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一)
崇制,凡大辟之刑,法场四周至少须得二十名官兵看守。而谢丽徽身份与众不同,为防意外,看守在法场的官兵总共添到五十人,密密麻麻围了一圈。
凌岁寒大大方方走过去,把铁鹰卫的令牌亮出,道:“接到消息,待会儿极可能有江湖高手要劫法场营救永宁郡主,我奉命前来防卫。”
令牌不假,但在场官兵还是愣了一下,狐疑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凌岁寒道:“我武功比他们更强,轻功也比他们更强,接到命令,率先赶来,其余人随后便到。”
同在长安为官,他们对于凌岁寒的名字有所耳闻——毕竟一个年轻貌美却断了一只手臂但是还能加入铁鹰卫任职的残疾女人,自然会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与谈论,不少关于凌岁寒的传闻也都流传到这些官兵的耳朵里。她说自己武功高强,还真是一句实话,于是他们相信了她的解释,准她进入法场。
凌岁寒的目光往前方中央高台投去,谢丽徽身戴枷锁,正仰着头,望着无尽苍穹,显然并未发现她。
这是谢丽徽时隔多日,再一次看到天穹,再一次看到天上的太阳。
她很喜欢望天,辽阔的,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天,总会令人生出一种自由之感。
正如她喜欢传说中的江湖。
然而鹦鹉大都是关在金笼里的。
身为亲王之女,谢丽徽自幼出入宫闱,见惯了银屏金屋,琼楼玉宇。她人生的两次重大变故,亦是那金碧辉煌的仁和宫之中发生。两年前的万寿节宫宴,才随着师傅学了一套完整剑法的永宁县主迫不及待想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她的武功,于是趁着圣人与皇子们推杯交盏、欢声笑语之际,她抓住机会,提议要为圣人献一曲剑舞。
所谓剑舞,既是剑法,亦是舞蹈。大崇从宫廷到民间,本就极热爱歌舞。谢泰欢喜地应允,看她舞完那一曲,甚至带头为她拊掌。
“阿鹦阿鹦,朕记得你小字是叫阿鹦吧?你倒不愧是这个名字。”
谢丽徽自幼受宠,胆子极大,既不明白,直接询问:“鹦鹉并非猛禽,圣人为何这般说?”
谢泰哈哈大笑:“古来又称鹦鹉为陇客,乃是因其多生于陇西。谁不知道陇西自古多名将。咦,恭恩啊,朕若没记错,你也是在陇西出生的吧?你有个儿子是不是还未成婚,朕把永宁县主赐给令郎如何?”
一句话,定下谢丽徽与魏赫的婚约。
只因为谢丽徽的小字。
谢丽徽的笑容登时凝固在了脸上。
那魏恭恩臭名昭著,她是早就听说过的,魏恭恩的儿子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纵然因为这一桩赐婚,她的爵位由县主变为郡主,她也半点不稀罕。为此,她哭过闹过甚至离家出走过,润王见她反抗得激烈,只怕真的将她逼死,让圣人知晓以后大怒,只好亲自去求圣人,阿鹦年纪尚小,能否等两年再让她与魏赫完婚。得到谢泰的准许,他回到家中,又与谢丽徽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至少在谢丽徽看来是推心置腹的话,这才打消谢丽徽拒婚的念头。
她终于答应嫁给魏赫。
那之后,她幻想许多属于自己的结局,或许也有被人杀死的那一天。
却万万没有想过,从来没有想过,最后那个下令杀她的人,会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祖父,当今天子谢泰。
午时三刻将到,日光越发灼烈,她双目微感刺痛,收回视线,但又不敢看向一旁刽子手手里的那柄大刀,只能选择闭上眼睛,忽然只听“咣当”一声,刀气飞驰而来,几乎笼罩住她的全身,尤其是脖颈一阵战栗,不自禁地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肩膀上的重量则顿时减轻。
——难道这就是被砍头的感觉?
然而与此同时,谢丽徽听到耳旁四周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又觉十分不对劲,蓦地睁开眼,原来自己身上的枷锁已被斩断两截,旁边刽子手被凌岁寒用刀背一拍,已摔倒地上。
凌岁寒?谢丽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你、你怎么会……”
对方无暇回答她的疑问。
法场数十名官兵这时已一拥而上,纷纷举起兵刃,朝着凌岁寒与谢丽徽攻去。凌岁寒深知速战速决的道理,如若在此地耽搁的时间太久,引来更多官兵支援,便更难离开。她单臂挥刀,刀光闪过之处,如纷扬大雪,竟是施展起了阿鼻刀的刀法,霎时间在场众人都觉置身于三九寒冬,仿佛有冰霜冻结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的动作不由一滞。
凌岁寒的武功本就强过他们许多,阿鼻刀出手,更是锐不可当。偏偏她现在只想救人,不想杀人,甚至不想让这些只是听命行事的官兵伤得太重,身形在人群之中一晃儿,手腕抖动,刀锋擦着他们的穴道划过,不见多少鲜血,却呼喇喇倒下一大片人。
凌岁寒又刹地转身,抓住谢丽徽的手臂,叫了一声“走”字,纵身跃起。后排的官兵看傻了眼,握刀的手不停发抖,半晌才回过神,立刻放出信号弹,通知同僚。
好在谢丽徽学过一些武艺,且对飞檐走壁极感兴趣,曾经苦练过轻功,不需要凌岁寒背负,也能勉勉强强跟上凌岁寒的脚步。而之所以是勉勉强强,乃因她的轻功比起凌岁寒还是差得太远,眼见街上支援的官兵愈来愈多,而附近百姓吓得尖叫逃窜,凌岁寒略一思索,稍一停步,回身再挥一刀,刀气纵横,如雪山崩裂,距离她最近的几名官兵顿时只觉一股凛冽寒气袭来,巨大的冲击力令他们浑身剧痛。
——这一定是妖刀!
——这一定是地狱里的魔鬼才能使出的刀!
如此一来,官兵们不敢再抢在前头。凌岁寒再一次收刀入鞘,左手拉着谢丽徽向东掠去,越走越偏僻,不知过去多久,谢丽徽已累得气喘吁吁,几乎要无法呼吸之际,终于被凌岁寒拉进一片树林,随即停下脚步。
她胸口不断起伏,瘫坐在杂草地里,举目一望,只见林中四面八方皆是小山坡似的土坟包,而坟前并无墓碑,只有一个个木板刻下死者的名字。她被吓了一跳,声音都颤抖起来:“这这这……这是什么地方?”同时转头望向凌岁寒,这才发现对方竟紧皱着双眉,表情扭曲,似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你……你怎么了?你刚才明明没有受伤啊?”
