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七)
火烧藏海楼之时,饲养在抵玉住处的数百只燕鹊惊飞四散,纷纷窜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彼时,抵玉正在东和坊土地庙中,反复琢磨昨日沈盏对她说的话,越想越觉不安。昨日见到楼主,她心情太过激动,现下回想才发觉蹊跷——楼主为何要乔装易容独自出楼?莫非藏海楼出了什么变故?然而楼主既曾严令她不得在世人面前暴露身份,此刻她纵有千般疑虑,也不敢轻举妄动去打探消息。
忽然一群惊惶的燕鹊扑棱棱飞来,尖利的鸣叫声撕破寂静。抵玉内心那股不安更加强烈,下意识冲出庙门,来到大街之上抬眼望去,只见城北逍遥坊方向烈焰冲天,浓烟翻滚。
“楼主……”
抵玉双腿一软,重重跪在青石板上。灼热的火光映在她瞳孔里,令她心口一阵剧烈疼痛,仿佛她的灵魂也被这烈火烧成了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抵玉才渐渐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沈盏交给她的青鱼玉佩,紧紧握在掌中,另一只手按了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强迫自己理清思绪。
——楼主要自己带着信物去找余婆婆,可如今藏海楼已陷火海,余婆婆必然不在楼中。藏海楼地下密道四通八达,能直通长安城内城外多处。但近来听说梁未絮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派兵围了藏海楼,她既已与藏海楼为敌,楼中弟子若想要离开,城内难以藏身,多半会直接借密道出城。
抵玉抬手狠狠抹去眼角的泪痕,咬紧牙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城外疾行而去。
藏海楼所有密道的出入口,抵玉当然都十分清楚,她到达所在地附近,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四下寂寥,不见半个人影。她稍稍犹豫片刻,索性卸下自己脸上的易容。
果然,不过须臾,便听得一声惊喜的呼唤:“玉总管!”一道身影倏然而至,落在她的面前。
藏海楼中知晓抵玉乃诸天教细作身份的,不过沈盏与余磬以及宁氏姐妹四人。当初沈盏命抵玉假死离开长安,对外只宣称派她外出办事,短时难归。是以楼中弟子如今重见抵玉,自然仍将她当做总管尊敬。
抵玉也不与对方多做解释,只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楼主她……”
那弟子垂首不语,泪已先落。
抵玉身形一晃,踉跄着退后半步,扶住身旁树干才堪堪站稳,又怔了半晌,方艰难开口:“那余婆婆呢?”
那弟子很快引着抵玉见到了余磬等人。
藏海楼众人此刻正聚集在附近山林的隐蔽处,沈盏既死,群龙无首,他们正惶惶不安之际,忽见玉总管现身,皆是惊喜交加,如见救星。唯独余磬与宁初晴、宁暮雪三人神色骤变,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余磬眼中燃起怒火,正欲当众揭穿抵玉细作身份,哪知抵玉却突然双手奉上一枚青鱼玉佩。
“这、这是……”
“是楼主命我将此物交予婆婆看。”
余磬虽感惊讶,但仔细想来倒也不意外楼主的决定,犹豫许久,终是皱眉道:“你跟我来。”说罢将抵玉带至林间僻静处。
“你想做什么?”余磬冷冷问道。
抵玉眼神冰冷,字字铿锵:“我要为楼主报仇。”
“可笑!”余磬一扬手,牛筋长鞭瞬间缠住抵玉的脖子,“当初背叛楼主的是谁?如今倒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来惺惺作态!”
“我知道是我负了楼主。所以我这条命,我定要用来为楼主报仇。”长鞭收紧将抵玉的脖颈勒出一道红痕,她呼吸渐促,却毫无畏惧,反而微微仰首,仿佛在感受着这窒息痛楚给她带来的惩罚,“待大仇得报,婆婆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
余磬冷眼审视抵玉许久,她深知此人智慧虽远远不及沈盏,却偏生有着一个过目不忘的长处本事,如今藏海楼主楼焚毁,那些随着藏卷阁付之一炬的机密情报怕是都锁在了抵玉的这颗脑袋里,若想要重振藏海楼,还真要靠这奸细叛徒的记忆。
想必,这也是少主召回抵玉的原因。
余磬长叹一声,硬生生将杀意压下,牛筋长鞭“嗖”地收回腰间:“记住你今日誓言。若再生异心,我随时取你性命。”
抵玉咳了几声,待顺过气来,立即问道:“楼主她……她究竟为什么会……”
余磬转身,一边迈步前行,一边在路上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待重回到众人聚集处,她抬手指向其中部分弟子:“他们是最后离开藏海楼的人。在梁未絮带兵来藏海楼之前,少主曾与他们说过后续安排。”顿了顿,她才又继续叹道:“你们把楼主的交代,都说与玉总管听吧。”
最后那句“玉总管”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然则此时众人心绪难平,竟无人察觉她话中异样。那几名弟子向抵玉一拱手,遂答道:“楼主曾言,此计若成,不外乎三种结果。其一,梁未絮葬身火海,长安叛军群龙无首,我们只需速速将消息散出,自可坐收渔利。其二,梁未絮虽逃出生天,但必受重伤,其部众也折损大半,届时我们联合朝廷围剿,事后请功,藏海楼仍可稳坐江湖第一楼的位置。只不过楼主还说,以她对梁未絮的了解,即使梁未絮侥活着,这第二种可能也微乎其微,几乎不会发生。”
抵玉完全相信楼主的判断,只是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楼主说,梁未絮此人最擅审时度势,绝不会在绝境中死撑。若真到了生死关头,她必定会另寻他路。”
梁未絮还活着。
但正如沈盏所料,她全身烧伤严重,大半肌肤都敷了药,缠着层层白麻布,只能卧床静养。大夫再三叮嘱她安心休息,可现下局势未定,她如何躺得住?刚服过汤药,便强撑起精神听亲信禀报近况,忽听房门“吱呀”轻响,只见常萍快步走了进来,脸上似乎都是忧虑之色。
“你怎么还不歇着?”
“我没事,你不必担心。”梁未絮勉强对着她笑了笑,思绪却仍沉浸在亲信方才的汇报中,此番带去藏海楼的官兵几乎全军覆没,如今麾下兵力锐减,若朝廷大军趁机发难该如何是好?
常萍的关切打断了她的思虑:“你这模样哪像是没事?大夫说了要静养,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说着便要赶那亲信出去。
那亲信望向梁未絮,面露难色。
梁未絮这回倒是真心笑了,忽忆起年少时每逢染恙,阿萍也总是这般在自己病榻前忙前忙后,心头一暖,遂示意那亲信离开,点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
常萍在她床边坐下:“我陪你一会儿,等你睡着吧,要不然我不信你。”
梁未絮确实伤得太重,浑身灼痛难忍,昏昏沉沉间便睡了过去。常萍仍坐在榻边,轻轻唤了声:“阿絮?”见她毫无反应,眼中温情渐渐褪去,转而浮起的是一片冷意,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一咬牙,猛地扎向梁未絮胸口!
常萍本不会武功,若在平日,想杀梁未絮可谓难如登天。可眼下梁未絮重伤在身,不仅武功难以施展,连对危险的警觉都变得迟钝,直到匕首入肉的剧烈疼痛袭来才让她从睡梦中惊醒,见此情景,满脸不可置信,怀疑自己是否在做一个噩梦。
“为、为什么……?”
常萍的匕首只刺入梁未絮胸口半寸便顿时停住,她知道她只要再稍加一分力,梁未絮必死无疑,偏偏她的手不住颤抖着,竟迟迟未能了结,僵持半晌,才骤然反问:“你……你还记得常廉一家吗?”
常廉……梁未絮愣了一下,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此人本是綦州州衙的一个小吏,当年魏恭恩还未发迹之时,曾在綦州犯事,使了银子上下打点,眼看就要脱罪,唯独那常廉古板迂腐,油盐不进,不仅拒收贿赂,还设法让上司重判了魏恭恩,结结实实赏了他一顿板子。这桩旧怨,魏恭恩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稍有势力,便想报复。
然则别看常廉只是区区一个小吏,却在百姓中口碑甚好,州衙同僚也都与他交好。那时魏恭恩羽翼未丰,不似多年后那般权倾朝野,要动这么个人着实不易,正是梁未絮献计,助他除掉了常廉满门。自此,梁未絮才真正得到魏恭恩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义女。
这些年来,梁未絮为魏恭恩杀人办事不计其数,但始终对常廉印象深刻。
毕竟,常廉一家的尸体,是成就她踏上青云路的第一块垫脚石。
“他……他……”梁未絮看着自己看着胸前渐渐晕开的血迹,疼痛中夹杂着困惑,“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常萍一字一句:“他是我父亲。”
梁未絮更奇:“你……你不是孤儿吗……”
常萍右手依然紧紧攥住匕首,目光里的恨意再不遮掩:“我曾告诉过你,我是被拐子拐卖,才流落异乡的。当年与你分别后,我父母终于寻到了我,接我回到家中。你助魏恭恩屠我满门时,我阿父已察觉异样,幸好……幸好我被拐多年,归家不久,知晓我存在的人不多,我阿父提前暗中送我离开,保住了我这条命。再后来……再后来我想要知道杀害我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谁,便重回綦州,经过一番调查,这才知原来……原来……”说到此处,她已哽咽得说不下去。
梁未絮浑身一震,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口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不知……不知他竟是你的……我若是知晓……”
“住口!纵使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就能肆意杀害无辜了吗?!”常萍厉声打断,愤怒令她又将手中匕首往前送了半分,“这长安城的百姓,这天下的苍生黎民,他们都犯了什么错?他们只想要好好地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你们争权夺势,凭什么要用他们的性命来填!”
这番怒喝终于惊动了屋外守卫,官兵们破门而入,见状大惊失色:“你……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开公主!”刀剑出鞘之声此起彼伏,却因投鼠忌器,无人敢上前一步。
梁未絮闷哼一声,胸前衣襟已被鲜血浸透,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来,死亡将要来临的恐惧让她再顾不得伤心难过,立刻将多余感情抛开,恢复冷静理智:“你既然……既然这般在意那些百姓的性命……那你杀了我,那些中毒的百姓……你……你不想救他们了吗?”
常萍闻言一怔,眼前瞬间浮现出昨日在长安街头看见的惨状,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猛然惊醒,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流着泪道:“好,只要你交出解药,救回全城百姓,我……我就放过你。”
“那解药……解药不在我手里……”梁未絮微微偏头,示意手下将燕定天带来。
不多时,燕定天在官兵带领下,来到梁未絮的居室,看着前方床榻上命悬一线的荣安公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倒不是因为她与梁未絮有多深的感情而叹息,只是她好不容易寻得这个能够庇护自己的盟友,对方还承诺日后助她报仇夺得诸天教大权,谁曾想短短两日,梁未絮竟落得如此境地。
老天为何总要与自己作对?每次刚抓住一线希望,转眼便成镜花水月。
梁未絮看出她的心思,只怕她不愿交出解药,立即给她抛出诱饵:“不如……我们诈降……”
燕定天愕然:“什么?”
“长安城……就是最好的筹码。”梁未絮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溢出一丝鲜血,仍强撑着暗暗运转内力维持生机,“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虽然……虽然挡不住朝廷收复长安,但也仍能让他们……付出代价……”她又艰难地喘了口气,“朝廷还要对付魏赫,和魏恭恩的余党,便会……便会接受我们的归顺,到那时我们正好韬光养晦,你也可以趁机夺取诸天教大权……待朝廷与魏赫两败俱伤之时,我们再次起兵,这天下……这天下终究还是我们的……”
这一番话说得燕定天颇为动心。
梁未絮紧接着催促道:“你把……你把解药药方写出来……”
燕定天点点头,遂要来纸笔,写下一张方子。
梁未絮继续运着内功调息,勉强保住自己最后一口气,迅速吩咐亲兵按方抓药为城中百姓解毒,旋即看向常萍:“现在……可以了吗?”
常萍踌躇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就当是……”梁未絮惨然一笑,气若游丝,“信一回我们当年的情分……”
就在常萍迟疑松手的刹那儿,四周官兵瞅准时机如饿虎扑食般一拥而上,霍然将她擒住。与此同时,梁家亲兵已急唤廊下候命的大夫进屋,为荣安公主止血包扎。
伤口敷上金疮药,血总算止住,梁未絮苍白的脸稍稍恢复一丝血色,才缓缓抬眸,望向被五花大绑的常萍。
而常萍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眼中既无惧色也无悔意,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漠然。
梁未絮凝视良久,终是疲惫地阖上双目,仿佛再多看一眼都会耗尽所剩无几的气力:“押下去吧,关入大牢,严加看守,但不许……不许伤她性命。”
第222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一)
当长安城风云变幻之际,凌岁寒与谢缘觉等人正在前往秀州的途中。
秀州地处江南,山环水绕,风光宜人,且因战火多在北方肆虐,南方一带的水土倒还勉强算得上安宁,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也都千里迢迢来此避难。她们入得城中,但见街市井然,竟与乱世恍如隔世。
谢缘觉幼时虽随师君九如来过一趟净意庵,但时隔多年,记忆已然模糊,于是沿街询问,几经周折,终在万柳溪畔寻得那座青瓦白墙的庵寺。四人入得山门,先立刻拜访了主持明真,谢缘觉施礼问讯,向对方自报了师门渊源。
“你是九如的弟子?”明真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那想必也承了她的医术?”
谢缘觉微微颔首,见她神色,试探问道:“庵中可是有人需要医治?”
