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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

作者:满襟明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01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七)


    万物冬藏,天地白茫茫一片雪色。


    她在辽阔的荒野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因为寒冷而痛苦颤抖。她想要迈步走过,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却被无情的风雪阻挡,眼睁睁看着谢缘觉慢慢倒在了雪地里。


    “舍迦!”


    凌岁寒猛地惊醒,呆了呆,才发现自己此刻坐在一张床上,小屋里正烧着红彤彤的炉火,一名身着缦衣的女僧站在暖炉边,目光冷冷地盯着她。她视线与对方对上,不由狐疑问道:“你是谁?”


    那女僧双眸犹未从她脸上移开,继续看了会儿她的脸色,不答反问:“你刚刚做了梦?你梦见了舍迦什么?”


    普通人若有好奇,不应该先问舍迦是谁么?听此人这话的意思,难道她本来就知道舍迦是谁?凌岁寒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忽觉她那清冷的神色有几分熟悉,恍然脱口:“九如法师?!”


    “符离?你醒了?”


    还不待那女僧回答,凌岁寒忽又在门口方向听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转首望去,才发现门外竟然真像她适才所做之梦一般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尹若游打着一把油纸伞,对着她露出一个明媚如花开的笑容,旋即将伞放在门口,便快步走了进来。


    “阿螣!”凌岁寒也万分惊喜,立刻就要下床,身体一动,四肢百骸与五脏六腑都剧烈疼起来,让她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你伤还未好。”一旁女僧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冷淡,“没有得到我允许之前,不可随意走动。”


    凌岁寒既已看见尹若游,更加确定了这女僧的身份,坐在床上微微一欠身,向她行个了礼,继而连忙询问她们是否已苏英相见。


    尹若游道:“苏前辈在另一间屋子休息。令师到城里买些药材,估摸傍晚才会回来。”


    凌岁寒放下心来,这才问道:“是你们救了我?”


    九如道:“不全是。”


    凌岁寒没听懂:“不全是?”


    尹若游笑容渐渐收敛:“我们赶到洛阳那天,距离你受伤昏迷,已经过去整整五天。等我们来救,还不如等我们来给你买棺材。”


    凌岁寒眨眨眼睛,干咳两声:“但我现在不是还活着么?不过这事,你之后若是见到舍迦,千万别告诉她,就算我那时候伤好了,她知道也一定会担心的……咦,不对,我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挨得了五天?”


    尹若游神色愈发凝重,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道:“我们找到苏前辈和你的时候,你身上的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不单单伤口都有包扎止血,内伤也应该有人以内力为你调治。不过即便如此,也只是勉强吊住你的命,九如法师说了,若是我们再晚来两三日,你照样逃不了一死。”


    凌岁寒又立刻郑重向九如道谢。


    九如没有再说任何话,已坐到了炉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炉里的火炭,实则冷漠的面孔透出一点若隐若现的兴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凌岁寒,观察着自己徒儿记挂了十年的那个朋友。


    凌岁寒紧接着道:“可用内力给我疗伤的人是谁?我记得那天苏姨满身旧伤,不比现在的我好多少,她应该不可能……”


    尹若游道:“当然不是她。据她说,她那天在城外遇到一个自称是你朋友的青年,得知你的事情之后,便要赶来青羽门救你。本来苏前辈见那人不像是武功的模样,不愿对方冒险,但那人说已经想出救你的办法,仍是孤身一人去了,之后再无音信。苏前辈等得焦急,忍不住原路返回,才发现昏迷的你躺在地上。”


    凌岁寒更加纳闷:“我的朋友?是谁?”


    尹若游道:“常萍。”


    凌岁寒大惊失色:“怎么会是她?那她现在人呢?”


    “她不见了——”尹若游见她似乎又要动作,阻止道,“你别激动,你这会儿外出也找不到她。”


    凌岁寒道:“你也知道,她是真的一点武功不会,万一……”


    尹若游道:“是啊,她既不会武功,所以她也不会有内力给你疗伤。”


    凌岁寒眉头紧皱,满腹疑云,百思不得其解。


    尹若游侧首望了不远处的九如一眼。


    九如淡淡道:“你是被晁无冥的雷鸣斩所伤,能在那种危急时刻迅速保住你性命的,也是雷鸣斩心法的内力。”


    “不可能。”凌岁寒道,“晁无冥已经死了。”


    尹若游道:“可他的徒弟还没有死。”


    “那也不可能,梁未絮怎么会……”凌岁寒下意识反驳,话才说一半,忽想起一事,“你是觉得,这是因为常萍和梁未絮……”


    尹若游依然慢悠悠道:“我们找到你之后,你还是昏迷了两天,这两天我们打探了许多消息。据传闻,魏恭恩被刺客晁无冥杀害,荣安公主梁未絮起兵谋反,魏赫继位登基以后,遂立刻派兵前往城外云泽山剿灭梁家军。可惜梁未絮似是提前做了准备,顺利率兵突出重围,其后不知所踪。但这不会是全部的真相,具体的来龙去脉还得你来告诉我们。”


    凌岁寒点点头,将自己来到洛阳之后所发生的所有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尹若游眼中逐渐浮现了然之色,沉吟道:“按照常理推断,你和晁无冥那一战,应是你败他胜。只要晁无冥还活着,他对于梁未絮便大有用处,倘若梁未絮突出重围以后直接逃走,并不来接应他,他心中必生怨念。而梁未絮一旦来了青羽门,自然会与常萍遇上……”


    凌岁寒道:“那常萍会有危险吗?”


    尹若游道:“如果梁未絮为你治伤,是因为常萍的缘故,那便代表她还认常萍这个朋友,应该不会伤害对方。”


    话虽如此说,凌岁寒仍不放心。即便梁未絮还认常萍这个朋友,常萍可不再认梁未絮这个朋友,假若让梁未絮知道她们之间其实有着血海深仇,天知道事情会发生什么变化。她靠在软枕上思索片刻,突然又发出疑问:“奇怪,常萍怎么会突然来洛阳?”


    尹若游道:“她似乎是来找你的。”


    凌岁寒道:“找我?找我干什么?就算因为战乱,她无处容身,想寻求朋友帮忙,她去赉原找舍迦,也好过来洛阳找我。”


    “赉原城被梁守义的军队包围,她又不会轻功,哪那么容易进城。”然而这只能说明常萍为何没有前往赉原,却仍是不能解释她来洛阳的目的。这几日,尹若游也一直在思索其中真正的原因。


    而提到赉原城,凌岁寒眸色微动,忽道:“我得见魏赫一面。”


    尹若游道:“你还想做什么?”


    凌岁寒道:“我帮魏赫登上了皇位,我现在算是他信任的臣子。”


    傍晚,召媱买完九如所需的药材,回到青羽门,凌岁寒终于又与师君见了面。她们五人一同吃了顿晚膳,交谈许久,直到夜深,又借用青羽门的空房间歇息了一夜,凌岁寒便要出发再入洛阳城。尹若游知晓她伤势未愈,却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只决定与她同行,守在太康宫附近,随时接应她。


    反而是九如十分不赞同,撂下一句:“做我的病人,就要守我的规矩,如若不然,我不会再给你治伤。”


    凌岁寒毫不犹豫:“那是法师的事,法师决定便好,并不需要与我说。但我想要做的事,我不会半途而废。”


    清晨多雾,让眼中所见一切景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她走在无瑕的白雪里,白衣微扬,不一会儿整个人似融在了雪色里。


    九如将她在雪中的背影盯了良久,内心大感惊奇。


    尽管从前长生谷,谢缘觉不止一次提起自己的朋友凌澄,九如毕竟是不曾亲眼见过她的,无法了解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如今看来,原来她与舍迦的性子差别那么多,如何舍迦会与她是朋友?


    洛阳城内,太康宫,凌岁寒再次见到魏赫,只说自己与晁无冥决斗之后,身负重伤,难以行动,才被迫在城外养了几天伤。


    魏赫深知晁无冥武功有多么高强,这几日总是忧虑他潜入宫中谋害自己,因此听闻凌岁寒竟已将他除掉,大喜过望,立即对凌岁寒大加赏赐。


    凌岁寒想了一想道:“梁未絮谋反,与梁守义也脱不了干系。不知赉原城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魏赫颇为烦躁:“正是因为如此,最近朝廷已经收不到赉原那边的战报,朕已经派人去打探消息。”


    凌岁寒道:“陛下不如派我去。”


    魏赫闻言一怔。


    凌岁寒道:“晁无冥已死,陛下只要一直待在宫中,不会再有什么刺客威胁得了陛下。我继续留在洛阳,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陛下还不如给我派些别的活。”


    这倒是个好主意,魏赫又与凌岁寒商谈许久,命心腹从禁军里选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兵卒,随她行动。随后凌岁寒离开太康宫,与他们约定明日启程出发,再暂时打发走他们,与尹若游会合,在黄昏时分返回城郊的青羽门,将此事说与三位长辈知道。


    “师君。”她开口先问召媱,“你之后的打算是什么?”


    召媱用复杂的目光凝视她片刻,蓦地一翻右掌,横掌为刃,向凌岁寒挥去。凌岁寒一呆,慌忙出掌抵抗,却被召媱轻松压下,右掌在刹那间抵住她的心口。


    “从前你能与我过上不少招。”召媱扬起眉头道,“可是现在,若再遇见敌人,你说说你能打得过谁?”


    “师君——”凌岁寒做事向来只问自己的心,从不顾忌别人想法,但召媱对她而言算是例外之一,她扯了扯她的袖子,还是想要征求她的同意,“洛阳和赉原离得也不近,等我到了那儿,或许我的伤已经痊愈。至于路上难道还能遇上什么厉害的敌人,若是普通的山贼流氓,我可以让阿螣保护我啊。”


    九如冷冷道:“你这伤至少要养半年,暂时好不了。”


    凌岁寒万万没料到她会突然插上这一句话,无言以对。


    召媱朗声而笑:“但我也没有不同意你去。”


    凌岁寒亮起眼睛。


    “上一次你告别我,决定独自去长安报仇,我本以为你此行九死一生,难有生路。可这是你从小到大的心愿,即使我是你的师君,也无权阻止你。”召媱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谁料你在长安待了几个月,认识几个朋友,竟然能让你改变这么多。你现在已远比从前成熟,我更没什么不放心的。你自己想做的事儿,那就去做吧。不过我大概还得在洛阳留一段时间。‘落红连’的毒,九如说她还得再研究研究才能制出解药。其实就算你苏姨解了毒,她身上那么多旧伤,我先暂时陪她养伤吧。”


    凌岁寒欣然颔首,道了一声:“多谢师君。”继而把视线移向九如:“解药的事,便有劳法师。是了,还有诸天教的阴谋,恐怕也需要请法师多多留心。”


    九如道:“我答应出谷为苏英解毒,也可以答应给流离的百姓治病,但我从未答应插手诸天教之事。”


    凌岁寒道:“可是诸天教近来所作所为,极可能危害万千百姓。”


    九如道:“我知道。”


    凌岁寒道:“那……”


    九如道:“秦艽是我师妹。她一日是我师妹,这一生都是我师妹。”


    凌岁寒虽不喜她的古怪脾性,但一来承她恩情,二来看在舍迦的面子上,从昨到今对她的态度都十分恭敬,直到听到此处,心下终于微生不满:“那舍迦还是你徒弟呢。你师妹对舍迦已起杀心,你难道也不管吗?”


    九如那张冷淡的面孔似出现一丝裂缝,沉默半晌道:“你们是舍迦的朋友,你们有责任保护她。如果舍迦出了什么事,那是你的过失,你的罪孽。”


    凌岁寒脱口道:“不用你说!”


    第202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一)


    前往赉原的途中,凌岁寒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焦土,城镇村落百业凋零。


    大多数时候她根本找不到什么客栈旅舍,要么是露宿山野,要么是借宿在百姓家中。


    这日,在幸州一个名唤五福村的小村庄里,凌岁寒又随便找了一户人家,出钱请对方主人收拾了两间卧房。傍晚用过饭,她遂独自进了屋,然而不过一会儿,窗户被推开,只见一个影子纵身掠进屋内——原来这一路,魏赫所派的官兵始终随凌岁寒同行,尹若游不想被他们发现,只能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每到夜里,才会与凌岁寒见面说话。


    好在那几名官兵并非武林中人,只会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察觉不到尹若游的存在。


    今夜灯下,凌尹二人正看着地图计算路程,忽听卧房的房门被“砰砰砰”敲了三下,她们对视一眼,由凌岁寒起身前去开门,而尹若游则藏在门后的角落。


    敲门的乃是这家女主人之一,一个约莫耳顺之年的老妇,看见凌岁寒先笑着打了两声招呼,随即皱起眉,面露忧色:“刚才我忘记与凌娘子说,明儿凌娘子如果上路,出了我们这座村子,再走两个多时辰,就是绛云山。那山上可能有些土匪,娘子千万要小心。”


    “土匪?”凌岁寒眉头一挑,提起兴致,“他们打劫过你吗?”


