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五)
谢缘觉闻言颇有些担心春燕的安危,但她目前最要紧之事是为自己解毒,暂时无暇顾及别的人。
要解“一点青”之毒对她而言不难,尽管因为战乱,这一带城镇的药铺都已关门,但这些日子她四处寻找在长安城外附近山林躲藏的难民百姓,途中见到草药便采,已搜集了无数种药材,其中有几种正好是配制“一点青”解药的药材之一,只是还缺了两种草药,或许山中亦有生长,可惜她并未采集到。
而今夜,谢缘觉也没有自信一定能在两个时辰之内将它们找到。
从选择前往长安城门的那一刻起,谢缘觉已怀有牺牲之心——既然定山诸侠能为长安百姓付出生命,她不认为自己的命能比他们更高贵。
但在死前,哪怕她还剩最后一弹指时间的生命,她也不愿放弃,更不会放弃,与在场百姓简单说了说情况,再请楚清晓为自己处理了一下肩胛处的伤口,她再次起身,迈出沉重的的一步。
楚清晓急得又想要哭:“你这个样子不能再走的啊。”
元如昼忍不住道:“谢姐姐,你需要什么药,我帮你去采吧?”
“是啊,我以前经常上山打柴,对山里的路熟悉得很呢。谢大夫,你先把那草药长什么样子告诉给我,我去找找看。”
“我以前也经常上山摘野菜吃,也认得山路,我也去。”
“要不我们都去吧,每人找一块地方,总能尽快找到。”
在场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谢缘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微微笑起,信心陡然增加,将那两种药材描述一番,郑重道了一声:“多谢。”随即盘腿坐下,合眼练起菩提心法的内功。
夜风吹起她的衣袂,火光映上她的脸颊。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云景驿内,朱砂也在设法为自己解毒。
与她掷向谢缘觉后背的那枚飞镖不同,谢缘觉将那枚银针射向她体内之时,她与谢缘觉离得太近,那银针自然毫无偏差地刺入她的穴道,且是腹部极重要的天枢穴。药物只能暂时减轻她的疼痛,服完药,她还需要运功将毒针从体内逼出,身体才能完全恢复正常,哪知她刚刚在床榻上盘起双腿,忽听房门“咚咚咚”被人敲响,敲得她越发心烦意乱。
“干什么的!”
门外的人倒是恭敬:“朱娘子,刚刚城门口又出现一个年轻女子,她说她是你的手下,名唤春燕,不知朱娘子可认识她?”
“春燕?你让她来吧。”
春燕仍如从前那般,低眸垂目,每一步走得小心翼翼,缓缓走到朱砂面前,只敢看她一眼。
朱砂却目不转睛将她注视:“你没和定山派的人一起走吗?”
“我……我是偷偷跑回来的。”
“偷偷回来?”
“我知道阿鹊应该还在长安,最近长安这么乱,我……我实在有些担心她,想回来问问她的情况。”
“哦,原来你还是为了舒鹊。”朱砂知道她们姐妹情深,完全没有怀疑她这番话,招招手,让她又上前几步蹲下身,旋即掌上一用力,蓦地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你离开了定山派,对我还有什么用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把舒鹊的情况告诉你?”
春燕的脸颊顿时出现一道红印,但她已习以为常,神色了无变化,低声道:“我是趁乱跑的,定山派的人并不聪明,等我再次见到他们,只要说我是不小心与他们失散,我也找了他们很久很久,他们一定会相信。”
这话倒也不错,朱砂想了一想,倏地灵光一闪:“你见过谢缘觉吧?”
春燕颔首。
“她应该也认识你?”
“我们不熟。”
“她总知道你是定山派弟子?”
“是……”
“那就成了。她现在长安城外附近,你出去找一找,如果找到她,你想办法偷袭重伤她,再通知我。只要这件事你办得够漂亮,我让你和舒鹊联系。”其实抵玉如今去了哪里,朱砂根本不清楚,她自然要瞒着春燕,继续以此威逼利诱春燕为自己办事。
“啊?”春燕一呆,“谢缘觉那么厉害,我怎么可能伤得了她?”
“厉害什么?我观察过她的身法,她武功低微不入流,也没那么可怕。”
“可我武功也不行的。”
“所以我才让你偷袭啊,这么害怕冒险,那你就别想知道舒鹊的消息了。”
“我……”春燕貌似为难,“我给她下毒行不行?”
偷袭暗算还能有两三分成功的可能,那下毒便是异想天开。朱砂暗暗腹诽一句,遽然又在心中“咦”一声:其实这世上也不是什么毒,谢缘觉都能够解得了的。
譬如,秦艽在南逻根据诸天教秘术所改良研制的剧毒“落红莲”,中毒之人,平时毫无异状,但每月的十五日,若不服下压制毒性的解药,背脊肌肤会隐隐浮现一朵红色的莲花印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时而如火上炙烤,时而如寒冰刺骨,时而如万虫啃食,种种痛苦自不消说,到最后理智衰退,狂性大发,如疯狗般见人就叫,见人就咬,这才更为恐怖之事。
然而要给一个人种下“落红莲”并不容易,需要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双掌分别贴上对方背部“神道”与“魂门”二穴,以内功将毒种入对方体内。
如此一来,对方的内力将会变得紊乱无比,纵然是完全不通医术之人也能有所发觉。是以过去两年,朱砂并未给春燕种下“落红莲”之毒,便是担忧春燕修炼定山内功以后,会被定山弟子察觉出异常。
而她不给谢缘觉种下此毒,则是因为没有这个机会。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朱砂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春燕许久,脸露犹豫之色,“落红莲”毕竟是师君研制出的独门剧毒,怎能够轻易传给外人?但渐渐地,这种犹豫却被仇恨所替代。
春燕又偷偷瞧了朱砂一眼,毫不意外看到朱砂眼中的恨意。
她在欣赏朱砂眼中的恨意。
更在欣赏朱砂被仇恨折磨的痛苦。
春燕当然明白朱砂突然如此仇恨谢缘觉的原因——三个多月前的那一天,她随定山众人前往秦艽在长安城内的秘密住处,尹若游在秦艽面前提起什么曲莲之时,她便隐隐约约感觉朱砂的脸色不太对,因此天亮以后,颜如舜将抵玉已离开藏海楼的消息告诉给她,她顺便向颜如舜询问秦艽两位师姐妹的情况,再过几日,她还想方设法从望岱等人的口中问出山岚与秦艽、谢缘觉的往事。
于是前不久,在伪冀叛军还未攻入长安之前,朱砂来到定山山脚与她联系,她借口下山采买,与朱砂见面,把自己所了解的一切关于秦艽的故事,添油加醋全部说与朱砂知道。
果不其然,她见朱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目光中流露出癫狂之意,
哪怕那天她又挨了朱砂的巴掌,她知道朱砂内心一定比自己更痛,她便觉得畅快。
只不过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她低眉顺目地站在朱砂身旁,等着朱砂思索良久,对方终于从怀里拿出数枚银针,交到她手中,并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将施毒方法仔细说给了她听,最后道:“谢缘觉已经受伤,若你找到她,便向她提出你可以用定山派独门内功为她疗伤,将此毒种入她体内。成功之后,我让舒鹊与你见面。”
“真的么?”春燕似乎很期待的模样,“我办成这件事,你真的能让阿鹊和我见面?”
“放心,这一次我绝不骗你。办成这件事,你也可以不必在定山派待下去。”
春燕捏着银针,应了一声是,乖乖走出门外。
朱砂这才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盘腿而坐,合眼运功逼毒。
毒针已顺着天枢穴深入她体内,要想彻底逼出它,至少须得花费半个时辰,期间不可有人打扰。然而只过了半炷香时间不到,房间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又悄无声息地跳了进来。
朱砂毒术虽属一流,武功比起谢缘觉也好不了多少,五感自然不如真正的武学高手那般敏锐,何况她此刻全神贯注运功,便未听到春燕的脚步声。春燕一步一步,极为小心地走到她的身边,盯她的面孔半晌,唇角忽然浮现一个无声的冷笑,双掌运起内力,往她后背“神道”与“魂门”一拍,蓦地以内功将两枚毒针种入她的体内!
朱砂大叫一声,登时睁开眼睛。
春燕则迅速后退,退到门口位置,离朱砂极远,面无表情地看着朱砂痛苦挣扎。
“你……你好大的胆子!”极度的痛楚却没有让朱砂服软,她四肢都在抽搐,但开口仍是训斥责骂的语气,“你就不怕……不怕舒鹊……”
“她走了。”春燕打断她,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不透是喜悦还是愤怒怨恨,“她已经离开了藏海楼,连我都没有告诉,连我都已经抛下,又怎么告诉你?”
“我师君一定会……一定会……”五脏六腑的煎熬已经让朱砂说不出完整的话,而说到“一定”两个字之时,她眼神不由闪烁,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有信心。
——师君在意的从来不是自己,爱的也从来不是自己。
——她真的会愿意为自己报仇吗?
“可是你死了,这间房里也没有别的目击证人,只要我把你的死推到别人身上。”春燕曾经的懦弱胆怯在这一刻消失得一干二净,每一句话说得冷静且冷漠,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把手一扬,寒光一闪,那匕首已霍地扎进朱砂的胸膛心脏,她再次笑了起来,“秦艽又如何知道你是被谁杀的呢?”
两个时辰过后,长安城外山林。
谢缘觉服下百姓们从山中采来的草药,体内毒素已解,便又想起消失不见的春燕,欲要返回长安寻她,才走了两步,眉心蹙起,不由捂住自己胸口。
四周百姓担忧不已:“谢大夫,是我们采的药不对吗?”
谢缘觉摇摇头,与毒药解药都无关。
她的身体熬不得夜,但这会儿时辰已到中宵,她竟依然未睡,身体不可避免地难受起来。好在菩提心法第八层的内力在她体内运转,让她能够支撑坚持,她放缓自己的呼吸,在原地歇上片刻,突然想起什么,转首向楚清晓询问:“你与春燕是如何离开你们师姐师兄们的,能详细告诉我吗?”
楚清晓眼泪未干,愣了愣,如实回答经过。
谢缘觉越听越严肃,听罢沉吟半晌,正色道:“不必寻她了,再休息一会儿,天亮以后我们离开此地吧。”
“离开?”
“是,长安城郊也不能再待,我们要彻底离开。”
第182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六)
柏州,定山。
将凌虚等人的人头埋葬在了山中,众多百姓自愿为其守灵,可他们一路饥饿疲惫,才跪坐在墓前没多久,便觉头晕眼花,忍不住想要直接倒在地上躺下。楚清晓见状皱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拾霞的墓碑,起身道:“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在定山山顶的大殿后方,修建了一处贮存粮食的秘密地窖,极为广阔,能容纳百人,深入其中,四周泥壁抵风御寒。
“你们暂时住在定山吧,这里的粮食应该能够你们吃上一阵。”楚清晓做主道,“要是有恶人来了,你们就躲在地下别出来。”
“那小娘子你呢?”
“我……我得去找我师姐师兄们。”说到这儿,楚清晓才擦干不久的眼泪又落下来。
谢缘觉点燃蜡烛,看见她的泪光,轻声道:“你想你师姐师兄们了?”
“我很担心他们,他们好像都去了河北战场,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谢姐姐,你说我们能打赢那些恶人吗?”这个问题问出,不止楚清晓,在场所有百姓的目光都纷纷望向谢缘觉,期待她的答案。
谢缘觉明白,他们只是想要得到一点安慰,只是想要听她亲口说一句“扭转局势,反败为胜,指日可待,长安终将收复,我们终能回到家乡”。但她不愿欺骗她们,张了张口,终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声。
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谢缘觉自己也不能够确定。
众人的心沉下来,静默片刻过后,一名中年妇人充满怜爱地将楚清晓拉到自己身边来,叹息道:“那你还是别走了,也留在这儿吧,那么远的路,万一你在路上也送了性命……”
“是啊,还是先藏起来吧,平安最重要。”
骤然听闻此言,不知怎么的谢缘觉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常萍的名字。就在不久前,这个月初,常萍也曾在昙华馆内与她说过:“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小人物,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武功,没有你们那么了不起的本事。我余生所求,是我的生活平平安安,再不起波澜。”
如此简单平凡的愿望。
谢缘觉终于开口:“谁都不能未卜先知,今后局势仍然难以预料,胜或败我说了不算。但我能肯定一点,若无人反抗,我们的境遇只会更加糟糕,前线是需要有人去的。”
“谢大夫,你不会也要去吧?那里实在危险,就算你武功高,本事大,要是碰上千军万马,那也……”
“我的武功不算高,唯有医术确能称得上出众。是,战场最危险,必然随时会有生命消亡,所以那里必然最需要我。”谢缘觉已下定决心,目光看向面前所有人,语音平缓却郑重,“可我们不是去送死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样珍贵,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轻易放弃。因此相反,我此去的目的是为了活着,为了平安。”
为了天下人共同的愿望:
——平安。
是以今夜,谢缘觉在定山的客房里终于安安稳稳睡了一个饱觉,翌日清晨,她遂与楚清晓、元如昼收拾行李,一同出发向着战火纷飞之地行去。途中,她仰首望见辽阔苍穹偶尔飞过两三只寒鸦,情不自禁忆起“如愿”,也自然而然忆起符离与重明、阿螣。
乱世之中,有多少人不得团圆。
看来她们四人也是一般。
凌岁寒如今所在之地,距离谢缘觉有百里之远,乃是横跨五州十三县的云别山脉的西峰山腰。梁未絮在亲信属下的引领之下,绕过几段曲折山路,才步入林中一座山寨,放眼望去,只见寨子里满地鲜血,还躺了二十多具尸体。
唯一的活人,是大马金刀坐在大厅正中央虎皮座上的白衣独臂女郎。
梁未絮便也跨过尸体,走进厅中,随便选一个位置坐下,先向凌岁寒问了声好,才好奇道:“这里是……”
“这还看不出来吗?当然是土匪所住的山寨。”凌岁寒却不与她寒暄,直截了当道,“昨儿我在山下遇到几个土匪,想要抢我上山。我已经等你好几天,等得无聊,于是就跟着他们走了这一趟路。”
梁未絮笑道:“那他们还真是不长眼睛。”
凌岁寒摇摇头,伸手指了指那堆尸体里的一个络腮胡子大汉:“喏,他们的老大倒还算长眼睛,大概是听说过我的名字,见我只有一条手臂,猜出我的身份,忙不迭向我赔罪,还要把寨子里一半的财宝分给我,求我原谅。可我如果真的放过了他们,以后必还有更多百姓遭殃,所以我没犹豫,还是把他们全都给杀了。”
梁未絮闻言转动目光,将山寨四周打量一番,思索道:“这寨子不小,石屋塔楼都还建得有模有样,这伙土匪必已盘踞在此山之中有数年之久。这都是因为谢泰昏庸无道,这才让民间匪徒横行。”
凌岁寒道:“你们起兵这么久,如今已夺下长安,也没见你们让天下恢复清平。”
梁未絮道:“所谓先破后立,如今各地仍有崇军负隅顽抗,这天下总得尽数归于我们之手,我们才能谈及如何治理这天下。倘若凌女侠果真愿意投效我大冀天子的麾下,你可以让向圣人建言献策,我们圣人向来任人唯贤,虚心纳谏,只要你所提建议不错,他必从善如流,绝不会像谢泰那般忠奸不分,肆意残害忠良。想当年令尊——”
“够了!”凌岁寒已知道她准备说什么,不愿听下去,打断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是谁?”
