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三)
尽管百姓们恐惧未消,方才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得分明,谢缘觉显然是为救他们才伤重昏迷,自然算是他们的大恩人。
慕荷连忙上前,手指搭上谢缘觉的腕脉,脸色大变:“这脉象怎会乱成这样……”指下脉息如风中残烛,即便有源源不断的真气续命,恐怕也撑不过三日光景。她偷眼望向凌岁寒等人焦灼的面容,这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没能说出口。
凌岁寒本也没指望慕荷能妙手回春,只哀求似的问道:“她……她什么时候能醒?”
“这……外头风大天寒,先带她到我屋里歇着吧。”慕荷支吾着,暗想自己医术不精,说不定是诊断有误呢。
于是众人将谢缘觉安置在茅草屋中,百姓们忙着生炭盆为恩人取暖,慕荷又从自己怀里掏出那本边角磨得发黄的册子,蹙眉翻看许久,仍是满面困惑。
“这是医书?”凌岁寒盯着她手中册子问道。
“是一位前辈留下的行医札记,勉强算得上半部医书吧。”慕荷指尖摩挲着纸页,顿了顿又道,“那位前辈与你们一样,也是我们村子的恩人。”
凌岁寒闻言心头一动,蓦地也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册子,封皮上正是“菩提心法”四个大字。当年长安生变,她们四人离散,颜如舜与尹若游决定离开长安前曾将昙华馆中包括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在内的要紧物事尽数收走。后来尹若游见到凌岁寒时,便将这两册秘籍都交予她保管。
“这书中的功夫有疗伤之效,”此时凌岁寒又将书册递给慕荷,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你看看可有什么法子?”
菩提心法虽确有续命之能,却非寻常医道,须得练就其中内功心法,方能为己为人疗伤延寿。纵使慕荷现在立刻就开始修习,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凌岁寒此举,不过是情急之下乱了方寸。
岂料慕荷翻开册子细看几页,神色渐渐古怪,喃喃道了一声:“菩提心法……原来这叫菩提心法……”继而沉吟片刻,她才抬眼看向凌岁寒:“我只知道修炼这心法能调养自己的身体,可也能替别人治病治伤吗?”
凌岁寒一心系在谢缘觉身上,未觉此话蹊跷,正要作答,颜如舜与尹若游却同时察觉不对。尹若游目光如电在慕荷脸上一扫,旋即朝颜如舜递了个眼色,颜如舜手腕一翻,掌中寒光乍现,一柄短刀已向慕荷心口刺去!
这一刀去势不疾不徐,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杀意,又给人留足闪躲的余地。慕荷吓得一呆,惊叫一声,本能地闭紧双眼。而刀刃在她胸前前半寸堪堪停住,颜如舜又刹地收刀,问话的声音倒是温和:“你不会武功?”
“我、我当然不懂武功……”慕荷睁眼时犹在发抖。
“她没撒谎。”察言观色是尹若游的拿手本事,她贴在颜如舜耳边,压低了声音,“方才她的惊惧之态,绝不是伪装。”
颜如舜当下抱拳向慕荷深施一礼:“方才是我多心,冒昧试探慕大夫,还望慕大夫莫要见怪。”她笑起来时笑意温润如三月春风,既着含歉意又不失洒脱。
慕荷自然也生不起气来,只是疑惑问道:“你为什么要试探我?”
“慕大夫虽不通武艺,却修习过菩提心法,对吗?”尹若接过话头解释,唇角噙笑解释,虽是问句,语气却格外笃定。
凌岁寒听到此处一愣,回想琢磨起慕荷方才言语,这才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慕荷略一犹豫,想着四人方才力战叛军救护村民的情形,终是卸下心防:“我阿母怀我的时候染了重病,有位恩人前辈怕用药伤及腹中胎儿,便抄录了一册祛病延年的内功心法给了我阿母,说是即便不懂武功之人也可修习。我出生后身子弱,常常生病,阿母便让我也照着那心法练下去。”
凌岁寒大惊道:“你那位恩人前辈姓曲吗?”
而不待慕荷作答,围观的年长村民们已纷纷插话:“三位女侠也识得曲菩萨?”
凌岁寒顾不得解释谢缘觉与曲莲的关系,连忙向慕荷问道:“你将菩提心法练至第几层了?”
“第六层。”
当初舍迦在善照寺病情发作得严重,仅将菩提心法修至第五层的慈舟法师都能令其稍见起色,如今慕荷修为更深,那必能让舍迦苏醒。凌岁寒眼中瞬间迸出光彩,喜不自胜,恳求慕荷为谢缘觉医治。村民们闻言也纷纷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催促道:“慕大夫快救人啊!”“恩人女侠可耽搁不得!”
哪知慕荷面露难色:“四位女侠救了我们全村人的性命,是我们村子的大恩人,我若是能救她,定不会推辞。可是……可是我虽然修炼过菩提心法,却不知该如何用这心法为别人疗伤治病啊?”
“这个不难,你只需将菩提心法的真气渡给她便好。”凌岁寒急得正要示范,突然想起自己内力特殊无法用于疗伤,连忙转头望向颜如舜与尹若游二人。
颜如舜会意:“我来教你运功渡气的法门吧。”
运功疗伤须得足够安静的环境,于是与此同时,凌岁寒将在场其余百姓都请出屋外。今日杜家河被那些叛军搅得狼藉不堪,村民们也打算各自归家收拾,可他们走到门外院子,却又驻足回首,一位老妪率先问道:“几位女侠可要用些饭食?我们这就去准备。”凌岁寒毫无吃饭的心情,但转念想到重明与阿螣或许腹饥,更怕舍迦待会儿醒来需要进食,遂颔首谢道:“有劳诸位费心了。”
随后,凌岁寒再次进了屋子,刚要径直走向床榻,忽见尹若游在屋角处朝她轻轻招手:“符离。”另一只手上还拈着一朵干枯的莲花。
这隆冬时节哪来的莲花?凌岁寒好奇地走过去,才发觉尹若游所站位置竟还设着一方木案,案上供奉的牌位赫然刻着“曲莲”二字。方才她们四人心神俱系在谢缘觉身上,是以都未曾注意到此处角落。
尹若游将枯莲重新插入牌位前的青瓷瓶中:“夏日摘的花,竟供到了寒冬。”
凌岁寒望着牌位前整洁的供台,沉吟道:“这里的村民人都很好……”
“你方才送他们出门时,问过他们与曲前辈的渊源了吗?”尹若游忽道。
“本来是想问的。”凌岁寒视线转向对面床上尚在昏迷之中的谢缘觉,声音轻了几分,“但又觉得,还是该等舍迦醒过来,让她亲自问。”
尹若游赞同道:“是应该如此。”
等待谢缘觉苏醒的时间格外漫长。慕荷学会运功渡气的法门,便一直以菩提心法的真气为谢缘觉疗伤医治,直到暮色来临之时才收回双掌,先擦了擦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随即再度伸手搭上谢缘觉的脉搏,长舒一口气。
“性命应该是暂时保住了。”
“什么叫暂时保住?”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太过明显,凌岁寒心下一凛,“你的意思是,如果今日找不到修炼过菩提心法的人,她是不是……是不是就……”
慕荷垂首不语,烛火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而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屋外寒风呜咽,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更显得屋内死寂一片。
谢缘觉寿数将尽之事,众人心知肚明。可哪怕只剩两三年光景,细算下来也有数百个日夜,她们总想着即使历经千辛万苦,也要在这数百个日夜里为舍迦求得一线生机。谁知今日这场意外,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将她们浇了个透心凉,差那么一点儿就要永远失去舍迦的恐惧,此刻才真真切切扎进心里,像是被人生生剜去心头血肉,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半晌过后,颜如舜终于第一个打破沉寂:“她什么时候能醒?”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性命应该暂且无虞,可是醒转的时辰……”慕荷很有点愧疚,“对不住,我医术实在粗浅……”
凌岁寒摇摇头:“你能保住舍迦性命,我们都要多谢你。”
说完这句话,她遂坐在了床榻边,再不多言,只定定望着谢缘觉苍白的面容,仿佛要将对方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眼底。
就这般过了许久,窗外天色渐暗,已到深夜时辰,村中灯火尽熄,连慕荷都到了隔壁友人家歇息,将这屋子留给了她们。尹若游轻叹一声,上前按住凌岁寒肩头:“换我们来守,你去歇着。”
“我睡不着。”凌岁寒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你和重明去休息吧。”
尹若游知道她脾气犟,决定的事很难劝得动,仍是忍不住担忧道:“九如法师的叮嘱你都忘了?你还不是一样伤势未愈,还要逞强熬夜?”
凌岁寒声音沙哑,态度坚持:“我熬夜又死不了。”
颜如舜听到她们的对话蹙了蹙眉,偏头低头询问尹若游:“符离有伤?”
尹若游微微颔首,引她至屋角,将洛阳之事细细道来:“她与晁无冥那一战,根本就是以命相搏,和舍迦一般是半只脚都踏入了鬼门关。若非九如法师及时赶到,我们现在可都看不到活着的凌岁寒了。”说到此处她心中忽然一紧,目光如炬观察起颜如舜的脸庞,语气带着几分质问:“还有你——我们分开的这些时日,你不会也像她们那般,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吧?”
要说她们四人之中谁最不爱惜自己的生命,非从前的颜如舜莫属,尹若游难免有此忧虑。
颜如舜见她这般情急,心头生出暖意,轻声道:“分别时我答应过你,现如今我的命还属于你,你觉得我会不顾惜自己吗?”
尹若游挑了挑眉:“口说无凭,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哄我。”
“不信便亲自查验。”颜如舜含笑将手腕递过去,“若我骗你,随你处置,可好?”
尹若游握住那只手腕,指腹在肌肤上轻轻摩挲,半晌无言。
颜如舜凝视她琥珀般的眸子,声音更轻:“那你呢?七苦散的毒……”
“你也放心吧。”尹若游柔声道,“九如法师已为我解了。”
颜如舜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于是转而又为谢缘觉与凌岁寒悬起心来。尹若游瞧她神色,便知她所思所想,思索微时,忽地凑近她耳畔低语几句。颜如舜眼珠一转,点点头,转身又走向凌岁寒身侧,趁其不备,双指如电倏地点向凌岁寒睡穴。
虽说凌岁寒武功高出颜如舜许多,但颜如舜的功夫本就如戏法般诡谲难测,加之凌岁寒对挚友毫无防备,竟这般轻易被制。眼见凌岁寒身子一软,颜如舜早有准备,伸手稳稳扶住。
“对不住了,你伤势既也那么重,便该好生歇息。待舍迦醒来,想必也不愿见你这般憔悴模样。”
第212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四)
翌日清晨,凌岁寒从噩梦中惊醒。
这几个月来,凌岁寒的噩梦从未间断。只是今日梦中除了母亲的身影,又多了一个谢缘觉。她猛地睁眼坐起,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鸟鸣啁啾。昨夜被颜如舜点穴昏睡的记忆渐渐清晰,她不由摇头苦笑。
看来已经过去了一夜,凌岁寒心头一紧,顾不得整理衣衫便疾步来到谢缘觉休息的卧房,见床榻上的人依旧昏迷不醒,一颗心直往下沉。
“你醒了?”颜如舜闻声回头,与尹若游交换了个眼神,温声道,“舍迦虽未醒转,但方才慕大夫又来看了她一次,说脉象比昨夜平稳多了。”
凌岁寒走近她们身旁,欲言又止。
“还在怪我昨夜点你穴道?”颜如舜扬眉,“那要不你现在也点我一回睡穴?白日黑夜,我们轮换值守,也算公平,也算公平。”
凌岁寒显然把她的话当真,连忙摇头:“我不是怪你……”
“既如此,那便照我们说的办。”颜如舜不容分说地拍拍她肩膀,“白日你守着舍迦,夜里换我与阿螣。方才我借慕大夫家的厨房备了些清粥小菜,你先去梳洗用饭,再来换我们。”
凌岁寒这才恍然,无论自己如何选择都在她算计之中,侧了侧头看她:“我若是都不答应,你是不是还准备像昨夜那般用武力强迫?”
“没办法,谁让你如今伤势未愈,定然敌不过我与重明联手呢。”尹若游适时插话,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要和我们算账?且等你养好身体再说。”
凌岁寒一时语塞,半晌才轻叹一声:“好,我去用饭。”
整整一个白日,凌岁寒都守在谢缘觉榻前寸步不离。凌岁寒素来性子急躁,偏生在这件事上耐心十足,时而俯身探她额头温度,时而拨弄炭火,又或是拧了温热的帕*子细细拭过她苍白的脸颊。窗棂间的日影悄然移动,待到申牌时分,谢缘觉的指尖忽然轻轻一颤,凌岁寒见状呼吸一滞,只见那紧闭多时的眼睫微微颤动,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舍迦!”凌岁寒欢喜得想要跳起来,又怕自己的声音太大惊着她,只能硬生生压下激动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谢缘觉的面色,“你终于醒了?这会儿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刚刚苏醒的谢缘觉眼神中还透着几分迷茫,视线先是落在了凌岁寒脸上,继而吃力地抬起手为自己诊脉,片刻后才逐渐回过神来,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原来……我还活着啊……”
这话像一根针直直扎进凌岁寒心口,她顿时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谢缘觉想要伸手为她擦拭眼泪,却连指尖都使不上力气,不由微微蹙眉:“我从未见你哭成这样,这都不像你了……”
凌岁寒抽了抽鼻子,声音里压着几分委屈:“你不是最惜命的人吗?如今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才真不像你。”
谢缘觉虽不知自己为何还能醒来,但方才把脉时已察觉自己体内气血枯竭更甚从前。她望着凌岁寒被眼泪打湿的脸庞,心下思忖自己应该提前让符离有个心理准备,轻声道:“是啊,生命最最珍贵,可我既然迟早都是要死的,用我一条迟早要死的命换村里那么多百姓的命,那也很值了。”
“不值!”凌岁寒陡然色变,第一次用如此凌厉地反驳谢缘觉,“对我来说你的命便是这世间至重,没有什么比你更值得更珍贵!”