“自魏恭恩起兵作乱,天下动荡,战火四起。秀州偏居南方,暂时倒未遭兵祸,因此不少遭难的百姓都逃难到了此地,我们净意庵便收留了一些无依无靠的女眷。可她们这一路颠沛流离,伤病缠身……”明真解释着缘由,轻叹一声,“庵中清贫,每日能供她们一顿斋饭已是勉强,实在无力请大夫诊治。”
原来如此,谢缘觉闻言,当即请明真带她去看望那些病患。明真面露感激,引着她往偏院走去。
凌岁寒在谢缘觉身后,却未立即迈步,望着她的背影,又偏过头与颜如舜、尹若游交换了个眼神,三人脸上都浮现几分无奈。
她们此番前来净意庵,本是为着舍迦的病希望能探明《菩提心法》的真正来历秘密*,可这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一个字,舍迦倒又先忙着给人看起病来了。
那些病患的病症并不棘手,以谢缘觉的医术,很快就拟好了对症的药方。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将药方递给颜如舜:“重明,得劳烦你去城里跑一趟了。”
颜如舜接过药方,爽快应下:“小事一桩。”
倒是尹若游脸上的无奈之色更明显了,与颜如舜一同出了庵门,道:“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你还答应她?我们还不是照样奔波了一路,连歇都没歇呢,怎么就又要管陌生人的闲事?”
“若不答应她,她心里更放不下,反倒伤神。不过舍迦只请我去跑腿,你跟着我干什么?”颜如舜笑了笑,伸手替尹若游拂去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可以在庵里歇一歇的。”
春风掠过柳枝,尹若游瞧着那只尚未收回的手,轻哼了一声:“那么多药材可不便宜,我不跟着去,谁帮你结账付银子?”
当初长安城破,叛军在昙华馆搜刮了不少财物,所幸尹若游随身佩戴的各种金银首饰样样价值连城,先前她与颜如舜到麒州探望自己母亲与谢缘觉母亲时,顺便去麒州城中的当铺兑了些银两,是以即使如今她们四人之中也仍数她的荷包最鼓。
颜如舜就知她嘴硬心软,右手顺着她的脸颊滑下,笑着捏了捏:“方才不还说这是陌生人的闲事?怎么这会儿倒舍得破费了?”
尹若游拍开她的手,但笑意也上了脸颊:“别说废话了,还不走?”
春意正浓,秀州城中桃李争艳。自战乱以来,她们许久未见过这般热闹的市井景象了。寻药铺的路上,两人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看着街边叫卖的小贩、闲谈的路人,颜如舜轻声道:“还是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地方更好。”
尹若游虽不言语,内心却也赞同地浮起一个念头:不知何时,长安洛阳与河北一带那些饱经战火的地方,也能重现这般生机。
在药铺买完药材,回程途中,尹若游忽然在一家成衣铺前驻足,铺子里几个年轻女子正在挑选春衫,她望了望那些衣裳,又转头回看颜如舜。
“你想添新衣?”颜如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是想给你添置些新衣。”尹若游手指轻点她胸前衣襟。
“我?”颜如舜眨了眨眼,“我行李里的衣裳够换了,何必花这个钱?”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尹若游不置可否,反而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好像大多数时候都穿深色衣裳?”
颜如舜一愣,没料到尹若游怎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低头瞧了瞧自己:“是么?我倒不曾留意。”
“确实如此。”尹若游认真道,“即便是青蓝二色,也大多是黛青藏蓝石绿这般深沉的。我印象里,还从未见你穿过桃红柳绿的颜色。”
颜如舜笑道:“那大概是习惯了。衣裳颜色,有什么要紧?”
“可春日里原该穿得鲜亮些。”也不管颜如舜同不同意,尹若游拉着她的手就走进了成衣铺,兴致勃勃地为她挑起春衣来。
颜如舜忍俊不禁:“你何时在意起这些来了?”
“早前在桃花山杜家河,我生辰前想要给你送礼的那几日,本就打算给你挑几件新衣,可这一路上不是一直也没见到什么像样的成衣铺子吗?况且我想问你许久了,符离只穿白衣是因大仇未报不能除服,我自然管不着。可你这习惯又是为何?”见颜如舜似是迟疑难答,尹若游又粲然一笑,“不管是什么缘故,反正我不喜欢你这习惯,今日你非得改改不可。”
这话说得有几分霸道,说完尹若游果然给她挑了一件天蓝色衣裳,衣料如裁下的一方晴空,裙摆处用金线绣着几簇金丝桃的纹样,细长的花蕊似凤凰垂羽在衣料上舒展,是春日特有的明媚清朗。
“你既说人间美好,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地方更好,”尹若游拿着这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逐渐郑重地道,“那你也应当穿得更鲜活些,才和这人间相衬,是不是?”
正因为这些鲜活的颜色太过美丽,又格外扎眼,总让少年的颜如舜觉得它们不该属于自己,那时的她只想尽量低调把自己藏在阴影里,久而久之,她也的确习惯了总挑深色的衣裳穿。
偏这一刻,颜如舜看着那衣上跃动的春意,明了尹若游的意思,心弦一动,展开的笑颜像是一阵春风吹来:“你说得确实有道理,似你这般美好,我是该穿得亮丽些,才能与你相衬。”
两人挑好衣裳,回程顺道又一路采买杂物,这才返回净意庵。颜如舜将几大包药材递给谢缘觉,谦然一笑:“路上又买了些别的东西,耽搁了时辰,让你们久等了。”
“是这件衣裳么?”凌岁寒看着她的新装束笑起来,“你穿这衣裳还真好看。”
谢缘觉赞同颔首:“碧空之色,光风霁月,倒适合你。”
“那是她眼光好。”颜如舜笑着指了指身旁之人,“除了衣裳,我们还买了些米粮吃食。净意庵收留这许多百姓日久,耗费不少,庵中银钱定然已不宽裕。我与阿螣商量过了,这些日子我们既住在庵里,大伙的伙食便由我们来承担吧。”
日影西斜,将近晚饭时分,颜如舜与尹若游去了庵中厨房帮忙。凌岁寒则按照谢缘觉的药方与嘱咐在廊下为病患们煎药,她本意是想让谢缘觉好生歇息,莫再辛苦,哪知好不容易把药熬好,她提着药炉回到偏院,却见谢缘觉坐在石桌前,正将剩下的药材分门别类摊在桌上,旁边还摊开一本图册,周围百姓挨个凑近细看,时而拿起药材端详,时而对照图册比划,似在品评什么。
凌岁寒特意放轻脚步,悄悄走过去,这才发现谢缘觉竟是在让这些百姓辨认药材图样,指着画上草药,询问他们是否认得;又令他们比对实物,询问他们是否画得相似。
而那图册中种种药材笔触细致,枝叶脉络清晰可辨,正是从杜家河到秀州这一路上,谢缘觉亲手所绘。
凌岁寒无奈摇摇头,走近众人招呼了一声,让他们各自取碗分药。待人群散去,她方挨着谢缘觉坐下,见谢缘觉正在凝眉沉思,问了句:“怎么了?”
“还是有些药材画得不够像。”谢缘觉喃喃道,“那日慕荷能一眼认出我所绘‘慕荷’,乃因她本就是医者,熟识各种药材。但若是对医药一窍不通的普通百姓,却没那么容易辨认。”
凌岁寒一把合上图册:“我晓得你的心思。可这等医书岂是朝夕可成?你且慢慢来,莫要心急,莫要太过费神。我们今日到了净意庵你就没休息过。”
谢缘觉浅笑着摇首:“能做一点是一点。纵使最终未能完成,能多画一味药,多写一行字,于百姓也是好的。”
“你胡说什么?”凌岁寒听出她言外之意,声音陡然拔高了些,“你有一生的光阴慢慢画、慢慢写,怎么会完成?舍迦,你若再说这等丧气话,我可真要生气了。”
她皱着一双眉毛,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高兴。
谢缘觉微微一怔,侧首凝视她片刻,眼中反而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你生气的模样,倒与你小时候一般无二。”顿了顿,这之后的声音轻得凌岁寒几乎听不见:“当年在长安,其实我早该认出你的。”
但凌岁寒耳尖,到底还是捕捉到了这句话,不由得也是一愣:“我小时候对你生过气吗?”
“多是我见你对旁人发火。”谢缘觉语气平静,“不过无论对谁,你都好哄得很。”
凌岁寒眉梢一挑,当即又恢复严肃表情,别过头去:“我现在不好哄了,你别想轻易糊弄我。”
她是真的很恼舍迦这动不动便想着身后事的态度,今日发作也算发泄。
谢缘觉神色如常,静静看她一阵,却是突然转移了话题:“天色已晚,重明和阿螣的晚饭该备好了。我有些饿了,去用饭吧。”
“确实不早了。”凌岁寒到底记挂着谢缘觉的身子,见她提起此事,立即抬头望了望天,同时站起身来,然而为着方才的话不肯松口,仍板着脸道,“我们走吧。”
两人沿着林木葱郁的小径往厨房行去,渐渐远离了人群,谢缘觉忽停步叫了一声:“符离。”
“什么?”凌岁寒也跟着她停下来。
谢缘觉似是犹豫了一小会儿,旋即鼓起勇气,蓦地倾身在凌岁寒脸颊边落下一个轻吻,便红着脸道:“你还生气吗?”
凌岁寒顿时僵在原地,整张脸烧得比谢缘觉更红,支支吾吾半晌:“我……我……”因顾忌着谢缘觉的病体,她们虽已表明心意,但自杜家河那一吻过后,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再未有这般亲密接触,凌岁寒此刻又惊又喜,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待会儿用过晚饭,我们便立刻去找明真主持问《菩提心法》的来历秘密,倘若她那里也打听不出,我和重明、阿螣就把这净意庵翻个底朝天,你相信我们会找到线索的,好吗?”
谢缘觉郑重颔首:“我信。”
第223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二)
晚饭后,她们四人再次拜见住持明真,开门见山问起《菩提心法》的来历。
“相传那《菩提心法》乃百余年前本庵开山祖师归一法师所创。只是毕竟过了一百多年,时间太过久远,这说法是真是假,如今已无从考证。唯独可以确定的是,这《菩提心法》确实一直在本庵传承,历来只传于历代住持。”明真解释道,“不过令师祖慧观法师虽是半路到本庵出家,并非本庵嫡传,却医术精湛,武艺超群。当时住持为济世救人,便破例将心法传给了她。”
这番说辞与善照寺慈舟所言如出一辙。
谢缘觉好奇追问道:“敢问这位归一法师,除却贵庵开山祖师的身份,可还有其他来历?”
明真摇摇头,仍是那句话:“一百多年,时间太过久远,她的详细来历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那百余年前亦是乱世,且大崇尚未立国,各地豪强并起,连年征战,连南方也未能幸免。归一法师建此净意庵,庇护了不少遭难的百姓。相传当年有乱军欲屠戮秀州城,是归一法师一人一刀,直入那乱军之中挟持了那贼首,逼其退兵。”
谢缘觉闻言甚奇:“这等壮举,为何史书中似乎未见记载?”
“那场劫难对于秀州百姓而言,确实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若非归一法师出手,满城百姓恐怕难逃屠戮。然则当时天下大乱,像这样的流寇势力多如牛毛,据说这支乱军不久后便被其他豪强剿灭,在史官眼里,不过是乱世中微不足道的一笔。大崇修史时,自然不会为这等小股流寇大书特书,只记载在了秀州本地的州志里。况且……”明真略作停顿,又笑了一笑,“有些人的名字,不一定流传在史书中。你们若有心,到秀州民间走访,或许还能听到她的传说。”
谢缘觉正为这番话沉思,凌岁寒却抓住另一句话的关窍。
“一人一刀……即便那支乱军势弱兵寡,归一法师能以一人之力做到这般地步,其武功之高,也可称得上惊世骇俗了。”凌岁寒想起《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两本秘籍笔迹相似之事,心头蓦地浮起一个猜测,当即又追问道,“听闻归一法师除《菩提心法》外,另著有一部武学秘典,只是归一圆寂后便被人盗去,可有此事?”
“确有这个传闻。”明真点头道,“只是那秘籍究竟是何等武功,我们却也不知。”
凌岁寒已笃定那失窃的秘籍必是《阿鼻刀法》无疑,对归一的武功越发好奇,便向明真追问百年前那一战的详情。
明真敛眉低诵佛号:“阿弥陀佛。那一战据传颇为惨烈,我佛门中人,不愿过多关注这等血腥之事。”
“不关注,难道就能当它不存在?若哪一日魏梁叛军南下,秀州城也遭了兵祸,你们还能闭目塞听吗?”凌岁寒心直口快,对此言不以为然便直言相驳,继而稍稍一顿,她左手又不自觉地搭上腰间环首刀的刀柄,“就像你们佛门既有极乐净土,也有阿鼻地狱——该在的,总归都在。”
既然明真处已无更多线索可寻,次日四人便分头行事。颜如舜潜入秀州府衙,悄悄“借”出几册州志县志,交由谢缘觉翻阅后再原样归还。
这些地方志中关于归一的记载,虽只寥寥数笔,不甚详实,却也提供了些许线索。谢缘觉初时翻阅颇快,然而意外被其间记载的其他更多寻常百姓故事吸引,不知不觉沉浸其中。她一连翻阅数日,忽然几行小字跃入眼帘,令她心头一震:
——不是关于百余年前的归一,而是二十年前那位悬壶济世的良医曲莲。
原来当年曲莲在世时,常在秀州城内郊外行医救人,救治过无数百姓,其善举竟也被郑重记入了这方志之中。
谢缘觉蓦然忆起先前在善照寺里慈舟所说之言——因曲莲大多只为普通平民治病,在江湖上声名不显,武林之中知晓她名字的人几乎没有。彼时的谢缘觉尚执着于“留名青史”,听闻此言,心中五味杂陈。
那个近乎于完美的曲莲,亦如风过无痕、雁过无声一般,除却原本的故旧相识,这人间竟无人知道她曾来过。
直到这一刻谢缘觉才恍然明了,原来曲莲的名字不在煌煌史册,却在这些州县志书的字里行间;不在江湖豪杰与世家大族的谈资中,而在杜家河,或许更多寻常巷陌的百姓的口耳相传里。
另一边,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穿行于秀州城的大街小巷,四处探听关于归一的传闻。可问来问去,所得多是些添油加醋的离奇传说,比明真所透露的更加详实,却也更加玄乎,一听便知是经过夸张的戏说。
原来据城中百姓代代相传,这位归一法师素来深居简出,自大崇立国,战火渐渐平息后,她便隐居于净意庵,闭门不出,谢绝访客。当年百姓感念其恩,屡屡携礼登门,却总被拒绝。正因如此,即便在当时,也无人真正了解她。百余年来光阴流转,关于她的故事自然越传越玄,终至面目全非。
“还不如明真住持和我们说的实在有用。”又忙活了大半日,凌岁寒坐在茶摊边,仰头灌下一碗粗茶,眉宇间难掩失望。
颜如舜轻叩茶碗,若有所思:“至少能确定这位归一法师性情孤僻,不喜见人。莫非她也如舍迦的师君一般,心中藏着什么难解之结?”
