是沈盏选定的死士,对沈盏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沈盏又坐在了那方池塘边的红花树下,吹来的晨风拂起她鬓边的发丝,她在风中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轻声问道:“可知我要你们做什么?” “楼主筹谋,非我等所能揣度。”众人摇摇头,却极坚定地道,“但藏海楼上下,唯楼主之命是从。” 沈盏闻言轻笑,眼底却无甚笑意:“就这么听我的话?” 庭院里一时静默无声,这些留下的弟子尚不知昨夜计划有变,只道此番留下必是凶多吉少,要说丝毫不怕死那是假的,但竟无一人想过违抗楼主的命令。是以他们彼此互相瞧了几眼,遂齐齐抱拳:“藏海楼以交易立世。楼主厚待我等多年,自当以命相报。” 沈盏生在藏海楼,长在藏海楼,与楼中众弟子也算是朝夕相处多年。然而她自幼便听母亲告诫,人心易变,对任何人与事都须保持警惕。这些年来她从未对除了余磬与抵玉以及宁氏姊妹以外的人付出完全的信任,而后来抵玉的细作身份暴露,更是印证了母亲所言非虚。 所以此刻听着众人的回答,沈盏唇角微扬,十分满意。很好,这才是藏海楼该有的规矩,不讲虚情,只论实利。 她予他们锦衣玉食,他们报以她忠心不二。 而她,也定会做藏海楼最称职的楼主。 于是旋即,沈盏将后续计划告诉他们知晓,众人听罢纷纷脸色大变,刚开口似想要说些什么,沈盏顿时抬手止了他们的疑问,肃然道:“记住你们刚才说的话,既要效忠于我,便该遵我号令。” “是,楼主,属下们明白。” 众人在楼中布置好一切,其中两名弟子遂持书信走出藏海楼大门,将那封信递与门外叛军:“此乃我们楼主致梁未絮的亲笔信,烦请转交。” 不到小半个时辰,梁未絮便匆匆赶赶城北逍遥坊,望着坊中央那座如七星拱月般耸立的巍峨高楼,她稍稍犹豫须臾,在众官兵的前簇后拥下迈步进入楼内,见沈盏立于池畔,正欲拱手寒暄。 “我的人中毒已两日,怕是没心思听梁娘子客套。”沈盏淡淡截住话头,“不如直接说正事。” “好,沈楼主果然爽快人。”梁未絮展颜一笑,“其实我素来仰慕沈楼主本事,本就不愿与您为敌。只要沈楼主愿与我共谋大业,不但解药我双手奉上,待今后我夺得这天下,更会让藏海楼与我梁氏江山千秋共存,成为真正永永远远的天下第一楼。” 沈盏无意听她画饼,只道:“千秋大业太过遥远,梁娘子还是先把解药给我为好。” “倒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素闻沈楼主智谋过人,才不得不多个心眼。”梁未絮眼中闪过犹疑,“若我交出解药,沈楼主翻脸不认,又当如何?” “巧了,我也担心先交出情报,梁娘子却不肯给我解药。”沈盏轻笑,“你我互不信任,彼此猜忌,这买卖还怎么做?” “我当然不会反悔,能与贵楼合作是我的荣幸,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又会与贵楼结下死仇,自毁良机?”梁未絮认真思索有顷,才又接着道,“不如这样,沈楼主先让我们进入藏卷阁,我便立即奉上解药,待验明解药无误,我们再查阅情报。若我们有异心,想必那儿的机关也足以制住我们,你说是吗?” 其实梁未絮心中已有盘算,她对自己的武功极有自信,纵使沈盏反悔,她相信自己也能够借着手下官兵们的掩护在这重重机关里脱身。而只要他们踏入藏卷阁一步,无论是否取得那些机密消息,沈盏勾结叛党的嫌疑便再难洗清,届时只需在江湖里放出风声,谎称她已掌握各派与各大高手秘辛,玩一招空手套白狼的计策,她自然也有办法迫使武林群豪臣服。 沈盏仿佛很为难似的考虑许久,方松口道:“你一人随我入内。” 独自入内终究太过凶险,梁未絮听她这般说,心里不由打起鼓,笑道:“贵楼珍藏浩如烟海,我一人如何看得过来?不如让我多带上些人,也好替沈楼主分忧整理?” 沈盏视线扫向梁未絮身旁身后黑压压一片的兵士,目光渐渐凝重,冷笑一声,才终于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在沈盏的引领之下,众人穿过层层铁锁,踏入藏海楼主楼之内的藏卷阁。铜灯次第亮起,映照出满室竹简木牍,梁未絮望着鳞次栉比的卷架,暗忖这般浩繁卷帙绝非临时可伪,必是藏海楼真正的机要所在。她心下大定,依约将解药交予沈盏。 沈盏唤来亲信,吩咐他们速去为中毒的姊妹兄弟们送药解毒。 等待解毒期间,梁未絮不敢松懈,暗中使眼色命亲兵把守住各处门户,里外都布下人手,围了个水泄不通。沈盏却浑不在意,信步走到一方紫檀案前,执起酒壶自斟一盏,琥珀色的酒液中,金盏内壁雕琢的游鱼似在波光中摇曳。她轻晃酒盏,悠然道:“曾经常常有人好奇问我,藏海楼为何处处凿池养鱼。” 梁未絮一怔,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这等无关紧要的闲事,却也顺着她的话头道:“听闻是令堂在世时所建?” 沈盏颔首道:“幼时我曾问母亲,何为江湖。母亲说,江湖不过是一方池塘罢了。她最爱看池中鱼群争食,大鱼吞小鱼,却终究都是她的池中物。” 这可真够狂妄自大的,梁未絮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但未将自己的腹诽说出口来。 沈盏继续道:“但娘亲还说,池塘还需要时时打理,她的江湖是那方池塘,而我的江湖,不过是一只酒盏,仰头便能饮尽。她耗尽心血,就是要将这江湖酿成我能一饮而尽的酒,教我一辈子逍遥快活,不惧风波。只可惜……”她轻轻摩挲着酒盏边沿,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你知道我母亲是聪明人,是这天下第一聪明人,然而慧极必伤,她日日思虑太重,终究积劳成疾,离我而去。临终前她说对她不住我,没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反倒要我来扛这藏海楼的重担。” “但我觉得我能做到。”她蓦然抬头,眸中映着铜灯的灯火,“我要让藏海楼永远屹立,我要让我自己与楼中每一位姊妹兄弟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的生活,让这天下江湖都成为我盏中之物——凭我的智慧,我必定能够做成母亲未完成的事。” 梁未絮听到此处,更觉她比她母亲还要狂妄自大,然则面上不显,只看似温和地道:“如今你我好好合作,你自然能够做到。” 沈盏反而笑了,直接道出梁未絮的心思:“你定是在想,我今日在你这里栽了跟头,还敢口出狂言,实在狂妄可笑,是不是?这确实是我生平头一遭失算,不,或许该说是第二次?先前阿晴阿雪都宽慰我,说我既查明了诸天教的阴谋,便不算得失败。可她们不懂,我败了,我的的确确失败了,只不过败的不是诸天教之事,我始终不明白我为何会败,直到昨日……我才终于了然……”她稍一顿,竟又原封不动地说出昨夜与余磬说过的那句话:“其实我的目光从未真正落到她的身上……” 梁未絮满脸莫名其妙,越听越糊涂,尤其是沈盏最后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更是让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而正在此时,只见沈盏的亲信匆匆赶来,抱拳禀报:“楼主,解药确实无误,中毒的姊妹弟兄们身上的毒全都已解了。” 沈盏微微颔首:“他们的身子才刚好转,身边不能缺人照料,你们且再去他们身边照顾照顾吧。”她语气如常,却在众人转身时压低声音,最后不动声色地补了一个字“走”。 众弟子心领神会,齐刷刷向沈盏深鞠一躬,领命而去。 梁未絮的目光早已被藏卷阁中堆积如山的机密竹简所吸引,迫不及待地道:“现在总能让我们查阅这些资料了吧?”她暗暗思忖待会儿须得想办法命人将这些情报尽数抄录下来,如此哪怕今后与沈盏翻了脸,她也能将这些机密牢牢攥在手中,这也是她今日定要带着这大批官兵与她一同进入此地的原因之一。 岂料沈盏恍若未闻,还在继续方才的话题:“我第二次失败,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梁未絮强压下心头不耐,面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容:“沈楼主说笑了,我们现在明明是双赢之局。” “我母亲曾有一句话在江湖里流传得甚广,想必你也听过——江湖之势,与国之盛衰荣辱分不开关系。但这句话后头,她还说过另一句,知道的人就不多了:‘藏海楼从来不在江湖之中。’直到昨日之前,我与我母亲都是这般认为的。”沈盏低头看着手中金盏,“而昨儿我想了整整一天,这才想通……原来母亲说错了,原来我与我母亲都错了,江湖之大,一方池塘藏不下,一只金盏更藏不下。” “我是聪明人,只栽了这一次跟头,只用了这短短一日时间,便彻底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沈盏突然笑得愉悦,甚至透了点快意,“我还是这天下第一聪明人。” 话音才落,她猛地将金盏掷地,反手扯动身后墙边引线。 “轰!轰!轰!” 一连串爆响震彻楼宇,火舌自四面八方窜起,迅速蔓延,转瞬间烧向藏卷阁的万卷机密。在场官兵骇然变色,水火无情,顷刻便会夺走人的性命,当此万分凶险之时,他们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梁未絮,纷纷夺路而逃,却见火势已成燎原,断裂的房梁裹着烈焰砸落,滚滚浓烟阻断了他们的去路。 梁未絮被热浪逼退两步,不可置信地厉声喝道:“你疯了吗?!” “可做个聪明人太累了……”火光映着沈盏唇边的微笑,与眼眸中的倦意,“像阿母那样……我也想歇上一歇……” 这一句话还未说完,一道刀光如闪电般劈开烈焰,随着雷鸣之声顿时向她袭来! 沈盏自幼执掌江湖权柄,麾下能人众多,又自负聪慧,于武学一道反倒未曾下过苦功。而梁未絮师承刀魔晁无冥,一身顶尖武艺岂是沈盏能够企及的?更何况此刻梁未絮是怒极出手,刀势凌厉非常,沈盏勉强格挡数招,终究不敌,只见寒光一闪,那柄长刀已没入她的胸口。 与此同时,四周火势愈烈,梁未絮衣角沾上火星,她匆忙拍灭,却被浓烟呛得咳喘连连,再顾不得其他,转身向外冲去,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难道今日真要丧生于此吗? 火海中沈盏缓缓阖上双眼,但最后的一刹那儿,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耳畔,竟似乎传来一声喜鹊的啼鸣。【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0-230 第221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七) 火烧藏海楼之时,饲养在抵玉住处的数百只燕鹊惊飞四散,纷纷窜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彼时,抵玉正在东和坊土地庙中,反复琢磨昨日沈盏对她说的话,越想越觉不安。昨日见到楼主,她心情太过激动,现下回想才发觉蹊跷——楼主为何要乔装易容独自出楼?莫非藏海楼出了什么变故?然而楼主既曾严令她不得在世人面前暴露身份,此刻她纵有千般疑虑,也不敢轻举妄动去打探消息。 忽然一群惊惶的燕鹊扑棱棱飞来,尖利的鸣叫声撕破寂静。抵玉内心那股不安更加强烈,下意识冲出庙门,来到大街之上抬眼望去,只见城北逍遥坊方向烈焰冲天,浓烟翻滚。 “楼主……” 抵玉双腿一软,重重跪在青石板上。灼热的火光映在她瞳孔里,令她心口一阵剧烈疼痛,仿佛她的灵魂也被这烈火烧成了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抵玉才渐渐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沈盏交给她的青鱼玉佩,紧紧握在掌中,另一只手按了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强迫自己理清思绪。 ——楼主要自己带着信物去找余婆婆,可如今藏海楼已陷火海,余婆婆必然不在楼中。藏海楼地下密道四通八达,能直通长安城内城外多处。但近来听说梁未絮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派兵围了藏海楼,她既已与藏海楼为敌,楼中弟子若想要离开,城内难以藏身,多半会直接借密道出城。 抵玉抬手狠狠抹去眼角的泪痕,咬紧牙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城外疾行而去。 藏海楼所有密道的出入口,抵玉当然都十分清楚,她到达所在地附近,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四下寂寥,不见半个人影。她稍稍犹豫片刻,索性卸下自己脸上的易容。 果然,不过须臾,便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唤:“玉总管!”一道身影倏然而至,落在她的面前。 藏海楼中知晓抵玉乃诸天教细作身份的,不过沈盏与余磬以及宁氏姐妹四人。当初沈盏命抵玉假死离开长安,对外只宣称派她外出办事,短时难归。是以楼中弟子如今重见抵玉,自然仍将她当做总管尊敬。 抵玉也不与对方多做解释,只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楼主她……” 那弟子垂首不语,泪已先落。 抵玉身形一晃,踉跄着退后半步,扶住身旁树干才堪堪站稳,又怔了半晌,方艰难开口:“那余婆婆呢?” 那弟子很快引着抵玉见到了余磬等人。 藏海楼众人此刻正聚集在附近山林的隐蔽处,沈盏既死,群龙无首,他们正惶惶不安之际,忽见玉总管现身,皆是惊喜交加,如见救星。唯独余磬与宁初晴、宁暮雪三人神色骤变,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余磬眼中燃起怒火,正欲当众揭穿抵玉细作身份,哪知抵玉却突然双手奉上一枚青鱼玉佩。 “这、这是……” “是楼主命我将此物交予婆婆看。” 余磬虽感惊讶,但仔细想来倒也不意外楼主的决定,犹豫许久,终是皱眉道:“你跟我来。”说罢将抵玉带至林间僻静处。 “你想做什么?”余磬冷冷问道。 抵玉眼神冰冷,字字铿锵:“我要为楼主报仇。” “可笑!”余磬一扬手,牛筋长鞭瞬间缠住抵玉的脖子,“当初背叛楼主的是谁?如今倒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来惺惺作态!” “我知道是我负了楼主。所以我这条命,我定要用来为楼主报仇。”长鞭收紧将抵玉的脖颈勒出一道红痕,她呼吸渐促,却毫无畏惧,反而微微仰首,仿佛在感受着这窒息痛楚给她带来的惩罚,“待大仇得报,婆婆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 余磬冷眼审视抵玉许久,她深知此人智慧虽远远不及沈盏,却偏生有着一个过目不忘的长处本事,如今藏海楼主楼焚毁,那些随着藏卷阁付之一炬的机密情报怕是都锁在了抵玉的这颗脑袋里,若想要重振藏海楼,还真要靠这奸细叛徒的记忆。 想必,这也是少主召回抵玉的原因。 余磬长叹一声,硬生生将杀意压下,牛筋长鞭“嗖”地收回腰间:“记住你今日誓言。若再生异心,我随时取你性命。” 抵玉咳了几声,待顺过气来,立即问道:“楼主她……她究竟为什么会……” 余磬转身,一边迈步前行,一边在路上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待重回到众人聚集处,她抬手指向其中部分弟子:“他们是最后离开藏海楼的人。在梁未絮带兵来藏海楼之前,少主曾与他们说过后续安排。”顿了顿,她才又继续叹道:“你们把楼主的交代,都说与玉总管听吧。” 最后那句“玉总管”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然则此时众人心绪难平,竟无人察觉她话中异样。那几名弟子向抵玉一拱手,遂答道:“楼主曾言,此计若成,不外乎三种结果。其一,梁未絮葬身火海,长安叛军群龙无首,我们只需速速将消息散出,自可坐收渔利。其二,梁未絮虽逃出生天,但必受重伤,其部众也折损大半,届时我们联合朝廷围剿,事后请功,藏海楼仍可稳坐江湖第一楼的位置。只不过楼主还说,以她对梁未絮的了解,即使梁未絮侥活着,这第二种可能也微乎其微,几乎不会发生。” 抵玉完全相信楼主的判断,只是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楼主说,梁未絮此人最擅审时度势,绝不会在绝境中死撑。若真到了生死关头,她必定会另寻他路。” 梁未絮还活着。 但正如沈盏所料,她全身烧伤严重,大半肌肤都敷了药,缠着层层白麻布,只能卧床静养。大夫再三叮嘱她安心休息,可现下局势未定,她如何躺得住?刚服过汤药,便强撑起精神听亲信禀报近况,忽听房门“吱呀”轻响,只见常萍快步走了进来,脸上似乎都是忧虑之色。 “你怎么还不歇着?” “我没事,你不必担心。”梁未絮勉强对着她笑了笑,思绪却仍沉浸在亲信方才的汇报中,此番带去藏海楼的官兵几乎全军覆没,如今麾下兵力锐减,若朝廷大军趁机发难该如何是好? 常萍的关切打断了她的思虑:“你这模样哪像是没事?大夫说了要静养,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说着便要赶那亲信出去。 那亲信望向梁未絮,面露难色。 梁未絮这回倒是真心笑了,忽忆起年少时每逢染恙,阿萍也总是这般在自己病榻前忙前忙后,心头一暖,遂示意那亲信离开,点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 常萍在她床边坐下:“我陪你一会儿,等你睡着吧,要不然我不信你。” 梁未絮确实伤得太重,浑身灼痛难忍,昏昏沉沉间便睡了过去。常萍仍坐在榻边,轻轻唤了声:“阿絮?”见她毫无反应,眼中温情渐渐褪去,转而浮起的是一片冷意,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一咬牙,猛地扎向梁未絮胸口! 常萍本不会武功,若在平日,想杀梁未絮可谓难如登天。可眼下梁未絮重伤在身,不仅武功难以施展,连对危险的警觉都变得迟钝,直到匕首入肉的剧烈疼痛袭来才让她从睡梦中惊醒,见此情景,满脸不可置信,怀疑自己是否在做一个噩梦。 “为、为什么……?” 常萍的匕首只刺入梁未絮胸口半寸便顿时停住,她知道她只要再稍加一分力,梁未絮必死无疑,偏偏她的手不住颤抖着,竟迟迟未能了结,僵持半晌,才骤然反问:“你……你还记得常廉一家吗?” 常廉……梁未絮愣了一下,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此人本是綦州州衙的一个小吏,当年魏恭恩还未发迹之时,曾在綦州犯事,使了银子上下打点,眼看就要脱罪,唯独那常廉古板迂腐,油盐不进,不仅拒收贿赂,还设法让上司重判了魏恭恩,结结实实赏了他一顿板子。这桩旧怨,魏恭恩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稍有势力,便想报复。 然则别看常廉只是区区一个小吏,却在百姓中口碑甚好,州衙同僚也都与他交好。那时魏恭恩羽翼未丰,不似多年后那般权倾朝野,要动这么个人着实不易,正是梁未絮献计,助他除掉了常廉满门。自此,梁未絮才真正得到魏恭恩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义女。 这些年来,梁未絮为魏恭恩杀人办事不计其数,但始终对常廉印象深刻。 毕竟,常廉一家的尸体,是成就她踏上青云路的第一块垫脚石。 “他……他……”梁未絮看着自己看着胸前渐渐晕开的血迹,疼痛中夹杂着困惑,“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常萍一字一句:“他是我父亲。” 梁未絮更奇:“你……你不是孤儿吗……” 常萍右手依然紧紧攥住匕首,目光里的恨意再不遮掩:“我曾告诉过你,我是被拐子拐卖,才流落异乡的。当年与你分别后,我父母终于寻到了我,接我回到家中。你助魏恭恩屠我满门时,我阿父已察觉异样,幸好……幸好我被拐多年,归家不久,知晓我存在的人不多,我阿父提前暗中送我离开,保住了我这条命。再后来……再后来我想要知道杀害我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谁,便重回綦州,经过一番调查,这才知原来……原来……”说到此处,她已哽咽得说不下去。 梁未絮浑身一震,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口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不知……不知他竟是你的……我若是知晓……” “住口!纵使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就能肆意杀害无辜了吗?!”常萍厉声打断,愤怒令她又将手中匕首往前送了半分,“这长安城的百姓,这天下的苍生黎民,他们都犯了什么错?他们只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你们争权夺势,凭什么要用他们的性命来填!” 这番怒喝终于惊动了屋外守卫,官兵们破门而入,见状大惊失色:“你……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开公主!”刀剑出鞘之声此起彼伏,却因投鼠忌器,无人敢上前一步。 梁未絮闷哼一声,胸前衣襟已被鲜血浸透,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死亡将要来临的恐惧让她再顾不得伤心难过,立刻将多余感情抛开,恢复冷静理智:“你既然……既然这般在意那些百姓的性命……那你杀了我,那些中毒的百姓……你……你不想救他们了吗?” 常萍闻言一怔,眼前瞬间浮现出昨日在长安街头看见的惨状,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猛然惊醒,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流着泪道:“好,只要你交出解药,救回全城百姓,我……我就放过你。” “那解药……解药不在我手里……”梁未絮微微偏头,示意手下将燕定天带来。 不多时,燕定天在官兵带领下,来到梁未絮的居室,看着前方床榻上命悬一线的荣安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倒不是因为她与梁未絮有多深的感情而叹息,只是她好不容易寻得这个能够庇护自己的盟友,对方还承诺日后助她报仇夺得诸天教大权,谁曾想短短两日,梁未絮竟落得如此境地。 老天为何总要与自己作对?每次刚抓住一线希望,转眼便成镜花水月。 梁未絮看出她的心思,只怕她不愿交出解药,立即给她抛出诱饵:“不如……我们诈降……” 燕定天愕然:“什么?” “长安城……就是最好的筹码。”梁未絮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丝鲜血,仍强撑着暗暗运转内力维持生机,“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虽然……虽然挡不住朝廷收复长安,但也仍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她又艰难地喘了口气,“朝廷还要对付魏赫,和魏恭恩的余党,便会……便会接受我们的归顺,到那时我们正好韬光养晦,你也可以趁机夺取诸天教大权……待朝廷与魏赫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再次起兵,这天下……这天下终究还是我们的……” 这一番话说得燕定天颇为动心。 梁未絮紧接着催促道:“你把……你把解药药方写出来……” 燕定天点点头,遂要来纸笔,写下一张方子。 梁未絮继续运着内功调息,勉强保住自己最后一口气,迅速吩咐亲兵按方抓药为城中百姓解毒,旋即看向常萍:“现在……可以了吗?” 常萍踌躇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就当是……”梁未絮惨然一笑,气若游丝,“信一回我们当年的情分……” 就在常萍迟疑松手的刹那儿,四周官兵瞅准时机如饿虎扑食般一拥而上,霍然将她擒住。与此同时,梁家亲兵已急唤廊下候命的大夫进屋,为荣安公主止血包扎。 伤口敷上金疮药,血总算止住,梁未絮苍白的脸稍稍恢复一丝血色,才缓缓抬眸,望向被五花大绑的常萍。 而常萍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眼中既无惧色也无悔意,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漠然。 梁未絮凝视良久,终是疲惫地阖上双目,仿佛再多看一眼都会耗尽所剩无几的气力:“押下去吧,关入大牢,严加看守,但不许……不许伤她性命。” 第222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一) 当长安城风云变幻之际,凌岁寒与谢缘觉等人正在前往秀州的途中。 秀州地处江南,山环水绕,风光宜人,且因战火多在北方肆虐,南方一带的水土倒还勉强算得上安宁,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也都千里迢迢来此避难。她们入得城中,但见街市井然,竟与乱世恍如隔世。 谢缘觉幼时虽随师君九如来过一趟净意庵,但时隔多年,记忆已然模糊,于是沿街询问,几经周折,终在万柳溪畔寻得那座青瓦白墙的庵寺。四人入得山门,先立刻拜访了主持明真,谢缘觉施礼问讯,向对方自报了师门渊源。 “你是九如的弟子?”明真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那想必也承了她的医术?” 谢缘觉微微颔首,见她神色,试探问道:“庵中可是有人需要医治?” “自魏恭恩起兵作乱,天下动荡,战火四起。秀州偏居南方,暂时倒未遭兵祸,因此不少遭难的百姓都逃难到了此地,我们净意庵便收留了一些无依无靠的女眷。可她们这一路颠沛流离,伤病缠身……”明真解释着缘由,轻叹一声,“庵中清贫,每日能供她们一顿斋饭已是勉强,实在无力请大夫诊治。” 原来如此,谢缘觉闻言,当即请明真带她去看望那些病患。明真面露感激,引着她往偏院走去。 凌岁寒在谢缘觉身后,却未立即迈步,望着她的背影,又偏过头与颜如舜、尹若游交换了个眼神,三人脸上都浮现几分无奈。 她们此番前来净意庵,本是为着舍迦的病希望能探明《菩提心法》的真正来历秘密*,可这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一个字,舍迦倒又先忙着给人看起病来了。 那些病患的病症并不棘手,以谢缘觉的医术,很快就拟好了对症的药方。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将药方递给颜如舜:“重明,得劳烦你去城里跑一趟了。” 颜如舜接过药方,爽快应下:“小事一桩。” 倒是尹若游脸上的无奈之色更明显了,与颜如舜一同出了庵门,道:“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还答应她?我们还不是照样奔波了一路,连歇都没歇呢,怎么就又要管陌生人的闲事?” “若不答应她,她心里更放不下,反倒伤神。不过舍迦只请我去跑腿,你跟着我干什么?”颜如舜笑了笑,伸手替尹若游拂去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可以在庵里歇一歇的。” 春风掠过柳枝,尹若游瞧着那只尚未收回的手,轻哼了一声:“那么多药材可不便宜,我不跟着去,谁帮你结账付银子?” 当初长安城破,叛军在昙华馆搜刮了不少财物,所幸尹若游随身佩戴的各种金银首饰样样价值连城,先前她与颜如舜到麒州探望自己母亲与谢缘觉母亲时,顺便去麒州城中的当铺兑了些银两,是以即使如今她们四人之中也仍数她的荷包最鼓。 颜如舜就知她嘴硬心软,右手顺着她的脸颊滑下,笑着捏了捏:“方才不还说这是陌生人的闲事?怎么这会儿倒舍得破费了?” 尹若游拍开她的手,但笑意也上了脸颊:“别说废话了,还不走?” 春意正浓,秀州城中桃李争艳。自战乱以来,她们许久未见过这般热闹的市井景象了。寻药铺的路上,两人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看着街边叫卖的小贩、闲谈的路人,颜如舜轻声道:“还是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地方更好。” 尹若游虽不言语,内心却也赞同地浮起一个念头:不知何时,长安洛阳与河北一带那些饱经战火的地方,也能重现这般生机。 在药铺买完药材,回程途中,尹若游忽然在一家成衣铺前驻足,铺子里几个年轻女子正在挑选春衫,她望了望那些衣裳,又转头回看颜如舜。 “你想添新衣?”颜如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是想给你添置些新衣。”尹若游手指轻点她胸前衣襟。 “我?”颜如舜眨了眨眼,“我行李里的衣裳够换了,何必花这个钱?”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尹若游不置可否,反而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好像大多数时候都穿深色衣裳?” 颜如舜一愣,没料到尹若游怎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低头瞧了瞧自己:“是么?我倒不曾留意。” “确实如此。”尹若游认真道,“即便是青蓝二色,也大多是黛青藏蓝石绿这般深沉的。我印象里,还从未见你穿过桃红柳绿的颜色。” 颜如舜笑道:“那大概是习惯了。衣裳颜色,有什么要紧?” “可春日里原该穿得鲜亮些。”也不管颜如舜同不同意,尹若游拉着她的手就走进了成衣铺,兴致勃勃地为她挑起春衣来。 颜如舜忍俊不禁:“你何时在意起这些来了?” “早前在桃花山杜家河,我生辰前想要给你送礼的那几日,本就打算给你挑几件新衣,可这一路上不是一直也没见到什么像样的成衣铺子吗?况且我想问你许久了,符离只穿白衣是因大仇未报不能除服,我自然管不着。可你这习惯又是为何?”见颜如舜似是迟疑难答,尹若游又粲然一笑,“不管是什么缘故,反正我不喜欢你这习惯,今日你非得改改不可。” 这话说得有几分霸道,说完尹若游果然给她挑了一件天蓝色衣裳,衣料如裁下的一方晴空,裙摆处用金线绣着几簇金丝桃的纹样,细长的花蕊似凤凰垂羽在衣料上舒展,是春日特有的明媚清朗。 “你既说人间美好,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地方更好,”尹若游拿着这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逐渐郑重地道,“那你也应当穿得更鲜活些,才和这人间相衬,是不是?” 正因为这些鲜活的颜色太过美丽,又格外扎眼,总让少年的颜如舜觉得它们不该属于自己,那时的她只想尽量低调把自己藏在阴影里,久而久之,她也的确习惯了总挑深色的衣裳穿。 偏这一刻,颜如舜看着那衣上跃动的春意,明了尹若游的意思,心弦一动,展开的笑颜像是一阵春风吹来:“你说得确实有道理,似你这般美好,我是该穿得亮丽些,才能与你相衬。” 两人挑好衣裳,回程顺道又一路采买杂物,这才返回净意庵。颜如舜将几大包药材递给谢缘觉,谦然一笑:“路上又买了些别的东西,耽搁了时辰,让你们久等了。” “是这件衣裳么?”凌岁寒看着她的新装束笑起来,“你穿这衣裳还真好看。” 谢缘觉赞同颔首:“碧空之色,光风霁月,倒适合你。” “那是她眼光好。”颜如舜笑着指了指身旁之人,“除了衣裳,我们还买了些米粮吃食。净意庵收留这许多百姓日久,耗费不少,庵中银钱定然已不宽裕。我与阿螣商量过了,这些日子我们既住在庵里,大伙的伙食便由我们来承担吧。” 日影西斜,将近晚饭时分,颜如舜与尹若游去了庵中厨房帮忙。凌岁寒则按照谢缘觉的药方与嘱咐在廊下为病患们煎药,她本意是想让谢缘觉好生歇息,莫再辛苦,哪知好不容易把药熬好,她提着药炉回到偏院,却见谢缘觉坐在石桌前,正将剩下的药材分门别类摊在桌上,旁边还摊开一本图册,周围百姓挨个凑近细看,时而拿起药材端详,时而对照图册比划,似在品评什么。 凌岁寒特意放轻脚步,悄悄走过去,这才发现谢缘觉竟是在让这些百姓辨认药材图样,指着画上草药,询问他们是否认得;又令他们比对实物,询问他们是否画得相似。 而那图册中种种药材笔触细致,枝叶脉络清晰可辨,正是从杜家河到秀州这一路上,谢缘觉亲手所绘。 凌岁寒无奈摇摇头,走近众人招呼了一声,让他们各自取碗分药。待人群散去,她方挨着谢缘觉坐下,见谢缘觉正在凝眉沉思,问了句:“怎么了?” “还是有些药材画得不够像。”谢缘觉喃喃道,“那日慕荷能一眼认出我所绘‘慕荷’,乃因她本就是医者,熟识各种药材。但若是对医药一窍不通的普通百姓,却没那么容易辨认。” 凌岁寒一把合上图册:“我晓得你的心思。可这等医书岂是朝夕可成?你且慢慢来,莫要心急,莫要太过费神。我们今日到了净意庵你就没休息过。” 谢缘觉浅笑着摇首:“能做一点是一点。纵使最终未能完成,能多画一味药,多写一行字,于百姓也是好的。” “你胡说什么?”凌岁寒听出她言外之意,声音陡然拔高了些,“你有一生的光阴慢慢画、慢慢写,怎么会完成?舍迦,你若再说这等丧气话,我可真要生气了。” 她皱着一双眉毛,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谢缘觉微微一怔,侧首凝视她片刻,眼中反而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你生气的模样,倒与你小时候一般无二。”顿了顿,这之后的声音轻得凌岁寒几乎听不见:“当年在长安,其实我早该认出你的。” 但凌岁寒耳尖,到底还是捕捉到了这句话,不由得也是一愣:“我小时候对你生过气吗?” “多是我见你对旁人发火。”谢缘觉语气平静,“不过无论对谁,你都好哄得很。” 凌岁寒眉梢一挑,当即又恢复严肃表情,别过头去:“我现在不好哄了,你别想轻易糊弄我。” 她是真的很恼舍迦这动不动便想着身后事的态度,今日发作也算发泄。 谢缘觉神色如常,静静看她一阵,却是突然转移了话题:“天色已晚,重明和阿螣的晚饭该备好了。我有些饿了,去用饭吧。” “确实不早了。”凌岁寒到底记挂着谢缘觉的身子,见她提起此事,立即抬头望了望天,同时站起身来,然而为着方才的话不肯松口,仍板着脸道,“我们走吧。” 两人沿着林木葱郁的小径往厨房行去,渐渐远离了人群,谢缘觉忽停步叫了一声:“符离。” “什么?”凌岁寒也跟着她停下来。 谢缘觉似是犹豫了一小会儿,旋即鼓起勇气,蓦地倾身在凌岁寒脸颊边落下一个轻吻,便红着脸道:“你还生气吗?” 凌岁寒顿时僵在原地,整张脸烧得比谢缘觉更红,支支吾吾半晌:“我……我……”因顾忌着谢缘觉的病体,她们虽已表明心意,但自杜家河那一吻过后,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再未有这般亲密接触,凌岁寒此刻又惊又喜,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待会儿用过晚饭,我们便立刻去找明真主持问《菩提心法》的来历秘密,倘若她那里也打听不出,我和重明、阿螣就把这净意庵翻个底朝天,你相信我们会找到线索的,好吗?” 谢缘觉郑重颔首:“我信。” 第223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二) 晚饭后,她们四人再次拜见住持明真,开门见山问起《菩提心法》的来历。 “相传那《菩提心法》乃百余年前本庵开山祖师归一法师所创。只是毕竟过了一百多年,时间太过久远,这说法是真是假,如今已无从考证。唯独可以确定的是,这《菩提心法》确实一直在本庵传承,历来只传于历代住持。”明真解释道,“不过令师祖慧观法师虽是半路到本庵出家,并非本庵嫡传,却医术精湛,武艺超群。当时住持为济世救人,便破例将心法传给了她。” 这番说辞与善照寺慈舟所言如出一辙。 谢缘觉好奇追问道:“敢问这位归一法师,除却贵庵开山祖师的身份,可还有其他来历?” 明真摇摇头,仍是那句话:“一百多年,时间太过久远,她的详细来历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那百余年前亦是乱世,且大崇尚未立国,各地豪强并起,连年征战,连南方也未能幸免。归一法师建此净意庵,庇护了不少遭难的百姓。相传当年有乱军欲屠戮秀州城,是归一法师一人一刀,直入那乱军之中挟持了那贼首,逼其退兵。” 谢缘觉闻言甚奇:“这等壮举,为何史书中似乎未见记载?” “那场劫难对于秀州百姓而言,确实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若非归一法师出手,满城百姓恐怕难逃屠戮。然则当时天下大乱,像这样的流寇势力多如牛毛,据说这支乱军不久后便被其他豪强剿灭,在史官眼里,不过是乱世中微不足道的一笔。大崇修史时,自然不会为这等小股流寇大书特书,只记载在了秀州本地的州志里。况且……”明真略作停顿,又笑了一笑,“有些人的名字,不一定流传在史书中。你们若有心,到秀州民间走访,或许还能听到她的传说。” 谢缘觉正为这番话沉思,凌岁寒却抓住另一句话的关窍。 “一人一刀……即便那支乱军势弱兵寡,归一法师能以一人之力做到这般地步,其武功之高,也可称得上惊世骇俗了。”凌岁寒想起《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两本秘籍笔迹相似之事,心头蓦地浮起一个猜测,当即又追问道,“听闻归一法师除《菩提心法》外,另著有一部武学秘典,只是归一圆寂后便被人盗去,可有此事?” “确有这个传闻。”明真点头道,“只是那秘籍究竟是何等武功,我们却也不知。” 凌岁寒已笃定那失窃的秘籍必是《阿鼻刀法》无疑,对归一的武功越发好奇,便向明真追问百年前那一战的详情。 明真敛眉低诵佛号:“阿弥陀佛。那一战据传颇为惨烈,我佛门中人,不愿过多关注这等血腥之事。” “不关注,难道就能当它不存在?若哪一日魏梁叛军南下,秀州城也遭了兵祸,你们还能闭目塞听吗?”凌岁寒心直口快,对此言不以为然便直言相驳,继而稍稍一顿,她左手又不自觉地搭上腰间环首刀的刀柄,“就像你们佛门既有极乐净土,也有阿鼻地狱——该在的,总归都在。” 既然明真处已无更多线索可寻,次日四人便分头行事。颜如舜潜入秀州府衙,悄悄“借”出几册州志县志,交由谢缘觉翻阅后再原样归还。 这些地方志中关于归一的记载,虽只寥寥数笔,不甚详实,却也提供了些许线索。谢缘觉初时翻阅颇快,然而意外被其间记载的其他更多寻常百姓故事吸引,不知不觉沉浸其中。她一连翻阅数日,忽然几行小字跃入眼帘,令她心头一震: ——不是关于百余年前的归一,而是二十年前那位悬壶济世的良医曲莲。 原来当年曲莲在世时,常在秀州城内郊外行医救人,救治过无数百姓,其善举竟也被郑重记入了这方志之中。 谢缘觉蓦然忆起先前在善照寺里慈舟所说之言——因曲莲大多只为普通平民治病,在江湖上声名不显,武林之中知晓她名字的人几乎没有。彼时的谢缘觉尚执着于“留名青史”,听闻此言,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近乎于完美的曲莲,亦如风过无痕、雁过无声一般,除却原本的故旧相识,这人间竟无人知道她曾来过。 直到这一刻谢缘觉才恍然明了,原来曲莲的名字不在煌煌史册,却在这些州县志书的字里行间;不在江湖豪杰与世家大族的谈资中,而在杜家河,或许更多寻常巷陌的百姓的口耳相传里。 另一边,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穿行于秀州城的大街小巷,四处探听关于归一的传闻。可问来问去,所得多是些添油加醋的离奇传说,比明真所透露的更加详实,却也更加玄乎,一听便知是经过夸张的戏说。 原来据城中百姓代代相传,这位归一法师素来深居简出,自大崇立国,战火渐渐平息后,她便隐居于净意庵,闭门不出,谢绝访客。当年百姓感念其恩,屡屡携礼登门,却总被拒绝。正因如此,即便在当时,也无人真正了解她。百余年来光阴流转,关于她的故事自然越传越玄,终至面目全非。 “还不如明真住持和我们说的实在有用。”又忙活了大半日,凌岁寒坐在茶摊边,仰头灌下一碗粗茶,眉宇间难掩失望。 颜如舜轻叩茶碗,若有所思:“至少能确定这位归一法师性情孤僻,不喜见人。莫非她也如舍迦的师君一般,心中藏着什么难解之结?” “舍迦她师君只是隐居深谷不出,却不是从来一个人都不见。”尹若游摇头道,“此人听来比舍迦她师君还要古怪几分。” 凌岁寒突然眸光一闪:“你们说……这事会不会与阿鼻刀法有关?” “你是认为,她是害怕自己被阿鼻刀法所控制,出手伤害无辜,这才避不见人?”尹若游蹙眉道,“可那阿鼻刀法不是唯有对人心生恨意时才会失控么?你平日与那么多人往来说话,不也安然无恙?纵使那位归一法师的确修炼了阿鼻刀,她和那些视她为恩人的普通百姓见见面,又能有什么妨碍?”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凌岁寒自觉想得岔了,低下头又不再言语。 三人都静了一阵,颜如舜倏地笑道:“既然我们问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不如去百年前的旧地一探究竟?” 据秀州方志所载,当年归一正是将那支乱军引至万柳溪尽头长云山背面的山脚下,在此处杀入敌阵,挟持首领逼其退兵。 三人循着记录来到所在地,但见山势陡峭,谷底一条狭道蜿蜒,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兵家险要之地。仗着自己轻功了得,她们在崖壁间辗转探查多时,忽听凌岁寒“咦”了一声,引得颜如舜与尹若游齐齐循声望去。 一面石壁上赫然留着几道深深的刀痕,入石三分。尹若游伸手抚过痕迹,沉吟道:“这般力道,好深厚的功力,必是绝顶高手所为。莫非……这就是当年归一与乱军交手时留下的?” 颜如舜仰头望向崖顶,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若真是她,这几刀的目的怕是要震动山岩,引发落石阻敌。”山风掠过,那些斑驳的刀痕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仿佛仍在诉说着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是阿鼻刀。”凌岁寒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还是死死盯着那些痕迹,骤然开口。 “什么?”颜尹二人异口同声,“你确定?” 这话令凌岁寒皱了眉头,她不知又细细端详了多久,疑惑道:“真像是阿鼻刀所留,只不过……与我所练的阿鼻刀似乎有些细微差别。” “同是阿鼻刀,怎会有异?”颜如舜与尹若游面面相觑,对此甚是诧异,但知凌岁寒若无十足把握,绝不会如此断言。她们伫立在峭壁下静思良久,颜如舜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符离,你可还记得?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的传说在江湖里流传已有数百年的时间,而那位归一法师却是百余年前的人物,她如何能创出数百年前的秘籍?偏生如今查明这两本秘籍确与她有着莫大关系,它们的笔迹又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依你这般说,是否那阿鼻刀本为他人所创,数百年后刀谱落入归一之手,经她改良重撰,另著秘籍?故而她所练的阿鼻刀,才会与你所学略有不同。” 凌岁寒亮着眼睛点点头:“有道理!可是……可是归一她既能一人一刀杀入千军万马之中擒得贼首,足见她所练阿鼻刀威力已是不凡,为何还要费心改良?” “符离……”尹若游神色凝重,低声喃喃道,“你先前那番话,看来未必有错。” “我先前哪句话?”凌岁寒一时没反应过来。 尹若游道:“便是你猜测归一避不见人的原因。” 凌岁寒闻言顿时一怔,思绪如电光石火般闪过,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尹若游继续轻声道:“我现在更好奇,倘若我们的猜测都是正确的,两本秘籍笔迹又相同……那舍迦所练的,难不成也是经归一改良过的菩提心法?” 颜如舜道:“无论如何,我们今日发现,都该回去说与舍迦知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净意庵吧。” 三人最后望了一眼石壁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刀痕,残阳如血,为那些斑驳痕迹镀上一层猩红,恍惚间似有刀光剑影在眼前浮现。 第224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三) 回到净意庵时,新月已挂上枝头。谢缘觉斜倚在斋房门边翻书,院中跪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正捂着肚子痛苦呻吟,不住向她讨饶。 “这人是谁?”凌岁寒见此人面色青紫,显然是中了毒,转念便知必是谢缘觉下的手,然而舍迦向来不伤无辜,那么此人定是恶徒无疑,当下冷冷瞥了那汉子一眼。 谢缘觉合拢书册:“来杀人越货的。” “杀人越货?” 谢缘觉视线转向尹若游:“你近日采买阔绰,应是被他盯上了。” 尹若游笑道:“原来如此,他见符离佩刀,不敢冒险,便等我们走后来对付你一个人。可你怎么也不想一想——”后一句话是她对着那汉子说的,“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我们能带着银钱一路千里迢迢平安无事走到秀州,谁会是等闲之辈?” 那汉子后悔莫及,继续求饶。 凌岁寒听得心烦,心想此人绝非初犯,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若不除他,日后他必再害无辜,只是得另找个地方再结果了他,免得舍迦见了心情不好。她正盘算着如何处置,颜如舜却已先一步上前。 “你不是头一回干这种勾当吧?”颜如舜蹲下身,笑吟吟地盯着那汉子,“说说看,你从前劫来的钱财都藏在哪里?” 若那些钱财尚有主,自当归还;若原主已遭不测,也可用来赈济战乱流民。但那汉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只当颜如舜是贪图财物,连忙道:“我要是全说出来,你们得给我解毒,放我一条生路!” “不行。放了他,他以后肯定还会去害别人。”凌岁寒第一个反对。 “你们……你们……”那汉子抖个不停,却强撑出一副凶狠模样,“我实话告诉你们,这些年我抢的金银可不少,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你们要是杀了我,这辈子都别想找到!” “我这位朋友说得在理。”颜如舜侧首瞥了眼凌岁寒,递了个赞同眼神,笑意更浓,“放你走是绝无可能的。你也别妄想以此要挟。”她俯身凑近那汉子,眼中带着几分玩味,“不瞒你说,我曾经和你干过同一行当,你们这行的把戏,我闭着眼都能摸清。那些赃物的藏处,即使你不说,我也自有法子查个明白。” 那汉子见她神色笃定,知道唬不住人,又疼得连连叩首,忽然眼珠一转,急声道:“就算……就算我藏的金银你能查到,可秀州城中还有个天大的宝藏,若我不说,你们绝无可能知晓!” 颜如舜并不把他临死前的扑腾当一回事,随口笑道:“宝藏?” 那汉子忙不迭点头:“这事在秀州城也算不上什么秘密。百年前秀州城里出了个名震江湖的大盗,积攒了无数金银财宝。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引来众多武林高手围剿,命丧黄泉,可他那些钱财,至今还藏在某个山洞里。”说到这儿顿了顿,他压低声音:“不过要想知道具体藏在哪儿,问遍秀州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人知道。实不相瞒,我家世代住在秀州,祖上……咳,也是干这一行的。那位大盗,正是我先祖的结拜大哥,所以他的藏宝之处,我家祖上略知一二。” 这故事真假难辨,或许只是这汉子临死前编出来讨价还价的筹码。但“一百多年前”这个时间点,却让她们四人都心中一动。凌岁寒冷笑一声:“若真有这许多财宝,你祖上既知详情,这一百多年间早该取走了,还轮得到今日你来说与我们听?” 那汉子干笑两声,讪讪道:“女侠明鉴……我刚才说的是略知一二,可不是知道详情。其实我先祖只知那宝藏在某座山中的大概方位,但更具体的位置,自那人死后,这秘密便再无人知晓了……”他偷眼打量四人神色,又讨好道:“不过以几位女侠的本事,若真有心寻找,定然能成!” “哦?”颜如舜道,“那你且说说,究竟是哪座山?” “只要几位答应给我解毒,放我一条生路,我立刻就说!”见她们神色犹疑,那汉子又急急补充,“若是到头来寻不到宝藏,你们再杀我也不迟!” 这提议倒也不错,凌岁寒等人回首瞧了瞧谢缘觉。 谢缘觉略作沉吟,指尖银光乍现,但见七枚银针如流星破空,精准刺入汉子周身大穴,顷刻间便解了他所中之毒。 根据那汉子祖上传下来的说法,百年前那批惊天宝藏,就藏在秀州城郊青霄山北峰——那是方圆百里内最高最险的一座山峰,悬崖峭壁间罡风凛冽,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这些年来,他们祖孙几代不是没动过寻宝的念头,可即便都是轻功不俗的江湖人,面对这般险峻山势,也是望而生畏。 是以此刻他如实道出宝藏方位,心底却是盼望这四人在寻宝时失足坠崖,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到那时他既能脱身,又可借刀杀人,岂非一举两得? 次日晌午,除谢缘觉依然留在净意庵内,其余三人遂押着那汉子来到青霄山北峰。颜如舜环顾四周陡峭的山势,心中了然,唇角微扬:“你们在此看着他,我去去就回。” “就、就你一个人去??”汉子瞪大眼睛,惊讶道,“不让你同伴一起?” 颜如舜眉梢一挑,不再多言,只见她足尖轻点,身形倏然拔地而起,衣袂翻飞间已如飞凤凌空,转瞬便消失在悬崖之上。 如此登峰造极的轻功,饶是那汉子在江湖上混迹多年,见多识广,也看得目瞪口呆。 尹若游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看来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以她的本事,定能安然返回。不过……”她意味深长地瞥了汉子一眼:“若她空手而归,你可得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能换你这条命的筹码了。” 说罢,她们也不再理会那汉子,坐在树下安心等待了起来。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日影西斜,颜如舜的身影终于从悬崖间翩然而下。她手中多了一张泛黄的笺纸,眉宇间带着几分深思。 尹若游先迎了上去,轻声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不算白跑一趟,这厮倒没说谎。”颜如舜颔首道,“洞中确有些金银,待日后我设法一一取出,正好救济逃难的百姓。除此之外……阿螣,这次的事还真要多谢你。” 尹若游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下闪了闪:“谢我?” “自然。”颜如舜笑意盈盈,“若不是你采买时露了财,怎会引来这贼人?舍迦又怎有机会擒住他,让我们问出这宝藏的秘密?而且……”说着她将手中笺纸一扬,“你们且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凌岁寒也在这时走上前来,正瞧见颜如舜展开那张笺纸,待看清纸上字迹,她心头不禁一震,“这些字……” 她又细细辨认一阵,这纸上字迹竟与她和舍迦手中的《菩提心法》《阿鼻刀法》秘籍上的字迹颇为相似。 若她没有认错,它们应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颜如舜将笺纸递给她,沉声道:“据我推测,当年归一法师圆寂后,从净意庵中盗走《阿鼻刀法》的,看来正是这个江洋大盗。而这封归一法师的遗书,这封遗书,或许是夹在刀法秘籍中,才一并落入他手。” 这确实是一桩意外之喜,遗书的内容,解开了她们长久以来的疑惑。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原来,那归一法师出家前虽也是一名行走江湖的武林侠客,武功却算不得顶尖。后来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她为救更多百姓,这才修习了偶然所得的《阿鼻刀法》。 关于这刀法会使人入魔的传闻,她并非不知,但她自恃佛门中人,六根清净,心忖即使这刀法真有魔性,也绝对奈何不了她。岂料她的想法大错特错,这秘籍虽蕴含佛理,却是处处与佛法相悖,倒像是传说中阻挠佛陀修行的魔王波旬故意设下的陷阱。 而待到天下逐渐太平,她体内的魔性愈发深重,稍有不顺便戾气横生。于是最终,她只能将自己囚禁在净意庵的僧房内,闭门不出。 归一本犹豫过是否烧了这本害人不浅的魔刀秘籍,可她毕竟曾是江湖中人,深知这等绝世武学的珍贵,终究不忍心将它彻底销毁。更何况她转念一想,若无此刀法,她也不可能在乱世之中救下那么多无辜生命。 思来想去,归一决定另寻他法,既要保住秘籍,又要消除其害。于是她开始着手改良刀法,虽未能根除魔性,总算让修习者平日不致狂性大发,但若心存半点恨意出刀,便会难以自制,非杀得血流成河不可。 以归一之能,到最后也只能改到这个地步,她仍是心有不甘,遂又追查起这刀法来历。白日里她不敢出门与人接触,只在夜深人静时悄然行动,如此经年累月,竟真被她查出些蛛丝马迹,更意外寻得另一本《菩提心法》秘籍。 据她查来的线索,这两本秘籍原是一对宿敌所创。是以那《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截然相反,不仅能助人修身养性,更能益寿延年,实乃功德无量的济世良方。 然而这《菩提心法》也并非十全十美,其精妙绝伦不假,唯独第七层以上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江湖中不知多少高手,皆因不知此节,强求突破而经脉尽断,暴毙身亡,能存活者百中无一。 归一见此情形,慈悲心起,决意再行改良。经她苦心参悟,终将凶险尽除,只是此法一改,虽再无走火入魔之忧,却也彻底断了登顶第九层的可能。 盖因修行之道,欲证缘觉,必入红尘参透十二因缘;欲得正果,更须亲身经历世间诸般苦厄。 归一领悟此理,便将两本秘籍融会贯通。修习阿鼻刀法内功者,如堕无间地狱,受尽煎熬,却也因此有望突破菩提心法至高境界。而一旦菩提心法大成,则如明镜高悬,魔障尽消,阿鼻刀法之戾气自然化解于无形。 而此事,归一多年来始终未告知净意庵僧众。庵中弟子皆非江湖中人,不通武学,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解释这两本秘籍的来龙去脉,甚至每每思及此事,她都不禁犹豫是否该让她们知晓两本秘籍的存在。 何况,待到将两本秘籍彻底改良完毕时,归一已是白发苍苍,行将就木。临终之际,她犹不能作出决断,只得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尽数写入遗书之中,原打算将《阿鼻刀法》《菩提心法》连同遗书一并传给下任住持。 “没想到竟有贼人不知从哪儿探得《阿鼻刀法》的下落,趁归一法师圆寂之际盗走了这本刀谱。”尹若游读完遗书最后一行,不免长叹一口气,转而将目光投向凌岁寒,“不过好在我们如今总算找到了修成《菩提心法》第九层*的法门。” 凌岁寒面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反而神色凝重:“按这说法,先习阿鼻刀法者,再练菩提心法,本该事半功倍。可是……可是自在杜家河,听了慕荷那番话以来,我和你、重明,我们三人同修此功,为何我的进境远远不如你们?” “不成……不成……”她连连摇头,眉目间尽是忧色,“你们根本不知修炼阿鼻刀法有多痛苦。倘若此法不实,以舍迦的身子强练此功,只怕她的寿命更……” 话到此处,她已不忍、更不敢再说下去。 第225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四) 重回净意庵,她们首先将此事来龙去脉与谢缘觉说了一遍。 谢缘觉听罢,沉吟良久,忽生疑惑:“既然那盗贼已看过归一法师遗书,知晓菩提心法之重要,为何不再来净意庵将心法一并盗走?” “据那家伙所言,这大盗不知怎的突然引来众多江湖高手围攻,最终命丧群豪之手。依我看,他应是还未来得及再次前往净意庵盗取心法,便已送了性命。”尹若游接过话头分析道,“而那群江湖高手之所以齐聚秀州围剿那大盗,或许多半也是冲着阿鼻刀法去的。那刀谱想必就是在那时散落四方。只可惜他们抢走刀谱,归一法师遗书中的秘密却就此埋没百年,不见天日。” 百年前旧事已无从查证,但此般推测确实合乎情理。凌岁寒皱眉道:“所以,这一百多年来从未有人同时修习过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谁又能保证归一法师改良的秘籍毫无差错?即便她突破了菩提心法第九层,那万一这只是她天赋异禀,与阿鼻刀法并无干系呢?” “你不是同时练过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的人么?”谢缘觉抬眸望向她。 “正因如此,我才要劝你谨慎。”凌岁寒神色凝重,“前些时日在杜家河修炼菩提心法时,我与重明、阿螣同时入门,可是如今我的进境却远逊于她们。”她顿了顿,语气略带困惑,“我天资也不算愚钝吧?” 谢缘觉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你知道的,若放弃这唯一的机会……我只怕是熬不过这一两年了。” 因此,谢缘觉终究想要一试。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总好过坐以待毙。 凌岁寒凝目看向谢缘觉那不见一丝血色的苍白面庞,心头一紧,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自幼修习阿鼻刀法,比谁都清楚其中苦楚——那简直是如同在阿鼻地狱里走了一遭,以舍迦的身子骨,是绝对承受不住这般折磨。她实在不愿舍迦冒如此大的风险,一时踌躇难决。 “不如这样,我们且在净意庵多留些时日。”颜如舜适时提议,“这段日子让符离专心练功,其他一概不问,到时再瞧瞧效果?说不定突破某个关窍后,符离的进境反倒会后来居上?”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 凌岁寒点点头,这才有余暇处理别的事,将目光转向一旁被缚于地的那名汉子:“这人怎么办?” 她们虽答应过要放过他一条生路,但若真放了这等恶徒离开,无异于纵虎归山,徒增无辜伤亡。 “你放心,我们既已许诺,自不会食言。”看着那汉子紧张的神色,颜如舜展颜一笑,“随我去衙门走一遭吧。你过往造了多少杀孽,犯下多少罪过,不妨亲自向官老爷交代。” 那汉子闻言面如死灰,眼中尽是绝望。 “且慢。”尹若游心知世上虽有清官,却难信那些尸位素餐之辈。为防意外,她想了一想,凑近凌岁寒耳语几句。 凌岁寒眉峰一挑,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蓦地左袖一扬,雪色刀光乍现,瞬息间已连出数招,将那汉子周身经脉尽数斩断。纵使今后他能逃出牢狱,也再难仗武为恶。 尹若游嫣然而笑:“我们可没取你性命哦。” 余下的日子,她们只能暂且安心在净意庵继续住下来,凌岁寒潜心练功,谢缘觉静心养病,颜如舜与尹若游则设法赈济救助更多逃难至秀州的流民,又顺藤摸瓜,将秀州城内外方圆百里的山贼盗匪尽数剿灭,也算为当地百姓略尽绵力。 闲暇之余,她们亦时时打探天下大势,北方战火可有平息?奈何秀州处于南方偏远之地,消息闭塞,直至春去夏来,她们方从几个流落至此的江湖客口中,听得些许战事近况。 ——叛军首领梁守义身亡,其女梁未絮率残部归降朝廷,大崇朝终得收复长安。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尤其是那些故乡在长安、或亲友尚滞留北方的难民,更是喜极而泣,仿佛看到了归家的希望。 “此事当真?你们确定梁未絮降了?”而凌岁寒在净意庵外的一家茶摊听闻此消息,除却欣喜,还存着几分怀疑不解,以梁未絮的性格为人岂会这般轻易认输? “千真万确!”那江湖客拍胸脯道,“我有个兄弟在禁军当差,消息便是从他那儿听来的。如今圣人已从麒州启程,不日便将重返长安。” 听得最后一句,凌岁寒陡然心生一念,顾不得细想梁未絮归降的蹊跷,急声问道:“圣驾已启程回长安,那谢——那太上皇呢?他也会回长安吗?” 一旦谢泰重返长安,深居禁宫之中,受万千禁军护卫,再想取其性命便难如登天。谢颜尹三人都深知凌岁寒心中所虑,不约而同向她投去关切的一眼。 “这是自然。”答话的却非那江湖客,而是一位流落至此的儒生,“圣朝以孝治天下,岂能让太上皇久居蜀中?”但顿了顿,他又尽量将声音压低道:“不过依在下之见,圣人当会先行返京,待朝局稳定后,再遣使迎太上皇回宫。” 凌岁寒不再言语,垂下头不知在想着什么,而茶摊里的其余百姓则按捺不住,七嘴八舌追问起更多问题。 既然长安已经收服,那洛阳近况如何?河北诸地的反贼可有尽数剿灭? “河北如今乱成一锅粥,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平定。不过朝廷眼下最要紧的目标必定是收复东都洛阳。洛阳魏恭恩早已身亡,他那儿子无甚才干,倒是辅佐他的几个将领颇有能力,麾下骑兵更是了得。但听说前些日子朝廷已与朔勒结盟,借了他们的一支骑兵共剿叛军。有朔勒相助,收复洛阳应也不远。”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茶摊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兴奋之色渐渐被惊疑取代。 “以如今形势,即便不借外力,收复两京也并非不可能。”谢缘觉低声喃喃,“朝廷此举是何意……” “能是能,但绝非易事。”尹若游思忖道,“长安洛阳与别地意义不同,乃大崇都城,国之根本,久陷敌手终究不妥。若我是当朝天子,也必会力求速战速决,在最短时日内收复为好。大崇与朔勒结盟我并不意外,可是朔勒借兵给大崇的好处却是什么?” 国与国相交向来利字当头,朔勒断不会做亏本的买卖,白白帮忙不求回报。 颜如舜叹道:“与虎谋皮,终非良策。” 这个道理,连市井百姓都心知肚明,茶摊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众人眉宇间尽是忧色。 天色渐暗,转眼已是黄昏,百姓们带着满腹忧虑各自散去。她们四人也起身返回净意庵,回程路上又低声议论了几句,唯独凌岁寒始终沉默不语。 踏入庵门,四下再无外人,颜如舜这才看向她,轻声问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该去练菩提心法了。”凌岁寒神色肃然,“此事不能懈怠的,我便先回我屋了。” 颜如舜目含关切:“天色已晚,不如用了晚饭再去?” “不必。”凌岁寒摇头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说罢,她即刻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唯有空荡的右袖在晚风中轻轻飘荡。 日落月升,又过去不知多久,窗外的天已然黑透,残月在云间时隐时现,洒下朦胧清辉。谢缘觉提一盏灯,悄然来到凌岁寒门前,推门望去,只见对方盘腿坐于床榻之上,显仍在静心修炼。她也不打扰于她,只静静坐在一旁等待。 凌岁寒五感通明,早察觉有人近前,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药香,便知来者何人,故而未加防备,半晌缓缓睁开眼,果然见那袭彩衣沐在月色之中,恍若谪仙。 若在往日,见着谢缘觉她定是欢喜的。可这段时日她修习菩提心法仍是毫无进展,导致她现在每每见到谢缘觉便觉愧疚,张了张口,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有一句:“都这个时辰了,你还不歇息吗?” “来看看你就去睡。”谢缘觉在昏黄的灯火下凝视着她,静默片刻,忽而问道,“你近日还夜夜做梦吗?” 凌岁寒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突然提起此事,笑道:“你不先问问我菩提心法练得如何了吗?” 谢缘觉道:“若有所成,你自会告诉我们。” “是啊,到现在我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所以这事更容不得分心了……”凌岁寒伸出仅存的左手,覆上谢缘觉的手背,“只盼望我这般勤修不辍,能早日印证归一法师遗言真伪,治好你的顽疾。除此之外,我不可以去想别的事。” 谢缘觉了解她,自然听出她这番冷静话语中强抑的苦楚,心口又蓦地一疼,虽极力克制,眉尖仍不自觉轻颤了一下。 凌岁寒素来将谢缘觉的一呼一吸都放在心上,这细微变化如何逃得过她的眼睛?当即紧张道:“你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谢缘觉深深吐纳,尽量压下心绪:“你骗我。” “啊?”凌岁寒愕然,“我骗你什么?” “我知你待我真心。”谢缘觉定定望着她,“可除我之外,你真能对其他诸事全然不关心不在意么?” 这问题凌岁寒答不了,只能沉默。 谢缘觉遂又重新问了她一遍先前的问题:“你近日还夜夜做梦吗?” 凌岁寒才又勉强笑笑:“习惯了,做梦就做梦吧。其实,能每天夜里再次见到母亲,倒也算是一桩好事。可惜在梦中我不能与母亲多说话,不然我真有好多事想问她。” 问一问她,这世上的事当真只要努力了就能有成果吗?那舍迦的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治好呢?自己的仇又到底什么时候能报呢? 谢缘觉听得心头又是一阵疼痛,这次索性依偎在凌岁寒怀里,将脸埋在凌岁寒肩头,不让她瞧见自己神情,静默片刻,话锋一转问道:“符离,你还记得初到秀州时,重明换的那身衣裳吗?” 凌岁寒单手环住她微凉的身子,有些诧异:“那不是好些日子之前的事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穿那颜色真好看。我那时就在想……若是你穿上这般鲜亮的衣裳,一定也是同样好看。”谢缘觉依然靠在凌岁寒怀里,感受着凌岁寒滚烫的体温,也同时察觉到自己说完这一句话后,对方身子微微一僵,“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最爱那些鲜艳的颜色。” “我……”凌岁寒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符离。”谢缘觉将脸颊贴得更紧了些,她自己的声音仿佛要融进凌岁寒急促的心跳里,“我们在秀州的事已办完了,该启程去办你的事了。我……我很想再看你穿一次那样的衣裳。” 第226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一) 经过谢缘觉的劝说,她们四人终是离开秀州,一路向蜀中出发,先乘舟楫,后换马车,跋涉月余,方踏入西川地界。 长安陷落期间,谢泰避居于蜀中蓉州城内,而此刻她们尚行进在郊野的峒谷道上,距离蓉州城约有两三日路程。这日赶路到正午,因沿途实在寻不着任何一家酒肆饭庄,她们只得猎些野味烧烤充饥,刚烤出一点肉香味,忽觉附近似有人声,当即转头望去,只见山坡后转出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男女老幼皆有,显然是逃难之人。 这一路上她们见过太多逃难的百姓,对此并不意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正要继续用饭,不料人群中竟忽有人唤她们的姓名。 再次抬眼望去,她们只见那一大群人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老者身影。 “元老丈?怎么会是你?”万万没想到会在这荒郊野岭遇见无日坊的邻居,四人齐齐起身迎了上去,面露欣喜之色。 原来当初元寅逃出长安城,途中与元如昼失散,一直寻不到孙女的下落,他只得也跟随谢泰的车驾辗转逃至蜀中。这一路艰难险阻,难民们渐渐明白独木难支的道理,素不相识的人们结伴同行,遇猛兽便合力驱赶,逢盗匪便并肩抵御,久而久之倒在这颠沛流离中结下了过命的情谊。近日长安光复的消息传来,思乡心切的难民们商议着结伴返乡,元寅自然亦在其中。 而元寅虽年事已高,干不得重活,但处事沉稳,颇有见地,路上常为众人排忧解难,很受这些同伴的敬重。待他与颜尹凌谢四人寒暄过后,同行的难民们好奇询问起这四位娘子的来历,元寅立刻郑重介绍,道她们都是侠义心肠又本领高强的江湖侠客。众人闻言,皆肃然起敬,纷纷上前见礼。 “这会儿已经正午,诸位可用过午饭了?”颜如舜含笑相邀,“方才我们山上多打了些猎物,我们四人肯定吃不完,正愁天热不好存放。不如一起用些?” 这些难民中虽有不少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但毕竟都不通武艺,平日打猎颇为艰难。此刻见着油光发亮的烤肉,众人都不由咽了咽口水,道过谢后,便围着火堆坐下,与她们一同分食这难得的野味。 山风掠过峒谷道,烤肉的香气里夹杂着久违的欢声笑语,竟给这逃难之路平添几分暖意。 