    “那倒没有。”


    “那村里别的人家受过他们欺凌?”


    “这……我暂时也没有听说过。”


    “既然如此,婆婆怎么知道那山上有土匪?”


    “是张家兄弟说的啊。就是住在我们隔壁的张四和张六,他们前些日子到绛云山打猎,看见一大群人正在山里抄着家伙练武,十有八九是土匪,吓得他们立即就跑回了村里。”


    凌岁寒沉思了一会儿:“我知道了,婆婆放心吧,无论是不是土匪,他们都伤不了我。”


    待那老妇走后,凌岁寒关上门,尹若游这才从角落里走出:“听这话里意思,那群人是前不久突然来绛云山定居的,又逢乱世,也难怪附近的村民会害怕。可既然他们根本就没有残害过百姓,那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也只是村民的猜测而已。”


    凌岁寒道:“想要知道他们什么身份,我们到绛云山走一遭不就行了。”


    尹若游道:“你明儿随便找个理由,再在这里留一日,我先去山上探探情况。”


    凌岁寒道:“你不用担心我的伤,我——”


    尹若游唇角一勾,打断道:“我可不是担心你的伤,我是担心你身边那几条狗。有他们与你同行,你做什么都不够方便。”


    凌岁寒反驳不了这个理由,只得无奈道:“好吧,那你保重。若是有危险,你先下山与我说。”


    翌日,天才微微发亮,天地之间尚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弥漫,尹若游踏着地上的残雪出发,两个时辰过后到达目的地,往绛云山上而行,观察地上的足迹,不一会儿果真寻到人烟处。她放眼望去,只见前方大片空地,有几间应是才盖好不久的茅草屋,约莫二十余名年轻人,手持长刀长剑,互相挥舞,撞击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


    尹若游一眼看出,他们的武艺完全不入流,估摸着压根没学几个月。


    照时间推算,他们有极大可能是因为战乱而逃难到此处的百姓。尹若游沉吟有顷,决定装作路人,上前试探他们一番,岂料刚走了几步,却见一间茅草屋又走出几个青年来,为首的乃是一名布衣裙钗的年轻女子,相貌十分熟悉。


    “陈娟?”


    那女郎闻言转过头,望见松树林里的尹若游,登时又惊又喜:“尹娘子?!”


    尹若游唇角终于浮现笑意,当即迈步向前,走到对方身旁,端详她一阵,询问她的近况。


    陈娟道:“这事说来话长,尹娘子,我带你去见几位别的朋友。”


    绛云山上不止陈娟一位故人。


    由陈娟带路,尹若游前往绛云山东岭一带,那儿同样盖着几间简陋的茅草屋,她看见了包括阮翠在内的几个无日坊的朋友,自然更加欣喜。而当初尹若游还住在昙华馆时,无日坊的众多邻里与她关系最好的,除阮翠以外,便要属常萍与杨满娘、元如昼三人,她立刻向阮翠问起满娘与小彩灯的下落。


    阮翠低下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满娘姐姐和庞亮大哥都在路上被叛军杀死了,我阿父阿母……我阿父阿母是和他们一块死的……阿母死前掩护了我逃走,第二天我在路上遇见匡成大哥,他说他与潘婆婆在刚出长安城的时候被人群挤散,他找了两天,才一处山林看到潘婆婆被野兽撕咬过的尸体,他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要去河北战场寻找大崇军队,当兵杀贼报仇。坊里别的人……我都不清楚……”


    阮翠两个姐姐哥哥都早早因病夭折,她本来自幼看惯生死,然而天灾与人祸不同,这是人为造成的惨烈祸事,她无法不怨不恨不痛。


    尹若游愣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几个长安失陷以前的画面,她记得,那时满娘和庞亮刚攒够了钱,欢欢喜喜地告诉她们,想要在城里租一间小铺子,卖更多的食物,赚更多的钱;她还记得,那时舍迦刚治好匡成的病,匡成请舍迦再为自己母亲把一把脉,舍迦让他放心,潘婆婆的身体比他更好,不出意外,应能活到古稀之年。


    似乎都是不久以前的事。


    可是意外它偏偏来得如此之快。


    “后来呢?”良久过后,尹若游仿佛才回过神来,伸手拂去落在阮翠头顶的一片枯叶,“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娟道:“我在途中瞧见了她,便带她一同上路了。”


    陈娟是生意人,平日里做事小心谨慎,本就擅长规避风险。是以早在长安失陷前,她已提前做好万全之策,收拾行李,准备马匹车辆,甚至还买来许多刀剑兵刃,得知天子弃城而逃的当天,她即刻吩咐商铺的伙计们拿起兵刃,骑马上车,跟着她一起出了城。


    赶路途中发现落单的难民,她不忍心,便会带上对方同行。


    随行的同伴越来越多,车队越来越长,在路上也越来越引人注目,陈娟明白自己必须尽快寻一个落脚之地。那日她走到绛云山,见此地植被茂密,易于隐蔽,索性带领众人在山林中修建茅屋,暂时住下。


    “暂时是多久?”尹若游听罢甚为她忧心,“你准备的干粮食物不可能吃一辈子。”


    “先等这个冬天过去吧。”陈娟叹气道,“之前在长安,我特意请了两个镖师做我的护卫。正好最近我们都不用赶路,我又请那两个镖师姐妹在山里教授众人武艺,若是今后遇到反贼,更不用害怕。等到来年开春,我再派人下山打听情况,决定行动去向。是了,尹娘子,你还不知道吧,其实前些日子颜女侠路过此处,也上山与我们见过面,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才过不久,我们又能见到尹娘子。”


    尹若游眼眸一亮:“重明?”


    陈娟道:“不过颜女侠当时似乎是在跟踪什么人,在我们这儿只待了半天时间不到,便急着下山赶路。她和我说了凌女侠在洛阳的一些情况,我就知道,凌女侠不会做那等助纣为虐的肮脏事,只是……”


    尹若游见她眼中的忧色加重,笑道:“符离如今已经离开洛阳,目前不会有危险。”


    “什么?!她已经离开了洛阳?”出乎尹若游的意料,陈娟听罢此言,神情反而愈发慌张,“那……那她在洛阳可有遇见常萍?”


    “常萍?”尹若游微微一惊,“你知道常萍前往洛阳之事?”


    陈娟道:“我是在逃难途中遇见常萍的。我们这一行人太多,一路上多亏她协助我处理各种意外,我们才能顺利走到广源山。后来颜女侠上山与我们见面谈话,她神色便不太对劲,哪料到隔日清晨,她竟失踪不见,我四处找了她许久,只发现她留下的一封书信。那信的内容莫名其妙,说什么凌女侠的义举让她终于想通,既然一味逃避换不来平安,她也得奋起反抗,所以她决定前往洛阳报仇。我实在不懂,她究竟要报什么仇,但想着洛阳有凌女侠在,应该能够护她平安,可是……可是现在凌女侠离开了洛阳,只怕……”


    尹若游恍然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阮翠与常萍同住无日坊多年,关系更为亲近,闻言迫不及待询问,“尹娘子,你知道常萍姐姐去洛阳干什么了吗?”


    既然常萍的下落暂时寻不到,尹若游也不想让她们太过忧虑恐惧,又是微微一笑安抚:“放心吧,我和符离会尽全力寻她的下落,若有她的平安消息,再给你们传信。”


    傍晚,尹若游下山返回五福村,将山中所遇情况尽数告诉给了凌岁寒,令凌岁寒登时大惊失色,忧心如焚。


    “魏恭恩已死,那么常萍的仇人只剩下梁未絮。即便梁未絮对她还有幼时的朋友之谊,一旦她真要出手对付梁未絮,以梁未絮的性子,恐怕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尹若游心中亦有不安,但她看出凌岁寒的焦急,她反倒不以为意的模样,慢悠悠道:“常萍虽不会武功,但为人甚是机灵,并非冲动妄为的个性。她纵然要报仇,也不可能以卵击石,异想天开以武力杀了对方。倘若她要用计,那大概不是短时间就可以办成的事儿,这期间她应该是安全的。梁未絮现在的动向,我们还不清楚,仍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先赶到赉原,从梁守义那里入手吧。”


    翌日,她们再次启程出发,一路爬山涉水,经历风吹雪打,在年尾赶到赉原城。


    已无叛军包围的赉原城。


    这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俗称的除夕日,她们进城打探了一番消息,这才知晓,原来就在十来天前,坚守赉原城许久的李定烽终于率领一万兵马出击,大败敌军,剿灭反贼七万余人,梁守义仓皇而逃,赉原之围得解。


    凌岁寒大喜,设法支开身边那几个官兵,有无数的话想问,最终开口第一句话还是先问起谢缘觉的下落情况。


    而刚刚还兴高采烈、满面笑容的那群百姓瞬间沉下脸,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口气:“谢大夫……她……”


    凌岁寒心一跳:“她怎么了?”


    第203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二)


    赉原之战,其实经历了一次极为严峻的考验。


    冬初,梁守义见赉原城久攻不下,遂想出一条计策,在城楼下搭起高台,命伶人们穿着戏服,扮成帝王将相的模样,演戏唱曲,而其中扮演谢泰与谢慎的两个伶人尤其滑稽可笑,活脱脱两个小丑。


    这出戏名唤《弃长安》,唱的正是当初大崇天子谢泰弃万民而逃的情景。守城官兵听见城下敲锣打鼓,清晰的戏腔唱词悠扬传来,时不时夹杂着叛军将士的嘲讽大笑,他们心里极不是滋味,只觉敌方的每一声大笑都是刺向自己心口的一支利箭,却偏偏又忍不住近乎自虐般地将这出戏看下去。


    听闻此事的李定烽,第一时间前往城楼巡视,顿觉不妙。要知带兵打仗,最重要的便是士兵的士气,一旦士气衰落,则如刀剑生锈,又如何杀敌?


    这出戏若再继续唱下去,必是会影响军心的。可惜梁守义应该提前计算过距离,那高台不近不远,刚好是城楼士兵射箭也射不到的的位置。李定烽思索一番,派人将定山派掌门凌霄请来,与她商议片刻。


    翌日晌午,梁守义与他的部下们正坐在戏台旁,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欣赏台上“谢泰”等人的丑态,正看到精彩之处,哈哈大笑,忽听轰然一声,高台塌落,地上裂开一个口子,一道白影犹如鸿鹄冲天而起,持剑攻向人群。


    四周官兵愣了两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即一拥而上,将凌霄围住。


    今日梁守义本无意与崇军交战,是以他手下大多数将士都在营帐休息,护卫在戏台附近的仅仅数百人而已。短时间内凌霄自是游刃有余,剑似飞虹,杀得叛军一片惨叫。须臾,藏身于地道的定山弟子将那几名从高台跌落的伶人拖走,又迅速封住地道出口。凌霄见状也不再恋战,转身展开轻功,在半空中几个腾挪,已跃到城楼边,抓住城上官兵放下的绳索,脚踩城墙,顷刻间已跃上城楼。


    其余官兵想要追上前去,却被飞雨似的利箭逼退。


    这一战大获全胜,完全挫败了梁守义的阴谋,还吓得无数叛军魂飞魄散。从此以后,叛军将士每日皆要小心翼翼观察地面,才敢迈步行走,而梁守义也自然打消了再用这种方法讥讽大崇的念头。


    这出《弃长安》才演了两天时间不到,然而连梁守义自己也没有想到,它会在大崇士兵的内心深处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就在此事发生之后不久,崇军中一名校尉率领他手下兵卒总共六人,欲趁夜悄悄逃出城去,幸而几个协助崇军守城的江湖游侠在巡逻之时,发现了他们的异常,将他们擒住以后交给了李定烽。


    李定烽勃然大怒,待到次日天一亮,即刻将这群逃兵斩首示众。


    正巧,这日谢缘觉为一部分受伤的官兵复诊,听到消息,跟随其余将士前往校场,眼睁睁看着鲜血飞溅,六颗人头滚落地上。


    她心口果然一阵疼痛,原地犹豫良久,倏然前往了李定烽的营帐。


    由于谢缘觉的真实身份,李定烽平时对她还算关注,甚至还从不少认识她的定山弟子的口中打听了一些关于她的情况,知道她医者仁心,肃容道:“公主是为了那些逃兵的事来找我的吗?”


    “他们已经死了。”谢缘觉道,“我即使要求情,也不会在他们死后来求。”


    李定烽道:“公主的意思,如果他们还没死……”


    与往日不同,李定烽此刻神色极为冷峻。毕竟这场战役持续的时间还长,今后说不准还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万一谢缘觉因为心软而插手军务,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


    谢缘觉心上疼痛未消,神色始终不变,任谁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只淡淡道:“倘若是从前,我确实不忍心看着他们被人杀死。”


    李定烽试探道:“从前?”