谢缘觉闻言一怔,长睫低垂,半晌无声。
凌岁寒这才惊觉自己语气太重,正想找补,却见谢缘觉撑着床沿想要起身慌忙用左臂环住她的肩背,小心地将人扶起。谢缘觉顺势倚进她怀中,仰脸细看她的面容:“你脸色这般差……在洛阳受伤了?”
你怎么还转移话题?凌岁寒暗暗腹诽,面上却不敢显露,只摇头道:“不妨事,大概是这几日没歇好。”
谢缘觉对她的回答不作表示,目光仍凝在她脸上,倏然伸手要探她脉门,却被凌岁寒下意识躲开。
“你不要妄图欺骗大夫。”谢缘觉轻咳两声,声音虽弱却不容抗拒,“要么你与我说实话,要么把手给我。”
凌岁寒终究拗不过她,只得乖乖递过手腕,一边将洛阳之事细细道来。
从洛阳到赉原路途遥遥,更不必说符离到达赉原发现自己不在以后,又辗转寻来,这么长的时日,她的脉象仍如此虚弱,可想而知她当初的伤势该有多重?谢缘觉静了静,低首轻叹道:“这值得么?”
凌岁寒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
“理智告诉我,能救出苏姨,为苍生除一大害,换得天下太平之机,付出些代价自然值得。我知你也定是这般想的,所以这对你而言是很值的一件事。可于我而言……”谢缘觉声音渐低,抬眸的一瞬间,眼底似有月光荡开,“情之所钟,你的命便是这世间至重,没有什么比你更值得更珍贵。”
凌岁寒就这般猝不及防坠入谢缘觉那双温柔眼眸里,仿佛魂魄都被那抹月色摄去,“情之所钟”四个字在心头反复盘旋,搅得她心绪难平。舍迦此言究竟何意?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可无论谢缘觉是何想法,这一刻的凌岁寒再也按捺不住她胸中那压抑已久的情愫,猛地攥住谢缘觉的手腕:“舍迦,我……其实我对你……”
可惜勇气只有一瞬间,只够凌岁寒把话说出一半,那股冲动如潮水般退去,她忽然想起谢缘觉昏迷时自己的束手无策、无能为力。重明和阿螣至少还能给舍迦渡些内力真气调养,唯独她什么都做不了,这般无用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向舍迦诉说心意?
谢缘觉瞧她脸上表情几变,轻声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没、没什么。”凌岁寒慌忙别过脸去,“我是说,往后我定会珍重自身,不让你忧心。你也答应我,别再这般涉险……”
谢缘觉凝视她片刻,突然正色道:“符离,你是不是喜欢我?”
凌岁寒蓦地睁大眼睛,吓得险些从榻边跌下去:“你这问的是什么话,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喜……”
谢缘觉打断她:“我说的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必再骗我。那晚在昙华馆,便是馆中昙花盛开的那一晚,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谢缘觉的神情是一贯的平静,平静得让凌岁寒根本猜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却反而让凌岁寒心跳如鼓,更加紧张。
“你那时一直醒着……?”
“睡了一小会儿,但我睡得浅,半梦半醒间便又醒了。在你说那番话之前,我就已经醒了……你不知道,我听见那些话时心里有多欢喜,只是我这身子朝不保夕,随时可能丧命,实在不敢考虑这些。可这次我算是死过了一回,临‘死’前见到你时,才明白有些话若不说出口,会是多大的遗憾。我不想让这种遗憾真的发生,我们之间本就已经错过太多光阴……”谢缘觉顿了顿,目光从凌岁寒的脸庞滑至她空荡荡的右袖,“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那夜说,想让我今后平安快乐自由,但你给不了我这样的保证。自由,我早已经有了;平安一事,你不一直在为我殚精竭虑?而快乐……从我出生到如今,从我们年少到重逢,这世间予我最多快乐的,始终是你。”
凌岁寒整个人僵在原地,谢缘觉说出的那些字句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让她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直到她呆呆听到最后,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那又酸又胀的感觉才让她确信这一切真实。
“先前在长安时,你曾说过你最喜欢我的,是我的坦荡和勇敢。可是舍迦,你才分明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凌岁寒莫名哽咽了一下,用左臂紧紧搂住谢缘觉冰凉的身体,额头轻轻抵着谢缘觉的额头,“对不住,这话应当由我先说的。舍迦,我喜欢你,是想和你定终身、想要和你白头相守的喜欢。”
谢缘觉耳尖微红,但掩不住唇边漾开的笑意:“谁先说后说有什么要紧?不过我们约好,往后心里有话,都要即刻说与对方听,好么?”
平素谢缘觉冷静自持,鲜少将情绪显于面上,凌岁寒难得看见她这般温柔含笑的模样,心弦一动,心里莫名烧起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唇上,顿时慌了神。
“怎么了?”谢缘觉察觉到她的异样。
“我……”凌岁寒声音发紧,视线仍黏在那抹淡色唇瓣上,“我现在就有话想同你说……”
“嗯?什么话?”
凌岁寒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我想亲你,可以么?”
谢缘觉耳根霎时红得更厉害了,却仍噙着那抹浅笑:“你做事一向直来直往,何时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了?”
“这种事不一样。”凌岁寒目光灼灼,声音却软了几分,“你还没应我呢。”
“可其实……这种事,你不需要问我的。”
那声音比落雪还轻,却一字不落地飘进凌岁寒耳中。她屏住呼吸,缓缓靠近,终是将一个蝶翼般轻柔的吻落在了那微凉的唇上。
这个吻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一来是凌岁寒终究不敢太过造次,二来是她突然察觉到怀中人身体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遂连忙松开谢缘觉,忐忑问道:“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无妨,你晓得我经不起情绪起伏,无论是大喜还是大悲都需克制。”谢缘觉按着自己的胸口,“不过疼一阵就好了。”
凌岁寒放心不下,当即要唤慕荷前来诊视,又恐留谢缘觉一人在此处不妥,略作思忖,推开窗户,向窗外打了个呼哨。不多时,一只墨羽乌鸦扑棱棱落在窗台,凌岁寒抚了抚它的羽毛:“你去把重明和阿螣叫来吧。”
第213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五)
等待颜如舜和尹若游到来期间,凌岁寒仍将谢缘觉揽在怀中,以自身的体温为她驱散寒意,不时低声询问:“现在好些了么?心口还疼么?”
忽闻门扉轻响,两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谢缘觉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慌乱,欲从凌岁寒的怀里坐起来。凌岁寒左手仍扶着她后背,面上却已泛起红晕。
“谢天谢地,舍迦你终于醒了!”眼见谢缘觉苏醒,颜尹二人先是欣喜万分,眼中盈满笑意,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榻前,随后这才注意到她和凌岁寒的反应有些蹊跷。
舍迦体弱,又昏迷多时,符离抱她休息本在情理之中,可眼下她们这般慌张又心虚的模样却是怎么一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尹若游的眼睛里透着好奇与探究,目光扫过她们绯红的耳尖,像是瞧见了一件趣事。
“能发生什么事?不过是舍迦醒了。”凌岁寒故作镇定,扶着谢缘觉靠坐床头,“但她身子还虚着,你们照看她一下,我去请慕大夫。”说罢便要抽身。
“是么?”颜如舜见她说这番话时眼神飘忽,觉得好笑,唇边还真忍不住绽放了笑意,那笑容里既有揶揄也有欣慰,“那舍迦什么时候醒的?”
“也没多久,这些细枝末节回头再说,我先去找慕大夫。”
凌岁寒转身就要走,岂料谢缘觉反而将她唤住。
“符离,你且等等。慕大夫是村里那位叫慕荷的娘子吗?”
凌岁寒停步回头:“是她。”
“是她救了我?”谢缘觉更觉奇怪,慕荷的医术到底是好还是坏?
凌岁寒看出她的疑惑,便又回到榻边坐下将她昏迷时的事一一道来:“她是用菩提心法救的你。只是这村子与曲前辈究竟有何渊源,我们尚不清楚。”说着替谢缘觉掖了掖被角,继续道:“她这会儿应该在她的医馆,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待我请她过来之后你再细细地问。”
“医馆?”谢缘觉略一沉吟,“不必你回来麻烦了,我去那里见她。”
“你刚醒,不宜劳顿。”凌岁寒很不赞同地按住她肩头,“还是先在这儿歇着为好。”
“可我还有别的事,或许去那里见了她才有答案。”谢缘觉微微一笑,“你扶我过去吧。”
那座所谓的医馆,不过也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昨日叛军在杜家河村作乱,村民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只是当时谢缘觉危在旦夕,最要紧的自然是要先救她性命。今日见她脉象稍稳,慕荷便从清晨忙到申时,在医馆里为村民们一一诊治。
村民们见她们四人一同前来,尤其看到谢缘觉已然苏醒,顿时欣喜不已。“哎呀,四位恩人女侠都来了!”众人热切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谢缘觉的身体状况,慕荷见状亦上前为谢缘觉把脉。
谢缘觉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怔,目光掠过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的面容,见她们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便知她们与自己同样,都想起了长安城无日坊的旧时光。那些故人如今散落何方?又有几人能在这场战火中安然无恙?
她定了定神,收拾起自己的情绪,朝慕荷摇了摇头:“我也懂一点医术,方才已自诊过脉象,并无大碍,诸位请放心吧。”说罢便让慕荷继续照看其他村民,她自己则坐在一旁与乡亲们闲话起来。
众人一顿寒暄,很快谢缘觉等人便从这些村民口中问出他们与曲莲的故事。
原来这杜家河村的历史,要追溯到大崇立国之前。那时天下大乱,流民四散,一群逃难百姓偶然在这桃花山中的清水河畔落脚,因最初带领众人建村的是位杜姓长者,故而得名杜家河。后来大崇一统,战火平息,村民们却已舍不得这片由他们亲手开辟的桃源乐土,从此世代在此繁衍生息。直到二十多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村落,死者甚众,幸而那日曲莲来桃花山上采药,见此惨状,便倾力相救,这才保全了村中余下百姓。
“曲大夫为我们费尽心力,熬得眼睛都红了,硬是把我们一个个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等大伙儿都转危为安,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凑了些铜钱要给她。谁知她只笑着说,那清水河的莲花开得正好,讨一朵当诊金就够了。我们心里明白,曲大夫她是知道我们穷,付不起药钱,所以才……”
颜如舜闻言恍然:“难怪她灵位前供着那朵枯莲……”
尹若游则敏锐地接着询问:“可是后来,你们是如何得知她过世的消息?”
不然谁会给活人供牌位?
“曲大夫临走时,我们实在舍不得,她便答应来年夏日再来我们村子里赏莲。可那年我们从夏盼到秋,莲塘的花都谢,却始终没能等到她。我们实在放心不下,于是派了几个兄弟下山打听。这一找就是两年,谁曾想……谁曾想等来的竟是这样的消息……”
“就为了一句约定,你们竟寻了她两年?”凌岁寒有些错愕。
“我们知道曲大夫向来说话算数,若不是出了意外,定不会食言失约,我们总得弄个明白,所以才……哎,没想到还真是天不佑善人。”
众村民说到动情处,都不由得摸了摸眼泪。唯独谢缘觉再不发一言,神情若有所思。凌岁寒见状在她耳边悄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想我师君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与此地所见,颇有出入”
尹若游轻轻笑了笑,忽然低声插话:“这也不足为奇。令师所见,终究只是其中一面。”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还有剩下的半句话留在了她的心里——就像是当初的我一样。
屋子里一时间只余下村民们叹息的声音,谢缘觉沉思少顷,又将视线移向慕荷。
其实在方才听村民们讲述往事的同时,谢缘觉也一直在留意观察着这位年轻大夫。只见慕荷依然挨个为村民们诊治,眉心始终存着几分困惑,不时翻动手中那本泛黄的小册子,斟酌许久才落笔开方;而等候的村民却格外耐心,接过慕荷配好的药材便连连称谢,一口一个“小慕神医”叫得亲切。
就在慕荷又一次对着药方踌躇不定时,谢缘觉终于忍不住,起身缓缓走了过去,三指轻搭那伤者腕间,那伤者与慕荷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须臾,谢缘觉收手执笔,在方子上改了一味药材。
“你……你也是大夫吗?”慕荷拿起药方,看着那味药细细琢磨了好半晌,表情从初时的疑惑渐渐转为惊诧。
谢缘觉淡淡道:“我方才已说过,我也会一点医术。”
“这哪是会一点?这味药一换,药效立时不同,我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慕荷眼睛亮了起来,满脸钦佩,“你好厉害啊!”
谢缘觉却未再多言,只让慕荷继续诊治余下伤患,她自己则在旁不时提点几句。待到最后一位村民的伤势处理妥当,暮色已悄然笼罩村落。村民们千恩万谢,争着要为四位恩人女侠张罗晚饭。不多时,这间简陋医馆安静下来,谢缘觉这才向慕荷问道:“敢问慕娘子的医术师从何人?”
“我哪有什么师父?”慕荷苦笑着摇摇头,“若真能拜得名师,我的医术也不至于这般粗浅了。”
“你不曾拜过师?”颜如舜听到此处也好奇起来,“那你这是……无师自通?”
慕荷扬了扬手中那本泛黄的医册:“我们村子原本从来没有大夫,从前有人生病,能熬便熬,熬不过的……”她稍稍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因此当年曲莲前辈临行前,留给我们这本行医札记,只要不是什么大病,照着上面写的法子,或许能够自救。偏偏村里乡亲识字的不多,仅有的几个读过书的翻看这册子,也都摇头说里头写的东西晦涩难懂,活像天书一般。而我阿父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我也跟着他认识几个字,又自幼爱琢磨这些,村长后来就把这册子交给了我。”
“那你可真了不起,这么难的东西,竟能自学成才!”凌岁寒由衷赞叹,她幼时为了舍迦的病,曾异想天开买来许多医书典籍研读,本想着日后成为名医为舍迦医治,谁料想越读越是头疼,终究还是把那些医书抛开,自然明白慕荷的不容易。
慕荷腼腆地挠挠头:“这些年我常想,若能得遇一位医术精湛的前辈指点一二……”话到此处,她悄悄瞥了眼谢缘觉,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好意思开口相求。
谢缘觉温声道:“我能看看这本册子吗?”