谢缘觉望着眼前景象,不由得想起昔日无日坊百姓在昙华馆夜宴聚会的热闹场面,心中百味杂陈,转向元寅道:“老丈,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去年我在路上遇见了小彩灯,她与您失散以后不幸落入拐子手中,幸得定山派弟子楚清晓相救,如今正跟在定山派侠士们的身边。” “什、什么?此事当真?小彩灯她、她还活着?”与孙女失散这么久,这些日子元寅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此时骤闻喜讯,浑浊的眼中顿时涌出泪来,高兴得语无伦次,“这、这太好了,太好了……谢大夫,多谢你,多谢你。” 谢缘觉温声道:“老丈不必谢我,是定山派的人救了她,也是定山派的人一直在照顾她。” “是极是极!定山派的大侠们自然要谢,谢大夫您也要谢。”定山派侠名远播,尤其在民间风评最好,得知孙女受他们庇护,元寅总算是彻底放下心。但欢喜一阵,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事,脸色微微有了些变化,目光转向凌岁寒,踌躇道:“凌女侠,老朽也还有一事想要告诉您。前些时日圣人派三千精兵至蓉州城迎太上皇返京,如今太上皇已在众多官兵的护送下启程返回长安……不过算算日子,若日夜兼程,应当还能追得上。” 凌岁寒一怔,目露探究之色:“老丈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元寅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斟酌着道:“不瞒凌女侠,当初老朽仓皇逃出长安,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得追随圣驾前行。那日圣人……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逃到济民驿歇脚时,我正在附近,因我当时给圣人进献了些粗茶淡饭,圣人也为了安抚民心,便安排我们几个老者也暂在驿馆住下。当晚,朝廷铁鹰卫的那个左……左什么……” 凌岁寒接道:“左盼山?” “正是,据说那左盼山本是叛军首领梁未絮派来朝廷卧底的内贼,当晚他竟欲趁夜挟持圣人,幸得铁鹰卫的俞开霁将军及时救驾。事后审问时,那贼子供出不少隐秘,老朽耳闻了一些风声,其中便包括……包括凌女侠你的身世来历。”元寅声音渐低,顿了顿,看向凌岁寒的神色复杂,长叹一口气,“你们既告知了我孙女的下落,我也自当将凌女侠仇人的行踪相告。” 凌岁寒的神情逐渐严肃,眉头微蹙:“即使你知我身世来历,又怎知我如今来此是找他报仇的呢?” 元寅苦笑道:“当初在长安,老朽与凌女侠也有过几次相处接触,何况我们同居无日坊那么久……我又如何不知凌女侠性情为人?” 凌岁寒这才淡淡一笑:“多谢你。” 说罢,她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虽都未言语,但彼此心照不宣,已决定蓉州城不必再往,待用过饭后,便应当即刻出发,直奔长安方向而行。 然而世事难料,不过片刻工夫,或许是这烤肉的香气飘得太远,竟引来一群不速之客。只听两侧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多名黑脸大汉手持刀剑,从林间一跃而出,横在众人面前。 为首的匪首满脸横肉,手中钢刀一横,厉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他阴冷一笑,刀尖直指人群:“哼,留下买路财!看你们人倒是不少,想必身上银钱也不少,识相的就快给爷们交出来!” 自从战乱以来,这些百姓流离失所,每日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余财孝敬这些土匪老爷?但逃难日久,他们也不是头一回遭遇这等事,深知求饶无用,唯有反抗。尽管他们皆非习武之人,又手无寸铁,好在人多势众,拼尽全力搏一把,未必不能拼出一条生路。 哪知双方都还未来得及动手,火堆旁忽地响起一声清朗长笑,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看来是我们闲了几日,又有人送上门来给我们活动筋骨。”颜如舜环顾同伴,笑如春风,“谁来解决?” “一起吧,速战速决。”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已倏地掠出,凌岁寒长刀出鞘的寒光未散,颜如舜与尹若游紧随而至,但见刀光鞭影交错,不过转瞬之间,所有山匪已尽数倒地,只余一片哀嚎之声在山道间回荡。 围观的百姓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待看清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山匪,不由得目瞪口呆。这般高强的武艺,他们平生仅见,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敬佩,不约而同上前,朝着凌岁寒四人深深一揖,郑重谢过救命之恩。 “这有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而已。”凌岁寒毫不在意地道,“诸位保重,我们还有些事,便先行一步了。” “女侠且慢!”百姓们急忙唤住她们。待四人回首,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最后还是那壮年汉子鼓起勇气道:“不知四位女侠要去往何处?如果是往长安方向……可否让我们跟随同行?” “不行。”凌岁寒断然道,“我们是去长安方向,但我刚才已说过,我们还有些别的事要办,实在无暇顾及诸位。” “无妨无妨,只要让我们跟在女侠身边就好,绝不妨碍女侠办事。” 此行颇为危险,但具体何事却不能说与他们知道。凌岁寒暗自发愁,正犹豫该如何拒绝,尹若游却将对面这群人上下打量一番,倏地出声道:“在下冒昧一问,诸位可是知晓我这位朋友的身份?” 众人闻言一怔,面面相觑,竟无人应答。 尹若游不紧不慢地续道:“方才元老丈提及济民驿之事,甚至连‘仇家’二字都已说出,你们绝不可能听不见,却不见半分讶异之色。” 众人惊讶于尹若游的观察力,而话已至此,他们也不能隐瞒,只得小心翼翼道出实情:“去年凌女侠在洛阳投效了魏恭恩,太上皇震怒,与圣人一同降旨,将凌女侠列为朝廷钦犯。起初我们之中也有几人不知内情,听闻此事后曾出言辱骂……后来元老得知,特意将凌女侠往日义举一一告知,说女侠行事光明,即便是相助魏贼,也必有缘故,绝非那等助纣为虐之人。所以……我们对凌女侠的事,确实多少知晓一二。” 听到此处,她们反倒更加诧异,颜如舜奇道:“仅凭元老几句话,你们就这般信得过我们?” “不止元老几句话。”一旁另一位妇人接过话头,“颜女侠或许不认得我,但当初我姐姐家中遭窃,多亏女侠你出手相助,才追回失物。” 又有一人转向谢缘觉,恭敬拱手:“谢大夫的恩情,我们更是铭记在心。家兄这些年一直在赉原谋生,自叛军攻城后,我便日夜忧心,打听赉原的情况。若非谢大夫妙手回春,赉原城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几位既是凌女侠的朋友,凌女侠的为人,自然更不必怀疑。” 凌岁寒听罢,眉间疑惑未消,依然不解:“既然你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要去干什么,还敢跟着我?不怕连累你们?” 众人相顾无言,片刻后不知是谁一声苦笑:“女侠容禀,小的乃是长安城郊吉田县农户。当初我们县里二十一户沾亲带故的人家结伴入蜀,谁承想这一路遇着好几拨山匪,二十一户人家啊,如今竟只剩我一个了,我那两个女儿也……若非后来我遇上他们……”他喉头滚动两下,哽咽着指了指身旁同伴们:“我这条命也一样早就交代了在路上。” “蜀道凶险,匪患猖獗。”另有人接着这番话道,“若无女侠护持,我们这趟返程……途中必定至少又要死一大半人。” 可树离根难活,人离乡贱,总要归家。 谢缘觉胸口发闷,深呼吸几口气,待心绪稍平,方问道:“太上皇既驻跸蜀中,不曾想过整顿治安,肃清匪患吗?” “呵。”众人听罢毫不犹豫地冷笑,“太上皇坐镇长安的年头更久,在他的治理下长安城百姓的日子还不是越来越艰难?他到了蓉州后,蜀地的土匪再猖狂,也近不得蓉州的行宫半步,他又怎么会在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死活,治理什么匪患?” 此言甚是有理,但谢缘觉显然没想到这些乡野百姓竟敢如此直言不讳,略一沉吟,又故作严肃道:“这般议论天家,你们就不怕犯了大不敬之罪吗?”这话里藏着试探,实则是想知晓他们对凌岁寒复仇之举的态度。 “大不敬?哈哈哈——”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惨笑,只见一汉子双目赤红,嘶声道,“我一家五口,两人死在盗匪刀下,另外两人……”他声音陡然一沉,“另外两人却是被朝廷官兵给掳走的!若真要治我个大不敬之罪,倒正好成全我与我家人团圆!” 谢缘觉闻言默然,这般惨事,她与同伴们早已见怪不怪。自古以来兵祸甚于匪患,似李定烽那般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将领,实在是凤毛麟角。纵是天子亲军,劫掠百姓时往往比山匪更为凶残。 人群里一阵低沉的叹息,须臾后,却又见一名与元寅年岁相仿的老者上前一步,郑重一揖:“实不相瞒,其实我等早闻谢女侠大名,不仅是因谢女侠在赉原城悬壶济世,更因当初女侠在禁宫大殿上,对圣人天子所说那一番话……那话后来流传出宫,我等自然也有所耳闻。所以我们算是想明白了,如今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惨祸,罪魁祸首除了魏恭恩和梁守义这两个奸贼,太上皇也是害了我们的仇人,我们又凭什么对他恭敬,凭什么对他感恩戴德?” 本来,凌岁寒听到他们适才所说的悲惨遭遇,心下甚是恻然,此刻闻言却猛然一震。史册上那些揭竿而起的平民身影,忽然历历在目。她只觉自己刚刚的同情,反倒是小觑了这些百姓。 这些衣衫褴褛的升斗小民,实是天底下最有血性的豪杰。 “好。”凌岁寒正色道,“只要诸位愿意,那接下来的路,我们便同行。” 第227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二) 由于谢缘觉身体的缘故,她们一行人赶路总是相当缓慢,每到饭时必须要停下用膳,入夜必须要寻找住处歇息,何况如今又添了这许多难民随行,想要追上谢泰的车驾是绝对不可能。 是以四人商议过后,决定由颜如舜先行一步追赶,一来暗中查探谢泰车驾的底细,二来设法拖住他们的行程。 而凌岁寒与谢缘觉、尹若游等人则仍按往日速度徐徐前行,直到数日后,她们忽在道旁发现颜如舜留下的暗号,又循着这暗记觅得她埋于土中的一张纸条。 那纸条上寥寥数语写着:“此地亦有一伙山匪横行作乱,不仅劫掠过往行人,更欺压本地乡民。我需继续追踪谢泰下落,无暇处置此事,便劳烦你们代为解决了。另闻安南镇有个姓刘的财主,家资颇丰,却因惧怕山匪,每月被迫向匪寨上供重金。若你们剿了这伙贼人,不妨去他府上歇歇脚,休整一番。” 纸条背面绘着那山匪老巢的路线图。 凌岁寒一行人循着图上路线而去,果然寻得贼窝。这伙山匪人数虽比她们先前遇到的都要多,但在凌岁寒刀下,也不过是土鸡瓦狗,依然没费多少力气便把他们全部剿灭。 事了之后,她们将匪寨中的财物尽数清点,一一归还给附近遭劫的乡民。消息传开,四邻八乡的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纷纷前来拜谢。那刘姓财主更是感恩戴德,将凌岁寒与谢缘觉、尹若游连同随行难民们都迎入了自家庄园之中,杀猪宰羊,设宴款待,待为上宾。 时值盛夏,酷暑难当,她们在此处洗去这一路风尘,总算得了些清凉。谢缘觉沐浴更衣后,信步走上露台,倚栏远眺,但见远处群山如剑,峭壁如削,云雾缭绕间偶见飞瀑如银练垂落,山势奇绝处竟似鬼斧神工。这般险峻气象,令她胸中郁热尽散,不由轻声喃喃道: “蜀中山川雄奇险绝,果真是别处难寻的造化。” 恰在此时,凌岁寒换了一身素白新衫走来,闻言颔首赞同:“确实,别处山色或秀美或壮阔,却难得这般奇险相生。自离长安以来,我们走过中原平野,见过江南水乡,倒还是蜀地的峻岭深谷最合我意。” 谢缘觉回眸浅笑,忽然轻声道:“符离,你可还记得《蜀中九山记》这本书吗?” 凌岁寒一怔,思索道:“那是什么书?” “是当年你我分别前,你送我的最后一本书。”两人幼年时凌澄赠予谢妙的游记地理志堆积如山,她自然不会全都有印象,可谢缘觉从来不曾忘记,“可惜那时还未来得及翻阅,我便离开了长安,没曾想今日竟能亲眼得见蜀地山川风光。” 凌岁寒终于在她的提醒之下忆起往事,唇边也漾起笑意:“亲眼所见,终究胜过纸上万言。”她抬手替谢缘觉拢了拢被山风吹散的鬓发,“所以啊,你要相信我——世间憾事,终有圆满之时。” 这段时日,凌岁寒几乎随时随地都会这般不着痕迹地安慰谢缘觉。谢缘觉明白她的意思,不禁莞尔:“你如此说话,可不太像你平日里直来直往的风格。” 凌岁寒道:“但你笑了。我说这话,能让你笑了就好。而且,我这话难道没道理吗?” 谢缘觉眉间笑意未散,语气却逐渐变得郑重:“很有道理。所以你的憾事,也定有圆满之日。”她略作停顿,随即轻轻握住凌岁寒的左手,“走吧,我们该继续赶路了。” 然而当她们再次去见了那庄园主人,打算辞行告别时,对方却执意挽留,只道蜀地风光难得一见,劝她们在庄中多住些时日。 谢缘觉婉拒道:“此地景致虽佳,但我们确有要事在身。” “那就至少再多留一日吧。”那刘财主恳切道,“明日我再设宴为诸位饯行,聊表心意。” 凌岁寒道:“除掉那伙山匪对我们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况且我们也不单单是为了帮你,你不必如此客气。” 刘财主听罢此言沉默良久,竟倏然苦笑一声:“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这一带匪患已久,我日盼夜盼,只盼望着哪天能有神仙下凡解救百姓于水火。前些日子太上皇车驾途经此地,因县衙住不下那许多官兵,便有小部分官兵住进了我庄上。我心想这机会终于来临,不仅好酒好肉款待,更奉上重金求他们剿匪。谁知……呵,谁知他们收了那么多银子却不办事,反倒变本加厉欺压百姓。如今几位女侠路见不平解决了我们的心腹大患,即便你们不图回报,我们又岂能不知感恩?” 他虽称呼谢泰为“太上皇”,然则言语间并无半分敬意,反透着压抑多时的怨愤。 凌岁寒听在耳中,想起这一路行来,竟无一人为谢泰说过半句好话,她心下既觉痛快,又不禁有些感慨。 民心尽失至此,这天下若不生乱,才是怪事。 在刘财主的再三挽留下,她们终是多住了一日,待到次日饯行宴结束,一行人这才启程赶路,继续向着长安方向而行。 又过三日,她们正在道旁一株垂柳下纳凉,尹若游带着几个乡民去不远处的清泉边打水,忽闻一阵鸦声欢快,她心下蓦地一喜,抬头望去,只见“如愿”振翅而来,稳稳落在她肩头,再定睛一看,颜如舜的身影果然已出现在林间小径上。 “重明!”尹若游步履轻快地迎上前,“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谢泰那边……” “放心吧,谢泰目前暂不会*回长安,我特意回来和你们商量商量。”颜如舜笑着环顾四周,“符离和舍迦呢?” 尹若游将刚灌满的水囊递给她,待她喝了两口才道:“她们在那边柳树下歇脚,我带你去吧。” 随后,四人在杨柳树下会合,欢欢喜喜打过招呼,颜如舜遂解释道:“如今谢泰一行已出蜀地,却还未回到长安,现在在春芜山的行宫暂时住下了。” 这春芜山地处于秦蜀交界,山势奇峻中透着灵秀,居然还带着那么几分江南山水的韵致。因此神德元年时,已日渐沉溺享乐的谢泰便征调民夫在此山之中修建行宫,偶尔会来此避暑游乐。 凌岁寒知晓这行宫来历,是以闻言又诧异又愤怒:“他还有闲情逸致游山玩水呢?怎么,长安刚收复,他这一路太过太平,就让他忘了他之前丧家之犬的处境了吗?” 颜如舜笑道:“起初是因为最近天气太过炎热,他说他似是中了暑,所以要在春芜山将养几日。后来病好了,他却又说要等着看昙花盛开,才继续在那行宫里住了下去。” 原来这昙花本是西域奇珍,在民间稀罕得紧,寻常百姓难得一见。但因天子偏爱,长安禁宫与春芜山行宫里都有栽种。 凌岁寒一想到如今天下动荡,战火犹未完全平息,谢泰居然仍像从前那般只顾享乐,她心中怒火更盛,这回气得连话也不想再说。 “可是——”颜如舜却突然话锋一转,“我在那附近打听了一番,其实当初叛军占领长安后,除却蜀道天险难攻,周遭山川要塞皆被他们控制,包括春芜山行宫的珍玩也早被那群叛军洗劫一空。那等娇贵的昙花,据说早就不存了,他根本看不到花开。” 听到这段话,谢缘觉神色微微一动。 因她知晓自己寿数难永,故而自幼便对“昙花一现”这个典故心有戚戚然,可自从亲眼看过此花盛开以后,她又不免极爱这花——世间至美之物,她总是格外眷恋。 然而想起这春芜山行宫,神德元年始建,耗费整整三年光阴才成此恢宏殿宇,谁知不过短短数载,战火便至。 更又忆起那长安昙华馆,三百多年前作为荣朝第一权臣卢彦卿的心爱别院,极尽奢华,可卢彦卿死后未及二十年,天下便烽烟四起,荣朝倾覆,昙华馆也几经损毁,又几度重修。去岁她们才将那破败不堪的馆舍略加修,重新栽下昙花,仅仅才赏了一回花开,战事又起,如今不知那馆阁成了什么模样。 其实不止她这条命,便是所谓盛世,巍巍王朝,在这历史的悠悠长河里,亦如昙花一现,转瞬成空。 凌岁寒察觉到谢缘觉神色间的细微变化,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先向颜如舜问道:“既然昙花已毁,那他还留下来看什么花开?真是蹊跷。” “所以赏花之说,显然只是托词,他根本就不愿意这么快回长安。”尹若游沉思已久,听到此处接口道,“这倒正常,若换作是我,也不想回去与当今天子演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 毕竟当年谢泰贵为九五之尊,曾是万民称颂的盛世明君,一朝山河破碎,被迫退位让子,成了个有名无实的太上皇。如此落差,任谁都难以坦然面对。 颜如舜颔首道:“我也是这般猜想的。所以我们可以放缓行程,不必急于赶路了。” “倒确实不用担心追不上他了,只不过——”现在尹若游忧虑起了另一点,“这一路上本是刺杀良机,偏生他又住进了春芜山行宫,那里必定守备森严,怕是不比长安禁宫逊色多少,要在那儿下手绝不容易。” 究竟能有什么万全之策,能让符离那在重重守卫之下取了谢泰性命,并且全身而退呢? 她们四人说话并未刻意避着附近的百姓,反正与她们同行的这群百姓都早已知晓她们此行的目的。 因此元寅听罢,面露思索之色,似乎想要对她们说些什么,可才张开口,他目光扫过一路相伴的乡亲们,又想起身在远方的小孙女,心怀忧惧,终究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第228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三) 又过多日,她们一行人终于抵达春芜山脚,在附近一个名唤同乐镇的小镇子里暂时住下来。因战乱萧条,镇上唯一的小客栈早已歇业,众人只得分散借宿在当地百姓家中。 安顿妥当后,颜如舜趁着夜色施展轻功潜入春芜山行宫,再次探查了一番。 这次她花费的时间极长,格外仔细,将各处岗哨都摸了个透彻,随后再回到住处凭着记忆画下行宫布防图。四人对着图纸商议良久,得出的结果却令人甚是失望:以行宫这般森严的守卫,放眼江湖,除却颜如舜的绝世轻功,怕是再无人能在春芜山中来去自如,凌岁寒自然也不例外。 颜如舜倒不介意自己寻个机会杀了谢泰,替凌岁寒了却这桩血仇。但她深知符离性情刚烈,若不能亲手手刃仇人,只怕此生难安,便只得按下这个念头。 四人思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出一个良策。 “罢了,不必再想。”凌岁寒见谢缘觉面色渐显疲态,心知她不宜过度劳神,遂出言道,“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龟缩在春芜山,大不了再等等,等他启程返京途中再动手不迟。” 颜如舜踌躇少时,忽而轻叹道:“昨夜探查时,我偶然听得几个官兵闲谈,说是当今圣人已屡次催促太上皇还宫。毕竟太上皇久居行宫,难免惹人非议,有碍今上正统。春芜山距长安其实已不算太远,我猜待谢泰启程时,谢慎必会加派更多官兵来迎接,一方面彻底控制谢泰,一方面也能展现他的孝道。” 随着护卫日渐增多,到时候即便在路上,刺杀也将难上加难。 母亲临终遗言又骤然在凌岁寒脑中一闪而过,她面若寒霜,似乎浑不在意地冷冷道:“自离洛阳以来,我已有许久未使过阿鼻刀,它也该出鞘了。” 阿鼻刀必能以一敌百,以一敌千,甚至以一敌万。 凌岁寒强行压下内心深处的不安,如此坚定地告诉自己。 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不约而同看向她的脸色,再彼此相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忧色,但终究不好说什么。 于是她们只能这样等下去,随行的百姓因仰仗她们庇护,也不敢独自上路,便一同滞留镇上。好在尹若游等人出手阔绰,给借宿的人家都付了银钱,倒也不算叨扰。 这日元寅与几个百姓出门散步,舒展筋骨,忽见一队采买的官兵横冲直撞而来,元寅险些被撞倒在地,幸而同伴及时扶住了他。众人虽心中恼恨,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狠狠瞪了那群官兵一眼便要离去。谁知他们还未来得及转身,与那群官兵同行的一个大太监无意间回头,目光扫过元寅的脸,突然出声喝道:“站住!” “我怎么瞧你有几分面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那太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元寅,忽然一拍手,“想起来了!当初济民驿给太上皇献食的老者,可不就是你么?” 元寅只能无奈躬身答道:“正是小人。”又不得不装模作样地问起太上皇近况,摆出一副关切模样。 那太监闻言叹了口气,太上皇这些时日郁郁寡欢,已许久未见欢颜了。虽说如今谢泰已非九五之尊,再没有了当年一言九鼎的权力,但太上皇的身份依然能够决定许多人的荣华富贵。这太监贴身伺候,总想着若能讨得太上皇欢心,自己也好讨些赏赐。此刻见到元寅,他不由忆起当日谢泰在济民驿时的动容神色,顿时计上心头。 “这些人与你是何关系?”他抬手指向与元寅结伴的百姓问道。 元寅如实相告。 “哦,原来你们入蜀出蜀都是一路同行,那想必相处日久。”那人阴恻恻地笑道,“这些人,可都忠心可靠?” 这话问得刁钻,尽管这些百姓毫无例外都对太上皇心怀怨怼,对当今朝廷心怀怨怼,但当着这太监的面他们只能够连连表忠。 那太监很满意地点点头:“稍后你们随我上山面见太上皇,记着按我的吩咐说话。” 元寅等人被这太监带走的消息很快传到凌谢颜尹四人的耳朵里。凌岁寒只怕他们出事,坐立不安,立刻要带刀前去救人。颜如舜一把按住她肩头:“他们只不过是几个普通百姓,若是哪里得罪了那太监,当场便可发落,何须特意带上春芜山?你们都别着急,待我先去探个究竟。” 旋即,她便又施展她的上乘轻功,悄然上山,再度潜入行宫之中。 恰是凑巧,她刚至殿内,便见元寅等人正跪伏于太上皇谢泰面前,似乎个个神情激动,热泪盈眶,高呼道: “不期今日再得见太平天子!” 呼声震彻殿宇,久久回荡。 谢泰端坐宝座之上,终于展露一丝笑意。 颜如舜瞬间明了一切。 确定了他们绝不会有危险,颜如舜便不再逗留,退出行宫,决定先回到住处向她的同伴们报个平安。 直到黄昏日暮时,元寅等人在宫中用过酒食,才被官兵们送下春芜山。回同乐镇的路上,众人皆垂首不语,步履沉重,面上尽是隐忍之色。行至镇口,元寅蓦地驻足,抬眼环视众人: “我有一言,不知诸位是什么想法?” 待众人商量完毕,遂返回镇上与凌岁寒等人相见,说起今日发生之事,末了元寅道: “太上皇今日见到我等甚是欢喜,所以明日我再去求见孙公公,只说还有别的同伴与我们一样日夜思念太上皇,盼能一见,想来太上皇不会拒绝。” 他说这番话时是盯着凌岁寒所说,令凌岁寒颇为疑惑不解。 “什么意思?你们还想进宫见他?” “老朽听说江湖里有一门易容之术,可以改变人的相貌?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如果确有此事,到时凌女侠不妨易容与我们一同上山进宫。” 此言一出,凌岁寒也好,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也罢,俱是愣住当场,神色大变,震惊不已,半晌无言。 待到凌岁寒终于回过神来,当即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谢泰是我的仇人,报仇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能连累你们!” “凌女侠难道以为我们是为助你报仇才这般做的吗?”一名中年妇人用力抹去泪水,通红的眼中却透着倔强,“叛军攻入长安那日,我丈夫和两个孩儿都死在乱军之中。若不是我大女儿替我挡了一箭,连我也……我也……我时常在想,若非当初太上皇那般轻易地弃了长安城逃跑,我家或许就不会……这叫我如何不恨啊?!如今长安收复,我本打算放下往事,回去过安生日子,谁知今日竟还要我们对着那昏君歌功颂德。你可知我喊出‘太平天子’那四字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我实在是……” 她是不通文墨的农妇,满腔悲愤却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达。这时,那群难民中唯一读过书的书生上前一步,接过她的话,沉声道: “《尚书》有言:‘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 这句话的意思乃是,善待百姓的,才是我们的君主;残害百姓的,便是我们的仇敌。独夫作威作福,就是天下人的大仇! 而所谓独夫者,正是暴虐无道、众叛亲离的独裁之君! “凌女侠,所以我们不是帮你报仇,而是我们自己——也要向那独夫讨这笔血债!” “其实那日颜女侠回来与你们说话时,我就想告诉你们,我曾在济民驿见过太上皇。他不知我是被官兵们胁迫才给他进献吃食,对我此举颇为动容,或许我可以利用此事助你们接近他。可是……可是我一想起小彩灯……”元寅声音发颤,哽咽着道,“我还盼着与小彩灯相见,心里害怕,终究还是放弃了报仇。但经过今日此事……”话到此处顿了顿,他又猛地抬头,眼中泪光与怒火交织,“我已忍不了,我们都已忍不了!凌女侠,谢泰从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仇人!” 凌岁寒只觉胸中热血翻涌,她沉默半晌,侧首又看向身旁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果然在她们的脸上看到与自己相同的震撼,再见目光移向面前这群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炬的百姓,终于重重一点头: “好!这仇,我们一起报!但你们放心,我凌岁寒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人有事!” 翌日拂晓,众人依计而行。元寅寻到那位孙公公递话,谢泰闻讯果然欢喜,当即下旨命这群百姓次日齐赴春芜山行宫,许诺赐宴犒赏。 当夜,尹若游取出易容器具,为凌岁寒、谢缘觉、颜如舜及自己改换容貌。她手法精妙,不过半个时辰,四人便化作寻常村妇模样,连眼尾纹路都惟妙惟肖。 又过一夜,天刚蒙蒙亮,一队官兵便引着众人往春芜山去。山路蜿蜒,初时只见怪石嶙峋,峭壁如削,颇有几分险峻之势,行至半山却又见清溪潺潺,野花点缀其间,竟透出几分江南秀色。而待她们转过一道山梁,忽见朱墙碧瓦掩映在云雾之间,那行宫依山而建,殿宇层叠,飞檐如雁翅般探出悬崖,白玉阶自山脚盘旋而上,宫门前立着十二根盘龙金柱,在晨晖中泛着刺目的光芒。 殿门口的侍卫首领打量众人一番,狐疑地看向凌岁寒空荡荡的右袖:“你这胳膊……” 凌岁寒微微低头,鬓边碎发垂下,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长安城破那日,被叛军砍的。” 这战乱年头,缺胳膊少腿的百姓见得多了,那侍卫首领自然不会怀疑,随意摆了摆手,示意放行。 众人踏入大殿,金砖铺地,朱柱擎天,那太上皇谢泰高坐龙椅之上,虽两鬓斑白,面容松弛,眼中却闪着异样的光彩。 “草民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元寅率先跪拜,嗓音似乎因激动而颤抖。众人也连忙跟着山呼万岁,其中几个百姓还暗中掐着大腿,硬是憋出两行热泪,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谢泰见状龙颜大悦,抚掌笑道:“好!好!都是朕的好子民!来人,赐酒食,今日朕要与民同乐!” 这一路保护谢泰的精兵大多数皆在殿外四周把守,殿内护卫与内侍宫女却并不算太多。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进殿后已迅速观察了周围形势,此时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身形骤动! 颜如舜袖中短刀倏然出鞘,身影如风似魅;尹若游腰间“腰带”铮然作响,九节长鞭已化作游龙飞来;谢缘觉纤指翻飞,银针破空之声则是细不可闻。 不过瞬息之间,东侧护卫尚未来得及拔刀,便被银针封住穴道;西边宫女还未惊叫出声,已被鞭影扫中昏睡穴;南面内侍刚要示警,颜如舜的刀背已重重敲在其后颈。 原来上山时官兵们虽严查过她们有无携带兵器,但颜如舜的短刀与谢缘觉的银针本就极易隐藏,尹若游那条九节鞭平时便习惯缠在腰间权作腰带,都瞒过了官兵耳目。 殿宇深阔,正因如此,金碧辉煌的宫墙将里外隔作两重天地,殿内这番动静,外头的官兵竟浑然不知。与此同时,凌岁寒身形暴起,反手抽出身旁侍卫佩刀,寒芒乍现,刀光如飞雪横空,瞬间抵住谢泰心口,入肉三分。 “你敢大声说一个字,我就立刻杀了你。”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 谢泰此时已如同俎上鱼肉,哪敢惹怒她,只得战战兢兢地小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凌岁寒眸中怒火灼灼,千万般恨意凝在刀尖,却终究未发一言。 谢缘觉见状轻叹一口气,略一沉吟,强忍住心口隐痛,缓步上前,为凌岁寒卸去面上易容。 早在之前万寿节,谢泰于长安仁和宫大宴百官之时,凌岁寒作为铁鹰卫的一员与宴。当时仅仅一面,本不会在天子的脑海中留下太多印象,他只是隐约觉得眼前女子有点面熟,但见她那条仅存的左臂,他猛然惊醒,颤声问道:“凌澄?你……你是凌澄?!” 凌岁寒终于冷冷出声:“难为你还记得我。” 谢泰喉头滚动,冷汗涔涔而下,那刀尖传来的寒意让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当年……当年是我一时糊涂,错信谗言,冤枉了禀忠。只要你放下刀,我即刻下诏,为禀忠平反昭雪,追封爵位,重修墓冢……” “一句糊涂,就想抵我父母性命?”凌岁寒听得只想冷笑,眼中怒火更炽,“何况,今日要取你性命的,可不止我一人。” 谢泰眼角余光看向凌岁寒身后那些百姓,奇道:“他们……他们为什么……” 这句话才说完,人群中一个跛脚老汉忍不住率先上前,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泰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谢泰鼻尖:“当初叛军破城,你带着妃嫔皇子连夜逃窜,可曾想过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我娘子为护幼子,被乱刀砍死在门槛上,你的金羽卫在哪儿!” 身后一个妇人声音嘶哑,仇恨让她的面目变得狰狞:“我三个孩儿活活饿死在逃难路上,你却在蜀地照样饮酒吃肉!凭什么我的孩儿就该死!” 人群渐渐骚动,越来越多的百姓挤上前来,那唯一的书生向他怒目而视:“你宠信魏贼这么多年,任由他在霍阳囤积兵马,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偏偏你说他是赤胆忠心,魏贼起兵作乱,你才是这罪魁祸首!” “我闺女被叛军掳走时才十四岁!” “你修的这行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沾着我们的血汗!” “你可知那会儿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被马蹄踩碎的百姓尸骨?” 一声声控诉仿佛一记记耳光,抽得这位曾经的九五之尊面如死灰,他从未想过这些蝼蚁般的草民眼中,竟能迸出如此骇人的恨意。 “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一时糊涂’造的孽。”凌岁寒持刀的左手始终纹丝不动,却微微侧身让出半步,好叫他看清每一张百姓的面容,“这世上任何人,只要犯了错,犯了罪,都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你又凭什么例外?!” 最后一言落下,凌岁寒长刀一送,刀光一闪,利刃就这般没入谢泰胸口! “你必须受到惩罚!” 十一年血仇,今日终得了结。凌岁寒缓缓松开刀柄,目光扫过那些或悲泣或愤怒的百姓,恍惚间,似在人群中望见母亲含笑的面容。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 可若千万百姓同心,这天下苍生之力,又岂是千军万马所能抵挡? 第229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四) 谢泰既死,她们接下来最要紧的事便是如何安然离宫下山。 殿外官兵众多,一旦被他们发现太上皇遇刺,免不了一场血战。届时在场百姓即使不死在此山之中,今后也难有宁日,是绝不可取的下下之策。所幸上山前她们已有筹谋,尹若游当即动手,迅速将颜如舜易容成谢泰模样,自己则扮作孙公公的样子,并换上他二人的衣裳。 那孙太监此刻正与一众宫人伏倒在地。早在昨日她们已查得明白,这阉人从前仗着谢泰宠信,没少构陷忠良,手上也沾着无辜者的鲜血。因此凌岁寒毫不迟疑,又一刀解决了他的性命。旋即颜如舜扛起两具尸首,纵身跃至房梁顶上藏好。 尹若游手上动作不停,又为谢缘觉改换了一张陌生面孔。 待一切收拾停当,“孙公公”突然尖声叫道:“有刺客!快抓刺客!” 殿外官兵闻声冲入,见满地横卧的宫人,无不骇然。还好“太上皇”仍端坐于宝座之上,只是面色惊惶,似受惊吓过甚,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孙公公”上前一步,颤声道:“方才那群百姓里混入三个乱党,竟敢行刺太上皇!多亏其余百姓忠心护主,拼死相救,太上皇方得无恙。这些百姓都是忠义之士,切不可为难。” 说到那三名刺客,“孙公公”面露惧色,道他们武艺高强,已趁乱逃出殿外。尽管官兵们十分不解,大殿四周戒备森严,刺客如何能来去无踪?但此刻他们也顾不得细想,当即分作两路,一路疾追而出,另一路则留守殿内,一面护驾,一面救醒昏迷的众人。 侍卫们陆续醒来,听闻事情经过后更为惊疑:那三名刺客既有能在瞬息间放倒众人的本领,这些寻常百姓又如何能护得住太上皇? 而尹若游的易容虽天衣无缝,绝无任何人能看出破绽,但她们的身形与谢泰、孙公公的身形毕竟有所不同。好在宫规森严,下人们平日面圣必须低头回话,纵使与谢泰朝夕相对,也无人敢细看龙体轮廓;至于那“孙公公”,倒是有几个侍卫觉出几分异样,隐约怀疑是否有人易容假扮,可偏偏尹若游自幼习得口技绝学,能将他人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又觉得方才的猜疑太过荒唐,暗道自己多心。 既然太上皇与孙公公俱在,纵有万般蹊跷,众侍卫也不敢再多置喙。 刺客当然是遍寻不着。这时“太上皇”突然咳嗽两声,“孙公公”连忙躬身凑近。二人低语几句,旁人只见“太上皇”嘴唇微动,却听不真切。那“孙公公”随即直起身来,扬声道:“圣上龙体欠安,需回内室静养。尔等好生护送百姓下山,不得怠慢。” 待目送百姓们安然离去,又将安顿好“太上皇”回寝殿歇息后,“孙公公”寻了个由头,独自离宫下山。 还在春芜山行宫的,就只剩下颜如舜一人。 由于太上皇身份与众不同,无论去往何处都必须有宫人随侍左右,因此这也是定要由颜如舜假扮谢泰的关键原因。她在榻上佯装睡了片刻,待四下无人时倏然睁眼,身形如鬼魅般掠过重重守卫,再次潜入大殿,纵身跃上房梁,取下先前藏匿的两具尸首,将谢泰的尸体带回寝殿,小心安置在龙榻之上。 如此一来,遂制造出太上皇于睡梦之中遇刺身亡的假象。 至于那孙公公的尸首,她随手抛于山中某处,便不再理会。事了拂衣去,她又施展出她的绝顶轻功飘然下山,与等候多时的同伴们会合。 尽管知晓颜如舜轻功卓绝,但直到亲眼见她平安归来,尹若游等人悬着的心才算落地。众人不及多言,立即启程赶路。 这些百姓的家都在长安城及周边村镇,既然承诺要护送他们平安返乡,自然不能食言。这一次,一行人昼夜兼程,连夜间也未停下,只是由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轮流驾车,让谢缘觉在车厢内歇息。 一方面为照顾徒步的百姓能够跟上这辆马车,另一方面则为了谢缘觉能够好好休养,她们驾车的速度相当缓慢。饶是如此,由于山道崎岖,车厢颠簸,谢缘觉在车内也睡得并不安稳。待到次日天明,谢缘觉醒来,凌岁寒见她面色较往日更为苍白,连忙勒住缰绳:“我们已走出这么远,想必不会再出什么事,不如暂且歇息一会儿吧。” 随行的百姓们早已疲惫不堪,纷纷表示同意。 凌岁寒钻进车厢,见谢缘觉的脸仍无血色,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手指在空中顿了顿,终是轻轻贴上她冰凉的面颊:“这一路颠簸辛苦你了,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撑得住吗?” “其实我已醒了有一会儿,方才已在车内调息运转过菩提心法,你放心吧,我现在没什么大碍的。”谢缘觉将右手覆在她手背上,微微笑了笑以示安抚,但犹豫须臾,终究还是说出真正导致她此刻身体不适的忧虑,“我只是在想……等太上皇的尸体被发现,那些护卫侍从回到长安后,怕都难逃圣人降罪。” 凌岁寒闻言默然,那些人里必定有一部分确实很无辜。 “我就知道你肯定又要为不相干的人操心。”尹若游的语气很无奈,甚至似乎还隐隐透着几分埋怨,然而略一停顿,遂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法子,“当今天子在谢泰的压制下隐忍多年,心中其实甚是厌恶他这位父亲,自然不会真心想要替他报仇。而自从当初济民驿之变发生后,据说俞开霁近来颇得圣眷,待我们回到长安,不妨去见她一面。如今她执掌铁鹰卫,又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应能有办法保住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又过多日,一行人终于抵达长安城郊,流离多时的百姓们与她们四人依依话别,各自踏上归家之路。 凌岁寒身上还背负投靠反贼魏恭恩的罪名,尚未恢复清白,贸然进入长安城内万一被认得她的官兵注意到,必然又是一场风波。因此她与谢缘觉便暂时借宿在了城郊麦香村的一户人家,颜如舜与尹若游则联袂前往长安城,悄悄去寻铁鹰卫大将军俞开霁。 长安城内外刚恢复太平,田野间还残留着战火的痕迹,但农人们却已开始重整荒芜的田地。 凌谢二人借宿的这户人家,原是同行难民中的一对夫妇。夫妇俩与兄嫂感情甚笃,原本多年来未曾分家,一直在这村子里过活。叛军袭来之时,一家人为去留争执不下,最后经过商议,决定兄嫂留守村庄,弟妹外出逃难,总归能留下一脉香火。如今战乱平息,夫妇俩回到故土,却见兄嫂早已亡故,他们不及悲痛,便埋头收拾起兄嫂留下的田地。 谢缘觉担忧他们伤心过度影响身体,也跟着去了田间,望着那对始终弯着腰的夫妇,终是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道:“你们才刚刚归家,还未来得及歇息,不累么?” 那对夫妇这才停下手中活计,直起腰来,抬眼望向远方。 “谢女侠,您瞧这一带的田地,大多都荒了。但我们这块地,麦子虽稀,好歹没全废。”那农夫抹了一把眼泪,“这定是大哥大嫂拼着性命,在战火里替我们守住的。若不好生照料,我们……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 “再说,人总要吃饭的。就算叛军已经投降,长安不会再有战事,今年若没收成,只怕我们……只怕我们也很难活下去。”他身旁的妻子嗓音微微有些哽咽,但稍一顿,目光中又露出坚毅之色,“横竖能收多少是多少。熬过今年,好生翻整土地,来年总能好些。大哥大嫂在天有灵,也会替我们高兴的。” 哪怕处于这般艰难境地,她的话里却仍带着生机,像荒田里冒出的新芽。 谢缘觉又有些震撼,如同那日听闻百姓们要寻谢泰报仇时一般震撼。她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只继续静静望着这对夫妇劳作,直到过了许久,她目光忽被田间麦穗吸引,面上浮现几分讶色。 “那是什么……也是花么?” “花?”那农妇循着她视线望去,笑道,“哦,谢女侠说的是那麦穗啊,咱们庄稼人确实管这叫小麦花。” “小麦花?”谢缘觉生平头一遭下田,自然也是生平第一次知晓麦子也会开花,更觉新奇,“怎地花期这么短?方才见它从绽到谢,竟不足两刻?” 农夫见她如此诧异,憨厚一笑:“本就是这样的。麦花抽穗后才开,这个时节啊,可关系着往后收成哩。” 谢缘觉怔了一会儿,喃喃道:“原来这世上花期最短的,竟不是昙花……” “昙花?那是啥?”夫妇俩面面相觑,十分好奇,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莫说见过,连听都不曾听过这等稀罕事物。 “昙花啊,那是一种极美的花,只不过……再美也比不得这麦花实在,比不得这麦花能活人性命。”谢缘觉回过神来,眼神逐渐清明,先回答完他们的问题,顿了顿,旋即又微微一笑,格外郑重地道,“就像,那些名留青史的帝王将相,纵有千般功业,又怎及得上你们耕田种地,养活天下。” 田间的风掠过麦花,也掠过谢缘觉的心头,刹那间她又想起那曾经困扰她多年的心结。 诚然,不止生命,便是所谓盛世,巍巍王朝,在这历史的悠悠长河里,亦如昙花一现,转瞬成空。 但这芸芸众生,古往今来的黎民百姓,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坚韧与意志,却像田间稻麦,纵使遭战火焚毁,来年春风一渡,又将破土重生。 生生不息,与天地同久。 “舍迦!”带着欣喜的欢快呼唤从田地那头传来,谢缘觉回首,只见凌岁寒疾步奔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眼中闪着太阳般的光亮,“舍迦,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 “是啊,其实我先前没同你说,自打我们离开春芜山,回长安的这一路上,我夜里入睡时再没有做过噩梦。所以方才我安顿下来,就想着再练一练那菩提心法试试,没料到还真比从前顺畅许多,一口气突破了滞碍。”凌岁寒终于看到了希望,眉目舒展,语气轻快,“舍迦,或许归一法师遗书里所言不假,这两本秘籍确实相辅相成。” 第230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五) 长安城内,颜尹二人悄悄进入俞宅。一直等到日暮时分俞开霁归家,双方这才碰面。她们也不多做客套,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 俞开霁闻言怔在原地,震惊得无以复加,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吞吞吐吐道:“你们……你们……” “*我们怎么了?”颜如舜笑得轻松洒脱,语气里不见丝毫惧意,“弑君大罪,俞将军是要拿我们归案么?” 俞开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以颜女侠的轻功,就算我想拿人,能拿得住你吗?” “她轻功卓绝,我比起她却差得远,武功也算不得真正的一流。”尹若游巧笑倩兮,“俞大人若要拿我,倒还是有几分可能的。” 颜如舜接着道:“可我轻功再好,倘若阿螣落在你们手里,我定会留下与她同生共死,绝不会独自逃走。这般说来,你也是有可能拿得住我的。” 俞开霁沉默了会儿,对她们的态度颇觉无语,无奈道:“莫要说笑了。你们所托之事,我会尽力周旋。” 颜如舜这才郑重道:“那便多谢了。其实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件事也想向你打听。” 俞开霁道:“何事?” 颜如舜道:“梁未絮她现在可还在长安吗?她归降一事,依你之见,究竟是真是假?另外……我们途中似乎听说藏海楼出了些变故,但具体情形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藏海楼之事,我也是随圣驾返京后才了解清楚。”俞开霁叹了口气,遂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 颜尹二人听罢面色骤变,惊疑不定,与方才俞开霁听闻谢泰死讯时的反应如出一辙:“沈盏当真死了?这……不像她的作风……” 俞开霁颔首道:“沈盏确实已死,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此事……我初闻时也难以置信,但细想之下,或许人都是会变的吧,我见过太多性情大变之人。” 尹若游追问道:“那藏海楼其他人呢?他们身在何处?” “这我却不得而知,他们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说来奇怪,如今梁未絮已归顺朝廷,长安局势平定,藏海楼除主楼外并未遭毁,他们大可回来重整旗鼓,找梁未絮报仇才是。”俞开霁说着顿了顿,又续道,“说起那梁未絮,因她此前伤势极重,现下朝廷赐了她一个郡主封号,她便仍在长安养伤。前些时日我奉圣人之命到她住处暗中查探,见她确实安分守己,除了养伤不问外事。我不晓得她心中究竟作何打算,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颜如舜沉吟道:“这些事处处透着蹊跷。” “蹊不蹊跷都与你们无关,若梁未絮再生异心,自有朝廷处置。你们要问的都已经问完了吧?”俞开霁又立刻道,“那你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不要再留在长安了。” 尹若游见她眉间隐现焦色,不由挑眉道:“我本就住在长安,现在长安战乱平息,我归家是理所应当。俞将军这般急着赶我们走啊?” 俞开霁思索了一下,似是在斟酌措辞:“你们二人留在长安自然无碍。只是刚才颜女侠有句话我是相信的,你们之中无论是谁出了事,都会同生共死。如果你们两人留下来,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必不会走。而凌岁寒现在仍是朝廷钦犯,且恕我直言,她断臂的特征太过明显,一旦被人发现……如今长安初定,我不希望再起风波。” “其实我向来居无定所,本就是漂泊惯了的,去哪儿都无妨。”颜如舜笑了笑道,“只是这次进城前,符离还拜托我查件事,这事没办成,我也不好走。” 俞开霁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颜如舜神色认真了几分:“方才俞将军提到曾暗中前往梁未絮住处查探,那可有在梁未絮身边见到常萍?” “常平?”作为长安城内小有名气的牙人,俞开霁自然是认识她的,“他怎会在梁未絮那里?” 颜如舜轻叹一声,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 俞开霁听罢大奇:“所以……所以她不是男人是女人?那她扮男装可扮得真是像……”居然能瞒过许多江湖人士的眼睛。 “她扮男装,乃是为躲避梁未絮的追寻。据她所说,这些年来梁未絮一直在寻她的下落。”尹若游也道,“按理而言,梁未絮对她情分颇深,一般情况下不会加害于她。” “但如果梁未絮发现常萍是来找她报仇的,那就是不一般的情况。”俞开霁目光一沉,“你们且宽心吧,我与常萍有过数面之缘,此事便也交给我,我会设法调查。” 颜如舜显然不太放心:“可是……” “论轻功造诣,你确实独步天下,要潜入梁未絮住处自然是你更容易。但常萍既然已决定报仇,即使你寻到她,她会愿意跟你走吗?我却不同,我手头尚有些权力,且麾下也有不少能人,待调查清楚之后,或许可以帮帮她。”俞开霁说完,稍一顿,又补上一句,“如今天下尚未完全太平,还有更多的地方,也需要二位——不,四位这样的侠义之士。” 颜如舜想了一想,抱拳道:“那就有劳了。” 然而离开俞宅后,颜尹二人却未立即离开长安,而是先转道去了无日坊。一来离家日久——昙华馆早已成为她们四人心中真正的家——自然要回去看看家中情形;二来也想探望原先住在无日坊的百姓们,不知战后有多少人归来,日子过得如何。 无日坊本就不是热闹之地。从前坊中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白日里都在外谋生,夜里归来往往疲惫得倒头便睡,坊间常年清静,但其实住着不少人家。如今她们挨家挨户叩门探访,发现战乱之后重返故里的居民竟寥寥无几,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而这仅剩的几户人家比从前更加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但见到颜如舜与尹若游时,眼中都焕发出光彩,热络地问候她们近况。尹若游见状心下恻然。她虽有些积蓄,可这一路只出不进,盘缠已越来越少,饶是如此,她还是取出部分银钱分给众人,嘱咐他们好生度日。 与这些旧邻叙过话后,二人这才回到昙华馆。 昙华馆再次显出荒凉景象,虽不似她们初来时那般破败,却也凌乱不堪。她们站在院中,心头涌起复杂滋味,倒是“如愿”似乎还记得这个旧地,欢快地绕着院中老树盘旋,翅膀掠过枝头,发出愉悦的鸣叫。尹若游目光追随着它,不自觉地轻声吟道: “移入新居喜得家,小窗闲坐看飞鸦,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 然后她转头看向颜如舜:“你可还记得这首诗?” “当然,当初你真正住进昙华馆时,也曾念过此诗。”颜如舜笑道,“你对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自小到大,我就从来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世外桃源。可住在昙华馆的那段日子,却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身处桃源的快乐。我本是想要永远地住在这里,和你们一辈子住在这里,谁料……”尹若游望着院中这一片萧索,语声渐低,带着说不尽的怅然,“原来桃源真的存在,只是也会被战火毁去。” “那我与你不同。我倒是自幼就觉得这世上肯定有桃源,只不过它不可能属于我,我这样的人也不配到这种地方去。直到与你们认识以后……”颜如舜依然微笑着,伸手将尹若游揽入怀中,下颌轻抵在她肩头,那声音轻柔地在她耳边拂过,“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桃源触手可及,就在你们身边,尤其——是在你身边。这是永远不会被毁去的。” 尹若游耳朵有些痒痒的,这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她抬眸望向眼前人,手指轻轻描摹过对方的嘴唇:“你这张嘴,怎么还是这般会哄人?” 颜如舜眉梢微扬,就势在那流连于唇畔的指腹落下一吻:“是么?我只知道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 尹若游只觉一股暖意自指尖直抵心尖。她的手指沿着颜如舜的脸庞游走,抚过那道熟悉的刀疤,最后环住她的后颈,倾身贴上那温软的唇:“重明,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颜如舜没有作答,只是将这个吻加深,她双手抱住尹若游的腰身,唇齿间的气息温柔而缠绵,偶有微风拂过树梢,拂过她们两人的发丝与衣角,却掩不住彼此渐重的呼吸。直到“如愿”好奇地绕着她们飞来飞去,发出几声啼鸣,二人才如梦初醒般分开,看了“如愿”一眼,再对视间彼此脸上都浮起几分罕见的红晕,随即不约而同一笑。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颜如舜终于开口,将尹若游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声音轻如春风,却又重若千钧,“无论以后发生什么。” 夜色愈发深了,若她们此时出城赶回麦香村,谢缘觉必定已经歇下,不好打扰。况且她们回长安的这一路与众多百姓同行,碍于人前,两人已许久未能亲近,难得今晚有单独相处的时间,谁也舍不得草草结束,便决定在昙华馆收拾出一间卧房暂住一晚。 她们仔细清扫了积尘,铺好床褥。烛影摇红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昙华馆的日子。 翌日天光微亮,晨雾未散,两人醒来后又温存片刻,这才梳洗整装。出城时朝阳初升,不多时便回到了麦香村,与凌岁寒、谢缘觉相见。 四人再次会合,颜尹二人将与俞开霁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也罢,现下也唯有如此了。”凌岁寒虽未完全放下心,但她深知铁鹰卫除俞开霁外其实还有不少真正想要报国为民的侠义之士,只不过从前被胡振川之流压制,难以出头,而如今铁鹰卫既由俞开霁执掌,她完全相信众志成城的力量,“现在,该由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了。” “哦?”尹若游眸中闪过好奇之色,“什么好消息?” 凌岁寒看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微笑着说出凌岁寒修习菩提心法时突破瓶颈、进境神速之事。颜如舜与尹若游听罢俱是欢喜万分,笑逐颜开。 “那你要现在试着练练阿鼻刀法吗?”颜如舜问。 “此时我和舍迦昨晚已商量过了,就算能确定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确实是相辅相成,也非一朝一夕可成。若贸然尝试,我怕……到时舍迦的身体还是承受不住……”凌岁寒说到此蹙了蹙眉,“所以我想我们不如先找到九如法师,在她护持之下,舍迦再练这刀法不迟。若有万一,也好请她调理。” 尹若游道:“九如法师仍在洛阳吗?还是回了长生谷?” 凌岁寒道:“不知道,先去洛阳看看吧。如果她不在,我们再去长生谷寻她。” 昨晚与凌岁寒交谈后,对于凌岁寒这个提议,谢缘觉亦是同意的。 她也很想再见见师君和苏姨。【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0-240 第231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一) 四人再度启程,向洛阳进发。 又是一路长途跋涉,距离洛阳尚有两三日路程时,她们竟忽听闻一则消息:目前大崇朝廷已命太子谢钧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领朝廷大军与朔勒兵马联合,正欲挥师东进,收复东都。 这“天下兵马大元帅”虽只是个尊衔,真正领兵打仗的自然另有其人,但此职历来由太子或皇子担任,权柄颇重,倒非寻常虚职可比。 这些时日以来谢缘觉除了忧心仍身处于战火之中的黎民百姓,最为记挂的便是凌岁寒身上未洗的污名。既然如今洛阳收复在即,若还任由天下人误会凌岁寒是那投靠魏恭恩为虎作伥的叛贼,实在说不过去。 此事想要解决,恐怕还得请谢钧出手。 “比起你的病,这事没那么着急。”凌岁寒无所谓地道,“还是先找到令师要紧。” 谢缘觉却道:“我师君可能在洛阳城内,而我大哥驻军在洛阳城外。先去见我大哥,岂不是顺路吗?” 此言倒是有理,凌岁寒略一犹豫,道了一声:“那好吧。” 尹若游突然插话:“你们自去便是,我与重明在附近等你们。”她素来厌恶与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打交道,上回见谢缘觉的三哥谢铭就惹得她颇为不快。 只是此番情形又与上回不同,谢钧率领大军驻扎城外,营地戒备森严,远非谢铭带小股官兵住在驿站可比。以凌岁寒和谢缘觉的轻功,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绝非易事。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谢缘觉决定堂堂正正登门求见,凌岁寒则戴了一顶帷帽遮住面容。 自长安至洛阳,这一路走来,时节已由盛夏转入初秋。萧瑟秋风卷着黄叶,在森严军营前打着旋儿,持枪而立的士兵如铁铸的雕像纹丝不动,枪尖在秋阳下泛着冷光。 守军远远看见两个陌生女子走来,还不待她们走近,已厉声喝止:“站住!来者何人?” 谢缘觉神色从容,自报家门。 “哈!你这女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那士兵嗤笑一声,“可知冒充公主该当何罪吗!” “她若是假冒的,自有国法处置。可如果她真是公主身份,你这般无礼,就不怕太子殿下问罪?”凌岁寒不想在这儿耽搁太多时间,便不似从前那般固执强硬,偶尔也会使些灵活手段,取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你们去向太子殿下问问,于你们并无损失。” 说得轻巧,凭自己的身份,怎么可能轻易见得到太子殿下?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守营士兵们分了荷包里的银钱,决定将此事层层往上报。过得一阵,只见谢钧的亲信匆匆赶来,一见谢缘觉便躬身行礼: “下官参见宜光公主殿下。” 周围士兵顿时傻了眼,这年轻女子竟还真是个公主?可有哪家的公主居然不带侍从下人,独自跑到这种地方来的?再看她身旁那独臂佩刀的女人,莫非是她的护卫吗? 谢缘觉对周遭诧异的目光视若无睹,轻声问道:“我大哥何在?” 那亲信张开口,却欲言又止,终是叹道:“公主来得正好,太子殿下这几日……心情欠佳。” “这是为何?发生了何事?” 那亲信没有作答,只是侧身引路,带着谢缘觉与凌岁寒向谢钧的营帐走去。 营帐外肃立着数名披甲亲兵,帐内却出奇地冷清,只谢钧一人身着素白丧服坐在案前。 谢缘觉与凌岁寒见状俱是一惊,以谢钧太子之尊,普天之下可以让他服丧的除了君父还能有谁?可她们离开长安时谢慎明明安好,难不成是太上皇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到此地?又或是…… “大哥……”谢缘觉声音不自觉地发颤,“阿母她……” 谢钧听见她的问话一愣,随即意识到她的误会,叹道:“阿母她很好。只不过长安虽复,她却不愿回京,仍在麒州安居。我已派人照料,你不必挂心。” 谢缘觉这才松了口气:“那大哥这是……?”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谢钧静默良久,才终于缓缓开口,似乎用尽力气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前些时日,圣人以三弟意图谋害储君为由,下诏……赐死了他。” 谢缘觉闻言身形一晃,才放下的心骤然揪紧,心口不禁传来剧痛。她眉头紧蹙,一手按住胸口,整个人摇摇欲坠。凌岁寒失声唤道:“舍迦!”急忙上前搀扶。谢缘觉强自稳住心神,自配囊取出药瓶,吞下一粒水玉明心丸。 “你的病……还未痊愈?”谢钧的语气带着微微的关心。 谢缘觉取出银针刺入穴位,待气息稍平,她神色也逐渐恢复平静,摇首道:“大哥安心,我只是……只是受不得大悲大恸,稍稍休息一会儿便好。”自从她的菩提心法突破第八层,寻常悲痛已不会再这般撕心裂肺,可至亲之死带来的感觉终究不同。她顿了顿,犹不死心地追问道:“三哥他……他当真……” 谢钧目光中的沉痛,已道尽一切。 凌岁寒见谢缘觉似乎已无大碍,依然搀扶着她不松手,沉思少顷,转而向谢钧问道:“这不是天子杀他的真正原因。” 若谢铭当真谋害太子,谢钧又怎会如此悲恸?何况谢钧既是兄长又是储君,依照礼法,本不必为谢铭这般郑重戴孝。这般逾制之举,古往今来都是罕见,足见二人情谊之深。 谢钧闻言将目光落在谢缘觉身旁的独臂刀客身上。尽管凌岁寒戴着帷帽,但那空荡荡的右袖已表明了她的身份,他忽然对她冷笑道:“当年太上皇赐死令尊,你认为是为了什么?” 凌岁寒面色一冷,闭口不再言语。 谢钧悲声道:“但此事与当年之事并不全然相同。自战乱发生以来,三弟执掌兵权,功高震主,圣人却知他从未觊觎过那天子宝座,因为……因为圣人明白,三弟他是完全效忠于我的,所以三弟他……他实是为我而死。” 正因如此,谢慎也毫不犹豫地赐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又一次延续了大崇皇室至亲相残的旧例。 谢缘觉幼时在长生谷第一次听闻谢泰诛杀谢愽与凌禀忠之时,可谓震惊不已,凌将军与谢泰并无真正的血缘关系也就罢了,但谢愽却是谢泰的亲生血脉,这世上怎会有父亲狠心杀死自己的亲子?后来她才渐渐了解,这般惨剧在大崇皇室早已屡见不鲜,她心中虽五味杂陈,却也不再觉得意外。 凌岁寒见她神色黯然,再度忧心起来,低声询问她此刻是否还有不适,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 谢钧见她们二人关系如此之好,竟莫名生出一丝羡慕。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翻涌情绪,转而问道:“你今日为何一直戴着帷帽?” 凌岁寒见他突然转开话头,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他是不愿再沉湎于悲痛里,抬手取下帷帽,顺着他的话题道:“你心里清楚,如今我可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你军中将士,多半都见过我的海捕文书吧?” 谢钧长叹:“三弟生前曾来信告知,梁守义的首级是你们送到他手中的。” 谢缘觉忆起今春与三哥相见时,他还是那般意气风发,如今却已成黄土之下的枯骨,心头不由一阵怅惘,但转念又想,逝者已矣,生者犹需前行,便向谢钧提出为凌岁寒洗刷冤屈之事。 岂料谢钧听罢陷入思考之中,许久方又对着凌岁寒道:“三弟信中还提及,如今魏赫视你为心腹?” “心腹远远算不上,不过他确实对我有几分信任。”凌岁寒明白谢钧的意思,“你想让我入洛阳给你做内应?可我听说朝廷已与朔勒结盟,既有朔勒兵马相助,你还怕攻不下洛阳城?” “有朔勒相助,收复洛阳不成问题。但即便朔勒是天兵天将,也不可能顷刻间攻下城池,将士们的伤亡在所难免。”谢钧道,“我不需要你如何赴汤蹈火、做多危险的事,只要你继续取得魏赫信任。待我军攻城之时,你以巡视城门之机,与我军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如此必能减少许多伤亡。待洛阳收复,我即刻为你平反,并向朝廷为你请功。” 凌岁寒本就盼望天下早日恢复太平,这种事她能帮自是愿意帮的:“请功就免了。我助你们,是为了洛阳城的百姓,不是为了朝廷封赏。” 谢缘觉虽忧心凌岁寒安危,但也明白兄长所言在理,此计确能保全更多将士的性命,她当然没有阻拦的理由。 “舍迦。”与谢钧说完正事,凌岁寒转向谢缘觉,“那不如你和重明、阿螣先行一步去寻九如法师?待我了结此事便去与你们会合。” 然而还不待谢缘觉回答,谢钧却又忽地出声道:“舍迦,你我兄妹多年未见,不如留下小住几日。待洛阳收复后你再走不迟。” 谢缘觉知晓三哥之死令大哥悲痛难抑,此刻正需亲人相伴,并未考虑太久便点头应下:“好。但容我们先与另外两位朋友交代一声。” 出得营帐,见到颜如舜与尹若游,颜尹二人听罢事情来龙去脉都不免有些忧心,询问凌岁寒是否需要相助。凌岁寒为人向来果敢自信,只道此事自有把握,让她们不必挂怀,尽早找到九如法师才是要紧。言毕,双方就此别过。 黄昏悄然来临,回到谢钧为她们安排的营地住处,凌岁寒陪着谢缘觉用过晚饭,见天色愈暗,便往屋里添了炭火,待屋内暖意渐起,她起身道:“你早些安歇,我这就进城去。” “天色已晚,不如歇息一夜,明早再动身?”谢缘觉劝道。 “你知道我的性子,做事不喜拖延。早些进城,也好早些摸清魏赫那边的虚实。” “可你总要养足精神才好办事。” “那……好吧。”凌岁寒不会违逆谢缘觉的意思,便又坐下陪着谢缘觉说了会话,眼看更深夜重,才起身告辞要前往隔壁房间。 虽说两人关系早已非同一般,但顾忌着谢缘觉的身体,凌岁寒始终守着分寸,不敢和谢缘觉有太过亲密的接触。然而今日谢缘觉听闻兄长死讯,心绪难免低落,不愿独处,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轻声唤道:“符离,最近又入秋了。” “是啊,秋凉渐重,你更应该仔细保重。”凌岁寒神色相当认真,“你这会儿觉得冷吗?” 谢缘觉微微颔首:“是有些寒意……” 凌岁寒顿时紧张起来:“炭火明明烧得正旺啊?那我再去添些炭,或者让人换床厚被来?” “不必这般麻烦。其实你……” “我怎么了?” “你身子肌肤不是一向比常人热些吗?”谢缘觉顿了顿,声音难得透着几分软糯,“今晚……你陪我一同睡吧?” 要知谢缘觉素来以清冷面貌示人,这般仿佛带着点撒娇味道的语气实属罕见。凌岁寒愣了一下,旋即只觉心头似有雀儿在扑棱棱地跳,遂坐到榻边,单臂将那具冰凉的身体揽入自己怀里:“好。” 第232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二) 次日,凌岁寒径直前往洛阳城太康宫,经侍卫通报后,见到魏赫。 对她的突然到来,魏赫甚是惊讶,不免生出几分警惕:“当日你说要为朕去取梁守义性命,可梁守义已死了多时。这些日子,你去了何处?” 凌岁寒不慌不忙地反问:“陛下以为,梁守义是何人所杀?” 魏赫眯起眼睛打量着她:“莫非你要说,是你杀了他?” 凌岁寒没有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周围侍卫见她伸手入怀,不知她要做些什么,纷纷握紧刀柄,气氛骤然紧张。她轻笑一声,将那印信抛给魏赫的亲信侍卫:“呈给陛下过目吧。” 那侍卫统领双手捧着印信呈上,魏赫立即看出这竟是梁守义的贴身私印。 “梁守义真是你杀的?”魏赫又惊又喜,却又奇道,“可为何是大崇朝廷公布了他的死讯?” “杀梁守义不难,但他麾下亲兵众多,我突围时受了伤,只得寻个僻静处养伤,倒让崇军捡了便宜。其实不瞒陛下,我伤势至今算不得痊愈,只是……只是我已听闻洛阳的情况,一旦洛阳重回崇廷之手……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重新坐稳江山?” 她眼中恨意真切,语气带着不甘,魏赫本就不是精明之人,见她如此,心中疑虑便消了大半。更何况如今这种局势,魏赫正需要多多的能人相助。 取得了魏赫的信任,又与魏赫聊了会儿洛阳近况,凌岁寒这才告退出宫。待回到魏赫安排的住处,她迅速写下一张字条,抬手轻唤一声,将“如愿”召唤而来——昨日与颜如舜、尹若游分别时,颜尹二人皆忧心她再次孤身深入虎穴,遂让“如愿”与她随行,以便联络——她将字条系在“如愿”腿上,轻抚它的羽毛,嘱咐它飞往城外驻军去寻谢缘觉。 过得许久,谢缘觉收到“如愿”送来的消息,略略思索片刻,遂动身去见谢钧。 刚到营帐外,这一次守门的士兵却拦住了她,道要先去通报。帐内,谢钧正与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对坐交谈,听闻妹妹求见,正要吩咐让宜光公主稍候,对面的男子却饶有兴致地抬手制止:“兄长方才还说,令妹有位朋友已入得洛阳城中作内应,想必就是这位妹妹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请她进来吧。如此巾帼——这两个字我没用错吧?我倒是想见一见。” 谢缘觉掀帘而入,不料帐中除了大哥,还坐着个陌生男子。那人眉目深邃,一身异域装束,显然不是中原人士,她的目光不由在这人琥珀色的眼睛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与阿螣如出一辙的瞳色……看来,是朔勒人? 果不其然,谢钧起身为二人引见,谢缘觉得知眼前之人竟是朔勒太子叶啜利,当即叉手行礼。 “公主不必多礼。”叶啜利连忙还礼,“我既与太子殿下结为兄弟,他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他目光炯炯地看向谢缘觉,“不知公主此来,可是你那位潜伏洛阳城的朋友有了消息?” 谢缘觉略一思忖,无论如何,既然大崇与朔勒如今已为同盟,此事倒也不必瞒他,便将凌岁寒来信内容简要说明,最后道:“符离应该确已取得魏赫信任。” “好!好得很!”叶啜利抚掌大笑,听到这消息他一个朔勒太子居然显得比谢钧这个大崇储君还要兴奋,“这下子,洛阳城很快就要重回兄长手中了。先前在长安,我听从兄长建议,未取朔勒应得之物。你们汉人最重信义,待攻下洛阳后,还望兄长履行约定。” 