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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满襟明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91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三)


    颜如舜并未跟着进入地牢,而是在地牢入口附近等了大半个时辰,等到晁无冥走出离开,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她这才悄悄潜入地牢之中。


    走过狭长的黑暗甬道,前方逐渐出现一点光亮。生锈的铁牢之中关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闭目坐于地面,脸上的血污让人难以辨别她的真实面貌,唯有眉目间的风霜之色昭示她已经不轻的年纪。


    而铁牢外两个黑衣汉子,正坐在木桌旁吹牛侃大山,看起来百无聊赖的模样。


    颜如舜犹豫片刻,要对付这两人应该不难,然而无论是杀了他们,还是打晕他们,这之后被晁无冥知晓,他必定第一个怀疑符离。可惜舍迦不在,不然若是能有什么迷药能令他们自然而然陷入昏睡,使他们醒来也不会怀疑那便好了。


    正思量间,颜如舜忽听他们的闲聊的话题渐渐改变,不知从何时起聊到了诸天教,也在讨论诸天教那套把戏的真假。她灵机一动,伸手摸了摸悬挂在自己腰间的葫芦,旋即掠到地牢顶部,趁他们聊得正起劲,打开葫芦塞子,又倏地将那葫芦一拍,以内力激出其中的“圣水”,落入桌上的水碗里。


    “水”透明无色,本就是无形之物,何况地牢昏暗,连灯火也十分微弱,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察觉,待聊到口渴,便直接拿起水碗猛喝了一大口,没过多久,脑子忽然变得晕晕乎乎,头一歪,倒了下去。两颗脑袋撞击木桌发出“咚”的一声,令正在铁牢里合目休息的女人都为之一惊,不由睁开眼,颜如舜也在这时落下地面,双指如风,拂过那两人身体的昏睡穴。


    牢里的女人沉默不语,充满怀疑目光盯着她。


    颜如舜转过头,也观察了对方一会儿,并未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先道了一句:“阁下还记得长安双奇?”


    女人的双眸终于微微亮了亮。


    十余年前苏英初到凌府做护卫时,曾给凌澄讲述过许多江湖故事,那些故事里无论侠客还是魔头,大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外号绰号,而同一个门派的杰出弟子又或者是关系亲近的结义金兰,也会有“三英”“七杰”“九侠”之类的并称。是以某天凌澄突发奇想,便给自己与谢妙取了一个“长安双奇”的外号——这“奇”之一字,盖因凌澄自幼特立独行,认识她的长辈都常说她秉性古怪,为人处事与长安城中别的贵女迥然不同,她对这样的评价反而骄傲,道自己与舍迦本来就要当这天下一等一的奇女子。


    可惜彼时还年幼的她们,所谓的外号不过是自娱自乐,真正清楚当年往事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你认识符离还是舍迦?”


    颜如舜之所以首先提起“长安双奇”,也是为了试探女人的真实身份,听她如此说,遂放下心来,立刻点点头道:“她们都是我的朋友。”随即从发间取下一根簪子,打开铁牢门锁,快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满身的伤痕,当即从自己的衣囊里拿出一瓶伤药。


    这是她与谢缘觉分别之前,谢缘觉特意送给她的金疮良药“紫玉膏”。


    苏英身上伤势显然不轻,似已不能走动,背靠着墙壁,听对方介绍起紫玉膏的神奇疗效,摇摇头道:“那我更不能用它。我还得继续留在这儿,如果被晁无冥发现我的伤势好转,它会有所怀疑的。”


    颜如舜闻言越发纳闷,沉吟道:“据晁无冥说,前不久召媱召女侠曾来过洛阳一趟,但是……”


    苏英淡淡一笑道:“前不久召媱才和我说过一些关于符离的情况。所以刚刚晁无冥告诉我,符离为了报仇而投靠了魏恭恩,我是不愿意相信的。”


    “那召女侠为什么……”颜如舜大感疑惑,才问半句,语音顿住,略一思索,先将凌岁寒的事向她解释清楚。


    苏英这才蹙了蹙眉,半晌长叹一口气,可惜因为身体的虚弱,她连叹息声也是有气无力的,继而转过看向铁牢外的那两个已陷入昏迷的黑衣汉子:“那你今天不该来……他们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打晕,必会将此事向晁无冥禀明,晁无冥岂有不怀疑符离之理?”


    颜如舜笑道:“但他们不是被人打晕。”


    那两人这时也已手舞足蹈起来,且发出怪异的笑声。


    苏英狐疑道:“你给他们下了毒?”


    “究竟是毒是药,只有诸天教的人才明白。”颜如舜简单说明这“圣水”的来历,旋即道,“我刚才听他们谈话内容,显然他们也知道最近诸天教弟子的举动,如果他们相信自己是得到圣女指引,前往了仙境,那么这种好事他们不会轻易告诉给晁无冥;如果他们认为自己是中了毒,将此事向晁无冥禀明,那么晁无冥第一个怀疑也会是诸天教的弟子,而非是符离。”


    苏英仿佛愣了会儿,眉头逐渐舒展,神色也逐渐放松,倏然一笑道:“你方才说,符离和舍迦都是你的朋友?她们有你这样的朋友,倒是一件幸事……可她们是怎么会和你认识的?”


    “幸运的是我才对。不过,这事可说来话长。”颜如舜道,“符离这会儿还在等前辈的消息,一定等到焦急,我能先问问前辈这些年的经历吗?”


    苏英与召媱的好友关系,江湖之中知道的人不多,然而晁无冥早有调查过关于召媱的一切情况,便也知晓了苏英和召媱之间的交情。是以当年梁守义趁着苏英和左盼山两败俱伤,将二人带回霍阳,对于晁无冥而言实乃一桩意外之喜。他最初的打算是利用苏英做人质,设下陷阱,将召媱引入陷阱之中。


    原本苏英落入敌手,本已做了坦然赴死的准备,直到她察觉晁无冥的阴谋,却担心好友因为自己而真的牺牲了性命,思来想去,假装怕死的模样,向晁无冥求饶。


    晁无冥沉着脸色道:“你既是她的朋友,那应该很了解她的武功吧?想要活命,那就拿出你的诚意,把她的刀法给我仔细演示一遍。”


    苏英道:“我是她的朋友,不是她的同门。”


    晁无冥道:“所以,我并没有让你说出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但四照刀法的招式你应该已不止一次看过?难道完全没有印象?”


    苏英犹豫如何回答。


    晁无冥冷笑道:“既然不愿意,那你对我还有什么价值?凭什么你向我求饶,我便答应?”


    苏英突然道:“这世上有一种武功,比召媱的四照刀法更强十倍百倍。”


    “十倍百倍?”晁无冥持怀疑态度。


    “你听说过阿鼻刀法吗?”苏英紧接着道。


    晁无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依然将信将疑:“你难道有阿鼻刀法的刀谱?”


    “不是我有,是召媱有。只不过关于阿鼻刀的传言,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古往今来无论是谁修炼了阿鼻刀法,都会丧失理智,变成嗜血的魔头。召媱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又何必冒这个风险?”苏英解释道,“她只是和我聊过一次得到阿鼻刀谱的经过,我当时好奇心起,看了一遍刀谱的内容,如今都还差不多记得。”


    晁无冥听得心动,但始终怀有戒备:“哦?你的记忆力竟有这般好吗?”


    “我也有私心,那本刀谱我虽然只看了一遍,但看的时间极长,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了我心里。”


    “那你为何不练?”


    “我方才已经说过,古往今来无论是谁修炼了阿鼻刀法,都会丧失理智,变成嗜血的魔头。这种传闻,我又怎么可能毫不害怕?这几年我一直都在犹豫,所以……其实究竟是不是阿鼻刀法,只要我写下来,你一看便知。像你这样的武学大宗师,我若是胡编乱造一套不入流的武功,能骗得过你吗?”


    最后一句话,在晁无冥看来十分有道理。


    殊不知苏英之言,八分是真,偏偏还有两分模糊了真相。当初召媱与她说起阿鼻刀法的奇特之处,她确实因为好奇,更因为想要与召媱共同研究出它的秘密,这才将它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但饶是如此,到现在她也记不起阿鼻刀法的全部内容。


    因此苏英只将自己记得的那一部分内容如实写在了纸上。而如苏英所言,晁无冥一代武学宗师,只须看一眼,便能明白这部分文字蕴含了多么神奇的武学道理。


    当今江湖流传的一切武功秘籍都不能与它相提并论。


    巨大的惊喜将他淹没,对于苏英精心编造的另一部分内容,他也不再有太多怀疑。若有哪里不懂不理解,他只当是自己武学修为不够,反而愈发苦练,就这么练了几年,突然某一日他练到走火入魔,这才终于意识到是苏英欺骗了自己。


    晁无冥怒不可遏,却并未立即杀她,命人将她关在牢中,日夜以酷刑折磨。


    至于自己走火入魔之事,晁无冥自然不敢告诉给魏恭恩,不敢告诉给世上任何人。直到数月前,秦艽与梁未絮结盟,前来洛阳为魏恭恩效力,他当即约了秦艽见面,答应对方会劝圣人将诸天教立为大冀国教,秦艽便治好了他入魔之症。


    病症虽然痊愈,可一旦想起苏英害得自己这般狼狈,他满腔怒火,遂又请秦艽给苏英下了一种名为“落红莲”的剧毒。


    当召媱潜入洛阳城,好不容易查到苏英被关押的地方,欲要救她离开,她却中毒已深。


    本来,召媱的打算是直接擒了秦艽,逼迫秦艽为苏英解毒,然而此举风险极大。要知秦艽在江湖之中被称为“毒王”,不仅仅指的是她施毒的手段,也指她如蛇蝎一般的毒辣心肠,召媱对医毒的了解都不多,不能够保证她是否会在解毒过程中耍什么心眼,给苏英造成更严重的后遗症。


    而这个世上能有本事解秦艽之毒的神医,召媱思来想去,大概唯有鸿洲长生谷的九如法师。


    尽管江湖传言九如性情古怪孤僻,但至少她绝不是一个恶人。


    可是洛阳与鸿洲之间路途遥遥,现如今又是兵荒马乱的非常时候,召媱带着身中剧毒的苏英上路,难保途中不会遇上什么意外。最终她与苏英定下计策,假装听信晁无冥散播的谣言,认为苏英背叛自己,大怒之下离开洛阳城。


    出城之后,她当然是径直往鸿洲而去。


    听苏英说到此处,颜如舜脸色一变,实在忍不住插话:“所以召女侠现在在长生谷?”


    “我不知道她现在究竟走到了哪里……我虽待在地牢,也明白自从魏恭恩起兵造反,天下必然不太平,她路上不一定顺利。”苏英咳嗽了两声,疑惑道,“长生谷有何不妥?你怎会如此惊讶?”


    颜如舜沉思道:“据我所知,九如法师曾经立下过誓言,要一生在长生谷赎罪,绝不会轻易出谷。”


    “赎罪?”


    “这事说来也复杂。总之,就算是召女侠恐怕也难以劝动她出谷。”


    “那也无妨……”苏英仰头看向坚硬的岩壁,“或许真的是我死期到了……”


    这十年,她过得生不如死,早就想过倒不如死了轻松。


    哪知颜如舜倏然展开一个笑容,似给逼仄的地牢送来一缕清风:“那倒绝对不会,我有一个朋友最近也去了长生谷求医,倘若她恰巧与召女侠碰上,得知此事,必会设法让九如法师出谷,她也一定能够做到。”


    “你的朋友?”


    “也是符离和舍迦的朋友。”


    第192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四)


    当天深夜,颜如舜回到凌岁寒的住处,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告诉给了凌岁寒,本是希望让她放下心,她却更加忧虑:“万一在我们还没救出苏姨之前,晁无冥便对苏姨下杀手……”


    “这事我也问过苏前辈。”颜如舜道,“以她对晁无冥的了解,此人一向心胸狭隘,锱铢必较,既然吃了这么大的一次亏,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头,仅仅是杀了苏前辈,他并不甘心。所以他才会散播谣言,离间令师与苏前辈的关系。令师离开洛阳以后,他自以为奸计得逞,又对苏前辈说了许多挑拨的话,诸如‘召媱如此轻易听信谣言,不配你对她的付出’之类,为的就是要让苏前辈真正背叛令师。而为了稳住晁无冥,苏前辈确实将四照刀法的招式向他演示了一遍。”


    凌岁寒沉吟道:“是假的四照刀法?”


    “再拿假的来骗他,已经行不通了。阿鼻刀法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世上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但四照刀法不同,令师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她刀法的人可一点不少,据说这些年晁无冥一直通过各种关系各种方法,从不同人的口中打听四照刀法的招式,更别说他自己也和令师打过一架,见识过令师的武功。”颜如舜说到这儿一顿,随即轻声叹了一口气,“所以令师离开之前,特意嘱咐苏前辈,让她不必有所顾虑,只要是晁无冥想知道的,都可以与他说实话,绝对不能再惹怒他。”


    可是如此一来,危险的不就是师君了么?凌岁寒顿时皱起眉头,心中百般纠结。


    颜如舜则继续道:“但苏前辈只是令师的朋友,包括晁无冥从前找过的其他人,他们都并非令师的同门或传人,只不过曾见过四照刀法,对它的部分招式还有些印象而已。唯有你,才真正了解四照刀法的全部招式与心法口诀。这也是晁无冥一定要询问你的原因。”


    压抑不住的怒气化为杀意在凌岁寒眼眸中浮动,她声色俱厉,没好气地道:“你的意思是,明日我必须给他演示真正的四照刀法?”


    “我只是转告苏前辈的话,而她也只是转告令师的话。”颜如舜看着凌岁寒那张毫不掩饰愠色的面孔,又稍稍一顿,语气里不免带了点担忧,“总之,你明日与晁无冥见面,必须得演好这一场戏,才能既保护你自己,也保护苏前辈。”


    凌岁寒沉默半晌,才深呼吸一口气,将燃烧的火气都聚到了心口:“我明白,潜伏到他们身边,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这一晚,凌岁寒几乎未眠,只在临近黎明的时候,勉强睡了小半个时辰,又久违地做起了那个熟悉的噩梦。


    翌日,晁无冥向魏恭恩告了一天假,亲自来到她的住处。这时凌岁寒脸上已不见半分怒色,整张面孔却似覆了一层冰霜——但这倒不会让晁无冥怀疑,从他第一次见到凌岁寒起,对方始终都摆着一张冷脸,正如她的名字那般,寒气迫人。


    倘若哪天她的神情变得柔和,甚至笑了起来,才反而会令晁无冥心中打鼓。


    他更在意的还是凌岁寒的行为。


    而凌岁寒果然没有弄虚作假,放缓动作,如实将四照刀法的招式演示了一半。晁无冥越看越惊喜,确定她没有欺骗自己,旋即低声吩咐身边亲信两句。又过两个时辰,就在凌岁寒等得不耐烦之际,四个壮汉抬着一顶软轿也来到此处,轿帘掀开,已换过一身干净衣裳的苏英就这样出现在了凌岁寒的面前。


    哪怕十年的风霜让她的容颜沧桑了许多,凌岁寒仍然在刹那间认出那熟悉的眉目,刷地一下站起,目光投在她的身上,久久无言,直到一阵秋风拂过,带着几片枯黄的落叶,飘落在她们两人之间。


    凌岁寒意识到苏英的面容就像那落叶一般憔悴无颜色,张了张口,终于说出第一句话:“你的伤势很重?”