“实不相瞒。”梁未絮没打算再瞒她,毕竟她若是答应为自己效力,这些事以后也瞒不了她,还不如现在与她说实话,“在下与铁鹰卫大将军左盼山师出同门,是他猜了出来,告诉我的。”
凌岁寒挑眉道:“所以你离开长安的前一天,有意与我交谈,是早已经存有拉拢收买我的心思?”
梁未絮微笑道:“我是真心欣赏珍惜人才,才想与凌女侠结交。既然凌女侠还记得我们那天的对话,那一定还记得我曾说过那句‘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你说对不对呢?谢泰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便半点不想报仇吗?”
“杀谢泰对我而言不难。”凌岁寒在刹那间解下腰间长刀,“砰”的一声握着刀鞘拍在面前桌案上,“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我也能报仇。”
梁未絮道:“这是自然,那日铁鹰卫比武,其实我也在场见识过凌女侠的功夫,自然相信凌女侠的本事。可是只杀一个谢泰又能有什么用呢?这真的就算是报仇了吗?”
凌岁寒道:“杀人偿命,这不算报仇什么算报仇?”
梁未絮道:“据我所知,令尊令堂都是因当年冤案而死,这是两条人命,而谢泰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何况令尊令堂离世之时正当壮年,而谢泰已过古稀之年,即使不杀他,他本来也没几年好活。就这么杀了他,真的足够偿还凌女侠你的不共戴天之仇,断臂流离之恨吗?”
凌岁寒一双漆黑的眸子如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是冰霜封住了火焰。
她见凌岁寒不言,遂继续正色说下去:“他毁了你的人生,你真想要彻底报仇,最好的方法,是先毁了他最珍惜的东西,在他痛苦绝望之时,再亲手杀了他——这才够痛快是吗?”
“他最珍惜的东西?”凌岁寒冷冷道,“你是说权力,还是大崇基业?”
“这两者本就密不可分。”
凌岁寒缓缓松开五指紧握的刀鞘,脑海中又一次回响起前不久常萍与她说过的那句话:“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小人物,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武功,没有你们那么了不起的本事。我余生所求,是我的生活平平安安,再不起波澜。”
这天下有多少像常萍一般无能为力报仇的普通百姓。
其实,她将梁未絮引出长安,引来此地相见,本意是想与梁未絮一对一单打独斗,先杀了对方,再到洛阳杀了魏恭恩,为常萍报仇,为苍生报仇。然而梁未絮这番话,确确实实说服了她。
是啊,他们毁了天下那么多百姓的人生,梁未絮一条命,魏恭恩一条命,如何够还?
仅仅杀了他们,也不算真正的报仇。
“好!”凌岁寒定下决心,便如金石不渝,“我可以到你们麾下效力,但你们得答应我三个要求。”
梁未絮笑道:“能求得凌女侠这般人才,莫说三个要求,三百个要求,我们又有什么不肯答应?”
凌岁寒道:“你先听我说完不迟,其一,如果你们抓到谢泰,须得把他交给我处置。”
梁未絮道:“这是理所当然。”
凌岁寒道:“其二,魏恭恩是不是收藏了一种名唤‘半龙骨’的珍稀药材,这药对我有用。”
梁未絮道:“我好像有听说过那种药材,它现在应该还收藏在霍阳我义父的府邸。待会儿我为凌女侠写一封举荐信,再派人为凌女侠引路前往洛阳,我义父求贤若渴,常愿千金市骨,区区一味药,他必然不会舍不得,你大可以放心。那么其三呢?”
凌岁寒道:“其三,你知道苏英吗?”
梁未絮脸色微变,沉吟道:“她还活着,不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说得也不够清楚,不如你到洛阳以后,直接向我师父询问?你已是我大冀臣子,与我、与我师父便是一家人。”
凌岁寒伸出自己的左手手掌。
梁未絮不由愣了一下。
凌岁寒道:“不是你说的么?举荐信呢?”
梁未絮笑道:“凌女侠这般着急吗?天色已晚,不歇息一夜吗?”
“是啊,天色已晚。”凌岁寒回首望向窗外渐渐坠落的夕阳,又轻声说了一遍那刻在她心头的四个字,“日暮途远。”
今日又有多少百姓活不过即将到来的长夜?
梁未絮点点头,吩咐属下递来纸笔,写完两页纸,钤盖印信,火漆封缄,交到凌岁寒手中。凌岁寒将此信揣入怀中,提起刀,转身就走。
在暮色中向着龙潭虎穴行去。
第183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一)
行路途中,谢缘觉听说了两件大事。
先前亡命逃难的天子谢泰与太子谢慎在夜宿济民驿的那日遭遇刺客,随后两人决定分兵,谢慎赶往了麒州,登基为帝,尊谢泰为太上皇,此其一也。苍关失陷以后,李定烽与穆子矩退出河北战场,本欲回援长安,哪知谢泰跑得太快,长安也轻易落入敌手,他们正不知所措之际,又听闻谢慎登基之事,遂立刻赶往麒州觐见,然而如此一来,河北从此全面沦陷,此其二也。
那么河北是去不成了,谢缘觉一边沿路为受伤患病的难民百姓诊治,一边各处探听消息,终于得知,谢慎召见过李定烽以后,便将他派往了赉原。
赉原府,既大崇龙兴之地,亦是阻挡叛军北上麒州的一道极其重要的防线,战略意义自然非凡。
“可是我听说李将军将他手下大多数精锐都留在了麒州保卫圣人,只带领五千兵马赶去固衡,真的能守得住赉原城吗?”
“倒也不止五千,我有亲戚就住在赉原,据说城里本来也有几千兵马,再加上李将军带去的兵马,差不多有一万人,这不少了吧?”
“你可真是见识浅,那个什么梁守义率了十万大军要去攻打赉原,一万人怎么可能守得住?”
镇子里的百姓们忧心忡忡,忐忑不安,七嘴八舌。但谢缘觉从他们的谈话中明白了一点,赉原需要自己。
于是她又毫不犹豫踏上了前往赉原的路。
越接近目的地,人烟越荒凉。这日,谢缘觉与楚清晓、元如昼正在山道一株树下歇息,才吃了些干粮,忽听隆隆马蹄声似乎沉闷的雷响由远及近传来。她们跃上一旁山坡,藏身在杂草丛间的大石后,放眼向声音来源之处望去,果然有黑压压一片影子,约莫两三千名盔甲兵士,朝着这边驰来。
兵马行得不快,因为每一辆车上都装满了各种辎重,并非粮草被服,倒像是军械器具。谢缘觉正疑惑它们有何用处,元如昼已小声开口道:“那些东西好像都是用来攻城的器械。”
谢缘觉道:“你如何知晓?”
元如昼道:“邵大叔以前就是军器监的工匠,有一年我和阿翁到他家探望,看到了几张他画的图纸。”
“邵大叔?也是无日坊的人吗?”但谢缘觉不记得无日坊里有谁姓邵。
元如昼摇头道:“他只是阿翁的朋友,后来他好像搬去很远的地方,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你好厉害!”楚清晓听到这儿,亮起眼睛,忍不住赞叹,“你怎么懂这么多?”
“啊?”元如昼第一次被人这么夸奖,愣了愣道,“只是凑巧……”
楚清晓真诚道:“这一路上有好多东西,我不懂的,你都认识。”
谢缘觉倒不奇怪意外,这世上包括军械器具内在的任何东西,本来全都是老百姓亲手做出来的。她此时思索另一件事,这些叛军运来这么多攻城器械,想必是攻打赉原城之用,按理而言自己应该阻止,然而即使她身怀武功,毒术出众,一人之力也敌不过这两三千人。
正迟疑间,眼看着山下叛军将要走过此地,谢缘觉顾不得多想,只能迅速屈指一弹。
细如牛毛的银针与日光融为一色,悄无声息地射入其中为首几个将领的脖颈,转瞬即过的微痛可以忽略不计*,仿佛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但仅仅片刻过后,他们体内气血翻涌,疼痛逐渐加剧,让他们“咚”的一声摔下马来。其余兵卒大惊,纷纷询问他们的安危,而他们面面相觑,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怀疑是否是自己路上吃坏了肚子——将官与普通兵士吃的食物自然不同,而谢缘觉通过他们身着盔甲的不同,判断出他们身份地位的不同,只给几个将官下了毒。
这毒要不了谁的命,却可以令人丧失行动能力,走不了路也骑不了马。倘若只是几个普通兵卒中毒,那便好办得很,只需要将他们留在此处,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然而将官中毒,又有哪个兵卒敢将他们扔在这里,独自行动?众人商量来商量去,那主将终于下令,吩咐两个斥候先行一步赶到营地,将此事禀告给梁将军,请梁将军再派一队人马带两个大夫返回救援。
本来谢缘觉苦无良策如何将这上千人马全部制服,忽见那两个斥候骑上快马,她心念一动,与楚清晓、元如昼借着草木掩护悄悄跟上,打算等这两人行到僻静处,再封住他们的穴道,比他们更快赶往赉原城报信。
时已九月初,无边斜阳里,萧瑟秋风微带凛冽之意,梧叶飘黄,草木渐黄,前方道路越发荒凉。谢缘觉见四周似乎无人,正准备出手,霍然眼前褐色影子一闪,一道人影登时从荒草丛中掠起,剑光如黄昏里的彩虹,剑者只是轻飘飘挥出一剑,剑刃已抵住那两人的脖颈。
楚清晓惊喜大叫:“师姐!”便奔到了凌知白的面前,又扑进凌知白的怀里。
然则出乎她的意料,凌知白见到她,看起来并无久别重逢的喜悦,右手始终紧握剑柄,只抬起左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也不问她这段时间的经历,而是先审问起那两名斥候。
生死掌握在她人之手,那两名斥候不得不选择回答实话。凌知白听罢不置可否,转首望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这时也已走到她身边,点点头,简单说明自己所目睹之事。
凌知白这才朝着山上做了个手势,四周山坡草丛中倏然站起来数百名兵卒,都与凌知白一样,身上穿戴着与秋草同色的衣帽,其中还有几个包括唐依萝在内的定山派弟子。
楚清晓更加欢喜,才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招呼,凌知白已引着所有人往谢缘觉的来处行去。
途中,凌知白与谢缘觉解释:“我们也才来赉原城不久,这些日子一直在协助李将军守城。梁守义攻来之前,李将军已躬率士卒百姓在城外挖壕为障,又将挖出的土壤做成数十万的土坯,后来的守城之战,城墙何处有损坏,便能立刻用这些土坯补上,别看梁守义号称十万大军,到现在已经过去十来天,他们也还是没能攻下赉原城。昨儿我们有人悄悄到贼营打探到消息,梁守义见赉原城防守严备,急攻不下,遂派遣三千兵马运来攻城器械。我们知道那三千兵马必定会走这条路,所以提前埋伏在了两边山坡,等了半天,没等到那三千人,万万没料到反而等到你。”
她稍稍顿了顿,终于问出一句:“清晓为何会与你在一处?你们是碰巧遇见的吗?多谢你这些日子保护她。”
这声音带着真诚的感激,但还不待谢缘觉回答自己的经历,前方那片黑压压的兵马已遥遥可见,两边山坡上的两名将领同时一声令下,官兵们纷纷挥着刀剑兵戈冲了过去,凌知白自然一跃而起,也拔剑攻在最前。
喊杀声仿佛震得大山都摇了一摇,鲜血伴随着刀光纷飞。
这一路,谢缘觉已见惯了十室九空、白骨露野的场景,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战事在自己面前发生,第一次亲眼数不尽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亡。她愣了一会儿,旋即合上双目,盘腿坐在草丛里,运转经脉,又修炼起菩提心法的功夫。
有不少叛军见山上还站了两个女童与一名似乎弱不禁风的年轻女郎,虽不知她们是什么来头,但猜到她们与大崇官兵必是一伙儿的,便准备爬上山坡,擒住她们当人质。楚清晓四处一望,有哪里有敌人上山,她伸出双手轻轻松松朝着那里推下大石,砸得敌人们惨叫不已。
大崇兵马五百人,对上伪冀兵马三千人,原本不占优势,然则敌军将领中毒未解,难以指挥作战,那三千兵马便成了一盘散沙,而他们占着地形之利,不到半个时辰遂打得这伙叛军缴械投降。
当然,崇军这边也有伤亡。
而这场战役结束,谢缘觉听四周声音渐消,才睁眼起身。日已落,明月初升,她借着刚燃起的火把的火光,双眸一转,将伤者都仔细打量一番,径直走向其中一名躺在地上的重伤者的身边,只道了一句:“我是大夫,我可以为你医治。”拿出药物要为对方处理伤口。
她从山坡上一掠而下,任谁都看得出她身怀武功。明明和定山群侠一般的江湖人士,方才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她却袖手旁观,甚至悠然自适地坐在山上不知在搞什么名堂,那伤者对她完全没有好印象,本欲拒绝,只想尽快回到赉原城,城中也有医工大夫。多亏凌知白对着主将道了一句:“谢大夫医术了得,有她为我们医治,那是再好不过。”
那主将也不太信任谢缘觉,却是十分信任凌知白,当即请谢缘觉出手诊治。
就在谢缘觉为伤者治伤期间,其余官兵纷纷清点俘虏,收拾起战场。楚清晓几次三番要与师姐师兄们说话,凌知白等人都忙到没空搭理她,她呆了一阵,泪水渐渐盈眶。
“你怎么了?”元如昼最先注意到她的情况,伸手给她擦擦眼泪,不解道,“你路上一直念着你师姐师兄,你终于见到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没有不高兴。”楚清晓摇首道,“一定是我不乖不听话,惹他们生气不高兴,让他们不喜欢我了。”
元如昼闻言微愕,一时之间想不到如何安慰她,喃喃道:“可是他们都好好的……如果我能够见到我阿翁平安无事,他怪我不乖也没关系。”
刹那间楚清晓又想到自己逝去的师长们,望着凌知白等人忙碌的身影,不自觉地止住眼泪。
又过小半个时辰,谢缘觉为所有伤者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包扎,而战场也已打扫完毕,在夜色里,官兵们押着俘虏踏上返回赉原城的路。
凌知白望了谢缘觉好几眼,才轻声开口问道:“你没和颜女侠她们同行吗?”