“舍迦她师君只是隐居深谷不出,却不是从来一个人都不见。”尹若游摇头道,“此人听来比舍迦她师君还要古怪几分。”
凌岁寒突然眸光一闪:“你们说……这事会不会与阿鼻刀法有关?”
“你是认为,她是害怕自己被阿鼻刀法所控制,出手伤害无辜,这才避不见人?”尹若游蹙眉道,“可那阿鼻刀法不是唯有对人心生恨意时才会失控么?你平日与那么多人往来说话,不也安然无恙?纵使那位归一法师的确修炼了阿鼻刀,她和那些视她为恩人的普通百姓见见面,又能有什么妨碍?”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凌岁寒自觉想得岔了,低下头又不再言语。
三人都静了一阵,颜如舜倏地笑道:“既然我们问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不如去百年前的旧地一探究竟?”
据秀州方志所载,当年归一正是将那支乱军引至万柳溪尽头长云山背面的山脚下,在此处杀入敌阵,挟持首领逼其退兵。
三人循着记录来到所在地,但见山势陡峭,谷底一条狭道蜿蜒,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兵家险要之地。仗着自己轻功了得,她们在崖壁间辗转探查多时,忽听凌岁寒“咦”了一声,引得颜如舜与尹若游齐齐循声望去。
一面石壁上赫然留着几道深深的刀痕,入石三分。尹若游伸手抚过痕迹,沉吟道:“这般力道,好深厚的功力,必是绝顶高手所为。莫非……这就是当年归一与乱军交手时留下的?”
颜如舜仰头望向崖顶,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若真是她,这几刀的目的怕是要震动山岩,引发落石阻敌。”山风掠过,那些斑驳的刀痕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仿佛仍在诉说着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是阿鼻刀。”凌岁寒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还是死死盯着那些痕迹,骤然开口。
“什么?”颜尹二人异口同声,“你确定?”
这话令凌岁寒皱了眉头,她不知又细细端详了多久,疑惑道:“真像是阿鼻刀所留,只不过……与我所练的阿鼻刀似乎有些细微差别。”
“同是阿鼻刀,怎会有异?”颜如舜与尹若游面面相觑,对此甚是诧异,但知凌岁寒若无十足把握,绝不会如此断言。她们伫立在峭壁下静思良久,颜如舜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符离,你可还记得?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的传说在江湖里流传已有数百年的时间,而那位归一法师却是百余年前的人物,她如何能创出数百年前的秘籍?偏生如今查明这两本秘籍确与她有着莫大关系,它们的笔迹又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依你这般说,是否那阿鼻刀本为他人所创,数百年后刀谱落入归一之手,经她改良重撰,另著秘籍?故而她所练的阿鼻刀,才会与你所学略有不同。”
凌岁寒亮着眼睛点点头:“有道理!可是……可是归一她既能一人一刀杀入千军万马之中擒得贼首,足见她所练阿鼻刀威力已是不凡,为何还要费心改良?”
“符离……”尹若游神色凝重,低声喃喃道,“你先前那番话,看来未必有错。”
“我先前哪句话?”凌岁寒一时没反应过来。
尹若游道:“便是你猜测归一避不见人的原因。”
凌岁寒闻言顿时一怔,思绪如电光石火般闪过,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尹若游继续轻声道:“我现在更好奇,倘若我们的猜测都是正确的,两本秘籍笔迹又相同……那舍迦所练的,难不成也是经归一改良过的菩提心法?”
颜如舜道:“无论如何,我们今日发现,都该回去说与舍迦知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净意庵吧。”
三人最后望了一眼石壁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刀痕,残阳如血,为那些斑驳痕迹镀上一层猩红,恍惚间似有刀光剑影在眼前浮现。
第224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三)
回到净意庵时,新月已挂上枝头。谢缘觉斜倚在斋房门边翻书,院中跪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正捂着肚子痛苦呻吟,不住向她讨饶。
“这人是谁?”凌岁寒见此人面色青紫,显然是中了毒,转念便知必是谢缘觉下的手,然而舍迦向来不伤无辜,那么此人定是恶徒无疑,当下冷冷瞥了那汉子一眼。
谢缘觉合拢书册:“来杀人越货的。”
“杀人越货?”
谢缘觉视线转向尹若游:“你近日采买阔绰,应是被他盯上了。”
尹若游笑道:“原来如此,他见符离佩刀,不敢冒险,便等我们走后来对付你一个人。可你怎么也不想一想——”后一句话是她对着那汉子说的,“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我们能带着银钱一路千里迢迢平安无事走到秀州,谁会是等闲之辈?”
那汉子后悔莫及,继续求饶。
凌岁寒听得心烦,心想此人绝非初犯,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若不除他,日后他必再害无辜,只是得另找个地方再结果了他,免得舍迦见了心情不好。她正盘算着如何处置,颜如舜却已先一步上前。
“你不是头一回干这种勾当吧?”颜如舜蹲下身,笑吟吟地盯着那汉子,“说说看,你从前劫来的钱财都藏在哪里?”
若那些钱财尚有主,自当归还;若原主已遭不测,也可用来赈济战乱流民。但那汉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只当颜如舜是贪图财物,连忙道:“我要是全说出来,你们得给我解毒,放我一条生路!”
“不行。放了他,他以后肯定还会去害别人。”凌岁寒第一个反对。
“你们……你们……”那汉子抖个不停,却强撑出一副凶狠模样,“我实话告诉你们,这些年我抢的金银可不少,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你们要是杀了我,这辈子都别想找到!”
“我这位朋友说得在理。”颜如舜侧首瞥了眼凌岁寒,递了个赞同眼神,笑意更浓,“放你走是绝无可能的。你也别妄想以此要挟。”她俯身凑近那汉子,眼中带着几分玩味,“不瞒你说,我曾经和你干过同一行当,你们这行的把戏,我闭着眼都能摸清。那些赃物的藏处,即使你不说,我也自有法子查个明白。”
那汉子见她神色笃定,知道唬不住人,又疼得连连叩首,忽然眼珠一转,急声道:“就算……就算我藏的金银你能查到,可秀州城中还有个天大的宝藏,若我不说,你们绝无可能知晓!”
颜如舜并不把他临死前的扑腾当一回事,随口笑道:“宝藏?”
那汉子忙不迭点头:“这事在秀州城也算不上什么秘密。百年前秀州城里出了个名震江湖的大盗,积攒了无数金银财宝。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引来众多武林高手围剿,命丧黄泉,可他那些钱财,至今还藏在某个山洞里。”说到这儿顿了顿,他压低声音:“不过要想知道具体藏在哪儿,问遍秀州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人知道。实不相瞒,我家世代住在秀州,祖上……咳,也是干这一行的。那位大盗,正是我先祖的结拜大哥,所以他的藏宝之处,我家祖上略知一二。”
这故事真假难辨,或许只是这汉子临死前编出来讨价还价的筹码。但“一百多年前”这个时间点,却让她们四人都心中一动。凌岁寒冷笑一声:“若真有这许多财宝,你祖上既知详情,这一百多年间早该取走了,还轮得到今日你来说与我们听?”
那汉子干笑两声,讪讪道:“女侠明鉴……我刚才说的是略知一二,可不是知道详情。其实我先祖只知那宝藏在某座山中的大概方位,但更具体的位置,自那人死后,这秘密便再无人知晓了……”他偷眼打量四人神色,又讨好道:“不过以几位女侠的本事,若真有心寻找,定然能成!”
“哦?”颜如舜道,“那你且说说,究竟是哪座山?”
“只要几位答应给我解毒,放我一条生路,我立刻就说!”见她们神色犹疑,那汉子又急急补充,“若是到头来寻不到宝藏,你们再杀我也不迟!”
这提议倒也不错,凌岁寒等人回首瞧了瞧谢缘觉。
谢缘觉略作沉吟,指尖银光乍现,但见七枚银针如流星破空,精准刺入汉子周身大穴,顷刻间便解了他所中之毒。
根据那汉子祖上传下来的说法,百年前那批惊天宝藏,就藏在秀州城郊青霄山北峰——那是方圆百里内最高最险的一座山峰,悬崖峭壁间罡风凛冽,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这些年来,他们祖孙几代不是没动过寻宝的念头,可即便都是轻功不俗的江湖人,面对这般险峻山势,也是望而生畏。
是以此刻他如实道出宝藏方位,心底却是盼望这四人在寻宝时失足坠崖,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到那时他既能脱身,又可借刀杀人,岂非一举两得?
次日晌午,除谢缘觉依然留在净意庵内,其余三人遂押着那汉子来到青霄山北峰。颜如舜环顾四周陡峭的山势,心中了然,唇角微扬:“你们在此看着他,我去去就回。”
“就、就你一个人去??”汉子瞪大眼睛,惊讶道,“不让你同伴一起?”
颜如舜眉梢一挑,不再多言,只见她足尖轻点,身形倏然拔地而起,衣袂翻飞间已如飞凤凌空,转瞬便消失在悬崖之上。
如此登峰造极的轻功,饶是那汉子在江湖上混迹多年,见多识广,也看得目瞪口呆。
尹若游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看来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以她的本事,定能安然返回。不过……”她意味深长地瞥了汉子一眼:“若她空手而归,你可得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能换你这条命的筹码了。”
说罢,她们也不再理会那汉子,坐在树下安心等待了起来。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大半天的时间,直到日影西斜,颜如舜的身影终于从悬崖间翩然而下。她手中多了一张泛黄的笺纸,眉宇间带着几分深思。
尹若游先迎了上去,轻声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不算白跑一趟,这厮倒没说谎。”颜如舜颔首道,“洞中确有些金银,待日后我设法一一取出,正好救济逃难的百姓。除此之外……阿螣,这次的事还真要多谢你。”
尹若游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下闪了闪:“谢我?”
“自然。”颜如舜笑意盈盈,“若不是你采买时露了财,怎会引来这贼人?舍迦又怎有机会擒住他,让我们问出这宝藏的秘密?而且……”说着她将手中笺纸一扬,“你们且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凌岁寒也在这时走上前来,正瞧见颜如舜展开那张笺纸,待看清纸上字迹,她心头不禁一震,“这些字……”
她又细细辨认一阵,这纸上字迹竟与她和舍迦手中的《菩提心法》《阿鼻刀法》秘籍上的字迹颇为相似。
若她没有认错,它们应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颜如舜将笺纸递给她,沉声道:“据我推测,当年归一法师圆寂后,从净意庵中盗走《阿鼻刀法》的,看来正是这个江洋大盗。而这封归一法师的遗书,这封遗书,或许是夹在刀法秘籍中,才一并落入他手。”
这确实是一桩意外之喜,遗书的内容,解开了她们长久以来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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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归一法师出家前虽也是一名行走江湖的武林侠客,武功却算不得顶尖。后来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她为救更多百姓,这才修习了偶然所得的《阿鼻刀法》。
关于这刀法会使人入魔的传闻,她并非不知,但她自恃佛门中人,六根清净,心忖即使这刀法真有魔性,也绝对奈何不了她。岂料她的想法大错特错,这秘籍虽蕴含佛理,却是处处与佛法相悖,倒像是传说中阻挠佛陀修行的魔王波旬故意设下的陷阱。
而待到天下逐渐太平,她体内的魔性愈发深重,稍有不顺便戾气横生。于是最终,她只能将自己囚禁在净意庵的僧房内,闭门不出。
归一本犹豫过是否烧了这本害人不浅的魔刀秘籍,可她毕竟曾是江湖中人,深知这等绝世武学的珍贵,终究不忍心将它彻底销毁。更何况她转念一想,若无此刀法,她也不可能在乱世之中救下那么多无辜生命。
思来想去,归一决定另寻他法,既要保住秘籍,又要消除其害。于是她开始着手改良刀法,虽未能根除魔性,总算让修习者平日不致狂性大发,但若心存半点恨意出刀,便会难以自制,非杀得血流成河不可。
以归一之能,到最后也只能改到这个地步,她仍是心有不甘,遂又追查起这刀法来历。白日里她不敢出门与人接触,只在夜深人静时悄然行动,如此经年累月,竟真被她查出些蛛丝马迹,更意外寻得另一本《菩提心法》秘籍。
据她查来的线索,这两本秘籍原是一对宿敌所创。是以那《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截然相反,不仅能助人修身养性,更能益寿延年,实乃功德无量的济世良方。
然而这《菩提心法》也并非十全十美,其精妙绝伦不假,唯独第七层以上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江湖中不知多少高手,皆因不知此节,强求突破而经脉尽断,暴毙身亡,能存活者百中无一。
归一见此情形,慈悲心起,决意再行改良。经她苦心参悟,终将凶险尽除,只是此法一改,虽再无走火入魔之忧,却也彻底断了登顶第九层的可能。
盖因修行之道,欲证缘觉,必入红尘参透十二因缘;欲得正果,更须亲身经历世间诸般苦厄。
归一领悟此理,便将两本秘籍融会贯通。修习阿鼻刀法内功者,如堕无间地狱,受尽煎熬,却也因此有望突破菩提心法至高境界。而一旦菩提心法大成,则如明镜高悬,魔障尽消,阿鼻刀法之戾气自然化解于无形。
而此事,归一多年来始终未告知净意庵僧众。庵中弟子皆非江湖中人,不通武学,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解释这两本秘籍的来龙去脉,甚至每每思及此事,她都不禁犹豫是否该让她们知晓两本秘籍的存在。
何况,待到将两本秘籍彻底改良完毕时,归一已是白发苍苍,行将就木。临终之际,她犹不能作出决断,只得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尽数写入遗书之中,原打算将《阿鼻刀法》《菩提心法》连同遗书一并传给下任住持。
“没想到竟有贼人不知从哪儿探得《阿鼻刀法》的下落,趁归一法师圆寂之际盗走了这本刀谱。”尹若游读完遗书最后一行,不免长叹一口气,转而将目光投向凌岁寒,“不过好在我们如今总算找到了修成《菩提心法》第九层*的法门。”
凌岁寒面上却不见半分喜色,反而神色凝重:“按这说法,先习阿鼻刀法者,再练菩提心法,本该事半功倍。可是……可是自在杜家河,听了慕荷那番话以来,我和你、重明,我们三人同修此功,为何我的进境远远不如你们?”