凌岁寒体内犹如烈火焚烧,咬着牙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马盘岭,这儿是马盘岭。”
谢丽徽闻言一惊。
马盘岭在长安城东郊野,乃是一处风水极差的下等凶地。正因如此,本朝有一不成文的规矩,但凡王公大臣犯下大辟罪,死后统一埋葬在此处,为的是压制其子孙后代的气运。
“官兵不会猜到我们来这儿,先休息一会儿吧。”凌岁寒说着“休息”二字,却以手撑地,又慢慢站起身来,不顾疼,不顾痛,继续往树林深处行去,一阵冷风拂过她的衣襟,空荡荡的右袖随风扬起,如一片白雪,又如一把纸钱飞在半空中,而她也总算停在一座坟前。
谢丽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扫一眼坟前木板上的名字,“咦”了一声:“凌禀忠?这人我以前听说过,他好像还是圣人义子,与我阿父一样从小被养在宫里,本来论理还算我的伯父,不过后来……你一直盯着这座坟干什么?”说着忍不住观察凌岁寒的神色。
悲与恨在她眼中交织,似火焰在她眼中燃烧。
哪怕此处是风水学说的下等凶地,父亲至少还能够入土埋葬,可是母亲的遗体如今却在何处呢?阿鼻刀造成的身体疼痛,远远没有凌岁寒此刻的心痛,她缓缓跪在坟前,似雕像般纹丝不动。
谢丽徽见状大惊失色:“他姓凌,你也姓凌,你们不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凌岁寒不再答她。
她仿佛突然忆起什么往事,眼睛睁得更大:“那你就……不,这不可能啊……”
凌岁寒终于偏过头:“什么不可能?”
谢丽徽奇道:“如果你是凌澄,那你干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不该死。”凌岁寒冷淡的声音毫无起伏,唯眉目依旧锋利,“此事不公,我就替你不平。”
谢丽徽一呆,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沉默好半晌,眼角一滴泪水渗出,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毫不克制的哭声惊飞一旁枝头的飞鸟。
凌岁寒脸色不变,继续冷冷道:“当然,我救你不止这一个原因。当初多亏你作证,才能真正扳倒尚知仁,我必须报你的恩。”
谢丽徽仍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作证不是为了帮你。”
“我明白,但无论你是为了什么,事实是你帮到了我。”凌岁寒道,“不过当初那件事我一直很奇怪,你究竟为何会答应我们作证?”
“因为那是阿萝求我的啊。阿萝是定山弟子,定山派是江湖第一大派,我答应他们的要求,那也算是我参与了江湖事。”谢丽徽如今为凌岁寒所救,欠她一份情,不好不回答她的问题,一边哭一边道,“我知道这件事很出格,可那时候我很快就要嫁给魏赫了,我就想在婚前多放肆几回,多做几件出格的事,不然……不然以后不会再有机会。”
凌岁寒纳罕道:“你喜欢江湖,你不想与魏赫成婚,干嘛不直接让定山诸侠帮你逃婚?”
谢丽徽手背不停擦拭眼角,这才渐渐擦干眼泪:“我不想与魏赫成婚,但我必须嫁给魏赫。”
凌岁寒愈发不解:“为什么?”
谢丽徽道:“阿父说过,魏恭恩貌忠心奸,以后可能会危害朝廷。只要我和魏赫成婚,以后随他前去霍阳,发现他们有什么异动,可以随时上报朝廷。我也没想到,在我和他的婚前,他们居然就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凌岁寒冷笑:“仅仅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就要牺牲你的婚姻,牺牲你的人生?我还以为你的性子,不会这么轻易屈服的?”
谢丽徽道:“不是屈服,是我自愿。我又不是什么普通百姓,我姓谢,我是郡主。”
凌岁寒道:“郡主又如何?”
谢丽徽道:“阿父说过,我是郡主,是皇室女儿,受万民奉养,当然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本朝那么多和亲的公主,她们要么远嫁塞外,要么远嫁西域,就像……就像姑姑安国公主,你还记得她吗?她便是嫁去了朔勒。我不必离开中原,只不过随魏赫前往霍阳,这是我身为大崇郡主应该承担的责任。”
这番话,她还是哽咽着说出,但说到最后两个字,语气透出一分不移的坚定。
凌岁寒听得皱起双眉:“这都是你父亲说的?”
谢丽徽颔首。
凌岁寒又是一声冷笑:“郡主受万民奉养,皇子皇孙是否亦受万民奉养?”
谢丽徽道:“这是当然。”
凌岁寒道:“那怎么不让你哥嫁给魏赫?”
“啊?”谢丽徽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差点怀疑自己听错,“可他们都是……都是……”
“他们都是男的?那也没关系,可以让他和亲嫁给别国公主嘛。”凌岁寒唇角一勾,唇边的笑容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既然同样是受万民奉养,那些男人承担责任的方式,便是读圣贤书,辅佐君王,甚至自己成为君王,治理天下,而皇室女儿却只能用自己的婚姻来奉献。这种骗人的鬼话,还是只骗我们女人的鬼话,你竟真的信了,竟为此自愿牺牲自己的人生?你果然够笨的!”
若在以往,有谁敢骂堂堂永宁郡主一个“笨”字,她立刻便要动怒发火,跳起三丈高。然则此刻她愣在当场,眼角最后一颗泪珠落下,再没有哭泣,仿佛真的痴傻一般,沉默良久良久,才再一次轻声开口:“你是凌澄,那谢缘觉是……”
凌岁寒蹙眉道:“你问她作甚?”
“我只是突然想到,从前我们有一回吵架,吵的是什么我倒已没有印象,只记得你当时提起睿王家的宜光县主谢妙,夸赞她许久,说她和我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气不过,把这件事记了很多年。后来听说谢妙前往鸿洲一个叫长生谷的地方求医,我还羡慕她能够见识江湖。谢缘觉也姓谢,又是你的朋友,还有那么厉害的医术,那她……”见凌岁寒并未否认,谢丽徽更加惊讶,“不会吧,她真的是……?”