谢缘觉心上一阵微微刺痛,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回答道:“我已有许久未曾见过她们。”
凌知白道:“也没见过凌岁寒?”
谢缘觉摇了摇头。
凌知白继续问:“那你有听到过凌岁寒的消息吗?”
谢缘觉倏然敏锐起来:“你们有听到过?”
凌知白侧首与身旁同行的师妹师弟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都闪过一丝为难之色,道:“等回城以后再谈吧,我也想问问清晓她为什么会跟着你。回城以后,我们再把各自经历说一说。”
第184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二)
纵使已到深夜,赉原城外附近仍有梁守义派遣的兵卒监视,因此众人是通过暗处的地道进入城中。地道是近日李定烽亲率士卒百姓挖掘而成,才完整挖出两条,还有更多的地道目前尚在修建之中。
入城后,凌知白先将今日之事向李定烽禀告,谢缘觉则与玄鸿、松泉会了面,左右一望,奇道:“怎么不见望岱道长?”
“师兄他……”玄鸿顿了会儿道,“前不久已然离世。”
以望岱的武功,这世上能有本事杀他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尽管谢缘觉没有细问,也猜得出他的死因必是与凌虚等人差不多,是为保护百姓而亡。谢缘觉静默良久,虽不忍心,终究还是将凌虚等人的死讯告诉给了他们。
或许是早有预料,他们神情并无太多变化,将悲伤都藏在了眼底。但越沉默的伤痛,越是沉重,反而令谢缘觉心口更痛,她说了一声告辞,前往客房强迫自己入睡。
定山派弟子们却是一夜未睡,各自忙碌。楚清晓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若是从前她早就像个小麻雀般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然而这会儿她已不敢说话,更不敢打扰,独自坐在院子的草垛里遥望夜空,直到唐依萝来到她身边,给她披了一件自己的衣裳,旋即又拍拍她脑袋:“最近夜里这么冷,你穿的还在以前的是单衣,一直坐在这儿,就不怕着凉吗?”
楚清晓登时睁大眼睛,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喜悦:“唐师姐,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唐依萝纳罕道:“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楚清晓道:“我不乖,你早就告诉我不能再回长安,可是……”
“刚才谢大夫已经和我们说了,不是你故意偷偷离开我们,而是……”唐依萝想到春燕,心情甚是复杂,实在想不通她的目的,索性不提她的名字,只对着楚清晓继续道,“总之呢,这不是你的错。”
楚清晓闷闷道:“那刚才路上你和凌师姐怎么一直都不理我?”
唐依萝若有所思,忽然悠悠问道:“晓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和段师兄斗嘴,他打趣我的名字,你当时也在场的。”
楚清晓摇首道:“我记不得。”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你确实还不到记事的年纪。萝是爬蔓植物,古书上说‘女萝托松而生’,段师兄说我果真和女萝一样,天天黏着师伯师叔,这样是长不大的。”唯有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唐依萝的唇角才会浮现一点隐约的笑意,“我知道的,他的话虽然是玩笑,可他是真有一点点吃醋,为什么师伯师叔对他那么严厉,偏偏宠着我,所以我才不和他计较,只告诉他‘托松而生’有什么不好呢,我就要一辈子做定山上的一株藤萝,与定山同在,与师伯师叔还有师姐师兄们同在。可是我们谁都没有想过……时局是会变的,如今我们都不得不离开定山,曾经护着我们的松柏原来也会凋零。”
“楚师妹。”她不再称呼楚清晓的小名,“那天离开定山前,掌门师伯说她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保护我,其实我们也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保护你。那日你消失不见,我只找了你一会儿,便不再寻你,启程继续赶路。今儿我们终于又与你重逢,也的确对你不够关心,因为现如今有很多事情是比你更加重要,你需要学会自己长大了,你会怪师姐师兄们吗?”
楚清晓神色颇有些恍惚茫然,但听到此处连忙摇摇头,郑重看着眼前似乎变了许多的唐师姐:“我会很快就长大的,以后换我保护你们。”
“你当然会长大。”唐依萝笑道,“就像天一定会亮的。”
淡青色的雾气吹散深沉苍茫的夜色,霞光在天边吐露,天地逐渐变得明亮,这便是拂晓来临。只睡了半个晚上的谢缘觉先坐在床榻上练了半个时辰的菩提心法,这才穿衣下床,盥洗以后走出房们,只见凌知白笔直站在门外不远处的大树下,似是已伫立许久。
与以往的打扮不同,今日的凌知白一身素白衣裳,头戴角冠插一支子午簪。
定山派的长辈们接连逝世,小一辈的弟子身着素服在情理之中,但“角冠”与“子午簪”显然都是道家装束。谢缘觉见状一怔,狐疑道:“你已出家为道?”
凌知白点点头,下意识低首看向自己左手腕上的雷击木流珠,无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同时在眸底闪过:“本派原有一条规矩,凡是定山弟子,无论是谁都须得至少等到二十五岁的年纪,且已下山在江湖游历过一番,才能决定自己是否出家,或者继续做一名俗家弟子。我也不知我究竟多少岁,大概还差两三年,但我既已继任定山掌门,情势不同,自然不必拘泥于旧规。我如今道号凌霄,你今后也可以直接唤我凌霄。”
凌霄,本是五年前,她的师尊凌虚送给她的一柄宝剑的名字。
这些年来,这柄剑始终挂在她的腰间,不曾离开她身。
谢缘觉抬眸望向无尽苍穹,颔首道:“这是一个好名字。但你来找我,不止是告诉我此事吧?”
凌霄道:“昨晚我和李将军说起你的事,他想要见你一面。”
“李定烽?”
“是。”
“现在么?”
“不,他还要处理军务,须得再等半个多时辰。你这会儿要用饭吗?我之前似乎听凌岁寒说过,你每日饮食都不能误了时辰?”
谢缘觉听她提起凌岁寒的名字,心弦一动,先道一声多谢,旋即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你没有回答我,但你应该听说过符离的消息,对吗?”
凌霄提着一个食盒,走进屋中,将盒里的饭菜放在了桌上,犹豫半晌,明白自己不能再敷衍:“我们也是前日才听到的传闻,凌岁寒在前不久投靠了魏恭恩。”
谢缘觉才吃下一口饭,闻言大愕:“投靠魏恭恩?”
凌霄道:“是,据说她如今已在洛阳,成为反贼魏恭恩的手下。”
谢缘觉面上保持了冷静,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内心情绪:“你们信吗?”
凌霄道:“我们是不信,但依我之见,江湖里其他大部分人应该都是会信的。”
谢缘觉道:“因为她是妖女召媱的徒弟?”
凌霄道:“不,是另外两个原因。其一,她是凌禀忠女儿的身份已经广为人知,若说她为报父母之仇,因此投效魏恭恩,要毁了谢泰的大崇江山,这是说得通的,从古至今的史书上也从来不乏这样的先例。”
谢缘觉道:“她的身份是谁传出去的?”
凌霄道:“济民驿之变的事,你大概已经知道?听李将军说,那晚在济民驿里左盼山被官兵擒获,便交代了所有真相,其中包括凌岁寒的身份。谢泰下旨,要将钦犯凌岁寒抓拿归案。但谢泰已从天子变成太上皇,还是逃难在外的太上皇,他手下官兵哪里还能顾及这种小事?偏偏关于凌岁寒的流言传得如此之快,我们怀疑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是梁未絮。”谢缘觉对此十分肯定,又慢慢吃了两口饭菜,随后问道,“那么第二个原因呢?”
“其二,还是我听说的传闻。”凌霄道,“前些日子在洛阳,有江湖侠客欲要刺杀魏恭恩为天下除害,本来即将得手,却被凌岁寒阻拦。”
谢缘觉不再继续说话,静静地用饭。
凌霄一直等到她放下双筷,这才再次开口道:“即使我相信她不会助纣为虐,但她这么做的理由实在让我糊涂。我始终想不通,所以想问一问你。”
谢缘觉道:“我一定会知道吗?”
凌霄道:“不一定,但如果这世上有人能猜到她的想法,大概只有可能是你或颜如舜、尹若游。”
谢缘觉不置可否,将话锋一转:“最近赉原城的官兵与百姓人人都吃这样的饭菜吗?”
凌霄道:“这是李将军特意命人给你安排的,我只是帮忙给你带过来而已。”
谢缘觉道:“半个时辰已过,你带我去见他吧。”
最近这段时日,李定烽都住在距离城门不远的营帐里,他刚刚从城楼巡视归来,有意屏退了亲兵护卫,当营帐里只剩下他和谢缘觉两人,遂见他躬身叉手,极郑重地向谢缘觉行了一个大礼:“臣李定烽参见宜光公主殿下。”
谢缘觉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安然自若,淡淡问道:“你如何知道我是谁?”
李定烽行完礼,便不再屈脊弯腰,请谢缘觉坐下,他自己也落座对面:“定山派诸侠愿为国效力,与赉原城的士卒百姓同心协契,共抗贼军,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不过为防意外,臣也要查一查他们的底细,谁料想查出永宁郡主的身份。数日前臣与永宁郡主私下里谈过一场,她有许多事都不曾告诉臣实话,但臣能够从她的话里猜出一二。”
昨夜谢缘觉在见到松泉与玄鸿的同时,也确实见到了谢丽徽,但她此时摇摇头,反驳道:“我并非什么公主,圣人虽已登基为帝,但他还未正式册封我。实不相瞒,十年前我离开长安,已久久未与与圣人联系。这些年来我在鸿洲长生谷学了些医术,此次前来赉原城只为一件事,今后将军再与敌军作战,如若我大崇将士有负伤情况,我可以为他们医治,还望将军准许。”
其实昨日在赉原城外郊野,谢缘觉已为部分大崇官兵治过了伤,而李定烽也早就从这群官兵的口中听到他们对于谢缘觉医术的称赞。
如今这种战乱频生的非常时候,“良医”比“公主”更加珍贵。
李定烽不会有任何异议,真心道了一声:“公主大义,臣铭记于心。”随即停顿须臾,倏然换了一个话题:“近些日子,公主还与凌娘子有联系吗?”
谢缘觉道:“你是说凌澄?”
李定烽道:“是。”
谢缘觉毫不犹豫地颔首道:“她如今仍是我的朋友,她一直都是我的朋友。”
而这“一直”二字代表过去与现在,当然还有以后。
谢缘觉慢条斯理,将自己与凌岁寒重逢相识的经过婉婉道来,并不隐瞒凌岁寒确实想要杀谢泰报仇的愿望,却也说明魏恭恩起兵之后凌岁寒的想法转变。
李定烽认真听完,看了一眼旁边桌上的漏壶,正色道:“公主与臣说这么多,是想要告诉臣,她并不会为报仇而投靠反贼?”
谢缘觉道:“我只想告诉你,她是怎么一个人。而你会如何下判断,我左右不了你。”
李定烽道:“臣自然是希望她能无愧于凌家的世代忠名,可是……臣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必须亲自勘察地形,结合各方确切情报,才能定下战役计划,从不敢仅凭道听途说,便随意下判断。”
言外之意,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他也不敢相信凌岁寒。
谢缘觉十分理解地点点头,面色平淡,不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起身走出营帐。明明是寒风扫落叶的季节,哪知秋日的阳光洒落在她脸上,竟有几分燥热之感,这让她意识到今日恰巧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
她与符离的生辰并不是今天。
然而她们出生那一年的那一天,九月十二日,其实也是一个霜降日。
早晚寒冷,午间燥热,昼夜气候变化极大,这本就是霜降的特点。现如今的洛阳城内,也会是这般时冷时热,变化多端吗?以李定烽与凌禀忠的关系,连他都不肯相信符离,符离在洛阳城中孤立无援,会面临怎样的危险处境?