谢钧面色微僵,转瞬又恢复如常,含笑应道:“这是自然。” 谢缘觉听得二人对答,言语间似有隐情,心下疑惑,却碍于礼数不便多问。 而又过一阵,待叶啜利离去后,谢缘觉终是按捺不住:“大哥,方才朔勒太子所说的约定,究竟是何意?” “非是我与他之约,乃朝廷与朔勒之盟。”谢钧低下头,沉默有顷,声音愈发显得沉重,“朔勒出兵助朝廷平叛,待收复两京之日……土地、士庶归我朝,金帛、子女皆归朔勒。” “子女皆归朔勒?”谢缘觉猛地站起,素来平静无波的面容此刻罕见地严厉,“什么叫子女皆归朔勒?” 谢钧默然不语。 说实话,听到“金帛”二字谢缘觉并不意外,朔勒不可能无缘无故借兵大崇,自然要讨些好处才愿出兵相助。若能早日平息战乱,破些钱财倒也罢了——她不懂朝堂谋算,不愿妄论此举是否妥当。可妇孺与金银不同,后者是死物,而前者是活生生的人,岂能将她们当做货物般拱手相送?再往深处想,长安洛阳经历战火,国库早已空虚,许诺给朔勒的金帛从何而来?说到底还不是要从百姓们身上搜刮。 谢缘觉胸口再次发疼,强忍着看向谢钧,一字一句问道:“这约定的真意是,朝廷会放任朔勒兵马在城内劫掠百姓吗?” 谢钧叹道:“当初收复长安时,梁未絮虽是主动归降,但她之所以这般迅速归顺朝廷,其中也有畏惧朔勒铁骑的缘故。我军入城后,朔勒军便欲纵兵掳掠。是我劝叶啜利,洛阳未下,若此时劫掠长安,只怕洛阳百姓听闻此消息,会反过来拼死相助叛军守城。不如待攻克洛阳后,再完成约定不迟,长安百姓这才算是躲过一劫。可如今洛阳收复在即,这次确实不能再食言了,否则……” “原来大哥也知这是百姓的劫难。”谢缘觉冷冷打断,“敢问大哥,朝廷这般作为,与叛军有何分别?” “放肆!你怎能将朝廷与叛军相提并论?!”谢钧不是毫无愧疚,但听谢缘觉这般直言不讳,他反而恼羞成怒,“这只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若无朔勒相助,战事不知要拖延多久,百姓受的苦只会更多。眼下暂且忍耐,待得天下太平,朝廷自会补偿他们。” 谢缘觉没有反驳他这番话。 不是反驳不了,而是心口疼得厉害,连开口都艰难。她紧蹙眉头,一手撑住桌案稳住身形,另一手颤抖着取出药瓶,倒出明心丸咽下,收好药瓶后,又取出银针,自行施针缓解痛楚。 谢钧见她面色煞白,额角沁出冷汗,心中不免担忧,可方才争执的余怒未消,终究拉不下脸来关切。 良久,谢缘觉气息渐平,她抬眼再看谢钧,眸中已是一片疏冷:“民为邦本。失了民心,大崇永无太平之日。” 话音未落,她已拂袖而去。 “谢妙!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竟敢说出这等诅咒朝廷的狂言,莫非是疯了不成!”谢钧气得浑身发抖,却因顾忌谢缘觉在江湖上的名头,终究不敢上前。毕竟谢缘觉在赉原城施展的医术与毒术,他早有耳闻,导致他对自己这个曾经弱不禁风的妹妹颇有几分忌惮,此刻只能指着她的背影怒骂,不敢真的动手。 谢缘觉已懒得再与他争辩,事已至此,就算辩赢了谢钧又有何用?终究救不了洛阳城的百姓。况且此事乃朝廷与朔勒的约定,真正的决策者必是当今天子谢慎。谢钧既违逆不了君父,更约束不了朔勒铁骑。 这场灾祸究竟应该如何才能阻止? 谢缘觉回到住处,当即铺纸提笔,草草写就一封密信,命“如愿”送往洛阳城中凌岁寒的手里。 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天际,当天夜晚,凌岁寒便收到了这封信,看罢内容,脸色骤变。她本还在欢喜自己能够为收复洛阳出一把力,却不想朝廷竟比她原本认为的还要昏聩无道百倍,这般将黎民百姓视若草芥。愤怒之下,她当即就想断了与谢钧的里应外合之约。然而转念一想,即使没有自己相助,朝廷大军攻破洛阳也是迟早之事,只不过多添些伤亡而已;更何况如今洛阳百姓在叛军治下,还不是同*样水深火热。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正沉思间,忽闻窗棂“笃笃笃”三声轻响,凌岁寒左手瞬间按上刀柄,警觉回头,待看清来人,方松了口气:“重明?你怎么来了?”但与从前见到好友时的欣喜反应不同,这一次凌岁寒脸上不见丝毫笑容。 颜如舜轻盈地翻窗而入,衣袂带起一阵微风,奇道:“你怎的这副表情?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凌岁寒反问:“你们寻到九如法师了吗?” “我们见到了苏女侠,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过九如法师她……” “她回长生谷了?” “那倒没有。此事说来话长,但你放心,她目前还在洛阳城内。我和阿螣放心不下你这边,便决定先来看看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颜如舜仔细注视着凌岁寒脸上仍未消散的怒意与忧色,眉梢一挑,“看来我还真是来对了。你先告诉我,你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凌岁寒直接将谢缘觉的纸条递了过去。颜如舜接过细看,旋即也是大吃一惊。 两个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重明。”凌岁寒突然想起一事,“你们既已见到苏姨,那可知我师君是否仍在洛阳?” “令师尚在洛阳,只是我们暂时也还未见到她。”颜如舜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打算。虽说令师武功冠绝天下,但朔勒骑兵凶猛,单凭她与我们几人的武力,终是难挡这场浩劫。不如这样,你先莫要轻举妄动,待我回去与阿螣商量一下,我再随时与你联络。” 时间不等人,凌岁寒点了点头,颜如舜便迅速施展轻功原路返回。 在洛阳的这段时日,召媱与九如将破败的青羽门稍加修,暂居于此,后来她们因故前往别处,唯独剩下苏英还留在这里继续养伤。三个人商量讨论许久,能否效仿百年前归一法师在秀州城挟持乱军首领之举,以朔勒太子为质迫其退兵。可惜今昔形势迥异:当年群雄割据,进犯秀州不过是其中一支微不足道的乱军,被归一逼退后不久便遭其他势力吞并;而今朔勒却是大崇朝廷的盟友,纵使能暂时制住那朔勒太子,此事过后,朔勒兵马仍会在崇廷纵容下继续劫掠,甚至以此为借口向崇廷索取更多好处。 直至半夜,苏英与颜如舜皆觉此事难有万全之策,恐怕只能如当初长安城破时那般,尽力多救一人是一人,却听尹若游忽然喃喃出声: “朔勒……其实,我也算半个朔勒人……” 无须其他佐证,烛光摇曳间,只见她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肌肤胜雪,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灯下流转生辉,那与生俱来的异域风情,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她身体里必流淌着一半朔勒人的血。 “我倒是想到个法子,或许可行。” 第233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三) 又过一日,谢缘觉收到“如愿”传来的密信,思忖一番过后,遂主动寻到谢钧赔罪,坦言昨日是自己冲动,朝廷此举实乃形势所迫下的不得已,她身为谢崇皇室女儿,理应体谅。 谢钧对她的突然服软倒并没有太惊讶,毕竟在他眼中这个妹妹向来温驯,昨日那般强硬反倒反常。 尽管心中余怒未消,但谢钧为了他的君子风度,也不便与谢缘觉过多计较。更何况他还需要凌岁寒继续为他充当内应,早日攻下洛阳城,此刻不宜与谢缘觉闹得太僵。思及此,他端起兄长架子对她略加训诫几句,又佯作关切地问候了她的身体,最后命她再传消息与凌岁寒,敲定攻城时间。 战前诸事皆备,是夜更深人静,趁着洛阳守军困乏之际,大崇与朔勒骤然联合发动进攻。凌岁寒早已候在城头,趁乱挟持城门守将,大开城门。 大军如潮水般涌入洛阳城,激战整整一夜,直至次日晌午,崇军终在朔勒铁骑的相助下,收复东都洛阳。 战事方歇,将士们血气未平,虽已鏖战通宵,却毫无倦意。那些朔勒骑兵远赴异国,为他人浴血奋战,图的不就是崇廷许诺的金帛子女吗?于是未及休整,他们便提着尚在滴血的战刀,率先冲向府库,夺取他们应得的报酬。 而一旦待到府库金银劫掠一空,接下来遭殃的,自然便是城中百姓了。 谢钧果然信守承诺,对朔勒军的暴行视若无睹,正欲在侍卫的簇拥下前往太康宫,忽见谢缘觉来到自己身边,称有要事相商。 “要事?是什么要事?” “事关机密,还请兄长屏退左右。” 倘若换作旁人,谢钧定会心生戒备,但谢缘觉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妹妹,又天性良善,从不过问朝堂政事,是以他对她终究少了提防,想了一想,按捺不住好奇,遂挥手遣退侍从。 “究竟是何——呃!”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谢缘觉屈指轻弹,一点寒芒如流星贯入谢钧体内,霎时间谢钧只觉体内五脏六腑似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攥紧,痛入骨髓。而那枚银针细若牛毛,已退至远处的侍卫自然看不清楚。谢钧欲要呼救,可刚张开口,嗓子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弱。 谢缘觉见状淡淡道:“纵使兄长将他们唤来了,他们也绝解不了此毒,我劝兄长还是莫要浪费时间做这无意义的事。” 谢钧第一次亲自尝到谢缘觉的毒术厉害,只能在喉咙里挤出嘶哑之声:“你……你想要做……做什么……” “兄长请放心,这并非致命之毒。”谢缘觉的声音淡漠甚至冷漠,“但若兄长不想再受这剜心之痛,还请答应我两件事。” 谢钧皱着眉头示意她说下去。 “其一,我知晓兄长管不了朔勒兵马,但还请你即刻下令,整顿我大崇将士,绝不可令他们劫掠洛阳城中百姓。”自长安陷落以来,谢缘觉辗转于烽火之地,太清楚这些官兵的脾性,不少朝廷官兵为敛钱财,行径与叛军无异。 “我……我虽领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可你也知道,真正领兵作战的主将另有其人……况且官兵们浴血奋战多时,好不容易攻下洛阳城,如今又看着朔勒人满载而归,必定眼馋得很……纵然是他们主将只怕也不一定……不一定能够约束得了他们……” “兄长贵为储君,若连麾下将士都约束不得,待他日登临大统,又如何统御群臣、治理天下?”谢缘觉忆起去年赉原城之事,李定烽曾亲坐谯门,但凡麾下有兵卒扰民者,立斩不赦,将所劫财物尽数归还原主。正因如此,赉原城中百姓才会万众齐心,箪食壶浆,死守孤城,终以一万兵马胜过梁守义率领的十万大军。 治军之道,岂在不能,实乃不为。 谢钧无言以对,只得应下,又艰难道:“那……那其二呢?” “其二,请兄长配合我们给朔勒太子叶啜利演一出戏。” “戏?什、什么戏?” “兄长不必着急,第一件事办妥之后,我自然会详详细细告诉你。” 此刻谢钧痛不欲生,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连连点头。 谢缘觉当即解了他的毒性,哪知谢钧刚缓过气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忽见她素手轻扬,竟又是一枚银针没入谢钧体内。这一次谢钧身体虽无不适感觉,却还是将他惊得面如土色:“你——” “此毒不会给兄长造成任何疼痛伤害,但若长期不解……”谢缘觉故意只说半句,可那未尽之语已足够令谢钧不安。 无奈之下,谢钧只能依照谢缘觉的吩咐传下命令。 待此事安排妥当,谢钧回过头再次看向谢缘觉,尽管知道自己体内仍有剧毒未解,但身体痛楚已消,他神色便逐渐恢复威严,冷声道:“你方才让我配合你们演一场戏——这‘你们’,除你之外,还有你那几位江湖朋友了?” 谢缘觉不否认。 谢钧胸中怒意翻涌:“早知你会被那几个江湖草莽带坏,当年就不该送你去长生谷求医。” “能够遇见她们,认识她们,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谢缘觉语音平淡,却坚定得毫不迟疑。 谢钧紧握双拳,倏地冷笑了一声:“我与你说实话,圣人儿女众多,可于我而言大多是敌非亲,唯有三弟与你……我算是真心相待。待收复洛阳后,我原本确实打算昭告天下,说凌澄是朝廷安插在伪冀的暗探,为她恢复清白。可是而今……既然你想要救洛阳城百姓,只给我一人下毒还不够吧,我猜凌岁寒现在必是去对付叶啜利了?朔勒与我大崇既为盟友,若凌澄当众对叶啜利不利,我如何还能以朝廷名义替她洗刷冤屈?她既是你的挚友,你也不劝劝她,就不怕她身上背负的污名永世难洗?” 谢缘觉眼睫微颤了一颤,旋即又恢复如常,仿佛这番话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半分涟漪:“我与她问心无愧已足矣。” 城内市井,朔勒士兵洗劫完府库的财帛,转而扑向城中百姓,尤其那些高门大户更成了他们的首要目标。早在昨夜朝廷大军破城时,城中居民便纷纷紧闭门户不出,但寻常门锁哪敌得过官兵的刀剑?好在洛阳城里还活着的百姓都早已在这乱世之中学乖了,起初听说王师收复东都还欢欣鼓舞,可一见那些凶神恶煞的异族士兵,他们立刻察觉不妙,顾不上心疼家财,将值钱物件四处乱抛,趁着官兵争抢的间隙,带着家小遁入暗巷逃命。 与此同时,那朔勒太子叶啜利正在府库中命令下属清点收缴的财物,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兵刃交击之声。他起初只当是部下在镇压百姓,并未在意,可转眼间惨叫声接连响起,还竟都是朔勒语言。他心头一凛,即刻走出府库,刚踏出门槛,便见满地尸首,皆是奉命把守此处的精锐亲兵。 而尸骸中央,立着一名独臂女子,白衣染血,点点猩红如寒梅绽放雪中,显然是方才厮杀间溅上的。 叶啜利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当即明白来者不善,二话不说,拔刀出鞘就往那女子头顶砍去;四周护卫亦同时出手,刀枪齐发,封死她所有退路。岂料凌岁寒的刀比他们快上不知多少倍,那刀势来得诡谲,明明只见一抹寒光,却又忽地仿佛化作漫天飞雪般飘忽难测,教人避无可避,众官兵的兵刃尚在半空之中,太子殿下的脖颈已在凌岁寒冰冷的刀锋之下。 四周官兵大惊失色,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妄动。叶啜利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绝伦的刀法,颈间寒意逼得他渗出几滴冷汗,却仍强撑着威仪道:“你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时间相当紧迫,洛阳城如此偌大,在凌岁寒看不见的地方必定已有百姓遭难。因此凌岁寒不愿耽搁,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道:“想活命,就立刻下令,命所有朔勒兵马退出洛阳城外至少五十里地,不得再伤任何一名百姓。若想死——” 她声音逐渐变得与霜雪一般寒气逼人,手腕一转,刀光乍分如雪霰纷飞,叶啜利身上顿时现出数道细痕,伤口虽浅,却似地狱业火灼烧,痛得这位朔勒太子失声惨叫,哪还顾得上颜面,连声讨饶。 “活!我想活!” 凌岁寒既施展了阿鼻刀法,此刻体内五脏六腑亦有灼痛之感,她皱着眉头强行忍住,闻言唇角却勾起一抹冰凉笑意:“该怎么做,还需要我教你么?” 叶啜利慌忙解下腰间兵符递给他的亲信副将,命令对方速速召集兵马,率众退出城外。那副将不愧是叶啜利的亲信,接过兵符时瞥见主子使给自己的眼色,顿时会意,刚要转身行动,却不想对面屋顶传来一阵清朗笑声: “我知道你们的打算,你们是认为,凌岁寒既要挟持太子,自然不能跟着去监督。你们退不退兵,她如何知晓?糊弄过去便是,对不对?” 叶啜利与那副将齐齐顺着声音来源方向望去,只见对面青瓦屋檐上也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着天蓝色衣袍与身后晴空几乎融为一色,若不是脸颊上那道极为可怖的狰狞刀疤,倒像个踏春游玩的闲散侠客。 “你们……你们是同伙?”叶啜利咬牙问道。 “是朋友。不过你们非要用同伙这个词,那也不是不行。”颜如舜轻飘飘落下地来,转而又对着那副将说道,“走吧,这位将军,我随你一起行动。” 那副将迟疑地看了叶啜利一眼。 叶啜利浑身如被火烤,那几个细小的伤口竟似在皮肉里烧了起来,疼得他几乎站立不住,只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带上她……” 就算暂时退兵又如何?叶啜利暗暗思忖,只要设法从这独臂女人刀下脱身,日后难道还不能卷土重来? 此前谢钧向叶啜利提及洛阳城内应时,只说是自己妹妹的一位朋友,并未直接道出凌岁寒的名字。然而躲在府库附近寺庙高楼里的百姓们,听得颜如舜运足内力传出的“凌岁寒”三字,却是如闻惊雷。 这不是那个投靠魏恭恩、助纣为虐的魔头妖女吗? 百姓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这样一个恶名昭著之人,为何要甘冒奇险挟持那朔勒太子?难道真是要为洛阳百姓解围? 第234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四) 五十里路不算近,肯定要费些时辰。 叶啜利强忍疼痛道:“你是打算一直和我耗在这里?” 凌岁寒并不言语,静候在此地多时,方见一名亲兵匆匆赶来,禀报说已召集全城各处的朔勒兵马,尽数撤至城外,但若要退到五十里外的地方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于是凌岁寒押着叶啜利重返府库,手腕一翻,长刀一转,刀柄疾点他周身大穴,旋即收刀入鞘,又取绳索将他捆了个结实,最后伸手入怀,取出一个药瓶,将药粉轻轻抖在他身上那几处细微的伤口上,药粉沾血即凝,转眼便止住了血。 “这是什么药?竟如此神奇?”叶啜利还真不愧是朔勒的储君,此刻虽受制于人,但见到这药粉的止血奇效,第一反应却是若能将此药用于军中,日后将士们便不必再惧战场负伤。 “还有更神奇的。”凌岁寒左手又亮出一个小瓷瓶,在叶啜利眼前晃了晃,“血是止了,你伤口是不是还像火烧一样疼?我今日还未进食,你命你下属送些饭菜来,我便给你止痛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别妄想在饭菜里做手脚,我不会傻到不查验便直接吃下去,若叫我发现——” “不会!我自然不会!”叶啜利这会儿只求尽快止痛,忙不迭道,“我既连退兵都答应你了,还会在这种小事上耍诈吗?” 又过约莫两刻,在叶啜利的吩咐下,一名朔勒士兵提着食盒给凌岁寒送来。凌岁寒仔细检查过食物,确认无毒以后,果然守约给了叶啜利止疼药丸。随后她冷声喝令叶啜利的那几名亲兵退至远处,又将叶啜利独自关进屋内,门窗紧紧关闭,而她自己则坐在屋外石阶上,慢条斯理地享用起美食。 叶啜利服了药,伤势略有好转,开始暗自思考如何脱身,忽听屋顶传来细微响动。他动弹不得,只得竭力仰头望去——只见几片青瓦悄无声息地被掀开,一道人影倏然落下。 来者是个极美的女子,但比起她惊人的容貌,更令叶啜利讶异的是,那张脸的五官似乎并不完全像是中原汉人,反而有着几分他们朔勒人的特点。 叶啜利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太子殿下莫慌,我是来救你的。”那女子开口果然说的也是朔勒语。 早年间大崇尚太平之时,国力强盛,四方来朝,异国商旅往来频繁,庆乐坊这等地方常有外族人出入。尹若游在醉花楼做暗探时,为替尚知仁打探消息,曾粗浅地学过一些包括朔勒话在内的异族语言,但终究不够熟练,只能勉强应对。因此她说完这头一句,便又改用汉语,手上不停地为叶啜利解开绳索和穴道,解释道自己乃是铁罗可汗早年派来崇国的密探,潜伏在崇国多年,今日偶然听闻太子遇险特来相救。 好在叶啜利终于获救,喜不自胜,哪里还管她说的是汉语还是朔勒语,先跟她逃出去要紧。 凌岁寒正坐在门口台阶上吃饭,正门自然是走不得了。尹若游再次飞身上了屋顶,九节鞭往下一甩,缠住叶啜利的腰身,运起内力将他提了上来。然而两人逃出府库,来到大街之上,与仅剩的那几个还在洛阳的亲兵会合。 至于其他朔勒官兵,早已撤出洛阳城,却不知究竟去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叶啜利一时彷徨,不知该往何处寻人。 “太子殿下请随我来,我知道他们在城外何处。” 又忽听见尹若游那清冷悦耳的声音,叶啜利心头一喜:“哦?你怎会知道?” “方才那挟持殿下的恶徒的同伙与殿下副将商议时,我正好躲在暗处听了个大概。”尹若游边说边在前引路。叶啜利唯恐凌岁寒察觉追来,急忙跟上尹若游。不料刚转过街角,忽闻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一队身着大崇军服的汉子迎面而来。 叶啜利认出他们是谢钧的亲卫,更加安心,连忙询问谢钧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我们太子得知您被挟持,十分忧心,特命我等前来营救。只是我等投鼠忌器,不敢贸然闯入府库,正商议对策,不想殿下已然脱险,真是天佑殿下。”为首的侍卫恭敬行礼解释道,“我家太子此刻正在太康宫中,吩咐一旦救得殿下,便请您入宫歇息。” 太康宫乃东都洛阳禁宫,守卫必定森严,纵使恶徒武功再高,也难以轻易闯入。叶啜利逐渐冷静下来,也觉得前往太康宫确是最稳妥的选择。他正欲点头应允,却忽听尹若游急声劝阻。 “殿下,当务之急还是先与将士们会合为上。” “不急,”叶啜利摆手道,“待入宫后,我自会派人持我手令,由你领路召回城外官兵。” “可是——”尹若游神色焦灼,竟显出几分异样的抗拒。叶啜利蓦然警觉,猛地回头逼视尹若游,只见对方眼神闪烁,竟不敢与他对视。 “你是我父汗的下属,如今我父汗不在,你自当听我号令。”叶啜利语气忽地转冷,说罢再不迟疑,大步流星随着崇朝官兵往太康宫方向行去。 进入太康宫,谢钧早已候在殿前,一见叶啜利便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神色动容道:“义弟无恙,为兄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说着竟还真从眼角挤出两滴泪来。叶啜利似乎也被这情谊打动,眼眶微红,二人又说了些场面话,谢钧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尹若游,面露讶异: “这位娘子是……?” 叶啜利以为他不认得尹若游,正欲解释,却又不好直言她是朔勒安插在崇国的暗探,只得含糊道:“她是我父汗派来护我周全的。” 谢钧皱起眉头,忽将叶啜利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我既为结义兄弟,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此人我从前见过,她本为我大崇长安庆乐坊醉花楼的一名舞姬,因舞技确实出众,颇得达官贵人们的赏识追捧。可后来有一天她却突然莫名其妙消失,你可知这是为何?” 这番话与尹若游先前所述并无差别,叶啜利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道:“哦?兄长的意思是……” “实不相瞒,那是因为当时我朝中有人已查出她是贵国安□□大崇的暗探,她这才不得已仓皇潜逃——”看着叶啜利骤然收缩的瞳孔,谢钧又立即道,“当然,那时两国尚未修好,此事倒也寻常。只是……她知晓我大崇太多机密,不如贤弟将她交予为兄处置?既然如今你我两国结为兄弟之国,这些旧事也该了结了吧?” 叶啜利越发相信了尹若游的暗探身份,可也越发为难起来,此人既是父汗的心腹,又于危难中救过自己,若就此把她交出,岂不让部属寒心?但若断然回绝,此刻孤身在此,万一谢钧翻脸…… 思及此,他展颜笑道:“方才隐瞒,是怕兄长误会。既然兄长如此体谅,小弟也就放心了。是啊,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如今你我两国的关系,兄长既想要她,我有什么理由不给呢?只不过我尚有些琐事需要问她,还请兄长稍待片刻可好?” 说完,叶啜利又转身走到尹若游面前,直接向她询问自己麾下大军究竟是退去了城外哪个方向。 他本是想着只要朔勒大军回城,自己便可高枕无忧,哪知尹若游支支吾吾,却半晌回答不出。 “你不是说知晓他们去向?”叶啜利见状顿生疑云。 “属下确实知道,只是……”尹若游额角渗出细汗,“只是口头难以言明方位。不如殿下随属下亲往,将士们见了殿下,自然听令。” 怎么说来说去还是要引自己出城!叶啜利对她的怀疑更增添了七八分,冷笑道:“口头说不清楚?那我给你地图,你总能标出来吧?” 尹若游面色倏地煞白,嘴唇微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叶啜利冷哼道:“那看来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你开口了。”说罢向身旁亲兵使了个眼色。那几人应声上前,将尹若游拖到角落,扬起马鞭狠狠抽下。第一鞭下去,她背上立刻绽开一道血痕,紧接着第二鞭、第三鞭接踵而至,鞭鞭到肉。 尹若游起初还高喊冤枉,但随着鞭子不断落下,她浑身很快布满血痕,衣衫尽数染红。最后她终于支撑不住,瘫在血泊中虚弱道:“太子饶命……我招……我都招……我确实是朔勒派来的暗探,只不过并非铁罗可汗所遣,而是……而是葛延答亲王的人……” 葛延答亲王,铁罗可汗的亲弟弟,叶啜利的亲叔父。 也是叶啜利在朔勒最为强劲的政敌。 因此叶啜利没有太多怀疑,闻言勃然大怒:“果然是他!说,他派你来究竟有何图谋?” “如果我说了实话,太子殿下能不能……”尹若游艰难地用手肘撑起身子,哆哆嗦嗦道,“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叶啜利沉吟少顷,忽看了旁边的谢钧一眼,道:“好,只要你如实交代,本太子保证不杀你。” “多谢太子殿下不杀之恩!”尹若游虽有一身傲骨,但自幼便惯于伪装,此刻磕头求饶的动作毫不迟疑,“前些日子葛延答亲王传来消息,说他已准备在近日发动兵变,刺杀铁罗可汗夺取汗位。但他知道朝中支持太子者众多,便命我想法子将殿下送去他那里。这些年我在崇国结识了一位名叫凌岁寒的江湖侠客,此人武功极高却心思单纯,不知我真实身份。我略施手段,便诱使她挟持了太子。她还当自己是在行侠仗义,为洛阳解围。之后我又暗中救下殿下,然后再……” 原来如此,险些中了葛延答的奸计!叶啜利又惊又怒,心中后怕不已。他虽刚助大崇攻下洛阳,尚未收取约定的报酬,可若是葛延答真的兵变篡位成功,他家都要被人端了,在中原掠得再多金银妇孺又有何用? 他略一权衡,当即对着谢钧抱拳道:“兄长见谅,我本想继续助你平定河北诸地,但现下朔勒突生变故……可否请兄长调一队兵马,护送我至洛阳城外?我须即刻率部返回。” 毕竟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若他动作稍缓,汗位恐将易主。 谢钧郑重地点头:“贤弟放心,你我既已歃血为盟,为兄自然盼你继承大统。只要待你平定内乱,莫忘了两国之约便好。”他答应得干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尹若游:“至于此人……” 叶啜利心知肚明,尹若游久居长安,知晓大崇诸多机密,谢钧绝不可能放她离开。而现在他必须与谢钧搞好关系,不宜节外生枝,便毫不犹豫道:“但凭兄长处置。” 尹若游像是又被吓着了:“太子殿下,您答应过饶我性命的!” “不错,我是说过不会杀你。我只是把你交给了我兄长,他要如何对付你,那可就与我无关了。”叶啜利冷笑一声,便不再理会尹若游,不一会儿在谢钧所派亲兵们的护送下快步离开了太康宫。 直到叶啜利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里,一名彩衣女子忽从角落暗处快步走出,担忧地唤了一声:“阿螣。”转瞬间已走到尹若游面前,蹲下身,见对方已是遍体鳞伤,不由眉头微蹙,伸手就要扶她起来:“我先带你去治伤。” 尹若游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这般伤势需得在静室慢慢医治。岂料她竟摇了摇头,喘息道:“暂时不急……你现在还得继续盯着他。” 这个“他”不言而喻,指的正是大崇储君谢钧。目前洛阳城尚未完全脱险,谢缘觉必须时刻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谢钧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低下头看向那瘫坐在地上的女子。她虽衣衫染血,却仍掩不住那倾城之貌,但谢钧没有任何心情欣赏她的美貌,脸上神色逐渐变得复杂难明。 “你这伤可是不轻啊,你倒真能忍得。” “苦肉计嘛。”在谢缘觉的搀扶之下尹若游还是强撑着站起身来,鲜血顺着衣角滴落,她眉间浮现一丝隐忍的痛楚,语气却平静得可怕,“不见点真血,如何取信于人?” 古往今来,苦肉计都最是难防。 只因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永远想不通为何有人甘愿自伤以成事。 而曾经的尹若游,也确实不会做这等损己利人的傻事。 第235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五) 颜如舜监督朔勒官兵出了城,一路行至五十里外荒僻山林,便佯作返程,实则隐在暗处观望。而那副将见她走远,即刻派出两名亲信快马加鞭赶回洛阳报信,叶啜利正好在途中遇上这两人,由他们引路,很快与部下会合。 终于见到自家兵马,叶啜利胆气顿生,当即率众折返朔勒。 颜如舜确认他们远去,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一半,遂运起轻功疾奔洛阳。但饶是她轻功卓绝,这一番往返也耗费不少时间,直到深更时分,太康宫的轮廓才在夜色中渐渐清晰。 往常这个时辰,谢缘觉早已就寝歇息,然而为了等待颜如舜的消息,她此时犹端坐殿中,只是合上双目修习菩提心法,以免因为太过劳累而导致身体支撑不住。谢钧坐在旁边案前处理政务,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心情烦躁却无处发泄,忽地将手中狼毫重重掷出,笔杆径直飞向窗边,险些砸中一名内侍。 忽见一道天蓝衣袖翻飞,稳稳接住那支狼毫。来人笑声清朗,语锋却暗含讥诮之意:“洛阳初定,百废待兴。太子殿下这般心浮气躁,如何安抚东都民心?” “你……”看见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谢钧与殿中侍卫俱是一惊,“你是怎么进来的?” 要知凌岁寒的武功已足够令人称奇,可即便是凌岁寒那般身手恐怕也没能力在这戒备森严的禁宫来去自如吧?不然她当初也不会在长安拖延了那么久都没能杀了谢泰报仇。这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谢钧心中恐惧,对这些江湖人士的印象已差到极点。 颜如舜没理会他,也没理会四周拔刀戒备的侍卫,只向谢缘觉道出叶啜利已率朔勒兵马离去的消息。 谢缘觉在她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已睁开眼睛,闻言眉目微舒,起身将早已备好的伤药递给了她,又向内室指了指,又给她指明方向,温声道:“阿螣在内室歇息,你帮她治治伤吧。” 早在听尹若游详述出这个完整计划之时,颜如舜就料到她必定会身受重伤,她们争执许久,眼看着崇军攻城时间将近,再耽搁不得,为了满城百姓,颜如舜只得勉强答应。可纵然已有心理准备,当真见到尹若游浑身浴血的模样,颜如舜仍不免倒吸一口凉气,眉间愁云骤聚。 禁宫寝殿内,金丝楠木雕花床榻上铺着云锦软褥,尹若游因背部伤痕累累,连靠枕都不敢挨,只得挺直脊背,闭目调息。以颜如舜那悄无声息的轻功本不至于惊动到对方,偏偏她心一乱,呼吸也跟着骤然紊乱,尹若游察觉到这声音,倏地睁眼,便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四目相对间,尹若游注意到她紧皱的眉头。 “你这般严肃的模样,倒叫我猜不出计划究竟成没成……” 颜如舜终于笑了,不是伪装,而是真心实意地扬起唇角:“你这么聪明,哪有不成的事?”说着便挨着尹若游坐下,轻轻解开她的衣衫,为她敷药。 白日里尹若游虽自行处理过伤势,但背上的伤凭自己终究够不着,非得有人相助不可。颜如舜动作小心翼翼,指尖沾着药膏细细涂抹,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处理完毕,视线却始终流连在那一道道伤痕上没有离开。 尹若游竟被她看得肌肤发烫:“你没见过伤痕么?有这般稀奇?” “在你身上是很稀奇。”颜如舜手指轻抚过她肌肤,声音轻得仿佛叹息,“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伤得这般重。” 她与凌岁寒自不必说,受伤挂彩都是家常便饭;谢缘觉初入江湖时还惜命得很,如今却似换了个人,上回在杜家河险些把命都搭进去;唯有尹若游,虽说从前饱受七苦散折磨,但自打幼时逃*出醉花楼又回去挨了那顿毒打后,她身上再未添过如此严重的伤。 这伤口的疼与毒发时的滋味并不相同,好在尹若游也一样忍得住,轻笑道:“谁让我跟你们厮混久了呢,尤其是你——”她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颜如舜心口:“那我染上你的坏毛病也是很正常的,不是么?” 颜如舜不由莞尔:“照你这么说,这倒成了我的错?” 尹若游眼底掠过一丝狡黠:“你说呢?” “那好,既是我的错,我是应该补偿你。”颜如舜仔细为尹若游缠好绷带,忽而倾身向前,隔着那雪白纱布将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了在她胸前伤痕处,就像从前尹若游亲吻她脸颊伤疤那般,还带着一丝虔诚,“疼么?” 尹若游双手环住她的脖颈,目光凝在她唇上:“被你这一治,倒真不疼了。不如……你再帮我治治?” “明明是药起作用了,我可不敢揽功。”颜如舜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低头又吻了吻她的伤处,随后从行囊中取出一件干净中衣给她穿上,“你今晚早些休息吧。天都这么晚了,舍迦也该睡了,我去换她。” “药见效了,你也功不可没。”尹若游有些舍不得她走,双手还搭在她的肩膀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后颈那片温软肌肤,又问道,“符离还没回来吗?” “符离还在城里各处巡视呢。”颜如舜解释道,“那些朔勒兵是撤退了,可那么多崇军官兵仍然还在洛阳城内,她得防着意外。” 听得此言,尹若游唇边笑意消散,眉间闪过一丝忧虑,若有所思道:“等洛阳城彻底安定下来,舍迦肯定会给谢钧解毒的。” 一旦谢钧解了毒,他不可能不对她们四人下手。 颜如舜抬手抚平她微蹙的眉头,笑意如春风般吹散一切风雨,令人感觉到无比安心:“这你就别多想了。你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有我,有我们。” 秋季的夜晚透着几缕凉意,秋风轻拂,扬起凌岁寒的衣袖,系在她腰间的那柄环首刀倒是稳稳当当悬着纹丝不动。她正走在洛阳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随意而行,但目光时时扫过周边街坊,随时预备着如有百姓遭难便拔刀相助。而过后不久,忽听左前方一座小宅院里还真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她当即纵身跃起,翻过那宅子的围墙,落进院内。 仔细一听,呻吟声自廊下第二间房里传出,她又二话不说,推开房门。 房内一对母女模样的妇人少女,见凌岁寒突然闯入,先是一怔,继而吓得瑟瑟发抖:“你……你……”凌岁寒注意到那妇人衣襟上沾着血迹,想来是白日里受了伤,此刻疼痛难忍才叫出声的。她暗悔自己又冲动莽撞了,连忙致歉:“方才我听见有人哀嚎,还以为是有歹徒作恶,这才贸然闯了进来,惊扰二位了。这位大娘是受了什么伤吗?伤得可严重?” 看了一眼凌岁寒的断臂和佩刀,那妇人很容易猜出她的身份,但听她言辞颇为温和,又想起白日里邻人说起她持刀胁迫朔勒太子退兵之事,于是稍稍放下戒备心,低声道:“是刀伤,我自己草草止了血,倒不危及生命。只是……昨夜王师入城,也不知会发生什么,街上铺子都关了门,我也找不到医馆,寻不到大夫医治,这才疼得受不住……” “我不通医理,但我有个朋友医术极好,这是她给我的治伤灵药,很有效果,你试试吧。”凌岁寒听罢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药瓶,倒了一点药膏在手帕上递给了对方,随后便转身欲走。 “姐姐。”一旁的少女看了她半晌,忽然将她唤住,声音清脆,还带着几分稚气。 “还有什么事?”凌岁寒停步回首。 “我见过姐姐的。去年魏恭恩还活着的时候,曾出宫去大华寺上香,车驾经过我们这条街,我偷偷把窗户支开半个缝瞧了一会儿,瞧见姐姐你在前头护卫。外头都说姐姐你是恶人,是什么活阎罗。”这少女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年纪小,反而胆子大,她母亲听她说到此处脸色煞白,慌忙去扯她衣袖,她却浑然不觉危险,眼中还透出好奇,“可我今日见你一点也不像什么阎罗……姐姐,你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啊?” 凌岁寒闻言笑了。 这是一个相当放松的笑,仿佛冰雪消融之后的晴天,让那妇人又是一愣,越发犯起糊涂。 “那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觉得你像好人,可是……可是好人为什么会帮魏恭恩做事呢?魏恭恩他是大恶人啊,我阿父和我阿姐都……”少女说到这里就突然哽咽到说不下去,“他们都是因为……” 凌岁寒轻声道:“如果我告诉你,魏恭恩是被我杀的呢?” 母女俩同时怔住,然而没过一会儿那少女已拍手欢呼起来:“我就知道!姐姐是天大的好人!”旋即那妇人也微笑起来,放下一切警惕,显然没有怀疑凌岁寒的话。 凌岁寒诧异地挑了挑眉:“你们这就信了?不怕我是骗你们的?” 跟自家师君毫不在意旁人眼光的态度不同,凌岁寒还是很讨厌被人冤枉的,今日既被这少女问起,她自然要为自己辩白几句。只是她与这母女素不相识,这少女天真烂漫也就罢了,她不理解为何这妇人也会对自己如此信任。 “女侠今日冒着大险挟持朔勒太子,逼他退兵,救的可是我们满城的百姓。若女侠真是那等助纣为虐的恶贼,又怎会行此义举?”那妇人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目光中还流露出明显的愧色,“我之前没能想明白,对女侠多有防备,实在不该。” “这事你们居然已知道了?但这事的功劳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我三个朋友相助,此计缺了她们谁都不行。”她本欲直言尹若游等人姓名,转念想到朔勒官兵尚未走远,如果不小心走漏风声只怕又生变故,于是她只能把真相憋进肚子里,又笑道,“待洛阳真正安定下来,若日后有缘再见,我再告诉你们最大的功臣是谁。大娘先好生养伤吧,我再去别处看看。” 言罢她左手拍了拍那少女的发顶,便转身走出这宅子。 长夜未明,她继续穿行在街巷之间,巡看城中其余百姓的安危。 第236章 擒储破局救残邑,痛见天家复轮回(六) 两都虽已收复,北方大片土地战火却仍未平息,是以崇军主力在洛阳城中休整不久之后,便在主将的率领下又开赴别地前线。 洛阳城安定下来,城中百姓渐渐重拾生计。 凌岁寒这才回到了太康宫。 入宫后,她先与谢缘觉相见,细细询问对方近来身体状况,眼睛里似乎除了谢缘觉之外再无旁人。谢钧在一旁冷眼旁观,从前他见到她们这样的亲密情景还颇为欣羡,如今却恼怒异常,猛地一掌拍在案上。 “洛阳百姓既已无恙,我的毒你们究竟何时解?莫非真要谋害储君,犯上作乱不成?” 谢缘觉转过头,认真凝视谢钧片刻,轻声道:“今天我会为大哥解毒。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大哥说。” 谢钧皱眉道:“你还想怎样?” 谢缘觉并未立刻回答,先向凌岁寒告知了颜如舜与尹若游的所在,让她前去探望。待其余侍从都依令退出,殿内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时,她才郑重向谢钧行了一礼:“先前情非得已,多有得罪,还望大哥见谅。” 谢钧没料到她竟会突然致歉,冷笑道:“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 谢缘觉轻轻摇头,语气则越发庄重:“于公,大哥先前所为确实有错,我从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只是于私,我知道大哥待我向来极好,幼时我体弱多病,除了阿母和符离,便是你与三哥最为疼我。此番虽是事出无奈才对你下毒,但我终究有愧于心。况且……大哥如今只是大崇储君,而非大崇天子,与朔勒的约定并非你一人之过。只望大哥日后行事,能时时以百姓为念,须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 谢钧听她提及幼时旧事,神色才逐渐缓和,沉吟一阵,颔首道:“你说得是。先前是我太过生气,才会和你争吵。自战乱以来,眼见百姓流离,生灵涂炭,我又岂能无动于衷?你的话,我记下了。” 谢缘觉终于微微笑了起来。 这边两人叙话之时,另一边凌岁寒已寻到颜如舜与尹若游,先关心问过尹若游的伤势,又向她们说起目前洛阳城内百姓们的状况。尹若游听罢,若有所思:“所以,待舍迦为谢钧解了毒,我们便该离宫了。” “你是担心他会加害于我们?”凌岁寒道。 尹若游反问:“你觉得他不会么?” “可我们总不能一直在宫里看着谢钧吧?我们这次来洛阳,其实本是为寻九如法师的……”一想到谢缘觉的病,凌岁寒又担忧起来。 恰巧谢缘觉在这时推门而入,四人重聚,打过招呼以后,谢缘觉便说起自己已为谢钧解毒之事,又道:“我已与大哥说定,稍后我们便出宫。” “好。”颜如舜早有打算,干脆利落道,“出了宫,我和符离断后,你带阿螣先行。” 谢缘觉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她的意思,犹豫道:“方才我与大哥深谈许久,他似已听进劝诫,应当不会对我们不利吧?”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知道你们或许不信,但我幼时还未离家那些年,大哥三哥待我都极为照顾,我相信这份情谊是真的,他是真心对我好的。” “不,我信。”出乎谢缘觉的意料,说出这三个字的人竟会是尹若游,可她略作停顿,却又紧接着正色道,“但你要明白,权力这东西会腐蚀一切,包括所谓的真心。” 谢缘觉一时语塞,沉默半晌,才又对着颜如舜道:“若真有险,我们一起共进退,我不会先走。” 尹若游颔首道:“这点我倒是同意舍迦。” 颜如舜无奈笑道:“也罢,不过真动起手来,还得看我和符离的。阿螣的伤还没全好,到时候还得劳烦舍迦你护着她。” “谁说我的伤没好?”尹若游刚要争辩,颜如舜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她的唇,另一只手朝谢缘觉方向指了指,眼中带笑,“在大夫面前还想蒙混?不如让舍迦说说,你现在到底恢复得如何?” 谢缘觉语气很是郑重:“你的伤确实还未痊愈。” 原来那日为了那场戏演得够真,尹若游硬是撑到遍体鳞伤、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的时候才终于松开向叶啜利交代了“实话”,如此重伤自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养好的。 尹若游抿了抿唇,无话可说。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四人辞别谢钧,离开太康宫。眼见她们真的转身远去,谢钧立即回到寝殿,紧闭门窗,又调来大批侍卫层层把守,殿内殿外官兵环列,刀枪如林,将寝殿围得水泄不通。这般布置,无论凌岁寒武功有多高,颜如舜轻功有多俊,甚至是只苍蝇也休想再近得他的身。待一切安排妥当,他这才向他的亲信下了一道命令。 于是四人出得宫门不久,遂听四周窸窣脚步声大作,转眼之间黑甲士兵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为首将领厉声喝道:“奉太子殿下之命,凌岁寒勾结魏氏逆党,意图谋反!其余同党一并诛杀!” 凌岁寒早有准备,不待对方话音落下,长刀“铮”的一声已然出鞘,在秋日下泛着森冷寒意,刀锋划过,宛若霜雪纷扬,瞬息间最前排数名士兵的铠甲竟在同时如薄纸般撕裂,中刀者无不惨嚎倒地,伤口处似被烈火灼烧。阿鼻刀果不其然称得上是所向披靡,只是凌岁寒每挥一刀,她眉间便多一分痛色,五脏如焚的苦楚唯有自己知晓,偏生她握刀的手依然稳如磐石,刀势反而越来越狂。 颜如舜身形一晃,则如一阵穿林清风掠入敌阵。她双手短刀翻飞,招式虽不似凌岁寒那般霸道,却胜在轻灵飘逸,在刀光剑影间穿梭自如。官兵们挥刀砍来,却总是慢她一步,刀刃每每只划过她留下的残影,只见她时而腾身跃起,足尖轻点士兵肩头,借力飞掠;时而俯身疾冲,双刀如蝶翼轻振,所过之处,敌人手腕、膝弯纷纷溅血。 谢缘觉轻叹了一口气,依照先前计划护在尹若游身侧,指间银针寒光隐现。尽管她并不主动出击,然则每当有敌兵向她与尹若游猛扑上来,她的银针便倏地无声飞出,针尾丝线在空中划出细不可察的流光,中针者登时手脚发麻,踉跄跪倒,虽无性命之忧,却再难站起。与此同时她目光始终不离凌岁寒与颜如舜二人,时刻关注着她们的情况,无论谁要偷袭,银针便又如流星赶月般从她指间射出,替她们化解险招。 只是不管她们配合多么默契,凌岁寒的阿鼻刀法多么凌厉,终究敌不过千军万马的围攻。眼见形势危急,突围无望,几乎同时之间,凌岁寒与颜如舜不约而同作下决定: ——此时此刻唯有以命相搏,方能杀出一条生路! 颜如舜身法比先前更快三分,却不再游走周旋,而是直冲敌阵核心,一柄长□□向她心口,她竟不格挡,枪尖擦过腰间,鲜血从她腰侧渗出,她反而借着前冲之势,又连破数人防线。 凌岁寒长刀横扫,刀光如雪,更是完全不顾自身安危,任由敌刃划破肩头,鲜血浸透白衫,她恍若未觉,只攻不守,只进不退,每一刀都带着决绝之意,居然越战越勇,硬生生在这重重包围里中撕开一道缺口。 谢缘觉与尹若游看得万分忧心,尹若游终于按捺不住,道了一句:“你别拦着我!”九节鞭如蛟龙出海,鞭梢扫过,三名敌兵面门开花。她牵动伤势闷哼一声,却强提一口气,纵身跃至颜如舜身旁。谢缘觉秀眉微蹙,随即银针连发,自然也紧随其后。 四人背靠背聚在一处,且战且走,猩红鲜血流了一路。 就在此时,天地间忽现一道雪亮刀光,如狂风席卷,似暴雪倾泻,这一刀之威竟比凌岁寒的刀法还要凌厉数倍!刀光过处,多名敌兵齐齐倒地,每人咽喉处都凝着一层薄霜,霜下却泛着诡异的焦痕。 “师君!”凌岁寒惊喜呼喊。 召媱并未多言,反身挡在她们身前,只道了一个字:“走!”即便同样使的是阿鼻刀法,但召媱功力已臻化境,出招看似轻描淡写,每一刀却都重若千钧,带着摧枯拉朽之势,为她们四人断后。 可惜她们四人之中有三人受伤,谢缘觉又素来体弱,轻功难免打个折扣。忽闻马蹄声急,九如与苏英各执缰绳飞驰而来,两人身后还跟着另外几匹空鞍骏马,谢缘觉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师君!苏姨!”旋即四人皆心领神会,纷纷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宫外的战报很快传到了宫内谢钧耳中,听闻凌岁寒等人竟能突破重围,谢钧心中更添几分惊骇。好在他在派兵围剿之时,便已命部下将凌岁寒等人的通缉画像分发给城中所有百姓。洛阳百姓对魏恭恩恨之入骨,只要知晓凌岁寒等人是为魏恭恩效力的反贼,定会主动将她们的行踪告知官兵,甚至协助官兵围堵。 尽管与这几个江湖人只有短暂接触,谢钧却已摸透她们的性子,任凭她们武功再高也绝不会对无辜的平民百姓出手。 这一局,她们终究插翅难逃。 倒不出谢钧所料,凌岁寒等人纵马穿街过巷,那染血的身影早被城中百姓看在眼里。岂料等到官兵们持着通缉画像沿街查问时,大多数百姓竟不约而同摇头表示不知。 直问到街角一处茶摊,那老板眼珠转了转,倏地点头道:“有有有!我刚才确实看见几个人浑身是血,骑马往前面去了。” 此言一出,茶摊几名客人纷纷对他怒目而视。而那老板抬手往左前方一指,继续道:“好像往那头跑了。” 那几个茶客先是一怔,随即连连附和:“不错不错,我们也瞧见了,正是往那边去。” 就这般,在满城百姓的掩护之下,一行人终于在暮色来临时抵达城郊树林。谢缘觉面色惨白,握缰绳的手已开始微微发颤,忽然身形一晃,险些坠马。好在召媱早已断后归来,与她们会合,见状眼疾手快,纵身跃至她身后,也坐在这匹马上,一把将她扶稳。 然而谢缘觉心口剧痛难当,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舍迦!”凌岁寒失声惊呼,心中痛楚竟比身上之伤更甚百倍。颜如舜与尹若游亦是神色凝重,忧心忡忡。 九如策马近前,伸出三指搭在谢缘觉脉上,过了会儿冷声道:“除了劳累过度,更主要的是悲恸攻心,才导致她病情再次发作。我早与她说过,她这身子受不得情绪波动,她果然不听我的话。” 谢缘觉自幼与谢钧兄妹感情颇深,如今谢钧真的对她以及对她的朋友们痛下杀手,这让她如何不伤心难过?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那套道理本就不通,她不听也是正常。但她到底还是你徒儿,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为她治病。”召媱说着目光又扫过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见她们个个都是伤痕累累,显然也都需要救治。 “治病需要安静。”九如语气转淡,只是望向谢缘觉的眼神里藏着一抹隐约的忧色,“万一待会儿追兵赶来……此地恐怕不够安稳。” 众人目光四望,正思索该如何是好之际,忽听林中窸窣作响,不多时,一个背着柴捆的中年樵夫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其实召媱等人早已察觉出这树林深处里藏着别人,不过她们也早已感觉到对方呼吸粗重,应该丝毫不会武功,估摸着是个寻常百姓,便未加理会。谁知那樵夫竟主动上前,行了一礼道:“几位女侠,小人在此地打柴多年,熟知山中路径。往前二里地拐个弯,崖壁下有处窄缝,最多只能容一两人行走,但走进去里头有个隐蔽山谷,官兵肯定寻不到那里。” 突如其来的援手,令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该相信对方。凌岁寒忽觉此人有些眼熟,脱口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凌女侠还记得小人吗?”那樵夫喜道,“前些日子我家小女为了躲避朔勒官兵,逃命时摔断了腿,多亏女侠挟持那朔勒太子威逼他们退了兵。只是小女腿骨折了两日未愈,幸好那天女侠你发现之后,亲自出手为她正骨。” 凌岁寒恍然:“原来是你!”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了声谢,可转头见谢缘觉昏迷不醒的模样,笑容顿时消散,又向那樵夫询问了更详细的路径,众人即刻策马向山谷疾驰而去。 第237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一) 这山谷不大,一眼便能望得到头,但四面山崖环抱,确实是个隐蔽所在。谷中草木丛生,若在春日必是踏青赏景的好地方,可惜现下已到秋季,草木渐黄,夜风掠过时已带着微微寒意。 九如正全神贯注为谢缘觉施针,无暇顾及旁人伤势,只取出两瓶伤药递给她们自行处理。召媱取了药正要为凌岁寒敷上,却见徒儿摇头道:“师君,秋夜寒重,舍迦身子受不得冻,能否请您去寻些柴禾生火?” 召媱闻言眉梢微动,侧目打量昏迷中的谢缘觉:“这就是你以前念念不忘的那个小青梅了?”方才途中只顾着赶路躲避追兵,此刻静下来她才有时间仔细端详谢缘觉的容貌,原来这孩子长这模样。 凌岁寒小声道:“我以前也没有经常在您面前提起她吧?” “你是没有经常提,但我好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平时心里都惦记着什么人什么事,我会看不出来?”召媱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罢了,你好好歇着,我去拾些柴来。谁让我当初收了你为徒,给自己找了这么个麻烦。” 待召媱起身而去之后,换苏英接过药瓶为凌岁寒敷伤,尹若游则在另一侧照料处理颜如舜所受的伤。凌岁寒絮絮问了许久苏英的近况,待确认她余毒已清,伤势无碍,忽地一顿,声音低下来:“其实来洛阳的这一路上,舍迦常与我提起您,她也很想念苏姨您的……” 说罢,她转过头又望了躺在一旁草地上的谢缘觉一眼。 明明今日她们四人之中舍迦是唯一毫发无伤的,可是此时此刻唯一昏迷不醒躺在此处的人却也是舍迦。 这病如此可怕,让凌岁寒最近无时无刻不处在将要失去她的恐惧之中。 好在召媱已在这时抱来干柴,生起火堆,跃动的火光总算驱散几分秋夜寒意。九如为谢缘觉施完针,又喂她服下一粒药丸,随即向众人道:“暂且无碍了,过些时候便能醒转。” 凌岁寒等人这才勉强放下心,先向九如道过谢,继而问道:“师君,苏姨,你们今日怎么会突然赶来的?” “最近我们本在洛阳城郊的黄杨村办事,听说崇军联合朔勒已收复了洛阳,我们刚准备回城,却又得知那朔勒太子不知为何突然率部折返。我担心他们沿途骚扰百姓,因此循着他们的踪迹悄悄跟了上去,本想着能救多少人是多少人,哪知道他们马不停蹄,居然日夜兼程地赶路,好像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于是我和九如又返回洛阳城,这才从你苏姨口中得知原委。”召媱解释道,“所以我们猜谢钧必定不会放过你们,便赶来相助了。” “办事?”凌岁寒好奇问,“师君在那村里办什么事啊?” 此事颜如舜与尹若游其实都早已听苏英说过,凌岁寒却还完全不知,召媱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当然是收拾诸天教留下的烂摊子。” 听召媱提起诸天教,凌岁寒倒是想起一处蹊跷:“是啊,师君,说来奇怪,这些日子我在洛阳城中走动,竟不见半个诸天教弟子踪影?他们已撤离洛阳了?” “是,秦艽已带着他们走了。”召媱说着觑了旁边的女僧一眼,“若非有人拦着,我早取了秦艽性命。” 这天下还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师君?凌岁寒微微一愕,很快猜出召媱说的这个人必是九如法师无疑,又问道:“您们见过秦艽了?” “我没见过。倒是想去见一见,这不有人拦着吗?”召媱朝九如方向抬了抬下巴,“但她见过了。” 如果师君真能出手,任凭秦艽毒术如何了得,也绝无活路。可惜又教她逃过一劫,不知这祸害何时才能除去。但看在谢缘觉的面子上,凌岁寒也不便指责九如,只得默然不语。好在如今秦艽重伤在身,想必短时间内也难以为恶。 这样想着,凌岁寒心下稍宽,然则脑海中又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感觉不妙,转头看向九如询问:“我听我朋友说,秦艽先前与定山诸侠一战,伤势极重,经脉俱损,法师既见过她,必能瞧出她的伤势,您……您应该没有给她医治吧?” 九如淡淡道:“她是我师妹,我给她治伤是理所当然的。” 凌岁寒登时提高了声调:“可她还是恶人!” 九如神色不变:“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她都是我师妹。” “是,你们是师姐妹,你们有感情,所以你拦着我师君杀她也就罢了。可你明明知道她往日作恶多端,待她伤愈,难保不再为祸人间,你居然还要为她治伤……万一她日后又害了哪个无辜,你能撇清得了干系吗?”凌岁寒性情耿直,此刻怒上心头,也顾不得谢缘觉的情面,直言不讳地数落起九如。许是她声音大了些,原本经过九如诊治后昏睡的谢缘觉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声音吵醒,竟于此时缓缓睁开双眼,茫然地转动眼珠看了看四周情况。 “符离……”她气若游丝,声如草间露坠。 凌岁寒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舍迦!你可算醒了!”连忙起身冲到谢缘觉身边蹲下,又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颜如舜与尹若游自然也立即围拢过来,关切地询问她的状况。 谢缘觉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给了她们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后轻声问道:“符离,你和我师君吵架了吗?” 凌岁寒一时语塞,不想让她忧心,只得含糊道:“没什么,我们只是在讨论诸天教的事。” “诸天教?”谢缘觉把目光移向九如,也询问了那个问题,“诸天教的人还在洛阳吗?” 于是九如与召媱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原来先前秦艽回到洛阳不久后便被召媱探得消息,而秦艽此人不仅作恶多端,更因当初与晁无冥同为魏梁逆党效力,曾协助晁无冥向苏英种下“落红莲”剧毒,如此一来自然也得罪了召媱,召媱岂有不报仇雪恨的道理?偏巧那时九如正为苏英解毒疗伤,便以救治为要挟,逼召媱立誓放过秦艽,且今后永远不可向她寻仇。召媱心知除秦艽外,普天之下恐怕唯有九如能解苏英所中之毒,只得无奈答应。 这之后,九如主动寻到秦艽,劝对方速带诸天教众离开洛阳,不然若是哪天与召媱遇上,她也难以确定这位特立独行的天下第一高手是否会真的守约。 听到这里,谢缘觉便已明白方才凌岁寒为何那般生气,甚至与师君争吵起来。 看着谢缘觉欲言又止的模样,九如顿了顿,略一犹豫,才又道:“秦艽虽以毒术闻名于世,医术造诣却也不会差我太多。此次她所受并非寻常伤势,而是被定山派高手重创了经脉。尽管她自己能治,也需要慢慢调养个几年才能恢复,而我自然也没有本事能令她瞬间痊愈。只不过我见到她的时候,发现她除了经脉受损,还受了别的毒伤。” “毒伤?”这可令谢缘觉等人万分不解,秦艽会受伤不奇怪,可她本人乃是号称“毒王”的江湖第一毒术宗师,谁有本事给她下毒? 九如继续道:“她向来心高气傲,此事对她而言实是奇耻大辱。我虽追问伤她之人是谁,她却始终不肯透露,只说她受的伤乃是诸天教以前流传下来的一种名唤‘五毒化血掌’的毒功。此功能将自身血肉炼化成毒,任何人中了此掌,不仅受伤,更会染上剧毒。她自然知晓此毒如何化解,只是暂时压制容易,要彻底根除的过程却极为复杂繁琐。她那时屋漏偏逢连夜雨,担心自己经脉受创之事被教中弟子知晓,因此没有万全准备,不敢贸然解毒。我得知此事,便助她化解了毒性,又简单调理了她受损的经脉,这才送她离开洛阳。不过我方才已说过,以我的能耐无法让她即刻痊愈,如今她仍需静养调息,你们大可放心,短期内她不会再兴风作浪。” 凌岁寒听到此处恍然大悟:“那看来,伤她的这个人也就是杀了朱砂的人。”稍一停顿,她又想起谢缘觉先前所受之苦,胸中突然无名火起,冷声向九如问道:“你知道秦艽曾经想要杀舍迦的事吗?” 九如闻言一怔,面露诧异。 凌岁寒道:“因为她太蠢了,蠢到居然会以为是舍迦杀了朱砂,她为了替她的徒儿报仇,便要对舍迦下手,舍迦也确实差点死在她——”说这段话的时候谢缘觉一直在悄悄扯凌岁寒的袖子,奈何凌岁寒越说越恼怒,竟破天荒地未加理会。谢缘觉发觉自家师君的脸色愈发难看,终是忍不住叫了声:“符离!” 凌岁寒闻言立即噤声,这才注意到九如眼中确实闪过一丝痛色,她低下头又看了看谢缘觉,轻声道歉:“对不住嘛,是我不好,我只是一想起你在杜家河受了那么重的伤……刚刚就实在忍不住了,我不是要故意气你师君的。” 这轻声细语虽只是说给谢缘觉一个人听的,但召媱这样的高手五感敏锐,还是很轻松地捕捉到了这句悄悄话,很诧异地挑起眉毛,显然很意外自家徒儿竟还有这般温柔情态。 她不禁莞尔一笑,道:“接下来的事,便由我来说吧。秦艽虽已离去,但诸天教众此前在洛阳盘踞多时,大肆传教,蛊惑百姓,为祸不浅。只得揽下这桩麻烦事,挨家挨户去破除他们的迷信。当初秦艽为了让洛阳百姓信奉那诸天教圣女,特意研制出一种‘圣水’,服下后能令人沉溺美梦幻境。我对这等毒物不甚了解,索性拉上了九如同行,一道揭穿这‘圣水’的骗局。前不久我们又听说洛阳城郊黄杨村的几个村民得了病也不医治,反倒天天对着那诸天教圣女的画像磕头,我们便暂时先出了城,到那黄杨村看那几个村民。万万没料到恰巧就是在这时,洛阳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谢缘觉闻言垂眸沉思片刻,纠正了召媱话里的一个错误:“那画像里的女子并非诸天教圣女。” “哦?”召媱奇道,“那是谁?” 谢缘觉缓缓侧首看向九如,目光里情绪复杂。 九如道:“你已知道了?” 谢缘觉点了点头。 在江湖里历练的这两年,让如今的谢缘觉积攒了太多话想与她的师君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而凌岁寒此时心中疑惑既已全部得解,便不再管别的事,直接转移话题,说起正事,语气终于恭敬不少:“实不相瞒,九如*法师,其实我们这次前来寻您,是为了舍迦的病。”随后将她们已探查到的百余年前归一法师的旧事详详细细全说了出来。 九如听罢大惊:“你们确定这是真的?” 谢缘觉将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两本秘籍与归一法师亲笔的遗书都从包袱里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九如。 可还不等九如看上一眼,凌岁寒已迫不及待接着道:“我们是觉得,舍迦的身子若要修炼阿鼻刀必定凶险万分,需要您在她身边护持。” 九如不言,看完那封遗书,又将那两本秘籍一页页翻阅。谢缘觉不打扰她,转头把目光投向苏英,轻轻叫了一声:“苏姨。”欢喜地与她说话叙旧。 冷月清辉无声洒落,不知过了多久,九如粗略地翻了一遍两本秘籍。又沉默地看向面前燃烧的火堆,须臾之后轻叹一声:“适才我诊你脉象,若是再练不成菩提心法第九层,怕是你熬不过明年春夏。既然有此机缘,也只能一试。只是此处绝非练功之地,你随我回长生谷吧。” 第238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二) “熬不过明年春夏”这几个字,凌岁寒心头猛地一颤,此刻别的事都已无关紧要,她恨不能立刻带着谢缘觉赶往长生谷。只是现在天色未明,众人商议后,决定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出发。 召媱自然不会跟着她们同去长生谷,但许久未见自家小徒儿,倒还有点想念,便决定送她们一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苏英亦是这般打算。 篝火静静燃烧,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召媱先行出谷回青羽门收拾行李包袱,路上果然碰到官兵盘查。好在昨日她虽也与官兵交过手,但她身法迅捷,官兵只恍惚看了她几眼,未能完全记住她的模样,故而城中并没有她的通缉画像。待收拾完毕,她驾着留在青羽门的马车来到郊外,众人上车后便匆匆上路。 途中谢缘觉忽然想起一事,向九如和召媱询问:“召前辈昨夜说起黄杨村那几个患病的村民,他们的病可都治好了?” 九如没想到她这会儿还惦记着那些不相干的人,摇头叹道:“那本就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凡是略通医术之人都能诊治。我们多留了些时日,主要是为了破除他们的迷信。” 她并未告诉谢缘觉,其实治好那几个村民后她就想立刻离开,是召媱硬拉着她留了下来,包括之前在洛阳城向百姓们揭穿诸天教的骗局,也是召媱强拽着她做的事。而她本身虽不赞同秦艽的行为,可在她看来世人痴愚自有其因果,她何必强加干涉,多管闲事?偏偏召媱武功高强,言辞又犀利,她实在推拒不得。 谢缘觉闻言沉吟道:“那黄杨村是个怎样的地方?” 九如道:“只是普通村落罢了,你问这作甚?” 谢缘觉道:“想必很穷苦吧?” “不错,那村子虽然距离东都洛阳不远,但村中大多数人家都甚是穷困。”召媱对自家徒儿最挂念的这个小青梅很感兴趣,插话回答了她的问题,“尤其是近年战乱,村里还活着的百姓本就不多了,幸存的那些村民家里已全都穷得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 谢缘觉颔首道:“那他们信奉诸天教倒也很正常。” 九如奇道:“正常?” 谢缘觉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感慨:“这样的村子,村中必无医馆大夫,纵使洛阳城中应该能找到医馆,可既然他们连饭都吃不起,又哪来的钱寻医问药?信奉诸天教是他们的希望,人活着总要有希望。” 九如若有所思,良久忽问道:“你离开长生谷前,你告诉我你的希望是青史留名,现在可算是如愿了?” 谢缘觉淡淡笑了笑:“这早已不是我现在的愿望。” 九如细细打量她许久,那笑意不似作伪,而是一种真正释然的微笑。短短两年光景,她这徒儿竟似脱胎换骨,这让她不由颇为疑惑:“那你如今所求为何?” 秋风掀起车帘,远处村落隐在群山之间,谢缘觉往外望了望,沉吟道:“师君方才说,那几个村民患的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凡是略通医术之人都能诊治。若我能写一本医书,让这世间所有百姓都可以看得懂学得会,今后那些小病小痛,他们便能自己采药调理了。” 这就是如今谢缘觉最大的愿望。 九如显然有些惊讶,见她神色无比认真,蹙眉道:“你可知这样的医书,比那些高深医典更难著成?若你练不成菩提心法第九层,你一旦身死……这书怕是难竟全功。” “起初我也忧心时日无多,因此在赶路期间也总是写画不停。”谢缘觉目光沉静,声音如平湖无波,但在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还惹得符离和我发了通脾气。后来我才想明白了,我之所以想要完成这样一本医书,起因是与曲师姨有关,那即使我熬不过明年春夏,也定会有后来人帮我续完的,就像麦花开后的小麦,生生不息。” 凌岁寒听不得谢缘觉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刚准备开口反驳,可听到最后那句的瞬间,她眼前却莫名浮现出洛阳城中那些朴实的面孔。昨日她的阿鼻刀依然没能敌过千军万马,之所以能成功突围,此时此刻安然地坐着马车在前往长生谷的路上,一来多亏了召媱等人及时接应,二来则更要感谢洛阳城无数百姓的掩护与指路。 又是这些百姓与她们一同抵抗住了千军万马。 九如讶异道:“此事与你曲师姨有何干系?” 谢缘觉反问:“师君知道杜家河吗?” 九如摇了摇头。 谢缘觉不解道:“可我记得师君说过,当年您与曲师姨是在一同行医的?” “有时同行,有时也会分头行动。她说天下病患太多,若总在一处,救不了更多人……”这是九如毕生最后悔的决定,倘若当年没有听曲莲的话,而是寸步不离地护在曲莲身边,或许……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她才会如此愧疚。 谢缘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不住又问道:“曲师姨她当年……究竟是怎么走的?” 其实九如早就告诉过谢缘觉,曲莲是被自己的病人所害。只是其中具体缘由,谢缘觉幼时虽问过一两次,九如总因往事锥心,始终不肯真正回答她。 今日谢缘觉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九如沉默一阵,不知为何居然破天荒地开了口:“杀害小师妹的凶手,乃是一个酒鬼醉汉。那日他来求医时已喝得半醉,偏生要想治好那伤,针灸时需要滴酒不沾,小师妹便让他回去戒酒十二个时辰再来,谁知他当面应下,转头又去喝了几杯。几杯的量不算多,他再来时身上酒气已散,因此小师妹未能察觉,施针为他诊治,直到行针至半,才发觉不对,问他是否又喝过了酒。若是换作寻常大夫,这人必死无疑,可小师妹医术通神,硬是多费了一个时辰,生生把他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稍稍顿了顿,九如的声音已愈来愈沉:“谁知这人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怪小师妹危言耸听,他明明喝了酒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当时还有不少别的病患在旁等待诊治,小师妹只怕众人听了这浑话,往后也不遵医嘱,误了性命,便破例当众严厉训斥了他几句,而他竟恼羞成怒,对小师妹动了手。” 说到这里,九如面上寒霜尽碎,露出深埋多年的痛楚。 “那人不算真正的江湖人士,却在武馆学过一些拳脚。而小师妹自幼将时间精力都花费在医术上,于武学之道不过略通皮毛。当然,即便如此,倘若是在平时,他也休想伤小师妹分毫。偏那日小师妹为救此人耗尽心力,连抬一抬手都艰难,竟就这般……这般死在了那人的屠刀之下。后来我与二师妹查明此事,二师妹她不仅剜了那凶手的心,就连当时见死不救的看客也一个没留。” 