“羡慕么……”凌岁寒叹一口气,点点头。
“那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谢丽徽不愿承认这些年来自己所认为的大义之举,自己所骄傲自豪的大义之举,只不过是父亲欺骗自己的谎言,“我今早听狱卒说,圣人之所以决定杀我,是因为谢缘觉在大殿之上将他骂了一顿,才让他又想起我。谢缘觉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也不应该担什么责任的……”
凌岁寒冷声道:“她可没傻到牺牲自己的人生。”
谢丽徽道:“她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这句话落下,镶着金边的夕阳也如一片红叶般落下西山,晚风吹得马盘岭的万千林木飒飒作响,明月渐升苍穹。
凌岁寒的脸色暗沉,却抬首望向天边那一轮孤高清冷的明月。
“她愿意牺牲自己,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女儿,不是因为她是什么宜光县主,不是因为她的任何一种身份,只是因为……她是谢缘觉。”
只是因为谢缘觉是这世上最柔软多情的一个人。
“哇——哇——”一阵粗糙的鸟叫声忽在暮色里响起,竟像是在回应赞同凌岁寒之言。凌岁寒转头瞧去,只见一只黑羽乌鸦蓦地飞到她肩头,她伸手取下那乌鸦足上的纸条,打开一看,神色更冷。
“今日万俟绍已经率军离开了苍关。”
第172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二)
纸条上所写内容不止这一件事。
今日凌岁寒救走谢丽徽的消息传进宫中,几乎没把谢泰气出个好歹来,朝廷派出无数人马搜捕她二人的行踪,长安城中到处都是巡逻的官兵,凌岁寒断臂特征又十分明显,只要回城,必然会被发现,但她们一直躲在马盘岭,连吃喝都不能保证也不是个事儿。是以尹若游提议,不如由凌岁寒带谢丽徽前往定山派安置,至于谢缘觉的安危,则交给她与颜如舜。
盯着信上那力透纸背的“你放心”三个字,凌岁寒拧着眉,在原地站了足足半炷香时间,才终于侧过头,向谢丽徽询问:“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谢丽徽很茫然地摇头。
“你想去定山吗?”凌岁寒继续问。
“定山?”
“定山在柏州,距离长安很近,我可以送你去。”
“可是我家中那么多人,他们还……”
“你现在回去就是死路一条,难道救得了他们?我也不能一直陪着你,你有什么想法,和定山派的人说,他们或许能帮你。”
“那也不用你送我……”谢丽徽咬了咬下唇,“我一个人可以去。”
“就凭你的武功吗?”凌岁寒实话实说,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却也不给她留任何面子,“若是路上遇到什么山贼,你能打得过他们?”
谢丽徽气呼呼,又不好发作:“可你不管谢缘觉了?”
凌岁寒紧紧捏着手里的纸条:“所以你现在就跟我走,这一路你别想着睡觉休息,我只送你到定山,立刻便回长安。”
长安距离柏州约有三四日路程,尽管她们两人日夜兼程,可惜谢丽徽轻功不济,还是用了三天时间才终于到达定山山脚。
山路曲折,然则群峰如黛,万木如翡,飞鸟掠在忽浓忽淡的岚雾之中,倒是一派令人心怡的幽静好山色。凌岁寒心中顿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舍迦今后有机会来定山一趟,必会很喜欢这里的风景。她又举目往前方望去,不远处山腰林中,几个青年正围坐在石上谈话,旁边还有一名十岁左右的女童,则正采摘树上的嫩枝嫩叶,手把手喂给一只小鹿,而她的足边还有两只小猫在草丛打滚。
“楚清晓?”
那女童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转首望去:“咦?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凌岁寒一边前行一边道:“我听唐依萝说过,她有个才十岁的师妹叫楚清晓,身边就有养两只猫与一头鹿。”
“娘子是我们唐师姐的朋友?”那几名青年纷纷起身,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断臂。
“在下凌岁寒,求见贵派凌虚掌门一面。”
“原来是凌女侠,久仰久仰。”对方显然确实听说过她的大名,瞬间卸下防备,对她的态度客气不少,与她寒暄几句,遂带路上山,过不多时,步入山门,又步入正殿,再请她坐下,前去向凌虚通报。
凌岁寒等的时间不久,一名青衣坤道行至她面前。
据说定山派掌门凌虚年纪已上了四十,但眼前女子看来最多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五官柔和,观之可亲,与她的同门们有着极大不同。凌岁寒所见过的定山弟子,无论是哪种性格,但气质里都带了几分隐隐的刚强,反而是这位掌门温柔得不似武林中人,令旁人看见她,便仿佛看见平静又深邃的湖水。
凌岁寒浮躁的心平定下来,郑重向她行了一礼,将来意说明。
凌虚神色始终宁静而温和:“如此说来,长安城破,便是这几日的事?”
凌岁寒道:“我的朋友还在长安,我得立刻赶回去,就此告辞。”
凌虚道:“能否请凌女侠稍等一个时辰?”
“你还是叫我岁寒吧,要不叫我符离也行。”凌岁寒道,“可以。不过你有什么事?”
凌虚并未答话,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十年前望岱等人在大临山河底捡到的匕首,把它还给了凌岁寒。随后她走出殿门,又行一段路,走上青松翠柏掩映的一个高台,亲自撞响一口大钟。
那大钟乃青铜所铸,有万钧之重,响声洪亮浑厚,山应谷鸣,能传数十里。凡是仍在山中的定山派弟子,听到钟声召唤,不一会儿纷纷赶到正殿。凌虚目光缓缓转动,吩咐三十岁以上的弟子全部站了出来。
其实自从魏恭恩起兵作乱,大部分定山弟子都驰援前线,救助百姓,还留守山中的人已不多。定山七杰里,凌虚身为掌门,需要坐镇派中,处理各种事务,非特殊情况不可轻易下山,除此之外便是她的两位小师弟与小师妹游云与拾霞,以及一部分俗家弟子,在三十岁以上的总共二十来人。
随后,凌虚又到唐依萝面前,温声道:“待会儿你们各自收拾行李包袱,去找你们的凌师姐,听她吩咐安排。依萝,这一路上若遇到什么事,便暂时由你做主。”
唐依萝“啊”了一声:“我?我恐怕不行的。”
凌虚微笑道:“你师姐师兄们都去了前线,留下来的除了我们这些长辈,其余都算是你师妹师弟。你不行,谁行呢?”
唐依萝还是摇头道:“可是依萝辜负师伯师叔们悉心教导,武功只能排在中等。”
“你应该明白,我辈侠道中人,武艺高低并不是最重要。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凌虚倒确实像哄孩子的语气,摸了摸唐依萝的头顶,“只是你师父离世得早,本来我们想着你一直在我们的庇护下生活也很好,可惜如今时局,我们已无法再像从前那般保护你了。”
说完这番话,她褪下手腕上的一串雷击木流珠,递到唐依萝的手里:“待见到你凌师姐,把此物转交给它。”
江湖之中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串雷击木流珠乃是定山派历代掌门的信物。在场众弟子纷纷大惊,欲言又止,却明白掌门下定决心之事,谁都不可能让她改变决定。
唐依萝郑重接过流珠,哽咽道:“弟子定不负掌门所托。”
凌岁寒渐渐明白凌虚的打算,忍不住皱眉插话:“你们都走了,那定山岂不是一个人没有了?”