万千忧虑在这一刹那间从谢缘觉心底生起,心口的疼痛登时加剧,如刀绞一般,让她彻底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第185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三)
凌岁寒到达洛阳以后,先在梁未絮的亲信的引荐之下,见了魏恭恩一面。
正是大冀草创时期,魏恭恩如今急需各种人材,梁未絮的信里如实夸赞了凌岁寒的武功,又称可以借凌岁寒的身份大做文章——若非当年谢泰残害忠良,也不会逼反忠臣遗孤,凌岁寒的复仇之举是正义正当的,那么自然魏恭恩推翻腐朽的大崇朝廷的行为也是正义正当的。
这建议不错,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古往今来即使是打仗,也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当初魏恭恩本是打算等谢泰被刺客杀死之后再起兵,哪知形势变化难测,现而今他虽已打下大崇半壁江山,无数文人墨客却对他口诛笔伐,写下诗文大骂他忘恩负义,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是以他才见到凌岁寒,便对她大加赏赐,准她以女子之身继承凌禀忠“昭远县公”的爵位,尽管并无什么实权,但地位确实尊贵,还在城中给她赐了一座宅子。
而谢恩告退之前,凌岁寒移动视线,抬眸望了一眼角落里的麒麟献瑞六曲屏风。
即使什么都看不清楚,凌岁寒依然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就在她与魏恭恩谈话期间,始终有一双锋锐的眼睛,正透过屏风观察着自己。
她确实猜得没错,那扇屏风之后,站着的乃是一名六十来岁的高大老者,年纪虽不轻,面容不见丝毫老态,一张英气勃勃的长方脸,颏下胡须犹如钢针,双目比他腰间的长刀还利。
直到凌岁寒离开此处,他才走出屏风,向御座上的魏恭恩行了一礼。
魏恭恩哈哈大笑:“晁卿可以放心了吧?方才朕有意命她上前,她与朕离得那么近,也完全不见她有动手行刺的意思,看来她确实是真心投效于朕。”
晁无冥神色冷淡,不置可否,只道了一声:“既然陛下没有危险,那臣也告退了。”
见他如此态度,魏恭恩的脸色也瞬间变冷,但片刻过后恢复正常,笑着点点头,允他退下。
自从魏恭恩定都洛阳以来,晁无冥便也住在了洛阳太康宫内的云昌阁里,距离天子寝殿不远,可以随时保护天子安全。又隔一日,凌岁寒在洛阳城安置下来,遂提出要拜访晁无冥,得到魏恭恩的允许,她再度进宫,由梁未絮的亲信引路,来到云昌阁外,对方请她稍等,他先步入阁中,将凌岁寒的拜帖递上。
晁无冥接过拜帖,看也不看,直接把它揉成一团,掌心稍稍用力,掌中的拜帖登时化为粉末,他冷哼一声:“圣人就罢了,你也把她给我带来是什么意思?”
“其实凌岁寒之事,公主也曾写信劝过圣人,晁先生已是江湖里一等一的高手,那凌岁寒武艺再强,还能比得上先生你吗?既然圣人身边已有先生护卫,招揽她并没什么意义,可惜圣人另有打算,所以……”
“另有打算?圣人是觉得她忠臣遗孤的身份有些用处?”
“这确是其中一个缘故,但不仅仅是这个缘故。”
“那还能是什么缘故?!难道就因为她是召媱的徒弟,圣人便认为她的武功能胜过我!”
“不,这自然不会,圣人之前说过,她年纪那般轻,怎么可能及得上晁先生数十年的功力。只不过……”那亲信似乎有几分犹豫,吞吞吐吐半晌,才终于在晁无冥犀利的目光之中开口回答道,“只不过圣人还说,正因为她年轻,今后她的武功只会越来越强,而晁先生毕竟年迈,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先生你已六十余岁,万一什么时候你与世长辞……”
“砰”的一声,那亲信还未把话全部说完,勃然大怒的晁无冥一掌拍在桌上,深红色的酸枝木长桌在刹那间断裂为两半。
晁无冥在魏恭恩麾下效力多年,甚至替魏恭恩干了不少脏活,起初确实是有看在对方是自己爱徒义父的份上的原因,然而这些年魏恭恩对他优礼有加,敬若上宾,他内心渐渐充满感激之情,如今是真心实意要报答魏恭恩的知遇之恩,哪里料到对方居然怀有这种想法:
——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呢,他已打算找人代替自己,难道是他当上了皇帝,便原形毕露了?
晁无冥越想越气,眼中不禁浮现一丝杀气,那亲信立刻劝他息怒。
“公主让我告诉晁先生,千万莫要因为此事而与圣人起冲突。圣人毕竟已登基为帝,天子之尊,与以往不同,晁先生在他面前说话不能再似从前那般随便。既然凌岁寒之事已成定局,何不顺势而为,利用她一番呢?”
“利用?”
“公主说,她既是召媱的徒弟,对召媱的了解必定极深,比苏英对召媱的了解更深。”
“哼。”晁无冥冷笑,“可是苏英会骗人,凌岁寒就不会骗人吗?”
“凌岁寒与苏英不同,根据公主对凌岁寒的调查,她性子偏激,平日里行事确实是睚眦必报,何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更不会忘记。但晁先生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她究竟是不是在骗人,晁先生不妨再试一试。”
晁无冥紧绷的脸色有几分松动,似乎把这话听进了心里。
那亲信见状继续道:“再过三日,圣人不是要亲临城郊的大华寺上香祈福吗?这是圣人登基后第一次出宫,路上恐怕不会太平,倘若真遇到刺客,晁先生不必急着出手,就让凌岁寒与那刺客斗上一斗。”
晁无冥沉思良久:“你先让她离开,今日我不想见她。”
“是。”
凌岁寒吃了顿闭门羹,倒在意料之中。但她确信,以晁无冥对师君的仇恨执念,纵然今日不见她,以后也一定会见她。
而她不能再着急,不能再冲动。
离开太康宫,凌岁寒也未立即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洛阳城中四处走了走,深入民间市井,原本是想要从百姓们的口中打听出魏恭恩攻入洛阳后的举措情况,岂料反而在城中发现不少诸天教弟子,让她打探到另外一件大事:
——前不久诸天教圣女朱砂在长安死亡,秦艽得知消息,已迅速赶赴长安。
恰巧她与凌岁寒错过,导致凌岁寒没能在洛阳看到她。
朱砂居然死了?凌岁寒心下甚感疑惑,舍迦绝不可能杀人,难道是重明和阿螣或者哪位定山派弟子所杀?但无论她是如何死的,这总归是一件好事,凌岁寒好奇一阵,也不再在意。
三日后,大冀天子魏恭恩驾临位于洛阳城郊的千年名刹大华寺,凌岁寒随行保护。
天子出行,前有鸾旗开道,后有属车护卫,放眼望去都是黑压压一片的铁甲兵士,浩浩荡荡,气派非凡,而沿途的平民百姓全部退避三舍,即使真有刺客也难以接近。哪知道车驾行到中途,魏恭恩所坐马车的前方草地蓦地裂开一个口子,剑光冲天而起,一名黑衣女郎手持青光长剑,出其不意掠到车辕之上,一脚踢下车夫,同时长剑刺出,剑尖距离魏恭恩胸膛仅有半寸,魏恭恩几乎被那凌厉的剑气激到汗毛直竖。
他下意识呼唤晁无冥的名字,才刚刚叫出一个“晁”字,果然只见一道白雪似的刀光在旁闪现,顿时挡住那刺客的剑招。
然则魏恭恩定睛一看,保护自己的功臣,竟不是他所期待的晁无冥,而是数日前才投效自己的凌岁寒。
刀剑相交,星火乍起,那刺客一击不中,知道自己遇上硬茬子,自然不会傻乎乎血战到底,倏地一跃三丈高,飞身跃上附近最高的一株大树。四周官兵不会如此高明的轻功,纷纷拔出兵刃,却无法追击,唯有凌岁寒纵身一掠,也跟着追到大树之上,本想做个样子随意挥几招便将刺客放走,忽然感觉背脊一阵微微刺痛感。
——与那日她在太康宫宣明殿感觉到的刺痛感一模一样。
——又有人在暗中注视自己?
在如今的洛阳城中,能有这等本事让自己感到如芒在背的高手,恐怕非晁无冥莫属。而以晁无冥的眼力,他岂能看不出自己是否放了水?凌岁寒分外纠结,即使自己有心放过这名黑衣女郎,晁无冥一旦出手,对方仍然免不了被擒被杀的命运。
无奈之下,凌岁寒只能施展全力,与对方过了十来招,占尽上风。那刺客武功显然远远不及凌岁寒,越打越是吃力,突然凌岁寒又一个变招,虚虚实实,一招之中七个变化,令那刺客眼前一花,右肩已被凌岁寒的长刀砍中。
“好功夫!”剧烈的疼痛让她右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长剑瞬间脱手,“咣当”落于地面,她却同时冷冷道出一句,“可惜是个助纣为虐的小人!”
凌岁寒手腕一翻,长刀倒转,用刀柄封住她身前神藏穴,看一眼她右肩伤口涌出的鲜血,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让自己也感觉到痛意,随后将她带到地面。
这时凌岁寒已收刀入鞘,左手在那刺客背上一推,直接把对方推到附近官兵的手中。正是那一刹,凌岁寒手掌又倏地拂过对方背部魂门穴,动作隐秘,她确定即使是暗处的晁无冥也不会发现——此前她与谢缘觉深入讨论阿鼻刀法与菩提心的异同之时,谢缘觉曾与她说过,人体某些穴道是相通相连的,只要使用特殊手法,其实能够通过不同的穴道解穴,她对谢缘觉说过的话都记得清楚,自然记得其中一个例子便有神藏与魂门两处穴道——果不其然,那刺客全身一阵轻松,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又能动作,旋即只见凌岁寒向自己眨了一下眼睛。
那刺客蹙了蹙眉,假装自己还是动弹不得的样子,任由官兵按住自己的肩膀。今日随天子出行,官兵们不可能带上枷锁器具,只得找了根绳索将她绑住。
凌岁寒这才走到魏恭恩面前,魏恭恩夸赞了她几句,便转移目光,要审问那名刺客。
“陛下,这地方不安全。”凌岁寒当即道,“不如派人先将她押入大牢,待陛下在大华寺上完香,回宫以后,再审问她不迟。”
纵然不得已深入虎穴,与虎为伴,凌岁寒依然是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永远做不到卑躬屈膝地与仇恨之人说话,一张脸冷得犹如覆满霜雪。
本来先前魏恭恩甚是厌恶她的态度,但今日得她救驾,对她印象好转,不再介意她脸色的冷淡,心忖她此言确实有理,遂点了点头,派一队官兵押解刺客回城,又命车驾继续启程,往大华寺行去。
那大华寺的主持乃一代高僧,德高望重,几乎算得上*当今天下佛门领袖,近日他终于带领大华寺内一干僧人向魏恭恩俯首称臣。魏恭恩大喜过望,因此这趟大华寺之行是不能半途而废的。
余下的路程顺利,车驾到达大华寺,魏恭恩在大雄宝殿与主持说话。凌岁寒则守在殿门外,忽见一名腰悬铁剑的高大老者不知从何处出现,一步步向她走来,站在了她的身边。
四周官兵都未阻拦此人。
凌岁寒偏头将他打量半晌:“你是谁?”
“三日前,你不是来找过我,想要见我吗?”晁无冥沉声道,“我们谈一谈吧。”
凌岁寒握紧刀柄,本是想要循序渐进,慢慢与他周旋,然而亲眼见到仇人的那一刻,她心中怒气登时燃起,仍是按捺不住,脱口问道:“左盼山是你的徒弟?”
晁无冥道:“他不是一个好徒弟,但确实曾拜我为师。”
凌岁寒道:“那么苏英在你手里?”
晁无冥道:“你想救她?”
凌岁寒道:“我如果说不想,你才要怀疑吧?苏姨当年是为了保护我才负伤落难,我又不是狼心狗肺之辈,能忘了她的恩情吗?”
晁无冥冷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不久前召媱已来了洛阳城一趟?”
骤闻此言,凌岁寒脸色大变,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只盼望师君已将苏姨救走,哪知晁无冥的下一句话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其实她有能力带走苏英,但她没有救她,反而很快离开,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凌岁寒只冷冷道:“我不信。”
“因为早在十年前苏英已经归顺于我,向我透露了许多关于召媱的秘密,以换取活命的机会。”晁无冥的笑声里透着明显的讥讽,“你应该了解你的师君,你说她愿意救一个背叛自己的‘朋友’吗?”
第186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四)
凌岁寒依然不信。
自她八岁起,苏英来到她家,与她朝夕相伴两年,不仅教她武功,给她讲述各种江湖传闻典故,更言传身教给她许多侠义道理。她对于“侠”之一字的初印象可以说便来源于苏英,对于苏英的人品她永远不会怀疑。
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师君真的遭遇了哪位朋友的背叛,以她的脾气秉性,她也一定会当面向对方问个清楚明白,把事情解决干净,而不可能就此一走了之,不理不管,甚至放过罪魁祸首。
因此凌岁寒坚决地摇摇头:“无凭无据,除非我是傻子,才会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晁无冥道:“你要证据,这很简单。只要你肯查,这件事的真相你能查出来。”
凌岁寒道:“我查到的真相,焉知是不是你伪造出来的真相?我至少得见苏姨一面,亲自问她。”
晁无冥猜到她有这个要求,收起脸上的冷笑,语气又变得低沉,正色道:“苏英如今在我手中,那就是我的所有物,你想要见她,得用别的物件来换,才能得到我同意。”
凌岁寒道:“你想要什么?”