“当然可以。”慕荷将册子递给了她。
曲莲的医术天下无双,可这札记她却写得浅显易懂,尽是入门根基,为何乡亲们还会觉得晦涩难明?这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谢缘觉沉思良久,仍是想不通缘故,又抬首看向慕荷,问出另一个疑惑:“方才我听村民皆唤你‘神医’”
“谢娘子是想问,凭我这粗浅医术,怎配得上神医之称吧?”慕荷了然一笑,“你们刚刚已经听我说过,杜家河原本从来没有大夫,而且不止我们杜家河,这桃花山上山下的十里八乡都很难寻着一个正经郎中。乡亲们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除了找我,再无他人可求。纵使我医术不精,偶尔还会误诊,可对于他们而言,我已是唯一的指望。日子久了,这神医的名号便传开了。”她说着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我早让他们别这么叫了……今日遇上谢娘子这样的行家,实在惭愧。您这样的医术,才当得起一个‘神’字呢。”
原来如此……谢缘觉心下一阵恍然,她曾猜过慕荷是否故意藏拙,还曾猜过慕荷是否师承名医大家,众人是看在她师长的份上才如此敬重,却从未想过真相竟是这般简单。
到底还是自己高傲了……
“你知道传说里的神仙吗?”谢缘觉突然问。
“这个谁会不知道?”慕荷不明白她为何忽有此问,“传说里的那些神仙可多了,你说哪一个?”
“我于此地乡亲而言,纵使医术再精湛再高明,也不过是那传说中虚无缥缈的神,对他们不会有半点帮助。”谢缘觉郑重道,“但你与曲莲师姨一样,都是这杜家河的神医,是这桃花山上山下一带的神医。”
慕荷被她说得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心头却泛起一丝暖意,低头笑道:“可你们昨日还救了我们村这么多人,你们自然也是我们杜家河的神啊。是了,方才我给乡亲们看诊,也多亏谢娘子你在旁指点。”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犹豫思考片刻,终是忍不住询问:“其实我老早就想问,谢娘子你这么好的医术,不能治好自己的病吗?”
谢缘觉淡然一笑,难辨情绪地摇摇头:“所以,我不是神。”
“她的病能治好。”凌岁寒本来只是个旁听者,当听见话题转移到了此处,她立即开口,语气里带着坚决,“我们一直在找能让她痊愈的法子,迟早我们会找到的。”
慕荷“哦”了一声,又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试着练练菩提心法呢?不是说这心法练到第九层,什么病都能够治好吗?”
颜如舜闻言一愣:“可那是舍迦师门的秘籍……”
“当初曲前辈把菩提心法抄写给我阿母时,我阿母也说如此珍贵的东西,自己怎么好收下?可曲前辈说,菩提心法本就是为济世救人而创,若是束之高阁,反倒辜负了它真正的意义?只不过江湖险恶,如果让歹人练了它这心法延年益寿,做出更多伤天害理的事儿可就糟糕了,所以她不敢轻易将菩提心法拿出示人。但她能确定我阿母是好人,我们杜家河的乡亲也都是好人,所以她才放心把这心法抄录相送。”慕荷此时神色相当认真,“你们四位女侠也都是大大的好人,练这心法为什么要有顾忌呢?”
只要能救谢缘觉的命,她们什么都不会顾忌,只是……尹若游摇首道:“此事并非如此简单,我们在医道上的天赋远远不及舍迦,连她暂时都不能练到第九层,我们即便练了,又怎可能……”
“能练几层是几层,日后谢娘子再晕倒昏迷,你们好歹能帮上忙。”慕荷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又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呸呸呸,对不住谢娘子,我不是咒你……”
谢缘觉微笑道:“我明白。你说的本就是实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凌岁寒听到这儿眼珠不由转了转,虽未言语,心下却在琢磨,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倘若自己也练了菩提心法,哪怕只练成皮毛,今后舍迦身体再有不适,自己也不至于像从前那样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
第214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六)
这一次谢缘觉伤得太重,若强行赶路必会加重病情,索性便在杜家河多住些时日,待调养妥当再作打算。
趁着休养期间,谢缘觉在山上将菩提心法教给了凌岁寒颜如舜、尹若游三人修习。凌岁寒等人自那日听了慕荷一席话,深以为然,想着练成此法后,日后舍迦再出意外,也好有个防备。谢缘觉却另有一番思量,倘若自己哪天当真不在了,这菩提心法由她们传下去,总能多救几人。
这念头她自然不敢说出口,一旦说出来,定又要惹得她们数落。
于是她安分地留在杜家河养伤,每日除了打坐练功调息,便是看看窗外山色,或是提笔续画之前那幅在昙华馆未完成的画,只求让符离她们安心。偏生这几日凌岁寒格外紧张她,无论她做什么,总要在一旁守着护着帮衬着。她要作画,她便替她研墨调色,默默打些下手。
又过三日,恰逢正月二十。雨水节气已过,东风渐暖,山间残雪消融,化作细雨润泽万物。草木抽新芽,枝头点点嫩绿,春意悄然而至。
而这日晨光熹微,颜如舜刚刚醒转,便见朝霞将纱窗染作绯色,又轻轻笼在尹若游的侧脸上。她正倚在床头,眉眼间映着霞光,仿佛春日初绽的第一朵花。
“今日怎么醒得这般早?”颜如舜仍卧在榻上,抬手轻拂过尹若游肩头垂落的青丝,唇边漾开一抹慵懒的笑意。
“等你啊。”尹若游微微低头,那落下的发丝恰好轻扫过颜如舜颊边那道刀疤,“在想你今日送我的礼物究竟会是什么。”
发梢拂过脸颊伤疤的触感让颜如舜有些发痒,她却也不去拨开,只故作不解:“礼物?你怎觉得我今日会送你礼物?”
“前几日你背着我偷偷摸摸的,”尹若游轻笑,“当真以为我没察觉么?”
犹记得去岁七月初九颜如舜生辰那日,两人庆祝之时,颜如舜便曾特意问过尹若游的出生月日。而今年重逢恰在此时节之前,尹若游料到她必不会忘记备礼,暗自期待多日,今日终是按捺不住,径直问了出来。反正在颜如舜的面前,她早学会了将心事和盘托出,不再遮掩半分。
“你这般直截了当,我还如何给你惊喜?”颜如舜嘴上埋怨,脸上掩不住笑容,右手从尹若游发间掠过,待对方察觉之际,一支木簪已稳稳插在对方的发髻之上。旋即她又不知用什么手法倏地摸出一面铜镜,让尹若游看清镜中的自己——发间木簪蜿蜒如蛇,簪头却雕着盛放的牡丹。“如今外头兵荒马乱,我下山去也寻不着像样的铺子,只好在山里找了块木料随便雕了支簪子,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
尹若游指尖轻抚过簪头的雕花,却不答是否喜爱,只笑着道:“那可以换我给你惊喜。”
话音未落,一方手帕自她袖中飘出,轻轻覆在颜如舜面上。
帕上金线绣着的凤凰展翅欲飞,在从纱窗透过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颜如舜显然愣住,坐起身来拿着帕子细看:“这是……”
“你过生辰时不就有总爱给别人送礼的习惯么?我这可是跟你学的。”尹若游挑挑眉道,“可惜如你所言,现在世道不太平,我既不知去哪置办礼物,又没你这般巧手,只得拿些旧物充数了。”
这习惯背后藏着颜如舜自幼的孤独,可此刻尹若游这一番话让她整颗心都似在瞬间被暖意填满。她沉默须臾,将手中的丝帕攥得更紧了些,微微而笑:“旧物?”
“你晓得的,我阿母从前靠做绣活为生,我进醉花楼前曾跟她学过几年针线活,也绣过几样小玩意儿,有些没卖出去的我便自己收着。前几日我翻包袱,没想到竟翻出当年绣的这只凤凰。”尹若游顿了顿,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娇嗔,“倒像是专为你留的,你可不许嫌弃!”
颜如舜没有答话,只是伸手环住尹若游的脖颈,将心底想说的所有话都化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尹若游自然而然地回应着,唇齿交缠间彼此的呼吸都变得灼热。良久分开时,二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她见尹若游的发髻松散了几分,又抬手替她拢了拢鬓发,且重新插正那支簪子,眼中笑意盈盈:“收拾一下吧,待会儿我去给你做碗长寿面。”
小半个时辰过后,早饭备好,她们理所当然地与凌岁寒、谢缘觉同坐饭桌前。凌岁寒正吃着清粥与几样小菜,忽发觉尹若游面前的吃食与众人不同,不由奇道:“怎么唯独阿螣吃的是面?”
“今日是阿螣的生辰。”颜如舜笑着解释道,“是该有一碗长寿面的。”
这句话让凌岁寒与谢缘觉同时停箸,明显都愣了一下。
“今日是你生辰?”片刻,凌岁寒率先回过神来,冲着尹若游嚷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我和舍迦也好给你备些贺礼的。”
“我知道你们有心。”尹若游不在意地笑笑,“可现在村里镇上各处百业凋零,你们上哪儿去置办贺礼?”
这话确实在理,凌岁寒却仍不甘心地嘟囔:“那也该提前说一声啊,我们总要有些别的准备……”正说着,坐在她一旁的谢缘觉忽然倾身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凌岁寒听罢眼睛一亮,当即撂下筷子,起身就往里屋去。
“符离这是去做什么?”尹若游奇道。
“你们先用饭吧。”谢缘觉居然卖了个关子。
当尹若游的长寿面吃到一半,凌岁寒遂抱着一幅绢帛走了出来,在旁侧的空桌上小心展开。
绢帛上墨色尚新,正是那幅曾在昙华馆见过的未完成之作。只是此刻画中景象已然完整——月华如水,映照着尹若游翩然起舞的身影;颜如舜执扇而立,飞花绕袖;而凌岁寒与谢缘觉则并肩坐于灯火之下,在暖红的光晕里静静观赏。笔触细腻,竟将当日情景重现得栩栩如生。
“这画……”颜如舜惊喜道,“你终于画完了?”
“昨日才收的笔。”谢缘觉神色淡然,唯有眼底浮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这几日符离帮我研墨调色,做了不少琐碎活计。这幅画能够完成,也有她一份功劳,便权当我们二人合赠阿螣的生辰礼吧。”
尹若游心头一热:“送给我?”
“若非那夜见到你的水云舞,和重明的飞花扇戏,我也不会起意作画。”谢缘觉目光扫过她与颜如舜,“这画你们谁收着?”
颜如舜笑道:“既然是给阿螣的生辰礼,你问我做什么?自然是由她收着。”
“不,还是舍迦你来保管妥当。”尹若游认真思索有顷,神色变得相当郑重,“往后我们四人常在一处,再不分开,谁想看了随时都能取来赏玩。不过……”她稍一顿,忽而又眉眼一弯,“你方才说错一句,那夜我跳的,可算不得真正的水云舞。”
谢缘觉道:“你的意思是?”
“今日风和日丽。”尹若游侧首望向窗外天光,“待用完早膳,不如一同出去走走?”
这座山中小村之所以名为杜家河,正因它建在这桃花山上的清水河畔。初春时节,河冰初解,流水清可见底。四人用罢早饭,踏着新生的青草信步而行,不多时便听得潺潺水声,但见一脉清流绕石而过,尹若游蓦地快走几步,踏入浅滩。
往日在醉花楼里,在万众瞩目之下,她起舞之前总是要做足准备。今日此刻不同,她竟是全然随心而动,并不多作思量,衣袂一展,已就着流水之势翩然起舞,身形宛若游龙戏水,时而逆流而上,破开清波,时而顺流而下,与浪相逐,广袖翻飞间水珠四溅,在日照中如碎玉纷落。
而一阵河风拂过,她的长发与衣带随水波飘荡,整个人似要融进这脉脉春水之中,甚至比那夜在昙华馆的舞,更为自由,更为欢愉,更为无拘无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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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如舜便也不再像那夜那般以飞花扇戏相和,只斜倚在初吐嫩芽的柳树边,目不转睛望着那水中的龙女,一边随意给她打着拍子,竟也自成韵律。
一曲终了,尹若游一个回身定在浅水处,水珠顺着她的衣袖滴落,她看向岸上三人,眼中还映着波光。
“今日生辰,是我过得最快乐的生辰。”
凌岁寒道:“这也是我们看过最美最有力量的舞。”
这话说得极是诚恳,尹若游闻言抿唇一笑,忽然想起什么,踩着浅浪走近几步:“说来,我和重明还不知道你和舍迦的生辰是哪*月哪日?”
“我和舍迦?”凌岁寒下意识瞥了身旁的谢缘觉一眼,“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都是永祐二十三年的九月十二,那天正是霜降。”
这可真够巧的,颜尹二人听见这个答案都有几分意外。颜如舜随口笑着打趣了一句:“那你们果然有缘。”不料话音才落便又见凌岁寒和谢缘觉耳根微微泛红,她不禁扬起眉毛,和尹若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才立春不久,天还寒着呢,我们早些回屋子歇息吧。”颜如舜突然话锋一转,又继续笑道,“符离,还是有劳你多照看舍迦一点了。”
凌岁寒一怔,点头道:“这个自然。”
其实早在她们四人出门时,凌岁寒便已将自己外袍披在谢缘觉身上。此时回程路上,她也始终用左手虚扶着身旁人,见颜如舜和尹若游都主动走在前头,才低声对谢缘觉道:“今日阿螣的生辰倒是提醒了我,去岁我们好不容易重逢,可惜却没能一起庆生。”
谢缘觉拢了拢肩上的衣袍,轻声道:“今年我们的生辰,你想我们一起过么?”