“定山从来不算一座山。它是我,是她,也是他。只要这世上仍有一个定山弟子活着,定山派永远存在。”凌虚一投袖,转过身,遂领着那二十多名同门往大殿门外行去,“我们走吧。”
凌岁寒在他们的身后,怔了片刻,望着这二十多人的背影。
仿佛望见一座青山。
而就在凌岁寒往返长安与柏州的这几日里,颜如舜与尹若游则一直在设法打听谢缘觉被关押的地点,可惜始终未有收获,甚至颜如舜已暗中潜入了她所知道的所有监狱牢房,也都没能发现谢缘觉的身影。是以两人猜测,谢泰知晓谢缘觉是武林中人,才有意将她关在隐秘之处,防止她的同伙劫狱。
好在以谢泰的个性脾气,他决意要杀谢缘觉之时,必是会当众行刑。没奈何,她们只能耐心等下去,等到谢缘觉被处斩的那天。
在此之前,她们一一拜访了陈娟无日坊中的全部人家,为他们说明如今局势,劝他们趁早离开长安。
百姓们面面相觑,但对于颜尹二人的提议不置可否。
尹若游道:“你们也不信此事?”
“不,不是不信,只不过……我们的家在这里,根在这里,但离开长安以后,我们能吃什么,能喝什么,还不是死路一条?”
“其实,就算万俟将军战败,长安也还没有失守啊。长安可是大崇都城,哪有可能那么轻易陷到叛军的手里?照我看,长安应该能守得住吧。”
这句话或许是正确的。颜如舜与尹若游沉吟少顷,尊重他们的决定,不再相劝,又去寻了陈娟。与无日坊的穷苦百姓不同,陈娟家产颇丰,只要提前做准备,倒是不愁吃喝生计,但她若走,必然要放弃长安城中那数家她花费无数心血经营的店铺,以及在店铺里干活的伙计们。因此她思考许久,也抱着“大崇都城不会轻易失陷”的想法,选择留下。
这日寅时,正是日夜交替之际,苍穹未亮,尚是灰蒙蒙一片,昙华馆的大门被砰砰砰敲响。颜如舜与尹若游本就没怎么睡着,听见声响,立即前去开门。
敲门的是一名陌生青年男子,身着劲装,手持太子府的令牌,乃是谢钧的亲信护卫,奉谢钧之命,终于将谢缘觉被关押的地点告诉给了她们。
原来舍迦是被关在禁宫之中的一处秘密诏狱里,难怪自己找了那么多监狱都没能找到她。颜如舜接过对方递来的禁宫地形图,扫了一眼,奇道:“谢钧不是不肯和我们说吗?怎么现在突然改变主意?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护卫道:“郎君说,你们救走县主以后,就立刻离开长安,越快越好。”
尹若游顿觉不安:“叛军还没打过来吧?”
见对方面露犹豫之色,颜如舜紧接着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既说不清楚,那我们只好缠着你问,你暂时别想离开这儿。”
那护卫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据说万俟绍的二十万大军在华原大败,剩下的残兵不到一万,而叛军即将攻进长安。半个时辰以前,圣人带着嫔妃与皇子还有几个心腹臣子以及一部分亲军,已悄悄离开禁宫,离开长安城。你们赶快行动吧,不然怕是来不及了。”
颜如舜与尹若游闻言俱是一惊,万万未料到谢泰身为大崇天子,竟完全不做守城抵抗的打算,直接弃城而逃。
“等等。”眼看那护卫转身欲走,尹若游迅速回过神来,将他叫住问道,“谢钧的母亲还住在善照寺,他有没有说过,裴夫人该怎么办?”
“郎君也派了人前去善照寺报信。”
说完这句,他加快脚步,不一会儿跑出无日坊,显然也是要往城外跑。
夜色凄迷,雾笼长安,尹若游蹙眉道:“阿母也在善照寺,我不放心,得去看一眼。”
颜如舜颔首道:“好,我去救舍迦。”
但她二人行动前,还必须将此事通知给无日坊的朋友们。幸而这个时辰,本就是无日坊的老百姓们陆陆续续起床外出做工的时候,颜如舜当即暗运内力,扬声说出真相。
刚刚推开自己家门的各户百姓便听闻如此可怖的消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叛军不是还没打过来吗?圣人怎会这么懦——”还有一个“弱”字他们没敢说出口,但已不免暗暗腹诽。
颜如舜与尹若游无暇详细解释,只最后道出一句:“叛军所经之处,烧杀劫掠。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现在保命要紧,你们快逃吧!”
然后,她们各自施展轻功,分别向禁宫与善照寺的方向掠去。
第173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三)
谢泰的仓皇出逃,不仅瞒着城中万千百姓,还瞒着朝堂上的无数官吏。
平旦,犹有尽忠职守的官员,换上朝服,准时前往仁和宫,等待在在宫门口,侍卫们立仗俨然,计时的刻漏声仍是清晰可闻。哪知终于等到宫门开启,数以千计的宫女内侍仿佛海浪一般涌出来,竟然纷纷四散而逃。官员们几乎被他们撞倒,大惊之下,不约而同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宫人询问缘故,才知晓圣人早已将他们撇下,将大崇社稷撇下,跑出了长安城。
百官相顾失色,不知所措。
颜如舜便是趁此大乱潜入宫中,按照谢钧给的地形图,顺利找到那处秘密诏狱。
狱卒们自然同样在方才随着人流奔逃散尽,颜如舜手持火折,步入狭长的走廊走到最深处,终于隔着铁栏杆发现一间狱室里的熟悉身影。她立刻取下发髻间一*支簪子,打开门锁,走到谢缘觉身边,见对方正合着眼睛盘腿打坐,呼吸倒还算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轻声唤道:“舍迦?”
乌鸦“如愿”随着颜如舜一起行动,看见自己的另一个主人,也欢喜地哇哇叫了起来。
谢缘觉缓缓睁眼,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随即狐疑地望向空荡荡的四周:“我刚才好像听见一阵喧闹声,发生什么事了吗?”
颜如舜忧心她的身体,只怕自己说出真相,又让造成她的情绪波动,犹豫不敢实言。
谢缘觉道:“我大概快要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
颜如舜先是一怔,旋即大喜:“真的?”又迫不及待问道:“为什么是大概?”
谢缘觉道:“我也不知究竟因为是什么缘故,这几日我在牢中修炼之时,奇经八脉极感顺畅,毫无阻碍,所以我才打算试一试突破第八成境界。需要一连八日,早中晚各练两个时辰,期间最好是保持清静,无人打扰。正如我从前修炼第七层,则是一连七日,早中晚各练两个时辰。”
颜如舜道:“那我刚才突然叫你,是打扰到你了吗?”