    苏英颔首道:“外伤倒没什么,只是内伤……听说召媱收了你为徒,那你应该清楚召媱的功力,所以我暂时没法起身走动……”


    这番话,乃是昨日晁无冥与苏英见了面之后,强迫威胁她必须一字不改地告诉给凌岁寒。


    凌岁寒自然已经知晓,却佯装惊讶地询问:“你是说你的伤是我师君……?”


    苏英的声音听来十分微弱:“是……当年我落到晁无冥手里,为了活命,只好委曲求全,虚与委蛇和他周旋,只是不希望我毫无价值地死去而已,这世上有谁是完全不怕死的呢……我以为她能够理解,哪晓得她知道我留在晁无冥身边十年,并未被晁无冥杀死,就笃定我背叛了她,丝毫不体谅我的苦衷,不仅与我割袍断义,反而……”


    凌岁寒咬着下唇,也低声道:“师君的性子确实……”


    究竟确实什么,她没有说下去。哪怕是在配合演戏,她也想不出召媱的缺点,说不出召媱的坏话。


    苏英长叹一口气,忽然转移了话题:“我听说,你来洛阳是在为魏恭恩效力?”


    “我要报仇。”这是一句实话,因此凌岁寒说得爽快又斩钉截铁。


    苏英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道:“果然是如此……既然你已决定,那就不要后悔吧。”


    凌岁寒道:“你不觉得我做错了吗?”


    “是谢泰先对不起你们凌家,是大崇朝廷先对不起你们凌家,你本来就没必要愚忠,何错之有呢?”


    这话当然是苏英故意说给一旁晁无冥听的。但她说到此处,心中也有疑惑,以符离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愿意暂时放弃自己的私仇,帮助大崇朝廷对付魏恭恩,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这个孩子这些年来也不知都经历了什么……她想着想着,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几乎似要把自己的心肺咳出,纵使是完全不通医术如凌岁寒者,也能听出她的内伤到了多么严重的程度。


    凌岁寒登时明白,为何师君没有直接带苏姨前往长生谷。


    她的身体显然已受不得颠簸。


    然而最令凌岁寒难过的,不仅仅是苏英虚弱的身体,还有她神色的枯槁,眉目完全不见十年前的光彩,仿佛一株快要枯萎的老树。


    与凌岁寒记忆里的那个英姿飒爽的苏英截然相反。


    ——这都是自己害得苏姨如此。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苏姨又何至于遭到这样的无妄之祸。


    可笑自己虽把恩仇记得清楚,如今悠悠十载岁月如流水而逝,却仍是仇未能复,恩更未能报,可谓一事无成,负尽师友。


    汹涌的恨意与愧疚同时淹没了她,她连忙低下头,强迫自己收回眼眶中即将蕴起的泪水。


    然而晁无冥已看出她神情里的悲伤难过,想了一想,只当是她听苏英之言,想起惨死的父母,才会这般神伤,倒没有太过奇怪,甚至还有意给了她收拾情绪的时间,又过片刻,方突然开口道:“既然你们已见过面了,该说的话也已说了,我便先让人带苏英回去了。她的伤有多重,你都看在眼里,她现在需要休息静养。”


    凌岁寒再次恢复她的冷漠:“你要把她带去哪儿休养?”


    晁无冥沉声道:“我与你还不是知无不言的关系。”


    凌岁寒道:“你这样不信任我,还想让我把四照刀法全部教给你?”


    晁无冥道:“好,那就等你把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全部说出来的时候,我再告诉给你更多你想知道的。”


    凌岁寒抬起自己的左臂,冷冷道:“刚才给你演示刀法,我伤口又有些疼了。我得先去换药,等我伤势好转了再说吧,你应该也不急于一时。”


    十几年时间都已等了,晁无冥自然不会在乎再多等几天。他的声音低沉得犹如云层里的闷雷:“希望你之后也像今天这般听话,莫要给我耍心眼。”说完,他吩咐手下抬起苏英坐着的那顶轿子,随后转身离开。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颜如舜才从附近一间屋子里走出,目光望向她的左臂。


    “别的话待会儿再谈,你的伤是该先换药了。”


    颜如舜说这句话的神态语气都很认真。


    凌岁寒犹豫了一下,只好同意她的建议:“那麻烦你了。”


    “你左臂上的伤口,是我造成的,我给你换药本是应该,没什么麻烦不麻烦。”颜如舜又笑了起来,“但这一次我绝不能给你换药。”


    “为什么?”


    “你只有一条手臂,那道伤就在你的这条手臂上,你怎么可能自己给自己换药呢?如果你不去一趟太医署,岂不是说明你这里还藏了别人?”


    “这话有理,是我疏忽了。那你稍等,我一会儿回来。”


    告辞以后,凌岁寒径直前往太医署,请太医为自己换了药。此时已是暮色茫茫,她刚起身欲走,忽见门口一抹紫色身影在自己眼前闪过,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秦艽!你什么时候回洛阳的?”


    秦艽年纪本是四十岁左右,但她精通医术,自然保养得极好,妍丽的脸庞看起来颇为年轻。偏偏今日凌岁寒再次见到她,却觉得她仿佛苍老了许多,连神色也显得十分落寞,缓步走到屋中坐下道:“今儿一早,我已见过圣人,也打听了一些关于你的事儿,原来你是凌禀忠的女儿……你真心投效圣人么?”


    凌岁寒冷声道:“怎么,你是对我有怀疑,打算来除掉我?”


    秦艽摇头道:“你既是凌禀忠的女儿,那我对你的目的便没什么怀疑。而我们现在属于同一个阵营,并没有必要起内讧,只要你不向我动手,我也不会对付你。”


    凌岁寒道:“我现在只想报仇这一件事。至于你嘛……反正定山派是不会放过你的,我何必插手呢?”


    秦艽道:“好,你不插手,那便好说。我只再问你一件事,我就不会再找你麻烦。”


    凌岁寒道:“什么事?”


    秦艽道:“这段时间,你与谢缘觉、颜如舜有过联系吗?”


    凌岁寒道:“没有。你打听她们两个干什么?”


    秦艽轻描淡写一句话,顿时令凌岁寒大惊失色:“她们害死我的徒弟,我能不找她们报仇吗?”


    “你的徒弟?!你说朱砂?”


    “我这一辈子,也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不可能!朱砂不会是她们杀的。”


    “你不是说,你这段时间没有和她们联系过么,凭什么如此肯定?”


    凌岁寒不能说自己已与颜如舜见过面,稍一迟疑,坚决道:“舍迦从不杀人。”


    秦艽一声冷笑:“人是会变的。”


    第193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五)


    “在你眼中,我究竟算是什么?”


    那日朱砂的问话,近来时不时回响于秦艽的脑海之中,她却永远不可能再回答她。


    其实直到现在,关于这个问题,秦艽也还是给不出确切答案。


    不可否认,最初认识珂吉丹,秦艽是透过了她的面容思念怀念曲莲。这个南逻异族的孩子,不仅仅是相貌与曲莲有几分相似,眉心天生一颗红痣也与曲莲相同,连性格都是温柔乖巧的类型。且更为难得的,是她眼里心里,装着的只有秦艽一人,万事都以秦艽为重。


    而小师妹什么都好,只可惜天下苍生在她心中的分量太重。秦艽不懂,自己和她自幼相伴长大的多年感情,难道还比不过那些陌生人对她的重要么?


    发现珂吉丹真面目的那一刹那儿,秦艽的确相当生气。依照她的个性,敢骗她的人是绝不会有好果子吃,可是同样是在那一刹那儿,她也瞧见了珂吉丹目光里的恐惧与害怕。


    秦艽突然心软。


    “这样也好。”她微笑着说,“你能自己保护自己……”


    不会像小师妹那般轻易被他人伤害。


    从此以后,珂吉丹在秦艽面前毫无顾忌地展露本性,渐渐地,即使目不转睛注视着她那张脸,秦艽也再无法将她和曲莲联系起来——她们性格的差别不啻天渊,让原本相似的相貌竟也变得越来越不像,然而很神奇的,秦艽却并不讨厌这样的珂吉丹。相反,身处在异国他乡,时时刻刻充满警惕戒备的秦艽,唯有在与这个孩子相处之时,才会真正感觉到安心。


    在决定带领诸天教众弟子前往中原的前夕,珂吉丹求秦艽给自己取一个中原名字。秦艽思索半晌,忽然看向她的眉心,笑着道了一句:


    “你晓得,我的名字是一种药材,那么不如你也以药为名。朱砂二字,你喜欢吗?”


    ——朱砂作为一种药物,尽管带着毒性,但亦有安神之效。


    这个含义,她并未告诉给珂吉丹。


    珂吉丹早就知道师君似乎很喜爱自己眉心那一颗红痣,为此她每日会用朱砂将那颗痣染成更鲜艳的大红色。偏偏就在秦艽初到洛阳宣扬诸天教的那段时间里,朱砂竟不再像从前那般梳妆打扮,且常常失魂落魄,明明还在与自己说着话,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方。


    秦艽自然察觉到朱砂的异常,私下里留了心,竟发现她在暗中打算给自己下毒。


    比起愤怒,秦艽更多的是感觉到疑惑:“你在想什么?这世上有什么毒是我解不了的么?”


    “师君防着我。”朱砂一偏头,移开了视线,还像是小孩子那般耍起脾气,“如果师君完全信任我,对我完全没有防备,这毒只要在师君身体里潜伏七日,不仅师君解不了,我解不了,哪怕是大罗神仙也解不了。”


    秦艽越发愕然,沉默看她许久,倏然笑起来,右手摩挲着她的脖颈:“听起来,这还是我的错了?”


    “当然。”朱砂仿佛丝毫不怕激怒了她,点点头道,“这毒本来也不会害死师君,只不过会废了师君的经脉,让师君从此丧失武功,丧失行动能力而已。但师君不用害怕,你即使没有武功,我也会保护你,照顾你的啊。我会带你回南逻,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在南逻过一辈子不好吗?”


    “到底是谁给你说了什么?”秦艽蹙起眉,终于有些气恼,“我们好不容易在中原站稳脚跟,让洛阳城的百姓信奉诸天教。在这种时候,你要回南逻?”


    “不需要谁给我说什么。”朱砂蓦地一抬手,指向一旁墙上挂着的圣女画像,“师君能告诉我,那画里的人是我么?”


    秦艽一愣,登时语塞。


    朱砂继续问:“师君要杀我吗?”


    秦艽这才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张开口,说些好听的话安抚于她,哪知她反而突然癫狂地笑起来。


    “你不杀我?哈哈哈哈,我都打算对你下毒了,你居然不杀我?你凭什么不杀我!你是因为谁才不杀我!哈哈哈哈,在你眼中,我究竟算是什么?”


    狂笑的同时,朱砂的视线始终没有移动,目光灼灼地看着秦艽,等待秦艽的回答。然而这之后秦艽陷入长久的沉默,不知为何不愿再与她对视,是以缓缓转过身,仰首望向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像。


    画像里那个温柔浅笑的女子。


    “你骗我!你骗我!我恨你!我永远恨你!”朱砂的狂笑转为尖叫,如厉鬼般凄厉的尖叫,一拂袖,直接施展轻功,纵身破窗离开此处。


    秦艽这才将目光收回,透过窗户,凝望朱砂在黑夜里逐渐消失的背影,并未追去。次日,当她听到手下禀告朱砂已经离开洛阳,犹豫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理会。毕竟在洛阳,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她还要将诸天教发扬光大,让千千万万的百姓永生永世都信奉此教,更信仰曲莲。


    她要让曲莲成为这世间真正的神。


    纵然过去千年万年,都会受到世人香火供奉,甚至比如来观音地位更加尊贵的神。


    要做到这点太难太难,现下好不容易初见成效,她怎么能够轻易离开洛阳,轻易放下这件对于她而言最要紧的大事呢?反正,等朱砂在外发够脾气,总是会回来的,秦艽无比相信朱砂总是会回来的。


    因此秦艽从未想过,那一晚,会是自己与朱砂的诀别。


    刚得到朱砂身死的消息,秦艽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孩子不知又在耍什么花招。可当她拆开梁未絮的亲笔书信,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再无法欺骗自己——至少梁未絮是绝对不可能陪着朱砂和自己开这种玩笑。她当即纵马赶赴长安,途中先从梁未絮派来的官兵口中打听了朱砂死亡当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得知她死前曾与谢缘觉有过一次交手,其后又在长安城内云景驿的房间里单独见过春燕一面。


    但元凶是春燕的可能应该不大。


    此人有多少本事,秦艽再了解不过,凭她那点浅薄道行,三脚猫功夫,除非有人在旁相助,不然绝伤害不了朱砂分毫。


    要想知道朱砂是被何人所杀,还得检验她的遗体情况。岂料秦艽终于赶到长安,亲眼看到了朱砂的尸体,万万没想到竟在她体内发现“落红莲”之毒,不禁更加震惊奇怪——要知“落红莲”乃是秦艽亲手研制的奇毒,全天下她只传给了朱砂一人而已,总不可能是朱砂自己杀死自己?


    怀着深深的疑惑,秦艽只能转而询问春燕。


    春燕仍是那一副畏畏缩缩的胆怯模样:“听说长安城失陷,我担心阿鹊的情况,所以趁定山派的人不注意,悄悄逃走,来到长安。那天夜里圣女见*到我,要我办一件事,说是只要这一次我完成任务,她就让我与阿鹊见面。然后我就走了,我也是第二天才知道,圣女居然……居然……”


    秦艽皱眉道:“她要你办什么事?”


    春燕始终垂着头,战战兢兢道:“圣女让我利用定山弟子的身份,在长安城找到颜如舜——呃——”


    话未说完,秦艽倏地一挥手,五指已捏紧春燕的脖颈。


    “这种时候,她要你办的事一定是她最在意的事。你说说,她最在意的人会是颜如舜吗?你认为这种话,能骗到我吗?”


    比起朱砂的喜怒无常,秦艽的情绪相对稳定不少,平日里并不会动辄责罚手下。这还是她第一次给春燕的身体下了剧毒,旋即松开五指,眼看着春燕在地上哀嚎打滚。


    屋中一旁,梁未絮正端着茶杯,抿了口茶,才慢悠悠地道:“这人应该没有骗你。前段时间,颜如舜确实在长安城中;而朱砂也确实和我提过,如果发现颜如舜的踪迹,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秦艽奇道:“她找颜如舜做什么?”


    “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梁未絮道,“似乎是颜如舜偷了她什么东西?”