“不止今年。”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明年,后年,往后余生每一年的九月十二,我都要同你一起过。”
听到最后一句,谢缘觉心头一颤,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又不忍伤她的心。
凌岁寒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过些日子,待你身子稍好些,我们便下山去秀州净意庵走一趟。若能查明菩提心法的来历秘密,说不定就能助你突破第九层大关。”
谢缘觉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沉吟道:“可是如今天下战火仍未平息……”
凌岁寒打断道:“只有你的病痊愈了,我们才能有更长的时间,去做更多该做的事。”
山风拂过,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谢缘觉侧头凝视着身旁人执着坚定的眼眸,半晌颔首道了一声:“好。”
第215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一)
转眼已是二月,山中桃花渐次绽放,将整座桃花山染成一片绯红,谢缘觉的身体总算有了些起色。
慕荷对此既感欢喜又觉怅然,这大半个月来,谢缘觉养伤期间没少指点她医术药理,如今见谢缘觉等人准备启程,她不由得生出几分不舍来。
临行前日,谢缘觉最后一次为慕荷讲解医理,末了忍不住道:“其实你天资甚佳,若能得遇明师,将来必成大医。”
“我何尝不想呢?”慕荷叹道,“可这方圆百里,除我之外再无一个大夫,若不是曲前辈留下的那本札记,我连这点皮毛都学不到。”
这般情况,显然不止杜家河独有,不止桃花山一带村镇独有,大崇疆域辽阔,不知还有多少穷乡僻壤求医无门。谢缘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少时初读那本札记时,也觉得艰深难懂么?”
“自然难懂。”慕荷想也未想就点头,“当年每句话我都要反复琢磨许久,才能勉强领会。村里别的乡亲读不懂它,索性就弃了。许是我天生就对医药感兴趣,虽艰难,却也从中品出几分趣味,这才坚持至今。”
谢缘觉仍是不解:“你觉得它难在何处?”
慕荷挠了挠头,一时语塞:“就是……处处都难懂啊。”她比划着双手,却不知该如何说明白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处。
“可这些不都是最基础的医理吗?曲师姨所书已算浅显。”
颜如舜正在屋中一旁收拾行囊,本未参与她们的对话,听到此处,还不待慕荷回答,她已先抬起头来:“你好奇此事?”
谢缘觉颔首。
“那札记我前几日也看了两眼,医理深浅我不便评判,只是……”颜如舜笑道,“那行文未免过于咬文嚼字,寻常百姓读来自然费力。”
谢缘觉疑道:“咬文嚼字?”
“我幼时也不识字。”颜如舜说起往事时总是轻描淡写,仿佛在聊今日天气,“直到十五岁那年与阿母和解,她才教我认些字,但也仅仅是认得几个字罢了。那会儿我偶尔去书铺看书,越是文采斐然的大家之作,越是读得我头疼,倒是那些带图的话本子颇让人觉得有意思。识字与知书,本就是两回事。”
谢缘觉的显赫出身确实令她很难考虑到这一层,但她如今毕竟行走民间已久,经颜如舜这么稍稍一解释,她顿时豁然开朗,随后略作沉思,便忽地提笔蘸墨,在纸上勾勒出一株草药。
“你认得此物么?”她将画递给慕荷。
“这不是我的名字吗?”慕荷只看一眼就笑出声来,赞叹道,“谢娘子你真的好厉害,不仅医术精湛,连画技也这般传神。”
“你若喜欢,便留作纪念吧。”谢缘觉语气淡然,却在稍稍沉默后,道出最郑重的承诺,“如果我能活下去,过些年我定会再来杜家河,带一本你们都能读懂的医书来。”
翌日拂晓,她们辞别杜家河村民,下山径直往秀州方向行去。
一路上,颜尹凌三人轮番驾车,而谢缘觉独坐马车之中,闲来无事,遂执笔在纸上写画不休,画的都是些草木药材。这日黄昏来临,她们错过了宿头,谢缘觉体弱不宜露宿郊野,颜如舜与尹若游遂前往附近打听有无住处,凌岁寒则在小树林中生起篝火为她取暖。
残阳渐隐,火堆愈发明亮。颜如舜二人归来时,带回消息:“前头不远处还真有个驿站。”
凌岁寒闻言一喜:“在哪里?我们这就动身。”
尹若游接着道:“但那驿站已被兴平王及其部众占作行营,寻常百姓必定是进不去了。”
谢缘觉不由微愕:“我三哥?”
自谢慎登基后,册封长子谢钧为太子,第三子谢铭为兴平王,此事天下皆知。
“你要去见他吗?”颜如舜问。
“梁守义伏诛这等大事,也是该让朝廷知晓。”
这是要见谢铭的原因之一,而原因之二,却是在谢缘觉的诸多兄长中,与她关系最为亲厚的正是这位三哥谢铭。自谢缘觉年少离家,他们兄妹至今未再正式见过,今日突然听见谢钧的名字,自然令她心头不禁泛起几分思念。
但她们决定只见谢铭一人,避开其余官兵,趁着夜色悄无声息潜入驿站。然则谢铭居所外侍卫把守森严,她们四人遂施展轻功绕到了屋后一扇窗户边,颜如舜刚要推窗入内,只听屋里恰巧传来一声压抑着怒意的质问:“赌气?哼,你们当我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与圣人赌气吗?!”
“殿下息怒!小人只是转述太子殿下原话。”一个惶恐的声音急急忙忙道,“还望殿下看在太子的面上,千万三思,莫要冲动啊。”
颜如舜和尹若游不约而同侧头瞧了瞧谢缘觉,以眼神向她询问那与谢铭对话的男子究竟是谁。
“此人是大哥心腹,当初长安大乱前夕,我因进谏被太上皇下狱,便是此人奉大哥之命前来狱中打点照看我。”谢缘觉一边解释一边疑惑,却不知大哥今日又派此人与三哥传了什么话,竟惹得三哥如此动怒。
谢铭沉默良久,继而长叹一口气:“大哥的苦心,我自然明白。只是……旁人不知我也就罢了,难道连大哥也不懂我么?如今山河破碎,两京仍未收复,圣人却已亲近小人,偏信谗佞,这般所作所为与当年太上皇有何区别?如此下来,这天下何日才能重现太平?我向圣人进言,不过是为国分忧,并无半点私心。”
这番话未免有些大不敬,对面那人听得冷汗涔涔,垂首不敢应答。
“罢了,待会儿我会亲笔给大哥修书一封,你带回去便是。”
说完他挥挥手,示意那下属退下。
房间重归寂静,颜如舜仍立在窗外,右手轻搭窗棂,低声问道:“现在进去么?”
谢缘觉刚要点头,却瞥见身旁的凌岁寒僵立不动,整个人如泥塑木雕般怔在那里。
方才所听到的那番对话,对于凌岁寒而言太过熟悉。犹记得十一年前,她与舍迦也曾在无意间听见父亲与当时的睿王谢慎有过相似的交谈,那时睿王亦是这般劝父亲向圣人低头认错这些日子为着百姓疾苦与舍迦的病情,她强自将父母大仇压在心底,可今夜旧景重现,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深埋的恨意又似野火般在她胸中熊熊燃起。
时光飞逝,竟已十一个年头了,这血海深仇,究竟何时能报?
此生,可还有手刃仇敌的那一日吗?
“符离?”谢缘觉察觉到她的异常,立时明白她心中所想,轻轻将手覆在她滚烫的手背上。
凌岁寒被这声温柔的轻唤拉回神思,闭目深吸一口气:“我无事,我们进去吧。”
屋内烛火摇曳,谢铭正伏案疾书,忽觉一阵凉风拂过后颈。可他分明记得窗扉早已紧闭,这风从何而来?他手中狼毫一顿,霍地抬头望去,只见四名风姿各异的年轻女子悄立窗前,衣袂翩然,其中那白衣独臂的刀客尤其引起他的注意。
“凌澄?!”谢铭立刻认出她,反手按住案旁宝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现身于此!”
这般扑面而来的敌意让谢缘觉微微一怔,旋即恍然,符离在魏恭恩麾下卧底之事知者甚少,现在的凌岁寒在世人眼中仍是那投效反贼、背弃大崇朝廷的叛徒。
“三哥。”谢缘觉轻轻唤了谢铭一声,“我们此行是有要事相告,你不必如此戒备。”
谢铭目光一凛,落在她脸上:“舍迦?”
谢缘觉颔首道:“是我。”
谢铭的视线在她与其余三人之间来回游移,眉头反而越皱越紧,沉声道:“你过来。”
“三哥,她们都是我挚友,也皆是可信之人。”谢缘觉听出谢铭话中冷意,立在原地纹丝未动,窗外的月光映着她沉静的眼眸,“我们此番前来,事关重大,还望三哥静听。”
谢铭望着这个曾经乖巧无比的妹妹,只觉熟悉中透着陌生:“大哥说你和凌澄都变了许多,你们还真是”
“人会改变本就是很正常的事,不需要你来同意。”凌岁寒不想再和他废话,蓦地扬手掷出一个包袱,那布包重重落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铭警惕地解开包袱,赫然看见一颗人头。
“梁守义!他……他……”
“他死了,我们杀的,这你还看不出来?”
谢铭表情愈发严肃,但眼神中的敌意已逐渐褪去:“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岁寒言简意赅,很快便将事情说明。
谢铭听罢甚是惊讶,愕然沉默良久,才终于大笑起来,眉宇间显出几分旧日神采:“我就说,你是忠烈之后,怎可能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辱没先人英名。”
听他提及亡父,凌岁寒眸色骤然转冷,却未言语。
谢铭犹自沉浸在喜悦中:“梁守义既死,收复长安指日可待。”
“梁未絮如今可在长安?”凌岁寒突然发问。
“正是。”
“那你莫要轻敌,她未必逊于其父。”
“梁未絮终究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凌岁寒听见不赞同的话立刻就要反驳,这是她向来如此的习惯,半步不让,“梁守义是重明和阿螣联手杀的,赉原城能够坚守数月之久也有舍迦的一份功劳,我们不都是女子么?你若瞧不起女子,这颗人头我们便拿回去了。”
谢铭知晓她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不与她争辩,只道:“我自无轻视之意,但旁人未必。梁守义一死,旧部必然动荡,你认为他们会心甘情愿奉一女子为主?梁未絮要稳住局面绝非易事,朝廷正可趁此良机一举拿下长安。倒是魏赫那里……”
凌岁寒虽心下不忿,却承认他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沉吟道:“可凭我对梁未絮的了解,她绝不会轻易认输。至于魏赫,不过是草包一个,你担心什么?”
“魏赫是草包不假,魏恭恩那么多旧部绝非易与之辈。”谢铭忧虑道,“他们既已随魏恭恩起兵造反,如今骑虎难下,只能死心塌地跟着魏赫一条道走到黑,朝廷要收复洛阳,怕是要费些周折。”
只因魏赫是个男儿身,纵使他才能远远不及梁未絮,反倒更得叛军拥戴。凌岁寒听到此处更加不服气,正想要说些什么,只听谢铭忽然又道:“是了,你方才说魏赫至今仍视你为心腹?”
“你别打我的主意。舍迦的病还未痊愈,我须得陪她到秀州找治病的法子。”凌岁寒猜到谢铭想要说的话,断然拒绝,但稍作停顿,又补上一句,“不过,若是舍迦的病有了转机,而那时洛阳仍未平定,我自会帮你们的。”
谢铭诧异地望向谢缘觉:“你的病还未痊愈?不是说长生谷的那位九如法师医术通神,能起死回生么?”
谢缘觉不欲多言,只淡淡笑道:“已好转许多,否则我岂能活到今日?”她显然不愿谢铭追问此事,当即将话锋一转:“三哥,方才在屋外,我们听见你与大哥使者的谈话”她斟酌着词句:“你与圣人之间,可是生了什么嫌隙?”
谢铭面色骤然一沉:“朝堂上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多问了。”
“据我所知,在圣人诸子之中,当属兴平王殿下战功最著?”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既非出自谢缘觉之口,亦非凌岁寒所言。谢铭目光如电,直射向对面四人中那最为美貌的女子:“你也是舍迦的朋友?”
尹若游素来最厌这等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但念及对方毕竟是舍迦兄长,又对舍迦确有关心之意,便按下心头不悦,展颜笑道:“殿下莫怪,我只是提醒殿下一句,自古功高震主,尤需谨慎。殿下既掌兵权,又立战功,更当好自珍重才是。”
在大崇皇室,骨肉相残已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谢铭眉头深锁,却并未斥责她胡言乱语,默然一阵,他转移话头:“天色已晚,既然舍迦身子未愈,今日你们便在驿站歇息一夜吧,我命人给你们安排房间。”
第216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二)
驿站虽不算小,但谢铭的部下众多,早已将客房占满,他费了好一番周折才为她们腾出一间房来。夜色渐深,凌岁寒拨旺了炉中的炭火,转头对谢缘觉道:“你早些歇息吧,我们打地铺便是。”
谢缘觉却未应声,只是托腮望着烛火出神,半晌轻唤了一声“符离”,随后道:“洛阳之事——”
“你也别劝我。”凌岁寒直截了当打断她,“你答应过我的,现下我们除了去秀州净意庵这一桩事外,别的都不重要。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谢缘觉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失笑:“我话都没说完,你激动什么?”
凌岁寒哼了一声:“我这叫防患于未然,趁早断了你的危险念头。”
“危险”二字入耳,谢缘觉眼睫微颤,声音低了几分:“其实……我也不愿你再冒险。”
毕竟,卧底从来不是轻松的事。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凌岁寒突然忍不住道:“魏恭恩和梁守义都已伏诛,战乱却仍未有平息的迹象,也不知朝廷到底在做什么。”
她目前虽将谢缘觉放在心中首位,却终究也放不下这乱世苍生。
“朝廷既未能及时收复河北诸镇,如今便不单单是魏梁二人的事了。”尹若游沉吟道,“只怕河北从此要陷入藩镇割据之局。”
颜如舜苦笑:“这般局面,朝廷与叛军两败俱伤,怕是双方都后悔莫及。”
听到这儿,谢缘觉不知不觉间忽想起在赉原城外叛军营中与秦艽的对话,轻声道:“天下大乱至此,现如今最称心的……恐怕便是秦师姨了。”
颜如舜道:“好在据定山派弟子透露,秦艽上次与他们交手时经脉重创,短期内难以恢复。”
尹若游摇头道:“定山派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迂腐古板。伤了秦艽这等大事,竟不知在江湖上宣扬。秦艽回了诸天教,定会隐瞒伤势。”
炭火噼啪作响,凌岁寒拨弄火钳的左手突然停住,她猛地抬头看向她们:“说起诸天教……这些日子我光顾着舍迦的伤势,竟忘了告诉你们一件要事。”
谢缘觉道:“何事?”