    谢缘觉道:“前些日子我与知白谈了会儿天,她说起定山弟子之所以会跟随协助将军抗敌的原因。伪冀叛军烧杀劫掠,对待百姓*如同猪狗,自不必说;而我大崇大多数官军,虽不会这般凶狠,以杀人为乐,可私下里有时也照样会欺凌百姓,抢劫财物;唯有将军所率之军,军纪格外严明,与众不同,无论身在何处,对当地百姓都是秋毫无犯。我起初很有些奇怪,为什么偏偏只有将军手下的兵卒全都有如此德行?后来我与他们接触的时间次数渐渐多了,才发现他们也只是一个个普通人,既有善念,亦有恶念,并非高风亮节的圣人,只不过将军治军太严,不管是谁,一旦违背军令,决不轻饶,自然再无人敢作恶。我想,这才是兵书中‘慈不掌兵’四字的真正含义,倘若治军不够严整,军纪松懈,或许反而会造成更惨烈的祸事。”


    李定烽见她明白自己的用意,放下心来,道:“既然如此,公主今日又是为何事来找我?”


    “正是为了这件事。”谢缘觉听起来似乎前后矛盾的话又让李定烽感觉到糊涂,“李将军才是这支军队的主将,我本不能插手任何军中事务。但我也确实不喜杀人,假如以后还有兵卒欲逃,将军仍是打算将他们斩首吗?”


    “纵然是太平盛世,也绝不能允许逃兵的存在,何况如今是战乱的非常时候,一个逃兵的危害比什么都大。公主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此等大事,若不严加处置,更多的人有样学样,那还了得?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有弃城而逃的意图,必然是要处以极刑,令他们心中震慑,不敢再犯。”


    “他们虽不敢再犯,可心结未解,怕只怕这之后他们上了战场,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竭尽全力。”


    李定烽奇道:“心结?他们能有什么心结?”


    谢缘觉道:“将军昨夜应该审过他们,难道不曾问过?”


    又提起此事,李定烽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豫之色,冷冷道:“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于是,在经过一番详细调查,确定了他们与城外叛军并无联系之后,李定烽也懒得再深究他们的内心,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只是惜命怕死,为了保命而逃。


    谢缘觉沉吟道:“不肯说,也可能是不敢说。”


    李定烽更加不解:“哦?”


    谢缘觉道:“将军还记得那出戏么?”


    李定烽道:“公主是说前几日梁守义命那几个伶人在城下演的那出戏?反贼讥讽天子,亦是讥讽我大崇朝廷,当然会影响军心。好在有凌掌门相助,那出戏只演了不到两日,又何至于给官兵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谢缘觉道:“倘若他们的逃走确是与这出戏有关,或许他们在意的并非是这出戏所谓的讥讽。”


    李定烽道:“不知公主有何见解?”


    谢缘觉不答,反而沉默了一会儿,方轻声道:“伤口不处理,是会化脓,越发严重的。可是这伤怎么治,需要先问过诊,才能对症下药。”


    在此之前,谢缘觉给官兵们治伤看病,通常都是用最快的时间把过脉,上过药,立即就走,期间最多问问他们的身体感受状况,绝不与他们聊别的闲话。谁让她忙的事情太多,既要给数不清的伤员诊治,又要给那些她挑选出来的百姓传授医术,偏偏她体弱多病,若能有一点空闲时间都要尽量休息。


    这让大多数官兵虽敬她慕她,也有些怕她惧她,总觉她为人态度太过冷漠。


    然而近来几日,她再给伤员们敷药,则会有意与他们谈谈闲话,聊聊闲天。只不过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那张疏离淡漠的面具好像始终戴在她脸上,很难再摘下来;即使她有心与众人温和交流,也不可能再像幼时那般露出满面春风的笑容,无论神情还是笑意,都是暗夜里淡淡的月光,柔和之中带一点清冷。


    好在官兵从她的行为举止里感受到了她的善意,终于在一个夜晚,一名官兵忍不住向她开口:“谢大夫,不瞒你说,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听说过你的名字。”他向左右看了看,见其他伤员都已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才越发小声地道:“长安城破之前,在禁宫大殿上指责天子的那人,便是谢大夫你吗?”


    谢缘觉点点头。


    那官兵满脸诧异,无法理解:“这可是死罪,难道谢大夫当时一点就不怕吗?”


    谢缘觉沉思了一会儿,眉目间浮现回忆的色彩,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怕,我自幼就不够有勇气,向来惧怕死亡。但我有一个朋友,她是这世间最为勇敢之人。只要是她认为对的路,哪怕刀山火海她都会去闯;只要是她认为对的事,哪怕天地万物相阻她都会去做。她既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应该向她看齐。”


    那官兵脸色更为复杂:“所以……所以谢大夫那天说的话……”


    谢缘觉道:“你知道我那天与圣人说了什么?”


    那官兵道:“虽然那是在禁宫里发生的事儿,但据说当时大殿上有无数侍卫见到了这一幕,总会有人把这事传出宫外,现在民间很多人都知道这事。”


    谢缘觉反问道:“那么你认为那些话不对吗?”


    “不,不是,可是……”那官兵居然有些语无伦次,突然静下来,又想了半晌才道,“既然谢大夫到现在也认为那些话是对的,又为何……为何如今还要帮着大崇朝廷?”


    交谈到此处,谢缘觉登时了然。


    自己猜得没错,近来官兵们心思浮动,甚至打算当逃兵逃跑,不是因为惜命怕死,只是因为他们觉得不值得。


    不值得为了这样的皇帝与这样的朝廷付出。


    谢缘觉思索道:“那你为何要当兵?”


    那官兵道:“我也不说大话欺骗谢大夫,没什么别的缘故,当然就是因为军饷。我这个人会的本事不多,但很有一把子力气,想来想去,还是当兵最适合我。在军中吃的穿的都不要我出钱,每月领的军饷能拿来养活家人,是一件大好事啊,但我怎么也没想到……”


    谢缘觉道:“那你的家人现如今都在何处?状况如何?”


    那官兵蓦地一呆,脸色不由沉下来,长叹道:“我不知道,自从天下大乱,我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不知是此刻夜色太深,还是两人所聊话题太过沉重,更或者两者原因皆有,谢缘觉心口又微微痛起来,她伸手抚了抚疲倦的眉心,阖上双目,静默少顷,方幽幽道:“你刚才的问题,再过两日,我给你答案,给你们答案。”


    第204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三)


    与那些官兵谈过话以后,谢缘觉又去找了之前那几个在城下唱戏的伶人。


    本来,像他们这般在戏中嘲笑讥讽天子,是大不敬之罪,本应处以极刑。但凌霄可怜他们身不由己,所做一切都是被梁守义威逼胁迫,是以她早已与李定烽约好,要她帮忙出手的前提,便是放那几个伶人一条生路。


    可是他们并不安心,只怕此事传到麒州或西川,圣人或太上皇并不肯放过自己。谢缘觉请他们再编一出戏,他们只觉这是一个将功赎罪的好机会,忙不迭答应。


    两日后,一出新戏在赉原城中的营所上演。


    戏中的主人公与看戏的众人身份相同,亦是大崇一名最底层的官兵,此戏第一折唱的乃是那官兵投军之际与其父母妻儿依依惜别的情景,到了第二折急转直下,唱的却是反贼作乱,长安失陷,那官兵的父母妻儿也被迫逃离出城,逃难途中历经艰险,仍免不了被别地的叛军所害,客死异乡。


    现如今大崇遍地烽火,音书难寄,大多数官兵都失去了自己家中亲眷的消息,不敢猜想他们自己父母妻儿的遭遇是否也如戏中这般?这些官兵自然是看得又怒又痛,义愤填膺,纷纷起身请战,恨不得立刻就杀出城去与城外的叛军决一死战。


    见此情景,李定烽颇感讶异,次日见到谢缘觉,先是赞她此计甚妙,旋即感叹:“不曾想仅仅一出戏竟能有如此威力……”


    谢缘觉正在屋子里配药,闻言不假思索道:“将军当日也曾问我,叛军的那出《弃长安》只在城楼下唱了不到两日,何至于给官兵造成如此大的影响?戏只唱了两日,可戏中故事丝毫不假,便如一个引子,引他们想起这些年来昏君奸臣的种种无道之举。沙场打仗是要死人的,谁又能愿意为这样的朝廷牺牲生命,军心如何不动摇?”


    李定烽脸色骤变:“公主慎言。”


    “而如今这出新戏只是让他们明白,大崇朝廷虽不值得他们为之效力,为之牺牲,可叛军屠城无数,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犯下的恶行比太上皇更甚十倍,若不剿灭反贼,天下百姓永无宁日。”谢缘觉的目光仍放在面前的药材上,神色毫无变化,头也不抬道,“他们在沙场征战并非为了太上皇与圣人,仅仅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亲眷好友。”


    这些话,谢缘觉敢说,李定烽不敢再听下去。


    但他不得不承认,正是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让涣散的军心重新凝聚,只能叹出一口气,无言以对,转而思索起接下来的反击敌军之策。


    这出新戏才唱了两天,只在城中营所给大崇官兵唱过,断不可能传到城外,目前梁守义尚不知此事——这一点或许倒是可以利用。想到此,李定烽立刻回到营帐,亲写了一封书信,派遣心腹副将出城,将信送给梁守义,假意要归降叛军。


    梁守义自然不肯轻信,问他投诚缘故,那副将早已备好说辞:“实不相瞒,前些日子那城下优伶所唱戏文传到我军中兵卒耳中,众人已渐消征战之心。我家将军得知,亦深觉那戏文句句言之有理,思虑再三,决意投效明主。”果然打消了梁守义的疑虑。


    梁守义大喜过望,当即与对方约定了他们的归降日子。


    待到约定那日,李定烽带领数千将士出城,个个垂头丧气的模样,向梁守义俯首称臣。叛军们万分得意,完全卸下防备,殊不知这段时日赉原城内军民早已协力将地道挖到敌军营帐之下,暗暗以木柱支撑,趁此时机藏身于地道之内的官兵终于一齐斩断所有木柱,营地轰然塌陷,千余叛军深陷堑中而死。


    战鼓声骤然响起,崇军即刻擂鼓进攻,这一场战斗出其不意,斩俘叛军万余人,胜利而归。


    尽管梁守义号称十万大军,今日死伤的一万多人于他而言还不算伤筋动骨,李定烽也还未真正解了赉原之围,然而此次惨败给所有叛军心中都蒙上一层阴影。连梁守义都有了畏惧之意,正考虑是否率军离开赉原,犹豫了两日,忽有手下来报诸天教教主秦艽到访。


    秦艽?梁守义记得此人乃是他女儿在江湖里结交的盟友,但她如今不是在洛阳城给魏恭恩治病,为何突然到了赉原?


    这几日赉原城内照常如故,哪怕才赢了一场大战,官兵们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小心翼翼在城楼值守。谢缘觉亦如往日那般正给伤患们诊治伤病,竟见几个药铺的掌柜一同前来寻她,脸色都甚是难看,语气更是充满焦虑地对她道:“谢大夫,有一桩大事须告知予你。我们店里剩下的药材已为数不多,从前我们店里没了药,自有相熟的药商给我们送来,可如今赉原城的状况你也知晓,这城是围着谁都出不去进不来……倘若药材一旦断了……”


    这确实是一桩迫在眉睫的大事。


    何况如今正是寒冬季节,山中百草萧条凋零,即使上山采药也采不到多少。谢缘觉思来想去,除非尽快逼敌军撤退,解了赉原之围,不然很难有别的法子。忧虑让她的胸口又有了些不舒服,忽听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似近若远唤了声她的小字,她登时一怔,迅速转身望向门口,对上一张带着刀疤的平凡脸庞。


    那女郎脸上狰狞的刀疤太过可怖,周围人都不由后退了一步,唯有谢缘觉反而极其罕见地展开容颜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与平时的淡定漠然截然不同:“重明!你怎么——”


    颜如舜如风般掠到她身边,来不及与她叙旧,立刻打断她尚未说完的语句:“舍迦,你先听我说,你现在让李定烽下令派将士守住城里所有水井口,绝不能让任何人打井里的水喝。”


    “这是为何?”