晁无冥道:“你是召媱的徒弟,召媱必定将她所有的武功都传给了你,你把她的武功一一讲给我听,我就让你和苏英见面。”
凌岁寒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你想了解我师君武功的破绽,再和她比一场,然后胜过她?”
晁无冥不说话,明显有默认的意思。
这回轮到凌岁寒露出讥讽笑意:“你堂堂一代武林宗师,竟要用这种歪门邪道才敢和我师君比武,就算你真的能赢了她,赢得光彩吗?你不心虚吗?”
“我不曾偷袭暗算她,也未找人给她下毒,这算什么歪门邪道!”这话触到晁无冥的逆鳞,让晁无冥登时火冒三丈,鉴于魏恭恩还在大殿中与主持法师交谈,他勉强压住自己刺耳的声音,“古往今来名将领兵打仗,也讲究一个知己知彼,要提前派斥候查明敌军的底细,此乃阳谋之道。”
突然一口气解释这么多,语速比之前还快,不正是心虚的表现吗?凌岁寒见状越发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将腹诽说出口,毕竟苏英确实还在他手里,为了苏英的安危,她终究是不敢惹他太生气,想了一想道:“你应该知道,我效力新朝的目的,是为杀谢泰报仇。为此,我可以不择手段做些我以前不愿意做的事,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完全丧了良心,当一个欺师灭祖的恶徒。”
晁无冥道:“我会给你充足的时间考虑,你不必急于答复我。无论什么时候,等你彻底想清楚了,你再来与我谈吧。”
晁无冥既将召媱视作自己生平第一号仇人,对她自然做过一番深入调查,知她虽然个性张扬,行事无法无天,在江湖之中风评极差,但于家国大义毫不含糊。那么当她知道自己唯一的徒弟竟然因为私仇而替反贼做起事来,她岂有不将凌岁寒狠狠责骂一通的道理?而梁未絮又说过,凌岁寒本性比召媱更加激烈,乃是睚眦必报之人。
他相信爱徒的判断,恰巧,他自己同样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
无论谁从前对他有多么厚待,但凡哪年哪日哪刻做了哪怕一丁点损害他利益的事,曾经的情义便会被他立刻抛之脑后,他只将仇恨铭记心头。于是理所当然的,在他的想象之中凌岁寒也必定会对召媱心生不满。
所以他会很有耐心地等待,等到凌岁寒与召媱决裂的那一天。
其实凌岁寒本打算立刻答应他,以便尽快见到苏英,反正她从不对恶人信守承诺,骗了对方也没心理负担,却又觉自己如果点头太快,显得太假,只怕反而会造成晁无冥的怀疑,正苦苦思索接下来的计策之时,忽见数名官兵惊慌失措跑来。
晁无冥与凌岁寒定睛一看,认出他们正是方才押解那名黑衣刺客的官兵,脸上充满恐惧之色,战战兢兢地前来禀告,就在他们回城的途中,那刺客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突然挣脱绳索,飞身跃向上空,也不与他们纠缠,不一会儿便掠没了影儿。
这是一件好事,凌岁寒闻言松了一口气,心忖此人倒还算机智,能够把握住机会,待会儿回城自己也不用再想如何营救她的办法。
晁无冥听罢则是大惊不解,他明明亲眼看到凌岁寒封住了那刺客的穴道,她若是有本事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冲破凌岁寒的内力,也不会轻易地败在凌岁寒的刀下,真是奇哉怪也。
这让他不免又生出对凌岁寒的几分怀疑,但转念一想,倘若凌岁寒确实是在演戏骗人,假意投靠大冀,暗中放走那名刺客,那她更应该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才能换取更多的信任;然而偏偏与之相反,她自入洛阳城以来,由始至终都没有半分如履薄冰的谨小慎微,甚至还敢在自己与魏恭恩的面前摆着一张臭脸,说话也冷冰冰的,直来直往,毫无顾忌,这哪里像是卧底的行事风格?
连晁无冥都打消了疑虑,魏恭恩更不会认为此事与凌岁寒有关。
他得知刺客逃走消息,勃然变色,怒不可遏,回宫后,遂下令将那群官兵拖下去全部处死,但对于凌岁寒这位护驾功臣则赏赐了一番。
无人知晓,今日他给予凌岁寒的种种赞赏,有一半是做样子给晁无冥看。
魏恭恩想不通,那刺客出现的时候,晁无冥显然也在附近,为何始终不前来救驾,难道是想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刺客杀死吗?他心里梗着一根刺,双方之间嫌隙已生,但他并不直接向晁无冥质问,只是提拔扶持起了另一名江湖高手。
一时间,凌岁寒在洛阳城中风头极盛,招来的骂名也更多。
九月十二日,夜,白霜蒙地,风露生寒,不知名的秋虫在墙角枯草丛里叫了数声,沉静的长夜愈添寂寥之情。凌岁寒将自己的佩刀横放在院里石桌之上,她独坐桌边旁,一边仰首明月,一边喝着酒壶里的秋露白,直到醉意让她脸颊染上微红,她的左手却蓦地放下酒杯,握住面前的刀柄。
“是谁?出来吧!”
下一瞬,从墙头跃来一名腰悬长剑的黑衣女子,充满好奇的目光盯住凌岁寒不放:“我还以为你喝醉了,没想到你还是能这般敏锐。”
而凌岁寒看到此人的第一眼,瞬间收敛了眸中冷意,先是一怔,旋即站起身来,斟酌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城离开了,现在的洛阳城对你来说很危险。”
“没有搞清楚那天的事,我怎么能带着疑惑离开?”
“那你为何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找我?”
“我需要先把伤养好,你的那一刀不轻。”
凌岁寒沉默下来,注视她肩头半晌,霍然间说了一句让对方完全听不懂的话:“你刺我一剑吧。”
“什么?”
“我砍了你一刀,是我欠你的,你现在可以刺我一剑,我不还手。”
这语气是如此坦然,说得爽快大方,没有半分纠结犹豫,倒让顾净愕然良久,才意识到凌岁寒绝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蹙眉道:“既然如此,你那天究竟为何……”
凌岁寒道:“那天晁无冥也在场,他一直盯着你和我,你根本杀不了魏恭恩。”
“晁无冥?”顾净更为惊讶,“你是说在江湖里那个被称为刀魔的晁无冥?他也是魏恭恩的走狗?”
凌岁寒道:“他在晁无冥麾下可不止一年两年。”
顾净沉吟道:“照这么说,你虽然伤了我,却也救了我。”
凌岁寒当即道:“可是话不能照这么说,不管有什么原因,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是事实,那我当然得承担责任。何况,我砍你那一刀,为的也是让晁无冥相信我,我是有私心的。”
顾净道:“什么叫做让晁无冥相信你?”
凌岁寒缓缓地又坐到了一旁,并不答话。
顾净带着一点期待问:“你不是真心保护魏恭恩的,是么?”
凌岁寒陷入深思,踌躇一阵,她与对方并不熟悉,到目前为止,她连她到底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实在不想与陌生人交心说明全部真相,何况这种事情本就是越少越人知道越好,遂摇了摇头道:“你应该听说过我的身份,我恨谢泰不假,想要报仇也不假,所以我必须留在这里。但我们之间无冤无仇,我也不愿伤害无辜。”
这话没什么漏洞,顾净相信了她的说法,长叹一口气:“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当然能够理解。可是复仇的方法有很多种,凭你的武功,你现在赶到西川,应当也有机会杀了他,又何必选择最不堪的这一种,助纣为虐?你既不愿伤害无辜,那你可知道只要魏恭恩活着,那他——”
“魏恭恩死了,天下就能立刻恢复太平吗?他还有那么多儿子,那么多臣僚部将,他们会放弃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么?你又杀得完他们吗?”凌岁寒打断她,说到此处一顿,又将话锋一转,“如果你想要报那一刀之仇,那么请你动作快些;如果你不愿刺我一剑,那么这笔账先欠下,我以后会还你的,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也可以直接告诉我。但别的废话,你不必再说了。”
顾净行走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脾气如此古怪之人,深深的疑惑让她闭口许久,才道:“或许你说得对,所以我已决定放弃刺杀他,明日我会前往赉原。”
凌岁寒道:“好吧,那你小心保重。”
顾净道:“你不问我去赉原干什么?”
凌岁寒道:“赉原城是麒州的屏障,绝对不可有失,谁猜不到你是去守城,还需要我问吗?”
顾净道:“是,正因如此,如今有越来越多的江湖侠义同道都赶往了赉原城。我听说其中有一位姓谢的大夫,医术极其高明,仁心仁术,救活了许多伤势沉重的大崇官兵,这消息传到洛阳,令魏恭恩等人震怒。她的名字是叫做谢缘觉。”
凌岁寒眸光微动,听到这番称赞,心底深处有两分隐隐的欢喜,但脸色并无太多变化,毕竟对方所说之事,她在这两日已经有所耳闻,只淡淡问道:“你突然提她做什么?”
“这些天我养伤期间,也在私下里打听了不少关于你的事,得知你之前在长安无日坊居住,似乎与谢缘觉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是你的朋友吗?”
别的事情,凌岁寒都可以拒绝承认,唯独这一点她不愿否认。
“是,她是我的朋友。但再好的朋友,都是两个不同的人,我纵使做下十恶不赦之事,也与她无关,不要把我的恶名牵扯到她的身上。”
“我并无此意,你未免太多虑了。不过我此次前去赉原,大概能见到她,你有书信要托我带给她吗?”
今日这场谈话,让顾净确定对方并非恶人,应该只是暂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会误入歧途。顾净思来想去,决定联络凌岁寒的朋友,或许她的朋友能够劝她回头是岸呢?
凌岁寒一颗心突突乱跳,战乱时节的分离让岁月更加漫长,对舍迦的思念早已如海浪淹没了她,她有无数的话想要写在信里全部告诉给舍迦,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可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摩挲起胸前的残玉白兔吊坠,脸色逐渐变得黯淡:“多谢,你只要告诉她,我现在是平安的,这就够了。”
顾净道:“只带话,不带信?”
现如今这个世道,不管去往何处,路上都不会太平,携带书信太过危险。凌岁寒摇摇头,稍稍顿了一会儿,犹如雪花落地的轻柔声音让顾净也听不真切,似乎只是她的喃喃自语:“今日是舍迦的生辰,可惜……我没能准备提前给她生辰礼。”
是谢缘觉的生辰,当然也是凌岁寒的生辰。
真巧,她与舍迦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凌岁寒从不信命,但偶尔也会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巧合。譬如她们出生那一年的九月十二日,正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一个相当神奇的节气。已经入秋,正午仍颇为燥热,早晚却寒冷彻骨,昼夜气候差别之大,就像是她所修炼的阿鼻刀法,明明出招之际寒气逼人,似风雪扑面而来,偏偏无论是中招的敌人,又或是施招的自己,伤处和体内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烈火里灼烧。
更像是舍迦与生俱来的慈悲,世间风霜愈多,在风霜中受苦的百姓愈多,她那颗心也愈热愈烫,愈发无法保持冷静。
最近这段日子舍迦一定又时常心痛吧?
第187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五)
这些日子以来,谢缘觉确确实实是忍着心痛为人诊病疗伤。
幸而有楚清晓与元如昼的协助,能帮她做一些琐事,让她每日可以抽出一点点时间修炼菩提心法,身体得以勉强撑下去。
这日唐依萝又来到她的住处,向她询问楚清晓的去向。谢缘觉正在整理她之前所记录的伤患们的脉案,打算待会儿先去瞧瞧几个重伤者的康复情况,闻言头也未抬,道:“我让她和如昼去了城南桐山采药,你寻她有事么?”
“没什么大事,不着急的,让她先帮你的忙吧。”唐依萝在旁看了谢缘觉一会儿,见她似乎不是特别忙碌,遂又问道,“山上的那些草药,她如今全都认识吗?都是你教她的?”
谢缘觉颔首道:“前来赉原的路上,我们沿途见到不少患病的难民百姓,我为他们医治之时,也顺便给清晓与如昼教了一些医理。”
唐依萝道:“不止一些吧?本来我们定山要属赵师姐的医术最好,昨晚我们与晓晓聊天,赵师姐问她在你这里学了些什么东西,她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说得头头是道,把赵师姐都给唬住了……你不会是把你的看家本领都教给她了吧?”
谢缘觉轻描淡写道:“她确实想学。”
唐依萝道:“可是她又不是你的徒弟……”
谢缘觉终于把头抬起,沉吟道:“贵派是有规矩,门下弟子不能在别处学习其他本事么?”
唐依萝连忙道:“不不不,我们当然没这种无聊的规矩。况且她跟你学本事,那是她占便宜,我们占便宜,而吃亏的是你。我听说有些大夫给病人开的药方都不能够随便给外人看,你师承长生谷九如法师,医术比普通大夫更了不得,真的是可以随便外传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医道的本质是治病救人,多一个人懂得医术,或许便能多救一条十条甚至上百条人命,这是一件好事。”谢缘觉说到此处心弦一动,双眸亮起,“多谢,你今日提醒了我。”
“啊?”唐依萝有些糊涂,“我提醒了你?”
谢缘觉不答话,整理收拾完所有的脉案,遂起身前往李定烽的营帐,请营外守兵通报,随后见到李定烽,她提出要求,想要在赉原城中挑选一部分百姓,她一边教他们医术,一边带着他们为伤患诊治。
李定烽闻言大悦,尽管赉原城目前以防守为主,守得是固若金汤,城中将士伤亡不算严重,然而迟早有一天他们将会由“守”转为“攻”,由“守城”转为“野战”,到那时候受伤的将士自然会越来越多,多培养几个大夫未雨绸缪,今后随军行动,何乐而不为呢?