    秦艽只好给春燕解毒,冷冷道:“说吧。”


    春燕胸口起伏,好不容易平顺了呼吸,眼中恐惧更加明显,那怯弱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免嗤之以鼻。


    “我……我也不是完全清楚,圣女只告诉我,如果能够找到颜如舜,就让我利用定山弟子的身份跟在她身边,设法调查她身上是不是藏有一块令牌。”


    “令牌?什么令牌?”


    “我……我真的不清楚。”春燕似乎要哭了出来,“我也询问过圣女,可她让我不要管那么多,只要在她身上发现令牌之类的东西,便一定要夺回来。”


    本来,春燕在诸天教受过那么多折磨,谁都猜得出她内心深处必然对朱砂有怨,秦艽又岂会轻易相信她的话?可是偏偏连梁未絮都说颜如舜偷走朱砂的东西,因此朱砂才要寻找颜如舜的下落。按理而言,梁未絮是没有道理欺骗自己,更没有道理与春燕合谋欺骗自己的。


    秦艽思索片晌,随后花费数个时辰,将朱砂的遗体以及云景驿的全部房间都仔仔细细搜索一番,终于确定,那枚始终由朱砂携带的诸天教圣物“天佛令”已消失不见。


    那是一块颇具厚度、内设机关的令牌,通过机关将它分为两半,便能发现藏在其中的数枚铁片。


    而诸天教的所有秘术秘法都篆刻在这一枚枚铁片之上。


    包括“落红莲”,也是秦艽根据诸天教秘术所改良研制出的一种剧毒。


    既然朱砂不会傻到将落红莲传授给他人,那么是否有人盗走天佛令,也根据其中秘术研制出与落红莲相同毒性的毒药?颜如舜妙手空空的本事据说是天下无双,她若想盗走什么东西自然不难,只是一来,她应该并不认识铁片上的南逻文字;二来,她对医术毒术又不精通,纵然真的得到天佛令,也绝没有这种研毒下毒的能力。


    在中原,在长安,究竟有谁认识南逻文字呢?


    春燕更不可能,尽管她待在南逻国多年,然则由始至终都被关在诸天教的暗牢之中,从不曾上过学堂读过书。秦艽越想越疑,猛地灵光一闪,自己便认得南逻文字,乃是因为师君为求学佛法,曾在南逻国游历过两年,后来将她在南逻学到的一切都教给自己与师姐杜衡、师妹曲莲。


    而谢缘觉作为杜衡的徒弟……


    秦艽不自禁地捏紧双拳,眉目间浮现一片恨意,这是她人生第二次感觉到如此剧烈的悔恨痛苦。


    她从未想过,在终于接受了曲莲的死亡之后,她的人生竟还会经历这样的悔恨痛苦。


    无论是谁害死了朱砂。


    她都必要她偿命。


    第194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六)


    离开太医署,凌岁寒立刻原路返回,再次和颜如舜见了面,将秦艽之事与她说明。


    颜如舜听罢忍不住笑了:“怎么还有我的事儿?”


    “秦艽说她有证据,可我问她究竟什么证据,她却不肯告诉给我了。”凌岁寒越说越气,语气愤愤,“依我看她就是被人给骗了,真没想到她居然能这么笨。”


    颜如舜笑道:“不一定是笨,秦艽和舍迦也只有十年前那一次接触而已,她怎么可能了解真正的舍迦,又怎么可能相信舍迦绝对不会杀人?可惜我们不清楚具体情况,不然或许还能分析分析真相。”


    凌岁寒道:“朱砂本来就是罪有应得,甭管杀死她的是谁,此人之举都是为民除害。就算我们能分析出真相,也绝不能让秦艽知道,免得那人危险。”


    颜如舜道:“你说得不错,可现在秦艽一心认为朱砂之死与舍迦有关,接下来真正危险的恐怕是舍迦。”


    凌岁寒登时神色一凛:“从前她对舍迦不是很有好感吗?”


    颜如舜道:“人是会变的——这句话是她自己说的。”


    果然,次日午后,凌岁寒便听说了秦艽即将离开洛阳、前往赉原的消息,她心生忧虑,当即追到洛阳城门外拦住对方。


    秋风起,城门外郊野遍地白霜,一派肃杀景色,凌岁寒腰悬长刀,人也如一柄出鞘的长刀,身体挺直,只微微仰起头看向坐在马背上的紫衣女郎:“我已经打听过,你此番回洛阳,是因为魏恭恩派人催了你数次。但你才待一天,就这么又走了,他的病怎么办呢?”


    秦艽冷笑:“你还真准备当大冀忠臣?既然你如此关心魏恭恩的身体,怎么还直呼天子名讳?”


    凌岁寒道:“明人不说暗话。他病痛越严重,脾气便越暴躁,无论是谁在他手下当差都不会痛快,我只是看不惯他每日里动辄责罚无辜。”


    秦艽道:“那你放心,我已经给他复过诊,又开了几帖药,减轻了他的病痛。所以我现在得治一治他的心病。”


    凌岁寒道:“心病?”


    秦艽道:“赉原城久攻不下,就是他最大的心病。”


    凌岁寒开门见山:“你到底是去协助梁守义攻城,还是要去杀在赉原城中的谢缘觉?”


    秦艽道:“这两者并不矛盾。谢缘觉与李定烽一样,与赉原城内所有的崇军将士一样,都是魏恭恩的敌人。你想要阻止我,魏恭恩是不会答应的,除非你决定背叛魏恭恩。可如此一来,你的父母大仇该怎么报?靠你自己一个人不会容易吧?人生在世,怎可能事事顺意圆满,有时为了最重要的人与事,势必要放弃一些别的人与事。我也好奇,对你而言,是你父母的仇恨重要,还是谢缘觉这个朋友重要?”


    这是攻心的话语。


    凌岁寒的的确确受到影响。


    过去十年,自己一心只念着报仇,废寝忘食挥刀练武,却不知与此同时苏姨在经历怎样的苦难折磨,岂不正是自己放弃了苏姨?这一次也是同样,自己好不容易取得魏恭恩的信任,好不容易想出如何对付他的计策,绝对不可以半途而废,那么只能如秦艽所言放弃前往赉原保护舍迦,万一……


    抉择原来如此苦难,凌岁寒心下一阵如刀割的疼痛,双眸则仿佛闪烁出锋利刀光,语气更加凛冽:“那你呢?你为了朱砂,是决定放弃曲莲么?”


    秦艽面色铁青:“她们都已经不在人世,谈什么放不放弃?”


    凌岁寒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晓得的,最近洛阳城中百姓们供奉的那张圣女画像,根本不是朱砂,而是曲莲吧?你是想让洛阳的所有百姓都信奉她么?这么大的事,没有你牵头主持,很难办成吧?你走之后,就不怕诸天教发生什么乱子吗?”


    连凌岁寒自己都没预料到,她这句话让秦艽对谢缘觉的怀疑加深。


    要知当初曲莲还在世的那些年,大多数时候是在为贫苦百姓治病,江湖之中知晓曲莲事迹的寥寥无几,朱砂究竟是从谁口中听说的她与曲莲相貌相似?秦艽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够想到谢缘觉一人,冷哼一声:“你猜得对,但这两件事也不矛盾,待我杀完谢缘觉与颜如舜,我很快便会回来。”


    语罢,她右手一拉缰绳,马蹄扬起飞尘,须臾过后她已纵马从凌岁寒的身体一侧跑过,唯有寒风里传来越发遥远的声音。


    “看来,你还是认为你的仇恨更重要。”


    凌岁寒转过身,沉默未答话,眼看着秦艽的背影在冷冽的白雾之中消失,一个轻盈如飞鸟的身影不知从何处落到了她面前,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扬唇而笑:


    “秦艽没有想过,你不止一个朋友,舍迦也不止一个朋友。”


    凌岁寒终于舒展眉目:“你现在就赶去赉原吗?”


    颜如舜道:“我准备一路跟在秦艽身后,也能弄清楚她的打算计划。”


    凌岁寒道:“你保重。”


    “不要总是抢我的话。”颜如舜的笑容始终轻松,“这三个字也应该我对你说。你孤身一人在这里,要面对那么多魑魅魍魉,总是比我们更艰难的。”


    幸而依照苏英的说法,召媱迟早会回洛阳,若有召女侠与符离并肩作战,情况会好很多。只是希望,在此之前,符离别遇到什么危险。颜如舜将担忧都藏在了心底,与凌岁寒做了最后告别,遂施展轻功向秦艽所行方向掠去,又抬首望向大雁飞过的长空。


    算算时间,阿螣如今应该已到鸿洲?


    鸿洲城南郊野,四周群山环抱,峭崖壁立,忽浓忽淡的雾气中隐约可见一条积满落叶的小道,透出一点微光。尹若游步入道中,行走约莫两百来步,越走地势越低,逐渐听到一阵轻灵的潺潺流水声,狭长的小溪宛若玉带就这样出现于她眼前。


    尹若游在旁边草丛搜索了一番,果然找到几个鱼形木雕,鱼腹空心,能够一分为二地打开。随后她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放进木鱼的鱼腹里,木鱼入水,湍急的溪流带着它向前方漂游而去。


    这之后,尹若游返身离开小道,在谷外耐心等待。好在她等的时间不长,只过去小半个时辰,遂见一名身着缦衣的女僧从密林深处缓缓走来,面容冷峻,神态漠然,细长的眼眸显得有几分寡情,让她不禁在瞬间想起谢缘觉——当然是数个月前的谢缘觉,才有与此人相似的气质。


    尹若游完全可以肯定,此人必是九如法师无疑。


    然而令尹若游感到疑惑的,是九如身边居然还跟着另外一个女人。


    那人看起来与九如差不多的年纪,目光明亮,顾盼生辉,才走出密林,便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坐下,右手把玩着一柄长刀,刀柄在她掌心随意转了几个圈,便是一连串精妙至极的刀招,但显然她这会儿正在出神,心思不在这柄刀上。


    ——好厉害的功夫!可是没听舍迦说过长生谷还有这号人物?


    ——或许也是来此求医的病人?


    尹若游不愿多事,并未多问,只向着九如行了一礼。


    九如冷冷打量她片刻,向她问了数个与谢缘觉有关的问题。


    尹若游明白对方是要确定自己的身份,看在她是舍迦师长的份儿,始终恭恭敬敬回答。


    九如这才轻叹一口气,道:“你的事情,舍迦之前已经写信给我提过。她果然没有听我的话,真的在红尘俗世里交了朋友,又给自己惹来牵绊,值得么……”


    这语气都是满满的恨铁不成钢。


    别看尹若游为人八面玲珑,实则骨子里藏着高傲,听到此处,忍受不了对方的自以为是,微笑反驳:“恕晚辈直言,舍迦她虽是法师的弟子,可她对佛法的理解比法师更为透彻。她是我最值得的朋友之一,我相信我对于她,亦是如此。”


    “舍迦?”坐在旁边石上的女人终于对她们的谈话有了点兴趣,抬头向九如问道,“你们说的那个舍迦,是你的徒弟?原来你还有徒弟?”


    九如神色微变:“她医术不如我,解不了秦艽下的毒,你别打她的主意。”


    “你紧张干什么?”那女郎哈哈大笑道,“我就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以前也在我徒儿的口中听了好几次。诶,我说,你不要这么贬低自己的徒弟,我徒儿每次谈起她,那都是赞不绝口。”


    尹若游忽听到“秦艽”二字,眸色一动,再次偏头凝视起那女郎的面容,待听她把话说完,恍然大悟笑道:“她解得了。”


    那女郎道:“什么解得了?”


    尹若游反问道:“你是召媱召前辈吧?”


    召媱挑眉道:“你认识我?”


    尹若游笑容愈发明媚,点点头,随即才回答召媱的上一个问题:“秦艽下的毒,舍迦解得了。符离曾经中过秦艽下的毒,便是舍迦所解。”


    “哦!原来你是认识符离。”召媱也笑起来,“难怪你一点不怕我。”


    不仅不害怕,好像还有点隐隐的兴奋。


    尹若游道:“符离确实是我的朋友。但即使我不认识符离,我又为何要怕你呢?”


    召媱手腕一转,手中长刀已在顷刻间收回鞘中,笑着站起身,走到尹若游身边:“你这么漂亮的大美人,能一路平安顺利地走到这儿,必定身怀武艺。既然你也是江湖中人,肯定知道我的名号吧?”


    “天下第一妖女么?”尹若游微微一笑如明珠生光,“前辈有所不知,我就一直很想当个妖女。所以,纵然没有符离的关系,我也是欣赏你的。”


    召媱生平第一次听人说这种梦想,大笑道:“符离现在竟有你这样的朋友,倒是有意思。你们怎么认识的?”


    尹若游刚要回答,左侧另一个人影倏然拂袖转身,同时响起冷冷语音。


    “你若想要解毒,便随我进谷,别继续待在这里。”


    “你这么害怕谷外的世界,连多待一刻都不肯,我可要怀疑你是鬼非人,不能过多接触人间阳气了。”召媱抱着刀跟上去,开了个很不客气的玩笑,仍未惹怒对方,她只得转过头向尹若游问道,“你刚才所言不假,谢缘觉能解秦艽下的毒?”


    尹若游也一边走,一边问道:“谁中了毒?是什么毒?”


    召媱道:“据说那毒名唤‘落红莲’。”


    尹若游蹙眉道:“落红莲?如果是它,恐怕舍迦无能为力。”


    唯一的方法,还是得求助于九如。


    第195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一)


    无论九如内心有多少不满,可毕竟她的徒儿在书信里那么认真地恳求了她,她终究不忍让谢缘觉失望,因此同意为尹若游解毒,取出自己珍藏的连心蕊,再加上尹若游交给她的眠香草、苦酒花、火焰莲、霜中红、虎胆木、半龙骨那另外六味药材,先拿了个戥子称重。


    这期间,尹若游给召媱讲述了自己与凌岁寒等人相识相知的经过。


    召媱听得啧啧称奇:“符离这孩子什么都好,只是对仇恨的执念太深,我偶尔担心有朝一日她是否会因为偏执而走火入魔。没想到认识你们才半年多时间而已,就能让她改变这么大,这我可得多谢你了。”


    尹若游莞尔道:“其实……她们也改变了我。”


    召媱闻言笑了一笑,倏然间转过头,盛满笑意却又锋芒毕露的目光直视一旁的九如:“你想听那就光明正大地过来听。这里是你的地盘,你想听我们说话,至于这么偷偷摸摸好像做贼一般么?”