“我在洛阳诸天教的地盘见过春燕。”凌岁寒细细讲述了那日她偶然发现春燕的情景,“原本我还当她是被诸天教给掳去的,打算救她离开,可与她聊了几句,她言语里破绽太多,着实令人生疑。可惜那时我正谋划对付魏恭恩与晁无冥,营救苏姨,无暇深究她究竟意欲何为。”
她顿了顿,继续道:“何况春燕还告诉我了一个秘密,‘落红莲’之毒本是秦艽根据诸天教一种秘术改良研制而成,我便只好与她约定,她给我关于那原始秘术的记载,我则承诺无论今后发生何事,永远不会对她出手,并在危急时救她一次。后来我将那秘术记载交给苏姨,苏姨又把它给了九如法师,临走洛阳前我向法师询问过此事,法师确认那秘术与‘落红莲’之毒确有渊源,在这件事上春燕倒没有骗我。”
这倒是与秦师姨所言对上了。谢缘觉喃喃道:“如此来看,杀死朱砂之人,果然十有八九便是春燕。”
尹若游挑着眉瞧了凌岁寒一眼:“照这般说,你今后还真要兑现承诺保护春燕一次?”
“一诺千金,我答应的事,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倘若她只是要我在秦艽杀她时救她,那我帮她出一次手倒没什么不妥。只是而今想起她与定山派的纠葛,我总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凌岁寒说着又回忆了一会儿,“而除这些之外,还有一桩怪事,那日我见到春燕时,她私下里似乎在悄悄练一门功夫,练功时不住呻吟,似乎很痛苦的模样。”
颜如舜奇道:“听起来倒像是你的阿鼻刀法?”
凌岁寒斩钉截铁道:“但她所练绝不会是阿鼻刀法。所以才令我费解,这世上除阿鼻刀法,还有什么功夫练起来会这般痛苦?”
谢缘觉恍然道:“原来如此。”
凌岁寒道:“什么原来如此?”
谢缘觉道:“秦师姨与我说过,诸天教的诸多秘法秘术皆藏于诸天教信物天佛令之中。而朱砂一死,那天佛令便下落不明。”
凌岁寒道:“你是怀疑春燕所练的功夫,便是那什么天佛令里的毒功?”
“若真如此……”颜如舜望着眼前跳动的烛火,心下颇为春燕感到难过,幽幽一叹,“但愿她大仇得报后,莫要用这邪功伤害无辜。”
秦艽从赉原回到洛阳已是上个月的事了。
彼时洛阳城刚经历一场大变,魏恭恩身死,其子魏赫掌权,与梁未絮兵戎相见。诸天教众人一时惶惶不安,不知前路如何。
就在这人心浮动之际,反倒是春燕主动站了出来,安抚众人:“魏赫忌惮我们的毒术,即便我们曾是梁未絮的盟友,他也不敢轻易对我们下手。眼下我们只需主动向魏赫示好,便能继续在洛阳立足。待教主归来,再请她定夺是否效忠魏赫不迟。”
这番话让诸天教众人稍稍安下心来。阿芒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春燕,笑道:“你们中原人,倒还真是机灵。”
春燕闻言低下头,又变回那副怯怯弱弱的模样,羞赧地抿嘴笑了笑,似乎不敢承受这样的夸赞。
这些日子以来,春燕在教中处处小心讨好,尽管诸天教弟子也都绝非善类,但好歹还算正常人,不像朱砂那般根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渐渐地,她的努力有了成效,教中上下对她的态度越发友善,甚至真把她当做了自己人。
这样的日子太累了。
每时每刻都要察言观色,如履薄冰地活着,实在太累了。
夜深人静时,春燕偶尔会不自觉地怀念起在定山派的时光。那时候,她不必担心说错一句话就招来责骂,更不会因为一个眼神就丢了性命。即使她总是怯生生的模样惹得同门们着急,他们最多也只是叹口气,转头又会为自己的急躁向她道歉。而每当这样的回忆浮上心头,春燕便会狠狠掐一把自己,不,不是这样的,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定山派那些人不过是同情她罢了,不过是可怜她罢了,他们眼底的怜悯背后,藏着的是明晃晃的轻视。
他们何曾真正把她当人看?
在他们眼里,她仅仅是一只误入山门的野燕子,既飞不高,又没什么用处。
凌知白才是他们眼中展翅高云的鸿鹄。
她偏要证明给定山派看,偏要证明给世人看,燕雀如何比不上鸿鹄?
为此,春燕甘愿冒着大险,继续留在诸天教这龙潭虎穴之中周旋。但她的计划始终有一个致命隐患,便是朱砂之死。若让秦艽知晓朱砂是她所杀,她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她只能期盼着,秦艽见到谢缘觉时能立即痛下杀手,以“报仇”之名了结这桩公案。
可惜天不遂人愿,春燕苦涩地发现,老天待她,从来都是这般刻薄。
她的谋划又落了空。
那夜秦艽突然回到洛阳时,已是月上中天。她踏入诸天教驻地的第一件事,便是命手下将春燕押到跟前。春燕跪在青石板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秦艽那燃烧着仇恨的眼神,心中一惊,顿觉不妙,立刻猜出必是谢缘觉说了什么,让秦艽开始怀疑自己。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又梦见朱砂。”果不其然,秦艽沉默地盯着春燕半晌,开口便提到朱砂的名字,“她说她最近一个人寂寞得很,很想找个人作陪。你告诉我,你想去见圣女吗?”
谁都知道圣女早已身亡,秦艽此言分明是对春燕动了杀心。教中众人不明所以,想到春燕这些日子以来对自己的小心伺候,遂壮着胆子为她求情:“教主,春燕这些日子在我们身边还算乖巧,她——”
“怎么,你们也想和她一起去见圣女吗?!”
相较于朱砂的乖戾暴虐,秦艽平素待下还算宽和,鲜少这般厉色。众人吓得齐刷刷跪倒,院中顿时鸦雀无声。
然则秦艽虽恼怒,却无法像往常那样轻易出手惩戒众人,毕竟她经脉受损一事断断不可让诸天教众人知晓,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看着瑟瑟发抖的春燕:“可想清楚了么?”
“我、我不懂教主的意思……”
春燕声音发颤,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秦艽坐在一把木椅上,指节轻叩扶手,一声声仿佛催命的更漏:“圣女临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若再给我装糊涂,那便休怪我下手无情。”
春燕脑子乱成一团,冷汗浸透后背。秦艽的杀意如刀锋抵喉,她却实在想不出到底还能编什么样的谎话才能够打消秦艽的怀疑,心知今日难逃一劫,索性把心一横:“禀教主,那夜确实……确实还发生了一桩蹊跷事,只是……”她抬眼瞧了瞧左右。
秦艽冷笑,春燕那三脚猫功夫,在她眼里不过蝼蚁,即便她自己如今功力大损,碾死这等货色也易如反掌。于是她随手一挥,众教徒立即退散。
“若再有半句虚言,我会让你尝尝,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属下不敢。”春燕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战战兢兢走到秦艽身侧,似要附耳密报。哪知电光火石间,她双掌骤然翻起,掌心竟泛起一层诡异的紫黑之气,直取秦艽心口!秦艽猝不及防,被这一击打得踉跄后退,脏腑如遭雷殛,一口黑血喷溅在青石板上。
春燕本是抱着与秦艽同归于尽之意,做了这拼死一搏,未料竟能如此轻易得手。她先是一怔,继而狂喜,也顾不得细想其中缘故,转身就往院外飞窜——其实此刻她若再补上一掌,秦艽必死无疑,可这诸天教主积威甚重,比朱砂更令她胆寒,能伤此人已是万幸,她哪敢再作停留?
如此一路奔逃,从星夜沉沉跑到东方既白,直跑到洛阳城郊荒僻处春燕才渐渐停下脚步。晨露沾湿她的衣角,冷风一吹,她惊觉自己浑身正在发抖,回头望去,洛阳城已隐在薄雾之中。诸天教是绝对不能再回,可这天地茫茫,自己又能往何处去呢?
难道真要躲进深山,了此一生?不,我不甘心。春燕下意识仰头望向苍穹,一只飞燕恰掠过她的头顶,展翅往长安方向而去。
春燕心头蓦地一亮——是了!当初她谎称天佛令被颜如舜所盗,秦艽将信将疑,竟是梁未絮出人意料地替她圆了谎。虽不知那位荣安公主究竟为何相助,但这终归是一条生路。
风起,荒草低伏。春燕整了整衣衫,朝着燕子飞去的方向迈开步子。
第217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三)
洛阳一役中计兵败后,梁未絮率部退回长安,原想先与父亲会合再谋后路,不料赉原战场上梁守义亦败于李定烽之手,自此音讯全无,下落不明。她预感大事不妙,当即整顿军务,安抚将士,固守长安城防,果然不出所料,不久之后便传来梁守义伏诛的噩耗。
幸而她早有准备,部众虽惶惶不安,倒也未曾生乱。只是她也心知肚明,这些骄兵悍将虽服她本事,却未必肯真心拥戴一个女子为主。而她图谋在天下,须得及早另谋良策。
是以近来几日梁未絮心力交瘁,几乎夜不能寐,眉目间难见笑意。这夜她忙至星月俱寂,方才得空稍歇,独坐案前自斟自饮,忽闻门边一声轻叹:“这几日,你心里很不好受吧?”
能不经通报直入她内室的,她只给了常萍这个特权。
梁未絮抬眸,唇角浮起多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你这是在心疼我?”
在洛阳与这位幼时旧友的重逢,是这段时日里梁未絮唯一的慰藉。而这份久别再会的欣喜之情,甚至让她在重逢当日,即便常萍开口第一件事是求她放过当时重伤昏迷的凌岁寒,她在片刻犹豫过后,仍能为常萍破例应允。
事后梁未絮自然问起常萍与凌岁寒的关系渊源,这才知晓这些年来常萍一直女扮男装栖身于长安无日坊内,且多蒙与她同居无日坊的凌岁寒等人照拂。至此,梁未絮也明白了常萍如今对自己若即若离的缘由,当初长安城破,到处兵荒马乱,常萍独自逃难,这一路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心生怨怼也是人之常情。思及此处,梁未絮心底还泛起那么一丝微弱的歉意,不过这也无妨,既然她还愿留在自己身边,便是记得少时情谊,只要自己真心相待,假以时日,总能重修旧好。
梁未絮暗自思量,这些年来她奋力建功立业,努力做得人上人,其中目的之一,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寻回在意之人,给她安稳富足的生活么?若无权势傍身,如何护得住想护的人?
阿萍向来善解人意,总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果不其然,常萍今日又关心起了她。她微笑着道:“还好。只是有些累而已。”
“你不必骗我。你从小到大,开不开心,我都能看得出来。”常萍缓缓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是因为令尊之事么?”
“是啊,从小到大,只有阿萍你最最了解我。”梁未絮难得放松下来,往常萍肩头靠了靠,想了一想回答她的问题,“算是吧。”
“他毕竟是你父亲……”常萍又叹了一口气,可话音未落,却听梁未絮突然笑出声来。这笑声来得突兀,常萍不由怔住,困惑地望向这位陌生的故友:“你笑什么啊?”
“你以为,我是在为阿父的死伤心?”
“那不然……”
“他一死,他麾下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便蠢蠢欲动,这些日子我费尽心思安抚,实在烦心得很。”梁未絮把玩着手中酒盏,语气淡漠,“其实他本就该死,只是死得不是时候。若等到我们彻底夺得天下,等到我全盘接手他的权柄后再死,那该多好,偏偏选在这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
在常萍面前,梁未絮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算计,而说完,她便敏锐地感受到身旁之人的身子正一寸寸地变得僵冷。
“吓着你了吗?你放心,我虽算不得善人,却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谁真心待我好,我心里都记着呢。”
“可是令尊他……”常萍迟疑道,“我记得以前令尊待你不算坏?”
梁未絮闻言竟笑出声来,那笑声里还带着几分讥诮:“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很感激我幼时那场大病?”
常萍疑惑道:“为何?那时你病得不轻,每次发作都让我心惊胆战。”
“是不算小病,但也不算是无药可治的疑难绝症,只要肯花钱,要治它不难。那时我阿父尚未跟随魏恭恩发迹,家中确实清贫。可他若真的爱我这个女儿,砸锅卖铁也该凑出诊金才是。自那时起我便明白,在他心里,女儿的性命还抵不过几两银子重要。他是如此,魏恭恩是如此,晁无冥亦是如此,我晓得如何扮乖巧,讨他们欢心,晓得如何替他们分忧解难,做他们手中最锋利的刀,可那不是爱,只是一场交易。所以我感激那场病,它让我早早看透这世间凉薄,但唯有你……”梁未絮掌心覆住了常萍有些僵硬的手背,“阿萍,天下人之中,从始至终唯有你是待我不同的。”
这番话令常萍心头百味杂陈,既感恐惧,又不由泛起一丝心疼。
真可笑,自己居然又心疼起了自己的*仇人。
常萍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那白衣刀客的身影,自从决定报仇以来的这些日子里她总是无比羡慕凌岁寒的快意恩仇,唾弃自己的懦弱犹豫,张了张口,她却终究还是对梁未絮叫出那个幼时的称呼:“阿絮……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仍有许多人拥有慈爱的父母,和睦的亲人,真挚的朋友?”
“或许吧,可这与我何干?”梁未絮随口说完,意识到什么,忽又展颜一笑,“不,我说错话了,是与我有关,你不就是我最好的挚友?阿萍,你该明白,这世间我只在乎你一人。”
后面的话半是真心,半是刻意,梁未絮太清楚如何拿捏常萍的软肋,既要剖白心迹,更要借此化解她们现在的疏离,重拾往日的亲密无间。
一切如她所料,常萍静默片刻,唇角果然浮起一抹似是感动的浅笑,而后缓缓倾身,将她拥入怀中。
梁未絮暗自得意,却未能看见——常萍眼底最后那丝疼惜,已尽数化作寒霜。
于是她拍了拍常萍的后背,正待要继续说些什么,忽听房门被“咚咚咚”轻敲了三下。
“谁?”