他立即答应下来,继而又提出疑问:“不过……公主的独门医术,可以随随便便外传给那么多外人吗?”
谢缘觉低声道:“你们都这么觉得么……”
李定烽没听懂她此言之意:“我们?公主指的是?”
谢缘觉不再说什么,李定烽也未多问,当下派了两个心腹亲兵随她前往城中各处街坊,手摇木铎,召集百姓,将此事告知城中万千黎民,无论谁有意愿,都可以前往谢大夫的住处报名。
出于一点私心,谢缘觉选择的百姓,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毕竟这世道女子活得比男子更加不容易,倘若有朝一日,叛军得以全部剿灭,天下重归太平,百姓们恢复正常的生活,这些女子有一技之长,便也能靠自己谋生。
可惜时间紧迫,她能教她们的并不多,尤其是望闻问切四诊法里的切诊,她连提也未与她们提,只先教她们辨别一些常见的草药,以及阴阳五行气血脏腑经络等最基本的理论。但这些浅薄的东西,她们却学得极为认真,把谢缘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九月的又一个秋夜,梁守义的又一次攻城仍然以失败告终,但守城的将士们有多人受伤。她们在谢缘觉的指点之下,为这些将士敷了药,包扎了伤口,随后走出营帐,犹不愿回屋歇息,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起方才所用的药物。
“嘘。”遽然间有人以食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一旁空地里合眼而坐的谢缘觉,“谢大夫好像睡着了,我们小点声,别打扰她。”
她们纷纷望去:“真是奇怪,谢大夫睡觉怎么不回房躺在床上,而是这么盘腿坐着睡?”
殊不知谢缘觉其实并未入睡,她只是身体又感不适,来不及回房,服下一颗水玉明心丸以后,索性直接盘腿坐在月下修炼起菩提心法。
如霜如雪的月光洒落在她身上,令她不见血色的肌肤显得更加苍白,仿佛半透明的琉璃,又与天穹高悬的那轮明月交相辉映。
她是地上的另一轮明月。
她们看得呆住,好半晌才又有人轻声道:“我看寺庙里的塑像,观音菩萨就是这么坐在莲台上的。”
可是庙里的观音塑像永远沉默,永远纹丝不动,哪怕受到无数香火供奉,也永远无法真正为世人排忧解难、救苦弭灾。
她是人间的另一位观音。
又过数日,当顾净终于赶到赉原城,接受了守城将士的盘问,随后在城内随意找了一家客栈,放下行囊,便打听起谢缘觉其人,发现无论官兵还是百姓都对这位谢大夫十分熟悉,说起她的情况可谓滔滔不绝,甚至有人直接将她称呼为“小观音”。
“观音?”顾净对这个称呼极是好奇。
“你是不知道她医术有多好,有多少差点去了鬼门关的伤患都被她一双妙手给救了回来。更别说她心地良善,大慈大悲,不单单是那些官兵受伤她会救,城里有百姓患了什么重病,只要求到她那里,她也照样给我们医,连一文诊金都不收。这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是什么?所以啊,最近城里有不少人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做琉璃观音。”
顾净点点头道:“照这么说,的确是很合适。可是据我所知,观音似乎有三十三法相,为什么偏偏要叫她琉璃观音呢?这琉璃二字又是何意?”
那老妇乐呵呵的笑脸瞬间凝固,长长叹了一口气:“别看她的医术救了那么多人,她自己的身体却不大好,只要有些劳累,那脸色苍白得吓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就像易碎的琉璃。我家丫头在她身边学医,曾经问过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大夫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病都治得好,她那是从娘胎里就带着的顽疾,不能根治,只能调养,你说说这不是老天不长眼吗?”
顾净并不认识谢缘觉,但听到这里,情绪也不免受到那老妇的影响,略略有些难过,感慨道:“我想见这位谢大夫一面,令爱既在她身边学医,那大娘知道哪里能找到她么?”
“她每天都忙得很呢,你找她做什么?”
“她的一个朋友,托我给她报个平安。”
“那行,你跟着我走吧。”
正是傍晚黄昏时候,天淡云低,夕阳的余晖里寒烟袅袅,落叶凄凄,谢缘觉正在屋中慢条斯理吃着晚食,忽见一名陌生的黑衣女郎来访,自称是从洛阳而来,认识她的一个朋友。她心一跳,脸色陡然一变,站起了身来:“你是说凌岁寒?”
那老妇之前也与谢缘觉有过接触,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那张仿佛万年不变的冷淡面孔出现如此明显的神色波动。
顾净则侧头瞧了瞧屋中众人,谢缘觉见状了然,遂请众人暂时离开。旋即,顾净才把自己与凌岁寒认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最后说明自己真正的目的,希望谢缘觉能想办法劝一劝凌岁寒,劝她回头是岸。
谢缘觉终于缓缓地坐了下来,脸上神色又恢复一派波澜不惊,低声道:“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劝她什么呢?”
顾净满脸诧异之色:“魏恭恩燃起战火,害得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而凌岁寒为了自己的私仇,居然甘愿为这种恶贼效力,这还不算错吗?我知道她不是恶人,也感激她对我的救命之恩,但还有其他许多江湖同道,尤其是还留在洛阳城中的江湖同道,如今都大骂她卑鄙无耻,丧尽天良,才会助纣为虐,称她是魏恭恩手底下的活阎罗,就算是为了她的名声,你也该劝劝她啊。”
“她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在乎自己做的事对不对。”但谢缘觉确实在乎凌岁寒,在乎得心口又疼痛起来,同时她右手隔着衣料摸到胸前的狼牙吊坠,好像如此一来便能减轻自己的心痛,随即沉吟问道,“顾女侠方才说,你与她见面说话的那天,是九月十二日?”
顾净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转移了话题,颔首道:“是,这个日子怎么了?”
谢缘觉心口的疼痛加剧,唇角却浮现一点微微的笑意:“曾经有一年的九月十二日,是霜降。霜降三候,第三候蛰虫咸伏,此乃万物蛰伏的日子,是为来年的春天做准备。”
顾净愣了愣,琢磨许久才渐渐猜出她的意思:“你是觉得,她投靠魏恭恩并非真心,而是蛰伏等候时机,暗中给予魏恭恩致命一击?”
谢缘觉喃喃道:“阎罗么……这称号也不错,阎罗虽在阿鼻地狱之中,但她不是恶鬼,是惩恶的判官。”
顾净脸色沉下来:“你是她的朋友,所以才会如此相信她。”
谢缘觉道:“她值得我相信,所以她是我的朋友。”
顾净道:“我交朋友很随便,意气相投便交了。但我那么多朋友,我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们,也不敢遇到什么情况都无条件地信任他们。江湖风波恶,凡事多个戒心。”
“或许你说得对。”谢缘觉沉默一阵,看向窗外逐渐深沉的夜色,“但她对我而言,也不止是朋友……”
无论遇到任何情况,她都会无条件信任符离与重明、阿螣。
但唯独符离,她不仅仅想与她做朋友。
这种心情,反而是在她与凌岁寒分别的这段时日里,越发强烈。
第188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六)
观音阎罗之名传到颜如舜与尹若游的耳中之时,她们才离开麒州不久。
从霍阳到鸿洲长生谷,会顺路经过麒州,那她们怎么能够不顺路去看看尹素与裴惠容?
麒州城内最负盛名的一座寺庙名唤白云寺,谢钧将母亲安置在了此处,派了多名仆役侍奉。尹素本来与她住在一起,但待了没多少天,便又收拾行李,向她告辞。裴惠容闻言生疑:“你在麒州有亲友可以投奔吗?”
尹素摇首道:“我也是第一次前来麒州,昨日在城里四处走了走,发现城西有一家绣坊。本来那家绣坊并不打算招工,但她家老板是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妇人,我和她聊了一会儿,彼此很聊得来,她又见我的刺绣手艺确实算得上出众,遂答应收我在她家做工。不过她家绣坊距离白云寺太远,我若还住在寺中,每日往来不方便,所以她直接在绣坊后院腾出一间小屋,让我居住。”
裴惠容更加不解:“你住在这里吃喝不愁,何苦要到绣坊做什么工,让自己劳累呢?”
“承蒙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里并不是我的家。”尹素淡淡而笑,笑容里透出一丝苦涩,“这段时日,那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也都不属于我。之前情况特殊,也就罢了,现如今我已经安顿下来,我又怎么能一直心安理得依靠你生活?”
“即使不谈舍迦与令爱的关系,我们也本就合得来,你住在此处又有何不妥?”裴惠容不赞同地道,“你在麒州人生地不熟,那家绣坊老板与你才相识,你难道就能依靠她了吗?”
“我没有依靠她,只是靠我自己。”尹素笑道,“十多年前我与螣儿相依为命,我也是靠我自己的手艺赚钱吃饭的。”
这话让裴惠容一愣,整个人似乎呆住,沉默许久,眼睁睁看着尹素向她叉手行礼告辞,随后带着包袱行李转身离开,而她始终伫立在原地,神思不知飘向何处。
第二日,裴惠容坐马车前往了一趟城西绣坊。
如今天下虽烽烟四起,但战火尚未蔓延到此地,况且自从谢慎在麒州登基为帝,公卿百官能走的能来的都尽量携家带口赶赴这座小城,让它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大崇都城,比起从前竟反而更显繁荣。尹素在绣坊颇为忙碌,只与裴惠容打了声招呼,便无暇深聊。裴惠容在旁注视她一阵,才再次坐上马车回到白云寺。
寺院内钟声悠悠,倒是巧得很,今日的白云寺来了许多身份尊贵的香客,几乎都是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妇贵女。她们家族庞大,族中亲戚无数,现而今都因为战乱失散,得不到一点消息,谁心中不能焦虑,于是相约来到庙里烧香拜佛,祈祷自己的亲友能够平安无事。原本她们只是平静地在佛像前诉说,当中不知是何人忽然轻声抽泣起来,不一会儿哭声传染,所有人都再也忍不住,涕泗纵横,泪如雨下。
裴惠容和她们是差不多的出身,栩阳裴氏之中也有好些她的亲友下落不明,更别说她的亲生女儿谢缘觉到现在还不知安危。她看着她们抱头痛哭的情景,百感交集,长叹道:“眼泪求不来平安,只是徒增伤心罢了。”
早在裴惠容还未与谢慎和离之前,她作为睿王妃,与在场不少贵妇贵女都有过接触,彼此相识。当这群妇人转过头,看清她的面容,全都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称呼于她——尽管裴惠容与谢慎已毫无关系,但当今太子谢钧仍是她的亲生儿子,母子血缘永远不会改变。她们反应过来,遂立刻上前向裴惠容行礼。
裴惠容道:“如今国家遭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祈求神佛不过是无用之功。若想天下恢复太平,我们也该出一份力。”
“我们出力?我们能如何出力?”
裴惠容回寺途中本来已有想法,欲给朝廷捐些财物支援前线,此时也劝起了她们。一来,早日剿灭叛军,平息战乱,本就是众人共同的愿望,二来,谢钧刚刚被谢慎册封为太子,她们也怀着讨好太子殿下的母亲的心思,便同意裴惠容的提议,回到家后收拾自己大部分的金银首饰,都献给了朝廷。甚至又过数日,在裴惠容的引领下,众人还约在白云寺办起粥棚,施粥给逃难到麒州城的百姓。
要知裴惠容身边护卫仆从,全是谢钧与谢铭的心腹亲信,而谢铭前不久已领兵在外作战,此事当然立刻传到谢钧的耳中。他沉思一阵,嘱咐了部下几句,在他的暗中助力之下,此事传得更快更广,裴惠容声名远播,麒州城中人人称颂其贤,连天子谢慎也有所耳闻。
那日,谢慎忍不住与谢钧提起裴惠容,话里意思似是有意要接她回宫——要说谢慎与裴惠容多么有感情,他有多么记挂着这位曾经的妻子,那倒不至于,但他当年休弃裴惠容,并非出于本愿*,全是因为迫于谢泰的压力,一想到谢泰,他便不免想到自己前数十年那过得小心翼翼的压抑而又痛苦的人生。
如今他终于登基为帝,拥有无上权力,他恨不得事事都与谢泰反着来。
当初谢泰逼他休妻,现在他偏偏要重新纳裴惠容为妃。
况且近来裴惠容确有贤名,接她进宫,倒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你先去见你母亲一面吧。”他对着谢钧道,“让她提前做个准备。”
谢钧闻言大喜,谢恩过后,次日一早便立刻前往白云寺,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母亲。
出乎他的意料,听闻如此喜讯,裴惠容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平静道:“圣人难道不知,我早已出家为尼,如今法号静慧吗?”
谢钧道:“这有何妨,无论是谁,出家都可随时还俗,全凭自愿。”
裴惠容道:“但若是我不愿呢?”
更加意想不到的一句话,让谢钧愕然失色。自从谢泰成为太上皇,再不可能对他们的行事指手画脚,更不可能对他们的生命造成威胁,谢钧便思考起如何接母亲入宫,如何让母亲登上本该属于她的皇后之位,而这一切关键在于父亲的想法,他却从来不曾考虑过母亲竟会不愿。
“自我嫁他为妻,多年来主持中馈,勤勉敬事,不曾有丝毫之失,他当初说与我和离便与我和离,如今说想要重新纳我便重新纳我。”裴惠容苦涩的笑容带了一分冷意,“我难道只是一个物件,可以任他摆弄吗?”
谢钧皱眉道:“但母亲应当明白,那时圣人还未继承大统,他若不这么做,只怕我们全家都会……”
“是啊,我明白,我自然不敢责怪圣人。”裴惠容看着眼前一尊佛像,“只是我既已出家,六根清净,并不愿还俗,圣人应该不会强逼于我吧?”