    九如面容不改,神色不变:“原来你也知道这里是我的地盘。”


    召媱笑道:“你可以赶我走啊,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你喜欢待在这里那就继续待着吧,但你也没有本事让我出谷。”说完此言,九如拿起那七味药材,转身前往隔壁药房,便真的不再理会她们。


    而这间屋子也就只剩下了召媱与尹若游两人。


    尹若游这才向召媱询问她前来长生谷的具体原因。


    召媱待在长生谷的时间已不止一天。本来,长生谷内不仅道路曲折,且处处布有五行奇门阵法,连召媱也是破解不了的。然而所谓“一力破万法”,她解不开这些阵法,还毁不了这座山谷吗?只要她施展全力挥出一刀,四周峰峦山崖登时崩裂,无数草木碎石纷纷落下,如此不到半个时辰,九如不得不亲自出面阻止她——听到此处,尹若游面上虽不动声色,不发一言,心中已完全了然,召媱“妖女”的名号为何会流传得如此之广。


    可惜,即使召媱与九如见了面,她也确实没有本事让九如出谷,哪怕她把长刀架到对方的脖子上,对方始终无动于衷,她总不可能真的杀害无辜。


    “我明白九如法师为何不愿出谷。”尹若游忽道。


    召媱对此确实十分好奇:“为何?”


    “我知道的,也是舍迦曾告诉给我的。”趁着九如还未回到这间房,尹若游遂将九如与秦艽、曲莲的往事详细说明。


    召媱听罢愣了一会儿,旋即摇摇头,嗤笑道:“原来她们两个是师姐妹,亏她们还是佛门出身,竟是一个比一个执迷。这故事听起来,她们都对自己的小师妹感情极深,实则所作所为,如果曲莲泉下有知也定然不喜。做自己所爱之人厌恶的事,哪里对得起对方了?”


    尹若游心下一动,颔首道:“前辈说得极对,所以我倒是有一个计策,或许能让九如法师愿意出谷。”


    召媱笑道:“哦?你说说看?”


    “还要多谢前辈刚才的提醒。”尹若游声音逐渐变得更低,说出自己的想法。


    召媱认真思索了片刻,不太赞同:“听着是条妙计,可惜你自己应该也明白,这法子破绽太多,即使短时间内能够骗到她,她迟早会发觉真相,到时候只会让她更加恼怒。”


    尹若游很有信心:“只要她有一瞬间是相信我的,我便能够说动她。”


    从午后到黄昏,九如这才将七苦散的解药配制成功,又回到此处,先给尹若游把了脉,再根据她的身体状况以针灸疏通她的经脉,最后让她服下这碗解药。整个过程十分繁琐复杂,召媱似乎是闲得有些无聊,早已走出门去观赏落日夕阳。


    困扰尹若游多年的剧毒终于得解,窗外夜色已浓。尹若游郑重道了谢,继而提出想在谷中歇息一晚,九如撂下一句:“你自己找空房间吧。”遂转身回自己的卧房。


    当时间到深夜四更,长生谷内所有的灯火都早已熄灭,天穹星光零零散散,残月也被半遮在了云层里。


    幽谷秋风敲打着九如卧房里的窗棂,正是九如睡得最熟的时候,一声又一声“师姐”随风传入她的耳内,终将她唤醒,她脑子还有几分茫然不清醒,第一眼看到了窗外那个熟悉的绿衣女郎。


    “小师妹……”


    昏暗的夜里,只凭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九如其实看不太清楚那女子的五官细节,只觉朦朦胧胧之中她与记忆里的那个她是如此相像。九如心跳登时停了一拍,不想怀疑,不愿意怀疑,脚步下意识向前迈去,刚掠出窗,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折梧桐,吹落万千黄叶,它们纷纷扬扬散落在九如眼前,遮挡了九如的视线。


    而瞬息过后,那个绿衣身影又飘到了后方林中,凉凉的月色似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仿佛都会乘月而去,再一次永远地离开这个凡尘人间。


    “大师姐……”幸而她终于又开口说了话,尽管声音压到最低,在秋风中听来很不真切,可到底是让九如感受到了她的存在,“你知道么……前不久叛军打到了秀州,净意庵已被兵火所毁……”


    乍然听闻这个消息,九如心中一恸,那净意庵毕竟是她与秦艽、曲莲自幼生活的地方,她对它确实有着极深的感情。但还不待她说什么,“曲莲”那飘忽的声音再次低低响起:


    “不止秀州,不止净意庵……如今战火蔓延九州大地,天下苍生流离失所,哀鸿遍野,饿殍满道。大师姐,我求你一件事,你救救他们,救救天下苍生百姓,好么?”


    “你是为了这事来见我……”已有十多年不曾流泪哭泣的九如在一刻,眼中忽又有了晶莹的泪光闪烁,“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入我的梦,是怪我没能保护好你吗?”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大师姐。大师姐,我求你的事,你能答应么?”


    “我答应你,我自然答应你。”九如没有丝毫犹豫,语音哽咽,“你的事,我何时不曾答应?”


    那绿衣女郎见状长叹一口气,颔首道:“多谢。”


    这两个字,尹若游有意说得稍稍大声了一些,刹那间令九如察觉到不对劲。而尹若游看出九如的脸色变化,便也不再伪装,在对方发出质问之前卸下自己脸上的易容,露出真实面貌——她本来就没想骗九如太久,不然,越晚揭穿真相,九如的愤怒越不好收拾。


    可正是这么短短一会儿时间的欺骗,已让九如怒不可遏,她泪水还在眼角,整张脸已覆上寒霜,倏地挥袖,万千银光连着丝线飞向尹若游身体。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她们两人眼前同时一花,召媱身形好似飘飘彩云飞来,只一刀已在顷刻间将无数丝线斩断,银针自然而然落下地面。


    旋即,召媱收刀入鞘,倚着旁边一株松树,抱臂而笑:“我这人一向护短,有我在这里,你可别想伤害我徒儿的朋友。”稍一顿,又补上一句:“其实她也是你徒儿的朋友。”


    “我本不想与你争斗,因此从始至终未对你出手。”九如冷冷道,“可你当真以为,你的武功天下无双,我就没有别的方法对付你?”


    尹若游当然不愿她们真的发生冲突,立刻开口抛出一个问题:“法师与曲莲前辈本为同门,自幼朝夕不离,相伴长大,你应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可是,你刚才为什么会被我骗了呢?”


    果不其然,九如又转首望向了她。


    尹若游好整以暇,悠悠道:“我的易容术高明,又故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而法师才睡醒,还不完全清醒,何况此时夜色深沉,我们之间距离遥远,法师看不清我的五官——”她话锋一转:“这些都是次要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我刚才说的话,正是曲莲会说的话。如果我假扮曲莲,让法师出谷滥杀无辜,法师会信吗?”


    如召媱所言,尹若游这法子破绽太多,只能骗九如一时,然而时间一长,她终究会发现真相。


    是以尹若游真正的目的,正是要对九如说出这番话。


    任何计谋,都是以攻心为上。


    这也是尹若游最擅长的一种本事。


    九如心底一震,张了张口,似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出声。


    尹若游继续微微而笑:“当然啦,如果曲前辈还活着,她倒可能不会再对法师说这些话,因为这是她自己会做的事。”


    “你并不认识她,如果她能活着……”沉寂半晌,九如才倏地发出一声苦涩的冷笑,“你焉知她不会改变想法?”


    “我确实不认识曲前辈。”尹若游笑道,“但我可以肯定,若是舍迦遭受了同样的伤害,她绝不会后悔,绝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九如又呆了呆,突然问:“你如何知道曲莲的模样?”


    召媱从身后包袱里拿出一物,扬手抛给对面的九如,原来是一幅画像:“对不住了,你给她解毒的时候,我到你房间拿的,现在物归原主。”


    九如低下头,缓缓地将卷起的画像打开,凝目端详画中那个温柔浅笑的年轻女子。


    萧萧夜风吹起她的衣袖,深秋寒意浸入她的骨髓,她不言不语不动,召媱与尹若游见状也就不再出声打扰于她,她竟似一座雕像般静立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月落日升,天边第一道霞光落在画中女子的眉眼之上。


    九如终于道:“你们赢了……”


    当天,九如与召媱、尹若游踏上前往洛阳的路程。


    心中念着苏英与凌岁寒的安危,她们自然是恨不得瞬间飞到洛阳。偏偏如今乱世,道上极不太平,倘若途中遇到百姓遭难,她们做不到见死不救,几次三番,耽搁了不少时间。


    每逢这种情况,尹若游便忍不住忧虑,自己在路上这么多意外,重明真能顺利到洛阳与符离会合吗?


    又或者,符离现在仍是孤身一人在虎穴作战?


    希望在自己和召媱、九如到达洛阳之前,洛阳城中不要发生什么大事。


    第196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二)


    凌岁寒左臂伤势好转以后,晁无冥又立即找了上她。


    然而看完凌岁寒所演示的四照刀法的全部招式,晁无冥犹不满足,还要她说出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凌岁寒闻言却不再立即答应:“你若是彻底将这套刀法学会,那不仅是我师君可能会输给你,我也一定会输给你了。”


    晁无冥大笑:“难道我们现在打起来,你妄想赢过我吗?”


    “凭什么是妄想?单纯论武功,目前我确实不如你,但真正打起来,我却不一定输给你。决定胜败的原因可有很多种,你是武学大宗师,这个道理,不用我解释,你也应该明白吧?”凌岁寒左手转了转刀柄,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可我要是把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也一并教给你,那我大概真的连一分胜算也没有了。万一你仍然对我怀着杀心,过了河立刻就要拆桥呢?江湖中人理应无畏生死,但我的仇还没有报呢……无论做什么,就算死也好,也得等我报仇之后。”


    晁无冥面上已露出不豫之色:“你的仇可没那么好报,你打算拖个几年。”


    凌岁寒立即道:“只要你帮我劝一劝魏恭恩,让他派兵攻打西川,那就不会太久。”


    晁无冥道:“为什么你不自己与他说?”


    凌岁寒道:“你以为我没有说过吗?可是他始终都不同意。”


    晁无冥道:“他不同意才是对的。西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论派多少兵都必定损失惨重。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得先攻下赉原城,再直取麒州。”


    “你别忘了,我家世代为将,我自幼也读过不少兵书,你说的这些我能不清楚?我若非已思考出良策,怎会如此鲁莽?正因为西川地势险要,大批军队是攻不进去的,但若只选一小队精锐潜入其中,则不会太难。我先前在铁鹰卫任职数月,与部分大崇官兵有些交情,如果我能在私下里说动他们归顺大冀,再来一个里应外合,自然而然便能挟持谢泰,控制西川。虽说谢泰如今已非天子,太上皇这个身份照样尊贵得很,有他在我们手里,谢慎等人绝对不敢轻举妄动。”凌岁寒侃侃而谈,神色极是自信,说到这儿语气里又流露出两分遗憾,“可惜啦,这般妙计,不知为何魏恭恩死活不肯答应。”


    “听起来,似乎是个好计策。”晁无冥看向凌岁寒的眼神透出些许欣赏,声音里却带着嘲笑:“但你说破天,魏恭恩都不会准你离开洛阳。”


    凌岁寒道:“为何?”


    晁无冥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他已经在戒备我,对你当然也不会完全信任。所以他要我们都留在洛阳,互为掣肘。帝王心术就是这般,现在的魏恭恩与曾经的谢泰也不会有多大区别。”


    末句话,是有意要让凌岁寒厌恶魏恭恩。


    却亦是晁无冥的肺腑之言。


    自从与魏恭恩有了嫌隙,晁无冥便萌生弑君之意,一来是他的报复心作祟,二来他也担心万一魏恭恩打算兔死狗烹,自己绝不能够坐以待毙。是以他特意给尚在长安的梁未絮寄了一封信,与她商量此事。


    令晁无冥万分欣慰,梁未絮果然是他的好徒儿,在师父与义父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并且挂虑他的安危,给他提出一个万全之策,只是提醒他必须要提防凌岁寒这个变数——现今洛阳城中的高手唯有晁无冥与凌岁寒二人,他虽相信自己绝不可能输在凌岁寒刀下,但也明白倘若对方真要倾尽全力保护魏恭恩的安危,他想杀死魏恭恩确实没有那么容易。


    因前不久已与颜如舜有过一番讨论,凌岁寒此刻瞬间听懂晁无冥的言外之意,心中道了一声“果不其然”,随即挑眉:“你对当今大冀天子好像不怎么恭敬?”


    晁无冥道:“你对他就很忠心吗?你真要当大冀忠臣,又怎么会直呼魏恭恩其名?”


    凌岁寒道:“我和你又不一样。我之所以在他手下做事,只是为了报仇这一个目的,而你……咦,你在他手下做事又是为了什么,我还真不明白。”


    晁无冥道:“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徒儿是谁?”


    凌岁寒“哦”了一声:“是魏恭恩的义女。”


    “倒不单单是因此缘故,我也是报答魏恭恩的知遇之恩。谁知他才当上皇帝不久,便暴露本性,与谢泰同为一丘之貉,我是不愿步令尊后尘,才要另作打算。何况,你刚才也说了,我徒儿只是魏恭恩的义女,她真正的父亲姓梁不姓魏。”


    晁无冥几次三番在凌岁寒面前提起她的父亲,也是听了梁未絮在信里的建议。倘若是几个月以前的凌岁寒,或许确实会被他的话勾起怒火,扰得心绪不宁。但如今凌岁寒既已暂时将私仇放到一边,自不会再轻易陷入执迷,面不改色,神态自若,一边琢磨先前自己与颜如舜讨论的计划,一边听晁无冥继续讲下去。


    “如果梁守义能够做得了主,我保证,你所说领兵前往西川的计策,他一定会同意。”


    “我只有一个目*的,只要能报仇,别的我都不在乎。”凌岁寒歪了歪头,思索道,“你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不,你什么都不必做,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你只需要旁观,别插手。事成之后,我保证给你一队精锐,让你带去西川。不过,在你去西川之前……”


    “我得先把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告诉你?”


    “你果然也是个聪明人。”


    “那就等你成功之后再说吧。”


    出于对凌岁寒的不完全信任,余下数日,但凡凌岁寒觐见魏恭恩,晁无冥都会设法亲自守在附近,名为保护天子安危,实则是防止凌岁寒向魏恭恩告密。可只要不是与魏恭恩见面,平时凌岁寒偶尔与哪个内侍宫女聊天说话,晁无冥倒不在意。


    那些小人物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这日凌岁寒正在宫中巡逻,忽听有人唤了自己一声“凌将军”。她如今确实领着“明宣将军”的虚职,闻言转头一瞧,乃是一个名唤“彩云”的宫女,来向她讨药。


    凌岁寒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脸色,与她说话的语气柔和了不少:“你今儿好像没受伤?还要那药做什么?”


    “不是我,是……是王洪……”彩云似乎有些害羞地低下头,然而眼神里透着难过,“昨儿圣人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他办事不力,将他拉下去打了一顿。他受罚之后立刻去看了大夫,可过了这么久,还是疼得厉害。他听说凌将军有一种灵药,敷上以后能瞬间止疼,所以拜托我来向凌将军求药。”


    她口中所言“王洪”乃魏恭恩的心腹黑甲十二士之一,与她两情相悦,早已在私下里互定终身。这种事,她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谁都告诉,然则凌岁寒从来与别人不同。


    一来,此前某日她亦因为一桩小事惹得魏恭恩不快,近来魏恭恩连对待自己的心腹亲信都毫不留情,何况她这样命如蝼蚁的小宫女,随口说了句“将她拖下去打五十大棍”,她一个弱女子,哪里受得了如此重的责罚,幸而凌岁寒替她求情,才保住她一条性命,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二来,即使没有这件事,平日里凌岁寒照样对她十分关心,从不像别的贵人那般盛气凌人、目下无尘,仿佛真的将她当成妹妹般照顾,她又怎可能不把她当亲姐姐看待?