这故事太令人遗憾,马车内外一片死寂,众人都听得又怒又悲,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纵是素来不喜杀戮、也确实从未杀过任何一人的谢缘觉,也觉这恶徒死得太便宜了些。 哪怕他死上千百次,也再换不回曲莲那样的好人。 只不过……当时在场的患者应该大多是寻常百姓,或许有人吓呆了还来不及反应,又或许有人畏惧自保而不敢上前,都算得上是情有可原。谢缘觉理解秦艽悲愤的心情,可那些无辜之人,终究不该赔上性命。 九如静了静,将涌到眼角的泪硬生生压了回去,继续道:“据我所知,那年定山派的山岚道长之所以追杀二师妹到了长生谷,乃是因为二师妹前来长生谷寻我的途中,偶然目睹一个妇人对一名大夫言语不敬,二师妹当场就要了那妇人的命,又恰巧被路过的山岚发现,山岚便要为那陌生妇人报仇。” “我知道这件事。”谢缘觉听到此处回过神来,轻声开口道,“先前我在赉原城的那段日子,唐依萝曾与我详细说过,后来定山派有派人到案发地查证,得知那妇人是因为女儿病重,她忧心女儿病情,一时情急才对大夫出言不逊。此事那妇人确有过错,但乡邻街坊都说她平日里是个热心肠,性子虽急躁了些,却待人真诚,常常帮衬邻里。” 九如道:“你是想说这个人不该杀?” 谢缘觉与九如说话的语气始终十分恭敬:“徒儿只是觉得,就算是同一个人亦有明暗两面,更何况世上芸芸众生,各有不同。”她顿了顿,竟忽然话锋一转:“师君,我刚才和您提起杜家河,但还未详细与您说明我在杜家河的遭遇。” 随后,谢缘觉遂将在杜家河的所见所闻向九如娓娓道来。 “那天秦师姨说我不是她,我不会不知道她临终前是否有后悔。曲师姨为了那等禽兽不如的恶徒而殒命,确实不值,但我想……”飒飒秋风又来,谢缘觉也再一次望向了车窗外远处天穹,“她既然去过了杜家河那样的地方,见过了杜家河里那样的百姓,至少她不会后悔自己行医济世的初心。” 原来这世间真的还有那么多人记得小师妹,九如心头一震,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悲痛,喃喃道:“纵使这天下处处都是杜家河,又与她有何干系?她原本是不认识那些人的。” 凌岁寒虽也很为曲莲的故事伤心感怀,但猛然听得此言,只觉九如这话无异于否定了曲莲一生的信念,反而更为生气,不由得脱口道:“这不是佛家普度众生的道理吧?” “她本来也不算是真正出家。” 召媱一直在车厢外驾车,但车厢内的谈话自然没有瞒过她的耳朵,闻言到此倏地冷笑了一声,马鞭在空中甩出个脆响。 “我虽从不信佛,也不喜佛门,但那些真心向佛、真正参透佛法仍持信仰的出家人,我倒是敬重三分。最瞧不上那些心里结了个疙瘩,遇着烦难就跑去出家,往佛门里躲的。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从古至今这种所谓的出家人还这么多呢?这算什么?纯粹就是懦弱躲避。” 说话直接,言辞锋利,嘴上不饶人这点,召媱与凌岁寒师徒倒真是如出一辙。九如听罢却不恼,只是静默片刻,随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是,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修行浅薄,不算真正的出家人。《金刚经》有云:‘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放下妄想执念,方能得到自在,我从未做到这一点。” 召媱一愣,听她这般坦然承认,反倒不知如何接话了。 其余人也未再言语,马车内外陷入沉寂,只余马蹄车轮在幽静的山道上留下细碎的声响。 第239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三) 出洛阳城时还是八月,一路行来不觉已至九月初,离鸿洲越来越近,天气也越来越寒冷。 途中偶遇荒郊野岭无处投宿,她们只得在破庙或山洞暂歇,秋风凄凉,纵使生了火堆也难以完全驱散秋夜的寒意。凌岁寒生怕谢缘觉受寒,每夜入睡时总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九如与苏英倒是不觉有异,毕竟凌岁寒体温与常人不同,有这般人形火炉不用白不用。唯有召媱敏锐瞧出端倪,自家徒儿每次抱着谢缘觉时,身子总是不自觉绷紧几分,眼中还会闪过既忐忑又欣悦的光芒。 这般情状惹得召媱心生好奇,愈发仔细地观察起二人平日的相处。 又过数日,九月十一日的这天,一行人终于抵达鸿洲城,却已是黄昏时分,若要再赶去郊外的长生谷必定要折腾到半夜,众人便决定就近在城中寻家客栈住下歇息。 客栈空房颇多,各自分房安顿下来。翌日天刚亮,凌岁寒梳洗完毕,又打了一盆热水,左手稳稳托着木盆,便走到谢缘觉房门前。她不确定对方是否已醒,正踌躇着要不要出声,屋内谢缘觉瞧见门外隐约人影,试探地问了一声:“符离?” “是我。”凌岁寒既托着木盆,只能用肩膀推开门,见谢缘觉正坐在床边穿外衣,微微一笑,“你醒了?正好,我打了热水来给你盥洗。” 谢缘觉莞尔:“这么早,辛苦你了。” “我平时就起这么早,哪有什么辛苦。倒是你,这一路我们虽未长途跋涉,但马车颠簸,你身子肯定也不舒服。好在如今已到鸿洲,待进了长生谷,你便能好好休养了。”话虽如此,凌岁寒心里却清楚,入谷后谢缘觉就该试着修炼阿鼻刀法,这必是凶险万分的难关。思及此处,她耐心候着谢缘觉穿戴整齐,洗漱完毕,才又开口道:“其实这么早来看你,还有一事。” “何事?”谢缘觉抬眸望来。 凌岁寒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玉雕观音像,放在她掌心:“送给你的,生辰礼。” 九月十二日,正是她们二人共同的生辰。 缘觉愣了一下,垂眸凝视掌中观音良久,忽而展颜一笑:“你什么时候备下的?我竟完全不知道。” “这一路我都在琢磨该送你什么生辰礼。”凌岁寒眉眼间带着几分得意,“这月初二那日我们在忘尘庵借宿时,我趁你休息的时候,悄悄向住持求来的,还合你心意吧?” “我很喜欢。”谢缘觉笑意真切,手指轻抚过温润的玉面,却又道,“可你向来不信这些的?” “说实话,我确实不信。但那日我听忘尘庵的住持说,观音有三十三法相,而这观音像乃是观音三十三化身中的‘琉璃观音’,护佑的是绝路逢生。”凌岁寒的神色愈发认真起来,握住谢缘觉冰凉的手,目光落在对方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上,“纵是虚妄,我也想求个念想,希望它真的能够护佑你。” 尽管不信神佛,凌岁寒却在心底暗暗立誓,只要舍迦的病能够痊愈,她一定会再回忘尘庵还愿。 谢缘觉心头微热,倏然转过身,一边从包袱里取出一叠画卷,一边道:“我这一路也在想到底该送你什么好,却始终没个主意。这些是从前我在长生谷时为你作的画,你不嫌弃我拿它们来充数吧?” “怎么会嫌弃?”凌岁寒急忙接过,语气里掩不住雀跃,“这明明是最好的礼物。”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待看清纸上那些连她都有些记不清的轮廓,她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不由哽咽,“这些年……你画了这么多吗?” “我在长生谷没那么多事情做,闲下来时想你了便忍不住画上几笔。不过……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长大是什么模样,只能始终画你幼时的样子。其实我本来打算路上再为你新绘一幅画算作生辰贺礼的,可惜我最近身子越来越感觉不适,没什么精神提笔了。如果明年这个时候我还……”谢缘觉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但稍稍过了会儿,复又扬起一个温软的笑,“我再给你画张新的吧。” 听到最后一句凌岁寒心口发疼,左手尾指小心翼翼勾住谢缘觉的手指,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好,那就算你欠着,明年你病痊愈了再给我画。你向来说话算数的,这次也一定要记得,绝对不能食言哦。” 谢缘觉明白她的意思,但不敢轻许诺言,又不忍见她今日伤心,便只能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问道,“符离,前些年生辰,你都是怎么过的?” 凌岁寒摇摇头:“那时候我家仇未报,还未除服,不能庆贺生辰的。你呢?”她反问道:“你在长生谷都是怎么过生辰的?” 谢缘觉忘了这一茬,略带歉意地轻抚凌岁寒的手指,旋即才温声回答道:“我么……我十五岁还与家里有联系前,家中每年都会送来贺礼。但师君说,生辰乃是喜事,而太过欢喜同样会加重我的病情,我得练静心养气的功夫,最好忘了生辰这回事。那些礼物,都被师君收起来了。其实礼物倒没什么,只是那时常常想……若能出谷好好游玩一日,便是最好的生辰礼了。” 凌岁寒听得皱眉:“你那些年真的就待在长生谷里,一刻也没出去过吗?” “那倒也不是,偶尔师君出谷采买时,我会随她同行,顺路买些喜欢的衣裳首饰。”谢缘觉语气依然平和,“只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而且来去匆匆,一旦采买完了便得立即回谷。长生谷虽在鸿洲城郊,我却还未好好逛过鸿洲城的街市。” 凌岁寒眼珠转了转,突然正色道:“那你想逛一逛鸿洲城吗?” 谢缘觉微微一怔,继而点点头。 凌岁寒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谢缘觉道:“现在?” “当然。”凌岁寒眼中闪着光,声音轻快起来,“虽说我也是头回来鸿洲,路也不熟,正好我们一起去探个新鲜。今日是你生辰嘛,就应该尽兴玩一场,把这些年的遗憾都补上。” 谢缘觉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头微暖,唇角不自觉扬起,终是点头应道:“好。” 待出了房间,来到客栈一楼大堂,其余人都已坐在了桌边用早膳,尹若游抬头瞧了她们一眼,打趣道:“你们再不来,我和重明就该去敲门叫你们了。昨儿你们不是没住一个房间嘛,怎么一起磨蹭到这会儿才出来?” “啊?”凌岁寒脸颊可疑地红了一下,立刻答道,“我和舍迦说了会儿话,商量待会儿去街上玩,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九如搁下茶盏,沉声道:“长生谷近在咫尺。舍迦,你不随我即刻入谷,还要在外耽搁什么?” 凌岁寒抢先替谢缘觉回答:“前辈肯定知道今天是舍迦生辰,就让她好好玩一玩再入谷吧。反正您刚才也说了长生谷近在咫尺,我们也不差这一天时间。” 谢缘觉一双清澈的眼眸也望向自家师君,眼中带着几分期待。 九如发觉自己现在越发管不了这孩子,只得叹道:“你身子不宜久行,正午前回来。” 颜尹二人在这时互相看了一眼,颜如舜扬唇笑道:“既是你们的生辰,你们两个人玩得开心些吧。我和阿螣在客栈等你们。” 鸿洲城未受战火波及,街市还算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凌岁寒牵着谢缘觉的手穿梭在人群之中,漫无目的随意而行,欣赏城中风光景物,而每经过一个摊位就要停下来与谢缘觉细细挑选物件。 “这簪子好看,你喜欢吗?”过了会儿凌岁寒又停在一处首饰摊前,拿起支白玉兰花簪就往谢缘觉发间比划,而没等对方开口,她已掏出铜钱塞给摊主。 谢缘觉无奈地扶正簪子:“这已是今日你给我买的第三样东西了。” 凌岁寒理直气壮:“十年没给你过生辰,是应该补上。”说着又拽她到隔壁糖铺,要了包桂花糖糕,笑道:“我记得你以前挺喜欢吃这个的?” “你记得没错。”谢缘觉心弦被触动,心口又泛起微疼,她转过头,指向一家成衣铺道,“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铺内绫罗满架,谢缘觉挑了几件色彩明艳的衣裙,询问凌岁寒可有喜欢的。凌岁寒蓦地想起数月前谢缘觉在净意庵与自己说过的话,现如今自己大仇得报,确实已可以除服,只是这些日子不是奔波赶路就是处理要事,竟一直没顾上置办新衣。 更重要的是,她早已习惯简单打扮,望着谢缘觉手中那些繁复精致的彩衣,不禁迟疑道:“这些年穿惯了素白,这些衣裳……这些衣裳我怎么总感觉穿上挺别扭的。” 既是给凌岁寒送礼,自然该合凌岁寒的心意,谢缘觉想了一想,颔首道:“也是,你为人如冰似玉,皎然洁白,白色的确很适合你。”她目光在衣架间游移,倏然落在一件白底红梅纹的衣裙上,悦然道:“这件如何?符离,你试试这件可好?” 凌岁寒注视着她认真的神色,心头一软,乖乖去里间换了新衣裳。待她又出来时,谢缘觉眼睛微微一亮,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袖:“果然衬你。” 那一刹那儿,看着她明亮水润的眼睛,凌岁寒竟又突然生出吻她的冲动,但碍于店家在侧,凌岁寒身子已倾过去一半,顿时回过神来,只能强行忍了下来,随后看着谢缘觉付过银钱,二人这才走出铺子。凌岁寒单手提着大包小裹,再不能与谢缘觉牵手,却将身子挨得更近些,忽轻声道:“舍迦,今日我很欢喜,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我今日也很欢喜。”可谢缘觉的欢欣只在眼眸闪过,面上笑容仍如往常一般淡若微云,“而今日是你带我出来玩的,要谢也该我谢你。” “可是……”凌岁寒纠结担忧起来,“可是你如果太过欢喜,不是也和悲伤难过一样,会对你病情不利吗?你现在……”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只要不是大悲大喜,便不会有什么大碍。”谢缘觉说着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凌岁寒,此刻她们身旁周围行人依然很多,然而没有谁将注意力放在陌生人的身上,于是谢缘觉犹豫须臾,忽地倾身在凌岁寒唇边落下一个柔软的吻,“你可以不用忍着。” 她的神色语气依然平静如常,但说完便即刻转身向前走去。 凌岁寒怔在原地,笑意渐渐漫上眼角眉梢,迅速跟上了谢缘觉的脚步。 又过不久,日头已高,临近正午时,谢缘觉便觉有些累了,面上不由显出几分倦色。两人回到客栈,刚踏上二楼走廊,忽闻到一阵饭菜香气从房间中飘出,谢缘觉轻推开半掩的房门,只见屋内黄梨花木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肴,而颜如舜抬首看见她们两人,笑着招手。 “回来得正好,快坐下吃饭。这是我和阿螣借了客栈的厨房做的。” “我只是帮忙打个下手而已,这些大多数都是重明亲自做的,这面也是重明亲自擀的,加了菌菇和羊肉,清淡滋补,最近秋凉正适合你们暖暖身子。先趁热吃吧,坨了就可惜了。”尹若游一边说一边将那两碗长寿面分别放在凌岁寒和谢缘觉面前。 谢缘觉望着面条上袅袅升起的热气,怔了怔,轻声道:“你们没出门,忙活一上午就是为了做这些?” 凌岁寒虽然动容,却觉她们辛苦:“客栈就有现成的,你们何必费这功夫?” “那怎么能一样?过生辰就该吃家里的饭。”颜如舜笑道,“而且,你们不就是喜欢我的手艺吗?” 召媱倚在窗边轻笑:“你们这位朋友的手艺确实不错,方才我偷尝了一口,我也很喜欢。” 苏英在这时拎来温好的酒给众人斟满。 “这是果酒。”九如淡淡对谢缘觉道,“你可以稍微喝一点。” 客栈本不是家,但最好的长辈和最好的朋友都凑在了一处,那么自然无处不是家。 众人纷纷围坐到桌边,凌岁寒先低头吃了一口面,热汤顺着喉咙暖到心底,她悄悄看向身旁的谢缘觉,发现对方握着酒杯,也正望向自己,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屋外秋风瑟瑟,屋内却暖意融融,筷子碰着碗碟的轻响与众人的说笑声混在一起,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容。 这是凌岁寒与谢缘觉十岁以后最美好的一个生辰。 第240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四) 在鸿洲城过完生辰,次日九月十三,一行人到达城郊长生谷谷口。 “你们也想要进谷?”九如在这时停步回身,目光扫过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 凌岁寒不假思索道:“当然,这之后是舍迦最难熬的日子,我们肯定得陪在她身边。” 九如肃然道:“但你们应该知道,长生谷有一项规矩,除我同意诊治的病患之外,任何人不准踏入谷中半步。” “我不是你的病患,先前不也在谷中住了许久?”召媱嗤笑道,“你这规矩早就名存实亡,如今倒又拿出来说事?” 这话虽是实话,但无异于火上浇油,谢缘觉连忙打圆场:“师君,符离她也练过阿鼻刀法,对阿鼻刀必然了解。我练功时若有疑难,她在旁也能指点一二。” 九如闻言却不为所动,倏地又转了身,朝一旁无人的林中走去,只抛下一句:“你随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秋风掠过树梢,黄叶沙沙作响,似低语,似呜咽,而九如的声音似乎也在这萧瑟秋风中染上几分沉郁:“昨日你身子又不适了,却一直强撑着,是不是?” 谢缘觉一怔,沉默未答。 “我早与你说过,除了悲恸伤怀,欢喜的情绪亦会牵动你的心脉,诱发你病情发作,影响你的身子。你瞒不过我,你昨日发病,正是因为你太过欢喜;而你之所以欢喜,正是因为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她们给你庆贺了生辰。”九如神情愈发严肃,“若让她们入谷与你相伴,期间你难免再生情绪波动。到那时修炼阿鼻刀法的痛楚,叠加旧疾发作之苦——你真以为你自己能承受得了吗?” 谢缘觉明白师君是在担忧自己的性命,虽感其情真,却仍摇头坚持道:“可她们若不在我身边,我必会时常想念记挂,忧虑她们在外的安危,岂不是同样扰我心神?” 九如知晓她这点说得不错,一时竟无言以对,突然冷冷道:“所以你当初就不该认识她们,不该与她们结交。在你出谷时,我便告诫过你,莫要沾染红尘是非,勿与世人过多纠缠,方能做到心如止水、八方不动,你为何偏不听我的话?” “师君教诲,徒儿自不敢忘。只是此番红尘历练,让徒儿对修行之道有了一些新的体悟。”谢缘觉对九如的敬重始终未改,但心中所思既明,言辞便也坦然不讳,“正如归一法师遗书中所记:‘盖因修行之道,欲证缘觉,必入红尘参透十二因缘;欲得正果,更须亲身经历世间诸般苦厄。一个人如果真的心如止水、八风不动,对万事不曾感受思考,反倒失了感悟大道的机缘。” 她话音稍顿,侧首又将视线转向不远处的同伴们,语气渐柔:“若非在红尘中结识了她们,结识了那许多至情至性的可爱之人,我连菩提心法第八层都突破不了,遑论第九层?” 归一既是净意庵初代住持,论辈分,论修为,皆在九如之上。九如不便直言其非,沉思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归一此言之意,是要你在经历红尘百态后,最终参透‘一切皆空’的真谛?‘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世间种种皆是虚妄啊。” 谢缘觉道:“可师君那日亲口说过,您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九如道:“正因如此,所以我希望你能做到这一点。” “可是星翳灯幻也好,露泡梦电云也罢,它们都并非虚幻。纵使短暂,纵使无常,只要存在过,便是真实。”谢缘觉声音坚定,抬首环视四周草木,微风拂过,枝叶轻摇,“在徒儿看来,这世间万物,无一不真。” 九如怔然,良久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自己的徒儿驳得哑口无言。 而她们两人谈话期间,凌岁寒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但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缘觉的身影,好奇她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召媱忽然拍了拍她的肩,也示意她随自己到一旁去。 凌岁寒乖乖跟上,随后疑惑问道:“什么事啊师君?” 召媱唇角含笑:“我待会儿便要走了,临行前有件事要问你。”见徒儿眨着眼睛等下文,又补了句:“你要老实回答我。” 凌岁寒也笑嘻嘻:“我以前也没有什么事骗过师君啊。” “谢缘觉是你朋友吗?”召媱单刀直入询问。 凌岁寒奇道:“她本来就是我朋友啊。” “颜如舜和尹若游也是你朋友,可我看得出来,你跟她们的相处,与你跟谢缘觉的相处是很不一样的。”召媱在江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岂会看不明白这些不同之处,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你们当真只是朋友?” 凌岁寒脸上一热,但低声说了实话:“徒儿确实……心仪舍迦……” 召媱并不意外,笑道:“那她对你呢?” 凌岁寒没好意思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脸上绽放的笑容让召媱知道了答案。 “这孩子的确招人疼,为人处世心性都比她那个师君不知强多少倍,唔,也比你也强些*,难怪你这么念着她。”听到师君这般夸赞谢缘觉,凌岁寒笑意更深,却冷不防被召媱捏了把脸颊,“不过九如对你的印象似乎很不好,小心她知晓你们的事,怕是不会同意哦。” “我和舍迦在一起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本来也不需要别人同意。”凌岁寒小声嘟囔,但明白谢缘觉对九如素来尊敬,顿了顿,又认真道,“不过我不会让舍迦为难的。若有阻碍,我自会与她共同面对。” 召媱又笑了:“无妨,到那时你不方便和她吵,你便传消息给我,我替你同她吵。” “倒不是全为你,谁让九如的性子也太讨人厌,我本来就不喜呢。”在江湖纵横这么多年来,召媱仍是始终不改她张扬不羁的性格,“也不知她那样的人,是怎么养出谢缘觉这么好的徒儿。” 凌岁寒眼中漾开温柔笑意:“因为舍迦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好啊。” 另一边,九如实在拗不过谢缘觉,只得答应她让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入谷暂住。于是众人重新聚在一处,互道珍重,召媱与苏英拱手向她们告别,转身离去,身影渐隐于苍茫山色之中。 长生谷中秋意正浓,漫山草木虽染上金黄,却仍掩不住勃勃生机。秋风过处,落叶翩跹,反倒衬得天色愈发明净高远。“如愿”显然甚是喜爱这个地方,在谷中欢快地穿梭,哇哇的叫声回荡在林间。 谢缘觉先带着她们来到自己从前的房间,尽管她离开此处已久,屋内陈设丝毫未改,书案纤尘不染,架上医书杂卷整齐排列,从窗外望去正好能将谷中最胜的景致尽收眼底。 尹若游临窗而立,深深吸了口清冽的山风,叹道:“这里果真是修养心神的绝佳之处。” 谢缘觉道:“除了太清静了些,长生谷哪里都好。” “如愿”适时地又鸣叫起来,颜如舜笑着伸出手臂让它停驻,展颜道:“反正接下来我们也无事可做,往后你每日练完功,我们便陪你说说话聊聊天,希望到那时你别反觉得我们吵。” 谢缘觉微笑道:“走吧,带你们去挑你们的房间。今日先歇息,待明日……我便想开始修炼阿鼻刀法。” 凌岁寒静立不语。 她一方面希望谢缘觉能早日练成阿鼻刀法,突破菩提心法第九层;另一方面又为此深深不安。 翌日,天清气朗,秋阳高高悬挂天穹,九如已提前在药炉前熬起药汤,缕缕药香弥漫小屋。谢缘觉盘坐榻上,在凌岁寒的指导之下,先照着刀谱练起阿鼻刀法的内功心诀,初时气息流转尚算顺畅,可不过半盏茶工夫,心口骤然如烈火灼烧,且逐渐蔓延至体内五脏六腑,竟比往日病发时更痛上数倍。 这痛楚犹如地狱酷刑加身,谢缘觉终是忍不住痛呼出声,身子一晃便要栽倒下来。幸而凌岁寒一直在旁死死盯着她,登时伸出左臂将她扶住;与此同时九如衣袖一扬,银光连闪,数枚银针已刺入她周身大穴,旋即头也不抬地对颜尹二人道:“药已煎好,劳烦二位端来。” 两个药炉熬着两副汤药,其一乃是谢缘觉平时日常调理身体用的方子;其二则是谢缘觉与凌岁寒、颜如舜初识不久时,为解颜如舜所中阿鼻刀伤之苦,反复研读凌岁寒暂借她的阿鼻刀谱后所配的方子,昨日又经九如稍加改良,药效更佳。 颜如舜动作利落,当即取药过来,小心扶起谢缘觉,将药一勺勺喂下。过得一会儿,谢缘觉体内灼痛才渐渐缓解,但气力愈发虚浮,面色苍白如纸,显然今日再难继续修习刀法。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眉间忧色更深。她们虽知阿鼻刀法凶险,却未料到谢缘觉对此反应会如此剧烈,倘若每次练功都要经历这样的痛楚,定要坚持下去只怕还是性命难保。凌岁寒是在场唯一真正清楚了解谢缘觉方才究竟经历了怎样煎熬的人,她扶着谢缘觉身体的左手不由微微发颤,一滴清泪已无声滑过脸颊。 谢缘觉缓缓抬首,恰见凌岁寒眼中未干的泪光,她吃力地抬起手臂,替对方拭去眼角的湿润,声音微若游丝:“原来你从前练刀……竟是这般疼……” “我与你不一样。”凌岁寒挨着她坐下,将那只冰凉的手拢在掌心,勉强笑了笑,“我身子一向好得很好,能忍得住。” “忍得住……可终究是还是疼的啊……” 谢缘觉终于在这一刻亲身感受到了凌岁寒那些年所承受的痛苦。 不是听闻,不是想象,而是真真切切,刻骨入髓。【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0-250 第241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五) 经此一事,九如与凌岁寒再不敢让谢缘觉贸然修习这刀法。但若就此搁置,突破菩提心法第九层便成泡影,按九如所言,明年春夏就是谢缘觉生命的尽头。众人忧愁了一天一夜,直至次日早膳时分,颜如舜忽在饭桌旁开口:“我昨晚想了一个主意,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凌岁寒眸光骤亮:“什么主意,你先说出来听听?” “我们不是都已练过菩提心法了吗?那么在舍迦练功的同时,我和阿螣在旁为她渡入菩提真气调理,或许能让阿鼻刀的疼痛稍稍缓解一些?” 此法听着确有可取之处,然而不待旁人应声,九如却先皱眉向谢缘觉问道:“她们是何时练的菩提心法?” 在她看来,她的师君生前只将菩提心法传给了曲莲一人,那菩提心法就是属于曲莲独有之物,唯曲莲一人有权处置。而当年她与秦艽破例允准谢缘觉修炼此法,实是怜惜这孩子心性与曲莲有几分相似,不忍谢缘觉早逝,不得已而为之,但传授之时曾对谢缘觉千叮万嘱,绝不可将心法外传。颜如舜和尹若游等人无灾无病,身子都好得很,凭什么能修炼菩提心法? 谢缘觉那日只向师君禀报了杜家河疫病之事,提及曲莲将心法抄本赠予慕荷母亲,慕荷因为也有修习此法从而救了自己一命,至于与慕荷后来的交谈细节则省略了许多。此刻面对九如的质问,她才将与曲莲的谈话也如实一一说出。 “既然当年慕母是因为身怀六甲,无法用药,小师妹才将心法抄录给她治病,只能算作特例。就如我与二师妹当初将心法传给舍迦一般,都是情非得已。但慕荷并非是菩提心法传人。”尽管对谢缘觉此举心有不满,九如却不愿责备于她,转而冷着脸望向颜尹二人,“她让你们练,你们就当真敢练?” “照你的意思,慕荷也不该练这心法的。”尹若游也不是什么好脾气,闻言即刻接话,语带微讽,“那在杜家河无人救治舍迦,她死了你就满意了?” 九如一时语塞。 颜如舜笑意盈盈地接过话头,打起圆场:“看来法师与我们一样关心舍迦。能够用菩提心法救人,尤其是救下自己关心在意之人,岂不是一桩大好事?倘若前辈不反对,那么就此说定,待会儿我们便试试这法子是否可行。” 这法子还真有些效果。 因凌岁寒练阿鼻刀法的时间远远长于练菩提心法的时间,唯恐自身内力依然会对谢缘觉造成伤害,便由颜如舜与尹若游一左一右盘坐于谢缘觉身后,各出一掌,将菩提心法的内力徐徐渡入她体内,助其调息。与此同时,谢缘觉则再度于榻上盘膝而坐,照着刀谱练起阿鼻刀法的内功心决,尽管心口仍如火烧般灼痛,且又在体内逐渐蔓延开来,但较之昨日已缓和许多,她深锁眉头,咬紧牙关,硬是坚持了下来。 九如与凌岁寒见状虽仍忧心忡忡,却也稍感宽慰。 要知九如素来冷面寡言,看似无情,实则与谢缘觉相伴多年,早已将这丫头视如己出,只盼她能平安康健,长命百岁。于是此时她思绪渐远,不由想起方才颜如舜与尹若游所言,或许她们是对的,若非那年小师妹将菩提心法抄本赠予慕荷之母,若非慕荷自幼研习医术并修习此心法,舍迦确实大概早在杜家河便已命丧黄泉;又若非慕荷提议众人同修菩提心法,以舍迦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住阿鼻刀法的痛楚,唯有等死这一条路。 这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天意? 然而如果曾经曲莲并未行医于杜家河,如果这两年谢缘觉也并未在外结识这几个挚友,纵使苍天有意,又岂能织就这般因果?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九如尚未来得及理个清楚,忽听谢缘觉又低低呻吟了一声,吓得凌岁寒一颗心瞬间跳到嗓子眼,急唤道:“前辈!” 九如回过神来,探手搭上谢缘觉的脉门,片刻道:“无甚大碍,只是菩提心法虽能缓解阿鼻刀法之痛,却无法真正根除。你能忍到现在,实属不易。”她后面的话自是对着谢缘觉在说:“所以,你每日练功时间不能太长,今日已够时辰,明日再继续吧。”说着朝药炉方向略一示意,凌岁寒即刻会意,当即转身前去倒药。 汤药在炉上煨得正好,凌岁寒小心盛了一碗,递到谢缘觉手中。谢缘觉先向九如微微颔首:“多谢师君。”继而向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投去了感激眼神。 这之后谢缘觉每日只练功不到半个时辰,时间太过短暂,进展也自然缓慢。 要想练成阿鼻刀法,首先须得学会它的内功心诀,再配合心决将招式一一演练。凌岁寒本就是少有的武学奇才,加之勤学苦练,因此仅用了十来天便将心诀全部掌握。而谢缘觉却足足耗费两个多月,才勉强达到凌岁寒幼时的水准。 这两个多月对谢缘觉而言无异于是一场酷刑,可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关后,反而还有更大的难关在继续等着她。 内功心诀既成,接下来便是招式修练,前者要静,后者要动。颜如舜与尹若游显然不可能在她腾挪舞刀时还为她输送菩提心法的内力,一切痛楚都只能由谢缘觉独自承受了。 “练招式和练内功时感受到的疼痛是一样的吗?”在谢缘觉正式准备练刀的前一日,颜如舜特意向凌岁寒求证。 凌岁寒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颜如舜沉吟道:“那还是要劝劝舍迦莫着急,容我再想想可有什么别的能缓解痛楚的法子……” “可是……”尹若游仰首望向阴沉沉的天空,“现下已是寒冬了……” 十一月下旬,北风怒号,长生谷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谢缘觉体质实在太弱,纵使练了阿鼻刀法也无法像凌岁寒那般浑身肌肤滚烫。她依然畏寒,遂待在了自己的屋子烤火取暖。 “我劝过舍迦,但舍迦也这么说,已经是冬天了,转眼今年就要过去……”凌岁寒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渐渐消融,心仿佛也随之化成了一片冰凉,却深呼吸一口气道,“所以,她想要尽力试一试。她还说,这两个多月的煎熬,反倒更增强了她的忍耐力,我相信她。” 谢缘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就像常年与毒物打交道的人,久而久之比常人更能耐受毒性,寻常毒药很难在其身上起到作用。 是以尽管疼痛的程度完全一样,谢缘觉却已不再像初次修炼阿鼻刀法内功时那般,几乎痛昏过去,反而硬生生在雪地里一招一式地坚持着,在地狱烈火的灼烧之中一招一式地坚持着。 然则第四刀刚起,她握刀的手已抖得十分厉害。凌岁寒终是按捺不住,顶着寒风一个箭步上前,按住她执刀的手:“够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余下的我们明日再练。” 谢缘觉身子一软,顺势倒进凌岁寒怀中。凌岁寒一惊,单臂将她牢牢揽住,还未开口询问,便见她微微摇头:“别担心,我没事,只不过有些脱力罢了。” 一旦停下阿鼻刀的修炼,谢缘觉体内的热气就迅速消散,寒风掠过未融的积雪,她逐渐感到刺骨的冷意,却已无力走回房中。凌岁寒见状心疼不已,奈何一只手臂也难以将她抱起,颜如舜与尹若游立即上前,和凌岁寒分别搀扶着谢缘觉两边,慢慢地回到屋里。 九如端来早已备好的汤药,谢缘觉服下后,继续偎在凌岁寒怀里歇息。或许是已耗尽心力,又或许是这人形火炉太过温暖,没过一会儿工夫,她便缓缓闭上眼睛,这可把凌岁寒吓了一跳,慌忙呼唤九如前来。 九如却瞪了凌岁寒一眼:“她只是累极睡着了,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怀中人呼吸绵长,确实是熟睡的模样。凌岁寒也觉自己有点草木皆兵,随即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谢缘觉靠得更舒服些,此后便静静坐着,再不敢挪动分毫。 而为避免影响到谢缘觉休息,片刻后九如与颜如舜、尹若游都悄然退出房间,唯有凌岁寒继续给她充当靠枕和暖炉。就这般一直过了将近两个时辰,谢缘觉终于悠悠转醒,眨了眨惺忪睡眼,望向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的凌岁寒,声音还带着几分初醒的朦胧:“你一直在这儿?” 凌岁寒见她醒来,眉目间顿时染上喜色,点头反问道:“你睡得好吗?” “我睡得很好。倒是你,僵坐这么久,身子不麻么?”话虽如此说,但凌岁寒的怀里实在太温暖太舒服,令谢缘觉迟迟不愿起身。 凌岁寒笑道:“你睡得好就够了,我就当是在练定身功夫。” 谢缘觉静默一阵,忽而双手环住凌岁寒的腰,侧脸贴在她的心口,轻声道:“符离,多谢你。” “你谢我做什么?”凌岁寒虽喜她这般亲近,却觉自己受之有愧,“这段日子你师君和重明阿螣付出的都要比我多。” “我当然要谢她们。但谢你,不仅为你的付出,也另有有缘由。”谢缘觉略作停顿,似在思量措辞,“年少时我在长生谷,有时想念你,担忧你在外的安危,被师君瞧了出来。她对我说,人初降世,除父母至亲外,与旁人本无瓜葛。倘若能够始终如此,无牵无挂,本可以逍遥自在一生。可若相识愈多,牵绊愈深,无论喜怒哀乐都会系于心间,深缚己身,从此不得自由。那时我也甚是迷茫,不知师君所言对错。如今我却想通了,人在世上若全无牵挂,看似逍遥,实则内里空虚,反倒失了活着的滋味,毫无意义。符离,我在这世上的牵挂其实不算少,而你在其中是最为特别,最为与众不同的。这两个多月我能撑下来,大半原因是因为……我想与你在一起,我想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是我坚持至今的勇气,我又怎能不谢你?” 凌岁寒当然明白谢缘觉的心意,但听她这般直白道来,心中既欢喜又酸涩,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同时她下意识往窗边瞥了一眼,脸上倏地一热,须臾过后小声道:“舍迦,呃,那个……方才你说话时你师君好像就在窗外,这会儿应该刚走。” 谢缘觉颔首:“我知道。” 凌岁寒愕然:“你知道?” 九如医术虽冠绝江湖,轻功武艺却非其所长,自然逃不过凌岁寒的耳朵。而谢缘觉与九如朝夕相处多年,对九如身上浸染的草药味再熟悉不过,早猜到是师君又来自己的住处探望,但不知为何半晌没有进门。 “我方才那番话是真心的,不过……除了说给你听,本也是说给我师君听的。” 这两个多月来,凌岁寒对谢缘觉的关心照料可谓无微不至。那些随时随地的拥抱,饱含深情的眼神,饶是九如不如召媱敏锐,也逐渐察觉出端倪。谢缘觉能够感觉到,师君在这段时日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想必是顾忌自己的病情,才忍着一句话没问。 既然师君不问,谢缘觉也不好主动向她提起。 可九如毕竟是谢缘觉在这个世上最亲的长辈之一,谢缘觉当然渴望得到她的祝福,而非反对。所以她故意在适才说出那番肺腑之言,却不知师君听完这话后反而转身离去,究竟是如何想的。 第242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六) 又过两个多月,谢缘觉终于将阿鼻刀法的招式全部学会。寻常人习武是愈练愈强健,她的身子却反而是愈练愈虚弱,练到后来每天竟有大半时间都得卧床休养不起。 好在她不需要像凌岁寒那般将刀法练至纯熟精妙之境,只消把招式尽数使过一遍,纵使只得皮毛,算不得多么熟练,于她而言也已足够,至此总算可以尝试修炼菩提心法第九层。 时值新岁正月末,倘若已练过阿鼻刀的谢缘觉仍然无法突破这第九层大关,她们恐怕也再没有时间寻找别的延寿之法。 是以决定修习心法的前一天夜晚,谢缘觉倚在床头沉思良久。待凌岁寒等人来陪她闲谈解闷时,她终是忍不住问道:“若这次仍不能成功……待我死后,你们会做什么?” “你胡说什么!”凌岁寒这几日虽也偶有此念,却总在这晦气的念头初起时便强行掐断,唯恐不祥,哪知谢缘觉又主动亲口提起,她实在没忍住小发脾气,“你忘了你先前答应我什么?你明明说过你想要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所以一定会坚持下去,你现在是后悔了吗?” 这话藏了几分暧昧,聪明人都能听得出来。其实凌谢二人自定情以来,还未把她们之间的关系告诉给颜如舜和尹若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好意思直接说,更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说。这会儿凌岁寒一时情急,竟将往日里与谢缘觉私下里的交谈。谢缘觉下意识望向一旁的颜如舜和尹若游,面上微热,心头怦然,暗自思量重明与阿螣是否已有觉察。 尹若游见谢缘觉投来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窘迫,不禁失笑:“你紧张什么?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和重明这么久都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吧?” 谢缘觉颇有几分意外:“你和重明知道?你们知道什么?” 颜如舜笑道:“若我没猜错,你们是在杜家河时在一起的吧?” 凌岁寒不知是该先尴尬还是先惊讶:“我和舍迦好像……好像没有告诉过你们。” “确实没说。”尹若游眸中带笑,“可我们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我与重明的眼睛又不是白长的。” 见二人神色温和,显然都带着善意的祝福,凌岁寒与谢缘觉心头一暖,也都微微笑了起来。但转瞬过后凌岁寒忽想起方才未完的话,立即正色道:“慢着,你俩可别让舍迦蒙混过关。”旋即转头凝视谢缘觉:“我刚刚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怕的是谢缘觉失去了求生的意志,那才是最糟糕的事。 “我不后悔、也不会反悔对你的承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会竭尽全力坚持下去,绝不轻言放弃。只不过我一人之力终有尽时,世间事未必都能圆满,倘若老天当真……那也轮不到我做主。事到临头,总要坦然面对,不可逃避。符离,你从前不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是这般做的。”谢缘觉语气平静,只是说到后头渐显凝重,“所以我想要知道,如果这一次我仍然不能成功,等我死后,你们会做什么?” 凌岁寒骤然醒悟,谢缘觉并非失了求生之志,亦非是因畏死而胡思乱想。她真正忧心的,是她万一遭遇不测,自己会在她离世之后做出什么傻事来。 于是静默有顷,凌岁寒强撑起一个笑容,郑重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替你去走你想走的千山万水,替你去看你想看的大千世界风景。你想写的那本医书,我虽无能为力,但也必会寻访天下仁心妙手的良医,将你的心血托付给他们,集众人之力或可完成。”尽管还在微笑,但凌岁寒的声音已逐渐有些哽咽:“我也一定会……好好地想你。不过你最好别给我这个机会,我……” 见此情景,谢缘觉心头一颤,五味杂陈,只觉胸口那熟悉的疼痛再度袭来,她却已无暇在意。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是健康还是衰败,一切就看明天的了。 “符离都说得差不多了,我只想与你说一点。”颜如舜顿了顿,继而突然伸出一只手停在谢缘觉面前,再一字一句道,“无论生死,你永远都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 “是,无论生死。”尹若游也将她的手覆在颜如舜的手背上。 随后紧接着,是凌岁寒与谢缘觉几乎同时都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 四掌相叠,温热传递,胜过千言万语。 待到翌日晌午,谢缘觉用过早饭,服过汤药,遂独自在房中静修菩提心法。但凡内功突破,最忌惊扰,必须要有绝对清静的环境。因此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守在了屋门外,保管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屋。冬雪初融,九如则在一旁不远的药圃侍弄自己栽种的草药,看似漠不关心,目光却不时往那紧闭的房门飘去。 她们虽都心焦如焚,但只能耐着性子等候,如此昼夜轮转,又是一天一夜过去,等到东方既白,房门倏地被推开,凌岁寒等人几乎是冲了上去,迫不及待询问:“舍迦!你……你现在……” 谢缘觉眉目舒展,笑意如春风过境,再无往日的克制隐忍:“我已经突破了菩提心法第九层。” 巨大的惊喜让众人反而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逐渐回过神来,凌岁寒声音发着颤:“真的?你不是……不是为宽我们的心才这样说的?” “你们晓得我从来不擅长骗人。”谢缘觉嘴角噙着笑,“况且,就算我骗你们,还有我师君在呢,待会儿她为我把了脉,你们不就清楚了?” 话音未落,凌岁寒已一把将谢缘觉紧紧搂住。两人胸膛相贴,心跳声清晰可闻,凌岁寒将脸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缘觉本还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推拒,忽觉肩头微湿,意识到凌岁寒似乎又在悄悄哭泣,抬起的手便轻轻落在她背上,顺着她微微颤抖的脊梁缓缓抚下。 而不远处,九如伫立在一旁的药圃里,虽距离她们不近,听不太真切她们的谈话,但见众人神色,也猜得出谢缘觉应该已终于冲破菩提心法第九层大关,喜悦过后是深深的震撼。 以舍迦的身体,居然还真能熬过那般酷烈煎熬,做到那么多前人都未能做到的事。 这时谢缘觉已与凌岁寒分开,走到九如面前恭敬行礼,向师君报喜。九如探手搭上她的脉搏,片刻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看来传说不假,菩提心法名不虚传,果真可以祛除百病。”说罢轻抚了抚谢缘觉的发顶,心中暗叹这孩子没有听从自己的叮嘱,或许反倒是对的。 众人说话间,不觉已近正午。先前因担忧谢缘觉练功,谁也无心用饭,此刻见她安然无恙,颜如舜便要去厨房张罗一桌好菜,尹若游也跟着前去帮忙打下手。 不多时,两人将热气腾腾的饭菜陆续端到了屋内。谢缘觉执箸望着满桌佳肴,略一犹豫,倏而低声道:“自我幼时有记忆起,吃的都是这般清淡食物。有时见旁人碗里那些浓油赤酱的菜肴,其实心里也是馋的,也曾偷偷想过它们究竟会是什么滋味。” 只是她从未说出口,也从未表现出来罢了。 这位看似无欲无求、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仙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小娘子。 颜如舜笑道:“我竟忘了这一茬,你现在应该不必忌口了,那我再去添两个菜。” “不必麻烦了。”谢缘觉不愿她再辛苦操劳,“你做的饭菜都很好,这些我也很喜欢,别的改日再说吧。” “今天是个好日子,有什么愿望就该满足。”颜如舜已站起身,“这几个菜你先慢慢用着,我下厨快得很,一会儿就好。” “可是再多我们也吃不完,怕是浪费……”想起长生谷外仍有不少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谢缘觉面对如此丰盛的饭菜不免于心有愧。 “如今天凉,剩菜也不怕坏,晚上热一热还能再吃。”尹若游笑着插话,“重明说得是,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就别想那么多,尽情享受吧。” 于是过得不久,颜如舜又从厨房端来两盘油亮喷香的荤菜,谢缘觉初次品尝这等油腻滋味,入口竟觉新奇,眼睛不禁亮了亮。 用过饭,午后时光尚长,谢缘觉见天色晴好,遂对众人道:“这些日子因为我的病,累你们操心。长生谷景致颇佳,你们却未曾好生游玩过,今日便由我做向导吧。” 时值正月,山间犹带寒意,草木却已悄悄抽了新芽,偶有几簇野花绽出点点花苞,别有一番清雅意趣。谢缘觉领着众人漫步谷中,时而驻足赏峰,时而临溪观水,一路说笑不绝,直到入了夜,才踏着月色缓缓回到住处,将厨房剩菜热了当做晚饭。 谢缘觉虽已病愈,多年养成的早歇习惯却未更改,用罢晚饭不久,便向九如请了晚安。而九如再次替她把了脉,确认完全无碍后,她这才回房歇下。 哪知刚进卧房,灯烛才亮,只听身后门板“咚咚”响了两声。谢缘觉转身开门,见是凌岁寒站在门外,展颜一笑:“符离,还有事?” 如今的谢缘觉再不必控制喜怒哀乐,笑意自然流露。 “是有正事想问你。”凌岁寒一边迈步进屋一边道,“白日里我欢喜过了头,直到刚刚才突然想起,今日我抱你时,你身子虽不似从前那般冰凉,可也不感受不到一点灼热。修习阿鼻刀法之人,本该体若熔炉才是。先前你练过阿鼻刀却依然体寒是因为重病缠身,那现在你是因为……” 谢缘觉闻言微笑:“你忘了归一法师遗书所言?只要突破了菩提心法第九层,阿鼻刀法的诸般反噬,自会烟消云散。” 但凡谢缘觉身上有一丝异样,凌岁寒都不敢大意,必须要问个清楚明白。此时听谢缘觉这般解释,她总算放下心来,欣然道:“既然你练阿鼻刀法再无后患,那你以后还要不要继续练刀?” 她眼底藏着期待,自是希望有朝一日谢缘觉的武功能与自己并肩。 谢缘觉却摇摇头:“说实话,习武一事,我从来兴趣不浓。尽管我现在疾病已愈,再无短寿之忧,但也不可能不老不死,任何一个人的寿命都终究是有限的,我更愿将光阴用在别处。倒是你,符离,你该早日将菩提心法练至第九层才是。” “阿鼻刀法我早已纯熟精通,但依我看来,修习阿鼻刀虽是突破菩提心法九层大关的必要条件,却也不是任何人只要会了阿鼻刀法,就一定能够立即修炼到菩提心法第九层的。你即使没练阿鼻刀之前,就已将心法练至第八层,多少前人都没这个本事,我也不会有你这样的本事。不过你放心,我会继续把心法练下去的。反正这事不着急,来日方长,我什么时候练好都成,只要你真的平安无事就足够了。”凌岁寒直视着谢缘觉的眼睛,眸中仍是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忧色,“但你要答应我,如果以后你身子又有什么不适,你别瞒着,还是要立刻和我们说。” 谢缘觉见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由莞尔:“师君今日已为我诊了两次脉,连她都说我无碍了,你怎么总不相信我?” “我是说以后……”话一出口,凌岁寒遂觉不妥,慌忙改口,“我不是咒你,我是说万一……” “我明白。”谢缘觉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的话,“往后我有任何有不适,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们。但现在,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已经完全好了。” 这根手指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冰凉,温软的触感让凌岁寒一怔,心跳莫名快了许多。 谢缘觉又见她突然愣神,偏头问道:“你怎么了?” 凌岁寒对谢缘觉生出绮念倒也并非头一遭,只是往日顾忌着她病体未愈,每每情动便强自忍耐。现如今她见她气色果然好转,那点心思便再难压抑,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在谢缘觉的唇角落下一个轻吻:“要让我相信,那让我亲自验证可以吗?” 谢缘觉还有些懵懂:“验证什么?” “你不是说你身子已经完全好了么,我、我……”其实凌岁寒问完那句话已瞬间后悔,这般孟浪之言是不是太过冒犯,会不会惹得舍迦不快,于是她方才那点勇气霎时烟消云散,声如蚊呐,“没什么,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谢缘觉只茫然了一小会儿,就从凌岁寒闪烁的眼神里猜出她的意思,双颊倏然飞红,却反向前一步,与她贴得更近:“可我已经听见了。你不是一向敢说敢做的吗?” 这话宛如星火落进干柴,凌岁寒再难自持,单臂搂住谢缘觉的腰,唇齿相接间,终是尝到了比往日都要炽烈缠绵的滋味。 檐外月色如洗,窗内烛影摇红,内外光影交融,忽明忽暗地摇曳着,渐渐分不清哪是烛暖、哪是月寒。 第243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七) 翌日清晨,朝霞漫过纱窗,轻轻落在谢缘觉脸上。她气色确实比往日好了许多,霞光映照下,面颊透出珊瑚色的红晕。凌岁寒支着左臂半撑起身子,目光久久流连在她眉眼之间,怎么也看不够。 谢缘觉缓缓睁眼,见*那张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又被她灼灼目光盯得耳根发热:“你看什么呢?” “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凌岁寒见她已醒,遂低下头轻抵住她的额头,又一次确认她体温依然正常,不再像从前那般冰凉,才又一次地放下心,“我睡相向来不好,怕惊着你,就算去你家做客留宿,也从不敢与你同榻。其实那时候我就常常在想,什么时候能与你同眠共枕一回。” 谢缘觉闻言轻笑:“那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凌岁寒目光掠过她衣襟下的白皙肌肤与几道若隐若现的红痕,不由抿了抿唇,“所以我从前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日子,真好,像是梦一样。” 谢缘觉小声道:“都……都经过昨晚了,你还觉得是梦么?” “比梦要美得多。”凌岁寒重新躺下,主动滑进她怀里,发丝散在枕上,“我从来都不敢做这么美的梦。” 这话让谢缘觉忽然想起凌岁寒被噩梦纠缠困扰的那些年,心头蓦地一酸,不同于旧疾发作时的锐痛,这次是绵绵密密的细疼,她的手抚过凌岁寒的断臂处,凑过去吻了吻凌岁寒的鼻尖:“往后年年岁岁,都会这般好的。” 凌岁寒仰脸笑起来:“有你在,这是当然。” 余下数日,她们继续住在长生谷中,仍未出谷。尽管谢缘觉心系谷外江湖朝堂的种种动向,然而病体初愈,众人执意要她多休养些时日才能放心。 而这段日子里,九如每日早晚必为她诊脉,谢缘觉体谅师君与友人们的关切,便还是安心住下来。白日里,她时而带着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在谷中闲游赏玩,时而伏案续写她那部专给寻常百姓看的医书,并且顺便向九如询问了一些建议。出乎众人意料,这一次九如并未责备她写这医书是多管闲事,反倒认真为她指点。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九如诊得她脉象始终平稳,确认她旧疾已愈,当无复发之虞。谢缘觉这才向师君辞行,准备出谷。 “你们出谷之后,欲前往何处?”九如问道。 “这……我们尚未定夺,需得先探听外界动向,再做打算。这五个多月过去,也不知北方战火可有平息……”长生谷虽是世外桃源,但念及谷外烽烟,她们四人又如何能够安心避世?只是此去一别,长生谷中便又只剩师君一人了。谢缘觉心下微酸,柔声道:“师君,以后我定会常回来看您的。” 九如抬手轻抚她的发顶,笑意温煦:“不必挂念为师。待你们走后,我也准备出谷一行。” “师君要出谷?”据谢缘觉所知,自从曲莲离世,九如落发为尼的这些年来她始终隐居于长生谷中,即使前番赴洛阳救治苏英,也是因为召媱相逼,加之尹若游设计,她才勉强动身,除此之外她从未踏出鸿洲半步。是以谢缘觉乍闻此言,愕然不解。 九如并未直接作答,反而道:“去年冬夜,你和凌岁寒的对话,其实为师都听见了。” 谢缘觉知晓师君指的是哪场谈话,那本就是她故意想让师君听到的。一旁的凌岁寒闻言也瞬间回忆那夜情景,登时有些紧张,九如突然在现在提起此事,别是选在她们临行前,要反对自己和舍迦的关系吧? “你本是我的徒儿,可是除医术之外,反倒是你教了我不少。”九如低叹一声,眉宇间浮起几分怅然,“你说得不错,这些年来为师心中空落,浑如行尸走肉,远远不如你活得有意义。所以……这一次我也想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待我出谷以后我先会去寻你秦师姨的下落,有些话是该和她说说了。” 谢缘觉略微一怔,旋即听懂九如话中意思。她很欢喜能看到师君终于解开多年心结,不由微笑起来。 然则下一瞬,九如则侧头看向旁边的凌岁寒,神色骤然变得严肃:“舍迦虽已病愈,但先天不足,日常仍需仔细调养。你在她身边须得时时看顾,遇险更要全力相护,断不可让她有半点闪失。” 此言显然是默许了二人情意。 凌岁寒心头一热,哪还在意这严厉语气,当即郑重应道:“前辈放心,我一定会照顾保护好舍迦的。” 与九如道别后,四人当日便收拾行装离开了长生谷。鸿洲一来地处偏远,二来并非富庶之地,向来少有旅人往来,当年九如选择在鸿洲的深谷隐居,就是看中此处清静,少有闲杂人等的打扰。而正因这鸿洲城中的百姓多是世代居住的本地人,她们四人未能在城中打探到什么有用消息,遂决定尽快离开此城。 赶路途中,四人又经过先前借宿过的忘尘庵。凌岁寒曾在此庵为谢缘觉求得一尊琉璃观音像,虽知谢缘觉病愈全赖自身心志,但凌岁寒欢喜之余,仍想前来还愿以表诚心。 待礼佛完毕,日头已西斜,四人索性又在庵中客房住下。不料隔壁也住着个借宿的少年剑客,见着她们时眼睛倏地一亮,继而露出困惑神色,将她们细细打量许久,终是上前拱手,询问起四人名姓。 凌岁寒不疑有他,正要直接报出大名,尹若游却觉那剑客眼神古怪,戒备心起,不欲暴露身份,暗中扯了扯凌岁寒的袖角,抢先答道:“在下姓游,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纪,单名一个真字。”听到尹若游说出的姓,纪真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我还以为你们……” 颜如舜笑着接话:“以为我们什么?” “没什么,是我认错了人。”纪真话锋一转,“看诸位装束,想必也是江湖中人?此去可是要赶赴沃州的武林大会?” 凌岁寒奇道:“武林大会?什么武林大会?” 纪真瞥了眼她腰间的环首刀,狐疑道:“这位娘子携刀而行,竟不知这等江湖大事?” 凌岁寒如实道:“我们先前有事隐居了一段时间,已许久未闻江湖消息。不知这武林大会是何人发起?” 如今天下动荡,反贼四起,正是侠义之士匡扶社稷之时。眼前这四人却偏偏选在这时节隐居避世,莫不是为了避祸偷安?那纪真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正是少年意气风发,闻言不免对这四人生出几分轻视,但转念又想人各有志,只要不为非作歹,倒也不必过于苛责。她按捺住情绪,淡淡道:“除了当今武林魁首定山派,还有谁能号令群豪共赴盛会?” “定山派?”凌岁寒等人的眼睛霎时就亮了起来,“不知定山派此次召开大会,所为何事?” “这我倒说不准了,得去了才知晓。”纪真摇头道,“不过自从魏梁逆党作乱、长安陷落以来,定山派诸位大侠离开柏州,一直协助王师平叛,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所以我估摸着此次定山召集武林同道,多半也与此有关。” 谢缘觉见她熟知江湖动向,便问道:“那纪女侠可清楚最近河北战事如何?” 纪真听她问起此事,沉默须臾,随即长叹一口气:“说来可笑,长安洛阳光复后,咱们如今这位圣人倒像觉得天下太平了似的。对李定烽、穆子矩等功臣百般猜忌,既不设统帅,又派宦官监军。这战事能彻底平定才怪呢。”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但完全不出她们意料。颜如舜沉吟道:“那朔勒大军现下如何?听闻洛阳收复后,朔勒太子便率部北归,可会卷土重来?” 原本纪真对她们的隐居之举颇有微词,此刻见她们还是极为关心家国大事,语气和缓了几分:“朔勒远在塞外,具体情形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前不久听别人说起,最近朔勒国内似乎起了内乱,太子叶啜利正与他叔父那个叫葛什么的亲王兵戈相向,如果这消息属实,他们短期内是必不可能再来大崇作乱了。” 那葛延答谋反之说,本是尹若游当初设下的离间之计,不过葛延答素来觊觎汗位,与太子叶啜利势同水火,确是不争的事实。纵使没有尹若游从中挑拨,这对叔侄早晚也难免一战,看来尹若游的计策是让这场争斗提前爆发了。 纪真接着道:“所以虽说河北尚未平定,但大崇别地已逐渐恢复生机,定山派选在此时召开武林大会,想必也是深思熟虑。你们既已知晓此事,可要一同前往吗?” 颜如舜不答反问:“看来你是肯定会去的了?” “我当然要去啊。”纪真眼中泛起光彩,语气雀跃,“我自幼习武便对定山派诸位大侠最是崇敬仰慕,如今能有得见真容的机会岂能错过?”她顿了顿,又兴致勃勃道,“而且,我听闻昙华四奇与定山派交好,说不定此番也会现身,若能一睹她们的风采,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昙华四奇?”那昙华二字令她们四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长安无日坊的昙华馆,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却又觉得过于巧合,如何可能?凌岁寒压下心中讶异,好奇问道:“这又是何方高人?” “你们果然不知道。”纪真兴致更高了,眉飞色舞道,“那金凤凰、银龙女、琉璃观音、白玉阎罗——这四个名号你们以前总该听过吧?这四位都是近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年轻女侠。据说她们四人乃是既要好的朋友,又都曾在长安无日坊一个叫做昙华馆的地方住过,江湖群豪便给她们送了‘昙华四奇’这个雅号。” 四人闻言面面相觑,她们不过在长生谷隐居五月,究竟是何时凭空得了这等名号?尤其是凌岁寒更为困惑:“白玉阎罗?你说的不会是……不会是凌岁寒吧?可我怎么记得先前她在洛阳时,那些江湖人都叫她为活阎罗?” “不过,当初凌女侠栖身魏恭恩麾下,江湖中人都道她是助纣为虐的‘活阎罗’。直到去年秋收复洛阳一战——”纪真眼中露出敬佩之色,“朔勒骑兵欲在城中烧杀掳掠,全赖凌女侠挟持朔勒太子叶啜利,这才为洛阳解了围。事后洛阳满城百姓无不感念她的恩德,夸赞她的为人,这消息渐渐传开,传到江湖之中,群豪才知晓错怪了她。” “还有一位顾净女侠也曾作证。”纪真继续道,“前年顾女侠在洛阳刺杀魏恭恩失败被擒,乃是凌岁寒凌女侠暗中相助才得以脱身。原来凌女侠竟是一直忍辱负重在魏贼身边卧底,这般高义岂能用‘阎罗’二字侮辱?” “阎罗是惩恶的判官。”谢缘觉倏地轻声插话,“本也不是恶称。” “话虽如此,但最初众人唤她为‘活阎罗’确实是带着骂意的。”纪真解释道,“后来江湖同道过意不去,又因这‘阎罗’之名已经传开,索性在前头加了‘白玉’二字,一则是因为听说她向来只着白衣,二则更是取白玉无瑕之意,正合她品性高洁,也算赔罪了。” “那银龙女呢?据我所知,此人并非武林里的侠客。”尹若游想不通,重明从前在民间多次为百姓们追回失窃财物,是百姓们交口称赞的盗中之盗,早有侠名,自不必说;符离在洛阳,舍迦在赉原,也都做过许多为国为民的好事;可自己却从来不曾行过什么侠义之举,又为何会位列其中? “我早闻那银龙女尹若游乃是长安城第一舞姬,不过我一向对歌舞之事不感兴趣,前几年偶然听闻其名也未放在心上,更从未想过她会与江湖武林有什么牵扯。可是去年洛阳收复后不久,当朝太子竟突然宣称尹若游是朔勒派来大崇的奸细,说她在长安潜伏多年,是奉朔勒大汗之命意图对我大崇不利。起初确有不少江湖人士信以为真,但定山派凌霄掌门随即发声,说那位尹娘子乃是颜如舜和凌岁寒、谢缘觉三位侠客的至交好友,绝非恶人。凌掌门的话自然比那位太子殿下的话可信得多。毕竟那位太子殿下还说凌岁寒投靠魏贼,我们如今都知晓此事是假的了。” 纪真娓娓道来,又笑了一笑:“说起朔勒,前些日子我遇到一位去过洛阳的江湖同道。他说他在洛阳民间行走时,打听到不少秘密,在朔勒退兵后的许多天里,凌岁寒凌女侠仍在城中日夜巡逻保护百姓。而每当有百姓道谢,她总说此事非她一人之功,还有三位朋友出力更多。因此群豪都猜测那尹若游或许就是其中之一。总之如今这四人在江湖上名声鹊起,群豪经常同时谈论她们四人,为方便称呼,又觉她们四人行事特立独行,便给她们起了‘昙华四奇’这个称号。” 尹若游听得愣了愣,侧首瞧向凌岁寒一眼。当初她之所以使出那苦肉计为洛阳解围,纯是出于不忍,不忍看到洛阳那么多百姓的家园如同昙华馆一般被毁于战火,何曾想过什么侠义之名?更未料到此事竟会传扬开来,令她此时心中泛起一丝异样波澜。 “其实我方才第一眼见到你们的时候,就有猜测你们是否就是那如今江湖里闻名遐迩的昙华四奇。”毕竟颜如舜的刀疤和凌岁寒的断臂,都是十分明显的特征,纪真继续歪着头打量她们,“但又觉得……不是完全像。” 颜如舜笑道:“为何不是完全像?” “我听说凌女侠虽也是呃,虽也是身有不便之人,但她长年只穿一身白衣,而你……”今日的凌岁寒身着一袭白底红梅纹的衣裳,的确不再是纯粹的素白。纪真说着视线再一次逐一扫过四人面容,接着道:“我还听人说,昙华四奇中的谢缘觉谢女侠,尽管医术高明,却似乎身患顽疾,面色苍白如纸。可是诸位看起来气色甚佳,都实在不像……” 尹若游方才存有戒心,因此故意隐瞒身份,这会儿听得纪真言语间对“昙华四奇”的敬重,她们四人颇为赧然,便更不好意思说出实话。 短短五个多月的时间,她们均未料到她们的名气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然而细细思考这个称号,“奇”之一字,倒确实比“侠”字更合她们心意。 第244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一) 既得知了定山派将要在沃州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她们又许久未与定山派的诸位友人相见,不禁甚是想念,下一步自然是动身前往沃州城。 谢缘觉病体已愈,不必再乘马车,便与凌岁寒、颜如舜、尹若游一同策马而行。这一路快马加鞭,仅半月时间已到达沃州邻界的繁州。 眼看再有两日就能抵达目的地,时近黄昏,她们四人遂在繁州城中寻了家客栈落脚歇息。登记住店时,掌柜的多打量了几眼,试探着问道:“几位娘子也是江湖中人?” 颜如舜笑道:“怎么,贵店不接待江湖人?” “岂敢岂敢。”那掌柜连连摆手,“是有位贵客特意嘱咐,近日若有江湖朋友前来住店,一律请往上房。酒菜自有人安排,所有花费开销都由那位贵客承担,分文不取。” 四人闻言都甚是诧异,彼此对视一眼。谢缘觉问道:“不知这位贵客是何方高人?” “那位贵客只说武林同道奔波辛苦,想让诸位住得舒坦些。但她不愿张扬名姓,特意吩咐我们不得透露她的身份,还请见谅。”掌柜恭敬道,“不如先让伙计带几位去上房安顿?” 武林同道?看来此人亦是江湖中人出身?尹若游若有所思,从荷包里取出一串钱递了过去:“我们素来不喜欠人情,这房钱饭钱还是自己付吧。不然,我们只能另寻住处了。” “几位女侠有所不知,我们繁州城所有的客栈,都已被那位贵客打过招呼,但凡江湖人士入住,一概免了食宿费用。不过,若几位执意自付,小店自然不敢强求。”那掌柜掂了掂那串钱,又笑着道,“只是这钱实在给多了,住店用不了这些。” 开店求的是长远生意,他倒不敢贪这便宜,免得坏了口碑。 “这些钱,一半算作房钱,余下的给伙计们买酒喝。”尹若游笑意盈盈,将钱串往掌柜手里一推,“只是掌柜的得告诉我们,这位出手阔绰的贵客究竟是谁?” 那掌柜掂了掂沉甸甸的钱串,终于压低声音道:“不敢欺瞒四位女侠,那位贵人正是朝廷御封的归安郡主梁未絮。” 这答案并未让颜如舜与尹若游感到惊讶,但凌岁寒和谢缘觉显然甚是困惑不解:“梁未絮?怎会是她?” 颜如舜转身走到旁边,待离那掌柜稍稍远了些,唇角噙着玩味的笑,才道:“看来她果然不甘心守着朝廷封号,要来江湖里挣名声了。” 谢缘觉道:“但她明明叮嘱掌柜不得透露姓名……” “越是故作神秘,越会引人探究。”尹若游接过话头,“给银子也好,使手段也罢,江湖中人总有办法问出她的名号。就像我们方才,不就问出来了?” “而且她越是表现得不在乎虚名,反倒越让群豪觉得她是真心敬重这些江湖同道。”颜如舜说着在客栈大堂挑了张空桌坐下,随意点了几样茶点。 她选的桌子位置居中,恰好能听见四周食客的闲谈。凌岁寒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颜如舜便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随即向邻桌那几个佩刀带剑的江湖客扬了扬下巴,示意先听他们的谈话。 于是她们四人都安静下来,果不其然听见那几个江湖客正在低声议论着梁未絮的事。 近年战乱对武林人士造成的影响虽远远不及对普通百姓造成的影响严重,却也令他们不复往日潇洒,行走江湖时囊中难免有些羞涩。如今竟得人这般礼遇,不仅管吃管住,还对他们恭敬有加,江湖豪杰本就重义气,如何不为之动容?故而在谈及梁未絮时,他们的语气和善许多。 当然,他们并非不知道,当年那掀起战乱的叛军首领之一梁守义正是梁未絮的亲生父亲,只不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既受了恩惠,少不得要为她说几句好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场祸事乃是她父亲所为,她一个弱质女流,如何违抗父命?况且梁守义死后,她主动归顺朝廷,可见并非大奸大恶之徒。 听到这里,颜如舜朝着同伴们摊了摊手——梁未絮在江湖上的名声,这不就扭转了么? 凌岁寒越听越是气恼,霍然起身大步走向柜台,左手按在柜面上,看向掌柜的眼神相当严肃:“梁未絮既派人与你见过面,那想必你现在还能联系得到她身边人?要么你告诉我她的下落,要么就替我传句话,就说凌岁寒要见她!” 许是怒意难抑,她这话说得格外响亮。邻近几桌的江湖客闻言纷纷抬头,目光在凌岁寒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谢缘觉等三人,随即交头接耳起来。 正如那日纪真所言,如今的昙华四奇在江湖上名声赫赫,只是传闻中的她们个性颇为古怪,此刻堂内众人虽认出她们,却也只远远打量,无人敢贸然上前搭话。 当天夜里,在那客栈老板的联系之下,她们四人终于在城郊锦云山见到了被众多官兵簇拥的梁未絮。 自藏海楼大火逃生后,梁未絮在长安养伤将近一年,虽已渐渐得以治愈,但脸上、颈间还留着深浅不一的烧伤疤痕,衣衫遮掩下的肌肤也未能幸免。尽管她曾派人遍寻名医精心调治,那些疤痕淡去许多,却终究无法完全消退,令她的容颜不复往昔美丽。然而她此刻端坐于山中巨石之上,两侧官兵肃立护卫,她神情不见半分颓唐,那睥睨无畏的气质反倒冲淡她脸上疤痕的丑陋,增添了些许威严。 岂料在见到凌谢颜尹四人之后,她原本严峻冷淡的面孔竟瞬间展开了笑颜,温声道:“久仰四位大名,但除凌女侠外,今日方能与另外三位女侠真正相见叙话,实在是荣幸之至。” 颜如舜素来心善,见梁未絮面上烧伤痕迹,推己及人,难免心生恻隐之情:“我们也未想到会这样的情景下见到你。这会儿天色已晚,你今夜就宿在这荒山野岭?城中驿站岂不更方便些?” “沃州乃水路要冲,除赴武林大会的江湖同道外,往来办事的官吏与商旅亦有不少。”梁未絮似乎很善解人意,“我带着这许多官兵,若占了驿站,旁人该往何处落脚?” “这种话糊弄糊弄旁人,收买他们的人心也就罢了,别来骗我们。”凌岁寒不耐与她周旋,冷声打断,“我今日来找你只是想问你一句,常萍在哪里?” 梁未絮笑意不减:“常萍是我的朋友。” “她也是我们的朋友。”凌岁寒寸步不让。 “是,可即使她现在朋友不止我一个人,她却还是更喜欢待在我身边呢。”梁未絮一抬手,止住了凌岁寒欲言的反驳,顿也不顿地继续道,“若你们不信,不妨去问问铁鹰卫的俞将军。上回俞将军要带常萍离开,那可是常萍自己不愿走的,谁又能强迫她?” 听到此处四人迅速对视一眼,去岁颜如舜与尹若游确曾赴长安寻求俞开霁相助调查常萍之事,如今看来她虽查得常萍下落,却不知后续又生何种变故? 颜如舜笑道:“梁郡主这就说笑了,俞将军远在长安,我们如何去问?” 梁未絮继续微笑:“自洛阳一事后,当今圣人与太子殿下对江湖人士颇为忌惮。定山派在沃州召开武林大会,朝廷又岂会不闻不问?届时必有铁鹰卫前来监察。诸位若赴此会,自能当面向俞将军问个明白。” 