“不成……不成……”她连连摇头,眉目间尽是忧色,“你们根本不知修炼阿鼻刀法有多痛苦。倘若此法不实,以舍迦的身子强练此功,只怕她的寿命更……”
话到此处,她已不忍、更不敢再说下去。
第225章 佛魔同源归一墨,胡汉共鼎裂山河(四)
重回净意庵,她们首先将此事来龙去脉与谢缘觉说了一遍。
谢缘觉听罢,沉吟良久,忽生疑惑:“既然那盗贼已看过归一法师遗书,知晓菩提心法之重要,为何不再来净意庵将心法一并盗走?”
“据那家伙所言,这大盗不知怎的突然引来众多江湖高手围攻,最终命丧群豪之手。依我看,他应是还未来得及再次前往净意庵盗取心法,便已送了性命。”尹若游接过话头分析道,“而那群江湖高手之所以齐聚秀州围剿那大盗,或许多半也是冲着阿鼻刀法去的。那刀谱想必就是在那时散落四方。只可惜他们抢走刀谱,归一法师遗书中的秘密却就此埋没百年,不见天日。”
百年前旧事已无从查证,但此般推测确实合乎情理。凌岁寒皱眉道:“所以,这一百多年来从未有人同时修习过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谁又能保证归一法师改良的秘籍毫无差错?即便她突破了菩提心法第九层,那万一这只是她天赋异禀,与阿鼻刀法并无干系呢?”
“你不是同时练过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的人么?”谢缘觉抬眸望向她。
“正因如此,我才要劝你谨慎。”凌岁寒神色凝重,“前些时日在杜家河修炼菩提心法时,我与重明、阿螣同时入门,可是如今我的进境却远逊于她们。”她顿了顿,语气略带困惑,“我天资也不算愚钝吧?”
谢缘觉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你知道的,若放弃这唯一的机会……我只怕是熬不过这一两年了。”
因此,谢缘觉终究想要一试。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总好过坐以待毙。
凌岁寒凝目看向谢缘觉那不见一丝血色的苍白面庞,心头一紧,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自幼修习阿鼻刀法,比谁都清楚其中苦楚——那简直是如同在阿鼻地狱里走了一遭,以舍迦的身子骨,是绝对承受不住这般折磨。她实在不愿舍迦冒如此大的风险,一时踌躇难决。
“不如这样,我们且在净意庵多留些时日。”颜如舜适时提议,“这段日子让符离专心练功,其他一概不问,到时再瞧瞧效果?说不定突破某个关窍后,符离的进境反倒会后来居上?”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
凌岁寒点点头,这才有余暇处理别的事,将目光转向一旁被缚于地的那名汉子:“这人怎么办?”
她们虽答应过要放过他一条生路,但若真放了这等恶徒离开,无异于纵虎归山,徒增无辜伤亡。
“你放心,我们既已许诺,自不会食言。”看着那汉子紧张的神色,颜如舜展颜一笑,“随我去衙门走一遭吧。你过往造了多少杀孽,犯下多少罪过,不妨亲自向官老爷交代。”
那汉子闻言面如死灰,眼中尽是绝望。
“且慢。”尹若游心知世上虽有清官,却难信那些尸位素餐之辈。为防意外,她想了一想,凑近凌岁寒耳语几句。
凌岁寒眉峰一挑,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蓦地左袖一扬,雪色刀光乍现,瞬息间已连出数招,将那汉子周身经脉尽数斩断。纵使今后他能逃出牢狱,也再难仗武为恶。
尹若游嫣然而笑:“我们可没取你性命哦。”
余下的日子,她们只能暂且安心在净意庵继续住下来,凌岁寒潜心练功,谢缘觉静心养病,颜如舜与尹若游则设法赈济救助更多逃难至秀州的流民,又顺藤摸瓜,将秀州城内外方圆百里的山贼盗匪尽数剿灭,也算为当地百姓略尽绵力。
闲暇之余,她们亦时时打探天下大势,北方战火可有平息?奈何秀州处于南方偏远之地,消息闭塞,直至春去夏来,她们方从几个流落至此的江湖客口中,听得些许战事近况。
——叛军首领梁守义身亡,其女梁未絮率残部归降朝廷,大崇朝终得收复长安。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尤其是那些故乡在长安、或亲友尚滞留北方的难民,更是喜极而泣,仿佛看到了归家的希望。
“此事当真?你们确定梁未絮降了?”而凌岁寒在净意庵外的一家茶摊听闻此消息,除却欣喜,还存着几分怀疑不解,以梁未絮的性格为人岂会这般轻易认输?
“千真万确!”那江湖客拍胸脯道,“我有个兄弟在禁军当差,消息便是从他那儿听来的。如今圣人已从麒州启程,不日便将重返长安。”
听得最后一句,凌岁寒陡然心生一念,顾不得细想梁未絮归降的蹊跷,急声问道:“圣驾已启程回长安,那谢——那太上皇呢?他也会回长安吗?”
一旦谢泰重返长安,深居禁宫之中,受万千禁军护卫,再想取其性命便难如登天。谢颜尹三人都深知凌岁寒心中所虑,不约而同向她投去关切的一眼。
“这是自然。”答话的却非那江湖客,而是一位流落至此的儒生,“圣朝以孝治天下,岂能让太上皇久居蜀中?”但顿了顿,他又尽量将声音压低道:“不过依在下之见,圣人当会先行返京,待朝局稳定后,再遣使迎太上皇回宫。”
凌岁寒不再言语,垂下头不知在想着什么,而茶摊里的其余百姓则按捺不住,七嘴八舌追问起更多问题。
既然长安已经收服,那洛阳近况如何?河北诸地的反贼可有尽数剿灭?
“河北如今乱成一锅粥,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平定。不过朝廷眼下最要紧的目标必定是收复东都洛阳。洛阳魏恭恩早已身亡,他那儿子无甚才干,倒是辅佐他的几个将领颇有能力,麾下骑兵更是了得。但听说前些日子朝廷已与朔勒结盟,借了他们的一支骑兵共剿叛军。有朔勒相助,收复洛阳应也不远。”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茶摊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兴奋之色渐渐被惊疑取代。
“以如今形势,即便不借外力,收复两京也并非不可能。”谢缘觉低声喃喃,“朝廷此举是何意……”
“能是能,但绝非易事。”尹若游思忖道,“长安洛阳与别地意义不同,乃大崇都城,国之根本,久陷敌手终究不妥。若我是当朝天子,也必会力求速战速决,在最短时日内收复为好。大崇与朔勒结盟我并不意外,可是朔勒借兵给大崇的好处却是什么?”
国与国相交向来利字当头,朔勒断不会做亏本的买卖,白白帮忙不求回报。
颜如舜叹道:“与虎谋皮,终非良策。”
这个道理,连市井百姓都心知肚明,茶摊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众人眉宇间尽是忧色。
天色渐暗,转眼已是黄昏,百姓们带着满腹忧虑各自散去。她们四人也起身返回净意庵,回程路上又低声议论了几句,唯独凌岁寒始终沉默不语。
踏入庵门,四下再无外人,颜如舜这才看向她,轻声问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该去练菩提心法了。”凌岁寒神色肃然,“此事不能懈怠的,我便先回我屋了。”
颜如舜目含关切:“天色已晚,不如用了晚饭再去?”
“不必。”凌岁寒摇头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说罢,她即刻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唯有空荡的右袖在晚风中轻轻飘荡。
日落月升,又过去不知多久,窗外的天已然黑透,残月在云间时隐时现,洒下朦胧清辉。谢缘觉提一盏灯,悄然来到凌岁寒门前,推门望去,只见对方盘腿坐于床榻之上,显仍在静心修炼。她也不打扰于她,只静静坐在一旁等待。
凌岁寒五感通明,早察觉有人近前,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药香,便知来者何人,故而未加防备,半晌缓缓睁开眼,果然见那袭彩衣沐在月色之中,恍若谪仙。
若在往日,见着谢缘觉她定是欢喜的。可这段时日她修习菩提心法仍是毫无进展,导致她现在每每见到谢缘觉便觉愧疚,张了张口,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有一句:“都这个时辰了,你还不歇息吗?”
“来看看你就去睡。”谢缘觉在昏黄的灯火下凝视着她,静默片刻,忽而问道,“你近日还夜夜做梦吗?”
凌岁寒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突然提起此事,笑道:“你不先问问我菩提心法练得如何了吗?”
谢缘觉道:“若有所成,你自会告诉我们。”
“是啊,到现在我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所以这事更容不得分心了……”凌岁寒伸出仅存的左手,覆上谢缘觉的手背,“只盼望我这般勤修不辍,能早日印证归一法师遗言真伪,治好你的顽疾。除此之外,我不可以去想别的事。”
谢缘觉了解她,自然听出她这番冷静话语中强抑的苦楚,心口又蓦地一疼,虽极力克制,眉尖仍不自觉轻颤了一下。
凌岁寒素来将谢缘觉的一呼一吸都放在心上,这细微变化如何逃得过她的眼睛?当即紧张道:“你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谢缘觉深深吐纳,尽量压下心绪:“你骗我。”
“啊?”凌岁寒愕然,“我骗你什么?”
“我知你待我真心。”谢缘觉定定望着她,“可除我之外,你真能对其他诸事全然不关心不在意么?”
这问题凌岁寒答不了,只能沉默。
谢缘觉遂又重新问了她一遍先前的问题:“你近日还夜夜做梦吗?”
凌岁寒才又勉强笑笑:“习惯了,做梦就做梦吧。其实,能每天夜里再次见到母亲,倒也算是一桩好事。可惜在梦中我不能与母亲多说话,不然我真有好多事想问她。”
问一问她,这世上的事当真只要努力了就能有成果吗?那舍迦的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治好呢?自己的仇又到底什么时候能报呢?
谢缘觉听得心头又是一阵疼痛,这次索性依偎在凌岁寒怀里,将脸埋在凌岁寒肩头,不让她瞧见自己神情,静默片刻,话锋一转问道:“符离,你还记得初到秀州时,重明换的那身衣裳吗?”
凌岁寒单手环住她微凉的身子,有些诧异:“那不是好些日子之前的事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穿那颜色真好看。我那时就在想……若是你穿上这般鲜亮的衣裳,一定也是同样好看。”谢缘觉依然靠在凌岁寒怀里,感受着凌岁寒滚烫的体温,也同时察觉到自己说完这一句话后,对方身子微微一僵,“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最爱那些鲜艳的颜色。”
“我……”凌岁寒喉头动了动,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符离。”谢缘觉将脸颊贴得更紧了些,她自己的声音仿佛要融进凌岁寒急促的心跳里,“我们在秀州的事已办完了,该启程去办你的事了。我……我很想再看你穿一次那样的衣裳。”
第226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一)
经过谢缘觉的劝说,她们四人终是离开秀州,一路向蜀中出发,先乘舟楫,后换马车,跋涉月余,方踏入西川地界。
长安陷落期间,谢泰避居于蜀中蓉州城内,而此刻她们尚行进在郊野的峒谷道上,距离蓉州城约有两三日路程。这日赶路到正午,因沿途实在寻不着任何一家酒肆饭庄,她们只得猎些野味烧烤充饥,刚烤出一点肉香味,忽觉附近似有人声,当即转头望去,只见山坡后转出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男女老幼皆有,显然是逃难之人。
这一路上她们见过太多逃难的百姓,对此并不意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正要继续用饭,不料人群中竟忽有人唤她们的姓名。
再次抬眼望去,她们只见那一大群人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老者身影。
“元老丈?怎么会是你?”万万没想到会在这荒郊野岭遇见无日坊的邻居,四人齐齐起身迎了上去,面露欣喜之色。
原来当初元寅逃出长安城,途中与元如昼失散,一直寻不到孙女的下落,他只得也跟随谢泰的车驾辗转逃至蜀中。这一路艰难险阻,难民们渐渐明白独木难支的道理,素不相识的人们结伴同行,遇猛兽便合力驱赶,逢盗匪便并肩抵御,久而久之倒在这颠沛流离中结下了过命的情谊。近日长安光复的消息传来,思乡心切的难民们商议着结伴返乡,元寅自然亦在其中。
而元寅虽年事已高,干不得重活,但处事沉稳,颇有见地,路上常为众人排忧解难,很受这些同伴的敬重。待他与颜尹凌谢四人寒暄过后,同行的难民们好奇询问起这四位娘子的来历,元寅立刻郑重介绍,道她们都是侠义心肠又本领高强的江湖侠客。众人闻言,皆肃然起敬,纷纷上前见礼。
“这会儿已经正午,诸位可用过午饭了?”颜如舜含笑相邀,“方才我们山上多打了些猎物,我们四人肯定吃不完,正愁天热不好存放。不如一起用些?”