谢缘觉道:“菩提心法随意可以修炼,我与你说这件事,是想告诉你,一旦我突破第八层境界,或许身体能比从前更好一些。外面到底发生何事,你不必担忧,不妨直接告诉我。”
“可你现在不是还没练成吗?走吧,我带你寻个清静地方修炼。”两人起身,离开牢狱,狱外已是黎明时分,白云簇拥着红日冉冉东起,状如彩练的霞光照着满地寂静,四周居然连一个宫人的影子也看不见,如此情景,颜如舜知道再瞒不过她,只能告诉她实话,“万俟绍兵败华原,谢泰已经带着心腹与禁军逃出长安城,那些宫人当然也四散而逃了。”
谢缘觉已隐隐约约有此猜想,然则亲耳听到颜如舜所言,她心下一阵绞痛,几乎站立不稳,蹙眉道:“那城中百姓……”
“你瞧瞧你,这就是你和我说的不必担忧吗?”颜如舜连忙扶住她身体,略一思索,带着她在附近随意寻了一间屋子,也不管这是什么所在,翻箱倒柜一阵,终于找出纸笔,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道,“丰山后山地势险峻,轻易不会有人前往,目前那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待会儿我带你去那儿安置,你便放心在那里练功。而途中你无论在城里看到什么情形,都答应我,静下心来,暂时不要理会——”
“不行。”不待颜如舜说完,谢缘觉便要拒绝。
“你先听我说。”颜如舜则更快地打断她的话,回头看向她面孔,语气愈发郑重,“我明白,兵祸日炽,百姓遭难,你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们谁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而你医术之精,当世稀有,比我们只会点拳脚功夫更有用处,定然可以救助许多百姓。正因如此,你才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然,你现在急着救人,身体支撑不住,彻底倒下,以后更多人受伤,他们到哪里去找像你这样的神医?你的身体越好,才能救更多的生命,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不要急于一时。”
谢缘觉愣了会儿,竟然有些被说服,忽然又想起什么事,脸色微变:“我阿母——”
“阿螣已经去看她们了。”颜如舜道,“一切都有我们在。”
说完这句,她又低头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随即放下手中笔,将纸张卷成纸条,绑在“如愿”的足边,命它向善照寺飞去。此前“如愿”曾数次跟随她们去过此寺,自然记得路线。
比起城中各街各坊的动荡骚乱,善照寺里,梵钟悠悠,竟如往日一般宁静。佛家讲究心无挂碍,四大皆空,修行多年的得道高僧自是不惧生死,而年轻的小沙弥们虽不免忧惧,但想着佛门清静地,叛军应不会随意骚扰,在师长们的安抚之下继续打坐诵经。
裴惠容既经过残酷的政治斗争,已不再天真,听闻消息,便知大事不妙,第一时间找上尹素,要与对方前往无日坊昙华馆。
谢钧所派护卫登时拦住她:“夫人,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万一中途发生变故,我们怎么向郎君交代?”
女儿安危不知,裴惠容如何肯独自逃生,正僵持间,尹若游终于赶到。
“螣儿!”尹素握住她的双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没事吧?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朋友们呢?”
尹若游将情况说明,继而看向裴惠容:“伯母放心,重明的轻功天下无人能及,她必能顺利将舍迦救出。我们先出城吧。”
裴惠容逐渐平静下来,思索片刻,却仍摇摇头:“我得亲眼见到舍迦,你先带你母亲离开吧。”
尹若游面露难色。
尹素道:“那我们一起等。”
好在又过不久,“如愿”遂伴着彩云飞来善照寺中,飞来尹若游面前。尹若游当即取下它足边的纸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纸上内容,再将纸条递给裴惠容,喜悦道:“舍迦平安无恙,且很快便能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到那时她病情必能有所好转。伯母,你现在可以安下心,随我们出城了吧?”
一旁护卫赶紧将马车拉来:“夫人请。”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已出长安城,尹若游掀开车帘,见两旁道路上全是慌张逃难的百姓,携老扶幼,惶惶不知奔向何方。
如果不是因为裴惠容的关系,母亲此刻也不会坐在舒适的马车之中,只怕同样只能用两条腿在这崎岖路上仓皇而行。思及此,尹若游不由长长叹一口气,只听尹素温和的声音传到她耳边:“你在为这些百百姓而难过?”
尹若游点点头,轻声道:“是……”
尹素柔声道:“你果然长大不少。”
尹若游略感疑惑回过头,不明白母亲此言何意。
“你自小也会关心人,但都是藏在心里,从来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坦率承认,既骗了别人,也骗了你自己。可现在啊……”尹素还像十余年前哄孩子那般拍拍她的脑袋,“告诉阿母实话,你的朋友可能还在长安城,你想回去见他们,是吗?”
尹若游如今的朋友当然不止颜如舜。
也不止凌岁寒与谢缘觉。
还有无日坊那么多老百姓,他们真的有听自己与重明的建议尽快出城吗?尹若游深深思索。
“我和你裴伯母有人保护,不会有危险。”尹素继续道,“你既想回去,那就回去吧,莫要让自己后悔。”
尹若游正是不放心那些保护她们的人,沉吟良久,才倏然向驾车的护卫问道:“谢钧是否和你们说过,该将裴夫人送往何处?”
对方如实回答:“郎君说,可沿淆水一路北行,前往麒州。那时,郎君会派人来接应我们。”
尹若游道:“圣人打算去麒州?”
对方迟疑未开口,也不知算不算默认。
尹若游了然。
纵使谢泰丢弃了长安,他照样是大崇的主人,九州四海照样有无数心向朝廷的忠臣志士,何况近来河北战场局势大好,李定烽的军队几乎百战百胜,如果有朝一日,叛军得以剿灭,圣驾回銮,而谢慎继承大统,谢钧成为新一任太子,他们保护裴惠容有功,必定前途无量。冲着这一点,他们应该会尽心尽力完成谢钧交代给他们的任务,而母亲在裴惠容身边,大概也会是平安的。
尹若游一咬牙,道了句:“阿母保重,伯母你也保重。”旋即跳下马车,顺手扶起路上一个跌倒的小孩儿,便转过身,施展轻功,返回长安。
时已入秋,今日的大风吹得比往前哪一天都更为猛烈,尹若游原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逆风而行,唯一一个逆着人流而行之人,岂料在她即将到达长安城门之际,遽然听见身后风中似有人唤她的小字:“阿螣!”
尹若游蓦地回头,一众石青色道袍的身影中,白衣的独臂女郎尤为明显。
“符离!”她欣然而笑,身形一转,足下发力,与凌岁寒不约而同向彼此奔去,两只手与对方的一只手相握。
“叛军已经打过来了吗?”凌岁寒急问,“这路上怎么会……”
尹若游摇首道:“叛军暂时还未打过来,但大概便是这两日的时间,谢泰害怕承担‘君王死社稷’的风险,已率领心腹与禁军逃窜出城。城中百姓得知消息,自然也……”
凌岁寒蹙眉道:“那舍迦……”
“舍迦的事儿你放心。”尹若游将颜如舜寄来的那张纸条递给她,并详述了自己的经历。
当凌岁寒看完纸上内容,凌虚等人也行至她们二人跟前,简单向尹若游询问了一些情况,心内越发焦急,立刻就要进城,凌岁寒反而停留原地,陷入沉思。
“你是记挂着谢大夫吗?”拾霞只当猜到她心中所想,向她抱了抱拳,“你先去寻她吧,我们就此告别。”
凌岁寒垂下左手臂,眉头皱得更紧,似一个难以解开的结。
尹若游瞬间猜出她真正纠结之事,低声问道:“你想追谢泰?”