    “秦艽给城里的水井都下了毒。”


    末句话令四周众人纷纷变了脸色,但他们不知秦艽是何人物,心想谢大夫医术高明,倒也没有太过焦虑。谢缘觉知晓秦艽的厉害,心一跳,忍住心口微痛,当下点点头,以最快速度与颜如舜赶往李定烽的营帐。李定烽得知消息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先派遣兵卒前去守井,随后才看向颜如舜问道:


    “女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我从洛阳一路跟着秦艽到了赉原,亲眼见她与梁守义会了面,又亲耳听她与梁守义定下这条毒计,自然不会有假。原本我是想直接将此事告知将军,又怕将军并不信我,才先找了舍迦。”


    听到“洛阳”二字,谢缘觉神色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觉目前情况不太合适。颜如舜察觉到她目光变化,当即微笑了笑安慰:“我有见过符离,你且放心,她如今变化很大,我想她有本事应付洛阳城的腥风血雨。我跟着秦艽来赉原的事,她也知道,待会儿我再与你细说。”


    现在颜如舜更担忧另一件事。


    虽说她轻功卓绝远远胜过秦艽,可在打听谢缘觉下落的过程中她一来二去耽误不少时间,只怕当她找到谢缘觉之时,已有百姓喝下那被投了毒的井水。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陆续有兵卒抬着几个昏迷的百姓前来营帐,他们面色紫红,明显是中毒状态。谢缘觉当即蹲在他们身边,把了把他们的脉搏,取出多枚银针连刺每人身上几处要穴,旋即陷入沉思,看着他们的面孔久久不言。


    颜如舜预感不妙:“这毒很难解?”


    谢缘觉如平湖般平静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愁:“秦师姨应该知道我在城中。”


    这个师侄的本事,秦艽必定不会小觑,为防止谢缘觉轻易解毒,秦艽在井中投下的是她花费多年心血研制的独门剧毒,至少目前为止谢缘觉想不出该用何种药物来解此毒。


    “我的银针只能暂时延缓毒素蔓延,可是最多两日……”时间太紧迫,这解药只能从秦艽的身上讨,谢缘觉蓦地又问,“师姨她……她为何要做下这等事?”


    纵使早已知晓秦艽并非善类,然而用如此恶毒的手段残害这么多与她毫无关系的无辜平民,仍是大大出乎了谢缘觉的意料,心中不由暗叹一口气,谁料想紧接着颜如舜的回答更令谢缘觉满腹疑窦,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她要找你报仇。”


    “报仇?”


    “朱砂的死,你知道吗?”


    谢缘觉清澈的眼眸闪过一瞬的惊讶:“朱砂死了?”


    颜如舜道:“在长安城门口,你是不是与朱砂斗过一场?”


    谢缘觉道:“是,她中了我的毒,但我没有杀她。”


    颜如舜道:“你确实不可能杀人,但不知为何秦艽认定朱砂是你所杀。她要想抓你报仇,必须攻破赉原城。而赉原的官兵与老百姓一样都要吃饭喝水,一旦那些官兵吃下由毒井水所做的饭菜,全部死于非命,赉原城便成了梁守义的囊中之物,你自然就是秦艽的俘虏。”


    谢缘觉越听越觉得此事蹊跷,反复回忆最后一次与朱砂见面的情景,试图拨开一些迷雾,须臾过后低声道:“所以,中毒之人都是被我连累。”


    “你这是什么话?秦艽早就投效了反贼,即使朱砂不死,她也是要帮魏恭恩做事的。”颜如舜怕她为此自责,顿时开口反驳了她的想法,随即见她眼神从犹疑到坚定,似做下何种决定,立即察觉不妥,“你想干什么!”


    第205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四)


    秦艽此次前来赉原的目的只为找谢缘觉报仇,至于赉原城中百姓的生死福祸,她并不放在心上。


    如果自己愿意主动现身,或许可以以己身为筹码向秦艽换取解药——这确实是谢缘觉的想法,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已被颜如舜察觉,并且用极不赞同的眼神她。


    “朱砂不是我杀的,若我能够与秦师姨当面对质,她不一定非要置我于死地。”谢缘觉不愿欺骗朋友,坦率承认自己的打算,“何况……我也想知道朱砂之死究竟怎样一回事。”


    “即使秦艽不杀你,那梁守义呢?他会放你回来让你继续救治城中伤兵,与他作对吗?”在颜如舜看来谢缘觉的行为与送死无异,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设法控制住谢缘觉,阻止对方那自投罗网的行为,可是转头一瞧,中毒的百姓正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她也无法视而不见。


    “你方才说你能延缓毒性两日?”颜如舜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轻松,“那就不必急在这一时。再等等吧,或许此事能有转机,或许我们能想到万全之策?况且,你既晓得我是从洛阳来的——”她说到此处声音逐渐变低,又笑道,“不想先听我给你讲讲我在洛阳城看到的人和事吗?”


    谢缘觉眼中的关心一闪而过,静了静,随即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的话,接着道:“我要去瞧瞧城里的其他水源,重明,你陪我一起去吧。”


    李定烽虽不完全了解她们与秦艽的恩怨始末,也听出谢缘觉如今身处危险之中,欲派亲兵在她身边保护,却被谢缘觉拒绝。


    “多谢将军好意,我有重明保护便足够了。”


    她确实想要知道凌岁寒在洛阳城的一切故事,只能与颜如舜在私下里交谈。


    暮色愈发沉了,赉原城笼罩在一片灰霭之中,城墙上的烽火未熄,西风卷着枯叶扫过空荡的街巷。两人并肩走在寂寥的长街小路上,颜如舜不希望谢缘觉因为太过忧心而再次导致病情发作,关于凌岁寒的遭遇经历便只挑好的与她说的。


    “你是不知道,符离如今的变化可大了,比从前成熟稳重得多。我相信她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得成。”


    然而听罢她的讲述,谢缘觉却不提任何与凌岁寒有关的话题,反而将话锋一转:“你确定诸天教让洛阳百姓供奉的是曲师姨的画像,而不是朱砂?”


    颜如舜怔了怔,颔首道:“我虽不曾见过活的曲莲前辈,但素闻她的为人,即使是画像也能看出,她与朱砂的气质完全不同。咯,这个给你。”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须得诚心供奉圣女至少七日才能在诸天教那里求得的圣水,据说服下以后便能被圣女带入仙境,在仙境里自己最想见到的人重逢。这种骗人的把戏,我是不信的,你肯定也不会信。所以这圣水究竟有何古怪,是否会对服下它的百姓们造成伤害,还得靠你才能弄明白。”


    “舍迦。”颜如舜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江湖里从来不缺武艺卓绝的高手,缺的是如你这般医毒双修的神医大夫,你要明白你的医术很重要,你很重要,你活着很重要。”


    谢缘觉听得出来,颜如舜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她别去犯傻送死。


    她唇角浮现一个柔和的微笑:“你放心,你知道我一向是很惜命的,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呢?只不过,若秦艽所做之事确与曲师姨有关,便是与我师门有关,那我更要见她一面,与她详谈。”


    颜如舜沉默少顷,如晚风般淡淡笑了,也不知是不是一个苦笑:“我当初离开洛阳,一路跟踪秦艽来了赉原,原本是为护着你,没想到反而让你往火坑里跳。倘若符离知晓此事,我如何向她交代……”


    “你为何要向她交代?”谢缘觉收起唇角的微笑,又恢复了那如孤月冷淡的面容,用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道,“她在洛阳城里刀尖舔血,做的事比我们危险百倍,也没向我们交代。”


    颜如舜闻言挑了挑眉,打量谢缘觉的那一双笑眼透出几分玩味:“你方才一个字都不提符离,我还以为你真的半点都不关心她。原来我们舍迦也是会闹脾气的,真是难得难得。”


    “我不是闹脾气。”谢缘觉那白得病态的脸颊肌肤染上一抹薄红,“我只是……”


    我只是突然很想见她。


    谢缘觉举目望向远处山脊的雪色,霍然间发现,她如今想见凌岁寒的心情,竟比幼时谢妙在长生谷想见凌澄的心情,还要强烈许多。


    “若是阿螣在这儿便好了。”颜如舜忽然喃喃道,“她脑子向来好使,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这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谢缘觉一一察看了城中各处水源,好在还有几处尚未被污染。可赉原城中这么多官兵与百姓,只靠这几处水源能支撑多久?谢缘觉又想到城中短缺的粮食与药材,纵使秦艽的事不提,这场仗也到了必须尽快大获全胜的时候。


    天边残阳留下的光渐渐褪了颜色,远山的轮廓不再清晰,几颗闪烁的星子出现在夜幕之上。从黄昏到黑夜,她们察看完各处水源,回到谢缘觉在此地的住处,推开房门,只见几个定山派弟子正围坐在燃烧的火炉旁,看见她们两人进门,都扬起了笑容。


    “这天寒地冻的,你在外面待那么久肯定受不住,我们提前在你屋子烧了火,你不介意吧?”唐依萝第一个对谢缘觉说话,让她赶快来火炉边坐下取暖。


    而她们对颜如舜的出现都毫不惊奇,显然是已在李定烽那里听说了此事。


    火光映在屋中众人的脸上,也映出谢缘觉与颜如舜脸上的暖意,她们道了谢,坐到炉边,颜如舜注视片刻凌知白的素白道袍,沉吟道:“我如今该唤你凌掌门吗?”


    “叫我凌霄吧,这是我的道号。”凌霄递给她一壶热好的酒,“我听李将军说,秦艽也来赉原了。”


    “是,她是来报仇的,虽然她找错了报仇对象。”


    “那你们想出对策了吗?”


    颜如舜摇了摇头。


    “所以我们是来与你们商量对策的,集思广益,应该总能想到好法子吧?”


    颜如舜与谢缘觉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种骤然放松的神色,尽管如今尹若游与凌岁寒都不在此处,但至少此刻她们还有别的同伴,别的朋友。


    翌日,午后,赉原城外,天地一片肃杀之色,唯有叛军大营火光森森,似鲜血般刺人眼。谢缘觉独自出了城,缓步而行,独自来至此地,一袭彩衣立于营前,指尖银针在袖中无声流转。


    “站住!”守营兵卒厉喝,长矛交错拦住去路,“何人擅闯?!”


    她微微抬眸,眼底映着凌厉的刀光,但声音是平静的:“告诉秦艽,谢缘觉来见她。”


    现而今谢缘觉这个名字,对于赉原城内城外的官兵都不陌生。兵卒面面相觑,忽有一人狞笑:“原来是小神医自投罗网啊。”话音未落,七八柄长刀已劈面而来!


    谢缘觉不再言语,衣袖轻挥之间,袖中银光骤闪,最先扑来的那人蓦地僵住,手中刀“当啷”落地,整个人如木偶般直挺挺倒下。其余兵卒尚未回神,便觉腕间一麻,继而四肢百骸如万蚁啃噬,哀嚎着滚作一团。


    “妖女!妖女!”他们惊恐地嘶哑吼叫,“你……你使的什么妖法?!”


    不过片刻,更多叛军从四面八方涌来,正要纷纷攻向谢缘觉,忽见一抹紫影从他们头顶掠过,霎时间立在谢缘觉身前三步距离,一挥手,向身后官兵做了个停步的手势。她冷眼看着面前的彩衣少女,语气里透出鄙夷:“好狠的手段啊!我记得你幼时最是心慈心软,如今也会下这么狠的毒了?你果真是变了很多。”


    只需往这群官兵的脸上看一眼,秦艽便知晓谢缘觉给他们下的究竟是什么毒,虽不会置他们于死地,却足以令他们感受到恨不得下地狱的痛苦。


    当年那个天真良善的小丫头,何时变得如此狠辣?这让秦艽越发相信谢缘觉就是杀死朱砂的元凶。


    谢缘觉低下头,垂眸看向满地抽搐的叛军官兵,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些被焚毁的村落、悬挂城头的尸首。谢缘觉不愿杀人,不想杀人,从不杀人,这一点至今不曾改变,但这不代表她不会给犯下罪孽的人惩罚。


    然而面对秦艽,她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淡淡道:“晚辈只是想让师姨知道晚辈的本事。我所学虽不如师姨,但足以自保,即便是师姨你,也无法轻易擒我杀我。”


    “我为什么要擒你杀我?”


    “师姨不是怀疑我杀害了朱砂吗?”


    “你承认了!”秦艽顿时怒形于色,眼中的恨意也仿佛炼成了一味剧毒。


    “我只是从别处得知朱砂的死讯。但我明白,我现在所说的一切,师姨只会当做是狡辩。如果师姨愿意,我束手就擒,随师姨到营中对质如何?”


    秦艽惊讶反问:“束手就擒?”


    谢缘觉坦然道:“是,你给我解药,我束手就擒,任你处置。”


    秦艽愣了一瞬,遂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解药,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复杂,还透着犹豫。


    谢缘觉给她施加压力:“以毒攻城,确是妙计。但师姨应该明白,哪怕有朝一日赉原城真的破了,我要离开也不难。”


    “你说得对。”秦艽终于笑了,只是这笑容里仍有冷意,“好,那么成交。”


    第206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五)


    秦艽将解药给了赉原城守军,遂带着谢缘觉返回大营。


    但在审问谢缘觉之前,她还须得先应付了梁守义这个麻烦。


    “你当真把解药给了他们?”梁守义起初得知秦艽擒住了赉原城里的那个小神医,正自欣喜,忽又听闻秦艽将解药拱手相送,登时捶胸顿足,犹抱一丝希冀问道,“可是以假乱真?”