    凌岁寒恍然道:“那可不巧,最后一点紫玉膏我已经给了别人。前日圣人与别的臣子发火,随手扔了块砚台,正巧他在跟前伺候,那砚台就砸在他头顶,他受了不轻的伤。”


    彩云道:“原来那药叫紫玉膏?不知在哪儿能买得到呢?”


    凌岁寒道:“在哪儿都买不到。那紫玉膏是以前我朋友送我的,最近我给你分一点,给那人分一点,再给那人分一点,当然迟早会有用完的一天。”


    彩云蹙眉道:“那凌将军的朋友……?”


    凌岁寒沉默一阵,并未直言谢缘觉不在洛阳城内,反而道:“我听我朋友说过,紫玉膏的原料十分珍贵,配制起来也麻烦得很,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千金?”彩云犹豫着往四周瞧了瞧,又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块翡翠,“凌将军觉得这个够了么?”


    凌岁寒道:“你哪来这么珍贵的东西?”


    彩云立即道:“这不是我偷的。”


    凌岁寒道:“我知道,是别人给你的吧,王洪?”


    彩云低下头默认。


    “可是他又哪来的银子买这么珍贵的东西呢?”凌岁寒接过翡翠仔细瞧了瞧,她毕竟出身权贵之门,幼时也见过无数珠翠珍宝,自然识货,“黑甲十二士的俸禄确实很多,但如果只凭那些俸禄,他恐怕也舍不得买这玩意。而我记得最近圣人没有给他什么赏赐。”


    彩云欲言又止。


    凌岁寒索性直截了当道:“是晁无冥给他的吗?”


    彩云一惊道:“我、我不知道……我……”


    “果然如此,但你别紧张。”凌岁寒将翡翠交还给她,继而安抚地按住她手臂,“我又不会告发你们,你用不着害怕。但你要告诉我,晁无冥想让他做什么?”


    彩云道:“不,凌将军你听我解释,我是真的不知道不清楚。那天我也问过王洪怎么会突然有了那么多钱,他只说他在准备做一件大事,倘若那件事能够成功,他会求人放我出宫,我和他以后就能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可究竟是什么事,他不肯告诉我。”


    凌岁寒道:“可你一定有所猜测吧?”


    彩云咬了咬下唇,她对凌岁寒有着特别的信任与感激,是以并未考虑太久,遂颔首道:“伴君如伴虎,圣人的脾气已是越来越……求圣人是绝对没用的,我和王洪若想要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除非……那天我这么试探过他,他确实没有否认。”


    凌岁寒道:“看来是晁无冥收买了他。”


    彩云越发恐惧:“凌将军,你会……你会……”


    凌岁寒道:“我说过,我不会告发你们。因为我可以理解,近来魏恭恩脾气是一日比一日暴躁,你们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的。无论是谁,遇到压迫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的。”


    彩云终于放下心来。


    谁料凌岁寒即刻又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凭晁无冥的武功,他一个人就可以杀了魏恭恩,干什么还非要收买王洪?”


    彩云奇道:“凌将军怎么晓得此事与晁无冥有关?连我也……”


    凌岁寒如实相告,再没有丝毫隐瞒欺骗:“之前查到一点线索,晁无冥与黑甲十二士里的某几个人好像私下里有交流联络,但我无法肯定是其中的哪几位,所以在刚才试探了你。其实我的朋友不在洛阳城,你就算拿万金也买不到她的药,你可别怪我。罢了,你要生我的气也很正常。不过你得相信我并无恶意,如果王洪出了事,很有可能连累到你。”


    “不,我怎么会怪凌将军?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那么多贵人,凌将军还是一个……”见她以诚待人,彩云反倒愈发感动,“不瞒凌将军,我最近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弄不清王洪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我早就说过,我和你一样,不算什么贵人。”凌岁寒正色道,“我可以帮你,今晚我会和王洪见一面。”


    当天深夜,凌岁寒径直前往王洪的住处,悄悄潜入王洪的房间。


    不顾对方的惊讶错愕,她“啪”地把长刀往桌上一放,同样开门见山,询问起他与晁无冥的交易。


    “你……你说什么……”一旁灯火照见王洪惨白的脸色,“我听不明白……”


    与彩云那样的小宫女不同,王洪身为魏恭恩的亲信,必然替魏恭恩做过不少恶事。凌岁寒对待他可不一点都不客气:“你怎么这么笨?既然只有我一个人来找你,说明我愿意给你机会。如果你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明白,那我只有让魏恭恩来问你了。”


    “别、别……”王洪忙不迭道,“凌娘子,不,凌将军,你刚才说愿意给我机会……”


    凌岁寒将桌上的长刀抽出半截:“别废话!我说一不二,我希望你也是如此。”


    王洪见识过凌岁寒的武功,知晓她的刀法绝不弱于梁未絮,不敢与她对抗,自然只能选择实话实说。


    凌岁寒听罢沉吟良久,倏然一声冷笑:“计策倒是不错,可你们带魏赫入宫,途中难道会没有一个人瞧见吗?魏赫谋逆弑君,你们也脱不了同谋的嫌疑。你不会真相信晁无冥给你的承诺,以为他愿意费心保你们吧?”


    不需要凌岁寒提醒,王洪也有相同的顾虑。可是魏恭恩自从登基为帝,便仿佛从一个人变成一个恶魔,他若不博一把,只怕迟早仍是逃不过一死。


    凌岁寒居然直接说出他心中所想:“不过我倒可以理解你。”她说的依然是之前与彩云说的那句话:“近来魏恭恩脾气是一日比一日暴躁,你们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无论是谁,遇到压迫想要反抗,本来就是应当的。”


    王洪吃了一惊:“凌娘子的意思是……”


    凌岁寒道:“所以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给魏恭恩,你与我去见魏赫。”


    王洪充满怀疑地看着她。


    “好吧,你可以先听听我的计划。”凌岁寒左手又拿起自己的长刀,“可你得知道,无论你同不同意,我都照样会带你去见他。”


    第197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三)


    魏赫虽为魏恭恩嫡长子,目前尚未被册封为太子,是以他的亲王府暂时建在宫外。


    这倒方便了凌岁寒悄悄找他。


    本来在此之前,魏赫与凌岁寒从未有过接触,他对她的防备心极重,按理而言不会轻易相信她所说的话。可听完王洪与晁无冥原本的计划,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凌岁寒,魏赫莫名想到昔年大崇太子谢愽与四镇节度使凌禀忠谋逆一案,据说正是因为他们两人在深夜披甲入宫,不禁心有戚戚然,自然不敢冒险,考虑再三,同意试一试凌岁寒的方法。


    接下来,便是等待晁无冥的行动。


    而在这期间,另有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凌岁寒须得提前做好准备。


    ——正是苏英中毒之事。


    那日颜如舜与苏英见面,听苏英说起,她所中“落红莲”之毒,真正的解毒方法应该只有秦艽一人知晓,但她每月毒发之前,晁无冥会从诸天教那里拿来一种药,暂时压制她体内毒性。凌岁寒思来想去,也不知师君什么时候能将九如法师请来,必须保证晁无冥死后,苏姨依然有解药可服,不至于毒发而亡,自己就得去一趟诸天教讨药。


    凌岁寒没有颜如舜那般绝妙的轻功,与神乎其神的妙手空空本事,她所谓的“讨药”,当然是用她的刀来讨。


    通过前些日子的调查,凌岁寒已然得知,自从朱砂不在人世,秦艽也离开洛阳以后,诸天教内大小事务暂时由一名叫做“阿芒”的弟子掌管。因此凌岁寒本来的想法,是私下里悄悄挟持了阿芒,再逼她交出解药。


    翌日入夜,宵禁时分,凌岁寒遂前往阿芒暂住的寺庙,在寺中各处逛了一圈,寻找对方的下落,却万万没料到在一间房内看到了阿芒与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定山派的春燕吗?


    她怎么会和诸天教的人待在一起?凌岁寒满腹疑云,却明白不可轻举妄动,屏住呼吸,握住刀柄,潜伏在窗外观察了一会儿。


    如今已是初冬季节,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小火炉里正响起咕噜咕噜的沸水声,倒是颇有暖意。春燕将火炉里煮好的热茶倒进杯中,双手递给阿芒。阿芒慢悠悠品了一口,颔首道:


    “中原的茶,味道确实很不错。这煮茶的方法,也是定山派的人教你的吧?”


    “松泉师叔生平最好饮茶,我是在他那里学的。”


    “你还叫他师叔?”


    春燕脸色迅速一变,双膝一弯,就要跪下:“圣使恕罪——”


    “怕什么?”阿芒登时一伸手,按住春燕手臂,将还未完全跪下的春燕拉起,“我不是圣女,不会因为你一个口误便责罚于你。圣女不在,今后的本教的气氛不会再……”


    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但说到此处,忽然察觉这话无论当着谁的面都不该说出口,立即闭嘴,看了春燕片刻,又笑道:“其实我倒没那么讨厌定山派。你在定山待了两年,可比以前会讨人喜欢多了。天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你再来给我煮茶。你放心,我很爱中原的茶,只要你继续这么讨人喜欢,等教主回来,我会给你求情,保你一条性命。你也知道,教主比圣女好说话。”


    春燕道过谢,告辞退下,随后返回自己的房间。凌岁寒始终跟随着她,正犹豫是否要出面与她说话,只见她点燃灯烛,盘腿坐在了床榻之上,又合上双眼,似是在修炼什么功夫的模样。


    倘若真是修练内功,最忌讳有人打扰。凌岁寒担忧自己贸然出声,害得对方走火入魔,便继续守在附近,暗中为春燕护法。哪知才过了一会儿,她忽听到一阵细细的呻吟声,竟是从春燕唇边溢出。


    奇怪,这是什么内功,难道也会像阿鼻刀法一样,让修炼者感觉到痛苦吗?凌岁寒目不转睛盯着春燕疼痛难耐的神色,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对方终于睁开眼睛,她实在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推开窗户,跃了进去。


    春燕见状大惊失色,右手已下意识摸到藏在身后的暗器。


    “是我。”凌岁寒压低声音,“你别害怕。”


    “凌、凌女侠?”春燕脸上的恐惧之色依然未消。


    凌岁寒倒不在意,她知道春燕的身世,也听人说过春燕的胆子向来极小,是以有意放柔自己的语音,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待在这里?是被诸天教的人抓来的吗?”


    春燕本想顺着她的话点点头,转念一想,若自己真的答了一声是,凌岁寒必会“救”自己离开,岂不是破坏了自己的计划,遂摇首道:“不,不是的。我会来这儿是因为……是因为我答应了凌师姐和唐师姐她们,假装被诸天教的人抓走,潜伏在诸天教卧底。”


    “不可能!”


    春燕万万没料到,凌岁寒听闻此言,竟是想也没想,断然肯定她在撒谎。她一呆,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岔子,凌岁寒已主动解释起来。


    “你好不容易才摆脱诸天教的控制,她们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又去干这么危险的事?定山派无论是谁,只会自己送死,不会推弱者入险境。我倒不是说你就是弱者,可你武功确实不如你师姐师兄,真要在诸天教安插眼线,也不会是你。”


    你和定山派的那些人才认识多久,凭什么比我了解他们?他们明明就轻视我,看不起我,常常羞辱我,让我送死又有什么不可能?这些话,当然只是春燕的腹诽,绝对不敢说出口。她低下头,眼珠乱转了几下,立刻找补:“是……你说得对……我留在这儿做眼线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与师姐她们无关。”


    如果她直接这般回答,或许凌岁寒已经相信了她的话。偏偏她头一句话就撒了谎,让凌岁寒察觉出蹊跷:“所以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别的定山弟子知道?”


    春燕只能点头。


    凌岁寒道:“你既没有随时离开诸天教的能力,又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做你后盾,那你准备怎么做这个眼线,打探到的消息又告诉给谁?”


    春燕咬唇道:“诸天与定山仇怨未解,迟早会有师姐师兄找上来的,到时候我再与他们联络……”


    凌岁寒道:“他们肯定不同意,我还是先送你走吧。”


    春燕连忙道:“不、不行……我……实不相瞒,秦艽又给我下了毒。这次的毒不一般,据说叫什么落红莲,就连谢大夫应该也解不了。我若离开这儿,只有死路一条。”


    凌岁寒道:“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既然那毒除了秦艽以外无人解得了,难道你要一辈子留在诸天教?”


    春燕道:“所以我才要卧底在诸天教打探消息。我现在的进展很顺利,对此很有把握,这之后的事我自己可以做到,就不劳凌女侠费心。你来找我的事,万一被诸天教的人发现……”


    凌岁寒将信将疑,若有所思半晌,倏地眉头一扬,试探道:“那么看在我和你师姐是朋友的份上,你先帮我一个忙。”


    春燕道:“什么忙?”


    凌岁寒道:“你有压制落红莲之毒的解药吗?给我一点。”


    春燕愣了一愣,踌躇良久,心忖自己若是回答没有,对方以后大概还会找来,指不定惹出什么风波,还不如给她一点药,趁早把她打发走,遂颔首道:“好,我给凌女侠解药。凌女侠能否相信我有自保的能力,不再插手此事?”


    凌岁寒道:“你非要留在这里,本来也是你自己的事,我拦不了你。”


    春燕从自己的衣囊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她。


    凌岁寒并未伸手去接,左手仍然握着腰间的刀柄:“你确定这是真的解药?”


    春燕道:“凌女侠怀疑我?”


    凌岁寒道:“有一点,但更多是怀疑诸天教里其他人。说不定他们骗了你呢?不过没关系,再过几天舍迦便会前来洛阳附近,她虽解不了落红莲的毒,却应该能看出这解药的真假。”


    “舍迦?”


    “哦,你不知道,便是谢缘觉谢大夫。”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春燕脸色一片煞白,又惊又惧,身子不由颤抖了一下。


    凌岁寒奇道:“你害怕谢缘觉?你又不是没见过她,你干嘛怕她?”


    谢缘觉为何会来洛阳?难道她已知晓是自己栽赃诬陷了她?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她当时确实与朱砂见过面、交过手,朱砂之死本来就与她脱不了关系,为什么她不愿意放过自己?一旦凌岁寒从她口中得知那夜之事,绝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自己在她们面前已经如此卑微,为什么她们始终都不愿意放过自己?