尹若游在旁端详她良久,若有所思,此时倏然开口道:“郡主这般礼贤下士的姿态,或许能笼络旁人,可惜永远打动不了我们。你对我们有问必答,礼数周全,究竟图什么?” 梁未絮笑笑不答,目光始终流连在凌岁寒身上。自今夜见到凌岁寒的第一眼,她便格外留意对方的衣着,终于问道:“先前听闻太上皇谢泰遇刺身亡,我还在想是何等高手能有这般能耐?既是凌女侠所为,倒也不足为奇了。” 明人不说暗话,在梁未絮面前凌岁寒也没想隐瞒这件事,坦然道:“谢泰不是我一人所杀。” 梁未絮道:“是你们四人联手?” “也不是我们四人。”凌岁寒目光如炬,“还有你向来看不起的人。” “我看不起的人?”这话倒令梁未絮奇了,她沉思许久仍不得其解,“凌女侠指的是?” 凌岁寒正色道:“是天下百姓,万民苍生。” 梁未絮略微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凌女侠这是在与我说笑话吗?”她果然半点不信凌岁寒此言,反而印证了她对民间百姓的轻视。凌岁寒早有所料,也懒得与她详细解释缘由。 不过无论谢泰是谁所杀,他既已成为死人,从此便不再重要。梁未絮见凌岁寒无意继续这个话题,遂话锋一转:“其实在下提起此事,是欲请教诸位,既然你们连谢泰都杀了,为何反而要留着谢慎和谢钧的性命呢?” “最好我们杀了谢慎和谢钧,再扶持你坐上龙椅?”尹若游毫不留情地嗤笑道,“梁郡主,你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些。” 梁未絮对她的讽刺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道:“去年洛阳城发生的一些事,我也略有耳闻。诸位视我为恶人,我是承认的。可当今圣人为与朔勒结盟,不惜将洛阳子女财帛拱手相送,任由朔勒兵马劫掠——这般行径,在四位女侠看来,又与我有何分别?你们要对付我,却偏偏放过谢慎与谢钧?即便你们杀不了谢慎,但在洛阳时至少有能力取了谢钧性命吧?因此今日我以礼相待,并非是求诸位相助辅佐于我,只是希望四位女侠莫要厚此薄彼,既然能对谢慎与谢钧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也莫要再管我的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扰。除非——” 她目光轻飘飘掠过谢缘觉,唇边浮起一丝讥诮。 “除非,宜光公主殿下终究舍不得这谢氏江山,才如此区别对待。” “这江山从来就不姓谢,我为何要舍不得?”谢缘觉始终在旁安静地听她们说话,此刻闻言才淡淡开口道,“你说得不错,从当年的太上皇到如今的圣人、太子,确实都算不得仁德明君,反倒祸害百姓不浅。倘若这世间真能出一位德才兼备、心系百姓的义军首领,我定当支持她推翻谢崇皇室,另立新朝。尽管改朝换代必会付出极大代价,但若能破而后立,将这千疮百孔的天下治理得当,也未尝不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番话,谢缘觉发自肺腑,毫无虚饰。 自当初在金殿上当众痛斥谢泰罪行时起,谢缘觉便已明白这个道理:古往今来所谓的盛世,无不是天下苍生血汗供养而成;而历朝历代的帝王,昏君也好,明君也罢,也无一例外都是在剥削着天下苍生。纵有初心为民者,一旦登上那至尊之位,也终将被权力腐蚀。可是即便如此,如果有朝一日能有一个愿意尽量与权力之毒作抗衡的君主,哪怕只是装装样子,可以让百姓少受些苦,也是好的。 她真心期盼着这样的君主出现。 “可惜……”谢缘觉轻叹一口气,“如今这些还在兴兵作乱的反贼,尽是些为一己私利不惜荼毒苍生之辈。若是任由他们你争我夺,将这天下搅得四分五裂,国家彻底陷入混乱黑暗,百姓才真是要堕入无边苦海。而当今圣人虽非仁君,但好歹占着大义名分,尚能勉强维持着天下不乱。” 正因如此,谢钧再不堪,她们也暂时没有动过杀他、将他拉下皇位的念头。 世人常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还有一句老话“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再糟糕的太平,总好过血流成河的乱世。 梁未絮的好脾气终于在这一刻消失,敛了笑意:“说了这许多冠冕堂皇的话,那么你们今日前来,是要取我性命么?” 她身为刀魔弟子,武艺自是江湖翘楚,却明白绝不可能敌得过她们四人联手。好在她此行带足了亲兵,倒也不惧她们发难。 “不,我朋友是如何打算的我不知晓,但我说这番话只是想要告诉你,我不愿意看到那些刚过上安稳日子的百姓,再次陷入战火之中。”谢缘觉神色沉静,“若你真心归顺朝廷,从此不再兴兵作乱,我无意与你为敌。” “舍迦的话很有道理,说服了我。所以,虽然我很讨厌你,很想杀了你,但这次我赞同舍迦。”凌岁寒冷冷道,“常萍之事,我肯定会去找俞开霁问个明白。你好自为之。” 说罢,四人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锦云山的夜雾之中。 第245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二) 沃州乃水路通达之地,四方豪杰往来便利,这也是定山派选择在此处召开武林大会的原因之一。 且沃州城铁马江畔有座屈家庄,占地广阔,可纳数百之众,其庄主乃是一位武林名宿,亦是定山派上任掌门凌虚道长的至交好友,闻讯主动将庄园借出,供赴会群侠落脚。 颜尹凌谢四人抵沃州后,问明路径,遂策马直奔屈家庄而去。但见庄前人潮如涌,各路侠士络绎不绝,为防奸人混入,凡借宿者皆须在门前登记,再由定山弟子引往客房。楚清晓与元如昼年纪虽幼,却也不闲着,正在协助师姐师兄们登记名册,过了会儿元如昼不经意地一抬头,瞧见那四张熟悉面孔,顿时喜上眉梢,叫了一声:“四位姐姐!”就冲了上去。 凌岁寒单手接住扑来的小女童,也展颜一笑:“小彩灯,好久不见。我正好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见到凌姐姐还有谢姐姐颜姐姐尹姐姐,就是最好的消息啦!”元如昼跟着定山弟子生活这些时日,性子越来越开朗,嘴巴也越来越甜,挨个和四人抱了抱。 其余认识她们的定山弟子也都上前问候,双方正要叙话,忽闻旁边一阵骚动,众人转头望去。 原来梁未絮在其亲兵的簇拥之下,也于今日到达沃州铁马江畔的屈家庄,欲来赴此盛会。然而当年长安陷落时,梁未絮与其部下曾使计杀害了不少定山派的侠士,定山派与她可谓仇深似海,她一报出自己的姓名,四周定山弟子大吃一惊,无不怒目而视,佩剑铿然出鞘。 眼看着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 “大胆!”梁未絮的亲信副将严厉喝道,“连朝廷钦封的归安郡主你们都敢不敬,是想犯上作乱不成?” 然而定山派众人岂会畏惧朝廷威势?正待发作,不料梁未絮反倒先斥责起那副将:“此番大会群英齐聚,来往的都是武林同道、江湖豪杰,我也一样是以江湖人的身份前来赴会,你们提什么郡不郡主的耍威风?还不快向诸位侠士赔罪?”说罢她又转向对面定山弟子,温言道:“听闻此次大会由贵派主持,意在共商武林未来。而如今大会未开,总不好先动干戈吧?” 这番话确实点中要害。梁未絮身后带着大队官兵,若真动起手来,势必将尚未召开的大会搅乱。众弟子一时踌躇,虽仍持剑围住她,却也不好贸然出手,只派了两人速去禀报掌门凌霄定夺。 凌霄正在书房与几位同门商议大会事宜,忽闻梁未絮到访的消息,怔了一怔,右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剑柄。 一旁弟子见状立即*道:“师姐!我们这就去取了梁未絮首级,为死去的师伯师叔们报仇!” “且慢!”凌霄见他们转身就走,猛然回过神来,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旧恨,沉声问道,“她带了多少兵马?” “我们没细数,但看起来阵势不小。” 所以,若要在此刻报仇,必然会是一场血战。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各派同道齐聚于此,为的是共商要事。定山派的私仇,当真要在这节骨眼上大动干戈吗? 凌霄五指依然紧紧攥着剑柄,手背青筋突起。此剑亦名“凌霄”,乃是她师尊凌虚当年送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此时握在手中,仿佛还能触到师尊掌心的温度。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刺入太阳穴,她眼前发黑,恍惚间看见师尊的身影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看出掌门师姐的犹豫,那几个定山弟子实在忍耐不住,愤愤道:“她带兵马来又如何?咱们定山也有无数师姐妹兄弟,齐心协力,难道还怕她不成?再说这次武林大会来了这么多我们的江湖朋友,也定会站在我们一边,助我们一臂之力!” 而师妹师弟们越是激愤,凌霄的头脑反倒越是清醒理智。她抬手压下喧哗,声音沉静:“不错,所以梁未絮也一定明白,她来这里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定要前来参加此次大会,绝不会只为凑个热闹。你们认为,她的目的是什么?” 在场众人闻言一愣,也都奇怪起来。 凌霄终于缓缓松开握剑的手,转而摩挲起自己左腕上的那串雷击木流珠,借此稍稍平复心绪,语音平静道:“梁未絮既是江湖中人,自然可以参会。可她麾下官兵与江湖武林毫无关系,不得入内。若她答应,便放她进庄,但须时刻盯紧她的一举一动。” 她倒要看一看,梁未絮到底打算耍什么把戏。 孤身入庄,凶险倍增。梁未絮听到这条件时,并非完全没有迟疑,暗暗思忖这会不会是定山派的请君入瓮之计?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决定赌一把定山派的重信守诺,遂下令亲兵另寻住处,旋即独自迈步踏入屈家庄。 江湖中人大多崇尚强者,四周围观的群豪见她如此坦荡无畏,不由生出几分敬意。尤其是那些沿途受过她款待、得过她恩惠的江湖客,更是低声议论,都说她行事光明磊落,与她父亲不同,实在不像恶人。 唯有凌岁寒等人对此嗤之以鼻,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定山弟子:“你们师姐怎么想的,不杀她报仇吗?” 那日在繁州锦云山上与梁未絮交谈时,她们四人确实说过只要梁未絮从此不再兴风作浪,便不会再与她为敌,毕竟她们与梁未絮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但定山派和梁未絮的仇怨那可就大了去了,本来刚刚她们还在想,一旦定山弟子真和梁未絮打起来,她们必是会出手相助定山派的。 哪知道定山派的人倒还真是能忍。 “师姐既然这么决定,一定有她的道理。”定山弟子们虽个个气得不行,却都谨遵掌门之命,不敢轻举妄动,随即转了话头,“几位请随我们来,我们先给你们安排房间住下。最近来沃州的江湖朋友实在太多,庄子里客房所剩无几,幸好你们来得还算及时。” “那就多谢各位了。小彩灯,你也跟我们来吧。”颜如舜牵起来元如昼的手,“我们刚才说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路上,她们将遇见元寅、亲眼见元寅回到长安无日坊的事细细说给与元如昼知道。最后颜如舜又柔声道:“你阿翁知道你与定山派的侠士们在一处很是放心,只是十分思念你,你何时回长安看看他?” 得知祖父平安归家,元如昼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真的吗?阿翁真的已经回家了?前些日子掌门姐姐还说,等这次武林大会结束就再派人带我去寻阿翁,待会儿我这就去告诉掌门姐姐这个好消息!” “掌门姐姐?”谢缘觉温然道,“这么说,你是已正式拜入定山派了么?” 元如昼即刻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掌门姐姐说我现在就已经是定山的弟子啦!不过以后具体拜入哪位师长门下,还得看我以后的表现,由师长们决定。” “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嘛,你可以拜在我门下的,我愿意收你为徒啊。”楚清晓虽不熟悉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三人,但曾经与谢缘觉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位神医姐姐颇为喜爱亲近,这会儿也凑在谢缘觉身旁,闻言突然插话道,“你上次还唤我小师君呢,你忘了吗?” “那是我刚入门不懂规矩,被你诓的!”元如昼撇撇嘴,“后来依萝姐姐说了,你年纪根本不到收徒的时候,她们只是让你教我些入门功夫罢了,你才不是我师君呢!” 定山派历史悠久,自开山祖师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门规森严传统,派中不论男女一律以“师父”“师伯”“师叔”相称。从前楚清晓称呼拾霞,便一般是“师尊”和“师父”混着叫。直到先前在赉原城与谢缘觉相处交谈时,偶尔听她提及九如和秦艽居然叫的是“师君”“师姨”,这才领悟其中分别。 因此前不久元如昼拜入定山门下,楚清晓便借着指点她入门功夫的机会,硬是缠着她唤了自己一声“小师君”才罢休。 “唐师姐说的不算数,我们定山拜师收徒讲究的都是缘分,你叫都——”楚清晓起初还带着笑意,正与元如昼嬉闹,可话说到一半,仿佛倏然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整个人都变得沉默。 她的师姐师兄们见状明白她想到了谁,神色也都沉了下来,一时间无人作声。颜如舜正想要说点什么转移话题,缓和气氛,才张开口却见那边不远处走来一个熟悉身影,遂先招呼了一声:“凌掌门。” “掌门师姐!”在场定山弟子也纷纷行礼。 凌霄走过来还了礼,又与凌谢颜尹四人寒暄数语,亲自带路引她们到庄内客房安顿。待到房中坐定,她这才细细询问她们这几个月来的经历情况,得知凌岁寒大仇得报,谢缘觉病体痊愈,不由真心为她们欢喜,难得展颜而笑,可这笑意未及眼底便已散去,她心头又泛起一阵隐痛。 凌岁寒的仇恨终于报了。 可定山派的血海深仇又要等到何时才能报得了呢? 她们四人见她神色,已猜到她为何而难过,尹若游沉吟问道:“凌掌门放梁未絮入庄赴会,是否觉得她此番行事内有蹊跷?” 凌霄颔首道:“你们对此事有何看法?” “她欲借此扭转风评、博取名声是肯定的。但仅仅这个目的应该还不足以让她冒着风险来与你们见面,所以除此之外她必另有图谋,可惜目前线索不足……”尹若游略作思忖,“对了,俞开霁说不定知晓些内情。凌掌门可曾见过俞将军?” “铁鹰卫的俞将军?她也来沃州了?”凌霄这一反问,显然说明她尚未见过俞开霁。 “是梁未絮说她也来沃州了啊。”凌岁寒皱眉道,“难道梁未絮又在骗我们?” “距离武林大会召开只剩两日了吧?”颜如舜忽然问道。 凌霄道:“正是。” 颜如舜道:“那我们很快就能知晓,这次大会上究竟都会出现哪些人了。” 第246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三) 铁马江绵延千里,流经数州,江面开阔,波涛汹涌,气势磅礴。 而沃州境内的铁马江畔有一大片平坦空地,足足可容纳上千人。时值三月初春,江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定山派弟子在空地中央搭了一座简易木台,各路群豪不拘小节,则纷纷在木台四周席地而坐。 凌岁寒一行却并未急着坐下,只在人群中举目环顾,过了会儿还真瞧见了她们要找的人,遂穿过熙攘人群,朝着俞开霁那边走去,离着尚有几步便扬声唤道:“俞将军。” 俞开霁闻声回首,神色竟出人意料地冷峻:“是你!你这附逆作乱的叛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当真胆大包天!” 凌岁寒一怔,显然未曾料到这般情形。 俞开霁继续冷冷道:“今日我奉圣命另有要务,姑且容你猖狂片刻。待此间事了,你休想脱身,本将定将你缉拿归案。” 凌岁寒眉头紧蹙,正欲开口询问,颜如舜与尹若游交换一个眼神,已率先反应过来,于是迅速沉下脸来,与对面的俞开霁针锋相对。本来她们只想做做样子,骂上几句就算完事,可惜她们低估了在场群豪对于朝廷走狗的厌恶,听出俞开霁的官家身份,顿时群情激愤。 “朝廷的鹰犬也敢在此放肆!” “好大的官威啊!” 四周喝骂声此起彼伏,更有性情火爆者“铮”地一声将兵刃抽出半截。颜如舜见势不妙,急忙扬声道:“诸位且慢!今日毕竟是定山派做东,大会尚未正式召开,还请诸位看在定山派的份儿上,莫要搅了这场盛会。” 她连说带劝,众人这才勉强按捺住怒火,场中喧哗渐止。 而就在方才剑拔弩张之际,凌岁寒与谢缘觉终于察觉到,俞开霁身后有个中年男子神色惶恐,战战兢兢,丝毫不见江湖人的胆气。 她们四人退至一旁僻静处,尹若游低声向凌岁寒道:“你也应该瞧出那群人里谁最蹊跷了。你从前还在铁鹰卫时,可有见过那人吗?” 凌岁寒曾在铁鹰卫任职,对其中人员颇为熟悉,此时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首道:“他绝对不是铁鹰卫的官兵。” 看来俞开霁方才那番做派,必是演给此人看的。正当她们好奇揣测此人身份之时,忽见几名定山派弟子匆匆赶来,面带疑虑地问道:“听闻刚刚这边起了争执,还险些动起手来,究竟发生何事?你们与谁起了冲突?” 她们还未来得及答话,那几名定山弟子中唯一戴着帷帽的年轻女人突然出声:“你们是不是在和孙佐年吵?” 尹若游打量一眼她的装扮,了然道:“那倒不是。不过你说的这个孙佐年是宫里的人吧?他认识你是不是?” 原来这说话的帷帽女人正是曾经的永宁郡主谢丽徽。自从那年凌岁寒在法场救下她,又将她送往定山派安置,从此她便跟随定山弟子辗转各地游历,前不久更与元如昼一同正式拜入定山师门,抛却了郡主身份,虽再无锦衣玉食,却也卸下金玉枷锁,成了个真正自在的江湖人。 “不错,他是宫里一个太监。从前我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我,总之我可不想叫他瞧见。”谢丽徽压低声音回答完,又疑惑道,“你们不是在和他吵啊?那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对了,他一个宫里人,怎么会来沃州参加武林大会?” 颜如舜为众人解释了一番,随即道:“依梁未絮所言,俞开霁是代表铁鹰卫前来监察武林大会的。但铁鹰卫官兵皆是江湖出身,当今天子现在对江湖人士必定是戒心深重,也不可能完全信任铁鹰卫,所以我猜他这才另派孙佐年前来暗中监督。” “怎么又是太监?”唐依萝愤然道,“前些日子据说朝廷也派了个叫什么余向典的太监去李将军军中监军,明明不通兵法,却仗着天子授命在军中胡乱指挥,害得李将军第一次打了败仗。哼,武将和江湖人都不可信,那这些阉人就可信了吗?” 照这样下去,大崇今后恐怕难逃宦官专权之祸。不过谢崇皇室衰败早已成为定局,她们完全不觉意外,也丝毫不想再关心。只是可惜眼下孙佐年在侧,与俞开霁的谈话,须得等到武林大会结束以后另寻时机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群豪已在铁马江畔依次落座,大会正式召开。 江风猎猎,红日当空,凌霄登上高台,抱拳环视一周,方才沉声道:“今日邀诸位武林同道前来,实有两个缘由。” “这其一,乃是十二年前一桩公案。当年在长安城外,召媱召女侠因路见不平,诛杀了残害百姓的官兵。而我定山派不察,误认召女侠为恶人,更在围攻中伤她一刀。直到十载过后,本派才知其中误会,后又详查多时,这些年来召女侠在江湖之中行事虽不拘常理,却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恶事。” 说罢,凌霄挥手示意,数名定山派弟子当即捧出厚厚一叠证据,在台前一一陈列。末了,她向远方郑重一揖,接着道:“是以今日当着天下英豪的面,我定山派要先向召媱女侠赔罪致歉。也望诸位武林同道明鉴,今后莫要再对召女侠心存误解。”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谁都不曾料到,定山派如此兴师动众召开这武林大会,头一件大事竟是为一桩误会公开认错赔罪。 而在众人之中,还要属凌岁寒最为震惊。其实早在两年前大崇尚未发生战乱之时,定山派得知自己冤枉了召媱,当时的掌门凌虚便曾召集柏州附近的江湖朋友,当众说明真相,只是柏州地界毕竟有限,消息难以传远。为此凌知白特意告知凌岁寒,过些时日定山派必会召开武林大会,向天下群豪澄清此事。 谁知后来战乱骤起,魏恭恩举兵造反,两京相继陷落,武林大会一事自然搁置下来。凌岁寒也早已把这件事完全忘记,却不想定山派竟真能不忘初心,待到时局稍定便兑现诺言。 凌岁寒虽早知定山派上下皆是重信守诺的侠义之士,此刻仍不免心头震动。 而待此事说罢,凌霄话锋一转,又道出此次大会的第二个目的。 “自魏梁逆党作乱以来,天下动荡,百姓死伤惨重,流离失所者更是不计其数。武林同道亦深受其害,许多门派凋零,侠士陨落。今日本派邀诸位齐聚沃州,便是希望大家能坦诚相告各自困境,彼此扶持,共渡难关。” 凌岁寒渐渐从先前的震动中回过神来,听到此处,不由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莫名想起洛阳的青羽门。 当初魏梁反贼攻陷洛阳之战,仅有十余名弟子的青羽门为护洛阳百姓而死战不退,最终全数殁于晁无冥刀下。那魔头霸占了青羽门,还曾将苏英关押在门中的一处地牢里。后来凌岁寒终于在青羽门手刃晁无冥,她自己也身负重伤,幸得九如将她从昏迷中救醒,她们索性都直接在青羽门中住下,甚至直到她离开了洛阳城,苏英等人也继续此处休养。 因此尽管青羽门的门徒,凌岁寒是一个也不认识,她却始终对这些人存着几分感念。 这两年战乱纷扰,像青羽门这样的门派不知有多少——有些彻底断了传承,有些日渐式微,还有更多无门无派的独行游侠也都各有各的艰难。 群侠听罢这番话,心中暗叹定山派不愧是武林泰斗,当今江湖恐怕也只有定山才会如此真心实意地关切同道。但江湖中人最重颜面,谁都不愿第一个开口道出自家难处,只得互相观望,等着旁人先说话。 一时之间,江畔只闻铁马江的怒涛拍岸声,众人皆默然无言。 颜如舜想了想,低声向凌岁寒道:“你刚刚叹什么气呢?” 凌岁寒说出自己适才所思所想。 “我猜你也是想起了青羽门,我也和你差不多。”颜如舜笑了笑,忽然主动站起身来,运起内力将声音传遍江岸,“既然凌掌门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在下姓颜,双名如舜,本是一介江湖游子——” 话音未落,四周已响起窸窣低语,群豪不约而同轻呼出“金凤凰”三字。 颜如舜顿了顿,继续道:“但两年前,我与我三位好友曾居于长安无日坊的昙华馆。自长安陷落后,我们漂泊在外已久,而如今长安虽已收复,我们却因要事在身,一时难以归返,甚是牵挂家中情况。今后若有哪位江湖朋友途经长安,可否替我们看看昙华馆近况?” 其实去年她与尹若游曾悄悄回过昙华馆一趟,此刻她却故意隐去不提。而她这请求丝毫不难,于是当即就有几位热心肠的豪侠爽快应下。 一旦有人开头,群豪便渐渐放下顾虑,接二连三道出各自的难处,定山弟子一一记录在册,待日后再议如何相助。 约莫半个时辰后,正当众人聊得热闹时,一直静静坐在其中的梁未絮倏然起身。她声音虽轻,却以内力送出,字字清晰:“在下梁未絮,亦有话要说。” 这一路上受她礼遇的江湖豪杰不少,见是她说话,都给她一点面子,转头望向于她。 “在下的身份,想必诸位都知晓。家父当年受魏恭恩胁迫,不得已追随叛军兴兵造反,而我身为人女,也只能遵从父命。但与反贼同行的那一路上,我眼见山河破碎,实在痛心疾首,愧疚难当。是以家父过世后,我便即刻率部归顺朝廷,可是每每想起昔日犯下的罪孽,我……”梁未絮稍稍一顿,似乎略微有些哽咽,才接着,“我还是于心难安。为赎此过,我已奏请圣上,愿领兵前往河北助王师平叛。此行途经沃州,听闻凌掌门在此召开武林大会,特来赴会,其实也是想问问诸位同道,可有人愿与我同赴河北剿贼?待战事平定,我必向朝廷为诸位请功。届时论功行赏,诸位或可借此机会重振门派。” 这番话确实打动人心。 江湖中人向来不屑与朝廷为伍,若要他们像俞开霁那般接受朝廷官职,当一个朝廷鹰犬,那么自然不会有多少人愿意。但梁未絮此言给了他们一个两全之策——既能行侠仗义,为国为民;待战事平定以后,又可借朝廷封赏重振门派,依旧做个逍遥自在的江湖人,岂不是美事一桩?在场不少豪杰都陷入沉思。 凌岁寒与谢缘觉、颜如舜、尹若游对视一眼,心中疑惑总算解了大半。 难怪梁未絮冒着危险也要前来参与此次大会,毕竟放眼整个江湖武林,也唯有定山派才有这般的威望号召力,能聚齐如此多的豪杰侠客。她想要多多招揽各路豪侠,还非得借定山派搭的这个台子不可。 凌岁寒想通此节,又被梁未絮的无耻气到,冷冷一哼:“好厚的脸皮。” 谢缘觉低声道:“但她以大义相召,怕是会说动不少人。” “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尹若游心底却生出了新的疑问,喃喃道,“会答应随她前往河北平叛的,或许有些是纯粹为图朝廷赏赐,但更多的该是真心想为天下太平出一份力。倘若这些人以后发现她其实并无悔意,甚至还想再掀战火,他们非但不会相助于她,还必将倒戈相向,对她群起而攻之。她招揽这些人,反倒有害无益。” “不错。”颜如舜赞同道,“以梁未絮的城府,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 看来,她的谋划远不止于此。 第247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四) 过得一会儿,在场群豪在思考讨论之后,还真有不少人陆续应和了梁未絮的提议。 “师姐。”有定山弟子压低声音向凌霄请示,“咱们是不是该阻拦她?” 凌霄微微摇头:“她占着大义名分,我们以什么理由阻拦?” 何况,当初凌虚等人是为护长安百姓而死,天下太平本就是所有殉难同门的遗愿。如果梁未絮这番话确确实实出自真心,众人真能齐心协力平定河北乱局,那么凌霄认为自己可以忍一忍——忍到山河重整之日,再与梁未絮清算旧账也不迟。 问题在于,梁未絮这番话当真是出自真心么? 正当她们沉思应当如何应对之际,忽闻远处马蹄声渐起,如急雨般由远及近传来。群豪抬眼望去,只见烟尘滚滚,一队人马正向着江边疾驰,马上之人的模样还看不太清楚,但似乎都携带着刀剑兵刃。 看来这群人,亦是赶赴这铁马江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去年洛阳收复后不久,定山派便早早定下武林大会召开的时间地点,并在江湖上大肆宣扬。然而江湖路远,纵使提前数月通传,各路豪杰也难免因故耽搁。起初众人只当那队人马是迟到的赴会者,并不如何在意,直到那队人马离他们越来越近,江畔却忽起骚动。 “咦,那人……那人不是……” “谁啊?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抵玉!那是藏海楼总管抵玉!” “什么?藏海楼的人?!你确定吗?” “我曾经在长安待了好几年,与这位玉总管碰过几次面,绝不会认错。” “不错,我也认得。她身旁那两个相貌一模一样的年轻女人,据说就是藏海楼最厉害的两个高手宁初晴与宁暮雪姐妹。” 一时间,江畔私语纷纷,群豪神色各异。 梁未絮心中暗惊。 藏海楼的到来虽在她意料之外,但细思也在情理之中。真正令她惊讶的,还是抵玉的出现。 当初沈盏火烧藏海楼后,她虽吃了大亏,但一想到沈盏已死,藏海楼群龙无首,倒也稍感宽慰。唯一忧虑的便是藏海楼那位不知去向的玉总管,此人智谋定然远远不如沈盏,可毕竟作为二把手执掌楼中事务多年,更听闻她过目不忘之能,堪称藏海楼的活卷宗,若由她重整旗鼓,必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燕定天看出她的担忧,断言抵玉早已离开藏海楼,且绝不会再回。梁未絮再三追问缘由,起初燕定天对此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她又想方设法与燕定天谈话多次,才终于令对方吐露往事真相。得知了内情,梁未絮果然放下心来,照这般说,抵玉确实不可能再回藏海楼,即使她真有这个胆量敢回去,沈盏的几个亲信如余罄、宁氏姐妹等人也不可能再认她做总管。 可万万没想到今日抵玉竟真领着包括余罄与宁氏姐妹在内的藏海楼一众弟子堂而皇之现身于此。梁未絮深感不解,在自己养伤的这一年里,藏海楼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而尽管如今江湖群豪都早已知晓藏海楼楼主沈盏离世的消息,楼中众多机密据说也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藏海楼在江湖里的余威犹在,群豪不敢怠慢,待抵玉一行勒马停驻,他们纷纷抱拳见礼。 寒暄过后,抵玉却未立即就座,而是环视一圈,方开口道:“路上耽搁,来得有些迟了,还请见谅。适才诸位可是在商议河北平乱之事?” 她并无千里眼顺风耳,既然来得迟了,如何知晓适才众人讨论的话题?梁未絮心念一转便立刻明白过来,显然大会伊始,藏海楼已派探子混入人群之中,抵玉故意姗姗来迟,正是要借这万众瞩目之势,向天下宣告: ——藏海楼,又重出江湖了。 果然,下一瞬抵玉遂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金狮帮帮主,微笑道:“不过据在下所知,张帮主连霍州的烂摊子都尚未收拾干净,倒有闲心去河北替人平叛?不如让我说说,张帮主在霍州究竟做了些什么好事,也好让诸位同道一起帮您善后啊?” 那张帮主面色骤变,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半晌才挤出一丝干笑:“不、不必了,自家的事不敢劳烦各位。多谢玉总管提醒,河北之行,张某就不参与了。” 众人面面相觑,暗自揣测这“霍州之事”应是那张帮主见不得光的隐秘。 “还有莫门主。”抵玉毫不停顿,紧接着视线转向人群中无影门门主,“在下真没想到您竟也会愿意冒着危险远赴河北,长风剑派的吴大侠知道您原来如此侠义吗?” 那莫门主大惊失色,亦是与张帮主一样的反应。 先前响应梁未絮、愿同赴河北平乱的,有十来个门派组织与十余名独行游侠。抵玉一一点出其中三个掌门与四位游侠的名号——这些人皆是心怀鬼胎之辈,往日做过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今日响应号召,不过是为贪图归安郡主许诺的朝廷封赏。此刻他们被抵玉拿住把柄,生怕她当众揭破旧事,只得纷纷改口,表示绝不会再随梁未絮前往河北。 但除这部分人以外,其余响应者则多是真心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士。他们当然也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尽管这些秘密倒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却也不太想让外人知晓,是以见此情形,都略略有些不安。 谁知抵玉忽展颜一笑:“诸位不必多虑。在下只是提醒某些人,先扫清自家门前雪,再谈济世安民。至于真心愿为天下出力的江湖同道们——”她拱手一礼:“各位欲往何处,藏海楼岂敢阻拦?” 说罢,她与其余藏海楼弟子便施施然落座,竟真作壁上观之态。 “我还以为藏海楼这次是来给沈盏报仇的。”凌岁寒见状不解,低声道,“只拦下这么一点人,对梁未絮来说不痛不痒,难道她们这就算了” 尹若游摇头道:“世上之人谁没些秘密?藏海楼揭露恶人之短,旁人自然无话可说;可若是连好人的隐私也抖落出来,就算能阻拦他们跟随梁未絮前往河北,也必会引起江湖公愤。” 颜如舜目光落在抵玉那张看似平静的脸上,想了一想,接着道:“藏海楼是乃是沈韶烟和沈盏两代人的心血。如今沈盏已死,我相信抵玉定不愿看着沈盏创下的基业就此没落。她们今日现身,除报仇之外,必还有重振藏海楼声威的想法。” 谢缘觉闻言恍然:“所以,她们方才借此机会将那些人的秘密道出一半,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藏海楼的情报网仍在运转?” 果不其然,此刻在场群豪都在悄声议论着这一点。原以为沈盏一死,那些江湖秘辛也都被那场大火付之一炬,没想到传言非虚,抵玉的头脑还真就是藏海楼的活卷宗。 所以,与梁未絮一样,藏海楼也是在借着定山派的台子唱自己的戏。一旦想明白了藏海楼的目的,凌岁寒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名火。 虽说藏海楼弟子不像梁未絮那般作恶多端,甚至在与梁未絮的争斗中也是受害者,她们想要重振门派,无可厚非。可今日明明是定山派费心筹备举办的武林大会,结果先是梁未絮借机洗白,又是藏海楼趁机立威,反倒让定山派成了陪衬,凌岁寒越想越替定山的朋友不值。 想到这里,凌岁寒再也按捺不住。她猛地起身,一个纵跃掠上高台,衣袂翻飞间已稳稳立定,冷峻的目光扫过全场,开口掷地有声:“今日大会,本是定山为诸位江湖同道排忧解难而设,方才诸位说了这么多诉求,但从头到尾,定山可曾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她顿了顿,左手按上刀柄,只听“铮”的一声清响,长刀出鞘,寒光如雪,直指梁未絮。 “定山可以大公无私、以德报怨,我凌岁寒却没那么大度!你害了定山那么多条人命,如今一句悔过就想一笔勾销?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一旁包括凌霄在内的定山派众人都不约而同握紧了剑柄,却无人出声。适才凌霄还在纠结犹豫是否该为大局隐忍,待到天下真正太平时再报私仇。可如今是凌岁寒挺身而出要为定山派讨一个公道,若她反而阻拦,岂不是太对不起朋友了。 梁未絮神色平静,似是早料到要面对这一关。她转身看向凌霄,长叹一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当年我受魏贼胁迫犯下大错,此后日夜悔恨。只是眼下河北尚未平定,凌掌门可否容我先了却此事,到时我再来定山领罪?” “没有你,这河北就不能平定了吗?”说实话,凌霄目前并未完全下定决心,是以努力压下心中波澜,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群豪,这话既是在质问梁未絮,亦是在询问自己,“河北距离沃州并不算远,任何人只要有心,有一双腿,如何不能自己前往河北杀贼?” “凌掌门所言极是。但这等大事,若无领头之人,各自为战,太过凶险;若聚众前往,又怕朝廷猜忌。我却不同,我毕竟是朝廷御封的归安郡主,况且当初我是带兵率部归降,我的亲兵大多还愿意听我的话,因此我与朝廷尚有商谈周旋的余地,此去河北必为诸位争取封赏。”梁未絮这话说得是大义凛然,又诚恳道,“待事了之后,凌掌门要如何处置于我,我绝无怨言。另外为表歉意,我还可告知一桩凌掌门您必定关心之事。” “我必定关心之事?” “实不相瞒,前不久我来沃州的路上,无意间得知诸天教教主秦艽的行踪。”梁未絮笑道,“凌掌门想要知道吗?” 凌霄神色一凛,假若梁未絮这番话确是真心诚意,倒不是不可以按她说的办。偏偏凌霄实在无法完全信任梁未絮,沉吟有顷,忽转头扫了一眼台下抵玉等人——藏海楼与梁未絮同样有着深仇大恨,今日梁未絮究竟有什么目的打算,不妨私下里与藏海楼众人商议商议。 “好。”思及此,凌霄决定暂时应下梁未絮,“只要你是真心悔改赎罪,我可以给你时间。” 第248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五) 既听凌霄这般说,凌岁寒只能收回自己的刀。 凌霄又沉声向梁未絮道:“你刚才说你知道秦艽的下落?” 梁未絮上前两步,在凌霄耳畔低语了几句。 随后,武林大会继续,众人重拾先前话题,各*派豪杰纷纷诉说各自难处,共商江湖未来。期间梁未絮静静坐在其中,没再过多言语,目光不时扫过抵玉等人,眉间隐现忧色。藏海楼打探情报消息的本事天下闻名,她不确定自己的计划是否已在藏海楼掌握之中,若真让她们调查出自己的后续谋划并告知给定山派,局面将大为不利。 思及此,梁未絮暗下决心:这计划必须提前,不能够再等下去。 待到日影西斜,会散时分,她立刻召集响应自己的江湖豪杰,又提议道:“河北战事吃紧,在下每日每夜都在忧心。不如诸位先随我赶往沃州城郊驻地,与我麾下将士会合,今晚由我设宴款待诸位豪杰,我们共商收复河北大计?” 凌岁寒见梁未絮一行似现在便准备离去,总不太放心,低声问道:“我们要不要暗中跟上?” “我和阿螣去吧,你们留下来照应定山的朋友。”颜如舜略一思忖道,“舍迦,尤其是你,如果梁未絮所言秦艽下落不假,恐怕还得你出手帮帮忙。” “好,你们路上小心。” 不一会儿,各路豪杰陆续散去,大多数都返回江畔屈家庄歇息。凌霄正欲去寻抵玉,却见对方已朝她走来,温言道:“凌掌门,我们借一步说话?”说完转头看向在一边旁观的凌岁寒与谢缘觉:“凌女侠和谢大夫也请同来?” 凌霄等人敏锐察觉到方才还在抵玉身旁的宁初晴与宁暮雪姊妹,这会儿竟已消失不见,不知去向。而与此同时,凌岁寒与谢缘觉亦暗自环视四周,同样看不到俞开霁等铁鹰卫官兵的身影。此番武林大会群豪汇聚,人多眼杂,而大会结束后各路豪杰四散而去,更是显得有些混乱,若她们存心隐匿,借机混在人群里悄悄离开倒也确实不是难事。 “好吧。”既寻不到俞开霁,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只能答应先与藏海楼的人聊聊。 一行人朝屈家庄内走去。凌岁寒性子急,还未进屋便按捺不住问道:“沈楼主离世已有一年时间,你们倒真够能忍的,居然能忍到今日才出来?” 一旦听人提到沈盏,抵玉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笑容,她低垂着头默然前行,整个人仿佛失了魂,直到进屋落座,才缓缓开口:“楼主走之前,曾对楼中部分弟子交代了几句话。” 烛火摇曳,映照出她眉眼间一丝追忆之色:“倘若梁未絮侥幸能从那场大火里逃生,也必定身受重伤,其部众更是折损大半,届时我们联合朝廷围剿,定能彻底将她铲除。可问题在于,以梁未絮的个性,绝不会明知前方是死路还一条道走到黑,做困兽之斗。此人擅审时度势,在那种局面下,必会假意归顺朝廷,再暗中积蓄力量。果然,这一切都不出楼主所料。” 说到最后一句,抵玉的语气还透出几分骄傲自豪。 她的楼主生前算无遗策,如今纵使身殒,亦能预见这江湖朝堂的种种风云变幻。 “而梁未絮当时不仅有长安城作为筹码,她身份又特殊,乃是叛军首领之一梁守义的亲生女儿,多年经营之下,她麾下自有一批忠心部众。因此她一旦归顺朝廷,朝廷为安抚叛军余部,明面上必会厚待于她。”抵玉眼中傲色又渐渐冷却,化作刺骨寒意,“藏海楼若在此期间向她寻仇,便是与朝廷作对为敌。” 她何尝不想早些杀了梁未絮报仇雪恨?偏偏沈盏的遗命如山,要她们暂且忍耐。 “所以,我们必须等,等到梁未絮野心再露之时,才是我们出手的良机。” 也唯有在这时候,将梁未絮及其党羽势力连根拔起,藏海楼方能重返长安,重振江湖第一楼威名。 凌霄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现在便是梁未暴露野心之时?” “楼主生前还曾说过,梁未絮如今虽仍有不少旧部效忠,但兵力已大不如前,即便她伤愈复出,单凭这些残部也难以成事,必须再聚拢其他势力。”抵玉详细解释,“而她本就是江湖顶尖高手,十有八九还是会打江湖各门派的主意。因此当她重出江湖之时,便是她再生反心之日,我们藏海楼自然也可以现身了。” 凌霄道:“可今日随她而去的江湖同道若知晓她的野心,绝不可能再追随于她。” “不错,大多数的江湖豪杰都还是侠义之士,纵有些贪图富贵的小人,也不敢冒着被诛九族的风险随她造反。除非——”抵玉略微一顿,旋即冷笑,“除非是朝廷先对那些江湖人士出手,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奋起反抗,梁未絮便可顺水推舟,将他们彻彻底底收为己用。” “所以接下来,梁未絮定会设法挑起朝廷与江湖的矛盾纷争?”凌霄逐渐有些明白了,再问道,“这也是沈楼主生前所料?” 抵玉沉默一瞬,点点头道:“这世上当然只有楼主才有如此智慧,料敌先机。只是……只是楼主如今已不在人世,她虽智谋无双,却也只能推演出梁未絮谋划的大略,至于梁未絮具体会怎么做,我们又应当如何应对……这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了。” 谢缘觉闻言若有所思,忽问道:“玉总管可有注意到,刚刚武林大会结束后,铁鹰卫俞开霁将军一行不见踪影之事?” 抵玉颔首道:“朝廷既不放心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会放心梁未絮。虽说铁鹰卫此次前来沃州的主要目的是为监督定山召开的武林大会,但今日梁未絮在大会上招揽了这么多江湖好手,朝廷岂能不防?俞开霁定是暗中盯梢去了,我让初晴暮雪也跟着去瞧瞧。” 凌霄总算理清这来龙去脉,恍然大悟,抱拳谢道:“多谢玉总管告知我们这许多内情,只是……在下还有另一件事想要请教。” 抵玉道:“凌掌门是想问梁未絮所说的秦艽下落是否属实?” 凌霄坦然点头:“方才梁未絮与我说,秦艽虽内伤未愈,却也想探听此次武林大会内情,故而率诸天教众潜伏在沃州城中——不知此事真假?” “是,根据我们的调查,秦艽目前确实是藏在沃州城里,不过……” “不过?” “凌掌门应该听说过,当初我们藏海楼之所以会栽在梁未絮的手里,很重要一个原因是中了梁未絮在饮食里下的毒。”抵玉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后经查证,那毒似乎与诸天教有些关系。而如今我们已确定,梁未絮早与某个从诸天教里逃出来的弟子相勾结她将秦艽的下落告知贵派,此人也会将你们寻仇之事透露出来。如此,你们与秦艽斗得两败俱伤,此人便可趁乱收服诸天教其余弟子。” 凌霄听罢了然,反而笑一笑,毫无畏惧:“梁未絮有何盘算我不管,只要秦艽的下落属实,我们是非去找她不可。” “我明白。”抵玉道,“所以,我想求凌掌门一件事。” 凌霄道:“贵楼也会有求于我们?” 抵玉淡淡道:“目前我们只查出了梁未絮的同伙乃是一名曾经的诸天教弟子,但此人究竟是谁……如果贵派此行有所发现,还望你们能将此人的姓名身份告知于藏海楼。” 这个自然,凌霄二话不说答应。谢缘觉却略作迟疑,还是决定将自己知晓之事道出:“此人是谁,我有一点猜测。” “既是猜测就不必说了!”抵玉霍然打断她,脸色一变,语气也瞬间变得凌厉许多,“有真凭实据之后你再告诉我不迟。” 看她这个反应,谢缘觉先是一怔,随即恍然,看来抵玉也早已怀疑此人就是春燕,只是暂时还未掌握确凿证据,才不愿直面这个可能。 凌岁寒也理解抵玉的恐惧,但她向来护短,纵使抵玉有千般缘由,也不能对她在意之人态度不善,于是她的那点同情登时消散,不悦道:“你心里害怕,你冲着舍迦发什么火?这件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可不是你迁怒撒气的对象。” 抵玉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了句:“抱歉。” 她既道了歉,凌岁寒也不再追究。倒是一旁的余罄张开口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发出一声明显的冷笑。 谈话结束后,抵玉等人走出房间,金乌早已降落,夜色已深,她仰头望向那一片黑沉沉的苍穹,仿佛整个人都被这片黑暗给吞噬了进去,久久未动,亦未言语。 余罄这才忍不住冷冷道:“凌岁寒刚才有句话说得倒是很对,你在害怕,你还是在像以前那样自欺欺人。” 这话像刀子般扎进抵玉心里,她身形微僵,咬了咬唇,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才道:“我只是想要确凿的证据,确定真正的仇人。” “如果到时真有证据证明,我们仇人就是她呢?”余罄对抵玉始终不够信任,此时眼中杀意隐约浮动,“你别忘了我当初为何会放过你。你说过,你要用你这条命来为少主报仇。” “是。”抵玉神色寂然,似是失去生气的死水,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落地,显得坚定无比,“无论谁是害了楼主的人,我都会用我这条命来为楼主报仇。” 第249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一) 秦艽所受并非寻常内伤,经脉的严重受损,即使以她的高明医术,没个三年五载也不可能痊愈。 按理而言,她应该寻个僻静处藏起来安心养伤,免得被定山派那帮人或是其余爱管闲事的江湖侠客找到要为民除害,她现在的状况实在很难应付。 可她毕竟是学医的,比常人更懂得“光阴难得”的道理,三五载春秋何其珍贵,若就此蹉跎岁月,她要曲莲成神成圣的愿望究竟何时能够达成? 因此秦艽不想停下自己的计划,只是不再似当初在洛阳时那般大张旗鼓地传教,而是每到一处,便命人暗中查访——专找那些本就笃信神佛、常往寺庙道观烧香祷告的善男信女悄悄下手。 自从知晓定山派将要在沃州召开武林大会之事,秦艽就对定山派的目的颇为好奇,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冒险前往沃州城,掌握此次大会动向。她到达城中时间较早,照例先派手下摸清了城内几户最虔诚的香客,其中一位年过六旬的倪姓老妇,家底殷实,宅院宽敞,正适合安置诸天教众。秦艽亲自登门,各种施展手段让那老妇改信了诸天教,随后便带着教众在这高门大院里安顿下来。 终于到了武林大会这日,诸天教弟子三三两两外出打探消息。为免人多招眼,被赴会的江湖豪杰察觉出端倪,众人皆是分散而行。阿芒正独自穿行于街巷之间,忽听身后有人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心头一凛,回头望去,竟在人群中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春燕……你、你好大的胆子!”碍于在大街之上,阿芒不敢声张,只快步上前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压低嗓音道,“你不知道教主早已下令要取你性命吗?你还敢来主动找我,就不怕我现在把你交给教主?” 燕定天吃痛地缩了缩手腕,身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仍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结结巴巴道:“我、我知道我也想了很久,只是……只是想到阿芒姐姐从前对我的照顾,我不忍心看到阿芒姐姐出事……” 阿芒奇道:“我会出什么事?” 燕定天左右张望,似是踌躇片刻,才凑近低语:“定山派已探得你们的落脚处,今夜怕是就要对教主动手。” 阿芒微微蹙眉,随即不以为意地道:“那又如何?定山派想找教主麻烦也不止一次,哪一次成功过?” “这次不一样。”燕定天有些急切地道,“教主如今身受重伤,经脉已经废了,定山派在这时候找上门来,教主肯定不会是她们的对手。” “什么?教主经——”极度的惊讶令阿芒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引得路过的行人侧目看向于她。她立即意识到不妥,闭上嘴,又想了一想,低声道,“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移步途中,一路上阿芒都在暗暗思索,这一年多来的时间教主确实很有些蹊跷,不仅行事较从前谨慎许多,与教中弟子相处时也常有异状。若说是因为她的经脉受损,担忧被外人知晓,那么她身上很多奇怪之处就能解释得通了。 想到此,阿芒对春燕的话已经信了一半。不多时,她们二人在附近寻了家酒楼,刚进入雅间,燕定天一开口便道:“如果不是因为教主受伤,早在她回洛阳的那天晚上,我……我就已经死在了教主手里……” “教主回洛阳那晚?”阿芒很快回忆起当时情形,“你的意思是,那时候教主已经身受重伤,你才能从教主手里逃走?” 燕定天点点头。 这下阿芒彻底信了春燕的话,却仍有一点不解:“那你为何还要来报信?就让定山派的人取了教主性命,对你来说不是很好吗?” “我确实”燕定天将头埋得更低,似纠结了半晌不敢说下去。阿芒熟知她怯懦性子,也不催促,静待片刻才听得她细若蚊呐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确实很恨教主。这些年我在教主和圣女手下过的什么日子,阿芒姐姐你最清楚,我没法不恨她们可阿芒姐姐你待我终究不算刻薄若定山派杀了教主,也定不会放过教中其余弟子” “不必说这些场面话。我对你是不曾打过骂过,可要说我对你有多好,那倒也未必。”阿芒很有自知之明,打断她道,“就算你感激我,你对我这点感激也比不上你对教主的恨意吧?” 燕定天缓缓抬头,眼中恰到好处地交织着惧意与恨火,又恰好让阿芒看见,才轻声道:“你们就不恨教主么?” 阿芒没有回答。 这沉默本身已代表一种答案。 秦艽本非南逻人士,却借助圣女珂吉丹的扶持登上教主之位。若她真能带领诸天教兴盛,阿芒倒也不在乎这位教主的出身,可自从秦艽率教众来到中原,诸天教日渐式微,处境愈发艰难,再不复当年在南逻时一呼百应的风光。 她怎么会不恨她? 那么多背井离乡的诸天教弟子怎么会不恨她? 阿芒晓得春燕性子虽怯懦,脑子倒还有几分聪明,犹记得当初魏恭恩遇刺身死,梁未絮与魏赫反目兵败,洛阳城乱作一团,教主又不在她们身边,正是春燕设法稳住了教中惶惶不安的人心,于是沉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燕定天悄悄与阿芒低语了几句话。 阿芒听罢并未立即言语,沉思良久以后,这才离开这家酒楼,径直返回秦艽暂居的倪宅。 秦艽正在屋内熬药,忽闻敲门声响,问清来人后,让阿芒在门外稍候。她知晓阿芒从前在南逻亦是医毒双修,虽远远不如自己,但在诸天教弟子中已属翘楚,若让对方识破此药的效用,那就十分不妙。是以她等到这汤药熬好,又服完后,这才前去开门,瞥了眼天色道:“日头尚早,如何现在就回来了?” 阿芒上前将定山派已得知她们藏身之所的事禀告了秦艽,只说是自己调查出的情报,绝口不提春燕。 秦艽并不太意外,她既冒险来到沃州,便做好了行踪可能泄露的准备。所幸今日正值武林大会,定山派作为公认的江湖魁首,断不会为这点风声耽误筹备多时的大会,她只要赶在天黑前带领手下们撤离沃州即可。 她当即命阿芒召集教众,不料阿芒竟不像往常那般立刻执行她的命令,反而犹豫思考了一会儿。 “教主,我等若集体行动,途中难免惹百姓注目,定山派此后必能循迹追来;若分头撤离,又恐势单力薄,更为凶险。属下以为……既然已知凌霄等人今夜来袭,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先发制人?” 阿芒这番话说到了秦艽心坎上,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无奈躲避定山派太久,早觉屈辱难当,如何不想一举歼灭那群定山派弟子? 可这件事究竟能有什么好办法?秦艽再次抬头望了望天色,缓步走出屋子。庭院里,几个洒扫的仆役见了她,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神色恭敬。 只因前些日子她在这倪宅施展手段,展示了诸天教的种种“神迹”,如今宅中上下无不虔诚信奉诸天教,对她这位神女派来凡间的使者自然也是十分尊敬。秦艽忽然心念一转,开口问道:“你们家老夫人这会儿在何处?” “回秦娘子的话,我们家老夫人正在祠堂给神女娘娘上香。” 自从朱砂死后,秦艽虽极是悲痛懊悔,但也确实少了顾忌,再让信众供奉曲莲画像时,就不必假托诸天教圣女之名,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画中女子名唤曲莲,乃是比如来观音更为尊贵灵验的真神,能解世人万千愁苦。 只要世人真心信仰于她,诚心供奉,日夜焚香祷告,必得神女庇佑,所求皆能如愿。 为此,倪宅主人倪又春特意在自家宅子里辟出一间祠堂,独奉曲莲神像。 秦艽来到祠堂外,见倪又春正虔诚上香叩拜,很是欣慰,待她礼毕,方将人唤至廊下,温言道:“这些日子观你言行,你对神女倒确是诚心信奉?” 倪又春连忙躬身道:“神女娘娘慈悲,救苦救难,圆了老身多年心愿,老身岂敢不诚。” “甚好。”秦艽满意地点头,“现下有桩事,若你能为神女办成,必得更多福报。” “那是老身的荣幸。”倪又春不假思索应道:“有什么吩咐,秦娘子您请直说。” 然而当秦艽真的说出自己的要求,这个素来对她言听计从的老人,竟破天荒地显露出了几分迟疑之色。 “老身虽非江湖中人,对那定山派却也有所耳闻,听闻他们都是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侠义君子。我家二郎从前有一年在外行商,路遇劫匪,就是定山派的几位大侠救了他,他们怎么……怎么会是什么恶魔呢?” 秦艽冷笑:“那你家二郎如今可还健在?” 倪又春一怔:“可是……可是他是在外被叛军害死的,这也与定山派无关啊……” “若定山派真是善类,为何不能永保你们平安?”秦艽继续反问,步步紧逼,“既救了令郎一次,为何几年后仍让你们母子阴阳两隔?可见信仰他们是毫无用处。” 倪又春心中困惑,她本只是敬重定山派,谈何信仰?总觉得秦娘子这话哪里不对,却又不敢反驳。 秦艽轻叹一口气,接着道:“世人多愚,不知这世上有些妖魔最爱披着人皮蛊惑人心。如果你还想见到你的亲人们,那就照我说的做。” 第250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二) 与抵玉谈完话,凌霄只带着十来个师妹师弟,与凌岁寒、谢缘觉同行,前往城中倪宅。 定山派弟子当然远远不止这点人,铁马江畔的屈家庄可说是群英荟萃,也可说是鱼龙混杂。而这些江湖豪杰又几乎个个都是暴脾气,往届大会上也常有因口角之争而大打出手的先例,为防今夜发生什么意外,由定山七杰里仅存的玄鸿与松泉二人领着余下大部分定山派弟子继续坐镇铁马江畔,处理大会后续事宜。 此行虽人数不多,但在凌霄看来,她与凌岁寒的武功已臻当世一流,对付负伤在身的秦艽及其麾下那些寻常教众,当不在话下。唯一不可小觑的是秦艽的毒术,好在秦艽既暂时失了武功,施毒手段想必也要大打折扣,更何况还有谢缘觉从旁相助,便不必过分担忧。 她们加快脚程赶到目的地,面对民宅,却未遵循常理叩门而入,直接将身一纵越过高墙。岂料落地后,在庭院里看见不是秦艽与其麾下诸天教众,而是一群蜷缩在地上哀嚎的老百姓。 其中甚至还有个年过六旬的老妇。 按抵玉所言,秦艽早知晓她们今夜将会来此,那么必会提前做下防备。因此眼前情景,难免让她们怀疑这是否是秦艽设下的埋伏,不敢贸然上前,下意识侧首看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当即排众而出,凌岁寒紧随在旁护持,只见她几步已走到那群百姓面前,蹲下身来,一一为他们把了脉,才一边给众人施针解毒,一边道:“都只是些普通老百姓。” 绝对没有丝毫内力、完全不会任何武功的普通老百姓。 于是定山众弟子放心下来,纷纷上前搀扶,同时急问道:“是何人给你们下的毒手?那恶贼现在何处?”可惜地上众人似乎疼得太厉害,除却呻吟,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凌霄蹙眉问道:“他们中的都是什么毒?” 谢缘觉手不停针,头也不抬:“寻常毒药,不难解。” 虽说不难解,但中毒者众多,纵是再简单的毒,一人一针也需要时间。看着众人痛苦的模样,在场定山弟子都有些心酸,只觉他们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唐依萝忽开口道:“既然不难解,可否用内力替他们把毒逼出来?” 谢缘觉闻言愣了愣,点点头,心里却奇怪起来。以秦师姨用毒之能,怎会用这等粗浅毒物? 此事大有蹊跷,不仅谢缘觉察觉到不对,凌霄和凌岁寒也都感觉到古怪。然而其余定山弟子着实可怜这群受苦的百姓,哪里还顾得上多想,不约而同要运功相助。 凌霄见状也不好制止,毕竟适才谢缘觉已确认他们毫无武功,只得沉声道:“小心行事。”说完她自己也已扶起其中一名百姓,掌心贴上对方的后背。 偏生众弟子未能领会掌门师姐话中深意,嘴上应着,一心只想尽快为这些无辜百姓逼出体内毒素。期间众百姓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痛苦的面容中夹杂着几分纠结烦恼。 “你们现在感觉如何?” “我们我们”他们体内毒素已消解大半,自然不再像刚刚那样疼痛难耐,可再次听见耳旁的询问声,仍是支支吾吾,神情竟显得更加为难。最终还是这家女主人倪又春把心一横,低喝道:“还不快谢过恩人!” 倪府仆役闻声齐跪,跟着老夫人向救命恩人磕头行礼。定山弟子哪敢受此大礼,急忙伸手相扶。就在双方手臂相触的刹那,众弟子忽觉臂上一阵刺痛,先是微麻,继而全身剧颤,忍不住痛呼出声,一个个强撑着拔出佩剑,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 唯有凌霄、凌岁寒与谢缘觉三人早有防备,及时将身一闪,安然无恙。刹那间凌岁寒拔刀出鞘,在春夜中划过一道寒光,雪刃已抵在倪又春颈间:“你这是什么意思?!”那老妇泪流满面,眼中除了惊惧,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挣扎,嘴唇颤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而谢缘觉迅速探向唐依萝等弟子的脉门,指下脉象沉滞,毒素已显然渗入经脉。 果然,这毒便没那么简单了,要解它们绝不容易,在场除谢缘觉之外无人能够办到。 就在这片刻之间,凌霄与凌岁寒已出手封住所有百姓穴道。凌霄本欲质问他们为何助纣为虐,然则转念一想,其实根本无需询问,猜也猜得出必是秦艽威逼利诱所致。而秦艽既布下如此毒计,不等计策成功便离开的可能不大。 所以,秦艽与她手下诸天教众此刻多半仍藏匿在倪宅之中。 “我去附近瞧瞧,此处有劳二位。” 凌岁寒略一犹豫,本想与凌霄一同行动,又担心谢缘觉解毒时无人护持会有闪失,终是决定留守原地。 只见凌霄持剑在手,抬眸向左右一望,随即足尖轻点,身形已掠向后院。她人未落地,身在半空之时已运足内力挥出一剑,沛然剑气充盈四周,藏身后院暗处的诸天教弟子哪硬接这澎湃剑势,纷纷被迫现身招架。 秦艽原本盘算得周全,那些古板迂腐的定山弟子向来对寻常百姓不设防,为此她白日里特意带着倪宅上下反复演练,让手下假扮定山弟子,手把手教导那些百姓如何将毒针不着痕迹地刺入对方手臂。 只要能让所有定山弟子及其帮手都中了剧毒,她便能再出现给予她们致命一击。 谁曾想凌霄比她预料中的更为冷静稳重,凌岁寒亦不似从前那般冲动鲁莽,她们以及谢缘觉都未中计,她的谋划便落了空。凭她现在功力绝非凌霄对手,她自然不会以卵击石,当即服下一颗能在短时间激增内力的药丸。 此药虽会让秦艽经脉受损更加严重,却也在瞬间令她精神大振,勉强运起一点内力催动轻功向沃州城外掠去。起身的同时她右手一扬,洒出满天紫沙,指尖再弹出几点火星,毒沙遇火即燃,燃起一阵烟雾,凌霄顿觉头晕目眩。 所幸这种空旷开阔之地,再厉害的毒烟也难以致命或令人完全丧失意识。而早在当年尚在长安时,谢缘觉已料到定山派与秦艽迟早还有交锋,曾教给定山弟子们一些针灸解毒之法,足以应付大多数普通毒烟。凌霄当即从怀里摸出银针,自刺穴道。 不多时,她脑子渐渐恢复清明,可惜秦艽等人已然离开倪宅,反倒是凌岁寒匆匆赶到后院。 “你怎么样?” “无妨。”凌霄摇头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谢大夫呢?” “她听见后院有动静,不放心,一定要让我来看你的。秦艽果然埋伏在这里?她刚刚已经走了吗?” “我得去追她。有劳谢大夫继续为我师妹师弟解毒,也有劳你继续为谢大夫护法。对了,还有这宅子里的百姓,这户人家这般富庶,利诱恐怕不能打动他们,他们多半还是受了秦艽胁迫,麻烦你再问问他们是否有何困难,看我们能否帮上一二,我便先去了。” 凌岁寒闻言皱眉,如今的凌霄要胜过秦艽不难,但孤身追击终究凶险。她正想开口让凌霄留下,由她自己代劳前去追捕秦艽,可未及出声,凌霄似已看穿她的心思,抢先道:“此乃定山之仇,自当由定山弟子亲手了结。” 话音未落,凌霄已纵身掠出,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沃州城与长安洛阳一般,入夜后实行宵禁。诸天教众人在街巷间疾行,自然很快惊动了巡城官兵,秦艽不愿耽搁时间,一个眼色递去,手下们当即出手,转眼间官兵纷纷中毒倒地。 她特意嘱咐手下只用不致命的慢毒,并未取走官兵们性命,为的正是要拖住凌霄脚步。 然而此举反倒为凌霄指明了方向,她沿路追至此处,见官兵们倒地呻吟,一边以谢缘觉所授针法为他们暂且压制毒性,一边询问清楚秦艽去向,遂让他们速去倪宅寻谢缘觉解毒,她自己则身形一闪,又朝着城外疾追而去。 秦艽服下的药丸虽能短暂提升内力,但药效一过,反噬更甚。行至城郊,她估摸药效将尽,暗自庆幸前不久初到沃州时,已在城郊山林觅得一处山洞作为藏身之所,此刻她进入洞中,正欲在洞口布下毒障,忽闻阿芒冷声道:“教主,您脸色似乎不大好。” 秦艽眸光一沉,缓缓抬起头,在幽暗中与阿芒对视:“这般昏暗的地方,你也能看得清?” “属下不敢隐瞒,这一路……已观察教主多时了。” “是啊,走了这许久的路,谁不会累呢?”秦艽淡淡道,“大家都坐下歇会儿吧。” “以教主的功力,哪能那么轻易就累了?”阿芒身旁另一人也阴恻恻发出冷笑,“您到底是病了呢,还是……受伤了呢?” 在场所有诸天教弟子,在这一刻眼中俱透露出压抑已久的恨意。 “教主若早言明伤势,属下们也好尽心侍奉您啊。” 秦艽明白自己今晚的表现太过异常,必定会引起手下们的怀疑。但她原想着他们无凭无据,仅仅凭着一点怀疑,断不敢轻举妄动,却未料他们竟似商量好一般齐齐露出反叛之相。 药效恰在这时消退,秦艽只觉四肢绵软无力,经脉隐隐作痛。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心下难免有几分忐忑,表面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们并非中原人氏,跟着我离开南逻,背井离乡,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心中有怨那是自然。其实我近日也正思量着要不要带你们重回南逻,可惜还没来得及与你们好好聊聊呢,却碰上今晚这事。” 洞外风声呜咽,她话锋蓦地一转:“眼下定山派的高手仍在追踪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找到这里。你们就不怕若我有个什么闪失,待会儿你们突然毒发,无人为你们解毒,你们又如何与定山派的高手对抗?” 诸天教里有一部分弟子确实被秦艽以毒药控制,必须定时获取解药服用。秦艽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然而早在今天白日,阿芒已召集众多同门商议,与其受制于秦艽,过着这东躲西藏的屈辱日子,倒还不如拼死一搏。 “那也简单,只要教主现在把解药给我们交出来便是!” 话音未落,众人刀剑齐出,寒光乍现,直逼秦艽而去。洞内狭窄,四面受敌,纵使秦艽毒术绝世,如今经脉已损,内力尽失,又如何能把自己的毒术施展出来?好在这群人为了解药,绝不敢立取自己性命。秦艽心念电转,冷静思索起稍后的周旋之策,忽听破空之声骤起—— 数点寒芒自洞穴深*处激射而出,瞬息间没入几名诸天教弟子体内。趁着众人惊愕未定,还未回神之际,一道灰影已倏然掠至秦艽身侧,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银针再发,随即挟着她掠出洞外! “大师姐?” 秦艽大吃一惊,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杜衡为何会藏在这洞穴深处。【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0-260 第251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三) 九如武功虽非顶尖,可她出现得太过突然,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她已带着秦艽飘然远去。 此刻若要追踪,未必追不上,但诸天教众摸不清这女人的来历底细,不敢轻举妄动,先为那几个中针的同门诊了脉,探得并非致命剧毒,这才略松了口气,又忧虑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按照他们原本的打算,只要制住秦艽后,以酷刑相逼,不愁她不交出解药,届时众人便可重返南逻,重振诸天教。哪知如今秦艽莫名其妙被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给带走,教中半数弟子所中之毒,又该向谁求解?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阿芒皱着眉头想了想,“走,去找春燕。” 不得不承认,春燕的头脑确实还颇有几分聪慧,或许能够想出办法。 其实白日里燕定天与阿芒商议时,原定计划是待到秦艽与定山派高手两败俱伤之后,再由阿芒将秦艽引至城郊一处树林,燕定天早已在林中埋伏,只等与阿芒合力擒拿秦艽。可危急关头,秦艽哪会听从手下建议?诸天教弟子们也实在等不及,竟在那山洞中便与秦艽撕破了脸皮。 燕定天在约定地点苦等许久,却只见诸天教弟子匆匆赶来,看不到秦艽身影,她心头一紧,急问道:“教主呢?她难道已被定山派所杀?” 若果真如此,她非但不觉快意,心中反倒涌起一阵深深的失落。秦艽是她此生第三大仇人,仅次于诸天教前任教主悉难兹和圣女珂吉丹,怎能死在别人手中? 哪料到阿芒的回答更让她愤怒。 “什么?秦艽被人带走,你们还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她面色骤沉,话语中的怨愤毫不掩饰,再不复往日温顺模样。 在场诸天教弟子全都怔住。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春燕生气发火,那眉目间的阴鸷冷厉,与他们记忆中她那副畏缩怯懦的模样判若两人,自然令他们万分惊讶,一时无言。 而燕定天见众人默不作声,心中怒意更甚,冷声道:“我早叮嘱过你们,一定将秦艽引至此处再动手,为何不听我——” “哼,你以为你是谁,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话?!”这世上没有谁喜欢听到指责批评,是以燕定天对他们的责备终于令他们回过神来,其中脾气最暴烈的蒙帕厉声打断她的话,犹不解恨,抬起手来便想像从前那样给她一个巴掌。 谁知燕定天身形微侧,轻巧避过这一掌,旋即反手一扣,竟将蒙帕的手腕牢牢钳住。蒙帕既没想到她有胆子反击,更没想到她武功精进至此,稍一愣神,只觉腕上一阵剧烈疼痛,眼中露出惊恐之色:“你……你怎会……” 燕定天擒住他的手腕不放,甚至使了点力气,一张脸冷着没有表情,唯有声调恢复了往日的和顺:“你们的武功如此不济,等秦艽养好了伤,来找你们报仇,到那时你们该怎么办呢?” 众人惊愕不定,半晌才有人迟疑道:“那……那你想要做什么” “我这是为你们着想。中原武林藏龙卧虎,没有了秦艽,也还会有定山派,还会有其他更多高手,随时对你们不利。你们总得有个领头人护着才是。”燕定天声音依然轻柔,“若你们愿奉我为主,我自然会保护你们,为你们做主。” 众人听到此处面面相觑,几乎要怀疑眼前的春燕是否已被人易容假扮。“不管她是谁,方才她能擒住蒙帕凭的是是出其不意。”突然有人提议道,“咱们这会儿一齐上,还怕拿不下她?” “好!就这么办!”众人计议已定,猛地齐齐拔出兵刃向燕定天攻去! 燕定天眼疾手快,先是一指点中蒙帕穴道,随即双掌翻飞,掌心居然泛起诡异的紫黑之气,掌风过处飒飒作响,但凡被那两只手掌沾到肌肤的,无不惨叫连连,皮肉竟似要当场溃烂一般。余下诸天教弟子见状大骇,纷纷避让那对毒掌,只敢攻向她身体别处部位。 然则燕定天武功突飞猛进,早已今非昔比。但见她身形飘忽,招式精妙,举手投足间又是数人哀嚎倒地,那紫黑掌风所过之处,竟无人能挡。 众人越战越惧,阿芒盯着她掌心诡异的颜色,蓦地瞳孔一缩,急退数步,高声喝道:“都住手!”继而顿了顿,目光仍充满惊疑地看向燕定天:“你……使的是‘五毒化血掌’?” “我听说阿芒姐姐自小就在诸天教长大,果然还是你最有见识。”燕定天这话显然便是承认了阿芒的猜测。 这“五毒化血掌”乃是诸天教初代教主所创的秘传毒功,与寻常武学不同,它无需循序渐进,短短时日便可速成跻身高手之列。 是以众弟子闻言无不骇然:“你这么会使这门功夫的?是谁教你的?” 春燕在教中地位卑微,无论是教主还是圣女,都绝不可能将这等秘传绝学授予她。众人满腹疑云,忽想到圣女之死,至今未查出真正的凶手,难道…… 可就凭春燕怎能有如此本事? 正当他们暗暗否决这个猜测时,不料燕定天却从怀里取出一物。月光下,那物件泛着暗红光泽,竟是一枚通体朱红、厚重古朴的令牌。 “天佛令?!”众弟子登时哗然,七嘴八舌地喝骂起来,“大胆!你竟敢盗取本教圣物,偷学本教武功!” “既然你们知道这是诸天教圣物,”春燕高举令牌,“就该明白,持令者即为诸天教主!” 这话倒是不错,天佛令不仅是诸天教的圣物,更是诸天教历代教主相传的凭信。只不过当年悉难兹死后,秦艽继任教主之位,圣女珂吉丹出力甚多,秦艽为表对圣女的信任,才特意将此令交予圣女保管。 而此刻这群诸天教弟子怎能容忍他们的圣物落入春燕这等卑贱之人的手中,正欲上前争夺,忽闻身旁中毒同门的哀嚎声愈发凄厉,不由得心头一颤,脚步为之一滞。 燕定天预想中的诸天教众多弟子齐声高呼“参见教主”的场面并未出现,反而见他们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怒火更炽:“若你们不愿奉我为主,那我也没必要为你们解毒了!” 