    “若是假药,能瞒得过谢缘觉的眼睛吗?”秦艽见梁守义面有怒色,她却不以为意,“你急什么?我只应允给谢缘觉解药,又未承诺从此不再投毒,过两日我再去赉原城一趟便是。”


    “你说得轻巧!前番得手,皆因他们毫无防备,疏于防范。可是经过这么一遭,那李定烽又不是庸碌之辈,必会派人严加看守城中各处水源,届时如何下手?!”


    赉原战事胶着日久,梁守义屡战屡败,折损甚众,深知李定烽用兵如神,若失此良机,再图赉原比登天还难。念及此,他自然气得跳脚,对秦艽大发脾气。


    秦艽眉头微蹙,心下已生不悦,但知梁守义在大冀朝廷位高权重,不愿和他闹得太僵,便没与他计较,无所谓地道:“那又如何?守备再严,终有疏漏。我自有计较,不劳将军费心。”


    “李定烽麾下的兵可不是酒囊饭袋,况且不止那些官兵,定山派的弟子也必在城中严阵以待。据梁某所知,秦教主当初远离中原,就是为了躲避定山派的追杀吧?难道秦教主如今就有十足把握胜得过他们?”


    定山派之事确实是秦艽此生吃过最大的亏,此言直戳她的痛处,她双眸一冷,懒得再给梁守义好脸色:“行军打仗,攻城略地,那是梁将军的责任,与我无关。攻不下赉原城,你自己去洛阳请罪,别耍威风耍到我的面前。”说完拂袖而去。


    梁守义被她最后那记凌厉眼风给吓了一跳,想起她那鬼神莫测的毒术,终究不敢造次,只得咬牙作罢。


    秦艽离开此处,立刻便去见了谢缘觉。


    为防谢缘觉逃脱,秦艽早已封住她周身十三处大穴,更以精铁打造的镣铐将她四肢牢牢锁住,囚于帐中。帐内帐外皆布下重兵把守,数名精锐甲士持刃而立,但凡她稍有异动,立时便会发出信号通知。


    当秦艽掀开帐帘时,灯火摇曳间,只见谢缘觉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盘腿坐于原地,苍白的面容愈发显得脆弱,偏偏神色恬淡如常,仿佛周身禁锢不过虚设。这般的从容让秦艽心头蓦地窜起一股无名暗火,缓缓行至她的身前,紫衣垂地,居高临下审视着眼前之人:“你倒是沉得住气,真不怕死吗?”


    谢缘觉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师姨若执意取我性命,我惧亦无用。不过,朱砂虽非我所杀,但她死前确实与我见过面。师姨若就此杀了我,真相便永远掩埋……这真是师姨想要的吗?”


    秦艽在袖中的指节微微发白:“好,我倒想听听,你能编出什么花样。”


    谢缘觉也不和秦艽斗嘴,不疾不徐将那晚之事娓娓道来。


    秦艽嗤笑:“无凭无据,只凭你一张嘴,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谢缘觉反问:“那我倒想知道,师姨是因为什么证据,认定了杀害朱砂的凶手是我?”


    “朱砂是被毒杀的,她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却偏偏死在了毒下。”秦艽说着又低笑一声,那笑里的自嘲甚是明显,“更可笑的是,取她性命的,正是‘落红莲’之毒——这毒名,你应当不陌生吧”


    谢缘觉微微偏头,目光中露出一丝困惑:“别的毒让师姨怀疑倒罢了,可‘落红莲’是师姨的独门毒药,我如何会使它?”


    秦艽陷入沉默,眼眸中暗潮翻涌,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开口解释:“‘落红莲’确是我的独门毒药,却也说不上是我独创,它是我取诸天教秘术精要改良研制而成。而诸天教的诸多秘法秘术,皆藏于本教信物天佛*令之中。”她盯着谢缘觉,声音渐沉:“朱砂生前在寻颜如舜,是因为颜如舜盗走了天佛令。而那位大名鼎鼎的盗中魁首金凤凰,不正是你的至交好友吗?”


    谢缘觉听罢认真思考起来,半晌道:“我与朱砂的最后一面,从未听她提起天佛令之事,她也不曾向我询问过重明的踪迹。倘若那时天佛令已被重明盗走,她见到我,为何只字不提呢?敢问师姨,颜如舜盗走天佛令一事,是朱砂亲口所言,还是旁人告知师姨的?”


    秦艽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怎么,你想说是旁人盗走天佛令,然后嫁祸给你们?可天佛令中的秘籍,皆用南逻国文字书写。中原能有几人识得南逻文字?但说来也巧,当年我师君为求学佛法,曾至南逻国游历,后来将她在南逻所学的一切传给了我们师姐妹三人。所以你师君与我一样都是认得南逻文字的,她难道没教过你?”


    南逻文字?


    其实早在来见秦艽之前,对于杀害朱砂的凶手,谢缘觉心中已有怀疑对象。毕竟那夜春燕无故失踪,本就蹊跷,偏生春燕与朱砂又有着血海深仇。此时秦艽一番话,倒叫谢缘觉想起前些日子她与定山弟子的闲谈——据与春燕熟识的师姐妹所言,春燕虽生性怯懦,却是个过目不忘的伶俐人,被望岱师伯救回定山前还是个目不识丁的丫头,短短两年时间,竟已能提笔写字。


    既然她能够做到速通中原文字,那么谁又能断言她在诸天教的那几年不曾暗中习得南逻国文字?尽管彼时春燕在诸天教中不过一名阶下囚,但因为人人都轻视于她,对她而言或许反倒是一种机会。


    只是春燕此生凄苦,皆是诸天教而起,若朱砂之死真与春燕有关,那也是朱砂罪有应得。


    因此谢缘觉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给秦艽。


    秦艽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冷冷道:“怎么,编不出新词了?”


    谢缘觉回过神,迎上秦艽的目光,坦然道:“我少时的确在师君书房见过几本来自于南逻的佛经典籍。但师姨晓得,我寿命短于常人,在长生谷研习医道、参悟《菩提心法》尚且时日不足,又怎会虚掷光阴,分心于异域文字?”


    这个解释还真说动了秦艽。


    但一旁跳动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秦艽神色依然阴晴不定。


    “纵使你说得天花乱坠,那夜你给朱砂下毒总是事实。若非你让她失去了自保之力,她怎会被人……”话音戛然而止,秦艽猛地欺身上前,五指如铁钳般扣住谢缘觉的咽喉,“这笔账,我总要讨回来!”


    铁链哗然作响,谢缘觉被迫仰头,却仍艰难地从齿间挤出字句:“师姨若真想讨债……不如……不如先讨回天佛令……”


    秦艽指节一顿。


    谢缘觉趁势喘息,咳声低弱,却字字清晰:“那天佛令既是诸天教信物,想必对师姨十分重要。师姨先前相信是颜如舜盗走天佛令,不正是因为她确有妙手空空的本事吗?若今后能查明天佛令在谁手中,有她相助,自然能事半功倍。可若我命丧于此……她绝不会帮你……”


    秦艽指间力道微松,饶有兴致地观察眼前人,突然一声轻笑:“有意思,你倒是比你儿时机灵多了。”而说完这句话,她终是撤回右手,却在谢缘觉颈间留下一道朱砂般的指痕。


    谢缘觉又咳了几声,待气息逐渐平稳,才抬眸同样用观察的目光看向这位师门长辈,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你很在乎朱砂。”


    秦艽恍若未闻,反而整理起自己的衣袖。


    “既如此,师侄斗胆一问。”谢缘觉接着道,“你让洛阳城中百姓供奉的圣女画像,究竟是朱砂之像,还是曲师姨之像。”


    秦艽双眼顿时射出寒芒:“你身在赉原,倒是对洛阳的事了如指掌。”


    “洛阳虽为伪冀都城,但而今城中乱象丛生,百姓们避祸逃难,远走他乡,有消息传到赉原城中并不奇怪。”谢缘觉不依不饶,固执刚刚的话题,“师姨尚未答我。”


    “是朱砂如何?是曲莲……”秦艽冷哼一声,这才收敛了眼中的寒光,反倒透出几分疲惫,“又如何?”


    “不瞒秦师姨说,我此生虽无缘与曲师姨谋面,但对她甚为敬仰,心向往之。若此事当真与她有关,我想要知道真相。”


    这番话谢缘觉说得是真心实意,秦艽能感觉到她的诚意,才又提起精神打量她,随即想了一想,先挥退帐中左右兵卒,待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方继续道:“你知道么,小师妹在世时,有时会被人称作活菩萨?我也见过泥塑木雕的菩萨,它们在寺里庙里,不医人、不渡厄,反倒高坐莲台受尽香火。而真正的活菩萨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她不应该是那样的结局……所以我要她成神,我要她代替如来观音,不,我要她比如来更尊,比观音更贵,我要今后千秋万代,人人都跪拜在她的脚下。”


    秦艽此时声音是轻轻的,悠悠的,可谢缘觉闻言愣了一下,分明在她瞳孔中看到的是走火入魔般的癫狂偏执。


    谢缘觉第一次感觉,其实秦艽与朱砂很像,很像。


    “此事我已谋划多年,当年我劝师姐与我协力同心,共襄此举,也算弥补我们对小师妹的亏欠,哼,可她口口声声对不起小师妹,让她为小师妹做些实事,她却百般推诿。而你……你既说你敬仰曲莲,若你能入我诸天教,助我成此大业,且证明你确非杀害朱砂之人,我保证不会再对你动杀心,还会尽力护你周全。”顿了顿,秦艽好像倏然想起什么,叹息道,“瞧我这记性,即使我不杀你,你那病也活不了几年。那我答应你,若你能入我诸天教,助我成此大业,待你魂归九泉,我会让你成为你曲师姨身边一个小仙童,让你和你曲师姨一同享受万世香火祭祀,如何?”


    留名千载本是谢缘觉多年以来的愿望,但她听完这席话,心中毫无喜悦,背脊生出一层寒意,沉吟道:“当年你来长生谷见师君,就是为了劝师君做这件事?”


    “那已不是我第一次为此事寻她。”


    “师君不肯答应你,是因为她明白,此举绝非曲师姨所愿。”


    “绝非?”秦艽冷笑,“你见都不曾见过她,了解她吗?懂她吗?便敢下此断言?”


    “那秦师姨便了解她,懂她吗?”


    这一句话显然又在瞬间将秦艽的怒火勾起,她忍了又忍,五指深深掐入掌心,此时的嗓音沙哑如锈刀刮骨:“活着的她,我们都不懂,可她已经死了……她是被她救下的人杀死的!你怎么知道她死前没有后悔?你怎么知道我不懂现在的她?!你真是和你师君一样,口口声声敬仰她,要你为她做点什么,就这般不情愿,那我也不再劝你。”


    帐外狂风肆虐,秦艽转身走得也急,掀帘踏出半步,忽又停步。


    “谢缘觉,你最好祈祷我能早日查出害死朱砂的真凶,不然,我仍是会杀了你,就算是……给朱砂的祭品。”


    此言随风落下,她径直走出营帐。


    不知为何,她不想再看谢缘觉那双清澈皎洁如天边明月的眼睛。


    谢缘觉目送秦艽的背影离去,无声地长长叹出一口气,倏地心口微微一疼。此番与秦艽的谈话,弄清了谢缘觉心头许多疑惑,却也令谢缘觉心情越发复杂。但她现在无暇思考太多,秦艽走了,接下来她还得等待梁守义的到来。


    既然秦艽暂时没有杀了自己,那么梁守义是一定会来的。


    第207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六)


    梁守义要见谢缘觉的原因很简单。


    赉原城中多少本该死透的伤卒,经谢缘觉妙手回春,竟硬生生将他们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又执刃立于阵前与梁守义为敌。这外号“琉璃观音”的年轻医者每救一人,便似在梁守义心口多扎一刀,此女不除,终是心腹大患。秦艽以解药换得谢缘觉自缚双手,虽失去攻克赉原城的良机,但能拔除这枚眼中钉,倒也算折本买卖里的一点慰藉。


    可梁守义万万没料到,秦艽擒了人却迟迟不下杀手,让他想不通她肚子里到底打的什么鬼名堂。


    这些江湖人士想一出是一出,保不齐哪天秦艽心血来潮,又将谢缘觉送回赉原城,岂不是放虎归山?


    他今夜就要断了这个可能!