    一味顺从,一味低声下气,果然是没有用的。春燕突然抬起头来直视凌岁寒:“落红莲虽是秦艽的独门毒药,却不是她凭空研制出来的。”


    凌岁寒蹙起眉,不知为何,她竟感觉春燕的气质在这一瞬间彻底改变。


    “你什么意思?”


    “百年前诸天教的创教祖师,也是一名医毒双绝的圣手,给诸天教留下许多药方毒方以及毒功修炼秘术。那‘落红莲’正是秦艽根据其中一种秘术改良研制出的剧毒。”春燕面无表情道,“我在诸天教打探许久,终于找到关于那种秘术的记载。以谢缘觉的医术,她只要看到那段记载,思索出解毒方法,应该不难吧?”


    凌岁寒近来确实十分忧虑,九如法师就必定解得了此毒吗?如果她真是无所不能,舍迦的病也不会到现在还是治不好。倘若连她解不了“落红莲”之毒,那苏姨岂不是……春燕这番话,让凌岁寒看到希望,目光瞬间亮了起来。


    “看起来你很高兴。”春燕紧接着道,“我帮你这么大一个忙,你答应我两个要求,不过分吧?”


    凌岁寒当即道:“你说。”


    春燕道:“第一,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对我动手。”


    凌岁寒发现自己对她的怀疑极有可能是正确的,神色愈发凝重:“你觉得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春燕道:“既然是今后,我哪能知道呢?你只需要回答,你答不答应。”


    凌岁寒沉吟有顷,假若春燕做了对不起定山派的事,自有定山派的弟子处置,本来就轮不到自己越俎代庖,遂点点头道:“好,我答应。那么第二呢?”


    春燕道:“今后若有人杀我,你得保护我一次。”


    凌岁寒道:“哦?你觉得什么人会杀你?”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既然是今后,我哪能知道呢?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春燕的声音陡然软下来,似乎又恢复她从前的怯弱不安,哀求的口气道,“这世事变化得太多,唯一不变的,是我向来糟糕的运气,所以……所以我想要提前寻求一些庇护,这是很正常的,你说对吗?”


    凌岁寒见她眼中的怯弱不似作伪,又糊涂起来,叹道:“好吧,只一次。不过,我怎么能确定,你给我的所谓秘术记载,是不是你胡乱编造出来的?”


    春燕转过身,在窗边案上找到纸笔,提笔蘸墨写下一段文字,再交给凌岁寒:“你看不出来真假,谢缘觉一定看得出来。要是我骗了你,你必会杀了我,我还如何求你保护我呢?”


    凌岁寒终于伸手接过这张纸,也接过方才春燕拿出的瓷瓶,冷冷道:“希望是我误会了你。你好自为之。”


    语罢,她倏然转身,仍从那扇窗户掠出房间,寒风霎时吹入她的衣襟。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晁无冥的行动。


    第198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四)


    天一日比一日更冷,一夜北风吹落万千木叶,同时敲打着窗棂,扰得魏恭恩不能安眠。为此,他又大发脾气,责罚了无数宫人。


    而正是在这日,晁无冥终于再次悄悄找上王洪。


    当天夜里,王洪与另外两个黑甲士前往魏赫的王府,请魏赫进宫,只道圣人有要事与殿下单独商议。黑甲十二士乃魏恭恩的亲信,按理而言,魏赫对他们不会有怀疑,遂立即跟随他们而行。


    这就是晁无冥的目的。


    要知晁无冥武功虽为江湖顶尖,但一个人武力再强,也敌不过千军万马。他要杀魏恭恩不难,关键在于杀死魏恭恩之后,魏赫登基为帝,必会派出大批兵马围剿于他,朝廷钦犯的处境不会好过。因此既然决定要反,那便不如按照梁未絮所说,反个彻彻底底。


    他已提前做好安排,只要魏赫进了魏恭恩的寝宫,他再打晕魏赫,杀死魏恭恩,布置好现场,将凶器放到魏赫的手中。待到魏赫醒来的那一刹那儿,自然会有无数“证人”发现魏赫杀父弑君这一幕。


    如此一来,魏赫绝无继位可能,他再控制了宫中禁军,随后已潜伏在洛阳城郊附近的梁未絮会带兵冲进城内“勤王”,大事可成矣。


    宁静的黑夜,魏赫在王洪等人的带领之下入了宫,又快步来到寝殿,正要在殿外下跪磕头请安,一旁侍卫立刻制止了他:“圣人有言,如果殿下来了,请直接进殿。”


    原来今夜守在寝殿周围的官兵,也全都被晁无冥收买。


    魏赫似乎不疑有他,当即迈步进了殿。藏匿在附近的晁无冥明白时机已到,当即施展轻功,一身黑衣在半空中一翻,已从窗户掠进寝殿,霎时间察觉情况不对——尽管殿中灯火幽微,所见一切都是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他却能够敏锐地感觉四周暗处至少数十人的气息。


    难道消息走漏,魏恭恩已知道自己今夜的计划?晁无冥心中不由一惊,但他毕竟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哪怕突然遇到意外,他照样不慌不忙,更未想着逃跑,反而“唰”地拔出长刀。刀光挥过,如霹雳雷鸣,响起数声惨叫。


    还未真正展开打斗,晁无冥已杀了数名埋伏在暗处的官兵。而下一瞬,无数官兵跃起身,纷纷拔出刀剑兵刃,只求以多胜少将他制住。魏恭恩冷冷扫过一眼,完全没将这几十人放在眼里,目光盯住被官兵们护在角落的魏赫,心中恼怒非常,神色里浮现明显的杀意,正欲持刀先解决了他,忽听身后喊杀声震天,原来更多官兵都在此时冲进殿内。


    黑压压的浪潮将晁无冥包围。


    寝殿南面一座高楼,大肚便便的魏恭恩伫立在楼顶窗边,居高临下,注视着对面情景,脸色愈发难看,陡然抽出乌金长鞭,“啪”的一声朝着身旁将官打去,在对方脸上打出一条血淋淋的鞭痕:“这就是你训练出来的兵!这么多人连一个晁无冥也对付不了,还怎么征战天下,怎么护卫京都安宁?!”


    那将官低头忍着痛,唯唯诺诺,连话也不敢说一句。


    以晁无冥的武功,以一敌百,不是难事,然而越来越多举刀杀来的官兵足足有上千人,在四面八方围了个密不透风,杀完一茬还有一茬,这不是任何武功能够抵抗。他虽暂时未受什么伤,却逐渐有些捉襟见肘,却在此时一抹白影飞驰而来,宛若风卷雪飞,刹地落在他的身侧,一招将他的长刀架住。


    晁无冥双目盯住凌岁寒,打量她片刻,眼中并未露出杀气,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别人看不出,晁无冥却知道,若非凌岁寒突然挥刀杀来,顺势地抵挡了那几个小兵的攻击,方才自己很有可能因为来不及招架闪避而中招负伤。


    ——堂堂武林宗师,昔年江湖第一高手,居然伤在几个不知名的小兵刀下,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还往哪里搁?


    因此当意识到凌岁寒是在不显山不露水地帮助自己,晁无冥心底难得生出一点对她的感激。下一瞬,凌岁寒对他使了个眼色,双方默契放水,都不再施展全力,斗得有来有回。


    刚刚官兵们似乎不要命一般疯狂围攻晁无冥,倒不是因为他们真的不怕死,只因他们明白此刻圣人必然在附近观战,如果自己的表现不够好,放走晁无冥,事后自己仍是免不了一死,甚至可能死得更惨,连家人都受到牵连,还不如现在拼一把。但这会儿他们终于看到与晁无冥实力相当的高手出现,便都指望着凌岁寒一人将晁无冥制住,而自己握着兵刃犹豫起来。


    刀光纵横交错,纵然凌岁寒与晁无冥都放了水,他们的出招也不是其他普通人能够看清看明白的,渐渐地两人身影从殿中到殿外,忽然凌岁寒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露出一个破绽,晁无冥趁势一个转身翻腾,一脚踩着树干,往夜空高处飞去。


    轻功高手,武功不一定出众;可是武学高手,轻功绝不会太差。不一会儿,晁无冥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四周官兵茫然无措,下意识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并不理会他们,收刀入鞘,转身前往南面的高楼,求见皇帝陛下。又过须臾,她走过一层层台阶,最终上了顶楼,魏恭恩看见她的第一眼,二话没说,手中的鞭子又倏地朝她挥去,清脆的响声落在她的身上,鲜红的血痕清晰可见。


    “不去追晁无冥,你来见我干什么!你不是信誓旦旦说你武功不弱于他吗?为什么还是放跑了他?”


    这是凌岁寒生平第一次,被他人攻击之后,却忍住没有还手。


    但她还是沉默了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才让自己的情绪真正冷静下来,面无表情道:“我是故意放他的。”


    “什么?”魏恭恩睁大了眼睛,惊讶不已。


    凌岁寒道:“陛下以为,今夜谋逆之举,是晁无冥一人所为吗?”


    魏恭恩皱起眉头,咬牙切齿道:“梁守义!亏我平时对他们如此赏识优待,一群忘恩负义之辈!”


    凌岁寒道:“梁守义如今还在攻打赉原。可是梁未絮应该已埋伏在了洛阳城郊,陛下是知道的。”


    魏恭恩道:“你有何计?”


    凌岁寒看了看左右。


    魏恭恩屏退众人,只留下几个亲卫。


    凌岁寒这才低声说出自己的全部想法。


    “难怪你会故意放了他……”魏恭恩沉吟一阵,缓缓点点头,而愤怒过后的他终于记起御下之道应该恩威并施,遂又安抚了凌岁寒几句,并下令赐给她无数珍稀灵药与金银珠宝。


    夜已过半,离黎明不远,凌岁寒告退下楼,澄净月色又映入她的眼帘,她不自觉地抬首望向天穹那一轮明镜,镜中轮转,仿佛浮现往事。凌岁寒记得很清楚,据苏英所说,凌家遭遇大祸的那一夜,父亲先是被谢泰的心腹内侍传进宫中,随后便传出他与太子无诏而披甲入宫、意图谋逆造反的消息——竟与晁无冥引魏赫入彀的方法如出一辙。


    当年使出这条奸计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凌岁寒的脚步渐渐停下来,伫立原地许久,寒风吹起她空荡荡的右袖,侵入她的肌肤,她也浑然不觉。直到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轻轻将她唤回神,她转头一瞧,原来是太康宫中一名宫女。


    她还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应该叫做锦屏,正要询问对方何事,锦屏的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一道鲜血淋漓的鞭痕,又往左右一望,旋即将一个小瓷瓶塞进她的手里,转身就走。


    凌岁寒不由愣住,打开瓷瓶塞子,借着月光仔细一瞧,恍然大悟。这还是先前她见锦屏受罚重伤,才送给锦屏的金疮良药紫玉膏,估摸着对方当时没有用完,剩下这么一点,竟然又还给了自己。


    凌岁寒凝重的眉目舒展开来,扬起一个笑容,继而又将瓷瓶先放在鼻端闻了一会儿,似乎从中闻到舍迦身上带着的药香。这药本就是当初她们还在长安之时谢缘觉送给她的,似乎还是谢缘觉亲手所制。前不久她将它分给受伤的宫女内侍,早已全部分完,万万未料到今日还能再次看到此药,这让她情不自禁又想到制作它的主人,遂将这最后一点紫玉膏放回衣囊,并未用它治伤。


    那点微弱的疼痛,她还不当一回事。


    而正在这时,大批王公大臣接到诏令,听说宫中出了大事,急匆匆在宫人的带领之下前来面见天子。凌岁寒继续往前而行,走到其中一名侍卫首领面前,朗声道:“最近几天,你们的巡逻切不可懈怠。自从圣人定都洛阳,晁无冥便长期住在太康宫中,对太康宫地形十分熟悉,你们务必小心,不能让他又潜入宫内谋害圣人。”


    这句话,她说得尤其大声,有意让附近臣子全都听见。


    其实,这时的晁无冥早已离开禁宫,趁着夜色一路施展轻功往城外掠去,终于在黎明即将来到之际,赶到洛阳城郊的云泽山,往空中点燃一枚信号弹。


    红光在晨曦之中亮起,不多时,遂见一名容貌秀丽的盔甲女郎带刀拨开荆棘草木,快步走到晁无冥身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师父,你没事吧?我一直没等到师父的消息,很是担忧,师父可有受伤吗?”


    见她最关心的果然还是自己的安危,晁无冥甚为欣慰,这也是他最喜欢这个徒儿的原因。两人一边上山,他一边讲述事情经过,说完立刻问道:“你带了多少兵马?*现在攻进洛阳,有胜算吗?”


    梁未絮蹙眉道:“如果魏恭恩已知晓我离开长安之事,必然提前做了防守布置,只怕……”


    晁无冥奇道:“我的计划,魏恭恩和魏赫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是不是你离开长安的时候,走漏了消息?”


    “师父放心,长安经我数月经营,已彻彻底底是我梁家的地盘。况且我此次带兵出发,是以支援赉原的名义,途中行动又极为隐秘,按理而言魏恭恩应该不会……倒是洛阳城太康宫那群侍卫,就在魏恭恩眼皮底下,他们若行事不够小心,被魏恭恩察觉出端倪,经不起威胁,是极有可能出卖师父的。而魏恭恩毕竟是武将出身,颇懂用兵之道,绝不像谢泰那般糊涂,现在攻打洛阳城不是一个好时机。看来,我们大概只有先回长安了……”


    梁未絮的神色语气,看似如常不变,始终冷静分析局势,实则心中火焰燃烧,已恨到极点。自从当年她拜师晁无冥,并且巧施妙计帮魏恭恩除去他的仇人常廉一家,讨得魏恭恩欢心,成为他的心腹义女,她这一路走来,成功抓住所有机遇,几乎没有抉择错误。即便之前在长安万寿宴失算,也没有影响霍阳的起兵,说不上吃亏。


    这还是她第一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她只能够安慰自己,自古王者争霸总会遇到挫折,切不可因为一时困厄,而灰心丧气,一蹶不振。


    然而晁无冥在江湖横行多年,却是吃不了一点亏的脾气,若不砍下魏恭恩的人头,他如何甘心离开洛阳?


    梁未絮忍住烦躁的情绪,劝说道:“经此一事,太康宫必定加强守卫,戒备更为森严。魏恭恩一条命,如何比得上师父重要?如果师父因此而遇险负伤,这让徒儿于心何安?”


    晁无冥倒也不是毫不顾惜自己生命的人,闻言沉思片晌:“我现在要进宫是很难,可有一个人如今应该更得魏恭恩的信任。”


    梁未絮道:“师父是说……凌岁寒?”


    晁无冥道:“除我之外,洛阳城中能杀得了魏恭恩的,只有她一人。”


    梁未絮道:“可是……”


    晁无冥见她眼中浮现疑色,一怔道:“你不会怀疑是凌岁寒出卖了我,向魏恭恩告密的吧?”


    梁未絮道:“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那昨夜她为什么帮我?她的武功虽不如我,但只要施展全力,与那上千官兵联手……”晁无冥语音稍顿,尽管有些不甘不愿,但终究选择实话实说,“是能够杀了我的。她又何必放水,让我离开?”