此前凌岁寒暂时放弃复仇,未向谢泰下杀手,先是因为谢缘觉的病情,只怕朝堂生乱,导致舍迦情绪激动,病重不治;其后则是因为魏恭恩的叛乱,毕竟无论如何,他是天下之主,天子若死,群龙无首,阻挡不了叛军的进攻,遭殃的是天下百姓。然而如今谢泰已主动舍弃长安,舍弃自己的责任,对天下百姓还有何用处?
杀了他,太子顺势登基,或许反而能令时局好转。
何况此刻得知舍迦平安消息,凌岁寒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仇恨自然而然又在她心中燃烧起来。
“谢泰应是逃去了麒州,你想要追他,那便沿淆水北行,往麒州的方向追吧。”尹若游道,“我知道仇恨折磨人的感觉。舍迦之前给你把脉,说你几乎天天做噩梦,你心里的这根刺总要拔掉,你的伤口才能愈合,这确是一个好机会。”
“那你们……”
“我得回去瞧瞧无日坊的朋友,我们之后再见。”
“好!我们之后再见!”
可是这一声再见,究竟是哪一日再见?
第174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四)
凌岁寒借了定山弟子的一匹马往麒州方向赶去。
一路快马加鞭,从早到晚,她始终不曾看到天子车驾的影子。按理而言,谢泰即使出逃,也不可能孤身独行,身边必会有大批禁军随行保护。那么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速度绝对快不过她,她怎么会到现在也未能追上他们?
难道阿螣得到的消息有误,谢泰所行的目的地根本不是麒州?
谢泰在前往蜀地的途中。
两天以后,圣驾已达济民驿。驿站冷清清的,一个迎接的官员也没有,谢泰叹了口气,已经不再意外,他这两日经过两个小县,县中官吏也不知何时全部跑光。
官兵们只好前往附近寻找食物,须臾,贺延德前来禀告:“有几位百姓愿意为陛下献食。”
谢泰大喜过望,又奇道:“方才你们不是还说,这附近没什么村落城镇吗?又哪儿来的百姓?”
贺延德道:“回陛下的话,皆是从长安城逃出来的百姓,刚刚才赶到了这儿,他们听闻陛下亦在此处,都争着要将自己携带的干粮献给陛下。”
谢泰正在暗暗感叹忠臣难得,听闻百姓们的一片忠心,感动得几乎要落泪,连忙命贺延德将那几名百姓召来,称赞了他们几句,随后接过他们献上来的干粮。尽管这干粮的口感粗糙无比,就连从前宫中的小狗也不吃这样下等的食物,但谢泰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挑剔的道理,猛吃了几口,忽见对面百姓中一名老人正在低泣落泪,他疑惑询问对方是因为何事伤心。
离家逃难,身上就带了这么一点干粮,还得被官兵拿刀逼着他们必须献给圣人,献给圣人的嫔妃与皇子,谁能不伤心哭泣呢?
但元寅落泪,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当日从颜如舜与尹若游的口中听到天子弃城而逃的消息,在别人还在犹豫迟疑之际,元寅是一个收拾行李带着孙女离开长安城的。然而正当他在路上考虑究竟该哪个方向走,忽听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十来名锦衣华服的壮年男子乘着骏马奔驰而来,估摸也是要逃难的,却完全不顾及前方的百姓,马儿越跑越快,吓得四周人群尖叫不已,仿佛无头苍蝇般跑了起来,反而造成拥挤相撞。
他在混乱中也不免摔了一跤,摔下一个小山坡,起初还听见元如昼哭着喊了两声:“阿翁。”哪知等他好不容易爬起来,再四处一张望:
——小彩灯已不见了。
他呼唤许久孙女的名字,都得不到她的回应,寻不到她的踪影,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路遇一位好心人,见他腿脚不好,决定与他同乘一骑,带他上路,并安慰他道:“你孙女说不定随着人群往前方走了,我们尽快往前方去追吧。”
好在这两个多月,元如昼跟着凌岁寒学了一些防身武功,哪怕遇上什么流氓,应该也能自保。元寅只能把事情往好处想,一边赶路,一边沿途寻找孙女。
——这两日小彩灯一个人在外流浪,不知能不能吃饱肚子?
元寅的忧虑心事,不想告诉给面前的这位天子,也不想告诉给在场的这些王公贵臣,他把心一横,直言道:“小民是为大崇社稷而哭。魏恭恩包藏祸心,已非一日,可谓路人皆知,唯陛下置若罔闻。小民记得陛下继位之初,良相贤臣屡屡以直言进谏陛下,使天下安平;然而近岁以来,尚知仁与贺延德为相,只知阿谀奉承,一味贪权慕禄,才有今日之祸!”
这话把贺延德也给狠狠骂了一通,他勃然大怒,但碍于圣人在旁,不好发作,只勉强把火气压下去,等待圣人的处置。偏偏出乎贺延德的意料,若是从前的谢泰听闻此言,早已命人把对方拖下去,重则杖毙,轻则也至少要打个三十大棍,但此刻的谢泰却仿佛被他说得羞愧一般,垂下头来,叹息道:
“是朕之过,今已悔之不及。”
“陛下——”贺延德满脸不认同,张口似有话要说,谢泰把手一挥,阻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随后偏过头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谢泰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腹大臣是如此愚蠢,今时不同往日,在这种非常时候,还不懂能屈能伸的道理,万一引起群情激愤,那该如何是好?这一路,谢泰不愿再起任何风波,只求平平安安赶到西川蜀地。
天不遂人愿,却在此时,众人忽听驿站外喧哗声响,还以为是叛军追来,吓得魂飞魄散,出门定睛一看,竟是穿着铁鹰卫官服的一众官兵骑着快马奔驰而来。
原本谢泰仓皇出逃,并未通知铁鹰卫。左盼山听说消息,根据各种暗中查探到的线索,猜出谢泰大概是会前往西蜀,遂领着部下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终于在两日之后追到济民驿,自称是前来保护陛下安危。谢泰甚是动容,勉励他们一番,吩咐他们在驿站四周护卫。
天色已暮,谢泰着实劳累,不愿再走,决定便在济民驿歇息一夜。
俞开霁借口到附近巡视,随后寻到机会,趁着左盼山没注意之际,找到谢慎,郑重行礼:“太子殿下,卑职铁鹰卫司阶俞开霁,有要事禀告。”
听完她所禀之事,谢慎脸色微变:“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自从凌岁寒当众救走谢丽徽,她已成为朝廷钦犯,俞开霁不便提起她的名字,略一犹豫,在心底说声对不住,只能贪了她的功劳,道是自己私下查出。
谢慎沉吟少顷,又低声与她交谈小半个时辰,才转身去见天子。
夜深人静,云遮月隐,左盼山身着铁甲,借着铁鹰卫将军的身份便利,把四周护卫替换成自己人,悄悄推开一间屋子的窗户,悄无声息跃进屋内,行至床边,双指如风欲要先封住床上之人穴道。本来以他设想,谢泰年老体衰,又半点武功不会,怎可能察觉他的到来,岂料就在他双指距离对方身体半寸之际,床上那人蓦地将身一翻,寒刃如流星闪出,直刺左盼山胸膛!