这些难民中虽有不少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但毕竟都不通武艺,平日打猎颇为艰难。此刻见着油光发亮的烤肉,众人都不由咽了咽口水,道过谢后,便围着火堆坐下,与她们一同分食这难得的野味。
山风掠过峒谷道,烤肉的香气里夹杂着久违的欢声笑语,竟给这逃难之路平添几分暖意。
谢缘觉望着眼前景象,不由得想起昔日无日坊百姓在昙华馆夜宴聚会的热闹场面,心中百味杂陈,转向元寅道:“老丈,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去年我在路上遇见了小彩灯,她与您失散以后不幸落入拐子手中,幸得定山派弟子楚清晓相救,如今正跟在定山派侠士们的身边。”
“什、什么?此事当真?小彩灯她、她还活着?”与孙女失散这么久,这些日子元寅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此时骤闻喜讯,浑浊的眼中顿时涌出泪来,高兴得语无伦次,“这、这太好了,太好了……谢大夫,多谢你,多谢你。”
谢缘觉温声道:“老丈不必谢我,是定山派的人救了她,也是定山派的人一直在照顾她。”
“是极是极!定山派的大侠们自然要谢,谢大夫您也要谢。”定山派侠名远播,尤其在民间风评最好,得知孙女受他们庇护,元寅总算是彻底放下心。但欢喜一阵,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事,脸色微微有了些变化,目光转向凌岁寒,踌躇道:“凌女侠,老朽也还有一事想要告诉您。前些时日圣人派三千精兵至蓉州城迎太上皇返京,如今太上皇已在众多官兵的护送下启程返回长安……不过算算日子,若日夜兼程,应当还能追得上。”
凌岁寒一怔,目露探究之色:“老丈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元寅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斟酌着道:“不瞒凌女侠,当初老朽仓皇逃出长安,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得追随圣驾前行。那日圣人……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逃到济民驿歇脚时,我正在附近,因我当时给圣人进献了些粗茶淡饭,圣人也为了安抚民心,便安排我们几个老者也暂在驿馆住下。当晚,朝廷铁鹰卫的那个左……左什么……”
凌岁寒接道:“左盼山?”
“正是,据说那左盼山本是叛军首领梁未絮派来朝廷卧底的内贼,当晚他竟欲趁夜挟持圣人,幸得铁鹰卫的俞开霁将军及时救驾。事后审问时,那贼子供出不少隐秘,老朽耳闻了一些风声,其中便包括……包括凌女侠你的身世来历。”元寅声音渐低,顿了顿,看向凌岁寒的神色复杂,长叹一口气,“你们既告知了我孙女的下落,我也自当将凌女侠仇人的行踪相告。”
凌岁寒的神情逐渐严肃,眉头微蹙:“即使你知我身世来历,又怎知我如今来此是找他报仇的呢?”
元寅苦笑道:“当初在长安,老朽与凌女侠也有过几次相处接触,何况我们同居无日坊那么久……我又如何不知凌女侠性情为人?”
凌岁寒这才淡淡一笑:“多谢你。”
说罢,她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虽都未言语,但彼此心照不宣,已决定蓉州城不必再往,待用过饭后,便应当即刻出发,直奔长安方向而行。
然而世事难料,不过片刻工夫,或许是这烤肉的香气飘得太远,竟引来一群不速之客。只听两侧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多名黑脸大汉手持刀剑,从林间一跃而出,横在众人面前。
为首的匪首满脸横肉,手中钢刀一横,厉声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他阴冷一笑,刀尖直指人群:“哼,留下买路财!看你们人倒是不少,想必身上银钱也不少,识相的就快给爷们交出来!”
自从战乱以来,这些百姓流离失所,每日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余财孝敬这些土匪老爷?但逃难日久,他们也不是头一回遭遇这等事,深知求饶无用,唯有反抗。尽管他们皆非习武之人,又手无寸铁,好在人多势众,拼尽全力搏一把,未必不能拼出一条生路。
哪知双方都还未来得及动手,火堆旁忽地响起一声清朗长笑,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看来是我们闲了几日,又有人送上门来给我们活动筋骨。”颜如舜环顾同伴,笑如春风,“谁来解决?”
“一起吧,速战速决。”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已倏地掠出,凌岁寒长刀出鞘的寒光未散,颜如舜与尹若游紧随而至,但见刀光鞭影交错,不过转瞬之间,所有山匪已尽数倒地,只余一片哀嚎之声在山道间回荡。
围观的百姓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待看清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山匪,不由得目瞪口呆。这般高强的武艺,他们平生仅见,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敬佩,不约而同上前,朝着凌岁寒四人深深一揖,郑重谢过救命之恩。
“这有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而已。”凌岁寒毫不在意地道,“诸位保重,我们还有些事,便先行一步了。”
“女侠且慢!”百姓们急忙唤住她们。待四人回首,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最后还是那壮年汉子鼓起勇气道:“不知四位女侠要去往何处?如果是往长安方向……可否让我们跟随同行?”
“不行。”凌岁寒断然道,“我们是去长安方向,但我刚才已说过,我们还有些别的事要办,实在无暇顾及诸位。”
“无妨无妨,只要让我们跟在女侠身边就好,绝不妨碍女侠办事。”
此行颇为危险,但具体何事却不能说与他们知道。凌岁寒暗自发愁,正犹豫该如何拒绝,尹若游却将对面这群人上下打量一番,倏地出声道:“在下冒昧一问,诸位可是知晓我这位朋友的身份?”
众人闻言一怔,面面相觑,竟无人应答。
尹若游不紧不慢地续道:“方才元老丈提及济民驿之事,甚至连‘仇家’二字都已说出,你们绝不可能听不见,却不见半分讶异之色。”
众人惊讶于尹若游的观察力,而话已至此,他们也不能隐瞒,只得小心翼翼道出实情:“去年凌女侠在洛阳投效了魏恭恩,太上皇震怒,与圣人一同降旨,将凌女侠列为朝廷钦犯。起初我们之中也有几人不知内情,听闻此事后曾出言辱骂……后来元老得知,特意将凌女侠往日义举一一告知,说女侠行事光明,即便是相助魏贼,也必有缘故,绝非那等助纣为虐之人。所以……我们对凌女侠的事,确实多少知晓一二。”
听到此处,她们反倒更加诧异,颜如舜奇道:“仅凭元老几句话,你们就这般信得过我们?”
“不止元老几句话。”一旁另一位妇人接过话头,“颜女侠或许不认得我,但当初我姐姐家中遭窃,多亏女侠你出手相助,才追回失物。”
又有一人转向谢缘觉,恭敬拱手:“谢大夫的恩情,我们更是铭记在心。家兄这些年一直在赉原谋生,自叛军攻城后,我便日夜忧心,打听赉原的情况。若非谢大夫妙手回春,赉原城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几位既是凌女侠的朋友,凌女侠的为人,自然更不必怀疑。”
凌岁寒听罢,眉间疑惑未消,依然不解:“既然你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要去干什么,还敢跟着我?不怕连累你们?”
众人相顾无言,片刻后不知是谁一声苦笑:“女侠容禀,小的乃是长安城郊吉田县农户。当初我们县里二十一户沾亲带故的人家结伴入蜀,谁承想这一路遇着好几拨山匪,二十一户人家啊,如今竟只剩我一个了,我那两个女儿也……若非后来我遇上他们……”他喉头滚动两下,哽咽着指了指身旁同伴们:“我这条命也一样早就交代了在路上。”
“蜀道凶险,匪患猖獗。”另有人接着这番话道,“若无女侠护持,我们这趟返程……途中必定至少又要死一大半人。”
可树离根难活,人离乡贱,总要归家。
谢缘觉胸口发闷,深呼吸几口气,待心绪稍平,方问道:“太上皇既驻跸蜀中,不曾想过整顿治安,肃清匪患吗?”
“呵。”众人听罢毫不犹豫地冷笑,“太上皇坐镇长安的年头更久,在他的治理下长安城百姓的日子还不是越来越艰难?他到了蓉州后,蜀地的土匪再猖狂,也近不得蓉州的行宫半步,他又怎么会在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死活,治理什么匪患?”
此言甚是有理,但谢缘觉显然没想到这些乡野百姓竟敢如此直言不讳,略一沉吟,又故作严肃道:“这般议论天家,你们就不怕犯了大不敬之罪吗?”这话里藏着试探,实则是想知晓他们对凌岁寒复仇之举的态度。
“大不敬?哈哈哈——”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惨笑,只见一汉子双目赤红,嘶声道,“我一家五口,两人死在盗匪刀下,另外两人……”他声音陡然一沉,“另外两人却是被朝廷官兵给掳走的!若真要治我个大不敬之罪,倒正好成全我与我家人团圆!”
谢缘觉闻言默然,这般惨事,她与同伴们早已见怪不怪。自古以来兵祸甚于匪患,似李定烽那般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将领,实在是凤毛麟角。纵是天子亲军,劫掠百姓时往往比山匪更为凶残。
人群里一阵低沉的叹息,须臾后,却又见一名与元寅年岁相仿的老者上前一步,郑重一揖:“实不相瞒,其实我等早闻谢女侠大名,不仅是因谢女侠在赉原城悬壶济世,更因当初女侠在禁宫大殿上,对圣人天子所说那一番话……那话后来流传出宫,我等自然也有所耳闻。所以我们算是想明白了,如今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惨祸,罪魁祸首除了魏恭恩和梁守义这两个奸贼,太上皇也是害了我们的仇人,我们又凭什么对他恭敬,凭什么对他感恩戴德?”
本来,凌岁寒听到他们适才所说的悲惨遭遇,心下甚是恻然,此刻闻言却猛然一震。史册上那些揭竿而起的平民身影,忽然历历在目。她只觉自己刚刚的同情,反倒是小觑了这些百姓。
这些衣衫褴褛的升斗小民,实是天底下最有血性的豪杰。
“好。”凌岁寒正色道,“只要诸位愿意,那接下来的路,我们便同行。”
第227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二)
由于谢缘觉身体的缘故,她们一行人赶路总是相当缓慢,每到饭时必须要停下用膳,入夜必须要寻找住处歇息,何况如今又添了这许多难民随行,想要追上谢泰的车驾是绝对不可能。
是以四人商议过后,决定由颜如舜先行一步追赶,一来暗中查探谢泰车驾的底细,二来设法拖住他们的行程。
而凌岁寒与谢缘觉、尹若游等人则仍按往日速度徐徐前行,直到数日后,她们忽在道旁发现颜如舜留下的暗号,又循着这暗记觅得她埋于土中的一张纸条。
那纸条上寥寥数语写着:“此地亦有一伙山匪横行作乱,不仅劫掠过往行人,更欺压本地乡民。我需继续追踪谢泰下落,无暇处置此事,便劳烦你们代为解决了。另闻安南镇有个姓刘的财主,家资颇丰,却因惧怕山匪,每月被迫向匪寨上供重金。若你们剿了这伙贼人,不妨去他府上歇歇脚,休整一番。”
纸条背面绘着那山匪老巢的路线图。
凌岁寒一行人循着图上路线而去,果然寻得贼窝。这伙山匪人数虽比她们先前遇到的都要多,但在凌岁寒刀下,也不过是土鸡瓦狗,依然没费多少力气便把他们全部剿灭。
事了之后,她们将匪寨中的财物尽数清点,一一归还给附近遭劫的乡民。消息传开,四邻八乡的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纷纷前来拜谢。那刘姓财主更是感恩戴德,将凌岁寒与谢缘觉、尹若游连同随行难民们都迎入了自家庄园之中,杀猪宰羊,设宴款待,待为上宾。
时值盛夏,酷暑难当,她们在此处洗去这一路风尘,总算得了些清凉。谢缘觉沐浴更衣后,信步走上露台,倚栏远眺,但见远处群山如剑,峭壁如削,云雾缭绕间偶见飞瀑如银练垂落,山势奇绝处竟似鬼斧神工。这般险峻气象,令她胸中郁热尽散,不由轻声喃喃道:
“蜀中山川雄奇险绝,果真是别处难寻的造化。”
恰在此时,凌岁寒换了一身素白新衫走来,闻言颔首赞同:“确实,别处山色或秀美或壮阔,却难得这般奇险相生。自离长安以来,我们走过中原平野,见过江南水乡,倒还是蜀地的峻岭深谷最合我意。”
谢缘觉回眸浅笑,忽然轻声道:“符离,你可还记得《蜀中九山记》这本书吗?”
凌岁寒一怔,思索道:“那是什么书?”
“是当年你我分别前,你送我的最后一本书。”两人幼年时凌澄赠予谢妙的游记地理志堆积如山,她自然不会全都有印象,可谢缘觉从来不曾忘记,“可惜那时还未来得及翻阅,我便离开了长安,没曾想今日竟能亲眼得见蜀地山川风光。”
凌岁寒终于在她的提醒之下忆起往事,唇边也漾起笑意:“亲眼所见,终究胜过纸上万言。”她抬手替谢缘觉拢了拢被山风吹散的鬓发,“所以啊,你要相信我——世间憾事,终有圆满之时。”
这段时日,凌岁寒几乎随时随地都会这般不着痕迹地安慰谢缘觉。谢缘觉明白她的意思,不禁莞尔:“你如此说话,可不太像你平日里直来直往的风格。”
凌岁寒道:“但你笑了。我说这话,能让你笑了就好。而且,我这话难道没道理吗?”