那些正饱受五毒化血掌折磨的弟子闻言一慌,为求活命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单手贴在胸前,行了一个南逻族民惯用的抚心礼:“教主!求教主慈悲,救我等一命!” 燕定天听见这个称呼,喜不自胜,一种满足感觉油然而生,上前按照天佛令内藏秘籍记载的方法为他们施了针,才又道:“要彻底解了此毒,过程十分繁复麻烦。我先帮你们压制毒性,等换个安稳地方,再为你们慢慢解毒。” 看来,她是真的将天佛令中记载的各种秘术学会了不少。几名弟子见状,忽想到一事,心中一动,迫不及待地问:“那么教主之前给我们下的毒,你也都能解了?” 要知秦艽在前往南逻之前就已是名震江湖的毒术大宗师,她给这些诸天教弟子所下之毒各不相同,除却“落红莲”确是依据诸天教秘术改良之外,其余皆是她自创的独门剧毒,与诸天教毫无干系。燕定天纵有天佛令在手,也难解秦艽之毒,但她不会傻到实话实说,眼珠一转便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适才的言语。 “若你们愿奉我为主,我自然会保护你们,为你们做主。” 众弟子再次互相望了望,终究不得不咬牙忍辱,齐刷刷单手贴胸行礼:“属下参见教主!” 眼见这黑压压一片人同时向自己俯首称臣,燕定天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那笑声恣意张扬,还透着几分癫狂,久久不绝。 阿芒等人被她笑得心头惴惴,又过了会儿,才忍不住开口问道:“教主,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接下来么……燕定天的笑声终于停住,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她如今最大的心愿当然还是杀了秦艽报仇雪恨,可眼下她连秦艽是被何人带走、去向何方都不得而知,又该往何处去寻秦艽的踪迹?思来想去,还是得先与梁未絮会合再作打算。 “走吧,我先带你们离开这里。” 夜色已过大半,一旦天明,这许多人便难隐匿行踪。燕定天正欲加快脚步,忽听得头顶树梢传来一声轻叹: “你这是要带他们去哪儿?” 燕定天大吃一惊,迅速抬头一望:“凌……凌师姐……” 尽管在定山只待了短短两年,但对于燕定天而言那实在是一段太过深刻的记忆,因此或许是习惯使然,她看见凌霄的第一眼,还是下意识叫了一声师姐。 而听她叫出这个称呼,凌霄神色也不禁有些黯然,纵身从树上跃下,落定在燕定天面前:“先前谢缘觉和凌岁寒都与我说了一些你的事,我本来不想相信的,可是……” 燕定天暗暗攥紧拳头,按理而言她现在武功不弱,又刚收复了这么多手下,对付凌霄一个人应该不成问题,她不必再惧怕凌霄,不必再惧怕定山派任何人。可不知为何当她真的再次面对这位曾经的师姐,心底仍泛起一丝难言的不安,冷声道:“你今晚最重要的事不应该是抓住秦艽吗?来找我做什么?” “我确实是在追秦艽。但你们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太过显眼,我远远望见这边黑影攒动,走近才发现是你。”凌霄的目光又扫过她身后众人,“秦艽呢?” 燕定天试探道:“师姐没有听见我们方才的谈话吗” 凌霄摇首道:“我才到没多久。” “教主她——不、不是,秦艽她刚才被人给带走了,这会儿到底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燕定天身后一名诸天教弟子深知定山派在中原武林的地位,此时就算只见着凌霄一个人也不免心生恐惧,战战兢兢地抢先答道,“凌掌门,我晓得贵派与秦艽有深仇大恨,但秦艽现在已和我们诸天教毫无关系,况且当年就是她害死了我们上任教主,才强占本教的教主之位,我们跟你一样恨她入骨,你……你就放过我们吧!” 那弟子只顾着向凌霄求饶,全然没注意到燕定天频频投来的凌厉目光。 蠢货!燕定天心中一阵暗骂。她本打算随便编个秦艽的去向,好与凌霄周旋,换取暂时相安无事,如今这计划却行不通了。 她对定山派的恨意从未消失,却不愿像当初痛杀朱砂那般对定山派弟子赶尽杀绝。她要的是让定山派众人活着见证——见证她燕定天一步步登上武林之巅,成为这江湖中再无人敢轻视的存在。 她要的是让这群曾经高高在上的定山派弟子,终有一日像如今的诸天教众一般,对她燕定天俯首称臣。 凌霄猜不透她心里那些弯弯绕绕,此刻最关心的还是秦艽的下落:“被人带走?是什么人?” 第252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四) 没有任何一名诸天教弟子知道秦艽是被什么人给带走的。 其实就连秦艽自己现在也是同样的糊涂,不明白杜衡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二人一路奔逃,直至溪边才停下脚步。九如执起秦艽的手腕诊脉,眉头渐蹙,取出银针欲为她医治。秦艽却侧身避开,低声道:“我的医术不比你差,我自己可以来。” 九如也不勉强,收回了手,淡淡道:“那你就应当知道,有些药不能乱用。你经脉原本就有损伤,又强行提升内力,如今药效消退,内伤更重了。” “少说风凉话!难道要我坐以待毙不成?”秦艽心头烦躁,登时发了脾气,可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毕竟方才若非杜衡相救,她恐怕凶多吉少,因此语气稍微缓了缓,又问道:“你……你在那洞里多久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你。” 九如比自己的徒儿晚出谷两日,但也在途中听闻了沃州武林大会的消息,心忖到时各路豪杰汇聚,或许能探得诸天教的蛛丝马迹。因她一心赶路,不管闲事,反倒比谢缘觉等人更早抵达沃州。又因她还算了解师妹性情,暗思这沃州城虽人多眼杂,颇为凶险,可是以二师妹的脾气说不定更要冒险前来瞧瞧,便在城中暗暗寻访,循着往日礼佛最勤的人家追查,果然顺藤摸瓜查到了秦艽的下落。 “恰巧那日我见你外出,便一路跟着你到了沃州城郊,看你寻得那处山洞。你内伤未愈,才始终未曾察觉我的存在。本来我有些话打算直接现身与你当面说,却一直没想好从何说起,便想着……再等一等,哪知今晚发生这样的事。” 那山洞本是秦艽为自己准备的退路,不想居然成了九如的暂居之所。秦艽闻言怔了半晌,疑惑道:“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你该不会一直住在那山洞里吧?” “你知晓我隐居长生谷多年,早已不习惯客栈的喧闹。”九如神色淡然地解释道,“那山洞清静,倒也别有滋味,能让我好好理清自己的想法,理清要与你说的话。” 一想起自己从前几次让杜衡出谷为小师妹做点事,都被杜衡毫不犹豫地拒绝,秦艽便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既然你这般厌恶尘世喧嚣,如今是什么天大的事,能劳动你亲自来寻我?” 九如沉默了一阵,忽问道:“我听凌岁寒说,你曾经想杀舍迦的事,是真的么?” “哦?敢情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了?”秦艽只觉体内气息翻涌,身体越发不舒服,索性靠着树干坐下,胸口剧烈起伏着,嘴上却始终不饶人,“当年我为小师妹的事找你那么多次,也不见你踏出长生谷半步。如今你为了你那个小徒儿,倒是肯屈尊降贵来找我了?看来在你心里,小师妹从来就不是最重要的,是吗?” 九如不理会她的嘲讽,轻叹道:“自师君和小师妹离世,我在世上的亲人原本只有你一个人,后来又加上了舍迦,我确实不希望你们其中任何一人遭遇不测……既然此事已经过去,我也不想和你追究,这次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小师妹的事。” “为了小师妹的事?” 秦艽闻言大奇,莫非杜衡终于想通,愿与自己共谋大业?若真有杜衡相助,别的不说,那些叛离的诸天教众或许能够重新收归麾下。一念及此,秦艽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只是不知那群诸天教弟子此时此刻去往了何处? 另一边,燕定天急于带着新收的部众离开这是非之地,对着凌霄摇了摇头道:“我也问过了,带走秦艽之人似是早已藏身洞中,出手又极快,无人看清其面目。凌师姐与其在这里与我纠缠,不如抓紧时间去寻人,或许还能寻得踪迹。” 先前秦艽带着大批诸天教徒行动,行踪容易暴露,凌霄追踪起来并不费力;可如今秦艽身边只有那一个神秘人,便如两粒细沙入海,凌霄即使想找也不知该从何找起。不过凌霄承认春燕有一点说得在理,今夜对定山派而言,擒拿秦艽才是最重要的头等大事,这桩血仇拖延十余年未报,确实不该再耽搁下去。 她一人挡在燕定天与众多诸天教弟子面前,略作沉吟,忽然心念一动:“听闻这两年来,秦艽一直带着你们四处传教?” “这都是秦艽逼我们做的!”教众慌忙辩解,“只要凌掌门答应不与我们为难,我等发誓绝不再蛊惑欺骗那些百姓!” “我自然知道这是她的主意,但若没有你们相助,她一个人也难成其事。所以,只要她执念未消,十有八九会回来找你们。”凌霄声音低沉,右手缓缓按上剑柄,整个人沉稳如山,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只要我把你们全都留下,或许就能等到她现身。” 燕定天最见不得凌霄这副自信从容的模样,对方越是气定神闲,越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于她,她心中那股无名火也就烧得越旺,终于忍不住喝道:“你还当我是当年那个任你们欺辱的小弟子吗?我现在的武功不弱于你,他们与我齐心合力,你真以为你能留得住我们?” 凌霄不理解地问道:“我从前何时欺辱过你?是门中别的师姐妹兄弟有对你不好的么?” 难不成真有哪个定山弟子瞒着师长在私下里霸凌欺侮同门,自己不知道的?因此凌霄这话问得诚恳,心想如果曾经确实有过这种事情发生,她现如今身为定山派掌门,必是要整顿门风。 谁知燕定天见她这般反应,竟更为气恼,声音陡然拔高许多:“我说我现在的武功不弱于你,你没听见吗?” 凌霄奇怪她情绪为何突然变得激动,皱了皱眉,正要问话,忽听得林间响起一道寒冽嗓音,如朔风卷雪: “我听见了。可武功高低又如何?就算你说的是真,也不可能胜得过她。” 夜风骤起,树影婆娑间,除了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还有隐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凌霄回首望去,只见凌岁寒与谢缘觉二人,心下忧虑,不由立刻问道:“我师妹师弟呢?” “他们的毒都已经解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短时间内不宜施展轻功,我便请他们留在原地看管那些百姓。”凌岁寒答道,“我和舍迦担心你安危,就先寻了过来。” 这一路,凌霄都有留下暗号,倒也不难追踪。 燕定天见凌岁寒和谢缘觉二人同时现身,顿时更加不安。原本仗着人多势众,她尚有把握全身而退,可忽然之间对方那边又添两名高手,局势瞬间逆转。 她急思退路,蓦地想起一桩旧事,目光紧紧盯住对面的独臂刀客:“凌岁寒,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对我动手;而且如果有人要杀我,你须得保护我一次。” 凌岁寒愣了一愣,旋即思绪回到前年在洛阳城与春燕的那次会面,也随之回忆起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承诺。本来她这一路施展轻功,急急赶来就是为助凌霄一臂之力,哪料到反而给凌霄带来麻烦不便,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燕定天见状,趁势紧逼:“我给你的关于‘落红莲’改良之前的秘术记载分毫不假,你总不会言而无信吧?” 凌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低声问道:“春燕说的……确有其事么?” 凌岁寒只能点点头,随即冷冷道:“这世上背信弃义之人何其多,我为何非要做那守信之人?” 燕定天愈发感到慌乱,连忙抬出江湖道义相激:“只有卑鄙小人才会出尔反尔。你可是江湖上人人赞誉的大侠,岂能自毁诺言?” “人人赞誉的大侠?”凌岁寒嗤笑一声,“我都不知道我在江湖上的名声究竟是从何时变化的,明明前两年我还是他们口中的活阎罗呢。我为什么要按照世人的期待做事?倘若面对真正的君子,我自然以诚相待,但若是——” “多谢你的好意。”凌霄猜出凌岁寒准备说什么,眉头不由紧锁,陡然出声打断,“但我不愿见你为我、为定山派背负失信之名。” “你!”凌岁寒气结,“你怎么还是这般迂腐?” “随你如何说。我只是认为,这是我们定山派的事,不该牵连旁人。”凌霄语气平静却坚定,随而又神色凝重地望向燕定天,“如果我今日看在凌岁寒的面子上放你离开,她便算是履行了对你的承诺,从此与你两不相欠,是吗?” 燕定天颔首道:“是。” 凌霄不再言语。凌岁寒虽满腹不快,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燕定天见她们全都沉默,急着要走,遂迈步欲带领手下诸天教众离开。 “且慢。”凌霄又倏然开口。 燕定天停下脚步,侧目道:“你要反悔?” 凌霄摇摇头道:“你曾是我定山派弟子,如今却成了诸天教教主。倒不是说你不可以转投别派,人各有志,本不强求。只不过在你走之前,有些事总该给师门一个交代。” “你要什么交代?” “当初诸天教圣女朱砂在长安被我派擒获,却偏偏在当晚逃脱,还害得段其风、洛西云、卫银竹三位师弟师妹惨死。那时我们都道这桩血案是朱砂一人所为,只是觉得奇怪,当时朱砂明明已经被我们用定山独门武学‘负阴指’封住了武功,怎能有本事连杀我派三大弟子?所以,我想要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这段话时,凌霄目不转睛,直视燕定天双眼。 燕定天心头一颤,不自觉地避开了凌霄的视线。 正是她的沉默与回避,令凌霄确认了此事必与她有关,长叹一声道:“为什么?” “不是我!那都是朱砂的毒!我只是……我只是……”燕定天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话至一半,忽觉失态,她如今已是一教之主,何须再对昔日师门唯唯诺诺?当即冷了面孔:“凌掌门,你错了,我本就是诸天教安插在定山派的暗桩,这件事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凭什么要求我对你们定山忠心耿耿?我只是想要更好地活着,我能有什么错?我什么错都没有!你也无权逼问于我!今后我们再见面,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凌霄凝望着她,心中百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话。 倒是在一旁静立许久的谢缘觉听到此处,终于没忍住提出疑问:“你现在的武功,当真很高了?” 燕定天扬了扬下巴:“这是当然。” “是因为练了天佛令里记载的武功?”谢缘觉又问。 燕定天身形微滞,却仍保持着高傲的姿态:“是又如何?不管什么武功,我既学会了,那就是我的!” “我并非质疑这武功的归属,只是有一点奇怪,既然此功如此神妙,能让你在短短时间内功力大进,为何秦师姨与朱砂却似乎都不曾修习过这门功夫?”谢缘觉思及阿鼻刀法的反噬之痛,自然而然生出联想,“这般速成的武功,会不会……也对你自身造成伤害?” 燕定天冷哼道:“你嫉妒我?” 谢缘觉微微一愕,完全不懂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淡淡道:“我是大夫,对于这种事向来是好奇关心的。” “少来这套!”燕定天拂袖道,“你们无非是眼红我得了这等机缘。这功夫我既然练了,就会继续练下去;这条路我既然选了,也会一直走下去,谁都别想拦我。” 长夜已过,东方既白,晨光熹微。巢中鸟雀相继苏醒,纷纷振翅,或鸿鹄,或燕雀,俱向远方觅食而去。 燕定天转身离开,身后诸天教众如黑云般随她渐行渐远。 第253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五) 燕定天一走,凌岁寒便迫不及待地向凌霄询问秦艽之事,谢缘觉也投来探询的目光。 “据说是被一个神秘人带走了。”凌霄摇头道,“那人来得突然,谁都没看清她的模样。” “据说,据谁所说?春燕么?”凌岁寒怀疑地问道,“你确定她的话可信?” “春燕与秦艽也有深沉大恨。”凌霄想了一想道,“她总不至于出手救她。” “那有谁会救秦艽?”凌岁寒沉思片刻,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转头看向谢缘觉。 谢缘觉显然也与凌岁寒想到了一处,略一迟疑,仍是对凌霄道:“半个多月前我离开长生谷时,师君曾对我说她稍后也会出谷去寻秦师姨。如此看来……这次救人的很可能便是我师君。” 凌霄恍然大悟,顿觉此事变得棘手起来,若九如执意护住秦艽,定山派势必要与之一战。她蹙着眉看向谢缘觉:“这件事也让你为难了吧?” 谢缘觉低首静思了一会儿,却慢慢地摇头:“幼时我便曾对秦艽说过,待我长大学成本事,只要有机会,就会设法抓住她,交予定山派。这是我的承诺,我不想反悔。况且……当时师君也在场,她是亲耳听见了我那句话的。” “其实也不一定就是九如前辈带走了她。秦艽在江湖闯荡那么多年,难保没有别的故交。”凌岁寒宽慰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她的下落。” 凌霄道:“我原想将诸天教的人全部扣下,或许能引秦艽自投罗网,可惜……” 谢缘觉沉吟道:“除了诸天教,或许还有一些人也能让秦师姨主动现身。” 晨光已大亮,初升的朝阳将碎金般的光芒洒在溪流上。与此同时,另一边,秦艽听完杜衡的一番话,只觉可笑至极。她原以为杜衡此次出谷是终于想通了要助自己一臂之力,为小师妹讨个公道,却万万没想到对方说了这半天居然是来劝自己收手的。 她强压怒火,见天色已明,此地不宜久留,待自行施针调理之后便勉强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将九如晾在原地。 九如无奈跟上:“你要去哪?” “与你何干?”秦艽气得不行,语气生硬,“你的话我都听完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要我放弃绝无可能,若你执意阻拦,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否则就别再管我。” “方才我已说过,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之一,我不希望你遭遇不测。”九如素来平静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恳切,“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无论是定山派还是诸天教都欲置你于死地,而你又功力尽失,暂时无法恢复,能敌得过谁?” 秦艽猛然止步,回头直视九如:“那我也是为了小师妹而死,我心甘情愿。”说完继续迈步往前而行。 九如则继续默默跟随,望着她倔强的背影,忽而发出一声苦笑:“那你就……就不能为了师姐活下来么?” 这话甫一入秦艽之耳,她蓦地沉默下来,不仅仅是没有说话,整个人都仿佛沉入一片沉寂。晨风吹动她的衣袂,衬得那身影愈发孤绝,又走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我还唤你一声大师姐,只因我们确实师出同门。但十余年前我就已说过,你我早已恩断义绝,往后你不必再救我,但也请你莫再阻拦我。” 她此刻不再像方才那般气冲冲,似乎逐渐冷静下来,反而更令九如忧心。 九如终是忍不住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当真以为,小师妹在九泉之下见到你,得知你的所作所为之后,会感到欢喜?” 秦艽确已恢复平静,反问道:“师姐怎么就知道小师妹临终前不曾改变过想法?”她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抵住九如的唇,止住九如想要开口说话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接着道:“我明白师姐刚才与我讲那什么杜家河的故事,无非是想告诉我,小师妹救过的病人里还是有知恩图报的好人,所以她做的事并非不值得。那么师姐可愿听听,我这几年来遇到的故事?” 九如狐疑道:“你的故事?” “自从我带着诸天教回到中原,短短数年间,尤其是战乱爆发后的这两三年,我只需略施手段,就有无数人皈依诸天教,信奉小师妹。这些人里既有食不果腹的穷苦平民,也有锦衣玉食的富商或权贵,可不论身份高低,他们骨子里都愚不可及。” 秦艽的语气透着一股子轻蔑。 “不错,你说的那杜家河百姓可能确实还算淳朴,我也相信小师妹救治过的病人中,确有一些像他们那样懂得知恩图报的。但即便是这样的人——”她忽然更凑近了九如一些,眼中闪过一丝阴郁之色,“大师姐信不信,我只需在他们面前显露些‘神迹’,他们便会对我言听计从。就说沃州城里那位倪家老夫人吧,平日乐善好施,满城都赞她仁义,可结果呢?我不过三言两语,就让她乖乖替我暗算定山派弟子。所以说,这世上大多数人,哪怕是所谓的善人,照样都是愚蠢的。我几年总是在想,小师妹当年耗尽心血救治这些愚民,真的值得吗?大师姐你说,这真的值得吗?” 九如语塞,她来见秦艽之前,心中已想好要与秦艽说的千言万语,却未料到秦艽提出这样的问题,让她无言以对。 秦艽又低低笑了起来:“不过正因世人愚昧,反倒成全了我传教大业。待小师妹成神成圣,受万世香火供奉,倒也算这些蠢人的一点用处。” 只是再愚蠢的百姓,若不加维系,时日一长,信仰也会渐渐淡去。是以即便沃州城危机四伏,秦艽仍不愿就此离去,至少得再见那些信众一面。 此番她在沃州城发展的信徒不止倪又春一家,倪宅已不能再去,但定山派未必知道其他信徒的底细——比如那沃州城富商张新,虽家业不及倪又春,但对曲莲的虔诚却不遑多让。 两日后,秦艽勉强恢复了些气力,便悄悄潜入城中。她先在张宅附近探查,未见异常,却仍不放心,于是找了个小乞儿,给他换了身新衣裳,又塞了些银钱,让他假扮过路旅人去张宅借宿,暗中查看张宅里是否有携带兵刃的武林人士。 那张家主人向来心善,见天色已晚,便收留了这“孤身旅人”。小乞儿在宅中住了一夜,确认无人佩带武器,次日便将所见如实告知秦艽,领了剩余的赏银。 至此,秦艽才彻底放下心来,径直往*张宅而去。九如拦不住她,只得与她同行。 “你非要跟着我也行。”秦艽冷笑道,“正好让你亲眼看看那些百姓是多么愚蠢。” 那张家主人张新闻得秦艽到访,先是一怔,随即堆起满脸笑容迎上前去,恭敬作揖道:“秦娘子久未光临寒舍了。这些日子张某日日为神女娘娘上香祝祷,不知秦娘子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秦艽微笑道,“正是知晓你们诚心可鉴,特来与你们说说话。” 张新连忙命侍女去给秦艽上茶,那侍女领会主人意思,点点头,立刻领命而去。 秦艽继续与张新说话,闲谈间提及自己不日将往别处传道之事,并温言叮嘱纵使自己离开沃州,张家也当时时供奉神女,只要诚心不改,必得圣女庇佑,而自己今后也定会重返沃州再来探望众人。 张新连连称是,未有半句异议。九如在旁几次三番想要揭穿骗局,可瞧着张新那副虔诚模样,又不禁想起当初在洛阳时召媱拉着自己苦口婆心劝解那些受蛊惑百姓的情形,劝解过程可谓十分艰难,心下暗叹其实秦艽说得不错,世人果真大多愚昧难救。秦艽见状颇为满意,哪知不过一炷香工夫,她话犹未尽,忽闻门外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从这阵脚步声判断,来的人显然不少。秦艽顿时察觉到不对,猛地转过头,只见门外庭院出现一片人影,顷刻间已到此处,正是以凌霄与玄鸿、松泉为首的一大群定山派弟子和凌岁寒、谢缘觉这两个帮手,将正堂团团围住。 两日过去,武林大会算是彻底结束,因此这一次定山七杰中仅存的玄鸿和松泉二人便也与凌霄一同赶来,要为他们的师妹山岚了却这一桩十余年的血仇。 “你现在还能逃得了吗?”玄鸿冷冷盯着秦艽,眼中压抑着刻骨的仇恨。 秦艽有一种感觉,今日或许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 正如她两日前对九如所言,为曲莲而死,她心甘情愿。 只不过未能完成让曲莲成神成圣、享受千秋祭祀的心愿,她终究觉得遗憾,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九如正自思量对策,闻得这声叹息,心中酸楚至极,是以不再犹豫,当即跨出两步护在秦艽身前,向定山派众人道:“如果我带秦艽回长生谷,保证她从此永不出世,再不伤害任何一名无辜,诸位可否对她网开一面?” “谁要你替我保证?”不等定山派众人回应,秦艽闻言极是不悦,已冷声打断,“我早就和你说了,我已与你恩断义绝,你要答应他们什么事,可别把我扯上。” “九如法师,她说什么,你也听见了。”对于这位名满江湖、也曾救过许多人性命的神医,松泉倒是颇为敬重,刻意温和地道,“你的保证有用吗?” “况且,即便她是真心悔过,也不代表往日血债就能一笔勾销。”玄鸿也强压怒意,尽量客气地说话,“当年我们山岚师妹命悬一线,多亏法师你妙手施救,延长了她几个时辰的寿命,让她能有时间给我们写下遗书交代后事。这份恩情,定山派铭记于心,我们实不愿与法师为难,但也还请法师体谅我们报仇之心。” 九如同样不愿与定山派为敌。 可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秦艽死在自己眼前。 既然劝说无果,她立即盘算起带秦艽脱身之策。她虽以医术闻名江湖,但医毒本是一家,她下毒的本事也不比秦艽差上多少。而毒术最是诡谲难防,纵使定山派众人武功高强,也未必能够招架——只要她那个尽得她真传的小徒儿别从中作梗。 “舍迦。”她轻唤徒儿的小名,“我知晓你素来心善,但秦艽终究是你师姨。你不必助她,可也不必帮着外人对付自家长辈吧?” 谢缘觉深知自家师君与秦艽情谊深厚,今日秦艽遇险,师君必定倾尽全力相护。她自然不愿与对她有养育授业之恩的师君动手,偏偏在场众人除九如与秦艽外,也就只有她深谙医毒之道,若她此番袖手旁观,那么恐怕秦艽这一次又要逃脱。 尽管旧疾已愈,此刻谢缘觉仍觉心口隐隐作痛。她先向九如深深行了一礼,继而温和又坚定地道:“师君也知晓,徒儿幼时在家养病,除了符离,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山岚道长论辈分虽是我的前辈,但也是我离开长安之后的第一个朋友。徒儿实在不愿……不愿见故友血仇迟迟难报。” “行了!谁想杀我就一起上好了,我秦艽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还怕过谁吗?”见九如这般费心周旋想要救下自己,秦艽着实接受不了,心头一阵烦闷,厉声打断她们的谈话,旋即心念电转,侧首盯住一旁的张新,“是你让人报的信?” 然而张新还未答话,忽见一道白影如飞雪袭来,转瞬间将张新拽出屋子护在身后,再冷冷道:“你别想伤他,更别想拿他做人质!” 秦艽嗤笑道:“你紧张什么?我不过问他句话罢了。你们怎知这户人家与我有关?” 她在沃州传教时为防走漏风声,向来单独会见各户人家,这些信徒彼此之间并无联系,就算定山派审问倪又春,也问不出什么线索。 “我们两日前便做过调查,在你来沃州前,倪老夫人就已是这城里有名的善信,所以我们料想你应该还会寻其他信佛人家传教,果然被我们猜中。”凌霄为人磊落,在要杀秦艽报仇之前也愿意解答她的疑问,“其实,如果你两日前放下执念离开沃州,我们恐怕又再难寻你踪迹,偏偏你的执念始终未消,才会让我们守株待兔的计策成功。” “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放弃为山岚报仇,这不也是执念吗?”秦艽冷笑了一声,却还是有些疑惑,“不过你们是如何说动张新出卖我的?总不会是以武相逼吧?那可坏了你们定山的侠义之名。” “你想多了。”凌霄听她辱及定山派名声,顿感不豫,“这世上明理之人不少,至少沃州这些被你蒙骗的百姓,大多都是愿意听我们讲道理的。” 秦艽又斜睨一眼躲在凌岁寒身后的张新,不屑道:“果然是个没主见的蠢人,三言两语就能被人说动。我就不该对这种蠢人抱太多希望。” 张新听到这里,越发确定了这位自己昔日敬重无比的神女使者居然确确实实是个骗子,又听她这般辱骂自己,气得攥紧拳头,却不敢出声。 凌霄转头看了看张新的脸色,郑重道:“这些被你蛊惑着信了诸天教的百姓,都各有各的苦处,这才会被你趁虚而入。就拿倪老夫人来说,她虽家财万贯,都是因为儿女在外行商之故,可自从战乱爆发,她五个儿女连同孙辈都因未能及时回到沃州而在途中遭叛军毒手,只剩一个孙女由于长年体弱多病一直养在她身边,反而侥幸躲过一劫。可惜她那孙女病入膏肓,虽说躲过兵祸,今后也难逃病魔,这成了倪老夫人最大的心结。你凭你的医术救了她孙女一命,本是一桩功德,偏偏你告诉她这是她信仰神女得来的福报,又让她服下所谓的‘圣水’在梦中与死去的儿女相见。这般手段,她如何能不沉溺?张先生的情况亦是差不多如此。他们并非愚昧,只是心有执念难解,才一时着了你的道。这世上有几个人没有苦楚?没有执念?你不也是一样?可贵的是他们虽曾迷失,却能及时醒悟,迷途知返,这份勇气——” 话音至此,凌霄忽然顿住,目光灼灼望着秦艽,才又一字一句地道: “可比秦教主你强得多。你又凭什么瞧不起那些百姓?” 秦艽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为那些曾经暗算过她们的人辩解,万分惊讶,一时怔住,半晌才道:“你不恨那些人么?” 唐依萝眉头一蹙:“我师姐方才都说了,他们皆有苦衷,都算得上是情有可原,如今既已回头,我们为什么要恨?” 秦艽紧接着追问:“这么多年来你们定山弟子一直在外行侠仗义,想必不止一次遭遇背叛?你们每次都这般为恶人找理由开脱么?” “我们又不是圣人菩萨!那些只是一时糊涂、本性不恶的,我们自然可以体谅;但若是那种心肠歹毒的真恶人——”唐依萝素来是爱笑的性子,然而此时面对杀害自己师尊的大仇,她脸上再不见一分笑意,双眸只剩下正在燃烧的恨意,“比如秦教主你这样的人,我们定山派绝不会放过!” 这段话,唐依萝说得是咬牙切齿。 秦艽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定山派众人现身起,九如就自始至终护在秦艽的身边,不让任何人有靠近秦艽的机会。因她离得近,秦艽面上任何细微表情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见状压低了声音道:“你问我的问题,我答不上来,但定山派的人现在已经给了答案。二师妹,我能想办法护着你离开此处,你随我寻个僻静地方隐居,从今以后……莫要再踏足江湖了。” 出乎九如意料的,秦艽听她这话竟不再像先前那样大动肝火,依然微微一笑:“大师姐,若真如此,你便是与这当今武林第一大派结下仇怨了。” 九如神色不变:“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关心。” 可是你的事,我又怎么能不关心呢……秦艽凝视了一会儿九如的面孔,随而仰头望天,轻声道:“那不是我要的答案。何况……即使她能活过来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回不了头的……大师姐,这条路无论是对是错,我都走得太久太久,早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苦笑着摇首,止住了九如接下来想说的话,蓦地话锋一转:“大师姐,你答应我一件事吧。” 九如只好随着她转移话题:“什么事?” “你得活着,你必须活着,活着带我回家。” “回家?” “是,回秀州,回……小师妹的身边。” 最后这句让九如不由一怔,正在思索秦艽此言何意,而仅仅是这一刹那儿的愣神,秦艽已霍地转身脱离她的保护范围,双掌齐发,径直向着玄鸿与松泉二人攻去! 已然功力尽失的秦艽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玄鸿登时长剑出鞘,如流云破空,白光乍现间已贯穿秦艽心口! 这一剑精准狠辣,直取要害,纵使九如医术通神,也是回天乏术。 “二师妹!”九如心神剧震,身形如电掠至秦艽身旁,跪地扶起奄奄一息的师妹,只见鲜血不断从她胸前涌出,她嘴唇颤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辨认其口型。 回家…… “好。”九如抱着秦艽的身体,贴着秦艽的胸膛,感受着师妹的心跳渐渐停止,“我们回家。” 十余载血仇终报,玄鸿收剑归鞘,与松泉相视无言,又不约而同抬首望向远处柏州定山的方向,在这一刻对师妹的思念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仇报了,然而死去的人还是永远都回不来这个世上。 唐依萝等定山弟子亦是默默垂泪。 谢缘觉缓步走到九如身旁,轻唤一声“师君”,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心中酸楚难言。 凌霄见状虽生感慨,仍握紧佩剑,暗暗戒备道:“法师也要找我们定山报仇么?” 九如沉默了不知多久,才终于缓缓抱着秦艽的尸体站起身来,眼中泪光隐约闪动:“当年小师妹走后,我和二师妹在秀州为她立了一座坟。如今我也要完成二师妹的心愿……带她回家安葬。” 话落,她再未看任何人一眼,甚至在谢缘觉身上也没有停留片刻目光,就这么抱着怀中人转身往外走去。 日光倾泻,她的背影渐渐模糊,终至消失不见。 第254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一) 谢缘觉望着九如远去的背影,即使什么都已望不见了,仍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出神。 凌岁寒懂她心情,上前轻声道:“待此间事了,我再陪你去秀州探望你师君吧。” 然而现在她们确实走不开,梁未絮一事尚未了结,颜如舜和尹若游已前去追踪,却不知那边情况如何,她们目前得尽快与重明、阿螣重新联系上。 收拾完张宅残局,又与张新等人交代完毕,定山派众人遂返回屈家庄,随后第一件事便是借庄内的房间设了一座简易灵堂,为山岚上香告祭。袅袅青烟中,他们将仇人伏诛的消息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香火未烬,忽闻庄外来人。原来是倪又春从张新那里听说了秦艽已死之事,特地携全家前来为山岚吊唁。凌霄自然不会拒绝,哪知上香过后,那倪老夫人竟又领着全家要向定山派众人磕头谢罪。 定山派素来不喜这般跪拜大礼,连忙一边搀扶:“前事已了,诸位不必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往后谨记恪守正道,莫再为邪说所惑,更不可伤及无辜,这便是了。” “先前赔罪,乃是因为我们受了秦艽那恶人的蛊惑,暗算伤害了诸位大侠。但就算诸位体谅,此事已了,今日老身也要为了我们的另一桩罪过来向诸位大侠致歉。若非那晚我们助纣为虐,秦艽绝不会如此地轻易脱身,险些误了诸位的报仇大事,这……这也是我们犯下的大错。”倪又春说着便不由想起自己那几个死在叛军毒手之下的儿女,推己及人,她深知血仇未报之痛,若有谁放走害死她至亲的仇人,她定恨对方入骨,绝不原谅。 松泉温声道:“所幸秦艽终究伏诛,也多亏老夫人告知沃州城内虔信佛道人家的名单,我们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张新,引那恶贼现身。此事还要谢过老夫人,您不必过于自责。” 倪又春本是良善之人,先前不知怎地鬼迷心窍误入邪道,如今神智恢复清明,愈听松泉的宽慰,反而愈觉愧疚。她沉默良久,忽抬头望向灵堂中央的牌位,低声问道:“听闻这位是诸位大侠的师妹?” 玄鸿与松泉默默颔首。 一旁的唐依萝眉眼低垂,低声插了一句话:“也是我师尊。” “你们……会梦见她吗?”倪又春的声音轻得几近自语。 但玄鸿听清了这声询问,沉思少顷,方道:“我生平几乎不做梦。我乃习武之人,若夜梦纷扰,有碍白日修炼。不过当年我们师妹临终前给我们留有一封遗书,信中说只要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她,那么她就不算真正在这个世间消逝。所以,这些年来我们白日里都一直记得她。” 松泉郑重接道:“一直清醒地记得她,这便够了。” 倪又春心头微震,不再言语,又向他们行了一礼。 见她只是行礼而未跪拜,玄鸿等人倒不再拒绝,随即话锋一转问道:“对了,谢大夫给你们开的药,你们这两日可有按时服吗?” 此前倪又春为了与亡故的儿女相会,曾多次服用秦艽赠与她的“圣水”。此物入腹,能令人坠入幻梦,所见所感真实非常,完全不似寻常梦境,仿佛踏入另一重天地。但其实这所谓“圣水”乃是一种慢性毒药,长期服用,必然伤身。当初九如在洛阳时已查出这一点,她原本不想理会与她无关之人,还是在召媱和苏英的软磨硬泡之下,这才费心研制能解此毒的解药。再后来谢缘觉在长生谷修习阿鼻刀法时,特意向九如询问过此事,若要彻底根除“圣水”之毒,绝非一日之功,非得长期调养不可。 “多谢诸位大侠记挂。”倪又春点头道,“药,我们都按时服了。不知谢大夫这会儿身在何处?老身还想要再谢谢她。” 凌霄答道:“谢大夫没与我们一块回来,适才她们已与我们辞别,出城去办别的事了。” 定山派众人虽也十分关心梁未絮那边的情况,但武林大会方毕,会上他们既已承诺要相助各派同道,眼下要处理的事务实在繁多,他们很难脱得开身。是以凌霄决定率众继续暂住屈家庄,细细商议如何帮扶江湖友人的具体事宜,倘若期间藏海楼有信传来求援,她再即刻带人前往接应。 现在跟踪梁未絮的人共有三路。 颜如舜轻功绝顶无双,只要是她想藏起来,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得了她,这自不必说;尹若游暗探杀手出身,也懂得颇多隐藏自身行踪的技巧。 藏海楼本就是以打探机密消息著称的门派组织,宁初晴与宁暮雪虽不是楼中专门负责这方面的弟子,但耳濡目染之下,倒也通晓其中门道。 唯独铁鹰卫那帮官兵参差不齐,武功有高有低,更兼孙佐年这个累赘。这阉人半点武功不会,偏又不听俞开霁的叮嘱,屡屡擅作主张。 如此一来,梁未絮以及与她同行的江湖豪杰很快便察觉到自己正被人跟踪,更认出自己身后的尾巴居然还是他们最为憎恶的朝廷鹰犬。 这可把众豪杰气得不轻,他们一路奔波赶赴河北,不辞劳苦,不畏艰险,竟还要被那帮朝廷鹰犬监视,这让他们如何相信梁未絮先前许诺的“平定河北后必有封赏”? 梁未絮见状立即对他们进行了安抚,先是温言细语劝得众人消气,继而细细分析。 “据我所知,铁鹰卫此来沃州,本是为监视武林大会的动向。他们断不可能预知我会前来赴会,更不可能料到诸位豪杰愿与我同往河北。因此我猜他们此番跟踪,必是临时起意,绝非朝廷的命令。而我早已派遣亲信前往长安,为诸位争取封赏,朝廷究竟如何回应,再等等便有消息传来。”梁未絮的话稍稍抚平了众人的怒气,她顿了顿,又柔声道,“再说,诸位此去河北,原是为了天下苍生,行侠仗义。那些鹰犬不过如蝇虫扰人,嗡嗡作响固然烦心,但以诸位豪杰的胸襟,又何必与这些宵小之辈一般见识?” 这番话既给足众人面子,又将他们架在了“侠义”的高台上。纵使有人心生退意,此刻也不好第一个开口。更何况自启程以来,梁未絮礼贤下士,待他们极为优厚,这份知遇之恩,也让众人想要回报于她。 “好,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听梁女侠的安排。” 夜色渐深,谈完正事后,梁未絮又命人备了酒菜,在驿站设下夜宴。众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原本紧绷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 梁未絮举杯与众人共饮,心中有几分得意。以俞开霁的能耐,本不该这么容易暴露行踪,定是孙佐年那蠢货拖了后腿。这对于她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铁鹰卫的拙劣跟踪,正好让她在群豪心中埋下对朝廷不满的种子,这之后的计划便能进行得更加顺利。 而就在群豪谈论起铁鹰卫的同一时间,孙佐年一行人正落脚在驿站附近的迎宾客栈。 这驿站附近也只有这一家客栈,简陋破旧,孙佐年一进门就皱起眉头,嫌床榻太硬、被褥粗糙,喋喋不休地抱怨。俞开霁终于按捺不住,冷声道:“论理,我们连这家客栈都不应该住。” “不住客栈?”孙佐年睁大眼睛,“哪住在那里?” “梁未絮和跟着她的那群江湖客个个武功高强,都不是等闲之辈。我们住在客栈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太容易被他们察觉,还能算是跟踪吗?”这道理俞开霁在路上说过已不止一次,可对方始终不当回事。她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现在的行踪,十有八九已经被梁未絮发现。” 孙佐年勃然大怒:“你这是责怪咱家吗?!” “公公息怒。”俞开霁晓得孙佐年身份不一般,乃是当朝最有权势的大太监郑瑞乾的干儿子,她必得罪不起,只能暗自咬牙,不得不低下头颅道:“下官的意思是,既然跟踪梁未絮之事是您提议,想必您早有周全计划。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示下。” 本来,这一次孙佐年奉命作为监察使者与铁鹰卫同来沃州,是为了监督在沃州召开的武林大会,可惜他在会上除了遇见凌岁寒这个朝廷钦犯外,并未发现别的异常。偏偏凌岁寒等人武功太高,据说当初在洛阳千军万马中都能杀出重围,他哪敢招惹她们这几个煞星? 可倘若此行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回了长安,难免会被圣人觉得无用。孙佐年正愁无功可立之际,碰巧看见梁未絮冒出来招揽了众多江湖豪杰要前往河北。想到圣上向来对梁未絮心存戒备,他顿时动了跟踪的念头,指望能寻得梁未絮仍怀有反心的证据,也好让圣人满意。 哪晓得梁未絮这一行人确实是直奔河北而去,眼看着距离战乱之地越来越近,孙佐年也渐渐害怕起来。但如果就这么打道回府,他又心有不甘,思量再三,突然冷笑一声:“不必再跟了!梁未絮聚众结党,不用再继续跟下去也知道她其心可诛!俞将军,你这就随咱家回京复命,将此事禀明圣上。” 俞开霁听罢大吃一惊,孙佐年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要她一同在圣人面前构陷梁未絮与那些江湖豪杰。虽然这一次她难得赞同孙佐年的意见,也认为梁未絮的的确确居心叵测,但那些随行的江湖客大多只是热血义士,若因此遭朝廷猜忌,实在冤枉。 “公公,此举不妥!”俞开霁当即劝阻,“梁未絮手握兵权,如果公公并未掌握真凭实据,想来圣人不会轻易治她的罪。” “咱家自然明白,那也应该先给圣上提个醒。”总之在孙佐年看来,他这一趟出行必须要做点什么事,才能向圣人证明自己的功劳。 俞开霁心知肚明,这所谓的“提醒”未必能动摇得了梁未絮,却会让那些江湖义士从此被朝廷盯上。她低首思索有顷,遂又道:“公公有所不知,那梁未絮不仅仅是曾经叛军首领梁守义之女,如今朝廷亲封的归安郡主,还是当年武林顶尖高手刀魔晁无冥的亲传弟子。若让梁未絮知道是公公在圣上面前告了她的状,万一她恼羞成怒,以她的武功行那刺杀之事,取公公首级如探囊取物,这可如何是好?” 这番暗含警告的话果然奏效,孙佐年脸色一白,支吾道:“这……容咱家再想想,再想想……” 见那些江湖义士暂且无虞,俞开霁暗自松了口气,转念却又觉得可悲可笑。无论是跋扈专横的孙佐年,还是心怀鬼胎的梁未絮,乃至那深宫里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说到底都是一丘之貉。她偶尔一时冲动真想任由他们狗咬狗,斗个你死我活。 只是转念一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些真心实意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士,那些日日夜夜期盼太平的黎民百姓,又当如何自处? 第255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二) 沃州距离河北并不算远,先前武林大会选址在此,主要原因是图个交通便利,次要原因也有存了震慑河北叛军的心思。梁未絮一行人快马加鞭,不出数日便到了河北边上的延界镇。 这镇子虽小,却是叛军重兵把守的要冲。作为通往河北的咽喉之地,它就像是一座烽火台——但凡朝廷兵马稍有动静,镇上的叛军便会快马报信。其实此前朝廷的大军曾一度收复此镇,可惜后继乏力,稍一松懈又被叛军卷土重来。 最苦的终究还是镇上的百姓,这两三年来崇军与叛军拉锯厮杀,幸存的镇民已然不多,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无比艰难。 早在赶路途中,梁未絮已与群豪详细说明了此中情形,这会儿她勒住马缰,又对众人道:“诸位义士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儿女,不是那些寻常兵卒可比。因此依在下之见,我们要攻这镇子就不必强攻,诸位的轻功暗器、点穴手法,都是夜袭的利器。不如发挥自身武功,趁夜摸掉哨卡,悄无声息拿下镇子。届时我们以延界镇为根基,既能截获叛军往来情报,又能与朝廷大军里应外合,光复河北指日可待。” 梁未絮别的不提,谋略确实过人。于是在她的周密安排之下,当夜群豪分作数队,趁着夜色潜入镇中,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便悄无声息地拿下了延界镇,将驻守的叛军尽数控制起来,连个报信的人都未能走脱。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群豪心中畅快,正欲摆酒庆功,可其中几位老成持重的侠客想起另一件事,先向梁未絮问道:“听闻从前叛军每破一城,必纵兵劫掠百姓。如今归安郡主既已弃暗投明,想必不会再纵容部下行此恶事了吧?” 虽说这一路上他们见梁未絮行事光明磊落,确有几分侠者之风,可是一想起传闻中当初长安之祸的惨状,他们就无法对梁未絮完全信任。 梁未絮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神色黯然,低叹一声:“长安城破,魏贼下令大索三日,我是在那三日后才入了长安城。彼时满城血火,妇孺哀哭,至今想起,我仍觉心痛。可惜那时的我无力阻止魏贼的命令,还因父亲的关系不得不助纣为虐,伤害了定山派的大侠,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如今我既掌兵权,断不会让旧事重演。我早已严令部下不得扰民,诸位若不放心,不如去镇中街上四处走走,亲眼察看。” 这话倒也不全是虚言,梁未絮的的确确曾下了严令,不许麾下将士再像从前那般随意劫掠百姓。然而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些愿意跟着她出生入死的将士,可不是那些满口侠义的江湖人,刀头舔血之辈图的就是个富贵前程,区区延界镇油水有限,强压着他们守规矩尚可,但若长久不给甜头,难保不会军心涣散。 因此私下里,她早已对麾下众将士许下承诺:这延界镇不过是个小地方,暂且忍耐忍耐,待日后攻下河北,乃至问鼎天下之时,她自会让他们在繁华大城里尽情劫掠数日。 而等到那个时候,大局已定,即使这些江湖武士察觉到不对,她也不用惧怕他们。 垫脚石用完,本来就该给扔了。 梁未絮手腕极强,麾下将士向来服从她的号令,白日里大多数梁家军官兵倒也确实规规矩矩,镇子里秩序井然,百姓们安然无恙。 群豪巡视一圈,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纷纷赞叹归安郡主当真洗心革面了。 不过比起那些称赞她弃暗投明、侠义心肠的话,梁未絮更爱听人夸她打仗厉害,行军布阵的本领高明。 从前魏恭恩和梁守义还在世时,他们交予她的权力曾令不少人心生嫉妒,她总要接连办成好几件大事,才能够让军中那些瞧不起女流的将士彻底地信服她。而这些江湖人士却不同,虽说武林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轻视女子的陋习,但江湖毕竟是强者为尊的地方,武功高低才是硬道理,从古至今的江湖武林从来就不乏厉害的巾帼高手。所以她只需要用一场漂亮胜仗,就能让这些江湖豪客对她心服口服。 梁未絮唇角微扬,却仍作谦逊状:“此番奇袭得手,全仗诸位身手了得。若无各位的绝顶功夫,我纵有千般计策,也难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延界镇。” 群豪听罢更为欢喜,梁未絮遂领着他们往庆功宴走去。 延界镇发生的一切,都被藏在暗处的颜如舜与尹若游尽收眼底。 她们也是不放心梁未絮麾下的官兵,怕他们欺凌百姓,才暗中跟进镇子,随时准备出手,可没想到这群官兵今日竟是出奇地安分。 又思及这一路上梁未絮的良好表现,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尹若游差点怀疑她难不成是当真改邪归正了?但很快尹若游意识到不对,纵使梁未絮回头是岸,她麾下官兵人数可不少,也都无一例外愿意跟着她弃恶从善吗?这绝无可能,因此他们暂时的规矩,只能说明梁未絮许了他们更大的好处,背后必有更深的阴谋。 她将她的想法说给了颜如舜听。 “连你都有一瞬间险些信了她……”颜如舜轻轻一笑,眼底却浮起一丝凝重,“再这样下去,那些江湖义士只会与她越走越近,终有一日成为她的真正助力,到那时就彻底晚了。” 她侧首看向身旁的尹若游,笑道:“阿螣,你得想个主意了。” 尹若游略一沉吟,也笑道:“藏海楼在沃州武林大会上突然现身,不可能只立威不报仇。说不定她们也有人暗中跟着梁未絮。藏海楼的人都向来自负聪明,你怎么不等她们的办法?” 颜如舜笑道:“因为我还是更信任你。” “可我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啊。”尹若游秀眉微微一蹙,“我现在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两人只得继续留在镇中,思索对策。 转眼间夜色渐深,庆功宴散,群豪劳累已久,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困倦,各自在房间安歇。 延界镇笼罩在浓墨般的黑暗中,唯有梁家军的官兵仍在镇中各处值守巡逻。城楼上火把摇曳,街巷间脚步声零落,两道身影悄然掠过屋脊,正是颜如舜与尹若游二人。 这般夜色,她二人还未歇息,是因为她们对梁未絮麾下那群官兵始终保持警惕。她们深知这群人平时杀烧抢掠惯了,虽得了严令,难保不会有人阳奉阴违,但凡有一个士卒违令滋事,对于百姓而言便是滔天大祸。 这猜测果然成了真,几个巡逻的梁家军官兵行至镇中一户富商人家,见那宅院门楼气派,实在没忍住动了贪念,想着反正那些*江湖人士俱已安睡,便直接破门而入,肆无忌惮地威逼主人家“孝敬”自己钱财。殊不知延界镇被叛军占领得太久,一次又一次遭叛军洗劫,这宅院不过空有其表,主人跪地哀求,实在拿不出银钱打发这几个豺狼。 那几个官兵登时大怒,认定这户人家是藏着钱财不肯交出,推搡喝骂间已动了粗。宅中老小缩在墙角哀哭,只道今夜怕是难逃毒手。 好在此处动静被夜风一送,隐约送入颜如舜与尹若游的耳中。她二人相视一眼,立刻朝着声音来源方向行去,纵身一跃进了围墙之内,尹若游长鞭破空,“啪”地抽在那举刀官兵的腕上,那人惨叫一声,钢刀当啷落地,抱着手臂直冒冷汗;与此同时颜如舜也倏地掠到了那几个官兵周围,衣袂翻飞间双刀连出,将余下官兵尽数击倒。 那几个官兵痛得满地打滚,虽不认得二女面容,却猜测她们是随梁未絮同行的江湖人,只一个劲地哀求她们看在梁未絮的面子上放自己一马。 聒噪之声听得人实在心烦,尹若游手中长鞭微微收紧,正思索是否该结果了这几人,忽而眼波一转,唇角扬起:“重明,你不是要我想个主意吗?现在梁未絮自己麾下出了纰漏,倒是天赐良机。” 颜如舜未急着追问,只望着尹若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略一思忖,恍然大悟:“你要把他们交给梁未絮处置?” 尹若游笑道:“我就知道你明白。” 延界镇虽非通衢大邑,倒也颇具规模,这里的骚动显然不足以惊醒那些沉睡的江湖客。是以颜如舜特意走到他们下榻的窗外,推窗将他们一一唤醒。群豪挣扎着困意,睁开眼睛只见窗外一张带着刀疤的面容,先是一怔,继而大惊失色:“金、金凤凰?你是昙华四奇之一的金凤凰颜如舜?” 此前沃州武林大会上,不少江湖中人都见过颜如舜的容貌,自然不会忘记。 “你……你怎么会来这儿?” “来请诸位义士去看场好戏。”颜如舜笑了笑,遂引着群豪前往事发之处。 梁未絮本在房中处理军务,听闻亲兵来报外间有异,当即起身快步赶至现场,只见那里已黑压压聚了一群人,自己麾下几名官兵正跪在颜如舜与尹若游跟前,见她到来,连声呼救,一旁还有几个百姓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 梁未絮根本不用问,已迅速猜到此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面色一寒,先发制人:“我居然不知颜女侠与尹女侠也学那铁鹰卫在一路暗中跟踪我们。你们的跟踪术,果然比那帮朝廷鹰犬高明得多。” “大道如天,人人走得。也不能只许你们赶赴河北匡扶正义,不许我们前往河北为民除害。”说到这个“害”字时,尹若游微微一笑,又踢了踢地上的那几个官兵,“也是巧得很,我们今夜刚到镇上,就撞见郡主的部下擅闯民宅,欺凌百姓。不知梁郡主打算如何处置?” 四周群豪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梁未絮身上,她明白自己此刻肯定是不能轻易放过这几个官兵,面色一沉,登时厉声呵斥:“我早就三令五申,我们此行是为天下太平,苍生安乐,沿途绝不可以骚扰百姓,你们竟敢阳奉阴违,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痛骂过后又转向颜尹二人,神色诚恳:“多谢二位女侠替我揪出这几个害群之马,我这就命人把他们拖下去重责二十军棍!” 人一旦被带下去,所谓的“重责”究竟会不会执行,谁能知晓?颜如舜冷笑一声,立刻抬手拦住:“梁郡主才刚刚到了这里,恐怕还不清楚,你这几个部下方才不仅是要劫掠财物,还险些闹出人命。若非我们及时阻止,这些百姓怕是已经血溅当场了。” 说着,她转向那些瑟瑟发抖的百姓,脸上凌厉之色瞬间化为安抚人心的温和清风:“诸位乡亲,可是如此?” 百姓们虽依然吓得发抖,但在她鼓励的目光下,终于缓缓点头。 颜如舜这才继续对着梁未絮道:“当年令尊还在世时,率兵围攻赉原城期间,我曾去了一趟赉原,听城中百姓说起李定烽将军初到赉原的那段日子,麾下少数新收的士卒也有违抗军令、欺压百姓之举。李将军得知后,当即当着城中百姓的面,将那几个兵卒斩首示众。世人都道李将军治军过严,手段狠辣。但在颜某看来,这才是‘慈不掌兵’的真谛,梁郡主以为如何?” 这番话意味深长,显然是在逼梁未絮必须严惩那几个官兵。 梁未絮心中本就恼恨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竟连一时半刻都忍不得,偏要在今晚闯出这等祸事,坏了她的谋划,也确实恨不得立即将他们就地正法。可她心知肚明,倘若为了这点“小事”就斩杀亲兵,必定会寒了麾下其他将士的心,日后谁还愿意真心追随自己? 然而她如果执意要保下这几人,以颜如舜和尹若游的口舌之利,定能说动在场群豪离她而去。 她暗暗咬了咬牙,霍然间急中生智:“颜女侠此言极是,你举的例子也提醒了我,他们犯下如此大错,自当明正典刑,好让全镇百姓都看个明白。不过目前夜色已深,镇上乡亲多已安歇,此时惊扰反倒不妥。不如待到明日天明,召集全镇百姓观刑,岂不更好?” 颜如舜眼底掠过一丝讶色,是真有些佩服起梁未絮的本事了,竟能在瞬息之间抓住自己话中疏漏,思考出这缓兵之策。 只是颜如舜想不通,即便拖延这一夜,梁未絮就可以不杀他们了吗? 她终究还是要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到那时,这位归安郡主又当如何破局? 第256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三) 这一夜,颜如舜和尹若游都未曾合眼。 待到次日天明,金乌高升,梁未絮再次找到她们二人,笑问道:“两位竟一点都不觉得困吗?” 颜如舜无所谓地道:“我们都是习武之人,少睡些时辰也不会怎么样。” 梁未絮道:“即使习武之人,那也是血肉之躯。就算你们能熬夜不睡,总还是要进食吃饭的吧。昨夜多亏你们帮我揪出害群之马,整顿军纪,为表谢意,不如我请你们吃顿早膳如何?”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住在镇中的江湖义士们在街上四处走动,况且经过昨夜之事,想必那些官兵暂时不敢再滋扰百姓。正好颜如舜与尹若游也想瞧瞧梁未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随她进了一间屋子用膳。 席间梁未絮再三剖白悔过之意,还道佛家有言“苦海回头,回头是岸”,希望她们能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置可否,一面用膳,一面随口应付,过了会儿忽道:“梁郡主昨夜说今日要召集全镇百姓观刑,时辰差不多了吧?” 梁未絮颔首道:“我这就差人去办。” 镇中百姓散居各处,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梁未絮的亲信才来复命,已将众人召集至延界镇衙门的院子里。 寻常镇子本不设衙门,最低一级也是县衙。但延界镇地处要冲,纵使在太平年月亦属重地,故而朝廷特在此设了一处衙门。只是战乱日久,镇中的官员们死的死,逃的逃,梁未絮攻占延界镇后,便顺理成章地将此处据为己用。这衙门占地颇广,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百姓,仍有不少人站在大门外,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 梁未絮命人将昨夜违抗军令的那几个官兵押至院中,当众详述其罪状,旋即冷声问道:“你们如今可知错吗?” 那几个官兵涕泪横流,连连叩首认罪,称自己一时糊涂,犯下大错,甘愿以死谢罪。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颜如舜与尹若游便立刻察觉到情况不对。果然,就在梁未絮下令要将他们明正典刑之际,昨夜被欺凌的那户人家的主人詹志用突然站了出来道:“他们既然都已知错,小人也未受大害,求郡主开恩,饶他们一命吧。” 梁未絮皱眉道:“阁下心善,可是军令如山,岂能儿戏?” 这句话落下,镇中其余百姓竟也纷纷附和起詹志用,七嘴八舌地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今河北诸地还未收复,那些叛军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又打过来,大家伙儿还指望着将士们抗击敌人,护我们周全呢。求郡主饶他们一命,让他们将功赎罪,莫要白白折损了战力啊。” 既然受害者与全镇百姓皆为他们求起情来,梁未絮故作迟疑,终是顺水推舟依了众人的意思,只严令那几个官兵务必戴罪立功。而在场群豪见状自然也没有反对意见。 “你信这些百姓是真心求情吗?”颜如舜低声问道。 “若说一两个人是活菩萨,愿意以德报怨倒也罢了。全镇这么多百姓不一定都互相认识,却众口一词,说的话像是提前商量过——”尹若游唇边掠过一丝冷笑,“这戏,未免太过拙劣。” 十有八九,这些百姓是被梁未絮手下的官兵威逼利诱,才不得不配合梁未絮在今日演了这出戏。想到此处,尹若游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人群,抬步就要往詹志用那边走去。 颜如舜轻拉住她的手:“你要去问詹家人实情?” “你担心他们害怕不敢说?”尹若游笑容里的冷意消散,化为几分狡黠,“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吐出真言。” “我当然相信你的口才。只是……你肯定也猜得出来,梁未絮对这一点必然早有防备,到时若梁未絮与我们当众斗起法来,只会让那些百姓更受惊吓。”在这方面颜如舜思考得比尹若游更深,微笑道,“你再稍等等,这镇上百姓的事就交给我。” 尹若游想了一想,点点头道:“好吧,你说得在理。那看来,我们得在梁未絮的身边待下去了。” 那几个官兵的事情处置完毕,百姓们逐渐散去。尹若游在这时径直走向梁未絮,叉手行了一礼,笑意盈盈道:“我生性多疑,见梁郡主如今行事与从前相比判若两人,才一直怀有戒备,认为郡主居心不良。经过适才之事……我亲眼见到了郡主的诚意,此番我们愿随郡主同赴河北抗敌,想来郡主应该不会拒绝?” 梁未絮静静地看着她,明白她这副模样必然是在演戏。可梁未絮并不能直接拆穿她,因为梁未絮自己也一样得把这出戏继续演下去,配合着露出欣喜之色:“能得尹女侠与颜女侠相助,正是求之不得。” 颜如舜也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笑道:“既然此后我们都是同路人了,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梁郡主,郡主会回答我们的吧?” 梁未絮道:“哦?什么问题?” 颜如舜道:“上回我们见面谈话时,你曾说常萍喜欢待在你身边。可奇怪的是,从沃州到延界镇的这一路,她似乎并未与你同行。你不是说,她是你的挚友,她不想离开你左右吗?” 这是颜如舜暗中探查许久得出的结果。这一路上,她施展她的绝顶轻功将梁未絮随行人马查了个遍,确定其中确实没有常萍的踪影。 而长安已重归朝廷之手,不再是梁未絮的地盘,梁未絮在离开长安之后,更不可能将常萍留在那里。 梁未絮闻言轻笑:“颜女侠不是说你们昨晚才到延界镇吗?了解得还真清楚。” “常萍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想寻访故友,这有何不妥吗?”颜如舜与她针锋相对,“是,我们昨日到了延界镇,所以很确定常萍的确不在此镇之中。” “常萍本是很想要待在我身边的,只是我此行要去的地方太过危险,她不懂武功,我怎么舍得让她冒这个险?”梁未絮不假思索地答道,“所以我们才暂时告别,待我办完正事以后再与她重聚。” 这说辞听起来滴水不漏,却明显是搪塞之语。但颜如舜与尹若游都明白目前情形是很难从梁未絮的口中问出真话,便不再浪费唇舌。 各自散去后,梁未絮心想这一关也总算是过了,倏然竟觉一阵疲惫袭来。随后她回到房间,坐在窗边小憩,正缓缓饮着一杯清茶,不经意间转头,铜镜中映出那张布满灼痕的面孔。 梁未絮其实从来都不怎么在意自己的皮相。无权无势也无卓绝武功之人,容貌过盛反是祸端;而权势滔天者,纵使貌若无盐也有的是人阿谀奉承。只不过现在每每见到自己的这张脸,她难免想起在长安城的那一次惨败,心头犹如压了块石头般不舒服。 那确实是一场惨败,尽管沈盏毙命,藏海楼看似败得更惨,但梁未絮也险些在大火中随沈盏共赴黄泉。好不容易她逃出生天,迎来的则是更为漫长的疗伤之苦——烧伤最难医治,纵使召集无数名医齐聚会诊,也没有谁敢断言必能将她治愈。而每当梁未絮痛得难以忍受之时,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儿时染病的那段日子,常萍守在她身边,轻声细语地安慰她,讲故事逗她开心的画面。 那份温暖与欢愉,能让年幼的梁未絮几乎忘却病痛。 梁未絮曾强迫自己斩断这份念想,常萍既已是自己的仇人,甚至还要取自己性命,那自己又凭什么再顾念旧情?然而当梁未絮身上的烧伤疼痛日益加剧,她逐渐意识到她必须重新寻回幼时的那份温暖与欢愉来缓解自己的伤痛,不然她很有可能撑不过后续的治疗。 因此梁未絮最终还是命人将常萍带了出来,带到了自己身边。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与常萍单独相处,四周都是她的亲信护卫。她再向常萍诚恳致歉,言明自己当年是真的丝毫不知常廉与她的关系,但她如今已派手下前往綦州重新修缮常家坟茔,更延请僧道为常家举办法事,希望能求得常萍的谅解。 常萍只冷冷道:“修得再好的坟墓,做再多的法事,我父母就能活过来吗?” 梁未絮竟赞同地颔首,又道既然人死不能复生,可是长安城中还有那么多活着的百姓,她已向朝廷递上降表,欲率部归顺,从此长安百姓可得安居乐业,也算是一种弥补。 常萍抬眼看向她,眼中满是讥诮:“那日你与春燕说话时,我就在一旁。你当我是聋子听不见你们说的什么话,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吗?” 见两次示好皆被冷拒,梁未絮敛去温和神色,转而以常萍在意的无日坊邻里性命相威胁。常萍面色骤变,痛苦质问:“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很简单。”梁未絮温柔地抚上常萍脸颊,“像小时候那般待我,安慰我,陪我说话,给我讲故事,这就够了。” 那之后常萍的顺从让梁未絮感到十分满意。 尽管梁未絮心知肚明,这份温柔不过是常萍被逼无奈的伪装,那又如何呢?只要能伪装得足够像,只要能陪在她身边缓解她的伤痛,令她坚持熬过这段生死关头,真假又有何分别? 终于梁未絮的伤势渐渐恢复,遂向天子请命前往河北平叛。原本她是带着常萍同行了一程路,但想到武林大会这等盛事,凌岁寒等人十有八九也会在沃州现身,届时她们必向她问起常萍下落,甚至强行将常萍夺回。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梁未絮还未至沃州,便已派遣了几名死忠亲信,命他们押着常萍另择路径前往河北,务必与自己保持距离。 是以方才梁未絮与颜如舜所说之言,至少有一句不假。待正事了结,她自会与常萍重聚再见。 尤其是等到她问鼎天下之日,她会让常萍永永远远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至于对方是否心甘情愿,梁未絮并不在乎。反正只要常萍还在意那些贫贱朋友的性命,在意任何一个百姓的性命,就只能继续戴着幼时的面具伪装下去,就这般伪装一辈子,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总之,得到天下,得到无上权势,还有什么是不能拥有的呢? 包括,她怀念的爱。 梁未絮步步为营,一直在为这一日筹谋。 她当然清楚颜如舜与尹若游足够聪明,与别的大多数江湖人士不同,她们提出要与自己同行,不过是想要更直接地监视自己。但这无妨,计划已启,很快那群江湖人就再无回头之路,即使颜尹二人察出端倪也不管用。 第257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四) 众人在延界镇又待了两日。 梁未絮自称已派人去联络了驻扎其他地方的大崇军队,到时再合作商议下一步平叛之事。而这两日里,颜如舜时常与镇上百姓闲话家常,帮他们做些活计,却只字不提梁未絮与梁家军的任何事。起初官兵们总在她周围巡逻,美其名曰护卫百姓们的安全,后来见她并无异动,便渐渐散去了。 而颜如舜性子随和,谈吐风趣,很快与镇民熟络起来。这日午后,她正在溪边帮几位妇人浣衣,其中一人忽叹道:“颜娘子,你和那些官兵当真不同。” “我与梁未絮本就不是一路人。”颜如舜笑着拧干衣衫,顺势道明身份,解释自己与梁家军不过是顺路同行,旋即顿了顿,又故作疑惑道,“那些官兵看着也还规矩,除了先前那几个违令的,倒不曾为难你们。上次你们不还为他们求情么?” “我们不是”妇人们左右张望,欲言又止,“总之,颜娘子你和他们确实不一样” 颜如舜不再追问,只温声道:“若诸位不介意,今晚我登门拜访。有什么难处,咱们关起门来说。” 因梁未絮麾下官兵已将这镇子全面攻占,一路尾随而来的孙佐年不便再在镇中公然投宿,只得暂时歇身于延界镇外一座小山的山神庙中。 关于那日俞开霁的那番话,孙佐年反复思量,虽觉有理,终究不甘空手而返。他决意再跟一程,若真能抓住梁未絮谋反实证,便是大功一桩,奈何这破庙才住一夜,他就被漏风屋顶与湿冷草铺磨尽了耐性,想着就算要获取功劳回程路上也有机会,何苦在此受罪?于是次日晨露未干,他便收拾行装踏上归途。 行至官道岔口,忽遇朝廷使者仪仗,为首官员竟是圣人近臣侯锡,孙佐年连忙迎上,邀至路边酒肆接风。三巡酒后,侯锡道出此行缘由:原来前不久归安郡主梁未絮曾派遣手下给圣人递了封折子,上奏请召江湖豪杰共赴河北平叛,圣人准其所请,特遣他携赏犒劳那些武林义士。 俞开霁在旁闻得此言,大感惊奇,难道先前武林大会上梁未絮所言竟是真心话吗?孙佐年听罢更是讶异,圣人何时如此信任梁未絮,竟会同意她这个建议?暗道幸好自己还未向圣人告梁未絮的状,否则反倒惹祸上身。 然而到了晚间,夜深人静时分,待铁鹰卫众官员全部睡熟以后,那使者侯锡却悄然寻至孙佐年所住的房间,低声将他唤醒,开门见山道:“孙公公,实不相瞒,其实在下白日所言俱是虚词。圣人对归安郡主早有戒心,此番命我前来,实为剿灭她麾下江湖党羽。只是铁鹰卫中多是草莽出身,在下也未敢轻信,故而将此事瞒着俞将军等人,但孙公公乃圣人心腹,自当如实相告。” 孙佐年恍然大悟,只觉圣人这般安排,方合常理。 次日拂晓,侯锡率众快马加鞭,傍晚赶至延界镇。长安距此路途遥远,寻常使者断不会如此迅捷。不过梁未絮早在途中时便向群豪解释过,她在赴沃州武林大会之前,已将自己的想法上奏朝廷,求问圣意。 “看来当今圣人还算英明,准了我的请求。” 