    这还用思考?自是顺藤摸瓜,查到城外伏兵的下落。


    当然,这个结论的前提是,凌岁寒确确实实欺骗了晁无冥,与魏恭恩合谋布下此局。


    她究竟站在自己这边,还是站在魏恭恩那边,分别是一半一半的可能。如果不与她联系,万一真的错过杀魏恭恩的大好机会,着实可惜;如果与她联系,则是相当冒险的举动。


    梁未絮甚是犹豫,低首负手,不由来回踱了会儿步,忽然一阵寒风此处方向吹来,吹起满地累积的黄叶,往上空飘去,仿佛飞向万里苍穹。


    多少次,梁未絮看到这样的情景,都更加坚定了自己要飞上云端的决心。


    危险可以做好防备,机会不可以轻易错过。


    “师父。”她正色道,“只能请你再见凌岁寒一面了。”


    白日里人多眼杂,因此一直等到入夜,晁无冥才返回城中,寻到凌岁寒的住处,四下里探查一番,见附近确实没有埋伏,遂迈动脚步走到一间亮着灯火的卧房,抬手敲了敲门。


    仅仅片刻,房门打开,凌岁寒腰悬长刀,锐利的双眼将他从头到脚一扫,冷冷道:“你倒真是大胆,知不知道现在官兵正在四处搜捕你?”


    晁无冥大笑:“倘若他们真能碰巧遇到我,那遭殃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


    凌岁寒道:“所以,你不会告诉我,你今晚准备第二次行刺吧?”


    晁无冥道:“不,我打算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凌岁寒眉毛一扬,眼中泛出寒意:“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了你冒险呢?”


    晁无冥道:“你还记得那天我们谈过的话吗?你难道不想带兵前往西川杀谢泰报仇?”


    凌岁寒道:“但现在魏恭恩死了,继位的只会是魏赫。”


    晁无冥道:“魏赫一个草包,算什么东西?他真的做了皇帝,只会比谢泰更昏庸糊涂。到那时,梁将军攻打洛阳城势如破竹。”


    凌岁寒道:“即便如此,在此之前,我被魏赫所派的官兵追杀,处境危矣,还能等到梁守义成功吗?”


    晁无冥道:“昨夜你既帮了我,待你动手的时候,我自会接应你。”


    凌岁寒道:“可我不相信你怎么办?”


    晁无冥不耐烦起来:“你还没有告诉我四照刀法的心法口诀,我会希望你死吗?”


    “正常情况之下,你大概是不希望我死。怕只怕遇到危险情况,那么我确实不相信你愿意冒险救我。”凌岁寒眼珠转了转,眉梢依然像刀锋一般上挑,“今儿一整天,你都藏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应该是个隐蔽安全的所在,若你不能来接应我,杀完魏恭恩以后,我会自己去找你。不然,我可不会像傻子一样冒险。”


    晁无冥不似梁未絮那么多心眼,经过昨夜之事以后对凌岁寒已没有太多怀疑,是以并未犹豫太久,点头道了一个“好”字。


    岂料凌岁寒犹不放心:“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骗我?我得先去看一眼,确定你们的实力。”


    晁无冥有身为顶尖高手的自负,冷哼一声,转身迈步:“你跟我走吧。”


    在沉沉夜色里行了多时,两人到达云泽山,凌岁寒见到梁未絮,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她终于答应替他们完成弑君之事。


    随后,凌岁寒回城,径直往太康宫行去,求见了魏恭恩,在他的寝殿,将此事禀告于他。


    天尚是灰蒙蒙一片,因为焦虑而一夜未睡的魏恭恩立刻就要召将领入宫,等待期间,凌岁寒挑眉问道:“陛下认为那位戴将军便真的完全可靠吗?”


    魏恭恩道:“他跟在我身边多年。”


    凌岁寒笑道:“梁守义和晁无冥也跟在陛下身边多年。”


    这笑声里似透了点嘲讽的味道,魏恭恩大怒,但看在对方刚刚立下大功的份儿,他强忍怒气,沉思半晌,也认为凌岁寒此言有理。凌岁寒在这时补上一句:“没有血缘之亲,谁都不可靠。”


    听起来好像只是她随口一句感叹,毕竟她与父母关系的确极好,若非为报父母之仇,她也不会为魏恭恩效力。但魏恭恩听者有意,随即派内侍将诚王魏赫也召入宫中,命他为平叛监军,将大权交予他手,让他拿着虎符跟随戴将军前往云泽山剿灭反贼——无论魏赫有多么草包,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定不会与梁未絮狼狈为奸。


    一切布置完毕,魏赫等人离开以后,又已过去大半个夜晚,魏恭恩已有两天没能睡上好觉,不禁头晕脑胀,想了一想,吩咐凌岁寒在殿外守卫:“叛贼剿灭之前,就劳烦凌卿在宫中值守吧。”


    “你现在很害怕么?”


    这句话的语气很不对劲,魏恭恩一愣,抬头瞧她一眼。她唇角微微一动,似有若无的笑意浮现冰雪般的杀气,刹地反手拔出腰间长刀,电光石火之间刀刃已没入他的身体:“害怕就对了!”


    这一招速度太快,直到鲜血从魏恭恩胸前伤口溅出,殿中众侍卫才反应过来。其中一半侍卫拔出兵刃,刚举到半空,凌岁寒已松开刀柄,双指在魏恭恩身前一拂,霎时封住他的哑穴,同时双足腾空飞踢,踢中一人手腕,接住对方脱手的长刀,刀光在顷刻间展开,如大片飞雪袭来。


    为速战速决,凌岁寒久违地施展出阿鼻刀法,对付这些侍卫易如反掌,一连数招凌厉至极的杀招,满地鲜血,已倒下数具尸体。


    而另一半的侍卫立在原地不动,竟对眼前情景无动于衷。


    魏恭恩命在旦夕,还剩下一口气,目光望向那几个冷眼旁观的侍卫,又惊又怒,突然呕出一口鲜血。


    “你现在很生气么?生气也就对了!你平时对他们动辄辱骂责打,难道还指望他们拿命来保护你。”凌岁寒适才那一刀并未伤及他的要害,有意暂时留他半条命,双眸似射出刀刃的锋芒,冷冷直视着他的脸。“不要以为你当上皇帝,就成为这世间至高无上的神,天上地下唯你独尊。即使我没有我,没有晁无冥,你也迟早会有被其他人杀死,因为,你早已失去了人心。”


    说到这儿,凌岁寒语音稍顿,又转头向一旁侍卫道了句:“你们去通知诚王殿下吧,再留几个人到殿外守着,谨防发生意外。”待他们离开以后,她才再次将视线对准血流不止的魏恭恩:“所以,杀你很简单。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动手?”


    凌岁寒早已封了他的哑穴,晓得他无法回答,慢悠悠继续说下去。


    “不妨告诉你,今夜之事,魏赫亦是主谋之一。你一死,他会立刻登基,然后捉拿刺杀你的钦犯晁无冥,并派兵攻打梁守义与梁未絮。以魏赫那个脑子,十有八九胜不过他们的,却会造成他们元气大伤。到那时候,崇军平定叛乱便容易得多了。”


    魏恭恩面露诧异之色,喉咙里发出“呃呃呃”的声音。


    “你是奇怪我为什么要帮着大崇朝廷?谢泰是我的仇人,大崇百姓不是。梁未絮和我说过,谢泰害死我父母两条命,也毁了我的人生,他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怎么偿还得起这么多罪孽?我若想要彻底报仇,最好的方法,是先毁了他最珍惜的东西,在他痛苦绝望之时,再亲手杀了他。我虽然很有些讨厌梁未絮,但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确实说得颇有道理。而你造的杀孽比谢泰更多,也毁了天下无数百姓的人生,只凭你一个人一条命偿还得起吗?纵然我毁了你最珍惜的东西,毁了你的大冀基业,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可是没办法,世间事总是如此不公平,我只能争取多少算多少。”


    凌岁寒一字一句,语音似从烈火中淬出。


    “你现在是不是很痛苦很后悔?后悔自己不如留在霍阳当你土皇帝?那我再告诉你一个道理,人只要做错事,就得付出代价,你后悔也晚了!”


    “唰”的一声,她左手握住刀柄,又霍地抽出长刀,寒光一闪,刀刃砍下魏恭恩的头颅!


    鲜血飞溅上窗户,与初升的红日相映。


    第199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五)


    魏恭恩遇刺宾天的消息很快传遍太康宫,“捉拿反贼晁无冥”的呐喊声在宫中回响,禁军侍卫们大肆搜捕起刺客的踪迹。魏赫听闻此事,迅速返回宫内,抱着父亲的遗体大哭了一场,旋即以嫡长子的身份顺利继承了皇位。


    随后,他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吩咐将领带兵前往云泽山攻打梁家叛军。


    凌岁寒随军同行,但刚刚出城,她便立即换了一个方向,骑着快马往南而行,根据前些日子颜如舜所画的地形图刚到青羽门,本想先在青羽门的地牢救出苏英,万万没想到在地牢入口看到一个熟悉的黑衣身影,坐在一方枯井的井沿边,膝上横放着一柄锋利长刀,正是刀魔晁无冥。


    而苏英身缚绳索,则绑在晁无冥身旁的一株大树上。


    还有两个武士打扮的精壮汉子,大概是晁无冥的手下,持刀立在一旁。


    凌岁寒目光迅速转了一圈,视线最后停留在晁无冥身上:“你没待在云泽山?”


    “你回城之后,未絮劝我来这儿守着,我本来还以为她想多了,哪里料到……”晁无冥眉头紧皱,“你怎么会知道苏英关在这里?”


    “所以是梁未絮让你来的?”凌岁寒反问,“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底你是她师父还是她是你师父?”


    晁无冥怒形于色,更为不豫:“想要挑拨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那你就想错了。若非我听从她的建议,提前守在了这里,还都要让你得逞。我再问你一遍,你怎么会知道苏英关在这里?你之前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凌岁寒不想继续装模作样地演戏,那样实在累得很,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直言不讳:“你可算知道我是在骗你了。但有一件事,你大概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之所以会来洛阳,之所以会投效魏恭恩,完全是因为梁未絮的缘故。是她劝我在魏恭恩麾下效力,才有机会报父母之仇;也是她给魏恭恩写了一封举荐信,魏恭恩才会立即重用于我。”


    晁无冥神色变了几变,立刻冷笑道:“你以为你胡说八道,我还会相信吗?”


    凌岁寒也笑道:“你可以想一想,你和魏恭恩彻底决裂,得利最大的会是谁?就算梁未絮是你的徒弟,永远听你的命令,那梁守义呢?造反这种事,不是说干就能立即干的,如果不是他早有反心,他会同意梁未絮的行动吗?”


    晁无冥越听越惊,理智告诉他这番话确实有理,自尊却让他不想不愿承认他会被自己最信任宠爱的徒儿欺骗,沉声道:“她对她父亲的感情并不深。她的行动,也不一定要经过梁守义的同意。”


    “你是说,她对她义父和亲生父亲都无情无义,偏偏只忠于你这个师父?”凌岁寒微微一哂,“当然啦,你非要这么觉得,我也改变不了你的想法。反正你就要死了,当个糊涂虫死去也很好。”


    晁无冥内心情绪本来很有些烦躁,陡然听闻此言,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江湖里的年轻人大都自信,这也是好事,但自信过了头,变成自大,那就是笑话。”


    凌岁寒不再说话,只将左手腕一转,刹那间寒光出鞘,冰雪之气凛冽,旁边那两个精壮汉子脖颈一凉,当意识到凌岁寒这一刀砍向的正是自己,他们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刃,颈部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人已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晁无冥眼中登时露出惊艳之色。


    是对这一刀招式的惊艳。


    “这不是四照刀法?”他沉吟少顷,倏地转头看了被绑在树上的苏英一眼,“召媱真的会阿鼻刀?”


    苏英身体本来就虚弱,被如此捆绑更不好受,本不想说话,闻言勉强扯了扯唇角:“如果那刀法全都是我个人编造,我也骗不过你。”


    晁无冥怒道:“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听说过她在江湖使过这刀法?!”


    如此绝世神功,她既有幸得到,却藏而不用,岂不是令明珠蒙尘?凭什么老天要把阿鼻刀的秘籍交到她这种人手里,着实可惜可惜!


    凌岁寒道:“杀鸡焉用牛刀,我师君不使阿鼻刀不是照样能够胜过你吗?”


    晁无冥气得脸色发青,偏生她说的是大实话,让他反驳不得,更不敢在不知阿鼻刀底细的情况之下贸然动手,只能思索半晌,握紧拳头道:“依我看,她是没脸使这刀法。”


    凌岁寒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晁无冥道:“四照刀才是由她独创的武功,正如雷鸣斩是我独创的武功。而阿鼻刀法则据说是数百年前的传奇高人所著,一不是她亲手所创,二不是她师门或家族流传,也不晓得因为什么阴差阳错的缘故落到她手里,根本不能算是她的武功。倘若当年她使阿鼻刀与我的雷鸣斩一战,并不公平,赢了也不算本事。”


    凌岁寒道:“你当我是傻子,连你的激将法也听不出来么?但你放心,待会儿我与你交手,我会如你所愿,一招阿鼻刀也不使,只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晁无冥视线又转向身旁的苏英:“你是说……”


    凌岁寒道:“对,我要你放人,我只要你现在放了苏姨。”


    “符离——”苏英声音陡然抬高,脸上露出明显不赞同的表情。


    时隔多年,苏英也不知凌澄的武功究竟已练到什么程度,即使她天赋比召媱还强,可是如今的晁无冥已看过研究过四照刀法的所有招式,还想以四照刀法胜他,比登天更难。


    晁无冥却觉得这个交易很划算,沉思道:“你说过太多假话,凭什么让我继续信你?”


    凌岁寒严肃了神色,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发誓,只要你现在放了她,接下来我与你交手,若我还使出一招半式的阿鼻刀,那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也让我今生所愿,皆不得实现。”


    这个誓言确实够毒。


    晁无冥思来想去,并没有更好的方法,也只能再相信她一次,挥刀斩断绑缚苏英的绳索,再一掌将苏英推到她的面前。


    凌岁寒立即扶住苏英的身体,沉重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继续向晁无冥道了句:“我们要单独说几句话。”遂带着苏英走到一旁角落。苏英缓过气来,开口第一句话问道:“你有必胜的把握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那就是没有。你听我说——”苏英知道这孩子是个倔脾气,除非是真正让她觉得有道理的话才有可能令她改变主意,“你也看出来我现在受伤有多重,根本走不了多远。如果你败给晁无冥,他追上我,我照样难逃一死,这值得吗?倒不如你使阿鼻刀与他拼一把,只有你赢了才可以救我。”


    “不,只要我使出阿鼻刀,晁无冥必会先杀了你。”凌岁寒不假思索,语气格外坚决,“你因为我而忍受了十年的折磨,如今又要因为我送命,我却只顾着自己的生死,那我还配做人吗?你救下的若是这种禽兽不如之辈,这值得吗?”