    夜深人静,梁守义差人将秦艽再度请至帐中。他告知秦艽,今夜有批粮草辎重即将运抵大营,为防李定烽派兵劫粮,特请秦教主率众护送。秦艽虽才与他有过争执,但见他言辞间又恢复了恭敬态度,看在梁未絮的份儿上,终究不愿和他撕破脸皮,略作思忖,便应下了这桩差事。


    待秦艽离去,梁守义转身便往关押谢缘觉的营帐疾步而去。


    往常这个时候,赉原城中若无重伤患急需救治,谢缘觉早已熄烛安眠。如今她虽身陷敌营,依然放松全身,阖上双眸,似在休养精神,即使听到刀锋出鞘的铮鸣,她连眼睫也未颤一下。


    “将军不能杀我。”


    声音清冷如泉,不带半分哀求,倒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梁守义怒极反笑,刀锋抵上她雪白的颈项:“谢神医莫非睡糊涂了,竟在本将面前发号施令?”


    谢缘觉终于缓缓睁开眼:“方才秦艽与我谈话时,透露了些洛阳城的消息。将军若取我性命,只怕大祸临头。”


    梁守义觉得她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转念想起适才亲兵的禀报:秦艽确实和谢缘觉谈话谈到一半,突然命令看守在帐中的兵卒离开,与谢缘觉独处多时。他不免有些好奇,冷冷看着谢缘觉等她说下去。


    却没想到谢缘觉忽叹了口气,这之后的第一句话竟是:


    “梁将军节哀。”


    梁守义莫名其妙,满脸疑惑:“你说什么?”


    “魏恭恩不是等闲之辈,你们借凌岁寒为棋子,挑破魏恭恩与晁无冥、诱其相残的计策,早被他识破。他将计就计,反将令爱谋划尽数破解,前些日子已将令爱当众斩首。”谢缘觉言简意赅,直截了当地道,“所以我说,请梁将军节哀。”


    梁守义闻言一怔,这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他本该厉声呵斥谢缘觉信口雌黄——他梁守义对魏恭恩忠心耿耿,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偏偏谢缘觉所言,字字句句都与他和梁未絮的密谋分毫不差。若谢缘觉只是诈他吓他,怎会知晓得如此详尽?


    而倘若谢缘觉所言非虚……


    那未絮她……


    思及爱女,梁守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但谢缘觉敏锐地捕捉到,那抹痛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算计。


    他自然疼爱亲生骨肉。


    然而与自己的权势富贵相比,这份疼爱终究轻若飞絮浮萍。


    所以眼下最为紧要的,是确认谢缘觉所言究竟是虚是实。若果真如此,他与晁无冥便是彻底决裂,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这个生死大敌。


    “这些事,是秦艽告诉你的?”他收回手中刀刃,迅速询问。


    谢缘觉颔首:“梁未絮一死,魏恭恩下一个要除的便是你。梁将军乃当世猛将,麾下精兵强将,若魏恭恩与你正面交锋,必是两败俱伤。届时我大崇朝廷坐收渔利,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平定叛军,收复两京。故而魏恭恩派秦艽前来将军营中,欲借秦艽之手取你性命。只是赉原城中李定烽亦是魏恭恩的心腹大患,因此魏恭恩的意思是,待将军你攻下赉原城后,秦艽便立即对你动手。”


    虽说秦艽原是与梁未絮结盟之人,但世上从无永恒盟友,梁守义并不意外她的倒戈。只是对谢缘觉的话,梁守义始终将信将疑,继续逼问:“秦艽为何要向你透露这些?”


    “因为我已说服她相信,我并非杀害朱砂之人。”谢缘觉也继续解释,“她毕竟是我师姨……这之后我以师门秘事相换,从她口中探得一些洛阳城的消息。”


    “哼。”梁守义冷笑,“她既放过你,你却将这秘密告知于我,就不怕她得知之后恼羞成怒,对你再起杀心?”


    谢缘觉并未立即答话,她脖颈余痛未消,不由得微微仰了仰头,令梁守义蓦地看见她颈间那道朱砂般的红痕。


    那是方才秦艽五指留下的印记。


    “朱砂虽非我所害,却因我失去自保之力。秦师姨对我的杀意,并未彻底消散。”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对你的杀心就会消散?!”梁守义骤然暴怒,眼中杀意暴涨。他实在看不惯谢缘觉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是以刻意加重语气,想要撕碎她的从容面具。


    谢缘觉平静如初,悠悠道:“梁将军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


    谢缘觉一字一句:“我乃当今天子之女,宜光公主谢妙。”


    梁守义瞳孔骤缩,这比方才他听闻梁未絮死讯更令他震惊。他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荒谬!你在说什么疯话?”


    “昔年圣人尚未登大宝之时,有一女因自幼染疾,被送往长生谷医治——此事并不是秘密,将军若不信,尽可派遣亲信查证。”


    这会儿情况这般紧急,梁守义哪有时间细细查证?但谢缘觉言之凿凿,倒让他不得不信三分。他冷笑连连:“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可是你们口中的反贼,你在我面前搬出大崇公主的名号,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方才我已言明,魏恭恩之所以不敢与将军正面交锋,正是忌惮大崇朝廷坐收渔利。”谢缘觉直视梁守义,“梁将军乃明理之人,当知你眼下处境是何等凶险。”


    梁守义心头一紧,却强作镇定道:“这不正合你意?”


    出乎他的意料,谢缘觉竟然摇了摇头:“今日我答应秦师姨束手就擒,乃是不愿见城中百姓无辜丧命。自长安陷落,我一路行至赉原,沿途饿殍遍野,十室九空。这乱世烽烟,实在不该再继续了——无论是谁与谁相争。”她稍稍顿了顿,语气恳切:“魏氏之乱,梁将军本非主谋,之所以屈从魏恭恩,不过迫于其威。若将军能率部归顺朝廷,洗去叛逆之名,何尝不是转祸为福的上上之策?”


    其实,谢缘觉本不擅言辞机变,若论周旋应对、虚与委蛇的本事,尹若游当属翘楚,颜如舜亦是不遑多让,她与这二人相比自是远远不如。今日与秦艽、梁守义的这两场对答谈话,皆是昨夜她与颜如舜以及定山诸弟子反复推敲的计策。颜如舜甚至特意为她预演了秦艽与梁守义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更替她一一备好应对之策。


    唯有此时此刻这番劝降之言,谢缘觉说得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这天下苍生,确是经不起更多战火了。


    不到万不得已,梁守义绝不愿走归降这条路。只不过,若谢缘觉果真是大崇公主,她在自己手里倒不失为一个筹码,须得谨慎处置。“你说的话,容本将细细思量。”梁守义沉思良久,又命令亲信将谢缘觉好生看管,他则离开此处,回到自己帐中。


    今夜种种犹如一团乱麻塞入梁守义脑中,搅得他太阳穴突突作痛。他揉着额角,心想自己需要静下心来,将这千头万绪一一理清。


    更深露重,梁守义睡不着觉,腹中饥饿,下人为他奉上热羹,按照惯例由亲卫先尝。那亲卫尝罢片刻,始终安然无恙,梁守义遂放下心来,正要端起碗来大口喝下,却见亲卫皱眉道:“将军且慢,小人虽无不适,可这汤……这汤滋味似与往日不同。”


    梁守义心中惊疑不定,当即掷碗于案,急召军中医官。那年迈医者把脉片刻,大惊失色:“此乃慢性奇毒,虽不至于伤人性命,但连续多日服用,日积月累可致人瘫痪。幸而发现尚早,若再晚些时日,待到毒入膏肓……老朽医术虽不算低微,却竟不识此毒解法。”


    梁守义面色陡变,蓦地想起谢缘觉适才所言。这般厉害的毒药,除了秦艽,还有谁能下得?


    恰巧,他每夜必食宵夜的习惯军中皆知,仆役们总会提前在厨房为他备好。而那时秦艽尚未离营护送粮草,要下毒正是易如反掌。


    只是谢缘觉刚道破秦艽的“阴谋”,毒羹便送至眼前,是否过于巧合?


    哼,谢缘觉,你当真以为本将军如此好糊弄吗?


    梁守义正暗暗腹诽,然而转念之间,却又迟疑,谢缘觉身为阶下之囚绝无下毒机会,而他营中戒备森严,即便是定山派的那些江湖高手也不可能来去无踪。何况今日秦艽对他态度很是不敬,擅自交出解药也不与他商议分毫,全然不将他这个主帅放在眼里,让他心生恼怒,自然不免对秦艽怀疑加重。


    谢缘觉信不得,秦艽也信不得,他只得同时防备这两人。


    还有那赉原城里的李定烽,也是个诡计多端之辈。梁守义越想越是恼恨,忽又想到不久前李定烽假意归降、暗地里却掘地三尺的毒计。


    梁守义眼中精光一闪,这世上也不止李定烽一人会使这诈降之计。


    第208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七)


    夜半寂静,东方未白,梁守义趁着夜色未明,匆匆写就一封密信,遣心腹快马加鞭赶赴赉原城,务必要亲手呈与李定烽。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那心腹持节为凭,果然顺利入城面见李定烽。李定烽展信细阅,只见梁守义在信中言道欲降之意,却又道:“此事恐非李将军所能决断,还望将军转呈圣听。若朝廷能既往不咎,更赐封赏,梁某定当肝脑涂地以报。”


    而为表诚意,信中竟将自家粮草辎重的运送路线和盘托出,更特意点明秦艽亦在护粮之列。


    李定烽命人将使者带下去好生安置,言道需细细思量再给梁守义答复。待那使者退下,他转向定山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凌霄面沉如水:“看来我们的谋划已然见效。”


    “但梁守义绝不可能全信公主之言,因此这信中所述,我等也不可尽信。”李定烽知晓定山派与秦艽血仇难解,他们断不肯放过这个报仇机会,目光扫过凌霄等人,语带忧虑,“倘若粮道有诈……”


    定山弟子尚未答话,众人忽闻耳畔传来一个清越女声:“秦艽确已答应了梁守义的请求,前去运送粮草。”声先至,人方现,正是颜如舜翩然而入。


    众人略一拱手:“颜女侠。”随即凌霄眉头微蹙,率先问道:“你不是在敌军营中护持谢大夫吗?此时前来,谢大夫那边……”


    “梁守义现在不会对舍迦下杀手。”颜如舜说完这句,立即又道,“今日我在梁守义帐外听得真切,果然如我们所料,他与秦艽各怀鬼胎,已然生隙。李将军刚刚说得不错,梁守义确实不会轻信舍迦之言,但既然如今他对秦艽也起了戒心,以他这般多疑的性子,定会担忧若秦艽真是奉了魏恭恩密令来取他性命,他必须在攻破赉原城之前先发制人。依我猜测,他故意泄露粮草路线,多半是要借刀杀人,让秦艽与定山诸侠斗个两败俱伤。”


    毕竟定山派弟子同样是梁守义恨之入骨的对象。


    是以颜如舜暂时抛下谢缘觉,赶来告知定山派此事,便是希望定山派的朋友们不要莽撞。


    “定山武学渊深,自非秦艽可比,但秦艽毒术神鬼莫测,防不胜防,也唯有舍迦能与她周旋一二。不如且等舍迦归来,我们再……”


    “等谢大夫回来,已是梁守义兵败之时,秦艽还会待在此处吗?”玄鸿是定山七杰里仅存的二人之一,山岚师妹之仇积压多年,他实在不愿再等,“知白,你身为掌门,不可轻举妄动,便坐镇城中吧。我带几位同门前去查探,诸位放心,我们必会审时度势,绝不冒进。”


    “不妥。”凌霄沉声道,“师叔应知,定山之中,我的武艺尚算佼佼,此番与你们同去,胜算方能多几分。为山岚师叔报仇,原就是我等定山弟子共同的心愿。更何况诸天教欠我们的,还有段其风、洛西云、卫银竹三位师弟师妹的血债未偿。”


    听他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颜如舜也不再劝他们。


    “好,既如此,那我再回敌营探探敌军动向。”


    冬夜凛冽,寒风如刀,秦艽率领梁军官兵行于山道,风中衣袂翻飞。她此番应下梁守义护送粮草之请,一半原因是为维系盟友之谊,另一半原因却也想出来走走,借这刺骨寒风,涤清纷乱思绪。


    若天佛令当真非颜如舜所盗,那显然春燕与梁未絮都骗了自己。


    春燕的欺瞒倒也就罢了,梁未絮此举却是何意?


    总之须得尽快携谢缘觉返回洛阳,与春燕当面对质。一旦查明朱砂之死确与春燕有关,她定要将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秦艽正思量间,忽觉周遭杀气骤浓,如剑光般陡然袭来。她心下一凛,迅速抬眸,只见多名素袍剑客自四面八方现身,已将她与她身后的梁军官兵团团围住。这群人步罡踏斗,剑锋所指,隐隐结成剑阵之势。


    “怎么又是你们?!”秦艽本就心烦,眉间掠过一丝不耐,指尖已暗持毒针,“呵,我明明不想与你们作对,是你们非要自寻死路!”