谢缘觉眉间笑意未散,语气却逐渐变得郑重:“很有道理。所以你的憾事,也定有圆满之日。”她略作停顿,随即轻轻握住凌岁寒的左手,“走吧,我们该继续赶路了。”
然而当她们再次去见了那庄园主人,打算辞行告别时,对方却执意挽留,只道蜀地风光难得一见,劝她们在庄中多住些时日。
谢缘觉婉拒道:“此地景致虽佳,但我们确有要事在身。”
“那就至少再多留一日吧。”那刘财主恳切道,“明日我再设宴为诸位饯行,聊表心意。”
凌岁寒道:“除掉那伙山匪对我们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况且我们也不单单是为了帮你,你不必如此客气。”
刘财主听罢此言沉默良久,竟倏然苦笑一声:“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这一带匪患已久,我日盼夜盼,只盼望着哪天能有神仙下凡解救百姓于水火。前些日子太上皇车驾途经此地,因县衙住不下那许多官兵,便有小部分官兵住进了我庄上。我心想这机会终于来临,不仅好酒好肉款待,更奉上重金求他们剿匪。谁知……呵,谁知他们收了那么多银子却不办事,反倒变本加厉欺压百姓。如今几位女侠路见不平解决了我们的心腹大患,即便你们不图回报,我们又岂能不知感恩?”
他虽称呼谢泰为“太上皇”,然则言语间并无半分敬意,反透着压抑多时的怨愤。
凌岁寒听在耳中,想起这一路行来,竟无一人为谢泰说过半句好话,她心下既觉痛快,又不禁有些感慨。
民心尽失至此,这天下若不生乱,才是怪事。
在刘财主的再三挽留下,她们终是多住了一日,待到次日饯行宴结束,一行人这才启程赶路,继续向着长安方向而行。
又过三日,她们正在道旁一株垂柳下纳凉,尹若游带着几个乡民去不远处的清泉边打水,忽闻一阵鸦声欢快,她心下蓦地一喜,抬头望去,只见“如愿”振翅而来,稳稳落在她肩头,再定睛一看,颜如舜的身影果然已出现在林间小径上。
“重明!”尹若游步履轻快地迎上前,“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谢泰那边……”
“放心吧,谢泰目前暂不会*回长安,我特意回来和你们商量商量。”颜如舜笑着环顾四周,“符离和舍迦呢?”
尹若游将刚灌满的水囊递给她,待她喝了两口才道:“她们在那边柳树下歇脚,我带你去吧。”
随后,四人在杨柳树下会合,欢欢喜喜打过招呼,颜如舜遂解释道:“如今谢泰一行已出蜀地,却还未回到长安,现在在春芜山的行宫暂时住下了。”
这春芜山地处于秦蜀交界,山势奇峻中透着灵秀,居然还带着那么几分江南山水的韵致。因此神德元年时,已日渐沉溺享乐的谢泰便征调民夫在此山之中修建行宫,偶尔会来此避暑游乐。
凌岁寒知晓这行宫来历,是以闻言又诧异又愤怒:“他还有闲情逸致游山玩水呢?怎么,长安刚收复,他这一路太过太平,就让他忘了他之前丧家之犬的处境了吗?”
颜如舜笑道:“起初是因为最近天气太过炎热,他说他似是中了暑,所以要在春芜山将养几日。后来病好了,他却又说要等着看昙花盛开,才继续在那行宫里住了下去。”
原来这昙花本是西域奇珍,在民间稀罕得紧,寻常百姓难得一见。但因天子偏爱,长安禁宫与春芜山行宫里都有栽种。
凌岁寒一想到如今天下动荡,战火犹未完全平息,谢泰居然仍像从前那般只顾享乐,她心中怒火更盛,这回气得连话也不想再说。
“可是——”颜如舜却突然话锋一转,“我在那附近打听了一番,其实当初叛军占领长安后,除却蜀道天险难攻,周遭山川要塞皆被他们控制,包括春芜山行宫的珍玩也早被那群叛军洗劫一空。那等娇贵的昙花,据说早就不存了,他根本看不到花开。”
听到这段话,谢缘觉神色微微一动。
因她知晓自己寿数难永,故而自幼便对“昙花一现”这个典故心有戚戚然,可自从亲眼看过此花盛开以后,她又不免极爱这花——世间至美之物,她总是格外眷恋。
然而想起这春芜山行宫,神德元年始建,耗费整整三年光阴才成此恢宏殿宇,谁知不过短短数载,战火便至。
更又忆起那长安昙华馆,三百多年前作为荣朝第一权臣卢彦卿的心爱别院,极尽奢华,可卢彦卿死后未及二十年,天下便烽烟四起,荣朝倾覆,昙华馆也几经损毁,又几度重修。去岁她们才将那破败不堪的馆舍略加修,重新栽下昙花,仅仅才赏了一回花开,战事又起,如今不知那馆阁成了什么模样。
其实不止她这条命,便是所谓盛世,巍巍王朝,在这历史的悠悠长河里,亦如昙花一现,转瞬成空。
凌岁寒察觉到谢缘觉神色间的细微变化,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先向颜如舜问道:“既然昙花已毁,那他还留下来看什么花开?真是蹊跷。”
“所以赏花之说,显然只是托词,他根本就不愿意这么快回长安。”尹若游沉思已久,听到此处接口道,“这倒正常,若换作是我,也不想回去与当今天子演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
毕竟当年谢泰贵为九五之尊,曾是万民称颂的盛世明君,一朝山河破碎,被迫退位让子,成了个有名无实的太上皇。如此落差,任谁都难以坦然面对。
颜如舜颔首道:“我也是这般猜想的。所以我们可以放缓行程,不必急于赶路了。”
“倒确实不用担心追不上他了,只不过——”现在尹若游忧虑起了另一点,“这一路上本是刺杀良机,偏生他又住进了春芜山行宫,那里必定守备森严,怕是不比长安禁宫逊色多少,要在那儿下手绝不容易。”
究竟能有什么万全之策,能让符离那在重重守卫之下取了谢泰性命,并且全身而退呢?
她们四人说话并未刻意避着附近的百姓,反正与她们同行的这群百姓都早已知晓她们此行的目的。
因此元寅听罢,面露思索之色,似乎想要对她们说些什么,可才张开口,他目光扫过一路相伴的乡亲们,又想起身在远方的小孙女,心怀忧惧,终究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第228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三)
又过多日,她们一行人终于抵达春芜山脚,在附近一个名唤同乐镇的小镇子里暂时住下来。因战乱萧条,镇上唯一的小客栈早已歇业,众人只得分散借宿在当地百姓家中。
安顿妥当后,颜如舜趁着夜色施展轻功潜入春芜山行宫,再次探查了一番。
这次她花费的时间极长,格外仔细,将各处岗哨都摸了个透彻,随后再回到住处凭着记忆画下行宫布防图。四人对着图纸商议良久,得出的结果却令人甚是失望:以行宫这般森严的守卫,放眼江湖,除却颜如舜的绝世轻功,怕是再无人能在春芜山中来去自如,凌岁寒自然也不例外。
颜如舜倒不介意自己寻个机会杀了谢泰,替凌岁寒了却这桩血仇。但她深知符离性情刚烈,若不能亲手手刃仇人,只怕此生难安,便只得按下这个念头。
四人思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出一个良策。
“罢了,不必再想。”凌岁寒见谢缘觉面色渐显疲态,心知她不宜过度劳神,遂出言道,“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龟缩在春芜山,大不了再等等,等他启程返京途中再动手不迟。”
颜如舜踌躇少时,忽而轻叹道:“昨夜探查时,我偶然听得几个官兵闲谈,说是当今圣人已屡次催促太上皇还宫。毕竟太上皇久居行宫,难免惹人非议,有碍今上正统。春芜山距长安其实已不算太远,我猜待谢泰启程时,谢慎必会加派更多官兵来迎接,一方面彻底控制谢泰,一方面也能展现他的孝道。”
随着护卫日渐增多,到时候即便在路上,刺杀也将难上加难。
母亲临终遗言又骤然在凌岁寒脑中一闪而过,她面若寒霜,似乎浑不在意地冷冷道:“自离洛阳以来,我已有许久未使过阿鼻刀,它也该出鞘了。”
阿鼻刀必能以一敌百,以一敌千,甚至以一敌万。
凌岁寒强行压下内心深处的不安,如此坚定地告诉自己。
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不约而同看向她的脸色,再彼此相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忧色,但终究不好说什么。
于是她们只能这样等下去,随行的百姓因仰仗她们庇护,也不敢独自上路,便一同滞留镇上。好在尹若游等人出手阔绰,给借宿的人家都付了银钱,倒也不算叨扰。
这日元寅与几个百姓出门散步,舒展筋骨,忽见一队采买的官兵横冲直撞而来,元寅险些被撞倒在地,幸而同伴及时扶住了他。众人虽心中恼恨,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狠狠瞪了那群官兵一眼便要离去。谁知他们还未来得及转身,与那群官兵同行的一个大太监无意间回头,目光扫过元寅的脸,突然出声喝道:“站住!”
“我怎么瞧你有几分面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那太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元寅,忽然一拍手,“想起来了!当初济民驿给太上皇献食的老者,可不就是你么?”
元寅只能无奈躬身答道:“正是小人。”又不得不装模作样地问起太上皇近况,摆出一副关切模样。
那太监闻言叹了口气,太上皇这些时日郁郁寡欢,已许久未见欢颜了。虽说如今谢泰已非九五之尊,再没有了当年一言九鼎的权力,但太上皇的身份依然能够决定许多人的荣华富贵。这太监贴身伺候,总想着若能讨得太上皇欢心,自己也好讨些赏赐。此刻见到元寅,他不由忆起当日谢泰在济民驿时的动容神色,顿时计上心头。
“这些人与你是何关系?”他抬手指向与元寅结伴的百姓问道。
元寅如实相告。
“哦,原来你们入蜀出蜀都是一路同行,那想必相处日久。”那人阴恻恻地笑道,“这些人,可都忠心可靠?”
这话问得刁钻,尽管这些百姓毫无例外都对太上皇心怀怨怼,对当今朝廷心怀怨怼,但当着这太监的面他们只能够连连表忠。
那太监很满意地点点头:“稍后你们随我上山面见太上皇,记着按我的吩咐说话。”
元寅等人被这太监带走的消息很快传到凌谢颜尹四人的耳朵里。凌岁寒只怕他们出事,坐立不安,立刻要带刀前去救人。颜如舜一把按住她肩头:“他们只不过是几个普通百姓,若是哪里得罪了那太监,当场便可发落,何须特意带上春芜山?你们都别着急,待我先去探个究竟。”
旋即,她便又施展她的上乘轻功,悄然上山,再度潜入行宫之中。
恰是凑巧,她刚至殿内,便见元寅等人正跪伏于太上皇谢泰面前,似乎个个神情激动,热泪盈眶,高呼道:
“不期今日再得见太平天子!”
呼声震彻殿宇,久久回荡。
谢泰端坐宝座之上,终于展露一丝笑意。
颜如舜瞬间明了一切。
确定了他们绝不会有危险,颜如舜便不再逗留,退出行宫,决定先回到住处向她的同伴们报个平安。
直到黄昏日暮时,元寅等人在宫中用过酒食,才被官兵们送下春芜山。回同乐镇的路上,众人皆垂首不语,步履沉重,面上尽是隐忍之色。行至镇口,元寅蓦地驻足,抬眼环视众人:
“我有一言,不知诸位是什么想法?”
待众人商量完毕,遂返回镇上与凌岁寒等人相见,说起今日发生之事,末了元寅道:
“太上皇今日见到我等甚是欢喜,所以明日我再去求见孙公公,只说还有别的同伴与我们一样日夜思念太上皇,盼能一见,想来太上皇不会拒绝。”
他说这番话时是盯着凌岁寒所说,令凌岁寒颇为疑惑不解。
“什么意思?你们还想进宫见他?”
“老朽听说江湖里有一门易容之术,可以改变人的相貌?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如果确有此事,到时凌女侠不妨易容与我们一同上山进宫。”
此言一出,凌岁寒也好,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也罢,俱是愣住当场,神色大变,震惊不已,半晌无言。
待到凌岁寒终于回过神来,当即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谢泰是我的仇人,报仇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能连累你们!”
“凌女侠难道以为我们是为助你报仇才这般做的吗?”一名中年妇人用力抹去泪水,通红的眼中却透着倔强,“叛军攻入长安那日,我丈夫和两个孩儿都死在乱军之中。若不是我大女儿替我挡了一箭,连我也……我也……我时常在想,若非当初太上皇那般轻易地弃了长安城逃跑,我家或许就不会……这叫我如何不恨啊?!如今长安收复,我本打算放下往事,回去过安生日子,谁知今日竟还要我们对着那昏君歌功颂德。你可知我喊出‘太平天子’那四字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我实在是……”
她是不通文墨的农妇,满腔悲愤却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达。这时,那群难民中唯一读过书的书生上前一步,接过她的话,沉声道:
“《尚书》有言:‘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
这句话的意思乃是,善待百姓的,才是我们的君主;残害百姓的,便是我们的仇敌。独夫作威作福,就是天下人的大仇!
而所谓独夫者,正是暴虐无道、众叛亲离的独裁之君!
“凌女侠,所以我们不是帮你报仇,而是我们自己——也要向那独夫讨这笔血债!”