“禀公主,适才有一女子夜闯长安城门,自称是公主旧识,有要事求见。”
“我的旧识?她姓甚名谁?”
“燕定天。那女子道她名叫燕定天。”
梁未絮在记忆里搜寻许久也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个叫燕定天的旧识,不过横竖一见便知,便命人将其带来。然而不多时,当那女子踏入房门,梁未絮无论如何都未想到,出现在自己眼前之人竟会是那个诸天教的春燕。
梁未絮依然端坐原处,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笑道:“我怎记得,你本不叫这个名字?”
燕定天努力学会不低头,挺起脊背,直视梁未絮的眼睛说话:“这是我自己新改的名字。”
梁未絮挑眉道:“你来找我,总不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燕定天摇了摇头,先看了常萍一眼。
梁未絮下意识便欲让常萍暂且回避,转念一想,今夜好不容易才与常萍交了心,倘若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表现出对她不信任的态度,自己今夜这一番功夫岂不是白费?
“有什么话,你直说吧。我这里没有外人。”
燕定天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酝酿多日的话一字一句道出:“今日前来,一来是为谢公主昔日替我圆谎之恩,二来是提醒公主,秦艽目前已知诸天教圣物天佛令并非颜如舜所盗,她必定对公主亦有猜疑,绝不会再与公主结盟。”
梁未絮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又如何?诸天教不过区区江湖门派,秦艽若识时务,归顺于我,自有她的好处;若执迷不悟,于我而言,也不过少一枚棋子罢了。”
“是,她只是公主的棋子。”从洛阳到长安的这一路上燕定天已将利害关系思考清楚,这才敢与梁未絮谈判,“但如今梁将军不幸亡于敌手,公主处境想必艰难,手里的每一颗棋子都变得很重要吧?”
梁未絮审视她的目光登时更锐利了几分:“我倒是好奇,如果秦艽知道你骗了她,你又是如何从诸天教全身而退的?”
此事燕定天亦在这一路上反复思量过多次,猜出秦艽当时多半是有伤在身,但她不愿梁未絮小瞧了自己,她不仅要让梁未絮知道她的本事,更要让梁未絮佩服她的本事,便只道:“不敢欺瞒公主,秦艽要寻的天佛令之所以如此重要,皆因诸天教的所有秘术典籍尽藏于其中。而这件诸天教圣物,其实如今,正在我的手中。这些日子我习得那天佛令里的一门武功,名为‘五毒化血掌’,出其不意,才让秦艽不小心着了我的道。”
“五毒化血掌……?”梁未絮越听兴味越浓,突然二话不说,翻掌朝燕定天打去!
她这一掌虽未持刀,使的却是“雷鸣斩”的刀法路数,掌缘如刃,破空时隐隐带起风雷之声,尽管只用三成功力,可掌风所至,案上烛火骤然一暗,烛芯“噼啪”炸开几点火星。
燕定天反应极快,当即运劲于掌,将双掌迎上。梁未絮眼见她掌心在瞬息间泛起一层诡异的紫黑之气,且隐约有腥味散出,不敢硬接,掌势一转,化劈为拂,连换三式虚招试探。
不过三五回合,梁未絮倏然后撤,右手负于身后,心内大惊:方才虽未接触,但掠过那紫黑掌气时,自己的袖口竟传来“嗤嗤”的腐蚀声。
好毒功!
只是这毒功如此霸道,为何秦艽与朱砂似乎都未曾修炼过它?
梁未絮想了一想,试探性地问道:“你功夫倒确实长进不小。那天佛令既记载了此等上乘武学,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夺走此物?”
“天佛令既是诸天教圣物,其中秘籍皆用南逻文字记载。公主即使拿到天佛令,一时半刻也难以寻到通晓南逻文字之人;即使寻到通晓南逻文字之人,又怎能确保那人一定不会欺骗公主?”
“那我为什么就能确保你一定不会欺骗我?”
“因为——我与诸天教有血海深仇。”这是一句实话,因此燕定天说得毫不犹豫,“我需要借助公主之力为我报仇雪恨,作为交易,我愿意为公主做任何事。”
梁未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那日我为何替你圆谎吗?”
燕定天愣了一下,这个疑问确实在她心头萦绕多时,始终未能参透。
“朱砂绝不可能是谢缘觉杀的。可她莫名其妙死在长安,你是最有嫌疑的凶手。那时我看在你在秦艽跟前唯唯诺诺的模样,便对你生出极大的兴趣。”梁未絮笑着看她,那是一种看同类才有的眼神,“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不过,只杀一个秦艽算什么报仇,不如我助你登上诸天教主的宝座,让那些曾经轻视你的人,今后统统跪伏在你脚下,你可愿意?”
燕定天只觉心口一烫,似有一簇火苗窜起,转瞬间已成燎原之势。
而那灼烧着她五脏六腑的,分明是名为“野心”的烈焰。
“愿为荣安公主效力!”
梁未絮对此十分满意。
秦艽实力虽强,但此人心思诡谲难测,且作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毒术大家,也算是武林宗师级别的人物,绝不可能真正对自己俯首称臣,与之周旋终究是桩麻烦事。倒不如燕定天所求所想一目了然,自然更好掌控拿捏。
何况燕定天适才有一点说得不错,梁守义既死,自己如今处境艰难,急需笼络更多江湖势力为己所用。只可惜仅一个燕定天远远不够,纵使日后能借她之手收服诸天教也仍是杯水车薪。
显然,眼下最要紧的目标,还得是:
——藏海楼。
第218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四)
早在叛军占领长安城之初,梁未絮遂派使者给沈盏送了一封信,欲与藏海楼结盟合作,然则藏海楼素来保持中立,婉拒也在意料之中。彼时梁未絮并未放在心上,她志在天下,江湖门派不过沧海一粟,只要藏海楼不与她为敌,她也无意平添仇家。
偏偏如今局势骤变,梁守义身死,旧部各怀心思,大崇朝廷又对长安虎视眈眈,若要与魏赫、与大崇朝廷相抗衡,非得聚拢整个江湖势力不可。
不错,一两个门派无济于事,至少也得要大半个武林的相助。
这念头看似异想天开,却不是全无可能。藏海楼掌握着江湖各派与各大高手的隐秘,若能借其助力,以这些把柄威胁利诱,何愁不能令江湖群豪俯首?
因此,梁未絮决定先礼后兵,再度修书一封,言辞恳切,邀沈盏共谋大业,却仍被沈盏原封不动退回。梁未絮不再迟疑,当即调派重兵将藏海楼围得水泄不通,楼中之人是插翅也难飞,而藏海楼储藏的粮食终有耗尽之日,到那时,不怕她们不低头。
谁知燕定天刚到长安的第二日,听闻此事,又立刻求见了梁未絮,直言此举不妥。
“藏海楼机关遍布,强攻绝非上策。”梁未絮淡淡道,“围而不攻,方是良计,如何不妥?”
“我不是质疑公主的谋划,只是……”燕定天踌躇道,“我听闻藏海楼地下暗藏密道,四通八达,可直抵长安内外。这些日子,说不定早有弟子借地道出入,暗中运粮。”
梁未絮奇道:“你怎知藏海楼有密道?”
燕定天愈发犹豫。
当年诸天教派抵玉潜入藏海楼卧底,曾允许她们偶尔书信往来联系。然则因她二人分别时尚未识字,便以图画代替文字,这反倒方便了她们能在画中暗藏一些只有彼此才懂的暗号。譬如抵玉初到藏海楼的半年间,便曾在画中暗示她已探得楼中数条密道——只要阿燕能够逃出诸天教,她便立刻设法从楼中脱身。
只是密道具体方位,抵玉始终未能言明。其实纵使她想说,这般精细的地图也难以单凭孩童的涂鸦传达而不被察觉。
为取信于梁未絮,燕定天只得将幼年旧事和盘托出,唯独隐去了抵玉的名字。
“原来这就是你与诸天教的仇怨由来。”梁未絮微微颌首,却又追问道,“你那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与我是双生子,也姓舒,名唤舒鹊,后来入了藏海楼便改了名,至于究竟改成了什么名……我也不知道。”
世间双生子大多容貌相同,偏生舒燕与舒鹊是极少数的特例,虽是同年同月同日从同一个娘肚子里降生,却自幼生得截然不同。按理而言梁未絮不会想到这等罕事,若真要追查舒鹊身份,她必会去寻找藏海楼中与燕定天容貌相似的女子。
燕定天不自觉地仍替舒鹊担忧,生怕她卷入险境。
可转念之间,一股怨愤又猛然涌上燕定天心头——凭什么?凭什么我还要为她着想?她既已逃出藏海楼,得到了自由,却完全不肯来寻我,甚至连只言片语都吝于相告,我在她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怎么会连阿鹊也不爱我了……
不,不会,这绝对不会的,阿鹊必定还是爱着我、记挂着我,只是藏海楼将她逼得太紧,或是使了什么手段才让她不敢来寻我。
总之这一切都是藏海楼的错。
于是在如今燕定天的心中,诸天教当属首恶,藏海楼与定山派并列为次。
它们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
正当她脑海中闪过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之际,梁未絮也沉思有顷,忽然问道:“你之前说天佛令中藏有诸天教的各种秘术典籍,那可有记载什么难解的剧毒方子?”
燕定天一愣,旋即猜出梁未絮的打算,兴奋地点了点头。
两日后,藏海楼内春意正浓,柳枝轻拂,新花初绽,一池春水映着细碎日光,沈盏斜倚在软榻上,听着乐师抚筝弄弦。近来长安城仍是动荡不安,藏海楼外更有重兵围守,她虽暂时无法出门,但好在乱起之前,她早已将几位乐师养在楼中,纵使外头天翻地覆,也断不能误了她听曲的雅兴。
更何况,前些日子潜伏在外的藏海楼弟子传来情报,道朝廷近来已与邻国朔勒结盟,欲借朔勒兵马共剿叛军。她暗自盘算,这般情势下,朝廷收复长安想必指日可待。
哪知她正悠然品着曲中韵味,忽见几名手下匆匆而来,神色甚是惶急。
沈盏抬手止了乐声,待乐师退下后,才懒懒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楼主,楼中好些姊妹兄弟刚才突然都中毒了!”
藏海楼耳目灵通,不多时便查明,是外出采买的弟子从街上带回的吃食被人动了手脚。所幸梁未絮意在胁迫而非杀人,下的自然不是致命剧毒,却也能叫人浑身剧痛,瘫软在床,连声呻吟:“梁……梁未絮的人怎会知道我们去哪儿采……采买……”
“她不必知道。”前去查探的弟子面色凝重,“长安城街市上所有店铺的饮食,怕是都已经被她下了毒。无论我们去哪家采买,都一样逃不过……”
“啊?那城中那些百姓不是也……”
藏海楼弟子素来冷心冷性,行事只问利害,从不以侠义自居。可那几个刚从街上回来的弟子想起满城百姓哀嚎翻滚的惨状,仍是不由得惊讶,这梁未絮的手段,未免太狠毒了些。
“这事还是有蹊跷。”依然有许多人感到不解,“梁未絮怎么就笃定我们会去街上采买?她既派重兵围了藏海楼,在她看来,我们应该被困在此处出不去才是。”
余磬瞥了沈盏一眼,心中生起一个大胆的猜测,却不好当众言明。
“梁未絮这般狗急跳墙,正说明她已是强弩之末,要收拾她也不难。”沈盏还是那般云淡风轻,令藏海楼众弟子悬着的心放下来,“先好生照料中毒的姊妹弟兄,稍后我自有安排。”
言罢,她遂离开弟子居所,沿着□□缓步而行,只命余磬与宁氏姊妹跟随,待远离众人,方再度开口,向余磬问道:“方才你欲言又止,是心中已有怀疑之人?”
“除了抵玉,还有谁知晓楼中密道?”余磬眼中怒火难掩,当初少主未杀抵玉,她便极力反对,现如今果然酿成大祸。
“可是……玉总管她……不,抵玉她……”宁氏姊妹虽亦恨抵玉背叛,但念及旧情,仍忍不住小心翼翼为她辩解,“若果真是她泄密,梁未絮岂会不知密道方位?”
“知道方位又如何?”余磬冷笑道,“藏海楼机关重重,管他正门密道,梁未絮都绝不敢轻犯,才会想出这条毒计。”
“但我若是梁未絮,一旦得知密道具体所在,又下毒得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炸毁密道出口,将我等彻底困死楼中。既然如今密道位置并未真正暴露,便不应是抵玉泄密。”沈盏说着顿了顿,倏然轻笑一声,那笑容意味难明,“况且,你们莫忘了,抵玉素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些年来藏海楼掌握的江湖机密,除了楼中书册所载,亦尽数记在她脑中。假若她确实投靠了梁未絮,梁未絮又何必非要与我们合作?”
余磬相信少主的判断,却始终对抵玉怨恨颇深:“可她听命诸天教那么多年,难保不会在昔日向外透露过本楼机密,让梁未絮探得蛛丝马迹。”
这一次沈盏未再反驳,只道:“当务之急,是化解眼前危机。”
藏海楼遇事,素来先由众弟子各抒己见,商议对策,末了沈盏再下命令。于是宁初晴立刻道:“我和阿雪这就去把梁未絮绑了来,还愁她不给我们解药?”
沈盏笑道:“梁未絮乃晁无冥亲传弟子,一手雷鸣斩已尽得晁无冥真传,武功不容小觑。”
宁暮雪不服气,即使面对楼主也忍不住小声嘀咕:“可我和阿晴刀剑合璧,我不信这世上有我们赢不过的人。”
“纵然你们联手能胜过她,”沈盏还是只轻声笑笑,“她既设下此局,岂会不防着我们擒人取药?此刻必已备下天罗地网,只等请君入瓮。”
楼主既这般说,宁氏姊妹只得悻悻作罢,暂且收起与梁未絮动手的念头。
余磬则思索道:“不如我们先假意应承梁未絮,骗得解药再说。待解了燃眉之急,以少主的智慧,还想不出一条妙计送她见阎王吗?”