谢钧无言以对,此时心中震惊,不亚于之前他听说他那个自幼乖巧懂事的妹妹竟然敢在禁宫大殿之上当众责骂天子的震惊。
谢钧离开后,裴惠容依然住在白云寺中,每日施粥布善,安抚民心。九月中的一个深夜,她刚刚盥洗完毕,正准备熄灯睡下,忽听窗外响起“嘎嘎”的叫声,她推开窗户往外望去,只见一只黑羽毛乌鸦停在屋外大树的枝头,而树下站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她极为熟悉,正是她亲生女儿谢妙的好友尹若游。
裴惠容大喜,连忙将她们引进屋内,开口第一句话先询问舍迦的下落。
尹若游将颜如舜介绍给她,随即颜如舜说明自己当日从禁宫诏狱救出谢缘觉的情况,让她放心。
“伯母。”尹若游这才道,“我阿母她……”
“她住在麒州城西一家绣坊,明日我带你们去见她吧。”裴惠容得知女儿平安无恙,对她们甚为感激,十分欢喜地笑了笑,然而才过两息,她不知想到什么,笑容顿在脸上,沉默半晌又忽将话锋转移,“那这段日子,你们可有见到符离?”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眼中情绪复杂:“伯母是已经听说了符离投靠魏恭恩的消息吗?”
裴惠容道:“是最近钧儿告诉我的,但我总是不信。我想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是否是那群反贼有意传播的假消息?”
“假消息倒不是,她确确实实已经前往洛阳,在魏恭恩的麾下效力。”在裴惠容诧异的目光中,尹若游却微微一笑,“但伯母有所不知,我曾身中剧毒,要想彻底解毒,须得用到一味叫做‘半龙骨’的药材,而此药极其珍贵,全天下唯独魏恭恩才有收藏。前不久重明陪我到霍阳盗药,途中因为救助逃难的百姓,耽搁了许多时间,到达霍阳城才打听到,魏恭恩已派亲信将半龙骨取走。我们连忙追上,终于将他们擒获,又从他们的口中得知,魏恭恩刚刚招揽了一位名叫凌岁寒的江湖高手,那半龙骨便是魏恭恩打算赐给凌岁寒的。”
裴惠容沉吟道:“难道符离是为了那味药,才假意投靠魏恭恩?”
颜如舜道:“如今仅仅是因为这个缘故,那药现在我和阿螣的手里,她得知消息,完全可以立刻离开洛阳。伯母知道苏英此人吗?”
裴惠容道:“苏英……我好像有些印象,是当年凌府的护卫吗?舍迦幼时在她那里听说一些江湖故事,会兴致勃勃告诉给我。”
尹若游点点头,将她所知道的苏英之事的来龙去脉讲出。
裴惠容道:“她是为了救苏英,才留在洛阳?”
颜如舜道:“符离的性子,向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苏女侠于她还有救命之恩。如果苏英确实被关在洛阳,她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的。但另一方面,符离又是嫉恶如仇之人,她不会因为任何私人的原因而放过像魏恭恩那般十恶不赦的恶贼。据说前段日子洛阳城有一位江湖侠客刺杀魏恭恩,几乎就要得手,却被符离阻止,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所以这其中必有更深的缘故。或许,她想要做的是一件更大的事……但无论如何,我们绝对相信她,她不会真正助纣为虐。”
尹若游补上一句:“舍迦也绝对会信她。”
“可是圣人不信他。”裴惠容叹息道,“本来圣人与凌将军交好,他登基以后,极有可能为凌将军平反,那么符离自然而然也就能脱罪。偏偏她现在以凌禀忠遗孤的身份投效反贼,听钧儿说,圣人得知此事,龙颜大怒,发了好大一通火。符离今后处境恐怕……她这是何苦……”
裴惠容迟疑了片刻,并未告诉颜如舜与尹若游,其实不止谢慎,连谢钧与谢铭目前也对她没有任何信任,提起她做的事都是愤慨不已。
颜如舜与尹若游都静了下来,又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些事,不消说,符离自己也必定很清楚。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只能支持她。”
与裴惠容谈完,翌日清晨,她们又前往城西绣坊与尹素见面,陪了尹素整整一天,说了无数贴己话,这才离开麒州城。出城以后,本来她们仍是向着鸿洲而行,打算先到长生谷请九如法师为尹若游解毒,从此尹若游的身体再无后顾之忧,她们才好再与凌岁寒、谢缘觉并肩作战。哪知刚赶了一天的路,正在江湖之中流传的凌岁寒“活阎罗”与谢缘觉“琉璃观音”的名号渐渐传到她们的耳里。
舍迦想要扬名天下的愿望终于实现,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她们都为她欢喜。
然而想到符离最近所经历的一切,她们又是止不住的忧虑。
夕阳洒落,即将入夜,颜如舜在郊野河边生了一堆火,洗干净削好的木签,插了条鱼,正坐在火边炙烤。尹若游将包袱行李放在一旁,注视它们良久,忽道:“能拿到半龙骨,符离也出了力,我却还没有谢过她。”
颜如舜了然道:“你想去洛阳?”
尹若游道:“我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事儿,但我们总得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确定她有没有危险。”
颜如舜道:“危险是一定有的,只是看着这危险大不大。”
尹若游道:“那你便不担心?”
颜如舜已犹豫思考大半天,听到尹若游此言,终于下定决心:“我担心她,也担心你,可惜我会那么多戏法,却没办法真正把自己分成两半。所以我只能暂时和你分别,你去鸿洲,我去洛阳——你不会怪我抛下你吧?”
“会,当然会。”尹若游想也没想道,“你们都去闯龙潭虎穴,让我一个人远离烽烟,难道我可以安心吗?”她挑起眉,神色冷冷淡淡,语气透着几分嗔怪,“你这不是折磨我么?”
“虽说舍迦已经给了我们压制七苦散毒性的药方,我们能够随时配药,可是你我都不精通医术,万一又发生什么意外,我和符离还得保护你,岂不是反而增加了我们的危险?你比我聪明得多,我能想明白的道理,你又怎么会不明白呢?”颜如舜展开一个笑容,将烤好的烤鱼递到尹若游手中,同时倾身倏然在她脸颊一吻,“我等你解了毒,然后你便尽快来找我们好不好?”
尹若游脸上佯装的冷淡瞬间消弭于无形,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歪着头:“我怎么好像说不过你了?”
颜如舜笑道:“你口才其实比我好,这次你说不过我,是因为我刚才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尹若游盯着她看了一阵,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抚摸过她脸颊上的刀疤:“我会很快来找你,找你们。别忘了我们说好的,你得等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已经不一样。现如今我的命还属于你,我还敢不顾惜自己吗?”颜如舜笑容不变,语气难得郑重,“为了你,我也会保重。”
歇息一夜,两人依依告别,颜如舜转而踏上前往洛阳的路。她脚程快,没过多少时日遂来到洛阳城外,悄无声息地翻过城墙。
第189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一)
霜月夜,凌岁寒如往常一般回到自己的住处,并未感觉到任何异常,直到绕过影壁,走入院中,忽然一只乌鸦蓦地向她飞来。她定睛一看,惊喜非常,才伸出左手摸了摸乌鸦羽毛,便听见前方树上一个熟悉声音悠悠响起传到她耳内:
“可算等到了你,你回来这么晚,看来这段时间在这儿很忙?”
凌岁寒抬眸的同时,唇边笑意也扬起,果不其然看见树上的一个熟悉身影,开口第一句话先问道:“前不久魏恭恩派去霍阳取半龙骨的人听说都出了事,是你们做的吗?”
颜如舜点点头道了一声:“是我和阿螣。”
“听描述,我就猜到的是你们,但不能完全确定。既然真的是你和阿螣,我就可以放心了。”凌岁寒目光又往左右望了望,“阿螣呢?”
“她去了鸿洲。”颜如舜已跳下大树,落地无声,将自己与尹若游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凌岁寒蹙眉道:“那你和她分开干什么?她毒还没解呢,万一……”
颜如舜道:“那你又为什么一个人来了洛阳,不去找舍迦呢?”
凌岁寒语音一窒,眼眸中蕴着愧疚之色,缓缓低下头,半晌不言。
颜如舜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走的时候,舍迦已快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
凌岁寒颔首道:“我最近有听说她的消息,她现在在赉原为城中的官兵百姓疗伤治病。”
“不止她,据说定山派的弟子也都在赉原城帮着李定烽抗敌,她们既待在一起,遇到难事都能互相帮忙,那倒没什么好怕的。阿螣只要顺利到了长生谷,见到九如法师,更不会有危险。唯独你……”颜如舜认真地注视着她,“你知道你如今待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不是洛阳么?”
“是洛阳,也是龙潭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你想要的虎子是什么呢?”
凌岁寒想了一想,一边带着颜如舜往自己的房间行去,一边讲述那日自己与梁未絮见面谈话的情况,颜如舜却是越听越疑。
“竟是梁未絮邀你来洛阳的?这倒奇了。”
“奇在哪里?”凌岁寒刚刚进了屋,把门窗关上,解释道,“其实我打听过,梁未絮这些年一直都有招揽江湖里的人才替她做事,而那些所谓的人才没有一个武功强过我。她想求一个真正的绝顶高手,这不算奇怪吧?”
“要说真正的绝顶高手,晁无冥已经是了。当然,人才嘛,自是多多益善。”颜如舜沉吟道,“可你和别的江湖人士不同,你是召媱的徒弟,晁无冥又与召媱有深仇大恨、梁未絮这般做,就不怕惹她师父生气,让她师父一走了之吗?这岂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这段时间我和晁无冥接触了几次,以他的脾气,真有谁惹他生气,他恐怕不会仅仅一走了之,至少也得狠狠报复对方一通。不过他和我相处之时,看起来倒是平静,并未因为我是师君的徒弟便对我萌生杀心,反而异想天开,居然想让背叛师君。”凌岁寒解释完详情,又道,“我猜,这是梁未絮给他提的主意。”
颜如舜双眸闪过一丝光亮:“照你这么说,他算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凌岁寒道:“他恨我师君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当年败在了我师君的刀下,失去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号,这还不够鼠肚鸡肠吗?”
颜如舜道:“既然如此,我若是晁无冥,得知我追随的主公竟不顾我的仇恨,对我仇家的弟子大加封赏,必定心生不满。梁未絮毕竟是他的爱徒,只要私下里向他解释一番,只道此事与自己无关,他不会责怪梁未絮。但魏恭恩如今帝王之尊,大概是不会向一个臣子解释的。”
凌岁寒闻言一愣,沉思有顷道:“你说得好像有道理。但我听说,魏恭恩对梁未絮这个义女还算不错,给予她不少实权,她为什么要……”
颜如舜道:“前些日子我和阿螣好不容易到了霍阳,虽然半龙骨已被魏恭恩派的人取走,但我们在霍阳顺便打听了一些魏恭恩与梁未絮的事迹,得知从前梁未絮替魏恭恩做了许多事,大都并非魏恭恩委派命令,都是她主动自告奋勇,立下种种功劳,才逐渐换取魏恭恩的信任。阿螣当时说,如果她是梁未絮,她绝不会感激魏恭恩,毕竟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凌岁寒听罢挑了挑眉,反倒兴致盎然:“其实我还蛮想多会会她的,可惜她并不在洛阳。”
颜如舜笑道:“不说她,还是先说说你吧。你到底打算怎么对付魏恭恩?”
“老实讲,其实我起初完全没有考虑好。”凌岁寒自从见到颜如舜,她整个人都放松不少,此时已坐到桌边,单手拖着腮,“我就是想来洛阳瞧瞧机会,能否打探到什么情报,想办法将魏恭恩与魏恭恩的大冀朝廷一举扳倒,彻底平息叛乱。”
颜如舜猜到她的目的,却未料到她来洛阳之前居然毫无准备,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凌岁寒道:“你是不是想说我还是太莽撞了?”
“是有那么一点。但才是你的性格,如果完全改变,你也就完全不是你了。”颜如舜笑容更轻松,“况且从另一方面说,果决,敢作敢为,这也是你的长处。你刚才说得对,如果不亲自来一趟,怎么找机会呢?”
“我也这般觉得。”得到好友的赞同,凌岁寒欣然道,“所以我在洛阳待了这么久,还真发现一些情况。魏恭恩脾气暴躁,平日里对他的随从们非打即骂,莫说那些内侍宫女,甚至就连他的心腹大臣都受过他的鞭挞。好几次我看见他的手下们,额头鼓着大包,从他的殿中离开。”
颜如舜道:“那你呢?”
凌岁寒奇道:“我?我什么?”
颜如舜道:“你没受过他责打?”
凌岁寒一下子笑了:“责骂是有的。责打嘛,我也好,晁无冥也罢,那倒都没有。如今想杀他的刺客太多了,唯有我与晁无冥能够保护得了他,如果我与晁无冥受伤,真正危险的是他。”
颜如舜这才放下心来,又疑惑道:“看来他倒是不笨,那他对待别的大臣却为何不懂忍耐?倘若他始终都是如此暴虐之人,怎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辅佐他起兵造反,他又怎会这般轻易地攻下大崇半壁江山?”
这件事不合常理。
“据闻他从前也并非温和之人,然而对待心腹亲信,确实还懂得恩威并施的道理。岂料自他起兵以来,他身体不知患了什么病,每日里疼痛难忍,性情便愈发暴戾,喜怒无常。”说到此处,凌岁寒顿了顿,自然而然地她的脑海之中又浮现起谢缘觉的身影,同样是身患重疾,舍迦却会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不忍看到他人的痛苦;也会因为自己生命的短暂,而更加珍惜尊重这世上所有的生命。
明明同样是人,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她摇摇头,心忖自己实在是不该拿舍迦与魏恭恩相比,这对舍迦简直是一种侮辱,遂接着刚才的话道:“直到梁未絮给魏恭恩引荐了秦艽,在秦艽为他把脉诊治之后,他的身体才渐渐好转。偏偏前段时间朱砂死在长安,秦艽得知消息,便也立即赶往了长安。”
颜如舜大惊道:“你说谁死了?”