    苏英一愣,眼前女子固执的面孔依稀与十年前女童倔强的模样重合,她竟无话可说。


    凌岁寒当下从怀中摸出两张纸与一个瓷瓶,将声音压低道:“我前几天已经勘察过附近山林的地形,苏姨,你待会儿按照图上画的路线,会找到一个隐秘的山洞。那洞里有我打下的猎物,好在最近天寒地冻的,它们应该没那么容易腐坏,大概够吃很长一段时间。那瓶里放的是能暂时压制‘落红莲’的解药,等什么时候我师君和九如法师赶到洛阳,你再把另一张纸交给九如法师,据说‘落红莲’是秦艽根据诸天教秘术研制出的剧毒,而那张纸上记载的正是有关‘落红莲’的文字。”


    她把一切考虑得很周到。


    苏英发现她比起幼时还是变了不少,沉着冷静得不似小时候那个凌澄。


    不远处的晁无冥不耐烦地询问她们到底还要说到什么时候,苏英仍犹豫了一会儿,视线缓缓移向凌岁寒身体右侧的断臂,明白这孩子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自己不同意,不晓得她还要做出什么决绝的举动,只能长叹一口气,在她耳边悄声道:“对待恶人,不一定非得信守承诺。况且我知道你从小就不信鬼神之说,那就不用担心自己发过的誓成真。”


    凌岁寒动了动唇,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牵来自己的坐骑马匹,将苏英扶上马背,看着她纵马奔驰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这才转过身,终于又把目光投向对面的黑衣老者。


    “其实,我本来的打算,是安置好苏姨以后,就去云泽山杀你。你自己来了这儿也挺好,我也不必浪费时间多跑一段路。”


    “世人都将阿鼻刀法吹得神乎其神。但无论什么功夫,在不同人的手里,发挥的威力也会不同。即便你真的使出阿鼻刀法,我也不信你能凭它轻松胜过我。何况未絮的刀法是我亲自传授,在江湖里也没几个敌手,我若是留在云泽山,与未絮联手,你更不可能赢我们。”


    “输赢胜负先放在一边不提,总之我今天是绝对要杀了你的。”


    晁无冥又大声笑起来:“什么叫输赢胜负先不提?你都输了,还怎么杀我?你不如还是乖乖把四照刀法的口诀心法都告诉给我,我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凌岁寒神色始终坦然,冷肃坚定的面容仿如亘古不化的寒冰:“正因为你已了解四照刀法的所有招式,这全都是我告诉给你的。如果我今天不杀了你,今后师君极有可能遇到危险,我如何对得起她?”


    晁无冥奇道:“先前你左臂那道伤,不是被召媱派来的人所伤?”


    凌岁寒道:“既然要骗你,只有真伤才能瞒过你的眼睛。不过,倘若我确实投效了魏恭恩,别说师君要伤我,哪怕她是要杀我,那也是应该的,谁让我真的做错了事。师君是救我性命、养我长大、教我立身本事之人,她是有权责罚我的。”


    晁无冥道:“未絮说你个性极端,睚眦必报。她的判断几乎没出过错,所以我才相信了她,也相信了你,没想到……”


    “这一次,她的判断也没有出错。”铮的一声,凌岁寒左手再次将长刀拔出刀鞘,“可是人活在这个世上,除了恨,还有爱;除了仇,还有恩。”


    今日生死一战,便是她为报召媱与苏英大恩之战。


    第200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六)


    晁无冥理解不了她的话,更理解不了她的想法,索性不再言语,把刀一挥,其疾如电,向凌岁寒当头斩下!


    好在凌岁寒已提前拔刀出鞘,斜身侧步,足踏“坎”位,左手刀一翻,及时架住晁无冥的钢刀。晁无冥见她信守诺言,第一刀确是四照刀法里的招式,放下心来,哈哈大笑数声,笑声里自然而然蕴有他的内力,惊起几只鸟雀,同时运功于刃,将手中长刀往下一压。


    要论内功功力,他远远胜过凌岁寒十倍以上,凌岁寒抵不住长刀的压力,背脊竟微微有些弯曲,忽听“唰”的一声,她干脆撤回自己的刀。晁无冥手中兵刃自是顺势向她身体斩下,刀锋登时斫入她身体肌肤。


    尽管入肉还不深,但刀锋上附着的天罡刀气激烈无比,哪怕划破一点皮都比普通的伤更痛数倍,凌岁寒却好像浑然不觉,眉头也不皱一下,适才撤刀的刹那儿已将自身化为利箭,向前急掠而去,不闪不避,人刀合一径直攻向晁无冥。


    只一弹指的时间,眼看着她的刀刃也要攻入晁无冥的胸膛。晁无冥当然可以将自己这一招出完,只要将刀锋完全没入凌岁寒的肌肉,不说立即杀了她,也能令她重伤难治,然而如此一来晁无冥极有可能同样受到致命的伤害。


    这显然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你真不怕死?!”


    晁无冥虽非胆怯弱懦之人,但与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极为珍惜自己的生命。何况他已经看出来,凌岁寒的武功比起自己确实是差得远了,要杀她不必急于一时,更不必学她那种鱼死网破的招数。是以他当即转身撤招,刹地避过凌岁寒的攻击,而那一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刀光暴起,如一场狂风骤雨,威势迫人。


    无形的刀气,已笼罩凌岁寒全身,而刀锋划过空气更响起惊雷之声,震得凌岁寒耳膜生疼。


    凌岁寒几乎透不过气来,却仍未闪避,只进不退,只攻不守,毫不意外身上又出现两道新的伤痕,鲜血一滴滴落在干枯的衰草之上。


    不过她的攻招倒不是一味地蛮干,要知四照刀称得上是这世间最难练成的一种刀法之一,因它的特点乃是招里套招,式中藏式,犹如连环,环环相扣不断,刀光一片于上下左右东南西北所有方向亮起,因而名为“四照刀法”。将其练到极致如召媱者,只一刀能够同时施展出七八记招数,凌岁寒不及她师君,一刀也至少能同时挥出三四招。因此即使晁无冥已仔细看过研究过四照刀法的全部招式,只要对方脑筋转得够快,应变能力够强,他也无法立刻破解对方的武功。


    晁无冥并不着急,毕竟到现在为止,他浑身上下毫发无伤,挥刀出招游刃有余,占尽上风。他只需要继续这么打下去,观察凌岁寒的身法特点,到那时抓住她的薄弱之处,再施以猛烈一击,那她便是他砧板上的鱼肉,绝无逃脱的可能。


    唯有一点令晁无冥万分惊奇的是,这期间凌岁寒明明已受了好几道伤,神色始终不变,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行走江湖数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能忍痛之人。


    殊不知凌岁寒自幼修练阿鼻刀法,整整十年的日日夜夜,五脏六腑都似要被烈火灼烧一番,犹如地狱酷刑的痛苦比什么外伤内伤都更剧烈。她虽迫于诺言,不能施展阿鼻刀法,但这种忍痛的功夫已经刻进她的骨子里,与她融为一体。


    只要没有伤及要害,她就能够坚持下去。


    然则流失得越来越多的鲜血,让她的体力渐渐不支。


    晁无冥狂笑声又起:“你已是输定了,趁早弃刀,向我磕几个响头求饶,我或许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这句话倒非虚言,杀凌岁寒不是他的最终目的,打败召媱才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大的目标愿望。他依然没有放弃利用凌岁寒对付召媱的想法。


    岂料凌岁寒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念及师君,精神又蓦地一振,双眸射出精光:“废话真多!”左手一扬,持刀再战。


    反正,无论这场战斗结果如何,苏姨总算平安离开,凌岁寒的内心没有顾忌,只求倾尽全力。


    ——只是不知苏姨这会儿是否已到了那座山洞?


    自离开青羽门,苏英起初确是打算按照凌岁寒给的路线图前往她所说的那座山洞,然而骏马的四蹄奔驰积满落叶的泥地上,哒哒的马蹄声扰得她心绪不宁,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凌岁寒浴血而战的画面,实在忍不住担忧,策马调转方向。


    那日颜如舜潜入青羽门的地牢与苏英见面,与苏英大概谈了谈凌岁寒的后续计划,似乎是有让魏恭恩与晁无冥、梁未絮等人狗咬狗的打算。既然符离选择今日来救自己,是不是说明她的计策已经成功?是以苏英思索一阵,决定先到洛阳城中打探消息,倘若目前洛阳城的掌权者是晁无冥的敌人,便可以想办法让对方派兵到青羽门援助。


    时间紧迫不等人,苏英纵马飞奔,让马儿的速度跑到最快,却没有考虑自己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骏马轻轻松松越过一个小斜坡,她身子一晃儿,竟一个不小心落下马来。


    这一下,摔得她全身骨头都疼。她正努力起身,忽然身后响起明显奔跑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身影跑来蹲在她一旁,扶住她胳膊,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苏英抬起头,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男子映入眼帘。


    这青年相貌俊俏,眉目比普通男子更为秀气,让苏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而她此时无暇多想,道谢过后便要上马。


    青年问道:“你准备去哪儿?我送你去吧。”


    这种紧急时候,苏英不与他客气,立刻答道:“洛阳城。”


    “啊?洛阳?那不是……”青年颇为惊讶,“那不是叛军的地盘吗?你不怕危险吗?或者,你就是洛阳人?”


    苏英道:“这儿就是洛阳城郊,既然你觉得危险,来这儿做什么呢?”


    青年道:“因为我有很要紧的事情去洛阳。”


    苏英声音断断续续:“那我也有……也有很要紧的事情去洛阳……”


    青年见她伤势似乎不轻,皱眉道:“什么事,要不你说说,或许我可以帮你呢。”


    苏英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武学者的气息。


    那青年察觉出她对自己的不信任,扬起一个亲和的笑容:“我可能没什么本事,但我认识一个朋友,她最近就在洛阳城内。其实我这一趟便是来找她的,她应该能帮你。”


    苏英道:“你的朋友?他尊姓大名?”


    “她姓凌,叫……叫……”到底叫什么,这青年居然甚为犹豫,似有为难之处让他说不出口。


    “哪个凌?”苏英脸色微变,“树林之林,还是凌空之凌?”


    “是凌空之凌……”


    这并非一个常见的姓氏,难道真有如此巧合?苏英心怀疑虑,试探问道:“你是说凌岁寒?”


    青年一愣,稍稍沉思了会儿,点头道:“你猜出来了,那看来你果然也是江湖中人……”


    苏英面色凝重:“她现在不在洛阳城中。”


    青羽门内,到处是残垣断壁,又因如今深冬天寒,草木萧疏,花叶凋零,放眼望去一片荒芜景色,唯有松柏挺拔长青。


    凌岁寒与晁无冥交手数百招,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终于难得捕捉到一个机会,长刀如瀑布白流向下急落,又一个横削,在晁无冥大腿削下一块肉来。尽管付出的代价,是同时间她胸前被晁无冥狠狠斫了一刀,受了目前为止最重的一道伤,真正伤及筋骨,血肉翻飞。


    晁无冥迅速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大腿的伤口,勃然变色:“好!好!能与我过这么多招,还伤得了我,你的确有几分天赋。只可惜,你这辈子的武学成就在今日到头了!”


    时候已到,晁无冥自认为已完全摸清凌岁寒的武功身法特点,趁着对方重伤无力之际,猛地一刀挥去,刀气卷起狂风,雷鸣声又响在凌岁寒耳边。


    其实,双方斗到现在,凌岁寒脑海中也几次闪过苏英临走前所说的那句“对待恶人,不一定非得信守承诺”。


    凌岁寒不是不知变通的迂腐性子,更不是不爱惜*自己生命之人,生死关头,她行事本应灵活一些。偏偏之前她所发的誓言里,还说过一句,倘若她食言而肥,那么她今生所愿,皆不得实现——而她生平最大两个愿望,其一是亲手杀了谢泰,为父母报仇雪恨;其二则是舍迦能够早日参透菩提心法第九层,病体痊愈。


    纵然她确实不信鬼神之说,可是涉及舍迦之事,她心底不禁浮现“万一”两个字,便惴惴不安,不敢冒险。


    况且,即使不为这个缘故,在她内心深处,她也确实很想以“四照刀法”将晁无冥杀死。


    她就是要让晁无冥知道,无论他费多少心机,无论他搞多少歪门左道,他永远胜不过召媱,他永远都是召媱的刀下败将。


    因为,他就连召媱的徒弟都赢不了!


    凌岁寒再次持刀往前,大片刀光如行云流水,本应一刀挥出三个连环套招来抵挡晁无冥的刀势。可惜她招式虽依然精妙无比,功力已流失大半,已完全无法与晁无冥那一刀里所蕴含的澎湃内力相抗,才使出了一招半,只听“当”的一声,她手中环首刀断裂为数截!


    这似乎在她意料之中,她丝毫不慌,左手掌刹地握紧,握住一枚刀片,掌心满是鲜血,而与此同时,晁无冥那一刀瞬间没入她的胸膛!


    多亏凌岁寒身法灵巧,移步换位,电光石火之间移了半寸距离,那一刀也就偏离了她的心脏半寸。她还剩下一口气,左手攻势犹未停止,将方才没使完的另外一招半续上,疾攻晁无冥胸前心口。当晁无冥察觉到不对,欲要纵身闪避,大腿伤口的疼痛袭来,他忍痛的功夫又远远比不上凌岁寒,脚步只慢了一瞬,凌岁寒掌中刀片分毫不差地斫入他身体心脏位置!


    晁无冥瞳孔登时睁大:“你……”


    “你一定比我先死,那……”凌岁寒声音越发微弱,唇角却浮起一点微笑,“那就算是你输了……”


    说完这句,两人同时倒在了地上,凌岁寒左手撑着地,尽量让自己的身体靠上一株松树,眼看着晁无冥终于闭目断气,她又艰难地抬起手,从衣囊里取出一个瓷瓶,将瓶里最后一点紫玉膏倒在自己胸前那道最严重的伤口上,勉勉强强止住血。


    可是她全身伤口不下十道,只靠这点紫玉膏是治不好的。何况紫玉膏是治外伤的神药,她此时此刻内伤同样极为沉重,却是无药可医。


    凌岁寒眉目间流露出一抹遗憾。


    自己大概会死在这里,努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仍是没能报得了父母大仇。不过,阿父阿母在九泉之下得知原因,应该会谅解自己的吧?


    因此最令凌岁寒放心不下的,还是谢缘觉之事。一旦舍迦得知自己的死讯,她大悲之下,情绪激动,身体必然承受不住,病症又要复发,且极可能发作得比先前哪一次都更加厉害。自己明明答应了要陪她找到治好她病的法子,明明答应了一定要陪她改变命运。


    可惜这一次,自己要对她食言了……


    这是凌岁寒失去意识之前,心中所想的最后一句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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