梁未絮显得十分欢喜,设宴接待使者,镇中江湖豪杰纷纷赴席。 “这人真是天子派来的使者吗?”颜如舜有意坐在了宴会角落,冷眼打量着梁未絮身旁不远的那名中年男子。 “他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这点倒不会有假。”长安的贵人们,尹若游几乎就没有不认识的,还能说出对方情况,“而且,当年谢泰还在位时,他便已是睿王谢慎一党。” 现如今谢慎登基大宝,此人更受重用,按常理而言应该不会被梁未絮收买。 “那就怪了……”颜如舜更觉蹊跷,便也更为警惕。 可是在场群豪见这朝廷使者与寻常官吏大不相同,言谈间毫无倨傲之态,反倒对江湖中人礼遇有加,他们原本对于朝廷的不满渐渐消散,纷纷举杯畅饮起来。 侯锡却摆手笑道:“此等劣酒,岂配得上诸位豪杰?临行前,圣上特赐御酒‘流霞饮’,命我犒赏各位。”说罢,示意随从取来一坛泥封美酒,坛口一开,醇香四溢,满室皆醉。 江湖中人多为好酒之辈,一闻便知此酒不凡。侯锡亲自起身为众人斟满酒杯,然则在场众义士虽粗豪,倒也不是完全没心眼的傻子,先举杯细观酒色,又反复嗅闻,确认并无异状之后才仰首饮尽。 “好酒!果然御酿珍品!” 颜如舜虽不是贪杯的酒鬼,平时却也好品佳酿,见众人饮得酣畅,不禁被勾起馋虫,但仍保持戒心,只将酒杯握在手中转动了几圈,并未将酒液入口。 果不其然,酒过片刻,席间喧笑渐弱,群豪忽感头晕目眩,四肢绵软,这才惊觉中计。梁未絮强撑桌案,踉跄起身,怒视侯锡,声音断续却凌厉:“你……竟敢下毒?!” 候锡冷哼一声,并未否认:“圣人明鉴,尔等江湖草莽聚众结党,必是图谋不轨。本官奉旨,今日便要将你们绳之以法!”最后一个“法”字落下,他不顾四周响起的咒骂,猛地摔碎手中酒杯,清脆的碎裂声中,他带来的众多崇军官兵蜂拥而上,乱刀向群豪砍去! 酒中不知下了什么毒,虽不致命,却令群豪筋骨酥软,一身武功尽失。梁未絮麾下梁家军官兵倒是因为不曾赴宴而得以幸免,偏偏此刻都驻守在镇子各处,纵使群豪高声呼救也难以传到他们耳中。是以宴席之上,唯有滴酒未沾的颜如舜与尹若游尚有一战之力。但见二人同时纵身跃起,尹若游手中银鞭如蛟龙翻腾,所到之处敌兵应声而倒;颜如舜双刀翻飞更似流星般迅疾,在敌阵中穿梭自如,哀嚎声此起彼伏。 只是尽管她二人武功远胜那些寻常官兵,奈何敌众我寡,一名崇军趁着空隙绕过战圈,长刀直取震雷帮主穆源心口。梁未絮距离穆源不远,强撑着冲过去正要替他挡这一刀,忽见屋顶瓦片迸裂,竟有两道身影从天而降! 那是两个装束容貌皆完全相同的少女,一人持剑,一人执刀,刀剑交互如风雪骤降,又似晴光掠影,倏忽来去,瞬息之间既解了穆源之危,又横扫大半敌兵,这般默契配合,直如一人双生。 ——江山晴雪恨渺茫,剑影刀光不留痕! 这两人竟也一直暗中跟随自己,而自己却毫无察觉,藏海楼的追踪之术还真是非同凡响。梁未絮见状不由暗暗心惊,又想看来江湖传言不虚,藏海楼的这对双生姊妹确是当世顶尖高手,放眼当今武林年轻一辈,论武功除了凌岁寒与凌霄,恐怕也只有她们刀剑合璧才有资格做自己的对手。 正因宁初晴与宁暮雪武功卓绝,胜过颜尹二人许多,不过一会儿时间,她们便已将满堂崇军尽数制服,而在场群豪竟无一人伤亡。 “你给他们下的什么毒?”最后一刻,刀剑同时抵住候锡心口与后心,两人冷声逼问,“把解药交出来!” 候锡哪料到会凭空杀出这样两位高手,惊惧之下,浑身僵直,只敢微微转动眼珠,悄悄向梁未絮瞥去。 梁未絮心中恼怒,她本想让候锡的手下杀死几个江湖人,彻底激化群豪与朝廷的仇恨,自己再假意“舍命”护住几位江湖门派的掌门人,受些轻伤,以此获得他们的感激,谁知又被藏海楼坏了好事!好在天子“御赐”的毒酒已让群豪饮下,纵使有些小纰漏,也动摇不了大局。她当即接在宁氏姊妹之后开口,声音听来宛若游丝:“你、你已是我们的阶下之囚,若还想……还想要活命,还不速速……交出解药……” 候锡略一犹豫,似乎真的很害怕,战战兢兢地道:“解药在……在我佩囊里……咦?”他低下头脸色大变:“我的佩囊呢?” “在我这儿。”颜如舜晃了晃手中的佩囊,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又拔开瓶塞,嗅了嗅里面的药粉,“是这个?” “对、对……”候锡连连点头,“用水化开,每人饮上两口即可解毒。” 颜如舜把玩着瓷瓶,似笑非笑:“你应该明白,如果你说了谎会是什么下场。反正,我有个医术通神的朋友正在赶来寻我们的路上,就算没有你的解药,她也能解百毒。” 候锡眼神闪烁,又不自觉地瞥了梁未絮一眼,慌忙收回视线:“我的命在你们手里,我岂敢说谎?” 颜如舜将瓷瓶交给尹若游,转身出外去寻清水。 劫后余生的群豪趁着这时候纷纷向宁氏姐妹郑重道谢。 宁初晴与宁暮雪嘴上谦逊,心中却很有几分得意,交换了个眼神,暗忖抵玉此计果然有效。本来起初抵玉命她们跟踪梁未絮时,她们还颇为不解,自己并非楼中专司情报探查的弟子,为何要执行这等任务?抵玉却道,楼中就数你二人武功最高,倘若梁未絮要做出什么危害群豪之事,唯有你二人能救众人于瞬息之间。如此一来,众豪杰便欠下藏海楼一份天大的人情——毕竟,除了为楼主复仇之外,重振藏海楼威名,使之再度屹立武林之巅,亦是楼中众弟子共同的愿望。 “谢就不必了。只不过你们以后行事都小心些,别再轻易受人蒙骗。” 群豪闻言正要惭愧颔首,却见宁初晴说完这句话,直接把目光投向梁未絮,冷冷道:“我说归安郡主,候锡本来就是你的人,今天这出好戏全都是你一手安排,你还在装什么?” 梁未絮眨了眨眼,露出困惑神色:“这话从何说起啊?” 群豪大感震惊:“什么?这些人不是朝廷派来的官兵吗?” 宁初晴沉声道:“他们确是大崇朝廷的官员,只不过早在长安时,就已归顺梁未絮麾下。” 这话落下,正好颜如舜取水归来。因她外出时恰巧碰见在外巡逻的部分梁家军官兵,他们听闻自家主子“遇险”,自然也一同迅速赶来。 候锡见到这么多的梁家军官兵,瞬间有了底气:“胡说八道!我随圣人回长安时,梁未絮已率残部归降朝廷。我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反倒冒着被抄家灭族的风险投靠她?你们休要往我身上泼这脏水!” 这话倒很有道理,群豪一时难辨真假,目光在梁未絮与宁氏姊妹之间来回游移,忍不住问道:“是啊,他为什么要投靠梁未絮?” 藏海楼虽以情报消息闻名天下,然而自从沈盏过时后,她们便再未踏足长安,是以关于长安之事,她们只能探得个大概,知道候锡确被梁未絮收买,却不清楚其中缘由,面对群豪的询问竟回答不上来。宁暮雪怒极:“藏海楼调查的情报,何时出过错?!” “藏海楼的情报自然不会有错,只是……”梁未絮与群豪在这时都已服下解药,她长叹了一口气道,“当初在长安我曾派兵包围过贵楼,虽非我本意,却也害得沈楼主自焚身亡。这亦是我当年犯下的错事之一,我的确很对不起沈楼主。”她说着抬手轻抚过脸上的烧伤疤痕,“但我已经得到了报应,你们又何必栽赃于我?” “你还有脸提我们楼主!要不是为了揭穿你的阴谋,你以为我和阿晴杀不了你为楼主报仇吗!” “好,若你们不解气,大可以现在取我性命报仇,但请莫再用这等手段诬陷于我。” 宁初晴与宁暮雪气得浑身发颤,却不知如何反驳。眼见群豪神色变幻,显然已被梁未絮说动几分,她们既愤怒又悲恸,更添对沈盏的思念。 倘若楼主还活着,定能想出破局之法,定能知晓如何应对梁未絮的谎言。 不过既奈何不了梁未絮,那就从候锡身上入手,宁初晴刹地将手中剑往前送了半寸:“你说!你为什么要投靠梁未絮!” 候锡胸口登时渗出血珠,他吃痛大叫,想起梁未絮事先交代的话,慌忙喊道:“你们别乱来啊!我告诉你们,铁鹰卫现在就在延界镇外,若我有个三长两短,铁鹰卫的同僚们定会血洗此地为我报仇!” “好啊!铁鹰卫!”思及这一路被这帮朝廷走狗尾随跟踪的憋屈,群豪就气不打一处来,此刻知晓原来这帮走狗与候锡也有牵扯,当下就有许多人按捺不住,提着兵刃往镇外冲去。 自始至终颜如舜与尹若游都是冷眼旁观,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她们心知梁未絮布局已久,若无确凿证据能够彻底拆穿她的阴谋,反倒容易落入圈套。而这时听到候锡提起铁鹰卫,颜如舜向尹若游使了个眼色,身形便飘然而起,如流云掠影般先众人一步出了大门。 第258章 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五) 颜如舜一旦倾尽全力施展轻功,速度快得超乎想象,转眼便将其他江湖人士远远甩在身后,且很快赶到延界镇外,附近转了一转,终在一处无名山林的幽暗处寻到了孙佐年*一行人。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林间晦暗不明,唯有几缕月光透过林间枝叶的缝隙洒落。俞开霁正守在此处,忽见颜如舜自残光中现身,微微一惊,正迟疑应该如何与她说话,却见她双足踏草,丝毫不停,瞬间已掠到孙佐年跟前,一个擒拿手就把他给控制了起来。 一来颜如舜身法飘忽,确实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二来孙佐年这一路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对待铁鹰卫众人态度十分傲慢,众人心中早有不满,也没有谁愿意真正保护他。但此刻眼见这位权势煊赫的中贵人竟被当场制住,他们至少在面上还是得作势相护,纷纷拔出兵刃,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了孙公公!” 颜如舜对周遭的呼喝充耳不闻,只盯着孙佐年沉声道:“你与候锡同朝为官,那可知他来延界镇是为了何事?” “候大人?”俞开霁插话道,“他不是奉旨来犒赏前往河北平叛的江湖义士么?” 颜如舜这才侧目看向俞开霁:“候锡是这般与你说的?” 俞开霁道:“他和我们都是这般说的。” 颜如舜眸光微闪,沉吟须臾,手中倏然多了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刀,刀刃轻轻擦过孙佐年的脸颊,她似笑非笑道:“可是你们明明已经离开了延界镇,现在又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里,我只能猜测是与孙佐年有关。但若候锡当真只是来犒赏群豪,这件事实在简单得很,并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为何要让你们去而复返?候锡私下里究竟与你说了什么,我要听实话,不然——”刀锋一转,她手中短刀直接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孙佐年本就是贪生怕死之人,面对颜如舜的威胁,他半点都硬气不起来,颤颤巍巍道:“候、候大人说……圣人密旨要将那些江湖人士押回长安明正典刑。所以他打算先在酒里下毒,等他们失去反抗之力,再……再让我协助押送。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此言一出,铁鹰卫众人脸色骤变,七嘴八舌问道:“这是真的”他们虽都已为朝廷效力多年,但终究是江湖出身,听闻朝廷如此对待义士,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更令他们惊疑的是,候锡竟将此事瞒着他们——莫非朝廷也有事后清算铁鹰卫之意? 正担忧间,岂料颜如舜突然道了句:“假的。” “什么?” “谢慎至今未动梁未絮,就是顾忌着她手下的梁家军。虽说她兵力已大不如前,但要真逼得她再次造反,毕竟是个麻烦。”颜如舜转过头,借着月光向一旁望去,暂时还未看到任何人影,遂继续解释道,“待会儿那些江湖人到了,若认定你们与候锡、孙佐年是一伙的,动起手来我和阿螣恐怕也很难拦得住。到那时,他们与朝廷彻底结仇,就只能投奔梁未絮——你们想想,最后得利的是谁?” 众人闻言一怔,尚在思考琢磨之际,颜如舜已瞥见远处林间隐约晃动的黑影。她当机立断,一记手刀劈晕孙佐年,语速飞快:“等人到了,就说孙佐年是你们帮我制服的,你们也是刚知晓他的阴谋。” 一名铁鹰卫迟疑道:“这不妥吧,那我们和朝廷岂不是就——” “你们这次总共就来了不到二十人,能敌得过那么多江湖豪杰?”颜如舜直接打断,“天子远在长安,纵使要治你们的罪也是后话,先顾着眼前吧。” 她把该说的都已经迅速说出,至于铁鹰卫众人如何抉择,那就不再是她能控制的了。只因就在这时那群江湖豪杰已陆续赶到,有人远远望见孙佐年倒地不起,当即扬声喊道:“颜女侠,这厮可是被你结果了?” “死倒没死,只是昏了过去。而且不是我动的手。”颜如舜伸手一指旁边的俞开霁,“是铁鹰卫的俞将军识破孙佐年欲加害诸位,出手将他制伏的。” “俞将军?”这出人意料的回答让群豪一时愕然。 俞开霁想了一想,决定依颜如舜之计行事,上前抱拳道:“明人不说暗话,孙佐年此人乃天子内侍,奉命来铁鹰卫任监军。我们确在他的提议下,跟踪了诸位一路,但始终未发现异常,遂又踏上返程路。谁知途中孙佐年突然要带我们回来,我们觉得甚是奇怪,经过许久试探,方知他与候锡密谋欲加害各位义士。我等一时气愤,和他吵了起来,最后没忍住动了手。” 群豪将信将疑:“可他是你们的上司?” 铁鹰卫鱼龙混杂,人人品性不同,但俞开霁执掌铁鹰卫已有两年时间,倒是培养了不少忠于自己的亲信。此次她离京执行任务,带上的当然都是她的亲信。他们见颜如舜已拿定主意,当下附和道:“我们虽被朝廷封了官,骨子里流的还是江湖血。” 随之而来的宁氏姊妹与铁鹰卫本无交情,却不愿双方真的打起来,令梁未絮渔翁得利,也帮腔道:“据藏海楼探得的消息,铁鹰卫此行乃是奉圣命到沃州监督定山派召开的武林大会。跟踪诸位一事,确是孙佐年擅作主张。” 如此一来,群豪倒不好和铁鹰卫兵戎相见。然而他们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愈发愤懑难平,有人破口大骂朝廷昏聩,更有人提刀就要往候锡和孙佐年身上招呼。 孙佐年依然昏迷不醒,丝毫不觉;候锡则吓得面如土色,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瞟向梁未絮,嘴唇哆嗦着似要开口。 “诸位且慢!”梁未絮急忙阻拦,“若真是朝廷要对诸位不利,留着这两人尚可作为谈判筹码,此时杀了反倒不智。” 方才藏海楼的指控已让群豪对梁未絮起了疑心,此刻见她竟要保下候锡,立时有人警觉道:“这两人虽得天子宠信,但应该不是朝堂上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朝廷真要铲除我们,岂会为他们而改变主意?梁郡主这般护着候锡,当真是为了与朝廷谈判,还是……别有隐情?” 这段话本是尹若游想说的,见有人在自己之前道破,眼中轻蔑之色稍减,暗想这群江湖人倒也并非全是愚钝之辈。 梁未絮沉默一阵,才叹道:“丘门主说得对,我不想杀候锡,确实是另有缘故。如今藏海楼一口咬定候锡已被我收买,现在杀了他,岂不是死无对证?我的冤屈就更难以洗清了。至少,等彻底证明了我的清白,再杀他不迟吧。” 这语气听起来委委屈屈,群豪又疑惑起来,而这种真假难辨的感觉实在让他们心头愈发烦躁,是以有人干脆道:“梁郡主,对不住了,原本说好我们同赴河北平叛,可眼下这般情形……是真是假我等也懒得再分辨了。江湖路远,我们就此别过,从此以后这些是非恩怨,与我们再无关系。” “段帮主且慢。”梁未絮将他叫住,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让对方不得不停步,“天高海阔,诸位要去要留,本是自由。只是……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朝廷真要为难各位,你们分散行事恐怕更危险。” 最后这话让众人心头一凛。其实要说躲避朝廷追捕,本也不难,江湖之大,四海为家,就如同沙粒入海。偏偏这群江湖义士只有极少部分是独行游侠,另外大部分皆有门派出身,此番跟随梁未絮前往河北平叛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再度振兴已在战乱中没落的师门,而门派越是显赫,就越是难逃朝廷耳目,相当于树了个活靶子。 然而要他们弃了门派基业,做个独行客,那他们是宁死都不肯的——江湖中人,谁不把师门荣辱看得万分重要? 尹若游猜到她的目的,终于忽然开口,笑吟吟道:“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让大家继续待在你身边,跟着你回延界镇?” “延界镇地势险要,正面进攻很难攻得下来。朝廷若真想对我们不利,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梁未絮毫不犹疑道,“一旦查明朝廷并无伤害诸位豪杰之意,诸位要走,我绝不阻拦。” 话虽如此,但今夜之事传开以后,传到长安天子的耳朵里,这群江湖人必然全都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梁未絮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如此有恃无恐,无论多少人搅局,她的计划都不可能失败。 尹若游心下了然,却不动声色。 只因这个问题若无解决方案,说出来只会让众人的心更加混乱,让现在的局面更加混乱。 夜已深沉,半轮残月隐入云中,冷风一吹凉飕飕的。群豪权衡再三,只能无奈暂时先回延界镇。梁未絮忽而侧首,看向俞开霁等人:“诸位也请一同回镇歇息吧。今晚风大,何必在林子里吹风受苦呢?” 颜如舜朝俞开霁点点头,她终于能与她单独一谈了。 所以在场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都回了延界镇。群豪聚在一起分析今晚之事,颜如舜和尹若游则拉着俞开霁到了另一边,直截了当向她问起常萍的下落:“先前因为孙佐年在你身边不方便,后来我们又要跟踪梁未絮,也找不到机会与你细谈。其实我们一直想要问你,常萍如今还在梁未絮那里吗?” 提起这事,俞开霁就满脸忧虑:“去岁我在长安已经找到了常萍,那时梁未絮伤势未愈,况且我们又是在天子脚下,我身为铁鹰卫主将,要带走她不难。谁知常萍竟执意不肯随我离开,口口声声说梁未絮是她挚友,她自愿待在梁未絮身边。我总不能直接将常萍掳走,落人口实。” 尹若游沉吟道:“只怕常萍那时已受了梁未絮的胁迫。” “我当时也是这般想的,因此特意将她拉到僻静处细问,叫她不必顾虑。我告诉她这里是长安城天子脚下,梁未絮实力大不如前,已率残部归降了朝廷,倘若是梁未絮威胁了她什么,尽管直言,我可以保证所有人的安全。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常萍也悄悄与我说,她的仇还未报,她这次一定要靠自己报仇,反而让我放心,说完就挣脱开我又跑回梁未絮身边去了。”想起当日情景,俞开霁担忧之中还有几分恼意,“可她一点武功也不会,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小老百姓,她能拿什么报仇?” 常萍是民,俞开霁是官。 在俞开霁看来,真正的好官就该倾尽全力保护民众。毕竟寻常的升斗小民面对强权恶势,是不可能具备什么反抗之力的。 她完全不相信常萍能够报仇成功。 颜如舜对她的想法不置可否,只问道:“所以,你现在也不清楚常萍的下落?” 俞开霁摇头道:“当务之急是揭破梁未絮的阴谋,将她绳之以法,才能救出常萍。你们可有对策?” 尹若游低头凝视掌中的小瓷瓶,思索道:“方才宴上我观察过,侯锡给众人斟完酒,他们并未立刻饮下,反而持杯嗅闻许久。那些人都是老江湖,若是一般的毒药,他们不至于辨不出。” “其中有个叫韩云的侠客,医术虽不及舍迦,但也是江湖里颇有名气的侠医。”颜如舜走南闯北多年,对武林里各色人物的了解自然比尹若游更深,当下补充了一点。 尹若游道:“既然如此,连此人都没能发现酒里有毒,此毒绝非寻常。” 颜如舜道:“你怀疑是秦艽给她的?” 尹若游道:“若是能查出毒药来历,或许能成为指证梁未絮的关键。可惜舍迦不在,否则她定能一眼认出。” 颜如舜道:“说起来,舍迦和符离留在沃州助定山派对付秦艽,怎么这么久都还没消息?” 她们都已在延界镇待了三天,也不知舍迦与符离那边情况如何。 第259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一) 从沃州到延界镇的这一路,都有颜如舜与尹若游留下的暗号。自那日辞别定山派众人后,凌谢二人便循着这些暗号疾行赶路,途中谢缘觉始终不怎么说话,尽管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凌岁寒却觉出她心情不佳,于是刻意寻些话题,时而感叹今日风和日丽,时而称赞道旁野花开得正好,只想逗她开怀。 谢缘觉知晓她的用心,终于微微笑了笑:“你自己心里也不痛快,何必还只顾着费心哄我高兴?” “我不痛快?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素来七情上脸,有什么心事本就很容易被人看出来。” “是么?”凌岁寒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不服气地道,“我倒觉得我比从前更沉得住气了。当初在魏恭恩手下周旋时,他们可从未看透我的心思。舍迦,还是你眼力过人。” 最后一句话她又转为夸赞,语气是往上扬的,显然还在变着法子要哄谢缘觉开心。 “不是我眼力过人,是你在我的面前也未隐藏。”谢缘觉温声道,“你闷闷不乐,是因为你放走了春燕的缘故吗” 凌岁寒瞬间不再说话,只是点点头默认,又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时隔太久,在洛阳见过春燕的事我都险些忘了,更忘了当时和她的约定。若早知这约定会成知白的桎梏,当时便不该急着赶去。” 谢缘觉轻声道:“如果我们不急着赶去,知白独自面对那许多诸天教众,虽不会败,也必是一场恶战。” 凌岁寒道:“说起这事来,没想到春燕她还真挺有本事的,居然真能收复那么多诸天教弟子,摇身一变成了诸天教教主。” 谢缘觉道:“她与抵玉本是孪生姊妹。抵玉在藏海楼执事多年,行事颇为干练,春燕自然也不会是庸碌之辈……” “好一对双生姊妹。”凌岁寒冷笑一声,愤然不平道,“抵玉对沈盏还知感恩,而定山派对春燕可谓仁至义尽,她竟能狠得下心来对同门痛下杀手?” 这个问题谢缘觉也琢磨许久,却始终琢磨不透春燕的想法,不由轻叹一声:“如果这次抵玉真的追上春燕……”话音戛然而止,不忍说尽。 原来那日放走春燕后,凌霄先是去了倪宅看望自己师妹师弟的情况,再返回铁马江畔的屈家庄,依约将春燕乃是梁未絮同盟之事告知抵玉。抵玉听罢神色未变,亦无一言,当即率藏海楼众人离去。 虽未明言去向,但众人心知肚明——她必是去追春燕了。 “所以我说,当时知白就不应该拦着我。”凌岁寒想起来仍觉懊悔,“就算违背诺言又如何?倘若我帮她擒住春燕,抵玉也不必亲自面对这件事。” 尽管她们与抵玉交情不深,算不上什么要好的朋友,可是姊妹相残这等惨事,任谁知晓都难免唏嘘。两人说着说着,心情愈发沉重。谢缘觉旧疾虽已愈,再不必担心情绪波动伤身,但凌岁寒早已习惯处处为她着想,是以话到此处,她略作停顿,决定将话题转移:“赶了这么久的路,你累了么?我们找个地方稍微歇歇吧。” 城外野径青山环绕,碧水潺潺,却无一处茶肆酒家可供歇息。二人遂坐在一条水沟边的石上小憩,忽见远处黑影攒动,渐行渐近——原来是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正蹒跚而来。 这些年兵荒马乱,流民随处可见,何况此地已近河北,遇上逃难百姓更不足为奇。凌岁寒与谢缘觉赶路途中每每见此情景虽都觉酸楚,可惜她们也没有什么能帮到对方的,只得默默无言。 直到谢缘觉望见这群难民民纷纷取出水囊葫芦要取沟中水时,她这才急忙出声:“且慢,这里的水不干净,饮不得!” “啊?”众人闻言愣了愣,转头望向说话的年轻女子:“这水瞧着挺清亮的啊?” “表面清澈,实则污浊。”谢缘觉神色凝重,“饮下轻则腹痛,重则高热不退。” 赶路的百姓们早已口干舌燥,虽见她说得认真,却仍盯着水沟犹豫不决。 “我这位朋友的医术冠绝当世,绝不会骗你们。”凌岁寒见状取出自己的水囊递过去,“这是我们先前在城里买的清水,诸位若不嫌弃,就拿去喝吧。” 百姓们面面相觑,颇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喝了你们的水,那你们怎么办?而且……而且这点水也不够我们分啊。” “诸位先每人抿一小口润润喉吧,然后——”谢缘觉说着伸手指向某处方向,“再一直往那儿走小半个时辰,有处清泉,水质尚可,你们在那儿不妨多打些水。” 众人连声道谢,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忽又有人问道:“那边可是去沃州的路吗?” 凌岁寒点点头道:“你们要去沃州?” 方才众人只顾盯着那水沟,此刻才注意到与他们说话的这名女子不仅只有一条手臂,腰间还佩着一柄长刀。他们交换着眼色,试探着询问:“这位娘子是江湖中人?那你们可知道沃州正在举办武林大会的消息吗?” “武林大会?你们怎会知晓这个?”凌岁寒面露讶色,未等对方应答,便继续道,“不过大会已然结束,你们现在赶去沃州也参加不了。” “结束了?居然这么快……”众人神色骤变,“可我们到大会上是有重要的事情啊。” 谢缘觉暗暗观察起他们的神色,暗忖莫非这些百姓遭遇了什么不公,听闻武林大会的消息,才想着去寻求江湖侠客的相助?便温言道:“诸位若有难处,不妨直言。我们也会一点武功,或可略尽绵力。” 然而对方众人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其中一个老者道:“两位娘子既然也是江湖中人,那可认识定山派的侠士吗?” “定山派?定山派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倒是暂时还留在沃州没走呢。”见众人听了自己这句话就面露喜色,凌岁寒却又劝道,“但从这里到沃州,一天之内是到不了的。你们要是真有什么急事,就先和我们说说吧,能帮的我们肯定会帮你们的。” 江湖险恶,众人对这两名陌生女子仍存戒心,正欲告辞离开,忽有一妇人低声道:“方才这两位女侠主动告知我们这里的水喝不得,还将清水相赠,想必是善心人,要不我们先请她们去救人吧?” 这妇人自以为自己说得小声,哪知根本瞒不过凌岁寒这等高手的耳朵,凌岁寒当即问道:“救人?救什么人?” “啊?你、你听见了啊?”那妇人没想到凌岁寒的耳力这般好,向左右望了望,征询同伴意见。众人见凌岁寒与谢缘觉举止磊落,终是卸下心防:“我们本是去武林大会办事的,谁知快到沃州时,突然被一群恶贼给抓了。那伙人自称是什么诸天教,每个人都会武功,我们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 “多亏了一位朋友设法救出我们,让我们速去沃州求援。可她……”一名老妪接过话头,声音透着焦急,“可她自己还被困在那伙恶贼手中……那诸天教人多势众,两位女侠若肯相助,千万当心。” 凌岁寒笑道:“那倒是巧了,我们本来就还想找诸天教算账呢。不过你们说的那位朋友是谁?她能从诸天教手中救出你们,也是习武之人吗?” “不,她与我们一样都是寻常百姓,名叫常萍,她——” “常萍?”凌谢二人同时变色,对视一眼,又急急问道,“是非常的‘常’,浮萍的‘萍’?” “正是!”对面百姓闻言亦感诧异,“两位女侠原来认得她?” 谢缘觉道:“她也是我们很重要的朋友。只是……她不是被梁未絮抓去了么?为何会与诸位同行?” 刺杀梁未絮失败,被关押起来的那段日子里,常萍常常陷入沉思。她反省自己行事过于鲁莽,懊恼自己计划不够周密,却从未后悔过自己报仇的决心。尽管原本长安城破后,她随陈娟在外避难,勉强也得了安稳,但那不过暂时的苟且偷生,并非真正的长久的平安,更不是这世间所有百姓的平安。 直到凌岁寒的所作所为点醒了她,如同星火落入干草,在她心中燃起一团熊熊烈焰。 而这火一旦燃烧,便只有三种结局:要么烧死自己,要么焚尽世间恶浊,再不济也要与仇敌同归于尽。 否则永无熄灭之日。 因此当俞开霁找到她、要带她离开之时,她几番思量,是否该将梁未絮的野心相告,再由俞开霁转奏天子。然而就算她相信俞开霁能护得住无日坊的百姓,却不相信当今天子能杀得了梁未絮。 毕竟那日梁未絮与燕定天的谈话,她只是耳闻而已,并无别的真凭实据。梁未絮有属于自己的兵权作为筹码,天子不可能凭她一个人证就治了梁未絮的罪。纵使天子当真愿意发兵围剿,以梁未絮的武功,想要逃脱应该也不难。 常萍明白,这一次自己不能再给梁未絮任何翻盘的机会。 正好,梁未絮强迫常萍顺从陪在她身边,常萍看似被迫无奈答应她,实则暗中留心,想要探清梁未絮再度谋反的详细谋划。后来梁未絮离开长安,常萍原打算设法在武林大会上当众揭穿她的阴谋,届时在以定山派为首的江湖群豪的包围之下,她总不可能逃得掉。可梁未絮早防着这一手,中途竟派亲信押着常萍走了另外一条路。 这一队梁家军不是什么江湖顶尖高手,但常萍半点武功不会,手无缚鸡之力,所以梁未絮自然放心。而那队官兵也仗着身份横行霸道,一路上欺男霸女,劫掠百姓。尤其是那日他们在窦县住了一天,又是强占民宅,又是抢夺钱财,更凌辱妇孺,闹得县里鸡犬不宁。当地百姓起初忍气吞声,直到听说这些人竟是当年害得窦县尸横遍野、几成鬼城的反贼叛军,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官差,却仍作恶如故,顿时群情激愤。 于是常萍趁此时机在私下里悄悄劝他们:既然一味忍让,换不来活路,那么想要活命,大家伙儿只能反抗,必须反抗! 常萍从前做牙人生意的,口齿颇为伶俐,当地百姓还真就在她的劝说下,合力设伏将这一队梁家军尽数诛杀。 只是这些曾经的反贼既早已归降朝廷,如今拥有了官身,窦县百姓此举无异于犯上作乱,知县必不会轻饶他们。常萍当机立断,带着众人往沃州而去,只要及时赶到沃州,当众说明真相,借江湖群豪之力将梁未絮擒下,事情便有转圜余地…… 当今天子本就忌惮梁未絮,若她伏诛,梁家军溃散,朝廷乐见其成,或许就不会追究窦县百姓杀官之罪。 可惜这些百姓常年饥寒交迫,个个瘦骨嶙峋,脚程极慢,没能在梁未絮之前赶到沃州,反倒在路上遇见燕定天率领的诸天教众。 燕定天与梁未絮结盟已久,自然知晓常萍和梁未絮的关系,见常萍带着一群陌生百姓赶路,十分疑惑,当即将这群人全部拿下。 “后来常娘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那诸天教教主放了我们,可她……”说话的百姓声音哽咽,“可她自己现在却是生死未卜,我们实在……” “你们之前是哪儿遇到诸天教的?”听到此处凌岁寒再也按捺不住,立刻询问关键。 第260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二) 常萍是在郊外一条荒僻小道上碰见诸天教的。 先前窦县百姓齐心合力打死了那伙作恶多端的梁家军官兵,此刻正是群情激奋,只道这一次团结一心,也定能如法炮制将这群诸天教恶徒击败。唯有常萍明白如今情况大不相同,上回是大家伙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成功,但这回面对的诸天教弟子不仅人数更多,武功也远非那些普通官兵可比,若真动起手来,百姓们必然伤亡惨重。 这些乡亲都是常萍给带出来的,她不愿见任何一人在此折损。是以双方甫一照面,未及交手,她便暗中告诫众人切勿轻举妄动,许诺稍后必会设法带大家脱困。而她早料到燕定天擒获众人后,必会单独审问于她,便半真半假地交代:梁家军欺压凌辱窦县百姓,乡亲们忍无可忍才拼死反抗,杀了官兵逃出来。至于要带众人前往沃州的计划,她却只字未提。 说罢,她又向燕定天道:“你现在是要去与梁未絮会合吗?如果是,那你带上我,放了这些百姓吧。” 燕定天心中正感烦躁,押着这许多百姓上路确实累赘,可若就此放人,又觉不妥。 见她沉默不语,常萍继续道:“我知道梁未絮此次前往河北是为了什么事,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带着这么多百姓同行,他们又不会听你的话,万一被哪个江湖人察觉,并得知了幕后隐情,岂不坏了梁未絮的大事?” 此言虽然有理,然而燕定天如今最厌恶旁人对她指手画脚,无论对方说什么,她偏要反其道而行,冷笑道:“那我索性杀了他们,也就不用麻烦了。” 常萍闻言一惊,不知她是在恐吓自己还是真的动了杀心,急忙道:“可若是他们全都死了,这么多尸体难以掩藏,一旦被发现便是惊天大案,必定会将附近的江湖人士吸引过来。如果被那些江湖人士查出真相,那不还是……” “你这是在命令我,还是威胁我?”燕定天原本尚算平静,被常萍接连顶撞,陡然怒起,“我如今是诸天教的教主,武功已是当世一流,凭什么还要听你的话?!” 常萍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激动,怔了怔,有些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身体还不由哆嗦了一下。 那带着几分怯意的神色,是燕定天从未在秦艽、朱砂、凌霄、梁未絮等人脸上见过的,反而令她想起从前的自己,那个也曾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春燕。她蓦地沉默下来,背过身去,不愿再看这个模样的常萍。 郊野寂静,枝头不知什么野鸟偶尔发出一两声啼鸣,常萍望了一会儿燕定天的背影,想起当年战乱未起时,定山派的侠士曾有几次造访无日坊,她也因而见过几次彼时还是定山弟子的春燕,却仅仅是打过照面而已,双方从未说过话,自然也完全不熟悉。倒是后来她在梁未絮身边的那段时间,她暗中打听过燕定天的身份来历,才略知一二。 “我不是命令你,更不是威胁你。我只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我和他们全都只不过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而已,既无权无势,也不会一丁点武功,我们怎么可能威胁命令得了你?”见道理说不通,常萍决定以情动人,“你就当是可怜可怜他们吧。反正这些人本与你无冤无仇,只是时运不济才会被牵连进来,但你放走了他们也不会影响什么。你如今贵为诸天教教主,武功盖世,比那么多人都厉害,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杀人,也可以……给人一条生路……” 她声音渐低,透着哀切。 燕定天慢慢转身,目光在常萍脸上停留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放走那群百姓后,夜色已深,赶路不便,诸天教众人又觉劳累,遂在附近寻了一处空地歇下。常萍被捆得结实,动弹不得,因此燕定天派了一名女弟子照料她饮食,免得她被饿死在路上。 而燕定天自己却不想再与常萍接触——那双眼里隐约的怯意,总让她想起太多不愿回首的往事。 这倒是又给了常萍机会。待照顾她的诸天教弟子给她喂完饭后,她先向对方郑重道了谢,多年牙人的历练让她能将自己的每句话、每个笑容都显得无比真挚,对方见状怔了怔,随即冷笑:“你谢我?不知道是谁把你绑起来的吗?” “你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常萍道,“不过我很奇怪一点,我以前听人说过你们诸天教的教主好像是叫秦什么……是秦艽对吗?为什么我没见到她呢?她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对方瞥她一眼,没答话,却也没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常萍便接着缓缓道:“如果秦艽已经不在了,你们为何还要跟着燕定天,又认燕定天为教主?回南逻不好吗?我自己是回不了家了,但你们现在有机会回家了啊……” “你的家在哪儿?”对方陡然反问。 “我的家……”常萍沉默一会儿,似乎在深深地思索这个问题,“我很小的时候被拐卖,四处流浪,是义母收留我,带我在栖南镇住过一段日子,那儿就算是我的第一个家。再后来,我的亲生父母终于找到我,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綦州人,可惜没过多久他们就被恶人所害,我……我只能又离开綦州,漂泊多年,最后在长安的无日坊落脚。无日坊的街坊待我都很好,所以那儿大概算是我的第三个家吧,我也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这个家,我最近总是时常想念我的家……”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沉了下来:“你们就不想念你们的家吗?” 如何会不想?只是教中许多弟子中毒未解,燕定天总说此地不便,须得寻个稳妥之处才能为大家解毒。众人无奈,才不得不继续跟随他们的新教主前行。这些内情不能与外人道,那诸天教弟子只得含糊其辞:“我们在中原还有些事要办。” “中原武林能人辈出,都不会容忍外人搅乱自己的家园。”常萍神色恳切,仿佛当真在为对方忧虑,“你们久留于此,会很危险的。” “谁不知道危险!”对方突然拔高了声调,但稍稍一顿,又强自忍耐,与常萍说话的态度温和了不少,“只要有机会,我们肯定是会回家的。” 次日天明,燕定天领着诸天教众再次上路,往延界镇*方向而去。此地距延界镇已然不远,燕定天虽焦急想要早日见到梁未絮,却也明白若不让教众好生休整,一味催促赶路,只怕会适得其反,徒增手下们的怨气。而行至黄昏,众人恰巧遇到一处小村落,便决定今晚借宿在这村中。常萍照例与照料她的弟子闲谈数语,夜深后与几名教众同宿一屋。 月光如水,悄然漫过窗棂。常萍躺在地铺上辗转难眠,时而思量脱身之策,时而挂念窦县百姓是否已寻得定山派相助,正朦胧欲睡之际,忽觉肩头被人轻拍,睁眼只见一名陌生女子立在自己面前。 “你……你是谁”常萍向左右望了望,见那几个诸天教弟子似乎还在熟睡,不敢大声说话。 “我已点了她们的昏睡穴,你不必如此小声,只要不惊动外间即可。” 常萍愈发惊疑:“你到底是谁?” “藏海楼,抵玉。” 尽管常萍并不怎么熟悉抵玉此人,但“藏海楼”三字入耳却登时令她大吃一惊。毕竟她在梁未絮身边待了那么多时日,梁未絮那一身的烧伤疤痕是如何来的她再清楚不过,略一思忖,试探问道:“你是藏海楼的人,当初梁未絮给贵楼弟子下的毒,皆是燕定天提供,所以你……你是来杀燕定天报仇的吗?” “燕定天……”抵玉咀嚼这个名字,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常萍却不知为何在她那平静的声调里听出一点似有若无的哀伤,“害死楼主的罪魁祸首是梁未絮。藏海楼上下,最想除之而后快的,自然也是梁未絮。” “那正好。”常萍目光一凛,“我与梁未絮也有血海深仇。” 抵玉深深凝视她一阵,倏然话锋一转:“你可知道为什么如今秦艽不在了,这些教众却还愿意追随……”她停顿片刻,仿佛是挣扎着什么,终是吐出那个名字:“还愿意追随燕定天?” 常萍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些诸天教弟子大多都中了秦艽的毒,而燕定天得了诸天教的‘天佛令’,便自称能为他们解毒。可殊不知秦艽本就是中原武林闻名遐迩的毒术大宗师,她那一身毒术本事自有师门传承,与诸天教毫无关系,她给人下的毒,燕定天根本解不了。”抵玉低声道,“我今日刚刚追上诸天教,本打算暗中告知他们真相,可惜藏海楼与诸天教之间早有仇怨,我和诸天教之间更是早有仇怨,我的话他们未必肯信,正愁无处下手,却意外发现了你。看样子,你与这些教众相处得还不错?” 常萍脑子也还算灵活,闻言思索须臾,很快就猜出抵玉的意思:“你是想让我悄悄告诉那些诸天教弟子,燕定天根本就解不了他们中的毒,一直在欺骗他们?” 抵玉不答反问:“你在梁未絮身边这么久,可知道她究竟在谋划什么?” “我知道!”常萍心知要除掉梁未絮必须借助江湖势力的帮助,当即说出自己所了解的一切。 抵玉听罢若有所思:“所以,要杀梁未絮,必先揭穿她的阴谋。而要揭穿她的阴谋,诸天教便是最好的突破口——你明白吗?” 常萍亮起眼睛,点点头。 两人又低声商议许久,抵玉这才悄然施展轻功离去。适才她与常萍交谈时,余罄便一直隐藏在暗处,只不过并未现身让常萍发现,此刻到了村落外围才缓步走出,冷冷道:“害死楼主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梁未絮。可除了梁未絮,还有人同样该死。等说服了诸天教弟子,你下一步打算如何?” “这问题你已问了太多遍。”抵玉的声音微微发颤,“你非要我剖心明志吗?” 余罄见她眼角竟泛起泪光,不由一怔,想到少主死后她确实尽心尽力为藏海楼付出许多,终是叹了口气,不再相逼:“待事了结,我会亲手杀了春燕为楼主报仇。你可以不动手,但也别插手。” 抵玉紧咬下唇,摇头道:“我得见见她,我至少得和她说说话……但我不会……不会忘记楼主的仇……”【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0-267 第261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三) 抵玉与余罄出手极有分寸,只点了那几个诸天教弟子的昏睡穴,待她们醒来后只当自己睡了一觉,浑然不觉有何异样。清晨用早饭时,常萍依计行事,将燕定天的谎言低声告知了她们。 她们闻言色变,却难辨常萍此言真伪,于是这件事很快就在教中暗传开来,众人皆默契地瞒着燕定天,私下里商议对策。最后还是阿芒灵机一动,佯装毒发,痛呼不止,恳请燕教主暂缓行程为她解毒。 阿芒在教中地位不低,若任其受苦,恐失人心。燕定天无奈,只得假意为她把脉,推说解毒药材需往城镇采买。距离此处最近的城镇名为临运镇,再往前走才是延界镇,途中燕定天暗自盘算对策,忽想起“天佛令”中所记载的一方秘药,据说服用之后可迅速压制身体的任何伤痛病痛,只是治标不治本,且因药性霸道反而会伤及人体元气。燕定天此刻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按照方子匆匆配好药让阿芒服下,只求暂且搪塞过去。 然而阿芒本就精通医术,虽不及九如、秦艽和谢缘觉那般高明,却也远胜寻常大夫。她服下燕定天给的药后暗自把脉探查,发觉秦艽所下之毒未解不说,脉象反倒更显紊乱。 她心中震怒,险些当场发作,转念却又想到燕定天确确实实练成了本教神功“五毒化血掌”。此功阴毒无比,谁沾上谁就得死,她终究不敢冒险动手。 常萍便又在此时暗中向诸天教众弟子献上一计。众人思量再三,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也唯有按照常萍所言试一试,继续跟随燕定天上路前行。 按行程推算,再有差不多一天半的时间便可抵达延界镇与梁未絮会合。但转眼日落月升,又到了傍晚,燕定天决定先在临运镇好生休整一夜。然则为阿芒“解毒”一事耽搁太久,而凌岁寒与谢缘觉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追了上来。 哪知她们刚入临运镇中,尚未寻得燕定天等人踪迹,在附近放哨的藏海楼弟子却先发现了她们,当即拦在她们二人面前。 凌岁寒看见对方愣了愣,却也没太意外,思索道:“看来我们没找错地方,春燕应该就是这里了?” “你们不应该先去找颜女侠和尹女侠吗?来找燕定天干什么?” “燕定天?” “就是你们说的春燕,这是她现在的名字。” 凌岁寒对她叫什么名字不感兴趣,言简意赅道:“救人。” 谢缘觉点点头,接着道:“诸位既先我们一步追上诸天教,请问可曾见到常萍?” “你们稍等片刻,别轻举妄动,我让我们总管来与你们说话。” 不多时,抵玉也在茫茫夜色里出现,凌岁寒见着她又立刻问了一遍刚才谢缘觉所提的问题,可还不等抵玉回答,只见凌岁寒忽然皱皱眉头,叹了口气道:“不过,你们未必认得常萍是谁。” 抵玉道:“哦?你为何会这般认为?” 凌岁寒道:“因为她并不是江湖里的成名人物,你们藏海楼号称尽知江湖事,却不一定认得一个普通百姓。” 抵玉道:“可她在梁未絮身边待了那么久,我们查梁未絮时自然也有查过她。只是……她的确是一个普通百姓,我们先前也没料到一个普通百姓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谢缘觉道:“玉总管此言何意?” 抵玉将先前与常萍的交谈一一道来,最后解释道:“如今诸天教众人已信了常萍的话,待她态度甚善。因此常萍劝说他们先去延界镇,等到……等到燕定天与梁未絮联络时,再当众揭穿其阴谋,便能让群豪眼见为实。” 凌岁寒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暂时不必去救常萍?” 抵玉颔首道:“正是。” 这计划听起来似乎还不错,凌岁寒正在思考之中,谢缘觉却先摇了摇头道:“不妥。” 抵玉道:“哪里不妥?” 谢缘觉道:“待到春燕与梁未絮会合相见,十有八九会先将常萍交给她。而以梁未絮的身手武功,若常萍落入她手中,我们再想救人便困难得多了。稍有不慎,常萍恐有性命之忧。” 凌岁寒听罢也登时意识到了这点危险,赞同道:“不错,救人如救火,宜早不宜迟。” 抵玉却有顾虑:“可是一旦常萍被救出,那……”尽管其实已说了几次,但她还是不太习惯把“燕定天”这个名字说出口,更不愿意提及“舒燕”这个原名,只得道:“那诸天教教主必生警觉;而那些诸天教弟子若又有了别的打算,也不会再有人能帮着随时劝导他们,我们的计划恐怕不会成功。” 谢缘觉毫不犹豫反驳:“什么计划能比无辜者的人命更重要?” 凌岁寒亦正色道:“要揭穿梁未絮的阴谋,一计不成还有二计,人死可就不能复生了。常萍这会儿到底在哪里,要么你告诉我们,要么我们自己去找。” 抵玉暗叹一声,心知她们二人决心已定,莫说自己阻拦不住,便是藏海楼上下所有人,甚至包括宁初晴与宁暮雪刀剑合璧,也都未必拦得住已将阿鼻刀练至化境的凌岁寒,更何况初晴和暮雪现在根本不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觉得她们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稍稍犹豫了会儿,抵玉终是松口道:“罢了……我知道常萍在哪儿。” 这临运镇仅有一家能容十余人的小客栈而已,是以更多诸天教弟子都借住在附近百姓家中。燕定天不欲节外生枝,在途中惹出什么麻烦,对这些百姓倒也算厚道,借宿都付了银钱。按照抵玉给的地址,凌岁寒与谢缘觉潜至一处民宅,轻启半扇窗,见常萍与几名诸天教弟子同宿一屋,便趁着她们熟睡之际,谢缘觉指间银针倏出,封了诸人穴道,再与凌岁寒翻窗而入,将常萍拍醒。 常萍本就没睡沉,很快睁开眼睛,见着眼前之人顿时大震,几乎怀疑自己看错:“凌女侠,谢大夫,你们……怎么会是你们……” “嘘——”凌岁寒竖指抵唇,低声道,“你先跟我们走,有什么话我们离开这儿再说。” 常萍迅速反应过来,摇摇头道:“不行,我还有事没办完,得和诸天教一起去延界镇——” “你要做的事情,抵玉已和我们说过了。”凌岁寒皱着眉头打断她,“这计划太凶险,一旦春燕把你交到梁未絮的手里,我们要再救你就难了。” “身在乱世,谁不危险?既然你们不怕,那么多人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常萍斩钉截铁地回绝,“我好不容易才和那些诸天教弟子拉近关系,让她们愿意信任我,我现在不能走的。” 这番话她说得太过坚定,凌岁寒一时语塞,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她。而谢缘觉沉思少顷,正要开口劝说,却见凌岁寒突然抬起左手,一记手刀劈在常萍颈后,对方顿时软倒。 “符离——”谢缘觉一怔。 “我可懒得和她废话耽误时间,”凌岁寒利落地单手将人扶住,“我们先走吧。”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带着昏迷的常萍离开了这间屋子。 一夜过去,翌日天明,燕定天与诸天教众弟子发现常萍失踪,顿时骚动起来。 常萍此人,对梁未絮而言或许重要,在燕定天眼中却根本不值一提,按理来说即便常萍走脱,她也大可置之不理。只是燕定天从不会像梁未絮那般瞧不起常萍这样的普通百姓,下意识里觉得常萍知晓梁未絮诸多隐秘,若任其在外,只怕会对梁未絮不利,那同样就是对她不利。她深深思索一番,忽将目光投向借宿之家的主人。 虽不知常萍是在何时逃脱,但只要她仍在临运镇上,与其耗费人力大肆搜捕,倒不如逼她自投罗网。当初常萍能为那些长安百姓留在梁未絮身边,今日想必也会为这些临运镇百姓主动现身。于是燕定天当即下令,命教众分作数队,往镇中各处高声宣告:若一个时辰后不见常萍,便杀一人;两个时辰后不见常萍,便杀两人。 而燕定天自己则押着一众无辜百姓,坐于这户人家的大门口前静候。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遂有两道人影掠至她的眼前。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来人并非常萍,而是她十分不愿见到的凌岁寒与谢缘觉。 “你、你们……”燕定天大惊失色,“为什么会是你们两个……” “怎么,失算了?”凌岁寒冷笑道,“你想看到常萍,却不想看到我们,是怕我们吗?” “谁害怕你们了!”燕定天声音陡然拔高,“我只是想提醒你——凌岁寒!你还记不记得你的承诺?!” “凌知白今日不在这里,我又不必学她那般古板,事事言出必践。其实你知道么,昨夜救下常萍后,我本可以继续寻到你的下榻之处,轻易将你制住,但若真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卑劣。我虽不屑做君子,却也不愿沦为小人,故而犹豫了一夜,是否该放你一马。万万没想到你竟拿这些无辜百姓的性命相挟,那我就只好如你所愿出现了。”凌岁寒语气越说越冷,右袖随风轻扬,左手已按上腰间长刀,“你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你懂吗?” 燕定天心中七上八下,察觉到她的目光除了看向自己之外,还时不时扫向自己身旁的百姓,当即五指一扣,猛地扼住一名老妪的咽喉,森然道:“我本不愿与你们为敌,但你们若执意相逼,我不介意先送这些人下地狱!” 凌岁寒见她掌心隐隐泛起的紫黑之气,不免有些担忧,但侧目看了谢缘觉一眼,又瞬间镇定了几分,仍冷声道:“别人怕诸天教的毒,我的朋友可不怕。” 她说的是“诸天教的毒”,而非“燕定天的毒”,这可更将燕定天激怒:“那我就直接杀了这些人!谢缘觉的医术再好,也不可能令人起死回生吧。” 谢缘觉心头一凛,当即放缓语气,更温和地道:“可你不是说你的武功今非昔比,已是当今武林一流高手了吗?那么即使单打独斗,你也不一定会输给我们,又何必非要用人质威胁我们呢?” 燕定天道:“所以我说,我会先让这些人下地狱,这不就不会有什么能威胁你们了?然后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场不迟。” 这话明明还是一种威胁。尽管燕定天不会承认、更拒绝承认她对凌岁寒和谢缘觉的恐惧,但她的内心深处十分清楚哪怕自己已练过了“五毒化血掌”这等神功,十有八九仍不会是凌岁寒的对手。 谁让凌岁寒练的是那传说中比任何武功都更为强大的阿鼻刀法呢? 凭什么凌岁寒能有如此奇遇,拥有那传说中天下第一的武学秘籍? 凭什么这世上人人的运气都比自己好? 凌岁寒与谢缘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思索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引开燕定天的注意力,好趁机救下那些百姓。可思来想去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便终究不敢拿百姓性命冒险,谢缘觉只得无奈道:“若我们不愿与你动手,放你离开呢?” 燕定天道:“那我也就放了这些人。” 凌岁寒干脆道:“好,那你现在放人,你要走就走,我们不会再追你。” “凌岁寒,你刚才已经出尔反尔,违背你当初承诺了。”燕定天觉得好笑,“你难道以为我还能像傻子一样相信你的话吗?” “那你想要怎样?” “我带这些百姓一起走,你们不许追上来。到时候了,我自然会放他们的。” 那可不行,谁知道等燕定天走远以后,她会对这些百姓如何处置?凌谢二人正要与她重新商量,忽听一旁不远处墙角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拿这些百姓,只能威胁得了凌岁寒与谢缘觉,却威胁不了藏海楼。” 话音未落,一名头戴累丝燕形金钗的年轻女人也随着这句话自墙角缓步而出。 “不如用我来换他们,我跟你走,如何?” 燕定天盯着眼前的女人,莫名觉得熟悉,一时竟怔住了:“你是藏海楼的人?”随即又冷笑道:“我倒不知藏海楼的人何时也这般有侠义心肠,愿意舍己为人了?” 凌岁寒和谢缘觉既没料到抵玉会突然出现,更没料到春燕会居然会不认得抵玉,然而转念一想,她们姊妹俩自幼因诸天教而分离,不认识才在情理之中。 第262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四) “你说得对,藏海楼弟子从不会做舍己为人的事……”抵玉的目光落在燕定天脸上,似在看她,又似透过她在追忆着什么,“所以,我只是想同你做笔交易。” 这话倒是引起了燕定天的兴趣:“什么交易?” “藏海楼掌握着江湖诸多秘辛,唯独对你……你这个突然崛起的高手,诸天教的新任教主,我们知之甚少。”抵玉缓缓道,“我愿意跟你走你,也是想要顺便问你一些问题。” 燕定天显然不太相信:“就为这个原因,你甘愿做我的人质?” 抵玉颔首道:“了解每个江湖人的底细,本就是藏海楼应该做的。” 燕定天仍心存疑虑,将信将疑。 抵玉见状便继续道:“你想带那些百姓离开,凌岁寒和谢缘觉绝不会答应。但我有些功夫在身,你带我走,她们勉强放心,不会阻拦。” 凌岁寒和谢缘觉欲言又止,确实不方便插手她们姊妹之间的事。 燕定天思来想去,心知是不能一直在此处与凌岁寒、谢缘觉等人僵持下去,终是点点头:“那你过来。” 抵玉正欲前行,忽见一道身影凌空跃来,落地后才知乃是一名沧桑老者,一把拽住抵玉,咬着牙压低声音道:“你想做什么?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向我保证不会放过她的?” 抵玉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凑近余罄耳边轻声道:“今日变故之后,燕定天恐怕不会立即去找梁未絮会合。为今之计,唯有让诸天教其余弟子前往延界镇了。” “此话怎讲?”余罄皱眉。 “婆婆如果愿意信我,此事交由我来周旋。”抵玉说着轻轻挣开余罄的手。老者略一迟疑,终是松开钳制,没再阻拦。 旋即只见抵玉径直向燕定天走去,而燕定天一只手仍扼着那名老妪的咽喉,见抵玉近前,当即反手将抵玉擒住,这才放开那名老妪。 此地不能再久留,把抵玉彻底控制在手以后,燕定天也无心再管常萍的下落,只求速速离去,朝着四周手下们使了个眼色。 哪知此时此刻诸天教众弟子却陷入两难。自从发现燕定天解不了自己体内之毒,众人都已心生异志,不愿再奉其为主,奈何他们现在武功远远不如燕定天,平时只得隐忍屈从。而今日燕定天自顾不暇,正是他们的脱身良机,偏偏这几年来他们追随秦艽在中原也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恶事,即便摆脱了燕定天,包括凌岁寒与谢缘觉在内的中原武林正道高手也一样不会放过他们。 因此究竟要不要跟着燕定天走,他们面面相觑,甚是纠结。 抵玉的脖颈被燕定天紧紧扣住,目光却直直望向谢缘觉,突然在这时开口道:“谢大夫,你可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们楼主,只要藏海楼有需要,会尽心尽力为我们医治两次病人吗?” 谢缘觉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忽在此时提及此事,狐疑问道:“莫非贵楼最近有人染疾么?” “后来我们楼主请尹娘子为我易容,算替你还了一次债。”抵玉喉间受制,声音依然平稳,“还剩下的一次,我想请谢大夫为诸天教中毒的弟子解毒。” 燕定天虽已将抵玉制住,却好奇她想要与谢缘觉说些什么,是以并未阻止她说下去,万万没料到她开口竟是为诸天教弟子求医,一时错愕不已:“你到底是不是藏海楼的人?你脑子有毛病不成?” 在场诸天教弟子闻言也惊奇万分。 抵玉平静道:“自然是有条件的。藏海楼虽掌握武林诸多隐秘,但也仅限于中原武林。先前你们诸天教打探了我们中原那么多情报消息,倒也提醒了我们,要是我们对你们南逻的武林一无所知,那未免太不公平。所以,我们为你们解毒,你们将你们所了解的关于南逻武林的一切告诉给我们,这买卖你们觉得划算吗?” 这当然不是抵玉的真正目的。可如果当着燕定天的面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燕定天离开此处以后十有八九会立即前往延界镇向梁未絮告密;然而若说纯粹是出于对这些诸天教弟子的同情怜悯,又显得太过虚假,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倒不如提出这个看似合理的条件,先让诸天教众人自愿留下再说。 “别听她胡言乱语!”燕定天见教众眼中亮起光芒,似被抵玉说动的模样,登时厉声喝道,“藏海楼和本教之间早有仇怨,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她是藏海楼的人,她说的话你们也能信?何况我已答应过你们,待到了安全之处,我自会为你们解毒!” “那你与本教就没有仇怨了吗?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阿芒终于按捺不住,决定与她摊牌,“至少谢缘觉医术精湛,人所共知。而你虽得到了‘天佛令’,可当真通晓医理,能解得了秦艽之毒?” 燕定天愣了愣,对上阿芒凌厉的目光,忽想起途中阿芒毒发难忍、恳求自己为她解毒的情形,心忖看来从那时起自己可能就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眼下局势再难挽回,燕定天五指不自觉地收紧,掐得抵玉呼吸一滞,又冷冷扫了凌岁寒和谢缘觉一眼,终是强压下心头恨意,挟着抵玉纵身离去。 留下一大群诸天教弟子在原地,互相交换了几个不安的眼神,最后不约而同将试探的目光投向谢缘觉:“刚才藏海楼的人说……” “我与藏海楼是有这个约定。”谢缘觉明白了抵玉的意思,正色道,“诸位放心,我会尽力治好你们的。” 尽管她与凌岁寒都挂念着抵玉的安危,不过想着春燕知晓抵玉的身份以后,应该至少不会真的对抵玉痛下毒手,便也只能暂且放下担忧,专心致志为这群诸天教弟子诊脉解毒。 秦艽所下之毒各有不同,谢缘觉不得不逐一施治,对症开方。所幸她旧疾已愈,虽一连操劳了大半天的时间,身子倒也还支撑得住,只是遇到几味刁钻的奇毒,一时竟也拿捏不准解法,总要反复思索。 “怎么,有些毒你解不吗?”余罄一直在旁等着她,眼见窗外夕阳西落,没忍住悄声询问。 “不是解不了。”谢缘觉对于自己的医术向来颇有自信,“只是需要多费些工夫。” “我们可没有那么多工夫来等。”余罄冷声道,“你也别那么老实和他们说真话。反正你既已解了一半人的毒,足以取信于他们,就直截了当告诉他们,剩下的人若想要活命,便乖乖随我们去一趟延界镇找梁未絮。” 暮色渐沉,新月如钩。谢缘觉略一思量,也想要早日知晓颜如舜和尹若游那边的情况,遂点头应下。 与这些诸天教弟子的交涉,还是交给了常萍去谈。谈妥之后,次日拂晓,一行人启程前往延界镇。 终于到达延界镇外,凌岁寒先独自一人悄悄潜入了镇中。她轻功虽比不上颜如舜,在江湖里却也属上乘,避开驻守官兵并非难事,很快就与颜如舜、尹若游会合,双方交换了各自经历,又商定了后续计划。 于是当天夜半时分,阿芒按照谢缘觉的嘱咐,亦进入延界镇中,求见归安郡主梁未絮。 彼时梁未絮已然就寝,听亲信禀报诸天教弟子求见,立即起身更衣,命人将其带入。先前与秦艽合作时,梁未絮曾经见过阿芒几面,记得她确实是诸天教的人,上下打量她许久,试探问道:“你来找我,是你们秦教主的吩咐吗?” “秦艽已死,不再是我教教主。”阿芒摇头道,“本教新任教主名唤燕定天,是她命属下前来,请郡主出城与她相见,她有十万火急的事需要立即向郡主汇报。” 诸天教的变动在梁未絮的谋划之中,因此梁未絮并不怀疑,只问道:“既有急事,那她为何不亲自来找我?” “实不相瞒,教主初掌大权,教中尚有人心不稳。”对于梁未絮可能会提的问题,藏海楼早有预料,已提前教阿芒应该如何应答,“她担心她一旦离开,教中弟子恐生变故;若是率众入镇,又怕惊动镇上江湖人士,这才派遣属下前来。” 这解释倒也合理,梁未絮近来计划进展顺利,虽有些纰漏却无碍大局,她心中正自得意,且仗着自己身手不凡也不怕单独行动,便随着阿芒出了镇子。 不多时,她们二人行至镇外一处树林。梁未絮武功高强,五感敏锐,在路上已察觉到前方林中藏着不少人的气息,阿芒又在这时开口说道:“我们教主就在前面。”她就只当是诸天教众弟子在此聚集。 直到阿芒谈起双方合作之事,口口声声将“诸天教”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楚,梁未絮这才觉出异样,却为时已晚——冰凉月光之下,前方人影越发清晰,除诸天教众以外,还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随她同来延界镇的江湖各大门派掌门。 显然,他们比梁未絮更早出了延界镇,来到此处。又因镇上群豪其实并未全体出动,只是来了各派的掌门人,因此才没有惊动镇上各处驻守的梁家军官兵。 夜风飒飒,林中却是一片死寂,当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梁未絮脚边,才有人冷声问道:“这么晚了,归安郡主独自出镇,所为何事啊?” 梁未絮目光掠过人群中的昙华四奇,缓缓道:“这话该我问才是。诸位义士深夜齐聚于此,不知是有什么要事竟要瞒着我?” “哼!今天白日颜女侠与尹女侠已告诉了我们,那所谓的天子使者候锡给我们下的毒,其实来源于近年来江湖上恶名昭著的诸天教。我们还奇怪,朝廷怎么会和诸天教勾结,现在看来和诸天教勾结的另有其人啊。”群豪不愿再与她周旋,直截了当质问道,“梁未絮!此事你作何解释?” 早在梁未絮看到群豪的瞬间,阿芒已趁机溜回对面人群。梁未絮又冷冷觑了阿芒一眼,明白今夜自己已是彻底暴露,任何狡辩都无济于事,但她从容自若,仍丝毫不显慌张,反而笑了一笑道:“我也是听说诸天教的消息,特来查探罢了。” 此言自是无人肯信,所以她赶在群豪发作之前,又迅速接道:“如今看来,下毒之事可能确与朝廷无关。但诸位义士当知,朝廷对我们江湖中人素来猜忌,这点是绝对不假的。倘若延界镇之事传出去,朝廷岂会详查来龙去脉?必然认定了诸位意图造反。我若是你们,那就继续留在延界镇,毕竟只有在这里,我们方能与朝廷抗衡。” 眼见群豪神色犹疑,她趁势加重声调,语气愈发恳切:“当今天子昏庸,朝纲败坏。即便平定了河北,天下就能恢复清明太平吗?既然这绝不可能,那么以在下之见,我们还不如索性推翻了这腐朽朝廷——” “说得好听!”凌岁寒性子最直,第一个打断她反驳道,“像你这般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之辈,就算你得了天下,天下就能恢复清明太平吗?还不是一样绝不可能。” “至少能保诸位平安,免遭朝廷剿灭。”梁未絮不假思索地回答,嘴角仍噙着淡淡笑意,“当然,如果诸位相信朝廷会明察秋毫,不将你们在延界镇所做之事视为谋反;又或者你们甘愿从此隐姓埋名,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眼睁睁看着自家门派日渐式微——”她眸光一冷,“大可将我拿下出气,然后离开此地。” “你当我们不敢?!” 这般赤裸裸的威胁,配上她有恃无恐的神态,顿时激得群豪怒不可遏,霎时间兵刃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且慢!”一道身影倏忽闪过,只见颜如舜足尖一点,已蓦地拦在梁未絮与群豪之间,“梁郡主所言不无道理,我们会考虑的。” 她声音清亮,同时向群豪使了好几个眼色,示意众人暂且冷静。 谁让梁未絮的威胁确确实实戳中了众人的软肋。 她们不能不考虑这么多江湖同道的安危。 而群豪也不能不考虑自家门派的存亡基业。 第263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五) 按照梁未絮最初的设想,如果一切顺利,那么这群江湖人会先跟着自己平定了河北,她再挑起他们和朝廷的仇恨,那时他们除了追随自己以外再无别的去路。而江湖中人又最重义气,这些所谓的豪侠义士谁没有三五个过命交情?眼见他们与朝廷兵戎相见,那些故交岂会坐视不理?待江湖乱象四起,她再趁机收拢更多势力,同时招兵买马,何愁不能东山再起,问鼎天下? 可惜武林大会上藏海楼的出现,令梁未絮不得不决定提前动手,早早在延界镇就给群豪下了毒。不过这也无妨,无非是将计划顺序稍作调整,她仍有把握说服群豪共抗朝廷。如今事情发展却越来越不妙,她的谋划已被拆穿,好在朝廷与江湖之间的矛盾本就是存在的,那就还是没关系,她依然可以继*续利用这一点,先胁迫众人留下,日后徐徐图之,赔罪也好,说理也罢,待她剖陈利害,分析时局,终会让这些人为己所用。 梁未絮胸有成竹,遂气定神闲道:“诸位不妨细思在下方才所言。对了,既然如今已查明候锡所下之毒乃诸天教的手笔,那也不必再审问候锡了。这人我就交给诸位处置,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吧。”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本来怒气冲冲欲要发作的群豪一听此言,不由全都愣住。先前梁未絮借口要审问候锡,派了大批官兵把他看管起来,实则是一种保护。现如今她的阴谋暴露,怎么反倒突然要把候锡交出 群豪心里虽然疑惑,但也确实很想从候锡的口中挖出真相,便依颜如舜等人之言暂压怒火,一同返回延界镇。 天色将明未明,回到镇中,梁未絮遂命手下押来候锡,将其径直交予群豪,她自己则转身离去,再不理会。候锡尚未明白其中变故,见状吓得面如土色,他万万没料到梁未絮竟能如此狠绝,行这兔死狗烹之举,因此根本不等群豪如何拷打于他,他已主动将实情和盘托出。 原来这候锡确是当今天子谢慎的宠臣不假,正因如此,谢慎才常常将诸多要事交给他办,其中便包括赐死兴平王谢铭一事——正是候锡奉旨将毒酒送至谢铭手中。 本来候锡并不把这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谢铭虽贵为亲王,可权势再大也大不过皇帝,天子要杀亲子,他不过奉旨行事,谁敢置喙?谁知他完成任务返回长安后不久,梁未絮竟暗中寻上门来,先以厚礼结交,待彼此熟络,再向他出示了诸多证据。 皆是太子谢钧与兴平王谢铭兄弟情深的铁证。 譬如谢铭死后,谢钧作为兄长如何不顾礼制地为弟弟服丧,如何时常对心腹垂泪追忆谢铭,又如何想方设法地在暗中奔走为谢铭洗冤平反。候锡震惊不已,显然没料到在这骨肉相残已成家常便饭的谢氏皇族中,竟还存着这般真挚的手足之情。 那么待到今后谢钧登基,害死谢铭之人岂能善终?偏偏近来谢慎龙体日渐衰弱,眼看着距离驾崩那一天已经不远。候锡越想越是惶恐,终究抵不住梁未絮连日来的威逼利诱,只得投效其麾下。 至于跟着他一起投靠梁未絮的,正是当初随他同去赐死谢铭的原班人马。 解释完缘由,候锡此刻痛哭流涕,对着群豪磕头求饶:“我也是一时糊涂,才迫不得已答应了梁未絮。早知她是这般背信弃义、禽兽不如之辈,我又怎会与虎谋皮?求诸位大侠看在我身不由己的份儿上,饶我一条性命吧!” 群豪听罢大为诧异:“照你的说法,兴平王既不是你在天子面前构陷的,也不是你主动请命要去杀的,你就这么担心太子继位后会对你秋后算账?担心到甘愿冒着风险投靠反贼作乱?” 更关键的在于,在这权势熏心的皇室之中,当真还能有如此深重的兄弟情谊?群豪不免将信将疑。 谢缘觉轻叹了一口气道:“他所言应当不假。太子与兴平王的手足之情,确是罕见的深厚,这点我可以作证。”所以她完全相信待谢钧继位后,必会清算所有与谢铭之死有关的人——哪怕只是像候锡这般仅因皇命难违,不得已送去毒酒的从犯,也难逃一死。 这让谢缘觉又莫名想起了秦艽。 她深知自己的大哥与二师姨都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但他们对在意之人的好,却是毋庸置疑的。 而群豪知晓了候锡所言非虚,便不再过多讨论此事。谢钧兄弟情深与他们何干?毕竟他们又不是谢钧的弟弟,只是大崇朝的百姓。 谢钧身为储君,未尽其责,居然与天子一同纵容异族劫掠本国妇孺,待日后登基为帝,也绝非明君。对一人好却对万民恶,何足称道? 正如恶人对亲友再好,于旁人又有何益?他们终究不是恶人的亲友,只是被视如草芥的“别人”。 但凡正常人,都没心情在意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与为非作歹的恶徒的所谓感情。因此群豪了解真相以后,懒得听候锡的求饶,拔出刀剑就欲取他性命。 “诸位且慢!”生死关头,候锡突然急中生智,“梁未絮她想挑起你们和朝廷的争斗,如果我能为你们向圣人作证,证明是梁未絮谋反作乱,而你们得知她的阴谋以后为朝廷除去了她,那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悬在他头顶的刀刃骤然停住,众人相视片刻,觉得此计似乎可行。 颜如舜略作沉吟,当即向他质问:“你既不是奉旨前来犒赏我们的,擅自离开长安,天子难道不管的么?” 候锡连忙答道:“不,我确是奉圣命出京的。只不过圣人派遣使者前往河北附近一带,原本是想犒赏其他崇军将士,梁未絮得知后,吩咐我主动请命,向圣人接了这旨意,然后途中改道来到延界镇。” 是以候锡所携之酒也是真的御赐宫廷美酒,只是被梁未絮暗中掺了从燕定天处得来的奇毒。 颜如舜追问道:“那你要怎么向天子解释,你为何不去犒军,反倒跑来了这延界镇?” “呃,这个……”候锡想了一想,支支吾吾道,“就说我是路上被梁未絮劫来的,多亏了诸位义士相救。” 尹若游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犹疑,显然心里还在盘算着什么并未全部说出,她唇角一勾道:“以梁未絮的心智,岂会料不到她把你交给我们之后,肯定会让你倒戈相向吗?她还做了什么安排,你最好从实招来,不然若是等我们从别处查出——” “我说!我全说!”