“其实那日颜女侠回来与你们说话时,我就想告诉你们,我曾在济民驿见过太上皇。他不知我是被官兵们胁迫才给他进献吃食,对我此举颇为动容,或许我可以利用此事助你们接近他。可是……可是我一想起小彩灯……”元寅声音发颤,哽咽着道,“我还盼着与小彩灯相见,心里害怕,终究还是放弃了报仇。但经过今日此事……”话到此处顿了顿,他又猛地抬头,眼中泪光与怒火交织,“我已忍不了,我们都已忍不了!凌女侠,谢泰从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仇人!”
凌岁寒只觉胸中热血翻涌,她沉默半晌,侧首又看向身旁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果然在她们的脸上看到与自己相同的震撼,再见目光移向面前这群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炬的百姓,终于重重一点头:
“好!这仇,我们一起报!但你们放心,我凌岁寒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人有事!”
翌日拂晓,众人依计而行。元寅寻到那位孙公公递话,谢泰闻讯果然欢喜,当即下旨命这群百姓次日齐赴春芜山行宫,许诺赐宴犒赏。
当夜,尹若游取出易容器具,为凌岁寒、谢缘觉、颜如舜及自己改换容貌。她手法精妙,不过半个时辰,四人便化作寻常村妇模样,连眼尾纹路都惟妙惟肖。
又过一夜,天刚蒙蒙亮,一队官兵便引着众人往春芜山去。山路蜿蜒,初时只见怪石嶙峋,峭壁如削,颇有几分险峻之势,行至半山却又见清溪潺潺,野花点缀其间,竟透出几分江南秀色。而待她们转过一道山梁,忽见朱墙碧瓦掩映在云雾之间,那行宫依山而建,殿宇层叠,飞檐如雁翅般探出悬崖,白玉阶自山脚盘旋而上,宫门前立着十二根盘龙金柱,在晨晖中泛着刺目的光芒。
殿门口的侍卫首领打量众人一番,狐疑地看向凌岁寒空荡荡的右袖:“你这胳膊……”
凌岁寒微微低头,鬓边碎发垂下,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长安城破那日,被叛军砍的。”
这战乱年头,缺胳膊少腿的百姓见得多了,那侍卫首领自然不会怀疑,随意摆了摆手,示意放行。
众人踏入大殿,金砖铺地,朱柱擎天,那太上皇谢泰高坐龙椅之上,虽两鬓斑白,面容松弛,眼中却闪着异样的光彩。
“草民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元寅率先跪拜,嗓音似乎因激动而颤抖。众人也连忙跟着山呼万岁,其中几个百姓还暗中掐着大腿,硬是憋出两行热泪,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谢泰见状龙颜大悦,抚掌笑道:“好!好!都是朕的好子民!来人,赐酒食,今日朕要与民同乐!”
这一路保护谢泰的精兵大多数皆在殿外四周把守,殿内护卫与内侍宫女却并不算太多。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进殿后已迅速观察了周围形势,此时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身形骤动!
颜如舜袖中短刀倏然出鞘,身影如风似魅;尹若游腰间“腰带”铮然作响,九节长鞭已化作游龙飞来;谢缘觉纤指翻飞,银针破空之声则是细不可闻。
不过瞬息之间,东侧护卫尚未来得及拔刀,便被银针封住穴道;西边宫女还未惊叫出声,已被鞭影扫中昏睡穴;南面内侍刚要示警,颜如舜的刀背已重重敲在其后颈。
原来上山时官兵们虽严查过她们有无携带兵器,但颜如舜的短刀与谢缘觉的银针本就极易隐藏,尹若游那条九节鞭平时便习惯缠在腰间权作腰带,都瞒过了官兵耳目。
殿宇深阔,正因如此,金碧辉煌的宫墙将里外隔作两重天地,殿内这番动静,外头的官兵竟浑然不知。与此同时,凌岁寒身形暴起,反手抽出身旁侍卫佩刀,寒芒乍现,刀光如飞雪横空,瞬间抵住谢泰心口,入肉三分。
“你敢大声说一个字,我就立刻杀了你。”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
谢泰此时已如同俎上鱼肉,哪敢惹怒她,只得战战兢兢地小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凌岁寒眸中怒火灼灼,千万般恨意凝在刀尖,却终究未发一言。
谢缘觉见状轻叹一口气,略一沉吟,强忍住心口隐痛,缓步上前,为凌岁寒卸去面上易容。
早在之前万寿节,谢泰于长安仁和宫大宴百官之时,凌岁寒作为铁鹰卫的一员与宴。当时仅仅一面,本不会在天子的脑海中留下太多印象,他只是隐约觉得眼前女子有点面熟,但见她那条仅存的左臂,他猛然惊醒,颤声问道:“凌澄?你……你是凌澄?!”
凌岁寒终于冷冷出声:“难为你还记得我。”
谢泰喉头滚动,冷汗涔涔而下,那刀尖传来的寒意让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当年……当年是我一时糊涂,错信谗言,冤枉了禀忠。只要你放下刀,我即刻下诏,为禀忠平反昭雪,追封爵位,重修墓冢……”
“一句糊涂,就想抵我父母性命?”凌岁寒听得只想冷笑,眼中怒火更炽,“何况,今日要取你性命的,可不止我一人。”
谢泰眼角余光看向凌岁寒身后那些百姓,奇道:“他们……他们为什么……”
这句话才说完,人群中一个跛脚老汉忍不住率先上前,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泰面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谢泰鼻尖:“当初叛军破城,你带着妃嫔皇子连夜逃窜,可曾想过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我娘子为护幼子,被乱刀砍死在门槛上,你的金羽卫在哪儿!”
身后一个妇人声音嘶哑,仇恨让她的面目变得狰狞:“我三个孩儿活活饿死在逃难路上,你却在蜀地照样饮酒吃肉!凭什么我的孩儿就该死!”
人群渐渐骚动,越来越多的百姓挤上前来,那唯一的书生向他怒目而视:“你宠信魏贼这么多年,任由他在霍阳囤积兵马,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偏偏你说他是赤胆忠心,魏贼起兵作乱,你才是这罪魁祸首!”
“我闺女被叛军掳走时才十四岁!”
“你修的这行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沾着我们的血汗!”
“你可知那会儿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被马蹄踩碎的百姓尸骨?”
一声声控诉仿佛一记记耳光,抽得这位曾经的九五之尊面如死灰,他从未想过这些蝼蚁般的草民眼中,竟能迸出如此骇人的恨意。
“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一时糊涂’造的孽。”凌岁寒持刀的左手始终纹丝不动,却微微侧身让出半步,好叫他看清每一张百姓的面容,“这世上任何人,只要犯了错,犯了罪,都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你又凭什么例外?!”
最后一言落下,凌岁寒长刀一送,刀光一闪,利刃就这般没入谢泰胸口!
“你必须受到惩罚!”
十一年血仇,今日终得了结。凌岁寒缓缓松开刀柄,目光扫过那些或悲泣或愤怒的百姓,恍惚间,似在人群中望见母亲含笑的面容。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
可若千万百姓同心,这天下苍生之力,又岂是千军万马所能抵挡?
第229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四)
谢泰既死,她们接下来最要紧的事便是如何安然离宫下山。
殿外官兵众多,一旦被他们发现太上皇遇刺,免不了一场血战。届时在场百姓即使不死在此山之中,今后也难有宁日,是绝不可取的下下之策。所幸上山前她们已有筹谋,尹若游当即动手,迅速将颜如舜易容成谢泰模样,自己则扮作孙公公的样子,并换上他二人的衣裳。
那孙太监此刻正与一众宫人伏倒在地。早在昨日她们已查得明白,这阉人从前仗着谢泰宠信,没少构陷忠良,手上也沾着无辜者的鲜血。因此凌岁寒毫不迟疑,又一刀解决了他的性命。旋即颜如舜扛起两具尸首,纵身跃至房梁顶上藏好。
尹若游手上动作不停,又为谢缘觉改换了一张陌生面孔。
待一切收拾停当,“孙公公”突然尖声叫道:“有刺客!快抓刺客!”
殿外官兵闻声冲入,见满地横卧的宫人,无不骇然。还好“太上皇”仍端坐于宝座之上,只是面色惊惶,似受惊吓过甚,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孙公公”上前一步,颤声道:“方才那群百姓里混入三个乱党,竟敢行刺太上皇!多亏其余百姓忠心护主,拼死相救,太上皇方得无恙。这些百姓都是忠义之士,切不可为难。”
说到那三名刺客,“孙公公”面露惧色,道他们武艺高强,已趁乱逃出殿外。尽管官兵们十分不解,大殿四周戒备森严,刺客如何能来去无踪?但此刻他们也顾不得细想,当即分作两路,一路疾追而出,另一路则留守殿内,一面护驾,一面救醒昏迷的众人。
侍卫们陆续醒来,听闻事情经过后更为惊疑:那三名刺客既有能在瞬息间放倒众人的本领,这些寻常百姓又如何能护得住太上皇?
而尹若游的易容虽天衣无缝,绝无任何人能看出破绽,但她们的身形与谢泰、孙公公的身形毕竟有所不同。好在宫规森严,下人们平日面圣必须低头回话,纵使与谢泰朝夕相对,也无人敢细看龙体轮廓;至于那“孙公公”,倒是有几个侍卫觉出几分异样,隐约怀疑是否有人易容假扮,可偏偏尹若游自幼习得口技绝学,能将他人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又觉得方才的猜疑太过荒唐,暗道自己多心。
既然太上皇与孙公公俱在,纵有万般蹊跷,众侍卫也不敢再多置喙。
刺客当然是遍寻不着。这时“太上皇”突然咳嗽两声,“孙公公”连忙躬身凑近。二人低语几句,旁人只见“太上皇”嘴唇微动,却听不真切。那“孙公公”随即直起身来,扬声道:“圣上龙体欠安,需回内室静养。尔等好生护送百姓下山,不得怠慢。”
待目送百姓们安然离去,又将安顿好“太上皇”回寝殿歇息后,“孙公公”寻了个由头,独自离宫下山。
还在春芜山行宫的,就只剩下颜如舜一人。
由于太上皇身份与众不同,无论去往何处都必须有宫人随侍左右,因此这也是定要由颜如舜假扮谢泰的关键原因。她在榻上佯装睡了片刻,待四下无人时倏然睁眼,身形如鬼魅般掠过重重守卫,再次潜入大殿,纵身跃上房梁,取下先前藏匿的两具尸首,将谢泰的尸体带回寝殿,小心安置在龙榻之上。
如此一来,遂制造出太上皇于睡梦之中遇刺身亡的假象。
至于那孙公公的尸首,她随手抛于山中某处,便不再理会。事了拂衣去,她又施展出她的绝顶轻功飘然下山,与等候多时的同伴们会合。
尽管知晓颜如舜轻功卓绝,但直到亲眼见她平安归来,尹若游等人悬着的心才算落地。众人不及多言,立即启程赶路。
这些百姓的家都在长安城及周边村镇,既然承诺要护送他们平安返乡,自然不能食言。这一次,一行人昼夜兼程,连夜间也未停下,只是由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轮流驾车,让谢缘觉在车厢内歇息。
一方面为照顾徒步的百姓能够跟上这辆马车,另一方面则为了谢缘觉能够好好休养,她们驾车的速度相当缓慢。饶是如此,由于山道崎岖,车厢颠簸,谢缘觉在车内也睡得并不安稳。待到次日天明,谢缘觉醒来,凌岁寒见她面色较往日更为苍白,连忙勒住缰绳:“我们已走出这么远,想必不会再出什么事,不如暂且歇息一会儿吧。”
随行的百姓们早已疲惫不堪,纷纷表示同意。
凌岁寒钻进车厢,见谢缘觉的脸仍无血色,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手指在空中顿了顿,终是轻轻贴上她冰凉的面颊:“这一路颠簸辛苦你了,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撑得住吗?”
“其实我已醒了有一会儿,方才已在车内调息运转过菩提心法,你放心吧,我现在没什么大碍的。”谢缘觉将右手覆在她手背上,微微笑了笑以示安抚,但犹豫须臾,终究还是说出真正导致她此刻身体不适的忧虑,“我只是在想……等太上皇的尸体被发现,那些护卫侍从回到长安后,怕都难逃圣人降罪。”
凌岁寒闻言默然,那些人里必定有一部分确实很无辜。
“我就知道你肯定又要为不相干的人操心。”尹若游的语气很无奈,甚至似乎还隐隐透着几分埋怨,然而略一停顿,遂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法子,“当今天子在谢泰的压制下隐忍多年,心中其实甚是厌恶他这位父亲,自然不会真心想要替他报仇。而自从当初济民驿之变发生后,据说俞开霁近来颇得圣眷,待我们回到长安,不妨去见她一面。如今她执掌铁鹰卫,又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应能有办法保住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又过多日,一行人终于抵达长安城郊,流离多时的百姓们与她们四人依依话别,各自踏上归家之路。
凌岁寒身上还背负投靠反贼魏恭恩的罪名,尚未恢复清白,贸然进入长安城内万一被认得她的官兵注意到,必然又是一场风波。因此她与谢缘觉便暂时借宿在了城郊麦香村的一户人家,颜如舜与尹若游则联袂前往长安城,悄悄去寻铁鹰卫大将军俞开霁。
长安城内外刚恢复太平,田野间还残留着战火的痕迹,但农人们却已开始重整荒芜的田地。
凌谢二人借宿的这户人家,原是同行难民中的一对夫妇。夫妇俩与兄嫂感情甚笃,原本多年来未曾分家,一直在这村子里过活。叛军袭来之时,一家人为去留争执不下,最后经过商议,决定兄嫂留守村庄,弟妹外出逃难,总归能留下一脉香火。如今战乱平息,夫妇俩回到故土,却见兄嫂早已亡故,他们不及悲痛,便埋头收拾起兄嫂留下的田地。
谢缘觉担忧他们伤心过度影响身体,也跟着去了田间,望着那对始终弯着腰的夫妇,终是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道:“你们才刚刚归家,还未来得及歇息,不累么?”