最后一句话并非奉承,而是发自肺腑的信任。沈盏也坦然接受这份赞誉,要设计除掉梁未絮确实不难,只不过……
“任何计策都需要时间部署。”沈盏沉吟道,“如若假意合作,势必要先交出楼中机密。如此一来,哪怕我们日后杀了梁未絮,这些秘密一旦流散,我藏海楼基业便毁于一旦。”
此言甚是,余磬心忖果然还得是少主思虑周全。但她一时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将目光投向沈盏,眼中带着询问。
“我们走。”沈盏只道出这三个字。
“走?”
“不错,继续困守楼中,犹如瓮中之鳖,难与梁未絮抗衡。唯有离开藏海楼,离开长安,向朝廷献计,方能卷土重来,彻底铲除梁贼。但藏海楼不能无人镇守,须得留下一批弟子操控机关,阻挡梁未絮的兵马。楼中以前的存粮,足够留守之人支撑些时日。”
而余下的话,不必她再说,谁都明白:留下之人,无异死士,生路渺茫;至于那些中毒的姊妹兄弟,恐怕也等不到她们带回解药的那天了。
沈盏第一次皱起眉头。
聪明人本该无情,只权衡利弊。
可无情之人亦有心。
留下来的弟子必须是最忠于她的心腹,而她偏偏要让这些最忠心的人去送死。
这也是算无遗策的沈盏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她原以为只要她永远保持中立,手握筹码,任凭天下风云变幻,无论如何也波及不到藏海楼,可今日之局,竟是她第一次失算吗?
几声喜鹊啼鸣,忽地打断沈盏的思绪,她抬眸望去,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抵玉从前的住处。
抵玉离开藏海楼已有数月,此处无人洒扫,尘埃悄然覆地。
余磬长叹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少主您的安危与我们藏海楼的基业比什么都重要。待我们杀回来之后,再与梁未絮清算不迟。”
“你们传令下去,先命众人收拾准备。”沈盏望着枝头的喜鹊道,“离开长安前,我还需出楼见一个人。”
自长安陷落,藏海楼附近便时常出现一个陌生女子徘徊。她行踪虽隐秘,却逃不过楼中暗哨的眼睛,他们察觉到不妥,悄悄绘下此人的画像呈给楼主,别人不识得这女子,沈盏却记得这画中女子的相貌正是当初她请尹若游给抵玉易容的相貌。
在长安大乱后,抵玉反而又回了长安。
这也是为何今日余磬一心认定是抵玉泄密的原因。
“少主,”余磬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语气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您该不会是要去见抵玉吧?”
第219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五)
沈盏行事向来不容他人置喙。
她的易容之术虽不及尹若游那般出神入化,但骗过不相熟的人已绰绰有余,便略作乔装,扮作寻常民妇的模样,自藏海楼的地道悄然离开,步入长安街头。
往些年沈盏出行,不是轿辇便是马车,何曾徒步走过这般尘土飞扬的崎岖路面?沿街所见,尽是中毒百姓的凄厉哀嚎。
沈盏素来不将这些平民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世间众生各有命数,旁人的命运又与她有何干系?可今日亲眼所见,终究与从前手下递来的冷冰冰的情报资料不同。那些扭曲的面容、痛苦的呻吟,莫名让她想起楼中那些同样中毒、注定要被当做弃子舍弃的姊妹兄弟,她心头不知为何忽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
但她并未停步,继续往前而行,不一会儿转过街角,一家简陋的饭铺门前,几个中毒的百姓正痛得满地打滚。一名素衣女子蹲在他们身旁,一边皱着眉把脉一边安慰:“你们莫急,我去找找这附近哪里有大夫。”
沈盏在那女子身后静立良久,方轻声开口:“不必白费功夫。这毒,寻常大夫必定解不了。”
沈盏虽易了容貌,声音却未改变。那女子闻言浑身一僵,登时回过头来,正对上沈盏那双如江海般深邃不见底的眼睛。
“楼……楼主?”
“换个地方说话。”沈盏转身走向僻静处。
抵玉连忙跟上,迟疑片刻才低声道:“楼主,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这话该我问你。”沈盏语气里有一丝隐约的冷意,“当初我请尹若游替你易容,也让她交代过你,从此你与藏海楼再无瓜葛,天高海阔任你去,唯独不得留在长安,更不可暴露身份——难道她没告诉你么?”
“属下,不,我不敢违抗楼主命令。”亲耳从沈盏口中听到“再无瓜葛”这四个字,还是让抵玉的心隐隐作痛,“只是去岁长安城破,我听说定山派以掌门凌虚为首率领许多弟子都来了长安救护百姓……我怕我姐姐她也……”
“你还不了解定山派?来长安救人就是赴死,他们不会让年轻一辈的弟子跟着送命。”沈盏道,“你如今已在长安待了这么久,想必已查清死者中没有你姐姐,为何还不走?”
藏海楼虽号称网罗通晓天下消息,但燕定天刚来长安不到两日,加之目前藏海楼又正值多事之秋,有自己的难关未解,是以燕定天投靠梁未絮一事,暂时连沈盏都尚未得到风声。
抵玉欲言又止半晌,终是下定决心说出那句真心话:“我担心楼主的安危。”
沈盏又轻笑了一声,这次的笑声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讥诮,不知究竟是在笑谁,忽在一面青砖墙前驻足停步,转过身直视抵玉,神情语气都变得异常严肃:“倘若当初诸天教拿你姐姐的性命要挟,要你暗算杀于我,你——到底会选谁?”
这个问题在曾经的那些年里,抵玉也无数次地思考过,可每每念头刚起,便如凌迟一般痛得她不敢深想。好在这种事尚未发生,诸天教不过是要些大崇的江湖情报,还未逼她加害楼主。
她承认自己太过懦弱,始终是在逃避。
未至眼前的劫难,便当作不存在,这般自欺欺人地活了下去。
然而此时此刻,沈盏的目光如利刃,显然是逼着她回答这个问题,那凌迟般的感觉又一次向她袭来。她沉默良久,才张了张口:“我幼时家贫,阿父常年在外做活,只有年关才能回家与我们团聚。可惜那年世道不太平,他在归家路上遭遇了劫匪,就此没了性命……阿母得知噩耗后,为求生计,只得带着我与阿燕离开我们自小居住的东莎村,去长安城郊一处小镇投奔亲戚。那镇名叫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据阿母说,早年在那亲戚落魄时,我们家曾接济过他,如今他也理应帮衬帮衬我们的。谁知千里迢迢寻去,那家人非但闭门不纳,还将我们羞辱一番,阿母这一路奔波本就积劳成疾,经这一气,竟也撒手人寰……为安葬母亲,也为了我们自己能活下去,我们姐妹只得沿街乞讨。我自幼嗓子便不错,从前母亲和阿燕最爱听我唱那些乡野小调,我索性乞讨时也唱着,只盼望能多讨几个铜板,而那日恰被路过的诸天教前教主悉难兹与圣女珂吉丹听到,于是后来……后来就有了诸天教所安排的,我与楼主您的‘巧遇’……”
“这些事,我早已知道。你如今说它是何意?”
确实,早在决定带当时还名唤为舒鹊的抵玉回藏海楼时,沈韶烟便派人细细查过舒鹊的身世来历,除了诸天教那一节故事以外,当时藏海楼所查到的与今日抵玉所说的分毫不差。
正因如此,悉难兹随便毒杀了一个与舒家姐妹年纪相仿的小乞儿,伪造病症,令其死状与舒母相似,仿佛皆是病故而亡,再将她的尸首冒充作舒鹊的姐姐舒燕,竟也真骗过了沈韶烟和沈盏母女的眼睛——藏海楼对江湖里的各种大人物了如指掌,却从来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小小乞儿,这反而令诸天教钻了空子。
“这些事您都知晓,可这些事您并不曾亲身亲历过,您可能不明白对于阿燕对我的意义……父亲走了,母亲也走了,只有我和阿燕相依为命,那段我最痛苦的日子里,只有我与阿燕能相互给彼此慰藉。而楼主您不同,您给了我全新的生命,全新的人生,您对我是另一种意义……”抵玉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落下来,“我没法选……对不起楼主,我真的没法选……”
沈盏望着她滚落的泪水,眸中依旧平静:“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抵玉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茫然地抬眼望向沈盏。
“这么多年,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我坦白。我不需要你选择,我可以帮你救人。但你始终在怕我。”后面那句话沈盏说得极其肯定,她一双慧眼向来能看透人心,却终究难窥那隐藏在人心深处那百转千回的曲折,顿了顿接着道,“你在怕我什么?这些年来,我待你还不够好么?”
“我们的相遇本就是一场阴谋,我知道楼主您最厌恶被人算计……”
“你不一样。”沈盏打断道,“你难道不明白,你在我心里,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抵玉显然被这句话惊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再度沉默下来,似是不敢再看沈盏的眼睛,仓皇将视线移向别处——几个中毒的百姓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少女,正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却仍挣扎着向前爬行。
“我……我不明白……”她的声音颤抖着道,“当年我和阿燕也是这般沿街乞讨,每一次在街上看到这些乞丐,我总会觉得我与他们其实没什么分别……如果没有那场阴谋,我与他们本就没什么分别……”
听出抵玉话里的自卑,沈盏心底一震。
从前长安尚太平年时,她偶尔出楼闲游,街上乞儿的讨要声不绝于耳,她却从未正眼将他们瞧过。此刻,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抵玉,落在那艰难爬行的少女身上,稍一沉吟,缓步上前蹲下身问道:“你怎么会中毒?”
梁未絮派人把毒药下到城中各家食铺的食物里,这少女既是个乞丐,又是从何处吃了那些毒物?
那少女眼神涣散,也相当迷茫的模样:“我只是……只是刚才吃了几口在地上捡的点心,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攥住沈盏的衣角,手指因剧痛而痉挛:“姐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帮、帮我一个忙……去东和坊的土地庙,我妹妹住在那里,求你告诉她地上的吃食万万碰不得了……”说着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个破旧的钱袋:“我以前讨的钱,还有母亲的遗物,全都……全都在这里了,求你给、给她……”
其实这少女与这素不相识的妇人不过初见,连对方名姓都不知晓,更不敢深想对方是否会私吞了这钱袋。但此刻她命悬一线,沈盏是唯一主动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关心她为何中毒的人,她只能抓住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盼望对方大发善心。
若在以往,沈盏绝不会理会这陌生人的闲事,给自己平添麻烦,可这会儿她心头莫名一软,回头瞥了抵玉一眼,再面向那乞儿少女,竟点点头道一声:“好。”
少女苍白的唇角刚浮起一丝笑意,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一个乞儿哪来这许多铜钱?必是偷来的赃物,还不速速交公!”
沈盏与抵玉转过头,见一名叛军官兵装束的汉子大步逼近,不由分说便夺过沈盏手中的钱袋。
沈盏的功夫虽非顶尖,对付一个叛军官兵却不在话下。只是她现在一身粗布衣衫,扮作寻常妇人,若贸然出手,惊动了梁未絮的眼线,怕是再难带着藏海楼弟子安然离开长安。
她生平头一遭选择忍气吞声,稍稍思索片刻,想起那少女适才所言那钱袋装着的不止几个铜板,还有少女亡母的遗物,这令她也不由念及自己的母亲,深知此物的重要,是以解下自己的荷包递去:“军爷行个方便,这个给您,那钱袋还我可好?”
尽管沈盏心知这官兵贪得无厌,此举多半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但形势所迫,她也只能赌这一着。
那荷包绣工精巧,鼓鼓囊囊的份量让叛军眼前一亮。果然,他一把夺过荷包,却将破钱袋攥得更紧:“呵,瞧你这寒酸打扮,倒藏着这许多银钱?怕不是跟这小乞丐合伙行窃的吧?”
他立刻伸手就往沈盏身上摸去,想再搜刮些值钱物件。
沈盏二十多年来何曾受过这等侮辱,脸色顿时铁青。可她此刻只是个“寻常妇人”,一个“普通百姓”,纵有武功也无法施展——这可不正是民间所有普通人的处境?
她正暗自盘算,如何将这兵痞引到无人处再了结他,忽听地上那少女气若游丝道:“我……我这儿还有几锭银子……”
“哦?几锭银子?我就说果然是偷来的赃物!”那官兵两眼放光,当即丢下沈盏,朝少女扑去。少女艰难地抬手探入怀中,待那官兵蹲到跟前时,突然拼尽全身力气,攥着方才在地上摸到的尖石,狠狠砸向他的额头!
“啊!”官兵一声惨叫,额角鲜血直流,抓着钱袋荷包的手也不由得一松。而少女右手继续用尖石猛砸,左手则迅速捡起钱袋荷包抛向沈盏。
最后望向沈盏的那一眼,她眼中满是哀戚与恳求。
“求……”
沈盏不等她说完,已然知她用意,接住钱袋,一把拽过抵玉转身便走。身后传来那官兵暴怒的吼叫,原来待他反应过来,他忍着额头剧痛,一把抽出腰间长刀,已砍下那少女的脑袋!
幸而沈盏与抵玉足下发力,双双施展起轻身功夫,转瞬间已离开了那官兵的视线范围。
半炷香时间后,二人确认已甩开追兵,这才在一株垂柳下停住脚步。
“她叫什么名字?”沈盏回望身后一片死气沉沉的长安街巷。
“啊?”抵玉心里正自难过,听见楼主问话,愣了一愣,遂立即回答,“属下不知道……”
“你自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藏海楼对江湖里的各种大人物了如指掌,却从来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小小乞儿。
她竟不知道*她的名字……
沈盏神色几经变幻,终是将那钱袋递与抵玉:“去她说过的地方,寻一寻她的妹妹。”
抵玉垂首应是。
哪知除了那钱袋,沈盏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鱼形玉佩,轻轻放在抵玉掌心。抵玉见状大惊:“这、这不是老楼主留给您的……”
沈盏颔首道:“去找余婆婆,将此物给她看。”
抵玉困惑道:“何时去找?”