    冷月如钩,这边秦艽与定山众弟子剑拔弩张之际,那边颜如舜已悄无声息折返梁军大营,正独坐在关押谢缘觉的营帐外的大树之上。她单手托腮,目光如炬地监视着帐外巡逻的守卫,思绪却飘向远处,心生忧虑——此时此刻定山诸侠想必已与秦艽碰面,也不知这一场相斗双方胜负如何。


    时间过得颇快,转眼间夜尽天明,幸而颜如舜身体素来不错,熬了这一宿倒也无碍。不晓得昨夜舍迦可曾安睡?颜如舜默默嚼着随身干粮,仍耐心守在原处,日影渐移,又过许久,忽见营中官兵骚动,人马集结,刀甲铿锵,竟是大军整装待发之象;而先前为梁守义与李定烽传信的那名使者,竟又策马扬尘,直奔赉原城方向而去。


    颜如舜猜出几分端倪,踌躇片晌,决心还是要将自己的发现告知于李定烽。


    舍迦目前应当尚无性命之虞。


    回到赉原城,颜如舜先迎面撞见一名定山弟子,当即向他询问凌霄等人可已平安归来?那弟子眉头深锁,长叹一声:“颜女侠的担心果真没错,昨夜一战,我们确实和秦艽斗了个两败俱伤。那秦艽虽伤得沉重,却又趁机给我师伯和几位师姐师兄下了剧毒,没奈何,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师伯和师姐师兄丧命,只能再次放虎归山。但好在——”他说到此处,眼中终于闪过一点喜色:“据我师伯和掌门师姐断言,此番我们已重创秦艽经脉,寻常人受此重伤,非得十年光景不能痊愈。纵使那妖女医术通神,那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恢复吧?至少这几年里,她再难为祸人间了。”


    听闻定山派众人虽伤未亡,颜如舜心下稍宽,又追问道:“诸位与秦艽交手时,那些押送粮草的叛军官兵可有人趁乱逃脱?”


    “这个自然。”那弟子面露不屑,“那些贪生怕死之徒,见势不妙便作鸟兽散了,我们当时也无暇顾及他们。”


    “他们既已逃回梁营,必会将此事禀报梁守义,难怪……”颜如舜喃喃自语,心下恍然,当即转身去了李定烽的帐中。


    李定烽正在帐中细读那使者送来的密信,见颜如舜掀帘而入,道了一句:“颜女侠来得正好。”说着便将信笺递了过去。


    颜如舜目光迅速扫过信中文字,只见梁守义在信中言道,魏恭恩早已知晓他欲举兵反叛之事,如今正调遣重兵前来征讨。这信中言辞恳切,恳请李定烽与其联手,共诛魏贼,又详陈魏军行进路线,巨细靡遗。


    “这信中所说魏恭恩已将他的爱女梁未絮处以极刑,分明是舍迦告诉给他的假消息。”


    李定烽并不意外:“我早知他真心归降的可能微乎其微。”


    颜如舜道:“但方才我见他麾下兵马确已整装待发。”


    李定烽道:“你专程来见我,就是要告诉我梁守义有可能给我设了埋伏?”


    颜如舜点点头。


    李定烽霍然放声大笑,起身时身上铠甲铮铮作响:“兵者诡道固然重要,可真到了沙场之上,终究要看行军布阵的真本事。”


    “颜女侠,若梁守义已不在营中,烦请你将宜光公主带回来吧。”


    此言落下,他人已大步出帐。顷刻间,营内外号角齐鸣,战马嘶啸,三军集结。


    颜如舜知晓李定烽用兵如神,确为当世名将,自然不再忧虑。旋即她身形一晃,如长风般掠向敌营方向,过得不久,重回敌军安营之处,果见营中兵马所剩无几。而待她掠至关押谢缘觉的营帐前,却见帐外把守的兵卒全部消失,这让她心下蓦地涌起几分不安,闪身入内,帐中空空如也,竟连个人影也无。


    恐惧瞬间袭遍颜如舜全身。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隐匿身形,在营中寻得一个留守的叛军,袖中短刀寒光一闪,她已持刀抵住那人咽喉:“莫要出声!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谢缘觉现在人在何处?你老实回答,我可以饶你不死。”


    那叛军浑身发抖,结结巴巴道:“谢、谢缘觉……她好像……好像已被将军的亲兵带走了……”


    “将军?你是说她现在和梁守义在一起?”


    “不、不是……只是将军临行前吩咐的……但她被带走的地方似乎不是……”


    “那她究竟带往何处?”颜如舜越听越忧,手上力道又重三分。


    “这……这……女侠饶命!”那人几乎要哭出声来,“小的……小的当真不知道那么多啊……”


    颜如舜不由得愧悔交加,暗恨自己思虑不周。她只道梁守义应该暂时不会加害谢缘觉,却忽略了他有可能提前转移人质。但此刻自责已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尽快寻到谢缘觉的下落。


    一日光景倏忽而过,转瞬已是昼夜更迭。梁守义与李定烽两军决战于赉原城外伏虎山脚,李定烽知此处必布下陷阱埋伏,早做准备,鼓角争鸣间,他亲率铁骑直捣敌阵,麾下将士个个奋勇当先,这一战杀得是天昏地暗,斩敌首级七万余众。梁守义见大势已去,不得不丢盔弃甲,仓皇逃命。


    赉原城中百姓闻得捷报,开城相庆,无不欢欣鼓舞。街巷之间,渐渐又闻笑语欢声。


    唯有谢缘觉依然下落不明。


    如一轮明月被乌云掩盖,谁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第209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一)


    赉原城内,听完百姓们讲述谢缘觉的种种事迹,凌岁寒只觉浑身血液骤然凝固,脑中空白一瞬。


    尹若游比她更先冷静下来,迅速问道:“那重明——便是颜如舜颜娘子,她可还在城中?若是出城寻人,可知她往那个方向去了?”


    然而颜如舜在赉原城中停留时日甚短,百姓们与她并不相熟,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位娘子所说之人,我们实在不识。不过我们倒是听说定山派凌掌门已遣部分弟子四处寻访谢大夫。谢大夫仁心仁术,活人无数,真真是观音菩萨转世,但愿老天开眼,保佑这样的好人逢凶化吉”


    听到此处,凌岁寒总算回过神来,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要往城外奔去。


    尹若游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你要去哪儿?”


    凌岁寒眉间紧蹙:“自然是去找舍迦!”


    “你怎么又这般急躁?”尹若游道,“天下之大,你准备往何处寻她?难道要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不成?”


    “事关舍迦,我怎能不急!”话虽如此说,凌岁寒却还是深呼吸一口气,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又问道,“你可是有什么推测?”


    尹若游沉吟道:“梁守义既已逃脱,必会挟持舍迦以作保命符。我们只要能够寻得梁守义的踪迹,自然就能找到舍迦。所以我们现在得先想一想,梁守义可能逃往何处。”


    凌岁寒顺着她的话思索起来:“洛阳城他是断不可能回去了。虽说魏恭恩已死,魏赫不过草包一个,远不及梁守义能耐,但梁守义刚被李定烽杀得丢盔弃甲,麾下兵卒所剩无多,去了洛阳与送死无异。”


    “不错,梁守义如今退路已不多。记得当初长安陷落之时,魏恭恩曾派梁未絮前去长安坐镇。以梁未絮的城府,必会在长安安插亲信,将此地经营成自家地盘。”尹若游心下虽也依然忧虑,说到这儿却弯了弯唇角,给了凌岁寒一个安抚的笑,“梁守义虽损兵折将,但残部人数仍众,这般浩浩荡荡的队伍,沿途百姓定会有所察觉。我们便走这条路,沿途多打听打听。”


    “事不宜迟。”听完尹若游的分析,凌岁寒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了几分,左手仍紧握刀鞘,“那我们即刻动身。”


    “你瞧,你果然又急了不是?”尹若游轻笑一声,“你莫忘了,你此番来赉原,是奉魏赫之命前来打探军情的。那几个一路跟着你的尾巴,你准备如何处置?”


    “啧,差点忘了这群碍事的。”凌岁寒眉峰一蹙,不耐道,“不过这也好打发,就说我要追查梁守义的下落,让他们滚回洛阳向魏赫复命。”


    于是接下来的路,便是凌岁寒与尹若游*二人同行。


    可这乱世偏又遇上隆冬时节,道上萧索得很,十里八村难见人烟。凌岁寒与尹若游连日赶路,这日总算在一个尚有几分活气的小镇上,寻得一家仍在营生的小饭馆。她们进店稍歇,要了些干粮补给,尹若游向掌柜打听可曾见过梁守义的残部,那掌柜只是摇头。


    尹若游忽而醒悟,梁守义为躲避崇军追剿,定是专拣荒山野径而行,绝不会来这人烟密集之处。思及此,她便改口问道:“掌柜的,那这附近可有什么偏僻小道,也能通往长安的?”


    “偏僻小道?”那店掌柜收了尹若游赏他的一串钱,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离此地不远有个桃花山,据说从山里直穿而过,倒是有条可以通往长安的近路。但那儿山道险峻,可不好走。”


    对于身怀武艺之人,崎岖山路倒算不得什么,只是需得确认梁守义是否真走了此路,否则她们徒劳往返,反倒误事。凌岁寒看了尹若游一眼,正想要询问她的意思,只听那店掌柜又忍不住道:“不过两位客官当真要去长安?如今叛军盘踞长安城,多少长安百姓都逃了出来,你们为何……”他顿了顿,很难理解地喃喃自语:“还有上次那位娘子也是……”


    “上次那位娘子?”凌岁寒好奇道,“还有什么人跟你打听去长安的路?”


    “是有一位娘子也在我们小店用过饭,不过她倒不问去长安的路,单打听桃花山的情况。我劝她山路凶险,她却只笑笑不说话。”那店掌柜陷入回忆,“说来那娘子也怪,她脸上横着道狰狞伤疤,瞧着凶煞,可一笑起来竟格外洒脱,反倒叫人不怕了。”


    “伤疤?”听到这二字,凌岁寒与尹若游皆是双眼一亮,尹若游更是欣然而笑:“那伤疤可是刀疤?”


    那店掌柜没想到这位本就美若天仙的娘子会忽然笑得如此明艳动人,仿佛牡丹迎风盛开,愣了愣才道:“刀啊剑啊我哪分得清,只记得她脸上那道疤极长,长得着实骇人。”


    谢缘觉失踪以后,颜如舜与尹若游不谋而合,料定梁守义必会逃往长安。她当即循着长安方向追查叛军踪迹,倒也不是形单影只——那乌鸦“如愿”始终相伴左右。


    其实自离开长安以来,这黑羽伙伴便一直随她辗转四方,只是先前追踪秦艽时,颜如舜深知秦艽武功不弱,禽鸟虽疾飞无影,却难掩气息,若叫秦艽察觉到总有乌鸦在附近盘旋,必生疑窦。故而她特意遣开“如愿”,任其远去嬉戏。


    如今既是要寻梁守义的下落,她便再无顾忌,日日命“如愿”翱翔九霄,那双锐利的鸦眼俯瞰四野,倒成了最好的探子。


    终于在某日,“如愿”忽自远方疾飞而归,引颜如舜向东而行。她极目远眺,只见一座苍茫高山巍然矗立,问过这家小店的掌柜,方知此山名唤桃花山。


    那店掌柜先劝了她山路难行,可见她执意上山,只得叹一声“罢了”,又接着道:“那桃花山的山路虽险,好在山中并无虎豹猛兽之患,山林深处里还有个叫‘杜家河’的小村落,村民靠山吃山,自给自足,偶尔才下山赶集。我曾与那些山民打过照面,都是些淳朴良善之人。娘子若在山上遇着难处,倒不妨去寻杜家河的村民相助。”


    岂料颜如舜闻言却心头一紧。她原本只担心谢缘觉一个人的安危,但若梁守义果真率残部前往桃花山,路过了那杜家河,又要劫掠欺凌那杜家河的村民该如何是好?