左盼山身为刀魔弟子,武功自然不弱,可对方攻其不备,他猝不及防,大惊之下纵身向旁一掠,左肩还是不免被划了一刀,鲜血涌出。俞开霁跳下床来,趁势又挥一刀,左盼山越痛越怒,立刻便要反击,骤然屋外喊杀声起,数十名官兵破门破窗而入,瞬间将他团团围住。
纵使他不惧这些官兵,但一心不可二用,何况此地又极狭窄,让他无处可避,挡住俞开霁这一招,四周已有官兵猛地将兵刃砍在他的身上!
他可没有凌岁寒那般厉害的忍痛能力,阵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失了一下神,一时反应不及,俞开霁手中长刀已架上他的脖颈。
他面色灰败,如坠冰窟:“你……怎么会是你……”
俞开霁未言,迅速封住他身上穴道,官兵们押着他走出房屋,来到驿站院落。谢泰正坐在院中石桌边,冷眼看他一阵,开口第一句则是向贺延德询问:
“延德,朕若记得没错,当初是你把此人推荐给朕的吧?”
“臣有罪!”贺延德登时跪下来,“是臣失察之罪!但请陛下明鉴,臣绝对不知此人心怀不轨,居然意图谋害陛下。臣对他并不了解,也是……也是臣的一位幕僚向臣推荐了他。”
俞开霁冷冷道:“陛下,据微臣所知,贺相公的那名幕僚,正是反贼魏恭恩义女梁未絮的手下,而这位左将军则是梁未絮的同门师兄。”
此言一出,不仅谢泰与贺延德大感震惊,四周官兵也相顾失色,逐渐从窃窃私语变为高声喧嚷,不知是谁突然吼出一句:“贺延德已与魏贼一同谋反!”贺延德怒气冲冲:“是谁胡说八道?连证据也——”话未说完,忽见几名官兵冲出来,提起拳头便往贺延德脸上狠狠砸去,谢泰连声命令他们停下,他们竟对天子的口谕充耳不闻,手上更加用力。贺延德被揍得鼻青眼肿,拼命想要往外跑,好不容易在几个亲信的协助之下挤出人群,陡然只见一道寒光在自己眼前一亮。
瞬息后,贺延德身首分离,头颅滚在地上。
四周官兵们欢欣鼓舞。
鲜血染在俞开霁手中长刀的刀刃上,如一朵红花在她刀上绽放。
在铁鹰卫待得太久,在朝堂官场待得太久,这一刀,才终于又让俞开霁记起:
——自己也是一个江湖人。
然后,她收刀入鞘,双膝跪下,背脊依然挺直,正色道:“贺延德把持朝政,祸乱朝纲,罪无可赦。臣为陛下诛此恶贼,有大不敬之处,请陛下治臣之罪。”
谢泰看着她腰间的佩刀,不自觉缓缓退了一步,半晌,才勉强能够开口发声:“卿既是为朕诛贼,何罪之有?贼子已除,你……你们都退下吧……”
俞开霁犹跪在地上不动。
谢泰皱眉道:“你还有何事!”
俞开霁道:“臣听闻陛下欲幸蜀地,乃贺延德提议。然则西蜀乃偏僻之地,一旦入蜀,中原难顾,岂不是拱手将中原大片土地让于贼手?还请陛下更改行程,使天下有主。”
更多官兵纷纷跟着跪下,不知是否事先有约,竟同时重复那一句:“还请陛下更改行程,使天下有主。”
见此情景,谢泰神色不断变化,又悲又怒又无奈。西蜀乃偏僻之地,他焉能不知?一旦入蜀,他们确实再难以打出去,可反贼也难以攻进来。华原惨败,已彻彻底底令谢泰失去从前的雄心壮志,他老了,累了,也怕了,只想安安稳稳度过自己的余生。
偏偏众意难违,他正为难之际,另一名禁军将领又突然开口:“中原绝不可无人,麒州乃望胜军治所,若陛下执意西行,还请陛下准许臣等随太子殿下北上麒州,收西北河北之兵,讨贼复京,使江山社稷转危为安。”
依然是同一群人,同时重复同一句话,声如擂鼓,响彻天际:“还请陛下准许臣等随太子殿下北上麒州,收西北河北之兵,讨贼复京,使江山社稷转危为安。”
谢泰脸色唰地一下苍白如纸,怔怔看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的众多官兵,又将目光投向始终在一旁恭恭敬敬侍奉的谢慎。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骤然意识到,今日左盼山的犯上作乱之举,或许在众人的意料之外。然而有人利用左盼山之事,造成此时此刻的局面,则绝对不是一个意外。
只是如今的他,已无能阻止。
第175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五)
济民驿次日的傍晚,在丰山后山,颜如舜收到一封信。
由“如愿”带来的尹若游亲笔书信。
彼时,谢缘觉正在后山一处隐蔽山洞继续打坐练功,颜如舜坐在她一旁,抱臂倚着洞穴岩壁若有所思。直到一个多时辰过后,谢缘觉睁眼,看见她,也看见停在她肩上的乌鸦,当下问道:“城里的情况如何?”
颜如舜不答反问:“你呢?你的情况如何?”
这已是谢缘觉修炼菩提心法第八层的第三天。
“这话你每日都要问三遍。”谢缘觉平淡的眉目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你不必紧张,我很有信心。”
颜如舜见她脸色确实没有不妥,才道:“叛军已经进城了。”
谢缘觉道:“今日?”
“是,今日清晨。”颜如舜张开口,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与她说,魏恭恩知晓谢泰已逃,恼怒之下,下令在城中大索三日,叛军得到这个命令,自然更加无所忌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谢缘觉紧接着道:“如果不是为了替我护法,你已经回城里了,对吗?”
颜如舜笑道:“你想让我抛下你,留你独自在这儿待着?”
谢缘觉道:“已经过去三天,这确实是个很清静的地方,始终不见人来。你留在这里,其实无事可做。阿螣一个人在城中,她比我更需要你。”
颜如舜本想说阿螣不算一个人,定山诸侠在与她一起抗敌,但话到唇边,一个念头不由在心中生起:尽管定山派弟子已是她们的朋友,但定山众人才真正是一体的,而她们四人也才真正是一体的。
何况她与尹若游的关系更为不同,这三日她面上不动声色,仿佛不以为意的模样,心中的焦虑让她一念及尹若游的名字,头甚至疼了起来。
谢缘觉继续道:“你走之后,我会在山洞洞口布下毒药,纵然有恶人来了这深山老林,也进不了这洞。”
颜如舜踌躇道:“那我把如愿给你留下,如果你有什么事……”
谢缘觉摇首道:“你把如愿也带走,城中情况更复杂,等有空你们再写信告诉我,我才能放心。”
颜如舜又把目光往两旁一转,洞中除了她们二人,还堆积了不少可以长期保存的干粮与水果,全都是她从禁宫御厨里带来的食物:“够了吗?”