尽管尹若游容貌可称绝世,但她现如今面对厌恶之人完全不再掩饰自己的锋芒,那眉目间流露出的杀气足以让候锡胆战心惊,不敢欣赏,只有恐惧,“我进延界镇之前,梁未絮已让我几个手下返回长安求救。” 凌岁寒奇道:“求救?求什么救?” “就说……就说有一伙江湖人意图谋反,恰好被我们撞破……我那几个手下好不容易突围,返回长安向圣人报信求救”候锡说完急忙补充,“但我到时可以向圣人解释真相,这都是梁未絮逼他们这么说的。真正想要起兵造反的是梁未絮,是她想要陷害诸位义士!圣人更宠信我,会相信我的话。” “没有用的。”尹若游听罢沉思少顷,很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摇摇头道,“天子本就忌惮江湖势力。如果有两方各执一词,一方说我们谋反,一方说我们没有谋反,他必定更愿意相信前者。纵使念在我们除掉梁未絮的功劳上暂且隐忍,日后待我们分散四方,也必会逐个暗中清算。梁未絮说得不错,除非我们从此以后在江湖里藏起来,不然肯定会被朝廷针对。” 颜如舜笑道:“我说为何梁未絮要把候锡交给我们呢,原来就是想让我们从候锡的嘴里问出这一点,让我们更加明白,接下来无论我们怎样选择,朝廷都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偏偏这群江湖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却无法不在乎各自门派的基业,是绝对不可能选择躲藏的。 群豪深深思索起来,旋即不约而同把隐含求助的目光投向昙华四奇。毕竟这桩阴谋的揭露,她们四人在其中是出了不少力的,此刻群豪对她们既感激又倚重。 “凌女侠、谢大夫。”宁初晴却还是更惦念自己人,趁着群豪短暂沉默的间隙,迅速插口问道,“听说你们是与我们藏海楼的人一起的,怎么今晚我一直没见到我们楼里的姐妹兄弟?” “她们在镇外别处待着。”凌岁寒道,“防的就是梁未絮另有算计,总要留些人手在外接应。” 宁暮雪道:“那我们就去找余婆婆她们商量,说不定她们能有对策。” 外间的天已大亮,为防止惊动梁未絮和镇上驻守官兵,最终只由颜如舜、凌岁寒与宁氏姊妹以及两位同样轻功武功皆颇为不俗的掌门人悄然出镇,与藏海楼众人会合,详述现下困境。 可惜藏海楼众人也苦思无果,过得一阵,东华帮段帮主倏然开口道:“说来我很是奇怪一件事,自从魏梁逆党作乱以来,当今天子似乎无论对谁都是戒心深重,李定烽和穆子矩两位将军也好,铁鹰卫的俞开霁也罢,他们军中都有阉人监军,为何独独梁家军没有这等安排?” 倘若梁未絮身边有个天子心腹监视,她还能搞出这些阴谋诡计吗? 余罄冷哼一声道:“因为当今天子一直都明白得很,梁未絮从来就不算是他真正的臣子,梁家军的兵马也从来不真正属于朝廷。当年梁未絮率部归降时,麾下仍有不少忠于她的将士,她真要负隅顽抗到底,虽难逃败局,却也会让朝廷损兵折将。而天下烽烟四起,北方诸地叛军始终未平,对于谢慎来说敌人能少一个是少一个,接受梁未絮的归降其实是一种妥协。梁家军不同于其他朝廷军队,谢慎不是不想派监军,而是根本派不进去。” 常萍与藏海楼众人一样也未在昨晚进入延界镇,免得和梁未絮碰面引起什么风波,此时闻言喃喃道:“这就叫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么……她是明目张胆的造反,所以反而让朝廷不敢动她,那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呢?” “你说什么?”在场众人本未在意常萍的喃喃自语,直到不经意间听清她的最后一句,都不由得大吃一惊,勃然变色,纷纷不可置信地望向于她。 常萍看见众人齐刷刷的惊诧目光,反倒展颜笑了:“朝廷害怕梁未絮的势力,可我们现在的人也不少啊,只要我们聚集起来,齐心协力,又占据延界镇为筹码,为什么不可以借此和朝廷谈判呢?” 她的嗓音依然柔和悦耳,落在众人耳里,犹如石破天惊。 这显然是真正的造反。 谁都没想到,提出这等胆大包天主意的,不是藏海楼,不是昙华四奇,不是江湖武林里的任何一名豪杰侠士。 只是常萍。 一个普普通通的不会丝毫武功的升斗小民。 凌岁寒皱眉道:“可如此一来,那延界镇的老百姓……” “如果我们任由梁未絮占据延界镇,镇上百姓就能过安稳日子吗?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当初押送我的那几个梁家军官兵在窦县横行霸道,窦县百姓忍无可忍将他们诛杀,本是想一鼓作气杀到县衙,揭竿起义的。是我担心群龙无首难以成功,才劝他们随我前往沃州寻求定山派的帮助。”常萍仍保持着微笑,一种毫无畏惧的坚定微笑,“既然窦县的百姓不怕,我相信延界镇的百姓也不会怕。人到绝境,那便什么都不会怕了。” 在场众人互相一望,颜如舜颔首道:“我待会儿就回去延界镇的百姓商议。” 第264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六) 当天,群豪主动向梁未絮表示他们还需再多考虑几日,但接下来这段时间会继续留在延界镇,留在她身边听候差遣。 梁未絮明白他们并非真心归顺,选择留下不过是迫于无奈的权宜之计。她却并不在意,只要这些人肯留在自己身边便好,那她就总有别的方法慢慢将他们重新收复。 此后数日,梁未絮埋首于地图沙盘之间,梳理河北各路情报,谋划下一步用兵方略。这天正凝神思索间,颜如舜等人又来求见,与她道:“梁郡主待会儿有空吗?我们有事想和你谈谈,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好吗?” 梁未絮抬头道:“什么事,不能直接在这里谈吗” “不止我们这几个人,镇上不少乡亲也想与郡主一叙。”颜如舜看似温和地笑道,“这屋子狭小,不如换个宽敞去处?” 梁未絮虽觉其意不善,但自恃谋划周全,量这些江湖人也不敢造次,便颔首应允。过得一会儿,她随颜如舜行至城镇门口附近大街,果然见对面黑压压聚满了百姓。 而除了这些百姓之外,她隐约感觉到附近还埋伏了更多人的气息,且绝对全都是练家子的习武之人,显然镇上群豪应该也大都聚在了这里。 梁未絮想了一想,先仰首望了一眼城楼上驻守的亲兵,这才从容笑道:“诸位这般阵仗,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但说无妨,我自会为你们做主。” “今日我们找你是为了两件事,不需要你做什么主,但确实都与你有关,须得当面与你说清楚。”尹若游面上笑意盈盈,语气却似春水结了冰,“其一,前些日子你麾下官兵擅闯民宅、欺压百姓之事,想必梁郡主还未忘记吧?” 梁未絮淡然道:“此事不是早已了结?” “了结?”一道比尹若游更冷冽十倍的声音自长街转角处传来,凌岁寒左手执长刀,刀刃横压数名官兵脖颈,竟独自将人押至当场,“你所谓的了结,便是命令手下以屠家灭门相胁,逼百姓和解?他们都是因为害怕才答应了你的要求,那能作数吗!” 梁未絮见又是她们这几人与自己作对,胸中怒气翻涌,强自按捺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这般胡言乱语指控于我,可有证据吗?” 凌岁寒不答,只将目光转向人群中一名中年男子。 尽管颜如舜早已劝说过詹志用不必担忧,然而当他再次直面梁未絮和这些梁家军官兵时,他仍免不了战战兢兢,又开始犹豫是否要将实话说出。直到当他看见凌岁寒的长刀真真切切架在那几个恶徒的脖颈上时,他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猛地踏前一步:“证据就是我!当日就是她——”他一手指向梁未絮,声音愈发洪亮:“就是她派那些官兵闯进我家,威胁说若不按他们说的做,就要灭我满门!还说诸位侠士能护我们一时,却护不了一世,我们这才被迫说了违心话。” 詹志用这一嗓子,如同点燃了引线。四周百姓纷纷应和,将当日受胁迫的真相一一道来。 “刁民反复无常,今日一套明日一套,这才过了几天说辞就变了。”梁未絮显然仍没把这些百姓放在眼里,反正她的阴谋早已败露,可群豪还不是拿她毫无办法,她随口反驳道,“他们现在的话就值得相信吗?” “真假姑且不论,但詹志用确是此事受害者。既然苦主改了口,不愿再宽恕伤害他及他家人的恶徒,那我们自当尊重他的想法。”凌岁寒话音刚落,没再给梁未絮接话的机会,刀锋一扫,寒芒乍现,那几个官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头颅已全部滚落在地。 梁未絮大吃一惊,显然没料到凌岁寒出手竟如此果决,脸上终于露出怒色:“凌岁寒!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别以为你练的是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那就真的能天下无敌,你武功再高敌得过千军万马吗!” 她急着说出这番话,亦是对在场将士们的一种安抚,表明她绝不会轻易放过凌岁寒的态度。况且她也确实不会惧怕凌岁寒,毕竟在这个世间武力永远比不上权势,她人多势众,如何胜不过凌岁寒? “这正是我们要与你谈的第二件事。”颜如舜再度开口,语气越发凝重,“这几年来你纵容部下烧杀掳掠,荼毒百姓,如今还想再燃战火,让苍生重陷水深火热之中,你也一样有罪!” 话音才落,一柄青锋与一柄钢刀破空而至,速度招式都是如出一辙,同时袭向梁未絮。竟是宁初晴与宁暮雪自左右两侧飞身而出,刀光剑影如雪映晴空,快得令人目眩。然而梁未絮武艺亦属顶尖,反应极快,腰间长刀铮然出鞘,带起隐隐风雷之声。 电光火石间,双方已交手数招,难分高下。按理说四周梁家军见主上遇袭,本该立即上前救援。可就在宁氏姐妹出手的刹那儿,埋伏在各处的江湖豪杰齐齐现身,先发制人解决了外围官兵,随即将夺来的兵刃抛给了一旁的百姓。 手持兵刃的百姓们纷纷加入战局,与群豪并肩对抗梁家军。江湖豪杰们冲杀在前,百姓们则在侧翼策应。论武功修为,自然是这些江湖人最为高强,但人数终究不及梁家军众多;延界镇百姓的加入则弥补了人数劣势,只是这些百姓未经操练,气力不济,群豪便时时留意周遭,见谁遇险便立即援手相助。 于是这群江湖人与平民百姓同心协力,彼此照应,居然将梁家军打得连连败退。 梁未絮本通晓兵法,有些行军布阵的才能,若能从容调度兵马,战局或许另有转机。偏偏她现在被宁初晴、宁暮雪缠住不放,这对姊妹一刀一剑配合得是天衣无缝,与她斗得旗鼓相当,她一时收拾不下,哪有余暇指挥战斗? 所幸凌岁寒等人顾及百姓安危,只在战阵中引领护卫,并未加入对梁未絮的围攻。梁未絮独战宁氏姊妹,刀来剑往间忽然扬声喝道:“纵使你们今日胜了我,出了这口恶气又能如何?朝廷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武功高强自可脱身,但各自师门尚待重振,难道忍心看它就此没落,在你们手中断绝传承?” 这番话若在往日,或许还能动摇群豪之心,如今却已掀不起半分波澜。且就在梁未絮话音才落之际,另一个声音自旁边高楼传来:“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出路就只有造反这一条?好啊,既然是你逼我们反,那我们就反它一回!只是如果人多便能成事,那我们为何非要追随于你?难道我们就不可以自立门户,以延界镇为根基,再与朝廷谈条件吗?” 梁未絮脸色骤变,猛然抬头望向声音来源之处,眼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愕。 不知是因为这话的深意令她震骇,还是因为说话之人更让她难以置信。 常萍不通内功,无法如梁未絮那般以真气传音,谢缘觉便提前教了她些发声的法子,让她能尽量将声音传远。她遂立于高楼之上,按照谢缘觉所授之法,竭力将话语送入战场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紧接着所说的都是梁未絮做过的各种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勾当。 此前梁未絮在长安养伤期间,因伤痛难忍,只能让常萍日夜陪伴照料,两人形影不离,梁未絮所做的所有事自然都瞒不过常萍。而梁未絮自认为她先前被常萍暗算全因她没有防备,如今她对常萍既有了戒备心,怎么可能还着一个普通平民的道儿?便根本无所谓那些内情让常萍知晓。 倘若只是别的恶行,梁家军将士根本不会当一回事。可常萍专拣梁未絮背信弃义的行为来说,末了更是高声质问:“像梁未絮这般两面三刀、无情无义之人,你们凭什么相信她会兑现给你们荣华富贵的承诺?又凭什么相信她得到天下之后,不会对你们这些‘功臣’下手?” 而常萍说话期间,谢缘觉始终站在她身边保护,确保她能将话说完。 这段时间梁家军身处逆境,本就心绪烦乱,常萍这一席话更是让军心愈发动摇,士气涣散。反观群豪与百姓,却是越战越勇,气势如虹。 梁未絮心中亦是一阵慌乱,不由自主抬头望了常萍好几眼。高手对决,最忌分神,本来梁未絮和宁氏姊妹的武功就在伯仲之间,这几眼疏忽的工夫,宁初晴与宁暮雪刀剑交错挥出一道寒光,已在梁未絮臂上划开一道血口! 换作别人受此一击,必败无疑。然而梁未絮不愧是武林里的顶尖高手,瞬息间便稳住心神,身形一转,反手连劈两刀,如惊雷乍现,硬生生挡下宁氏姊妹的第二轮攻势。 尽管暂脱险境,但她臂上血流如注,甚是疼痛,再战下去胜算渺茫。更糟的是,四周已有不少梁家军官兵在常萍的不停劝说下纷纷弃械投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梁未絮见局势已对自己极为不利,当机立断,足尖一点,身形凌空掠起,直向延界镇外飞退,不再与宁氏姊妹纠缠。 红日当空,光芒洒落。她终究没忍住,又回头望了最后一眼,此时此刻的常萍高高在上。 她则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逃出延界镇,甩开身后高手的追踪,梁未絮一边疾行,一边思忖:梁家军虽溃败,但必定还有部分不愿投降的将士会拼死突围,到时自己只要想办法收拢残部,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向来心志坚韧,不到绝境,绝不轻言放弃。哪知就在她盘算之际,忽见前方白影一闪,犹如鸿鹄自青天而来,拦在她的面前。 正是定山派掌门凌霄。 梁未絮一怔,霍地忆起先前混战之中,那群江湖人里确实有些不太熟悉的面孔,现在仔细想想,恐怕就是定山派弟子。 而她就停了这么一小会儿,思考了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身后风声骤起,宁初晴与宁暮雪也已追至此处,彻底截断她的退路! “我说她们怎么故意等了几天才和我动手,原来是等你们定山派的到来。”梁未絮心中一沉,突然感觉自己今日可能真的走到了绝境,但她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眼底仍是不甘,冷笑道,“定山派不是向来自诩公正吗?我如今负伤在身,凌掌门莫非是要与藏海楼的人联手,以多欺少来对付我?” “公正?”凌霄惨淡一笑,眼中寒意凛然,“可我师尊当初死在你刀下时,她也身负重伤……那时你可曾与她讲过公正?” 话音未落,她反手拔剑,剑光如流云倾泻,直逼梁未絮而去! “我们楼主的命,今日你必须偿还!”宁氏姊妹更无半分迟疑,刀剑齐出,一左一右夹击而来。 梁未絮明知自己绝不可能敌得过她们三人联手,却仍不肯束手就擒,“雷鸣斩”悍然出手,刀势如惊雷炸裂,轰然破空!她以一敌三,刀光狂舞,竟硬生生又接下十余招,可凌霄的抱阳剑却如春风化雨,剑势绵密从容,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地化解她的刚猛刀劲;宁氏姊妹则刀剑合璧,一进一退间默契无间,逼得梁未絮左支右绌。 梁未絮刀势渐乱,咬牙强攻,最后一记雷鸣斩如闪电劈落,却被凌霄侧身避过,反手一剑直刺她的心口! ——“嗤!” 剑锋入肉,血花飞溅。 梁未絮身形一滞,最后一刀如残雷掠空,终究无力回天。旋即只听“砰”的一声,她身躯重重倒地,一双眼睛依然死死睁着,看着一片柳絮飘落,恰巧轻覆在她染血的脸颊上。 “为、为什么……” 为什么我拼尽全力,到头来却还是败了? “你不是败给我们。”凌霄收剑入鞘,那只本来握剑的右手又摩挲起自己左手腕上的雷击木流珠,缓缓转过头望向远方,声音轻而郑重,“你是败给了你看不起的‘蝼蚁’。” 第265章 飞絮蔽日空遮目,群蚁移山见青天(七) 没过多久,凌霄与宁氏姊妹带着梁未絮的尸体返回了延界镇。 余下还在负隅顽抗的梁家军见主上已死,霎时间斗志全消,纷纷弃械投降或四散奔逃。 这些人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如今更没人管束他们,逃亡途中必然还是会劫掠伤害百姓。于是群豪迅速商议片刻,由凌霄率定山派弟子分头追捕。而逃兵们如今失了主心骨,也不知该逃往哪个方向,只能像一群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当夜几个溃兵慌不择路,竟撞上正在延界镇附近徘徊的燕定天。 朦胧月色中,燕定天通过这几人的装束认出他们乃是梁未絮麾下官兵,猜出梁未絮那边一定出了什么状况,当即出手将他们制住,沉声喝问:“延界镇发生了何事?梁未絮呢?” 逃兵们见来者乃是自家主上的盟友,惊魂稍定,忙将白日之事道来。只是他们也不知晓群豪的真正谋划,说得颠三倒四,倒教燕定天听得云里雾里。 燕定天与梁未絮早已结盟,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因此关于梁未絮的布局,燕定天了解得还算比较清楚。当初她还特意为梁未絮细细推敲过这个计划,亦觉得天衣无缝,理应成功。而那日她离开临运镇后,并未立即赶往延界镇与梁未絮会合,一来是担心路上再次遇到凌岁寒与谢缘觉,二来是因为尚未想好如何处置抵玉,可她从来就没考虑过梁未絮居然会败,还败得如此彻底。 那些江湖人,怎么会有胆子反抗?正当燕定天低头沉思之际,被她制住的逃兵哀声求饶,催促她快些放他们逃命,否则定山派的人马就要追来了。 又是逃,又是定山派!自己如今功力大进,凭什么还要逃?凭什么还要畏惧定山派?燕定天闻言心头火起,略一思忖,冷笑道:“梁未絮既死,你们也该换个主子了。跟我走!” 在她的威逼之下,这几名逃兵只能战战兢兢地跟随她来到附近一座荒山上的废弃山神庙。那庙中供桌早已倾颓,山神像残破不全,桌面上覆着一块污浊的黑布,她一把掀开黑布,露出桌下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年轻女人。 抵玉不仅仅是全身上下都被缚着绳索,连周身要穴亦被封住,口不能言,唯有一双沉寂的眼睛,与燕定天久久对视。 最终还是燕定天先叹了一口气,将抵玉拉出来,松开对方身上的绳索,目光扫过她腕间被勒出的红痕,又抬手解了她几处穴道。 抵玉身子仍不能动,却终于能够开口说话,瞥了眼那几个逃兵,疑惑道:“你不是去打探延界镇的消息了吗?他们是……” “他们是梁未絮手下的人,梁未絮已经死了。”燕定天眼中那点温情转瞬化作寒冰,“你满意了?” 抵玉一愣,旋即确实微微笑了起来。 “你高兴什么!”燕定天突然暴怒,“梁未絮一死,藏海楼最大的敌人没了,加之先前藏海楼已在武林大会上重振声威,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返长安,重新稳坐江湖第一楼的位置。到那时你还有什么用处?你认为余罄她们会放过你吗?” 抵玉平静道:“那也是我欠楼主的,我本来就对不起楼主……” 瞬息间燕定天不再说话,甚至似乎也不再生气,只是沉默良久,才惨淡地笑了一笑:“沈盏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为了她,你甘愿去死吗?” 抵玉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只因这个话题她们已不是第一次谈起,先前她就曾对燕定天说起自己在藏海楼的日子,说起楼主和楼里姐妹兄弟们待她的好,结果哪知惹得燕定天几近癫狂。自那以后,抵玉再不敢多言。 倒不是怕燕定天伤她杀她,而是她不愿再见到燕定天痛苦的模样。 她欠沈盏的。 但她同样也欠舒燕的。 这两个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人,她都辜负了她们,她都对不起她们。 燕定天知道抵玉的身份,是在那日她离开临运镇后不久,她确定了凌岁寒和谢缘觉不会再追上来,正犹豫是否应该把这人给杀了,免得带上累赘,却听对方忽在这时低低唤了她一声: “阿燕。” 燕定天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抵玉一桩桩说起儿时旧事,她才终于确信,眼前这人竟真是自己的孪生妹妹——舒鹊。 “所以你故意做人质,是为了救我?你是专程来这里找我的对吗?”燕定天欣喜若狂,手指颤抖着抚上舒鹊的脸颊,想要将这张多年未见的面容深深刻进心底。 她的妹妹没有抛弃她,她的阿鹊心里还有她。 岂料舒鹊的神情却不见多少欢喜,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说过,我跟你走,是要同你做笔交易,问你一些事情。” 燕定天愣了一瞬,莫名有点不安:“什么?” “你为什么要投靠梁未絮?为什么要与她合谋残害我藏海楼弟子?更……”抵玉努力压下声音里的哽咽,“更与她害死了楼主……” 燕定天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皱眉道:“什么叫你藏海楼?你还记得是诸天教逼你去藏海楼卧底的吗?”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可后来……后来的这些年里,楼主其实待我很好。” “好?她知道你的身份之后就把你赶出了藏海楼,这也叫好?” “那是我有错在先,我理应受到惩罚……别的时候,她……她都待我很好……” “那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你是要告诉我,你会为了沈盏而杀我报仇吗?” 这话本来是句气话,直到此时此刻燕定天都压根不信舒鹊会为了一个外人来对付自己。然而抵玉听罢却不言不语,不做回答,垂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燕定天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后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般疯狂地大笑起来,笑了不知多久才渐渐停歇:“我杀段其风的那天夜里,朱砂和我说,你早已是藏海楼除沈盏以外的第二号人物,锦衣玉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中原武林的地位尊崇至极,你绝不会舍得放弃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和我隐居起来过从前的苦日子,过从前那种被人欺凌的苦日子。我本来不信她的话,我告诉自己这是她又在骗我,可是原来……原来……”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为了藏海楼的富贵,也不是在乎江湖武林的地位,阿姐你相信我,我、我只是……”抵玉一下子慌了神,“楼主对我有恩,藏海楼对我有恩,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报……” 她们俩是双生姊妹,当年舒燕刚落地,舒鹊就紧跟着出了娘胎。因着这片刻之差,她从小就不肯把舒燕当姐姐,总是“阿燕阿燕”地唤着,这还是她人生头一回叫出“阿姐”二字。 燕定天听到这个称呼,神色微动,稍稍冷静下来一点:“有恩?哈,那你倒是告诉我,沈盏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些年在藏海楼到底经历了什么?” 其实抵玉本不喜欢回忆,无论是和舒燕的回忆,还是和沈盏的回忆,每一段往事都带着仿佛钝刀割肉般的痛楚。但她更不愿舒燕对自己产生这样的误会,是以沉思有顷,还是选择将自己进入藏海楼之后的经历缓缓道来。 “她们根本就不信你!”才听了个开头,听到抵玉初到藏海楼时沈韶烟反反复复调查她了多次,燕定天就忍不住打断,“连信任都不给你,算什么对你好?” 抵玉抿了抿唇,只是仍然继续说着。 接下来抵玉无论说什么,燕定天几乎都要插话,对沈韶烟和沈盏的所作所为处处指摘。 譬如说到沈盏起初爱听她唱歌,燕定天便冷笑:“她只不过当你是个会唱曲儿的物件,何曾真正把你当人看?”又譬如提及改名之事,燕定天更是愤然:“舒鹊这名字哪里不好?她非要给你改名,无非是瞧不起你的过去,容不得你曾经的模样,这也叫‘对你好’?” 抵玉始终没有反驳。 因为抵玉很明白,舒燕说的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在最初,楼主确实只是将她视作一件会唱歌的器物,只是后来才逐渐改变。 可即便是后来的楼主,真的就能够完全接受自己的过去曾经吗?接受那个粗鄙无知、不懂礼数、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舒鹊吗?抵玉至今仍不确定。 燕定天见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欣喜地握住她的手:“你终于想明白了,不再受她们蛊惑了是不是?她们对你从来就不好,不值得你把自己当做藏海楼的人,来为她们卖命。” 抵玉沉吟少时,缓缓回握住燕定天的手,声音低柔:“藏海楼是做生意的地方,起初我也以为楼里的人都是像她们自己嘴上说的那样薄情寡义。可这世上本就很少有全然无私、能掏心掏肺为别人付出的活菩萨,就像这世上也很少有全然冷血、没有一丝一毫人类感情的恶魔。我知道楼主与楼中众人待我并非至亲至厚,但那又如何?不管这种好有几分,它只要存在,对我来说就足够……” “阿燕你还记得么?”她握着燕定天的那只手竟不自觉地在微微发颤,顿了顿又道,“当年父亲离世后,我们随母亲投奔亲戚的路上,你曾问过阿母,那家亲戚真会愿意收留我们吗?阿母说只要他肯给我们一条活路,对我们一分好便够了……只要有一分好就够了……楼主待我的好已远远超过了一分……” “住嘴!”抵玉说这番话,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时,燕定天眼前竟不断闪过定山派众人的身影,她脸色愈发阴沉,甚至显出几分狰狞,“那我呢?我对你的好就一文不值吗?!” “你为我的牺牲我没忘过!我只是……只是……”抵玉眼眶发红,仍然想问一句为什么,却在看清燕定天眼中近乎癫狂的痛苦后,终究不忍再言。 从那天起,燕定天每夜做梦竟都会梦到定山。 梦里尽是那两年在定山生活的日子,与师门众人朝夕相处的点滴。 按理而言这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除此之外她也确实不曾梦到过别的不堪经历。可偏偏就是这样的美梦于她而言反倒成了一种噩梦,每回梦中总觉心头隐隐作痛,醒来后更是烦躁欲狂。 这般接连过了几个晚上,她便有些惧怕入睡。尤其今夜得知梁未絮死讯,更觉自己处境危险,既然睡也睡不安稳,倒不如把这时间用来练功。她懒得再看抵玉,随手封住那几个逃兵的穴道,遂盘膝而坐,再度练五毒化血掌的功夫。 这门诸天教绝学的修炼之法极为邪门,须得引剧毒入体,将自己一身鲜血都炼成毒物。尽管任何人练这功夫都能进步神速,在短期内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代价却也相当惨重,不仅是练功时痛不欲生,且越往后越易走火入魔。 正因如此,从前秦艽和朱砂执掌诸天教时,虽手握天佛令,都从未动过练这功夫的念头。燕定天则是别无选择。她深知自己出身寒微,运气更加不好,不似凌霄自幼便是名门正派首徒,也不比凌岁寒从小就拥有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刀谱。要在这险恶江湖之中争得一席之地,她唯有借这邪功速成,方能在最短时日里与那些大人物一较高下。 区区修炼时的痛苦还比不上她幼时在诸天教所受的折磨,她自然能够忍受。岂料这一次她刚刚闭上双眼开始运功,曾经在定山的种种往事画面竟又在她脑海浮现。 不再是做梦,而是清醒地想起。 哪怕是修炼普通内功都最忌讳心神不宁,更何况是这等邪功?她稍一分神,体内毒素骤然逆冲经脉,不由得闷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阿燕!”抵玉见她衣襟染血,声音里透出真切的焦急,“你……你没事吧?” 燕定天试着提气,却发现稍一运功便痛如刀绞。她霍地抬头,眼中怒火烧得猛烈:“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 抵玉茫然道:“什么话?” 燕定天不答,转而又瞪向那几个逃兵,声音嘶哑:“你们刚才为什么又要和我提起定山派!” 逃兵们面面相觑,全然不解她为何突然吐血,更不明白这与定山派有何干系? 而抵玉虽对她说的话感觉到糊涂,却很快意识到她此时状态似乎有一点走火入魔的迹象。本来抵玉的武功不算顶尖,绝非已练成五毒化血掌的燕定天的对手,正常情况下她们二人一对一相斗,抵玉是绝无胜算。但如果燕定天这会儿确实已有走火入魔,那现在显然就是杀她为楼主报仇的最好时机。 抵玉目光微沉,暗暗咬牙,开始设法运劲冲击被封的穴道。 燕定天的注意力已不在抵玉的身上,猛地起身冲出庙外,对着夜空连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 喊声渐渐消散在夜风中,她只觉浑身气力尽失,双膝一软跪倒在草地上。不多时,忽闻风声飒飒,草丛间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响,她又立刻抬头望去,只见十余道人影缓步而来。 为首的正是定山派掌门凌霄。 原来定山派众人分头追捕逃兵,凌霄这一队恰好行至附近,被燕定天方才的喊声给引了过来。 “我们是来追捕梁家军的,没想到……”凌霄在这儿发现燕定天也很有些意外,“没想到又找到你了……” 燕定天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此刻自己经脉剧痛,根本无法运功,如何敌得过凌霄众人?她强自镇定地站起身,故意岔开话题:“我听说梁未絮已经死了?” 凌霄点点头,随后不解问道:“你……你究竟是怎么会和梁未絮走到一起的?” 燕定天略一沉吟,反问道:“你们虽杀了梁未絮,可也与朝廷结下仇恨。以你们的武功,只要一入江湖倒不怕朝廷追捕,但定山派是名门大派,且驻地就在距离长安不远的柏州,你们迟早是要回柏州的。到那时朝廷若派兵围剿定山,你们应该怎么办?你们就不怕定山百年基业毁在你们这一代手中吗?” 凌霄道:“我们自有我们的应对之策。你说这些,是也想要威胁我们吗?” 燕定天道:“就不能是关心吗?” “关心?你也配提这两个字?”唐依萝咬着牙,向来如铃铛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变得尖锐如刀,“当初段师兄他们那般关心于你,待你如手足,你为什么会对他们下毒手!” 这一众定山弟子中,就数唐依萝与春燕最为熟悉,自然也数她对春燕最为痛心疾首。 燕定天眼神闪烁,偏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 “你说啊!”唐依萝步步紧逼,“他们有什么对不住你?我们定山有什么对不住你?” “我早都已经说过了!那都是朱砂的毒!罪魁祸首是朱砂,你们凭什么怪我!”燕定天情绪激动,体内毒素随气血翻涌,剧痛霍然加剧,她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勉强稳住之后拭去眼角泪痕,想了一想,才终于缓缓道出当日真相内情。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软弱,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怯懦的春燕。 “我都是被朱砂给骗了……我、我本没有想过杀他们……” 这番示弱还真的奏效。 听完她的讲述,凌霄等人虽愈发愤怒,却又不禁再次对她生几分同情怜悯。默然半晌过后,凌霄忽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梁未絮为何会败吗?既然你说了实话,我也不妨告诉你这件事的缘由。” 燕定天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借着残星的微光望向凌霄,待听完她们完整的谋划,她忍不住问道:“这是常萍的主意?” 凌霄点了点头。 “她居然有这等本事”燕定天喃喃自语。 “当然。梁未絮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轻视了常萍,轻视了天下苍生黎民。就像当初,秦艽和朱砂轻视了你。”凌霄的语气在这一刻竟然柔和了几分,只是神色愈发肃穆,“你本就一直很聪明,有着许多过人之处,只要你当时足够坚定,朱砂根本威胁不了你。她所提的难题,你也可以想出别的解决方法。可惜,是你自己先看轻了你自己。” 夜风拂过草地,凌霄的声音混着沙沙草响:“你说得对,此事罪魁祸首确实是朱砂,可你……也并非全无过错。而这世上有些错,是万万犯不得的。” “你假惺惺说这么多,是准备要动手杀我了吗?”燕定天心下忐忑,却故意做出一副胸有成竹、毫无畏惧的模样,“可我现在的武功不弱于你,你杀得了我吗?” 凌霄这会儿确实不敢贸然出手。 毕竟那日她是亲眼见识过燕定天“五毒化血掌”的功夫,尽管她自己是一点不怕,但与她同行的师妹师弟们武功参差不齐,倘若有谁不幸中了燕定天的毒招,她为求解药就还是不得不放燕定天离开。所以真要动手,须得先想一个万全之策。 燕定天见凌霄面露沉思之色,便知她果然谨慎,只要不暴露自己目前的虚弱,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然而燕定天全神戒备着凌霄,却疏忽了身后动静,直到发现对面众人神色有异,她才惊觉不对,猛一转身,抵玉已近在咫尺,手中握着从那几个逃兵那里得来的钢刀,寒光一闪,向她攻来! 燕定天方才练功走火入魔,身体还未恢复,仓促间连退两步,终究没能完全避开,刀锋蓦地没入胸膛,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分不清是伤口的疼,还是心里的疼。 她看着抵玉那双空洞的眼睛,一股强烈恨意直冲脑门,手掌已本能地翻起,拍向对方心口! 这一掌其实不重,燕定天内息紊乱,根本使不出多少力气。偏偏她早已将她的双手炼成剧毒之物,即便只是轻轻的一触,也足以让抵玉胸口如遭火灼,闷哼一声踉跄倒地。 只不过以抵玉的能力,这一掌她原本可以轻松避开。 她为何不躲? 燕定天愣了一愣,突然发觉抵玉在笑。她那一刀捅中自己之时未笑,却在中了自己这一记毒掌之后笑了。意识到这点的燕定天不禁立刻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恰在心脏位置的一旁。 显然,抵玉并未捅入燕定天的要害,才让燕定天没有立即丧命,还能够反戈一击。 阿鹊是故意的……她是故意要让自己也杀了她…… 鲜血不断涌出,燕定天眼前一黑,颓然倒地,脑中一片混沌。凌霄已从燕定天身侧掠过,当下扶起抵玉,探了探她脉搏,发觉毒性诡谲,难以化解,只得盘坐于后,将定山派的纯正内力源源不断渡入她体内,暂时勉强压制毒性蔓延。 燕定天回过神来,双手捂住流血的伤口,气息微弱:“谢缘觉呢?” 谢缘觉还在延界镇内,带抵玉回去需要时间。唐依萝立刻道:“你肯定知道这毒怎么解对不对?你要是不想她死,就快点告诉我们。” “可我……可我很快就要死了……这毒的解法太过繁琐……”燕定天气息奄奄,血色尽褪的脸上却浮起一丝释然,“你们你们不是都想杀我么?现在杀了我,便是为定山派清理门户,与抵玉没有任何关系然后……然后请你们带她去找谢缘觉……” 这番话显然令唐依萝等定山弟子大感意外,她们看了看燕定天,又纷纷望向掌门师姐,不知接下来应当如何是好。 抵玉虽因中毒而浑身无力,痛苦不堪,神智倒仍是清醒的,闻言猛然睁大双眼:“阿姐你……你……” “我恨你。”燕定天登时截住她的话头,声音轻得似叹息,“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才不要……才不要你和我一起死……” 说完她又转向凌霄,眸中泛起最后一点微光:“你尚未逐我出门……我、我仍是定山派弟子对吗?为什么还不……还不清理门户……” 凌霄双掌依然抵在抵玉背部,抬眼时撞见燕定天眸中那抹痛色,刹那间明白,此刻死亡于她反而是一种解脱。 “是,你还是定山派的弟子。”凌霄颔首承认了这一点,正色道,“依本派门规第四条,残害同门者当诛。唐师妹——你来行刑。” 唐依萝闭目长叹,再睁眼时已敛去悲色:“是。” 剑光如练,直贯燕定天心口! 第266章 以武犯禁慑帝阙,昙华留香走苍茫(一) 定山派的内功最是中正浑厚,暂时护住抵玉的心脉,为凌霄等人争取了赶回延界镇的时间。 一路颠簸中,毒发的抵玉渐渐昏睡过去。待她再次睁开眼,只见自己躺在一间简朴的屋子里,木床边的窗户外,一树繁花正开得烂漫。谢缘觉临窗而坐,执笔描画着什么。 抵玉便明白定是谢缘觉为自己解的毒,轻声道:“你何必救我呢……” 谢缘觉闻言知她苏醒,回首看了她一眼,却依然坐在原处,手中画笔未停,淡淡道:“我曾经答应过沈盏,藏海楼中人若有伤病,必全力救治两次。阿螣为你易容算是替我还了一次,我还欠沈盏一次。” 抵玉蹙眉道:“先前你答应我给诸天教的人解毒,不是已经还清了吗?” “给诸天教的人解毒,是为了让他们帮忙引蛇出洞,即便没有藏海楼之托,我也会出手。”谢缘觉说完这句,恰好在纸上勾勒出最后一笔,随即将画好的药草图样收了起来,这才起身走到床前探了探抵玉的脉搏,确认她体内余毒已清,又接着道:“我当初答应的是沈盏。沈楼主如果还在世,必然是希望你继续活着的。” 她搬出沈盏的名字,确实令抵玉神色微变。 “不过你若执意求死,舍迦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了你第二次。”凌岁寒恰在此时前来送药,正听见她们二人对话,便插了这一句。她将药碗递到抵玉手中,肃然道:“你老实告诉我们,你是不是还有轻生之念?这毒的解法可麻烦了,费了舍迦不少工夫,她都没怎么休息。若你仍不想活,趁早说明,我也不用再帮忙熬药。” 抵玉接过药碗,似沉思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年楼主逐我出藏海楼的时候,我也觉得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不如一死了之。是尹娘子劝我出去看看,去见识真正的天地,真正的人间。于是我这才离开长安,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一路上倒还真见识了许多不一样的人情世态,确实与文字上的记录不同。所以有时我走着走着,忽然会忍不住想如果我能与楼主共赏这人间烟火该有多好,转念又记起她已那般厌恶于我,我岂能有此奢望?继而再想到阿燕……但她留在定山派自有良师益友相伴,更何必跟我这个落魄人受苦?直到最后我才发觉,我这些念头……好像全都想错了……” “我跟在楼主身边那么多年,却始终学不会她的聪明智慧,有很多事情我都想不通。”抵玉说着又苦笑了一声,眼眸里透出迷茫,“譬如,楼主究竟是如何看待于我的,我参不透;阿燕说她恨我,是否是她的真心话,我也不明白。所以……我大概还是会努力活下去,至少活到我想通这些事的那一天。” 只是对如今的抵玉而言,活着本身,就已是一件需要咬牙坚持的事。 她说完这些话,这才仰头一口气饮尽碗中汤药,然后向凌谢二人问道:“阿燕的遗体现在……” “凌掌门寻了副薄棺,暂且安置了春燕。”谢缘觉答道,“凌掌门还说,若你想为她操办后事,待你身子好些,便带她走吧。” 抵玉的尸身仍在定山派处,而梁未絮的尸首则在今日由常萍安葬在延界镇外一处僻静山坡。 梁未絮生前作恶多端,群豪得知她往日恶行,无不切恨得牙痒痒,谁愿理会她的身后事?常萍踌躇了两日,看着她就这样曝尸荒野,终究动了恻隐之心,想着至少还是应该让她入土为安。 群豪看在常萍献策之功的份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无人愿相助。定山派众人忆起当年师长首级悬于长安城楼之辱,不将梁未絮挫骨扬灰已是仁至义尽。 到最后唯有颜如舜愿意帮忙,那尹若游自然也无奈跟着去了。 她们三人在山坡上草草堆了个无名坟冢,连块木牌都未立,就算是完事。期间颜如舜瞧了常萍几眼,过了会儿一个将水囊递给常萍,温然道:“累么?坐下歇歇,喝口水吧。”说罢她自己先坐在坡上,望着澄澈蓝天:“今日风和气朗,是个好日子,你若有什么想说的,不妨趁今天说出来,我和阿螣都会认真听的。” “啊?说什么?”常萍先是一怔,不明白颜如舜此言何意,随即明白过来,摇头道,“你们该不会以为我会因为梁未絮的事而伤心难过吧?” 颜如舜看了看一旁的坟包,没有答话。 常萍沉吟道:“其实从前,我对她是有过很深的感情,即便是在知道她杀害了我父母之后,我心里竟仍时常想起儿时的那个她,想起我们儿时相处的点点滴滴。所以在重逢之初,我确实痛苦难当。直到后来她以无日坊邻里的性命相要挟,逼我像幼时那般待在她身边……那段日子算是磨尽了我对她的最后一点情分。如今她死了,我只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并无半分纠结苦恼。” 尹若游道:“那你为何还要特地安葬于她?” 常萍也将目光再次移向那座孤坟:“小时候我们分别仓促,我没有好好和她道别。今日……权当是我与她之间旧事的彻底了结吧。” 语毕,她起身拂去衣上尘土,又展颜笑了起来:“好啦,多谢你们关心,这件事就算从此揭过。我们接下来还得想想如何守住延界镇,与朝廷谈判呢。” 原本梁未絮率众攻占延界镇一事做得隐秘,河北叛军尚不知晓此处情况,但由于梁未絮身亡,部分梁家军四散而逃,终于让叛军察觉到了此地异常。不过待到叛军查出占据延界镇的竟是一群江湖草莽,并非朝廷官兵,一时摸不清这些人的底细与意图,便未轻举妄动,只作观望。 不久后,长安城中天子听闻有一群江湖人在延界镇起事,更杀了归安郡主梁未絮,一方面暗自欣喜,另一方面又大感震怒。而他调查之下,发觉这群江湖人的数量不及梁家军,于是心中稍安,料想他们应是仗着武功暗中行刺梁未絮,致使梁家军群龙无首而溃散,倒是替朝廷除了一害;再看这群乌合之众人数既寡,又无将帅之才,朝廷只需要多派兵马,剿灭他们当非难事。 谢慎遂即刻下诏,发兵征讨延界镇逆贼。 如谢慎所料,这群江湖人里确实没有谁精通兵法韬略。幸而定山派众人曾随李定烽在赉原城坚守多时,而李定烽乃当世难得的帅才,众人耳濡目染间倒也习得几分行军打仗的门道。 因此群豪先将镇中百姓召集起来,给他们传授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再从中挑选身强力壮者编成数队,交由各派好手带领,日夜操练;其余体弱之人则负责粮草辎重等后勤事务。 练兵与后勤皆是苦差,谢缘觉便精心研制调配出了一剂药汤,所用不过是些常见的普通草药,合煎后却有清热祛暑、强健体魄之效,日日熬煮,供群豪与镇民饮用。而因这药方中有一味“地骨皮”,谢缘觉便将其命名为“地骨汤”,既取药材之名,又暗喻延界镇百姓乃至天下苍生皆为大地筋骨,不可或缺。 待到朝廷大军压境,全镇上下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又借延界镇地势之利,竟还真挡住了崇军兵马的进攻。 崇军久攻不克,只得无奈退兵。河北叛军见状,心忖此战虽是朝廷落败,但延界镇上人马必有折损,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正是他们重新夺回延界镇的好时机。殊不知这一场胜利令镇中百姓士气大振,再战叛军时反而更加勇猛,始终将延界镇牢牢守住。 消息传至周围一带其余城镇,百姓听闻无不心生向往。 其中尤以窦县为甚。 原来那窦县的官吏向来昏聩贪暴,百姓们本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却因尚能苟活而一直隐忍。直至那队押送常萍的梁家军官兵途经此地,横行无忌,终于有一部分百姓忍无可忍,在常萍的劝说之下愤而杀死那队梁家军官兵,跟随常萍出逃。其后常萍被燕定天所擒,那群百姓则在途中有幸遇到凌岁寒与谢缘觉,得凌谢二人指明的方向,前往沃州寻到定山派。未几藏海楼派遣手下也返回了沃州,邀请凌霄率众参与攻打梁家军的战斗,这些窦县百姓为报旧仇,自然也纷纷追随定山诸侠同赴延界镇。 可是他们这拨人当然不是窦县的全部百姓,还有更多乡民仍困守故土,如今听闻乡亲们非但没有客死异乡,反而在延界镇安身立命,日子过得甚好,便也陆续悄悄潜出了窦县,跋涉投奔。 如此一来,延界镇声势愈发壮大。 长安闻报,谢慎怒不可遏,又决定遣李定锋率军征剿。 作为当世第一名将,李定锋戎马半生,除却受阉人监军掣肘的少数败绩之外,从未折过锋芒。此番若由他亲率大军征讨延界镇,镇上群豪百姓只怕凶多吉少。好在他与谢缘觉以及定山诸侠有些旧交情,终究不忍对故人刀兵相向,遂派副将前往长安面圣,谨慎进言:在延界镇聚众起义者,除了一些江湖草莽,更多的都是当地普通百姓,想来他们都是被梁未絮给逼反的,未必真有什么狼子野心。倒不如将他们招安,共抗河北叛军。 这提议本是良策,奈何谢慎正在盛怒之中,浑浊的眼珠骤然射出寒光,直视阶下副将:“朕听说,延界镇反贼里有伙叫定山派的,曾在李将军帐下效力?” 那副将心猛地一跳,立即跪伏在地,心念电转间急急答道:“回圣人的话,当年在赉原城协助李将军抵御梁守义叛军的,除了定山派众人,其实还有宜光公主殿下。李将军正是因为听说定山派与宜光公主交情匪浅,才会对这些人信任有加,没想到……没想到……” 这番话半真半假,毕竟当初定山诸侠比谢缘觉更早到达赉原城,李定锋结识定山诸侠自然也在结识谢缘觉之前。副将此言不过是反将了天子一军:您的亲生女儿如今也在延界镇造反呢,李将军与定山派那点渊源又算得了什么?无论定山派做出何事都怪不到李将军头上。 但话虽说完,那副将还是忐忑不安,战战兢兢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直到半晌过后不见御座动静,他这才壮着胆子微微抬眼,只见谢慎面色铁青,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已是怒极。 “什么宜光公主!”谢慎喘了几口粗气,猛地抓起案上茶盏狠狠掷出,“她勾结反贼,谋逆作乱,也配称公主?!朕早已褫夺她的封号,她如今不过一介庶民,你难道不知——呃——” 一语未落,他气息蓦地一滞,竟因怒极攻心,眼前一黑,直直栽倒。 “陛下!陛下!快传御医!” 原来前些日子谢慎已染上重病,身体本就十分虚弱,这一怒之下便当场晕厥。御医们慌忙赶来施救,几番折腾才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可是经此一遭,他的龙体算是彻底垮了,此后半个月缠绵病榻,最终药石罔效,驾崩于寝宫。 当月,太子谢钧继位登基。 然而现如今的大崇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大崇,谢泰和谢慎两代帝王都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给谢钧收拾。 譬如,对延界镇的那群江湖人,究竟是剿是抚?这也成了谢钧的难题。 第267章 以武犯禁慑帝阙,昙华留香走苍茫(二) 平心而论,招安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延界镇那群“反贼”所展现出的实力,已足以证明朝廷在短期内难以将他们剿灭。而河北一带尚未收复,天下未定,此时实在不宜树敌过多。 话虽如此,谢钧始终还是下不了决心。当初朝廷之所以愿意爽快地接受梁未絮归降,一来是因为她拥有长安城作为筹码,远比延界镇重要百倍;二来她虽作恶多端,祸国殃民,却未曾直接加害于谢钧。相较之下,昙华四奇在洛阳时对谢钧的下毒胁迫之仇,更令他耿耿于怀。 若这般轻易与她们和解,他谢钧的这张脸往哪儿搁? 正在踌躇间,他的心腹太监郑瑞乾为他献上一计:“依臣之见,那群江湖草莽能够获胜,多半原因是占了地利。不如我们假意招安,以封赏为名诱他们前来长安,再在城外峡谷设伏,一举将其歼灭。” 好!当真好计!谢钧闻言眼前一亮,当即派亲信为使,率队前往延界镇,试探群豪口风。 不久,使者又带队返回长安,而与这名使者同归的竟还有铁鹰卫大将军俞开霁等人。面圣时,俞开霁禀明原委:其实那群江湖豪杰与延界镇百姓本无反意,皆是梁未絮假传圣旨,以毒酒相逼,才迫使他们铤而走险,行此谋逆之举。而群豪误以为朝廷要对江湖人士赶尽杀绝,还扣押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铁鹰卫众官兵。幸好经过她再三解释,众人终于明白此事原来全是梁未絮的阴谋。她此番回京,正是受群豪所托,向陛下转达和谈之意——只要朝廷承诺既往不咎,他们愿与朝廷化干戈为玉帛。 原本因为当年济民驿之变,谢慎与谢钧两代君王都对俞开霁青眼有加,颇为倚重。可俞开霁今日这番话,字字句句显然都是在为那群江湖人开脱,令谢钧心中顿生不悦,旋即又想孙佐年如今依然被囚禁在在延界镇中,为何那群江湖人会偏偏放了俞开霁? 但谢钧心中既已定下了剿灭群豪之计,谢钧不便当场质问俞开霁是否与反贼勾结,以免打草惊蛇,导致“招安”有变。 他正欲再次派人前往延界镇“请”群豪入京,却听俞开霁接着又道:“陛下,延界镇的主事者颜如舜、尹若游、凌岁寒、谢缘觉四人此次也已随臣入京。她们都说,若陛下真心议和,愿当面详谈。可是在谈出结果前……其余江湖人士绝不会离开延界镇半步。” “什么?她们四人已到长安?”谢钧闻言勃然变色,怒意中更夹杂着一丝惊惧。 他毕竟曾在这四人的手上栽过跟头,这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哪里还敢再与她们正面相对?可若置之不理,诱敌之计便要落空。思忖再三,他决定先派郑瑞乾代为谈判。 光阴如梭,从沃州武林大会到延界镇事变,再到天子谢慎驾崩,新皇谢钧登基,昙华四奇离开延界镇重返长安时,已是秋末季节,城内外千树万叶都变了金黄的颜色。 为防止谢钧派兵到她们的住宿之地围剿,殃及附近无辜百姓,因此她们四人既未回到无日坊,也未住在客栈旅舍,而选择在了城郊丰山露宿,且还是较为偏僻的后山。郑瑞乾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还未及开口,凌岁寒便直截了当问道:“谢钧在哪里?我们要见的是他。” “放肆!”郑瑞乾双目圆睁,“安敢直呼圣上名讳!” “看来你们还是没有认清现在的形势。”颜如舜轻笑如风,“我们既已举旗造反,便是你们口中的逆贼,不唤他大名,难道还要对他三跪九叩,尊他为主么?” 郑瑞乾不是不感到害怕,却强撑着要维持天子使臣威仪,沉声道:“尔等这般态度,可是诚心接受招安?” “这话可没道理,要谈和却不敢亲自来,派个传话的,到底是谁没诚意?”其实尹若游早就料到谢钧肯定不敢与她们见面,有想过要不要易容假扮成使者模样混入皇宫,奈何凌岁寒只有一条手臂,无论怎么易容都必会暴露身份。因此尹若游略一思索,悄声和颜凌谢三人商量了一会儿,继而才又对着郑瑞乾笑道:“既然谢钧不肯亲自前来,你就劝*他让我们入宫吧。” 郑瑞乾脱口就道:“圣人做事自有主张,岂是我等能够左右的?” “你瞧,连让你递句话你都递不上,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可以代表谢钧和我们谈判?”颜如舜微笑着身形一晃,衣袂翻飞间已闪至郑瑞乾一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刀,寒光森森抵在他颈间,“如果你真的什么都做不到,这般无用,那我们还有必要留你性命吗?” 明明郑瑞乾的身边还有那么多侍卫保护,可这一变故快得惊人,他们眼睁睁看着颜如舜如鬼魅般近身,却无一人来得及阻拦。郑瑞乾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战栗:“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你——” “我们不是反贼么?”颜如舜手腕轻转,短刀在指间翻了个漂亮的刀花,刀刃却始终不离郑瑞乾咽喉,“什么时候竟能与崇廷平起平坐称国了?” “我劝!我这就去劝!”那刀刃的寒意终于令郑瑞乾绷不住了,再不敢硬撑,颤声道,“只是圣意难测,若圣上执意不允——”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凌岁寒冷声截断,“我们自然会教你如何说话。” “别想着进宫后就能胡言乱语。”尹若游的唇角则依然带着笑意,“我这位朋友的轻功身法天下无双,神鬼莫测,刚刚你也见识过了。她自会一路‘护送’你们的。” “阿螣,你也不必在外人面前这般夸我,我可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神鬼莫测虽不敢当,倒确实是会让你们难以预测的。”后一句话,颜如舜当然又是对着郑瑞乾等人在说,说完她手中短刀突然脱手飞出,“嗖”的一声削去了旁边另一名内侍的帽冠,吓得那人瘫软在地。待众人回神,颜如舜手中不知何时竟出现第二柄短刀,依然抵在郑瑞乾颈间,“你可想亲自试试?” “不、不敢!绝不敢!” 这之后,郑瑞乾只得依从她们的吩咐,将她们交代的话牢牢记住,随后下了丰山,一路赶往仁和宫。刚入宫门不久,他正走在面圣的路上,忽听头顶传来一声乌鸦啼叫,他猛然抬头,只见颜如舜的身影自檐角掠过,还冲他扬唇一笑,转瞬便如秋风般消失无踪。 郑瑞乾见状大吃一惊,他原想着禁宫戒备森严,任这女贼如何神出鬼没,也绝难避开仁和宫的守卫。却不想此人轻功竟已臻化境,连大内禁宫都能来去自如。 至此他彻底明白,颜如舜若要取他性命,当真易如反掌。于是他再不敢存有侥幸,见到谢钧后谨慎禀报道:“那四名反贼说了,除非面见圣上,否则绝不与朝廷商谈。” “哼!她们是以为朕不知道她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既如此,那也不必再谈了!朕又不是剿灭不了她们!”谢钧拍案而起,语气十分凌厉,实则心中仍存顾忌,并不愿真的再与延界镇起义军硬碰硬。 “陛下,臣倒还有一计,不如且放她们入宫,我们提前派出精兵在宫中设下埋伏,只要她们敢来——” “不可!仁和宫乃皇家禁地,岂容这些逆贼随意进出?”其实谢钧心中最怕的还是重蹈覆辙,再被这些江湖人挟持,因此不待郑瑞乾说完就厉声打断。 郑瑞乾继续按照尹若游等人的吩咐,缓声劝道:“陛下明鉴,仁和宫占地广阔,陛下居于何处,她们断然无从知晓。况且……臣听闻上次洛阳围剿时,这几名反贼武功虽高强,却也并非所向披靡,最终仍是且战且退。只是因在宫外街巷交战,地势开阔,才让她们侥幸逃脱。可见她们纵有通天本事,也难敌千军万马。若将她们引入宫中,这便是‘请君入瓮’之计,届时重重围困,定教她们插翅难逃。陛下只需要在安全之处静候,待臣等擒获逆贼,再请陛下发落。” 这话倒是令谢钧越听越心动,如果真的能生擒这四人,便可将她们作为人质与延界镇谈判。那些江湖人不是一向自诩侠义吗?总不会置同伴性命于不顾吧? 于是当天夜里,谢钧遂调遣精兵,于宫中各处设下埋伏。次日清晨,郑瑞乾奉命传旨,召颜尹凌谢四人入宫。 然而宫门开启时,只见凌岁寒、谢缘觉与尹若游三人并肩行来,竟独独缺了颜如舜的踪影。宫内的侍卫对此倒并不在意,总之反贼来几个就拿几个,横竖她们逃不出这天罗地网。等到她们三人行至宫中一处开阔场地,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忽闻四周高楼弓弦齐响,箭矢如蝗,倾泻而下! 她们三人似早有预料一般,提前扬出各自兵刃。尤其是凌岁寒左手长刀出鞘的刹那儿,凛冽刀气如朔风卷雪,在空中划出数十道银亮弧光,箭雨碰着刀芒,竟似撞上无形冰壁,纷纷折断坠落。她刀势未收,反手又是一记横斩,三丈外的石砖地上骤然裂开一道霜痕,逼得伏兵连连后退。 谢钧深知她们武功高强,昨晚就打定主意以人数取胜,是以凌岁寒才逼退了这方禁军,另一边更多埋伏的甲士又如黑潮般压了上来,刀枪如林,杀声震天。 谢缘觉的银针与尹若游的九节鞭亦随之而动,银针带着麻痹药性,专取甲胄缝隙;九节鞭则直扫下盘,将冲阵的禁军绊得人仰马翻。二人招式虽异,却在凌岁寒的那一片凛冽刀光的间隙之中配合得默契。 其实谢缘觉本来也一样可以施展那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但她当初就仅仅是学个皮毛而已,实际上她对于这种霸道武学的兴趣不大,自从到达目的之后便不再深入修习,反倒不如她淬了药的银针更见效果。那些中针的官兵还未觉痛,便已四肢发麻,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而此前谢缘觉在长生谷练功治病期间,凌岁寒除了关心照料她之外,其余空闲时间都用来了苦练阿鼻刀法,如今功力更胜从前。只见那柄长刀所向之处,刀风裹挟着刺骨寒意,将冲上前的甲士连人带甲冻得动作迟滞。她每一步踏出,刀锋便掀起新的雪浪,明明还不到寒冬季节,宫墙内却已自成一方冰天雪地,偏那些中招的官兵伤口如烈火灼烧,恍若置身十八层地狱。 三人背靠背而立,虽难敌千军万马,但支撑一时半刻倒也不成问题。 另一边,谢钧正在偏殿等候捷报,且为防意外,此处亦有百余名侍卫在殿内外层层设防。众侍卫屏息凝神,忽见一道身影如飞鸟掠过,自殿门左侧缝隙倏忽而入,快得令人看不清来路。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出鞘,可兵刃尚未举起,却见那人影已闪至右侧,双手一翻,几柄飞刀同时从她袖中向左右激射而出,数名侍卫的兵器应声落地,她则已在电光石火间掠至谢钧身侧,一柄短刀稳稳抵住谢钧的咽喉。 谢钧惊得魂飞魄散,半晌才回过神来,后悔不该引狼入室,允她们四人入宫。然而转念一想,以颜如舜这般神鬼莫测的轻功身法,无论他准不准她进宫,似乎都不可能拦得住她? 思及此,谢钧只觉通体生寒,强自镇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若敢伤我分毫,大崇将士必追杀你至天涯海角!你……你……” 颜如舜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不对你出手,你就不杀我们了?宫中的伏兵难道是摆设?是你先背信弃义,我才被逼无奈挟持于你。就像延界镇的百姓,江湖武林里的同道,都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反。”她手上短刀微微用力:“所以现在,该让你再次尝尝被逼的滋味了。若想要活命,就跟我走。” 那边凌岁寒等人仍在激战之中。因凌岁寒的菩提心法尚未能如谢缘觉一般修至第九层境界,每次她施展阿鼻刀法时,刀气反噬的疼痛依然如影随形。但这样的痛楚对她来说已是习以为常,这就反倒成了她的一种优势,即使她的身上又多添了几道新伤,换作旁人早就支撑不住,于她不过是眉头一皱的小事。她咬牙挥刀,刀势丝毫不减,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还要注意护住谢缘觉与尹若游周全。 然而随着鲜血的不断流失,再坚韧的意志也抵不住身体的衰弱。就在她动作渐显迟滞之时,忽听一声清喝响彻全场:“谁敢再动,你们的新皇便要血溅当场!” 众人闻声一怔,纷纷停手望去,只见颜如舜挟着谢钧立于高阶之上,寒刃竟紧贴天子颈项。 “住手!”为保性命,谢钧脸色煞白,也急忙喝令,“都放下兵器!” 官兵们面面相觑,表面上迟疑着收起兵刃,然则其中不少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凌岁寒的刀法如暴雪狂卷,虽未取人性命,但中刀者无不痛彻骨髓,倒地哀嚎。纵使她自己也伤痕累累,可只要那柄染血的刀还在挥动,便无人愿试其锋,此刻能够停战,倒是合了这些官兵心意。 这正是颜如舜明明可以独自挟持谢钧,凌岁寒等人却偏要入宫与崇军正面交锋的缘故。 上次昙华四奇在洛阳突围后,谢钧担忧谢慎责罚,为推脱责任,谎称有大批江湖人士接应了她们,才使得她们逃脱。这次凌岁寒刻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绝世武功,就是要让更多的崇军官兵亲身体会江湖高手的可怕。经此一役,今后谢钧再想暗中调兵对付群豪,这些心有余悸的将士也必会畏首畏尾,阳奉阴违了。 谢钧眼珠微转,小心翼翼地侧目瞥向身后的颜如舜:“我、我已令他们全部停手……可以放我了吧?” 凌岁寒收刀而立,此时才觉伤口火辣辣地疼。她神色却丝毫不变,眼中寒芒更甚:“想得倒是轻巧,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为何要回长安来见你?” 谢钧顿时冷汗涔涔,连忙道:“好,好!只要你们愿意归顺朝廷,过往罪责一概不究,封赏爵位都好商量。” “谁稀罕你的封赏?”凌岁寒冷笑一声,“你只需要答应我们两个条件。其一,所有参与延界镇起义的百姓与江湖群豪,今后无论去往何处,朝廷都绝不可以秋后算账。” 谢钧沉吟一阵,缓缓点头道:“朕本就是要与你们和谈的,这个条件我可以答应你们。只是……这之后你们当真能保证你们安分守己,不再生乱?” 此刻谢缘觉正在用紫玉膏涂抹凌岁寒身上暴露的伤口,尽管现在并不是治伤的好时候,但简单的止血是刻不容缓。她指尖轻抹药膏,听得谢钧此言,恰好收手,抬眸轻叹道:“权势从来非我们所求。况且,说句实话,莫说我们四人,便是还在延界镇的诸位同道,也没有谁真正有治理天下的能力。为明君何其难?哪怕放眼当今天下,我都想不出谁能够担此重任。而这话题,其实我们早已与梁未絮谈过,若无治世之才却要强行夺取天下,只会让这人世愈发千疮百孔,百姓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稍稍一顿,她目光清透如水直视谢钧,语气依然温和,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大哥,你当然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但你既在其位,占着一个名正言顺,至少还能维持几分秩序。所以,我不求你做个明君,只盼你日后心中稍存百姓,莫再行那卖国虐民、丧尽天良之事——这就是我们的第二个条件。”话音未落,她屈指一弹,七枚银针已没入谢钧体内。 谢钧见识过谢缘觉毒术的威力,登时大惊失色,本能欲躲,却被颜如舜一手扣住肩颈,一手持刀相逼,动弹不得。 “大哥不必担忧,我从来不给任何人下致命之毒。”谢缘觉继续淡淡道,“只要你依言而行,纵不能为明君,亦不做那虐待百姓的暴君,每年此时,我们自会再来长安为你解毒。还望大哥应允。” 可如果谢钧不答应,这毒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后果,谢缘觉只字未提,反倒令谢钧更为胆寒。 刀架颈上,毒入经脉。他除了点头答应,还能如何? “你这话说的,谁会愿意做暴君呢?朕虽不敢比肩那古之圣君,但勤政爱民之心本来就是有的。” 凌岁寒嘴角又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 “漂亮话谁都会说,我们只看你的所作所为。”【你现在阅读的是 】 【正文完】 第268章 以武犯禁慑帝阙,昙华留香走苍茫(三) 与谢钧谈妥一切条件以后,双方终于达成和议。颜尹凌谢四人在禁军森严列阵的目送之下离开仁和宫。尽管以谢钧为首的众人心有不甘,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待出了宫门,行至长安大街,谢缘觉倏然停步,伸手扶住凌岁寒:“你的伤得赶紧医治。” 论武功,谢缘觉与尹若游都远远不如凌岁寒,二人竟并未受什么重伤,全赖凌岁寒全力相护,将大半攻势都挡了下来。 “血不是已经止住了么?”凌岁寒不以为意道,“城中百姓众多,行事不便,还是寻个清净处再说。” 颜如舜与尹若游交换了一个关切的眼神,正欲同谢缘觉一起劝说于她,忽见那边怀清坊走出数人,径直朝着她们而来。 尹若游目光微凛,暗自戒备。岂料这几人见了她们却是十分热情,连声询问她们伤势如何,可有什么不适。直到颜如舜问起他们的身份,他们这才解释了自己乃是陈娟陈娘子名下一家茶楼的伙计,特奉陈娘子之命前来接应四位女侠。 原来此次昙华四奇决定前来长安与谢钧谈判时,元如昼因思念许久未见的祖父,也想顺道回长安探望,凌霄便派了唐依萝等人护送她回去。本来今日四奇入宫,唐依萝是准备与她们同行,颜如舜却认为:尽管按理而言,谢钧刚刚登基,正是需要好名声的时候,即便再昏聩也不至于做出扣押治下百姓作为人质来要挟“反贼”这种事——毕竟纵容异族劫掠百姓与亲自下令抓捕百姓终究有所不同——他就算真想这么做,朝中也定会有大臣劝诫,然而无论什么事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为防止意外,还是得有人留在无日坊保护那些百姓的。 唐依萝等人只得留守在无日坊内,心中始终挂念她们安危。陈娟得知此事,料想四奇若从仁和宫离开,多半会途经怀清坊,正巧自己有家茶楼就在怀清坊内,遂吩咐那茶楼的伙计时刻留意坊外街上的动静。 双方正说话间,陈娟听另一名伙计禀报了这消息,当即乘着一辆马车匆匆赶来,邀四人上车。 久别重逢,众人欣喜叙旧,过了会儿颜如舜忽然望向窗外,问道:“这是去无日坊的方向?” “正是。谢大夫方才不是说,凌女侠须得尽快寻个舒适之处疗伤吗?昙华馆宽敞清净,再合适不过。”见凌岁寒眉头微蹙,似有顾虑,陈娟又补充道,“小翠她们可都叮嘱我了,若不把你们带回去,她们定要找我算账——她们都盼着见你们呢。” 自长安收复以来,流离在外的百姓陆续还乡。只是历经战乱,多数人家的境况都大不如前。陈娟因家底殷实,为人又机敏,在外时就召集了不少难民结伴而行,还雇了镖师护卫,一路平安归来。回到长安后她重操旧业,见邻里生计艰难,心中不忍,只是力有未逮,无法救助全城所有百姓,就念着昙华四奇的恩情,给无日坊的幸存者都谋了份生计。 如今无日坊众人温饱无虞,听闻四奇极有可能在今日归来,特意告假在家等候。马车刚到坊口,百姓们闻声而出,将车驾团团围住。 元如昼走在最前,见凌岁寒衣襟染血,失声叫道:“凌姐姐,你受伤了?” 谢缘觉搀住凌岁寒:“我先替她疗伤,诸位稍候。” 四人很快走到昙华馆,推开大门,眼前的情景令她们吃了一惊,久无人居的院落居然纤尘不染,整洁如新,而时值秋季,阶前金菊竞放,廊下海棠垂丝,木芙蓉探过墙头,满庭芬芳直沁心脾,连寝室瓷瓶里都供着带露的鲜花。谢缘觉先到屋内为凌岁寒换药包扎,颜尹二人则漫步庭院细细打量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又过片刻,尹若游俯身轻嗅一朵□□,笑意渐浓,忽而抬头望向人群中的一名少女: “小翠,这些花儿都是你打理的?” “是的呀。”阮翠脆生生应道,“刚回长安时,我们见这儿荒败得很,原先种的花都枯死了,大伙儿便一起收拾了院子,又买了花种花苗重新栽上。” 尹若游敏锐道:“用的是你的钱?” 阮翠笑道:“是大家伙儿一起凑的钱。我现在在陈姐姐家里当花匠,陈姐姐对我可大方了,我攒了不少工钱,买这些花儿不算什么的。我们是想着你们迟早都要回来住,得把家里收拾得漂漂亮亮才好。” 颜如舜与尹若游闻言未再立即言语,目光缓缓掠过院中所有的面孔。 细看之下,无日坊的百姓确实少了许多——杨满娘已故,还有些人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好在幸存的这些街坊气色都很是不错,倒让她们略感宽慰。 颜如舜这才道:“可是我们稍后就要启程,不能在此长住。” “长安已经太平了呀!”这里的百姓都是很希望她们能够留下,闻言纷纷七嘴八舌道,“你们还要走吗?” 颜尹二人想了想,先详细讲述了她们回到长安后所发生的一切。话音刚落,谢缘觉已为凌岁寒疗伤完毕,二人并肩走出,凌岁寒接过话头:“谢钧只知道我们从前住在这里,却不晓得我们与诸位交情深厚,应该不会牵连到你们。但倘若我们长住昙华馆,被谢钧的眼线发现我们与你们往来密切,只怕他会暗中派人对你们下手,借此来要挟我们。” 尹若游颔首道:“况且我们久留长安,除了谢钧,其他王公贵族也都会坐立不安,还是离开为妙。不过诸位不必忧心,我们走后,过些日子藏海楼的人却会回来的,我们已拜托了藏海楼的玉总管照应你们,如果发生什么事,你们就直接与她说,她自会联络我们的。” “我还以为你们这次不会走了……”阮翠颇为失落地道,“那我会想你们的。” 谢缘觉温然笑道:“每年我还要定期给大哥解毒,所以每年我们都会回来一趟的。” 众人闻言皆喜,唯独陈娟眉头微蹙:“可我总觉得……你们做下这样的事,圣人必是不会甘心的。他今日只是被迫无奈答应了你们的要求,今后定然会继续想各种阴谋诡计来对付你们。那你们以后每一次回长安,恐怕都是危机四伏。” “身在乱世,谁不危险?那么多人都不怕,我们为什么要怕?这是上次常萍和我说过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凌岁寒扬唇一笑,笑意春冰初融,又语气笃定道,“何况纵是刀山火海,也总有八方相助。放心吧,我们没那么容易出事。” 元如昼听到此处眼珠转了转,突然拍手道:“对了!掌门师姐说过,待延界镇的事了,便带我们回定山重整门派。四位姐姐不如也和我们一起去定山住吧?掌门师姐肯定会答应的!” “日后我们自然是要去定山拜访的,只是我们并非定山派中人,久居叨扰总归有些不妥。况且,其实我们本来也想要四处走走,看看这天下风光的。”颜如舜笑着伸手揉了揉元如昼的发顶,随后侧首与尹若游、凌岁寒、谢缘觉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这天下之大,无论去往何方,只要她们四人能够结伴同行,那就是处处桃源处处家。正是: 凤翔万里定风云,龙跃九霄自不群。 观音低眉怜白骨,阎罗怒目斩邪氛。 昙华过眼成空影,侠气留香贯古今。 莫道黄昏长路远,江湖何处不逢君。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