“朱砂,也是诸天教圣女珂吉丹。”凌岁寒道,“你很惊讶?那看来她不是你杀的。也绝对不会是舍迦杀的,难道真是定山派的人么?”
颜如舜道:“秦艽离开洛阳有多久?你在洛阳见过她吗?”
凌岁寒摇摇头道:“我来洛阳那天,她已经出城,她的事都是我在别人口中打听到的。她走的时间越来越长,魏恭恩许久得不到她的医治,病情一日日加重,自然变得更加残暴。近来我趁着在宫中巡逻的机会,和不少内侍宫女谈话接触,和他们关系还算不错,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机密情报。”
颜如舜眉梢一挑,蕴着明朗笑意的目光上下打量起自己的好友:“看来我刚才说错了,你还是有改变许多,而并非丝毫不变。”
“说到底,这群人不是什么达官显要,出身都是差不多的卑微。”凌岁寒也扬起唇笑一笑,笑容里却有几分明显的感慨,“但如果我没有在长安那几个月的经历,我绝对想不到从他们那里入手。”
一说起长安,凌岁寒不由自主便想到无日坊。
想到无日坊的百姓们。
常萍,满娘,小翠,小彩灯,元老丈……他们现如今各自身在何方,境遇如何,还平安地活在这个世上吗?凌岁寒叹一口气道:“明儿天亮,我带你去看看洛阳城的百姓人家。”
颜如舜道:“他们怎么了?”
凌岁寒道:“现在洛阳城里大多数百姓都在信奉诸天教,但具体的情况我几句话说不清楚,正巧你已到洛阳,不如明天亲眼瞧瞧。然后,要么你到鸿洲找阿螣,顺便把这事告诉给九如法师;要么你到赉原找舍迦,把这里的情况告诉给她和定山派的朋友。”
颜如舜笑道:“赉原的人已经够多了。”
凌岁寒道:“一万多官兵对十万叛军,这哪里算得上多?”
“比你一个人多。”颜如舜抢在她反驳之前再次开口,“况且,你真的完全不需要我帮忙吗?如果苏英女侠确实关在洛阳城中,我的轻功或许能到起到一些作用。”
凌岁寒脸色顿变,忧愁上了眉头:“我私下里调查那么久,仍是没能查到苏姨被关押的地点。”
颜如舜道:“晁无冥不是告诉过你,只要你把召女侠的武功一一讲给他听,他就带你与苏女侠见面吗?”
凌岁寒道:“我若是毫不犹豫答应背叛师君,我只怕他不会相信。”
颜如舜沉吟道:“让我想一想……”
凌岁寒道:“那好,你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吧。”
颜如舜道:“这话应该我对你说。”
凌岁寒微愕,没太听懂她此言之意。
“我虽不是舍迦,对医术懂得不多,可你的眼圈黑得这般明显,哪怕不是大夫也能够看得出,你这段时间没睡过一个好觉吧?”颜如舜语气里的关切十分明显,“你还在做那个噩梦吗?”
“那倒没有。”这话不假,这段时间凌岁寒并未过多考虑自己的私仇,整日里想的都是如何营救苏姨与如何对付魏恭恩这群恶贼,她反而很久没在陷入那个噩梦里,“只是……这里不是一个能令人安心的地方。”
她近来格外思念昙华馆。
“那好,我暂时在屋顶歇息,你今晚先好好睡一觉吧。”
第190章 忍辱十载见故人,抱恨终身萌杀心(二)
洛阳失陷以后,魏恭恩虽不曾下令屠城,却也放任兵卒烧杀抢掠,令繁华东都成为人间地狱。直到诸天教教主秦艽劝谏魏恭恩,约束将士行为,保护百姓生活安宁。
是以洛阳城中百姓,大都是感激秦艽的。
此后在大冀朝廷的允许甚至支持之下,秦艽命教中弟子在城中宣扬诸天教教义,进展十分顺利,大多数百姓都有了新的信仰。每日清晨与夜晚,他们都要向画像里的圣女磕头跪拜,祈求圣女赐予他们平安。
黎明的洛阳大街,寒烟缭绕,寂静非常,几乎不见行人。凌岁寒带着颜如舜潜入一户百姓人家的院子,途中愤然道:“他们都在洛阳杀了那么多天,抢劫的财物也够多了。魏恭恩既然决定定都洛阳,本来也不能真的把洛阳变成一座没人的死城,秦艽在那时候劝谏魏恭恩约束兵卒,不过是顺势而为。谁料洛阳的百姓都如此单纯,竟然因此而对她感恩戴德,还真的相信这个什么鬼教。”
此时,颜如舜已飞身跃上一间屋子的屋顶,目光望向对面房间里正向圣女画像磕头的人影,沉吟道:“我见过很多老百姓,越是穷困的,越是挣脱不了苦难的,反而越容易相信鬼神那套说法。何况如今乱世……他们即使不信诸天教,不信这画里的圣女,也会相信别的神佛。”
凌岁寒闻言一愣,她便是从来不相信鬼神的那类人,然而当年她自断一臂落下大临山悬崖,为召媱所救,从昏睡之中醒来的刹那儿,看见山谷里的美景,也曾有那么一瞬间的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去到了仙界,又能否在仙界里看到父母。
颜如舜继续道:“其实能让人心里有个寄托,哪怕是幻想,也不算什么坏事。关键在于,秦艽骗他们信教之后的最终目的。古往今来,无论盛世乱世,都有不少邪僧妖道借着佛道的名义大肆敛财,但秦艽嘛……她应该不会是为了谋财?”
凌岁寒道:“你猜猜这画像里的圣女是谁?”
颜如舜道:“不是朱砂吗?”
凌岁寒道:“你再仔细瞧瞧。”
颜如舜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足尖一点,纵身一掠,又跃到对面房间的屋顶,身形一个倒转,倒挂于屋檐边,透过窗户,更近距离地观察起屋中的画像,仔仔细细瞧了半晌,这才回到凌岁寒身旁,思索道:“与朱砂是像也不像。朱砂的五官更精致,且她的神态表情永远不会像画中女子那般柔和。”
凌岁寒道:“你还记不记得舍迦曾与我们说过,朱砂与曲莲的相貌有几分相似?”
颜如舜点点头:“所以,秦艽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把曲莲当做圣女顶礼膜拜?”
“若仅仅是如此,那倒罢了,但我担心……”凌岁寒低声道,“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如今诸天教能在洛阳城如此风靡盛行,除了大冀朝廷的扶持,还有极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因为诸天教弟子大多精通医术。他们近来居住在城中几家有名的寺庙里,不少百姓来向他们求医,他们会先让对方在家中供奉一幅圣女画像,诚心叩拜七日以后,他们才会给对方一碗圣女赐下的圣水,喝下圣水,不一会儿对方晕晕乎乎倒下,便会有一名诸天教弟子伸出三根手指为对方把脉。
颜如舜在窗外悄悄看到此处忍不住笑了起来,搞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还不是要诊脉才能为人治病。
可是下一瞬,躺在床上的男子也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明明紧闭着双眼,还在昏睡之中,却手舞足蹈,脸上表情透着一种兴奋,笑声到最后甚至有些癫狂。
颜如舜的神色渐渐变得沉重:“那圣水到底是什么水?”
“我曾私下里与那些百姓接触询问,他们都说自己服下圣水后,被圣女带到了仙境,还在仙境里与自己最想见到的人重逢。我说这不就是做了一场梦而已?他们却说若只是做梦绝不会如此真实,绝不会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所以近来许多根本没得病的百姓也纷纷前来寺中,向诸天教求取圣水。我几次想要拿一点那所谓的圣水,可惜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凌岁寒说着将自己出门时带上的一个小葫芦递到了颜如舜的手中,扬眉道,“你来得正好,这事只能交给你来办。等拿到‘圣水’,你再去赉原或者鸿洲,把它交给舍迦或者九如法师。我总觉得这水肯定藏着古怪,说不定是什么毒药,会对人身体有害。”
颜如舜拿着葫芦在手中转了个圈,想了一会儿,悠悠道:“你今儿带我在城里四处看了这么久,你消失不见的这段时间,晁无冥他们不会奇怪你的去向吗?”
凌岁寒道:“近些日子晁无冥时不时问我,我投靠魏恭恩的事儿如果被我师君得知,我师君会如何对待于我,会不会派人与我联络。我已经想过,大不了我就和他说,今儿我师君派了人来找我,我一整天都在处理这件事。”
颜如舜若有所思:“你觉得,他希望你师君如何对待于你?”
这话让凌岁寒微微一怔,然而旋即灵光在她脑海中一闪,她仿佛在刹那间领悟了什么,沉吟道:“他是在等我众叛亲离……”
颜如舜道:“如果你真的众叛亲离,就连召女侠也不忿你投效反贼的行为,欲要清理门户,你会心生恨意吗?”
“不会。”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我若真做错了事,师君要教训我,也是理所应当。”
“你当然不会。”颜如舜笑道,“偏偏这世上总是免不了有人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不算君子,但你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凌岁寒左手摩挲着腰间刀柄,眼神蓦然亮起来,“那我们待会儿找个僻静地方打一场吧,你砍我一刀吧。”
颜如舜闻言愕然:“这便没必要了吧?”
凌岁寒道:“这叫苦肉计,我不受点伤,晁无冥不会完全相信的。”
颜如舜道:“若是舍迦知道了……”
凌岁寒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为什么突然提她?这事与她无关。”
颜如舜淡淡笑了笑道:“你知道的,无论为的是什么事,舍迦一向都不赞同我们伤害自己的身体。”
“可在非常之时,必有非常手段。”凌岁寒摇摇头,语气异常坚决,“如果不能让晁无冥完全相信我,我今后的处境或许更加危险,我想舍迦是能理解的……你也不需要有什么负担,从我决定来洛阳的这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必不可能在刀山火海滚一遭还妄想毫发无伤。”
颜如舜罕见地皱起眉头,陷入沉默。
凌岁寒继续道:“你不动手,那我只能自己动手。但以晁无冥的眼力,他十有八九是会瞧出来的。”
颜如舜依然不作声,只轻叹出一口长气。
又过半天时间,酉牌时分,晁无冥得到手下禀报的消息,在落日夕照里前往太医署,才迈步进门,一眼看到凌岁寒左臂上血糊糊的伤口。
太医刚刚给那道伤口上完药,正要拿绷带给她包扎,晁无冥登时按住那太医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伤口,半晌才道:“你这是……”
凌岁寒没好气地道:“这都看不出来吗?我受了伤。”
晁无冥一笑道:“圣人早就说要给你派些护卫仆役,你说你在江湖里独来独往惯了,不想有人伺候。如果有护卫跟着你,或许你也不至于……”
凌岁寒冷冷道:“在洛阳城,除了你,还有谁的武功比我高?我还需要谁的保护?”
晁无冥瞬间收紧瞳孔:“不仅是在洛阳城,当今武林,武功能强过你的,也屈指可数,那么到底是谁有本事伤了你?”
凌岁寒低下头,晁无冥便再难以看清她的脸色表情,不知安静多久,那太医将她的伤口包扎完毕,她稍稍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臂,这才长叹道:“她是我师君的朋友……本来我看在师君的面子上放过了她,哪里想到她反而趁我收刀的时候……”声音逐渐变低,似是喃喃自语:“她们明明知道我心中的仇恨,为什么……为什么却丝毫不肯理解我……”
晁无冥道:“这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凌岁寒道:“她现在大概已经离开洛阳,你恐怕很难找到她。”
晁无冥道:“她伤你伤得这般重,你还是愿意放过她?你倒真是大度。”
“你不用拿话来激我。她此番前来洛阳找我,是受我师君的委托,她说的所有话也都代表我师君的意思。我做事向来恩怨分明,今日受她一刀,也算是受我师君一刀,以后……”凌岁寒咬了咬下唇,又沉默良久,似是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你想了解我师君的武功?”
晁无冥欣喜若狂,但面上保持冷静:“好!好个恩怨分明!你这话说得不错,恩报了,也是该报仇了。”
凌岁寒面无表情,继续道:“但我还有许多疑惑搞不明白,我至少要先见苏姨一面,问清楚她过去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晁无冥道:“你何时拿出诚意来,我立刻带你去见苏英。”
凌岁寒道:“如果我想先见她一面,是不可能的?”
晁无冥道:“你说呢?”
凌岁寒伸出自己的左臂:“我这会儿伤还没好呢。等明日我伤口不痛了,我会把四照刀法给你演示一半,只要你说话算话,我再给你演示另一半。希望你最好不要骗我。”
晁无冥道:“最后一句话,也是我要告诉你的。”
离开太医署以后,晁无冥思索有顷,前往坐落于城南郊野的青羽门。
青羽门立派百余年,最初也算得上兴旺,但自古及今,盛衰兴废是自然之理,近些年来青羽门渐渐衰落,门中子弟*加起来总共不过十来人,武功也都说不上顶尖。然而在洛阳之战里,正是这十来人死战不退,全都死在了晁无冥的刀下,这青羽门也就变成了晁无冥的所有物。
他将苏英关在了门中的一处地牢,派人日夜看守。
如果真要让苏英与凌岁寒见面,那么有些话他必须提前与苏英说明白,因此不顾天色已晚,他在今夜踏着残霜步入地牢深处。
论武功,天下间除了召媱,没有任何人是晁无冥的对手,他自然不怕有谁跟踪自己。显然他万万未料到,若论轻功,这天下间还有一人能胜过他数倍。【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