那对夫妇这才停下手中活计,直起腰来,抬眼望向远方。
“谢女侠,您瞧这一带的田地,大多都荒了。但我们这块地,麦子虽稀,好歹没全废。”那农夫抹了一把眼泪,“这定是大哥大嫂拼着性命,在战火里替我们守住的。若不好生照料,我们……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
“再说,人总要吃饭的。就算叛军已经投降,长安不会再有战事,今年若没收成,只怕我们……只怕我们也很难活下去。”他身旁的妻子嗓音微微有些哽咽,但稍一顿,目光中又露出坚毅之色,“横竖能收多少是多少。熬过今年,好生翻整土地,来年总能好些。大哥大嫂在天有灵,也会替我们高兴的。”
哪怕处于这般艰难境地,她的话里却仍带着生机,像荒田里冒出的新芽。
谢缘觉又有些震撼,如同那日听闻百姓们要寻谢泰报仇时一般震撼。她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只继续静静望着这对夫妇劳作,直到过了许久,她目光忽被田间麦穗吸引,面上浮现几分讶色。
“那是什么……也是花么?”
“花?”那农妇循着她视线望去,笑道,“哦,谢女侠说的是那麦穗啊,咱们庄稼人确实管这叫小麦花。”
“小麦花?”谢缘觉生平头一遭下田,自然也是生平第一次知晓麦子也会开花,更觉新奇,“怎地花期这么短?方才见它从绽到谢,竟不足两刻?”
农夫见她如此诧异,憨厚一笑:“本就是这样的。麦花抽穗后才开,这个时节啊,可关系着往后收成哩。”
谢缘觉怔了一会儿,喃喃道:“原来这世上花期最短的,竟不是昙花……”
“昙花?那是啥?”夫妇俩面面相觑,十分好奇,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莫说见过,连听都不曾听过这等稀罕事物。
“昙花啊,那是一种极美的花,只不过……再美也比不得这麦花实在,比不得这麦花能活人性命。”谢缘觉回过神来,眼神逐渐清明,先回答完他们的问题,顿了顿,旋即又微微一笑,格外郑重地道,“就像,那些名留青史的帝王将相,纵有千般功业,又怎及得上你们耕田种地,养活天下。”
田间的风掠过麦花,也掠过谢缘觉的心头,刹那间她又想起那曾经困扰她多年的心结。
诚然,不止生命,便是所谓盛世,巍巍王朝,在这历史的悠悠长河里,亦如昙花一现,转瞬成空。
但这芸芸众生,古往今来的黎民百姓,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坚韧与意志,却像田间稻麦,纵使遭战火焚毁,来年春风一渡,又将破土重生。
生生不息,与天地同久。
“舍迦!”带着欣喜的欢快呼唤从田地那头传来,谢缘觉回首,只见凌岁寒疾步奔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眼中闪着太阳般的光亮,“舍迦,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
“是啊,其实我先前没同你说,自打我们离开春芜山,回长安的这一路上,我夜里入睡时再没有做过噩梦。所以方才我安顿下来,就想着再练一练那菩提心法试试,没料到还真比从前顺畅许多,一口气突破了滞碍。”凌岁寒终于看到了希望,眉目舒展,语气轻快,“舍迦,或许归一法师遗书里所言不假,这两本秘籍确实相辅相成。”
第230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五)
长安城内,颜尹二人悄悄进入俞宅。一直等到日暮时分俞开霁归家,双方这才碰面。她们也不多做客套,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
俞开霁闻言怔在原地,震惊得无以复加,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吞吞吐吐道:“你们……你们……”
“*我们怎么了?”颜如舜笑得轻松洒脱,语气里不见丝毫惧意,“弑君大罪,俞将军是要拿我们归案么?”
俞开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以颜女侠的轻功,就算我想拿人,能拿得住你吗?”
“她轻功卓绝,我比起她却差得远,武功也算不得真正的一流。”尹若游巧笑倩兮,“俞大人若要拿我,倒还是有几分可能的。”
颜如舜接着道:“可我轻功再好,倘若阿螣落在你们手里,我定会留下与她同生共死,绝不会独自逃走。这般说来,你也是有可能拿得住我的。”
俞开霁沉默了会儿,对她们的态度颇觉无语,无奈道:“莫要说笑了。你们所托之事,我会尽力周旋。”
颜如舜这才郑重道:“那便多谢了。其实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件事也想向你打听。”
俞开霁道:“何事?”
颜如舜道:“梁未絮她现在可还在长安吗?她归降一事,依你之见,究竟是真是假?另外……我们途中似乎听说藏海楼出了些变故,但具体情形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藏海楼之事,我也是随圣驾返京后才了解清楚。”俞开霁叹了口气,遂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
颜尹二人听罢面色骤变,惊疑不定,与方才俞开霁听闻谢泰死讯时的反应如出一辙:“沈盏当真死了?这……不像她的作风……”
俞开霁颔首道:“沈盏确实已死,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此事……我初闻时也难以置信,但细想之下,或许人都是会变的吧,我见过太多性情大变之人。”
尹若游追问道:“那藏海楼其他人呢?他们身在何处?”
“这我却不得而知,他们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说来奇怪,如今梁未絮已归顺朝廷,长安局势平定,藏海楼除主楼外并未遭毁,他们大可回来重整旗鼓,找梁未絮报仇才是。”俞开霁说着顿了顿,又续道,“说起那梁未絮,因她此前伤势极重,现下朝廷赐了她一个郡主封号,她便仍在长安养伤。前些时日我奉圣人之命到她住处暗中查探,见她确实安分守己,除了养伤不问外事。我不晓得她心中究竟作何打算,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颜如舜沉吟道:“这些事处处透着蹊跷。”
“蹊不蹊跷都与你们无关,若梁未絮再生异心,自有朝廷处置。你们要问的都已经问完了吧?”俞开霁又立刻道,“那你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不要再留在长安了。”
尹若游见她眉间隐现焦色,不由挑眉道:“我本就住在长安,现在长安战乱平息,我归家是理所应当。俞将军这般急着赶我们走啊?”
俞开霁思索了一下,似是在斟酌措辞:“你们二人留在长安自然无碍。只是刚才颜女侠有句话我是相信的,你们之中无论是谁出了事,都会同生共死。如果你们两人留下来,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必不会走。而凌岁寒现在仍是朝廷钦犯,且恕我直言,她断臂的特征太过明显,一旦被人发现……如今长安初定,我不希望再起风波。”
“其实我向来居无定所,本就是漂泊惯了的,去哪儿都无妨。”颜如舜笑了笑道,“只是这次进城前,符离还拜托我查件事,这事没办成,我也不好走。”
俞开霁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颜如舜神色认真了几分:“方才俞将军提到曾暗中前往梁未絮住处查探,那可有在梁未絮身边见到常萍?”
“常平?”作为长安城内小有名气的牙人,俞开霁自然是认识她的,“他怎会在梁未絮那里?”
颜如舜轻叹一声,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
俞开霁听罢大奇:“所以……所以她不是男人是女人?那她扮男装可扮得真是像……”居然能瞒过许多江湖人士的眼睛。
“她扮男装,乃是为躲避梁未絮的追寻。据她所说,这些年来梁未絮一直在寻她的下落。”尹若游也道,“按理而言,梁未絮对她情分颇深,一般情况下不会加害于她。”
“但如果梁未絮发现常萍是来找她报仇的,那就是不一般的情况。”俞开霁目光一沉,“你们且宽心吧,我与常萍有过数面之缘,此事便也交给我,我会设法调查。”
颜如舜显然不太放心:“可是……”
“论轻功造诣,你确实独步天下,要潜入梁未絮住处自然是你更容易。但常萍既然已决定报仇,即使你寻到她,她会愿意跟你走吗?我却不同,我手头尚有些权力,且麾下也有不少能人,待调查清楚之后,或许可以帮帮她。”俞开霁说完,稍一顿,又补上一句,“如今天下尚未完全太平,还有更多的地方,也需要二位——不,四位这样的侠义之士。”
颜如舜想了一想,抱拳道:“那就有劳了。”
然而离开俞宅后,颜尹二人却未立即离开长安,而是先转道去了无日坊。一来离家日久——昙华馆早已成为她们四人心中真正的家——自然要回去看看家中情形;二来也想探望原先住在无日坊的百姓们,不知战后有多少人归来,日子过得如何。
无日坊本就不是热闹之地。从前坊中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白日里都在外谋生,夜里归来往往疲惫得倒头便睡,坊间常年清静,但其实住着不少人家。如今她们挨家挨户叩门探访,发现战乱之后重返故里的居民竟寥寥无几,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而这仅剩的几户人家比从前更加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但见到颜如舜与尹若游时,眼中都焕发出光彩,热络地问候她们近况。尹若游见状心下恻然。她虽有些积蓄,可这一路只出不进,盘缠已越来越少,饶是如此,她还是取出部分银钱分给众人,嘱咐他们好生度日。
与这些旧邻叙过话后,二人这才回到昙华馆。
昙华馆再次显出荒凉景象,虽不似她们初来时那般破败,却也凌乱不堪。她们站在院中,心头涌起复杂滋味,倒是“如愿”似乎还记得这个旧地,欢快地绕着院中老树盘旋,翅膀掠过枝头,发出愉悦的鸣叫。尹若游目光追随着它,不自觉地轻声吟道:
“移入新居喜得家,小窗闲坐看飞鸦,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
然后她转头看向颜如舜:“你可还记得这首诗?”
“当然,当初你真正住进昙华馆时,也曾念过此诗。”颜如舜笑道,“你对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自小到大,我就从来不信这世上真有什么世外桃源。可住在昙华馆的那段日子,却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身处桃源的快乐。我本是想要永远地住在这里,和你们一辈子住在这里,谁料……”尹若游望着院中这一片萧索,语声渐低,带着说不尽的怅然,“原来桃源真的存在,只是也会被战火毁去。”
“那我与你不同。我倒是自幼就觉得这世上肯定有桃源,只不过它不可能属于我,我这样的人也不配到这种地方去。直到与你们认识以后……”颜如舜依然微笑着,伸手将尹若游揽入怀中,下颌轻抵在她肩头,那声音轻柔地在她耳边拂过,“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的桃源触手可及,就在你们身边,尤其——是在你身边。这是永远不会被毁去的。”
尹若游耳朵有些痒痒的,这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她抬眸望向眼前人,手指轻轻描摹过对方的嘴唇:“你这张嘴,怎么还是这般会哄人?”
颜如舜眉梢微扬,就势在那流连于唇畔的指腹落下一吻:“是么?我只知道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
尹若游只觉一股暖意自指尖直抵心尖。她的手指沿着颜如舜的脸庞游走,抚过那道熟悉的刀疤,最后环住她的后颈,倾身贴上那温软的唇:“重明,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颜如舜没有作答,只是将这个吻加深,她双手抱住尹若游的腰身,唇齿间的气息温柔而缠绵,偶有微风拂过树梢,拂过她们两人的发丝与衣角,却掩不住彼此渐重的呼吸。直到“如愿”好奇地绕着她们飞来飞去,发出几声啼鸣,二人才如梦初醒般分开,看了“如愿”一眼,再对视间彼此脸上都浮起几分罕见的红晕,随即不约而同一笑。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颜如舜终于开口,将尹若游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声音轻如春风,却又重若千钧,“无论以后发生什么。”
夜色愈发深了,若她们此时出城赶回麦香村,谢缘觉必定已经歇下,不好打扰。况且她们回长安的这一路与众多百姓同行,碍于人前,两人已许久未能亲近,难得今晚有单独相处的时间,谁也舍不得草草结束,便决定在昙华馆收拾出一间卧房暂住一晚。
她们仔细清扫了积尘,铺好床褥。烛影摇红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昙华馆的日子。
翌日天光微亮,晨雾未散,两人醒来后又温存片刻,这才梳洗整装。出城时朝阳初升,不多时便回到了麦香村,与凌岁寒、谢缘觉相见。
四人再次会合,颜尹二人将与俞开霁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也罢,现下也唯有如此了。”凌岁寒虽未完全放下心,但她深知铁鹰卫除俞开霁外其实还有不少真正想要报国为民的侠义之士,只不过从前被胡振川之流压制,难以出头,而如今铁鹰卫既由俞开霁执掌,她完全相信众志成城的力量,“现在,该由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了。”
“哦?”尹若游眸中闪过好奇之色,“什么好消息?”
凌岁寒看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微笑着说出凌岁寒修习菩提心法时突破瓶颈、进境神速之事。颜如舜与尹若游听罢俱是欢喜万分,笑逐颜开。
“那你要现在试着练练阿鼻刀法吗?”颜如舜问。
“此时我和舍迦昨晚已商量过了,就算能确定阿鼻刀法与菩提心法确实是相辅相成,也非一朝一夕可成。若贸然尝试,我怕……到时舍迦的身体还是承受不住……”凌岁寒说到此蹙了蹙眉,“所以我想我们不如先找到九如法师,在她护持之下,舍迦再练这刀法不迟。若有万一,也好请她调理。”
尹若游道:“九如法师仍在洛阳吗?还是回了长生谷?”
凌岁寒道:“不知道,先去洛阳看看吧。如果她不在,我们再去长生谷寻她。”
昨晚与凌岁寒交谈后,对于凌岁寒这个提议,谢缘觉亦是同意的。
她也很想再见见师君和苏姨。【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