“时候到了,你自会明白。”
沈盏理了理衣襟,不再多言,举步欲行,抵玉仍下意识要跟在她身后。
“你不必再跟随了,照我吩咐行事便是。”
残阳将尽时,沈盏终于回到藏海楼,檐下灯笼早已点亮,余磬等人等到万分焦急,见她身影缓缓从密道出现,才总算放下悬着的心,询问楼主她们是否要趁夜启程。
岂料沈盏又坐到池塘边的软榻上,抬手揉了揉眉心:“不用再走了。”
余磬愕然:“不走了?”
“我会送你们走的。”沈盏幽幽地道,“至于我……自有去处。”
第220章 云阁谁闻蝼蚁泣,朱楼算尽焚江湖(六)
日落月升,夜空的星星仿佛棋盘上交错的棋子。沈盏独自走进藏海楼祠堂,在母亲灵前静立良久,燃起一炷清香,忽闻木门“咚咚咚”轻响三声,传来一个略带沧桑的声音:“少主。”
余磬始终不知沈盏突然改变计划的缘由,心头总萦绕着隐隐不安,终究还是寻了过来,欲要再劝一劝沈盏。
沈盏允她入内,可不待她说话,已先开口道:“此事我意已决。婆婆若还认我这个楼主,便听我命令行事。”
这话封住了所有劝说的余地,余磬无奈,只得转而道:“属下不敢违抗少主命令,只是想知道,今日少主见过抵玉后便突然改弦更张,可是因为她的缘故?”
“一半是为她。”或许是身处在母亲祠堂的缘故,沈盏整个人的感觉都变得温柔许多,她略作停顿,竟愿意解释,“从前我总不明白,抵玉究竟在怕我什么。今日与她一席话后,忽然明了,她怕我原来是应当的。我本以为这些年来待她已足够好,但如今细想来……其实我的目光从未真正落到她的身上。”
然而余磬完全没有听懂沈盏的解释,只觉少主定是又被抵玉蛊惑,她甚是不悦,却不好说责备的话,皱着眉头道:“那另一半原因是?”
“另一半原因……”沈盏的目光仍凝在灵位“沈韶烟”三个篆字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是因为母亲。”
“楼主?”余磬神色变了变,语气也带了几分怅然,“此事与楼主有何关联?”
沈盏道:“我答应过母亲,要护好藏海楼。”
余磬道:“按少主原先的布置,留部分弟子镇守楼中,操控机关,亦能护好藏海楼。”
沈盏道:“婆婆认为,藏海楼仅是我们所在的这座楼阁吗?”
余磬道:“自然不全是。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我们楼中掌握的情报。”
沈盏道:“或许是吧。可倘若无人,又由谁来查证这些情报?”
余磬无言以对,默然良久,躬身道:“那属下敢问,楼主现在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还记得母亲留给我的那枚青鱼玉佩吗?不久自会有人持它寻你。”沈盏仍然把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余磬听得茫然不解,但平静的话音落下,再无转圜余地,“夜深了,你该带人走了。”
天色渐明,晨光透过云层洒在藏海楼的飞檐翘角上,经过一夜调度,大多数弟子已在余磬的率领下通过地下密道有条不紊地离开,如今尚留在楼中的人不多,却个个都是精锐。
因此,这些人原本也都是沈盏选定的死士,对沈盏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沈盏又坐在了那方池塘边的红花树下,吹来的晨风拂起她鬓边的发丝,她在风中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轻声问道:“可知我要你们做什么?”
“楼主筹谋,非我等所能揣度。”众人摇摇头,却极坚定地道,“但藏海楼上下,唯楼主之命是从。”
沈盏闻言轻笑,眼底却无甚笑意:“就这么听我的话?”
庭院里一时静默无声,这些留下的弟子尚不知昨夜计划有变,只道此番留下必是凶多吉少,要说丝毫不怕死那是假的,但竟无一人想过违抗楼主的命令。是以他们彼此互相瞧了几眼,遂齐齐抱拳:“藏海楼以交易立世。楼主厚待我等多年,自当以命相报。”
沈盏生在藏海楼,长在藏海楼,与楼中众弟子也算是朝夕相处多年。然而她自幼便听母亲告诫,人心易变,对任何人与事都须保持警惕。这些年来她从未对除了余磬与抵玉以及宁氏姊妹以外的人付出完全的信任,而后来抵玉的细作身份暴露,更是印证了母亲所言非虚。
所以此刻听着众人的回答,沈盏唇角微扬,十分满意。很好,这才是藏海楼该有的规矩,不讲虚情,只论实利。
她予他们锦衣玉食,他们报以她忠心不二。
而她,也定会做藏海楼最称职的楼主。
于是旋即,沈盏将后续计划告诉他们知晓,众人听罢纷纷脸色大变,刚开口似想要说些什么,沈盏顿时抬手止了他们的疑问,肃然道:“记住你们刚才说的话,既要效忠于我,便该遵我号令。”
“是,楼主,属下们明白。”
众人在楼中布置好一切,其中两名弟子遂持书信走出藏海楼大门,将那封信递与门外叛军:“此乃我们楼主致梁未絮的亲笔信,烦请转交。”
不到小半个时辰,梁未絮便匆匆赶赶城北逍遥坊,望着坊中央那座如七星拱月般耸立的巍峨高楼,她稍稍犹豫须臾,在众官兵的前簇后拥下迈步进入楼内,见沈盏立于池畔,正欲拱手寒暄。
“我的人中毒已两日,怕是没心思听梁娘子客套。”沈盏淡淡截住话头,“不如直接说正事。”
“好,沈楼主果然爽快人。”梁未絮展颜一笑,“其实我素来仰慕沈楼主本事,本就不愿与您为敌。只要沈楼主愿与我共谋大业,不但解药我双手奉上,待今后我夺得这天下,更会让藏海楼与我梁氏江山千秋共存,成为真正永永远远的天下第一楼。”
沈盏无意听她画饼,只道:“千秋大业太过遥远,梁娘子还是先把解药给我为好。”
“倒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素闻沈楼主智谋过人,才不得不多个心眼。”梁未絮眼中闪过犹疑,“若我交出解药,沈楼主翻脸不认,又当如何?”
“巧了,我也担心先交出情报,梁娘子却不肯给我解药。”沈盏轻笑,“你我互不信任,彼此猜忌,这买卖还怎么做?”
“我当然不会反悔,能与贵楼合作是我的荣幸,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又会与贵楼结下死仇,自毁良机?”梁未絮认真思索有顷,才又接着道,“不如这样,沈楼主先让我们进入藏卷阁,我便立即奉上解药,待验明解药无误,我们再查阅情报。若我们有异心,想必那儿的机关也足以制住我们,你说是吗?”
其实梁未絮心中已有盘算,她对自己的武功极有自信,纵使沈盏反悔,她相信自己也能够借着手下官兵们的掩护在这重重机关里脱身。而只要他们踏入藏卷阁一步,无论是否取得那些机密消息,沈盏勾结叛党的嫌疑便再难洗清,届时只需在江湖里放出风声,谎称她已掌握各派与各大高手秘辛,玩一招空手套白狼的计策,她自然也有办法迫使武林群豪臣服。
沈盏仿佛很为难似的考虑许久,方松口道:“你一人随我入内。”
独自入内终究太过凶险,梁未絮听她这般说,心里不由打起鼓,笑道:“贵楼珍藏浩如烟海,我一人如何看得过来?不如让我多带上些人,也好替沈楼主分忧整理?”
沈盏视线扫向梁未絮身旁身后黑压压一片的兵士,目光渐渐凝重,冷笑一声,才终于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在沈盏的引领之下,众人穿过层层铁锁,踏入藏海楼主楼之内的藏卷阁。铜灯次第亮起,映照出满室竹简木牍,梁未絮望着鳞次栉比的卷架,暗忖这般浩繁卷帙绝非临时可伪,必是藏海楼真正的机要所在。她心下大定,依约将解药交予沈盏。
沈盏唤来亲信,吩咐他们速去为中毒的姊妹兄弟们送药解毒。
等待解毒期间,梁未絮不敢松懈,暗中使眼色命亲兵把守住各处门户,里外都布下人手,围了个水泄不通。沈盏却浑不在意,信步走到一方紫檀案前,执起酒壶自斟一盏,琥珀色的酒液中,金盏内壁雕琢的游鱼似在波光中摇曳。她轻晃酒盏,悠然道:“曾经常常有人好奇问我,藏海楼为何处处凿池养鱼。”
梁未絮一怔,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这等无关紧要的闲事,却也顺着她的话头道:“听闻是令堂在世时所建?”
沈盏颔首道:“幼时我曾问母亲,何为江湖。母亲说,江湖不过是一方池塘罢了。她最爱看池中鱼群争食,大鱼吞小鱼,却终究都是她的池中物。”
这可真够狂妄自大的,梁未絮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但未将自己的腹诽说出口来。
沈盏继续道:“但娘亲还说,池塘还需要时时打理,她的江湖是那方池塘,而我的江湖,不过是一只酒盏,仰头便能饮尽。她耗尽心血,就是要将这江湖酿成我能一饮而尽的酒,教我一辈子逍遥快活,不惧风波。只可惜……”她轻轻摩挲着酒盏边沿,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你知道我母亲是聪明人,是这天下第一聪明人,然而慧极必伤,她日日思虑太重,终究积劳成疾,离我而去。临终前她说对她不住我,没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反倒要我来扛这藏海楼的重担。”
“但我觉得我能做到。”她蓦然抬头,眸中映着铜灯的灯火,“我要让藏海楼永远屹立,我要让我自己与楼中每一位姊妹兄弟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的生活,让这天下江湖都成为我盏中之物——凭我的智慧,我必定能够做成母亲未完成的事。”
梁未絮听到此处,更觉她比她母亲还要狂妄自大,然则面上不显,只看似温和地道:“如今你我好好合作,你自然能够做到。”
沈盏反而笑了,直接道出梁未絮的心思:“你定是在想,我今日在你这里栽了跟头,还敢口出狂言,实在狂妄可笑,是不是?这确实是我生平头一遭失算,不,或许该说是第二次?先前阿晴阿雪都宽慰我,说我既查明了诸天教的阴谋,便不算得失败。可她们不懂,我败了,我的的确确失败了,只不过败的不是诸天教之事,我始终不明白我为何会败,直到昨日……我才终于了然……”她稍一顿,竟又原封不动地说出昨夜与余磬说过的那句话:“其实我的目光从未真正落到她的身上……”
梁未絮满脸莫名其妙,越听越糊涂,尤其是沈盏最后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更是让她完全摸不着头脑。
而正在此时,只见沈盏的亲信匆匆赶来,抱拳禀报:“楼主,解药确实无误,中毒的姊妹弟兄们身上的毒全都已解了。”
沈盏微微颔首:“他们的身子才刚好转,身边不能缺人照料,你们且再去他们身边照顾照顾吧。”她语气如常,却在众人转身时压低声音,最后不动声色地补了一个字“走”。
众弟子心领神会,齐刷刷向沈盏深鞠一躬,领命而去。
梁未絮的目光早已被藏卷阁中堆积如山的机密竹简所吸引,迫不及待地道:“现在总能让我们查阅这些资料了吧?”她暗暗思忖待会儿须得想办法命人将这些情报尽数抄录下来,如此哪怕今后与沈盏翻了脸,她也能将这些机密牢牢攥在手中,这也是她今日定要带着这大批官兵与她一同进入此地的原因之一。
岂料沈盏恍若未闻,还在继续方才的话题:“我第二次失败,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梁未絮强压下心头不耐,面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容:“沈楼主说笑了,我们现在明明是双赢之局。”
“我母亲曾有一句话在江湖里流传得甚广,想必你也听过——江湖之势,与国之盛衰荣辱分不开关系。但这句话后头,她还说过另一句,知道的人就不多了:‘藏海楼从来不在江湖之中。’直到昨日之前,我与我母亲都是这般认为的。”沈盏低头看着手中金盏,“而昨儿我想了整整一天,这才想通……原来母亲说错了,原来我与我母亲都错了,江湖之大,一方池塘藏不下,一只金盏更藏不下。”
“我是聪明人,只栽了这一次跟头,只用了这短短一日时间,便彻底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沈盏突然笑得愉悦,甚至透了点快意,“我还是这天下第一聪明人。”
话音才落,她猛地将金盏掷地,反手扯动身后墙边引线。
“轰!轰!轰!”
一连串爆响震彻楼宇,火舌自四面八方窜起,迅速蔓延,转瞬间烧向藏卷阁的万卷机密。在场官兵骇然变色,水火无情,顷刻便会夺走人的性命,当此万分凶险之时,他们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梁未絮,纷纷夺路而逃,却见火势已成燎原,断裂的房梁裹着烈焰砸落,滚滚浓烟阻断了他们的去路。
梁未絮被热浪逼退两步,不可置信地厉声喝道:“你疯了吗?!”
“可做个聪明人太累了……”火光映着沈盏唇边的微笑,与眼眸中的倦意,“像阿母那样……我也想歇上一歇……”
这一句话还未说完,一道刀光如闪电般劈开烈焰,随着雷鸣之声顿时向她袭来!
沈盏自幼执掌江湖权柄,麾下能人众多,又自负聪慧,于武学一道反倒未曾下过苦功。而梁未絮师承刀魔晁无冥,一身顶尖武艺岂是沈盏能够企及的?更何况此刻梁未絮是怒极出手,刀势凌厉非常,沈盏勉强格挡数招,终究不敌,只见寒光一闪,那柄长刀已没入她的胸口。
与此同时,四周火势愈烈,梁未絮衣角沾上火星,她匆忙拍灭,却被浓烟呛得咳喘连连,再顾不得其他,转身向外冲去,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难道今日真要丧生于此吗?
火海中沈盏缓缓阖上双眼,但最后的一刹那儿,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了母亲的身影。
耳畔,竟似乎传来一声喜鹊的啼鸣。【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