    那日梁守义兵败如山倒,仓皇逃窜,好不容易逃得一命,待收拢残部逃至一处荒山,见到被心腹亲兵看押的谢缘觉,勃然大怒,问她先前所言是否尽是虚妄。谢缘觉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便知赉原之围已解,心中既感喜悦,但看着眼前这一个个伤痕累累的残兵败将,又不免生出几分悲悯,于是向梁守义道出梁未絮尚在人间的真相。


    即便梁未絮未死,洛阳局势依然未明,梁守义权衡之下,果然率残部转道长安城。


    谢缘觉周身十三处大穴皆被秦艽以师门秘传的银针点穴法封住,哪怕是武林高手不明解法,也难破解。谢缘觉虽知解法,却苦于被封穴之身无法自解,而她那几近于无的微薄内力,更不可能冲开禁制。幸而梁守义尚将她视作今后与大崇周旋的筹码,每日遣人供给饮食,倒不至于让她饿死在这路上。谢缘觉便索性倚在马车角落闭目调息,等待自己的朋友前来相救。


    她相信她的朋友一定会来。


    多日后,梁守义残部行至栾州城郊,一名小兵向梁守义进言,道自己早年尚未从军之时曾在这一带走动,知晓这附近有座桃花山,穿山而过亦是通往长安的捷径,而这山中有个名唤“杜家河”的村落,据说村里住着一位姓慕的大夫,医术精湛,被乡民尊为神医。


    梁守义闻言缓缓点头,残部中伤兵众多,随军医官早已失散,早该寻个大夫瞧瞧。尽管谢缘觉医术超群,一来她穴道被封不可能为他们诊治,二来也没人敢让她近身给自己诊治。


    只不过……梁守义忧虑道:“那什么姓慕的神医,不会也是江湖中人吧?”


    “将军且放心,那慕神医就是杜家河里土生土长的一个乡野百姓。虽说得一手好医术,却与江湖半点不沾边。”


    “好。”梁守义颔首道,“我们上山。”


    蜿蜒山道果真难行,待他们抵达杜家河时,已是暮色四合。山间村落炊烟袅袅,柴米香气弥漫,村民正忙着张罗晚膳,俨然一派乱世中难得的桃源景象。


    这般宁和很快被铁甲铿锵声打破,残兵们踹开篱笆,战刀拍打门板,惊得村中鸡飞犬跳,有老妪手中的粥碗跌碎在黄土院中,孩童的哭喊声刺破暮色。不过一会儿,几名兵卒推搡着一名布衣女子来到梁守义面前:“将军,慕大夫带到了!”


    梁守义眯起眼睛,完全没料到这所谓的神医竟是这般一个弱质女流,然而既有谢缘觉这个例子在前,他也不会轻视这些年轻女人,冷冷问道:“你就是附近百姓都交口称赞的那个慕神医?”


    “我、我是叫慕荷……”那女子声音微颤,显然被这群杀气腾腾的军汉吓得不轻,“但只是略通医理,算不得什么神医。”


    早在登山前,谢缘觉旁听到那小兵与梁守义的对话,便对那小兵口中“慕神医”颇感兴趣。当初谢缘觉为求青史留名,离谷赴京途中但凡听闻杏林高手,必要登门与对方比试医术。现而今她虽已放下执念,可听闻百姓如此推崇的同道,仍不免生出几分探究之意。


    其实这一路颠簸,加之连日的封穴之苦,已让谢缘觉本就虚弱的身体越发不堪,她强撑着抬起眼帘,细细打量起眼前的这名女子,只见对方容貌清秀,穿着一身粗粝麻布衣裙,发间只一根莲花形的木簪松松绾着青丝。


    慕荷?


    倘若是荷花之荷,那这二字倒也是一味草药名。


    第210章 劫后重逢桃源地,旧莲新荷悬壶心(二)


    慕荷战战兢兢地检查起伤兵们的伤势,这些伤口大都只是草草包扎止血,如今已有些化脓的迹象。


    这倒算不上什么疑难杂症,但桃花山上山下的百姓平日何曾受过这种刀枪伤,慕荷自然也从无治这种伤的经验。她皱着眉想了想,遂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细细翻阅。


    梁守义突然伸手夺过册子,粗粗翻了几页。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手写的医理药方,这才将册子扔还给她。


    慕荷连忙接住,往后翻找许久,又凝神思考半晌,方轻声道:“这些伤……民女能治,只是家中备的草药怕是不够。”


    “草药我们倒是带上了些,就是缺个懂行的。”梁守义冷声道,“你只管给我们好生医治,若敢耍什么花样,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民女……民女不敢。”慕荷低着头,随即报出几味药材的名字。


    谢缘觉见状心中疑云渐起。


    慕荷所开药方虽能治伤,却并非上选,若换两味药材,疗效定会好上许多。若说她是因为憎恶叛军残暴,存心怠慢,倒也说得通。可最令谢缘觉生疑的是,这等外伤,寻常大夫处置起来都不在话下,慕荷竟踌躇许久,还要临时翻看医书,着实古怪。


    这般医术,当真配得上“神医”之名?


    但她若只是寻常医者,又怎会得百姓如此推崇?


    那些伤兵不通医理,自然看不出端倪,只管将药材递给慕荷,催促她快些医治。


    “还有你们——”梁守义的副将突然抬手指向周围的百姓,厉声道,“都愣着干什么?没见天色已晚,兄弟们们都饿着肚子?还不赶紧去给我们准备饭食!”


    用过晚饭,慕荷已配好伤药,伤兵们互相敷药包扎,待处置完毕,已是星月当空,梁守义遂命众人在杜家河暂歇一宿。


    待到翌日天明,他们的伤口疼痛仅稍减二三分,精神却好了许多,于是这群虎狼之徒按捺不住,竟又开始挨家挨户搜刮财物。先前为避崇军追捕,他们日夜奔逃不敢停歇,如今深入大山之中,梁守义料定崇军绝不会追到此处,心想也是该让手下兄弟们“放松放松”。顷刻间,村落里哭嚎四起,鸡犬不宁。


    谢缘觉眼睁睁地看着村中惨状,身子动弹不得,唯有心口揪得生疼,当下思考起自己想要冲开穴道究竟有几分可能。尽管她内力薄弱,但自家师门点穴的路数她再熟悉不过,只要找准关窍,拼着经脉受损,未必不能冲破禁制。


    偏偏自己的身体……谢缘觉太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这般强冲穴道,无异于以命相搏,十死无生。


    谢缘觉不想死。


    纵使她早已接受了自己命数难长的事实,可这人间风光万般好,能多留一刻,便多一刻的欢喜。


    况且她若死在这里,旁人或许无从知晓,却终究瞒不过符离与重明、阿螣,她们迟早会查知此事,届时岂能不伤心难过?


    光是想着她们为自己伤怀的模样,心口那根针扎得更深了,疼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种种念头在谢缘觉脑海中一闪而过,可下一瞬,忽见前方一名兵卒为夺老者怀中物事,抬腿便踹,那老者踉跄栽倒,枯瘦身躯砸在泥土地上,额头被石块撞出血来。哀嚎声响起的同时,她不再有丝毫犹豫,已下意识催动内力——微薄真气如细针刺向被封的穴道。


    喉间猛地涌上腥甜,她“哇”地吐出一口猩红,四肢却在这疼痛中骤然一轻,禁制竟真被她冲开了。


    然则穴道虽解,谢缘觉身上仍戴着沉重的铁枷锁链,唯有手腕可以活动,却无法取出藏在怀中的各种药物。她不假思索,猛然向地上一滚,身体也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疼得眼前发黑,喉咙里鲜血涌出更多,将枯黄的野草染得鲜红:而与此同时,她发间一枚玉簪应声碎裂,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簌簌落下,正落在她手边不远处,她蓦地暗使巧劲,指尖一勾一弹,银针遂破空而出!


    这一连串动作出其不意,梁守义与其部下尚未反应过来,已有几名叛军闷哼倒地,虽不至于丧命,却疼得浑身抽搐不止。


    “再有妄动者,他们的下场便是你们的下场。”


    谢缘觉的声音轻得如一缕游丝,但众人皆知她下毒的手段,又亲眼见了方才那骇人的一幕,此刻面面相觑,还真谁都不敢再动。梁守义手上青筋暴起,眼中怒火与忌惮交织,目光如刀般剐过谢缘觉惨白的脸:“谢姑娘现在气色似乎差得很啊。"


    那玉簪中所□□针本就不多,此刻已所剩无几,何况梁守义说得没错,她现在体内气血逆冲,心肝脾肺似被无形之手生生撕扯,在胸腔里翻搅冲撞。她明白自己随时都会晕过去甚至死过去,但她必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反而浅浅一笑:“我身子向来不济,但梁将军应当明白,我要下毒从来不须倚仗武功。”


    梁守义面色铁青,犹豫是否应该率兵离开桃花山,可几番挣扎仍难咽下这口恶气,突然心生一计,抄起长弓,搭箭拉弦,一支冷箭破空而出,直取谢缘觉胸口。


    岂料箭矢破空之声未绝,半空中忽掠过一道影子,快逾飞鸟,又听“当”的一声,长箭已被击落在地,而那影子同时落到谢缘觉的面前,众人才看清她原来是一个面带狰狞刀疤的年轻女子。


    “舍迦!你没事吧?”见谢缘觉如此模样,颜如舜心头又急又痛,更悔恨当初大意,“都怨我……”


    “你怎么又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我……我……”谢缘觉心头一暖,却连牵动唇角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话未说完便是一阵急咳。


    “你别快说话了,我先替你把枷锁解开。”这世上没有颜如舜解不开的锁,她正要动手,破空之声再响,竟有更多箭矢朝着她们二人袭来。


    颜如舜轻功卓绝,若只求自保,这些箭矢根本伤她不得。但她既要护住谢缘觉周全,又要顾及周遭百姓安危,只得纵身跃起,双腕一翻,两柄短刀已然在手,只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长箭纷纷被击落在地。这群叛军本就是溃败之师,一轮齐射后,箭囊便已见底,知道遇见强敌,竟又齐齐持刃向着颜如舜扑去。颜如舜正发愁以她一人之力要如何同时保护舍迦与村中这么多无辜,便在此时,忽见树林那边寒光乍现,一道凛冽刀光携寒气而来,紧接着银光闪烁,九节鞭如游龙般横扫而至,两道身影倏然掠入战局,局势顿时为之一变。


    “这里交给我和重明。”尹若游在凌岁寒耳畔道,“你先去看看舍迦。”


    凌岁寒点点头,目光匆匆扫过颜如舜,也来不及与她打招呼,衣袂翻飞间已掠至谢缘觉身前,一刀劈开谢缘觉身上铁链枷锁,单膝跪在地上,旋即弃刀于旁,左手托住她那比寒冰还冷的身躯,待看清她惨白如纸的面容与唇边刺目的血迹,心头猛地一紧,五脏六腑仿佛都跟着颤栗起来,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舍迦……”喉间便似堵住千言万语,再难成句。


    先前只见颜如舜一人时,谢缘觉尚有三分忧虑,此刻见三人齐至,便知危局已解,她强撑的那口气骤然一松,艰难地抬起手指轻轻搭上凌岁寒的手腕。自幼修习养气功夫的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平素极少直接表达感情,可这会儿指尖感受到灼烈温度却烫得她眼眶发酸,那些压在心底数月的话终于决堤:“符离……这些日子,我、我一直很担心你,很……”还有“想你”二字尚未出口,遂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软软地倒进了那个朝思暮想的怀抱。


    “舍迦!”凌岁寒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在刹那间停跳,当即用身体支撑住谢缘觉的重量,左手慌乱地探向谢缘觉的脉搏,感觉到一点微弱的跳动,她紧绷的肩背才稍稍放松。可当她低头看向怀中人气息奄奄的模样,又顿时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徒劳地用左臂将怀中人搂得更紧:“别离开我……求你……”


    另一边,颜如舜与尹若游察觉到此处情况,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眼神交汇间已明彼此心意——此战不能再拖,必须速战速决。尹若游手腕一振,九节鞭化作漫天银蛇,为身后凌谢二人筑起一道铜墙铁壁;颜如舜则凌空而起,直取梁守义而去。梁守义对上她那双淬了杀意的眸子,顿觉不妙,转身就要逃窜,哪知颜如舜半空中不过连踏两步已逼近目标,双手一扬,短刀脱手而出,精准没入梁守义后背。


    只听一声惨叫,梁守义倒地而亡。


    “你们的主将已死!”颜如舜飘然落于尸首旁,眸光如电扫过剩余叛军,清越的声音裹着内力在山间回荡,“你们还要做困兽之斗么?!”


    残兵们没了主心骨,顿时乱作一团,四散奔逃。颜如舜与尹若游这会儿倒没心情理会他们,双双掠向谢缘觉身侧。


    “舍迦怎么样了?”


    “我的内力不能给她治伤。”凌岁寒抬眼看向她们像看向救星,“只能拜托你们了……”


    颜如舜与尹若游二话不说,分别伸出一只手掌贴于谢缘觉后背。她们都不懂医术,唯有给谢缘觉渡些内力,或可为她续命。


    凌岁寒起身干等在一旁,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感又让她胸口堵得发慌。过了片刻,她才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一旁惊魂未定的百姓:“你们这儿有大夫吗?”


    “有,有,当然有。”已经被吓傻的村民终于逐渐回过神来,“慕荷,快给恩人瞧瞧。”【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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