谢缘觉颔首道:“我只须七分饱,吃不了多少。”
“好吧,那你保重。”颜如舜展开一个笑容与她告别,终于站起,最后看她一眼,旋即转身出洞,听见谢缘觉在自己身后也轻声道了一句“你也保重”,她这才施展轻功,一掠如风,须臾,下了山,往长安城中方向行去。
颜如舜本是很爱笑的一个人。
适才在谢缘觉面前,无论她心底如何忧虑,她始终是笑着和对方说话;甚至哪怕是在她自己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无论她个人经历多少磨难苦痛,她始终可以笑着看云淡风轻。直到今日,她再一次翻过长安城的城门,在一钩冷如霜雪的残月下,低头着注视满地的血水以及血中未收的尸体,她再笑不出来,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好在此时已经夜深,叛军显然也需要睡觉休息,长安城中格外寂静。颜如舜暂时没在附近遇到任何人,她思索片刻,吩咐“如愿”前去寻找尹若游的踪迹,而她则踏过血水,独自往无日坊走去,期间路过一具裸露的女尸,让她又不由自主停下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给这具尸体穿上。
可她就这么一件外袍。
当她又行一段路,看见街边第二具裸露女尸之时,她只能加快脚步,从旁掠过,忽见左前方新福坊内一座酒楼竟仍灯火通明,遂立刻改变方向,行至酒楼窗户外悄悄望去,果不其然,楼里几个军汉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在灯下欣赏白日劫掠来的珠宝,一边哈哈大笑聊天。
却见两名伙计打扮的青年战战兢兢又端上来两盘珍馐佳肴,刚给他们放到桌上,有军汉拿着筷子挑了块鱼肉,才进嘴,蓦地吐出来:“什么玩意!这鱼一点不新鲜,放了几天的死鱼,你也敢给爷端上来?!”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两个伙计立即磕头求饶,“这几天城里乱得一团糟,平时和我们小店交易的几个渔夫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实在买不到新鲜的鱼,可是……可是军爷你们刚才又一定要吃鱼,所以……”
“照你意思,这还变成我们的错!”那军汉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这些天他们杀了太多人,心底恶念已彻底释放出来,只觉比杀个人与砍瓜切菜无异,一有不满,想也没想,抬起刀就要往那伙计头上砍,他自己却突然“哎呦”一声,眼睁睁看着一柄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飞刀,砍断自己握刀的手腕。
鲜血淋漓,他疼得在地上乱跳,撕心裂肺地惨叫。
其余人大惊失色,上下左右四处一望,颜如舜霍地破窗而入,如一道闪电闪在他们身后,双持短刃双刀,往他们脖子上一抹,顷刻间四名军汉纷纷倒地。
只剩下断手的那名军汉,还在鬼哭狼嚎。颜如舜一转身,将足边飞刀一踢,刀尖刹地没入他的胸膛。
酒楼的老板与伙计们吓得傻了,呆在原地一阵,才又对着颜如舜磕起头来,不停叫着:“女大王饶命!”
“我不是什么大王。”颜如舜走到他们面前,将他们一一扶起,“我和你们一样,只是这长安城中一个小老百姓而已。”
温和如冬日暖阳的语气,的确让这几个百姓放下戒心。他们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对面女郎脸颊上的刀疤,大喜过望:“你……你是金凤凰金女侠?”
“我姓颜。”颜如舜终于又噗嗤一声笑了,继而问道,“听说叛军是今早打进来的,你们之前必已得知消息,怎么不走呢?”
“是,是,颜女侠。我们之前已经为这事商量许久,想着那反贼进城,肯定要抢劫财物,我们听话一些,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忍耐一段时间,或许也就没事了,哪知道……”
“这么多叛军死在这儿,你们现在不走是不行了。趁着这会儿天黑,你们赶快收拾行李,我送你们出城吧。”
他们不敢再耽搁,随便收拾了一些细软,亦步亦趋跟在颜如舜身后,走出新福坊,岂料才走了二十来步,又与十来个叛军迎面相逢。
不出意料,他们身上的包袱吸引了那群叛军的注意。为首的军汉登时命令他们停步,一边盘问他们的底细,一边上前要抢他们的包袱。颜如舜藏在袖中双手已握住两把短刀,正准备等这些恶贼走近几步,她再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骤然间一旁高楼屋顶飞下一道青色影子。
青衫飘扬之中长剑抖动,剑气如银河泻出。颜如舜眼明手快,抓住机会与那人配合,短刀长剑一前一后,划过那十来名叛军的身体。
只听“咚咚咚”几声,叛军们的尸体倒下。颜如舜看向对面的青衣剑客,扬眉道:“敢问是定山哪位前辈?”
“在下定山江漪。”她也将颜如舜打量了一番,“是颜如舜颜女侠吧?”
颜如舜急忙问:“你们知道尹若游在哪儿吗?”
“你要送他们出城吗?我们边走边说。”
一行人又即刻迈步往城外方向赶,江漪简单说了说城中的情况。
在叛军攻入长安的前两日,尹若游与定山诸侠主要做的事,乃是通知各处百姓,劝他们尽早逃难,并帮他们收拾行李,建议行程路线。饶是如此,仍有无数百姓,或是不愿走,或是不能走,或是被家人抛下走不了,或是磨磨蹭蹭到最后来不及走。
等到十几万叛军打进长安城,不过短短一天时间,便将昔日的繁华帝都变为人间地狱。
而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永远敌不过千军万马。因此凌虚嘱咐众同门分散开来,各自藏匿在暗处,但凡遇到见到叛军欺负老百姓,便不必再管什么江湖道义,偷袭暗算也罢,争取一招制敌,尽快将人救走,总之能救一个是一个。而叛军杀了一整天,劫掠了一整天,入夜后也大概感觉劳累,直接在王公大臣们的高宅大院里休息安歇。唯有定山派众人不停不歇,仍四处营救落难的百姓。
“尹女侠应该也还在城中,我今儿晌午还遇见她,与她联手杀了几个恶贼。”
两人谈着话,将那几名百姓送出城外,继而再次返回城中,“如愿”恰在此时寻到它的主人,在黑夜里“哇哇”叫着飞来颜如舜跟前,翅膀不停扇动。
“你找到阿螣了吗?”颜如舜伸出手,本想让它停在自己掌心,哪知它的叫声更加急切,翅膀一扑棱,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颜如舜顿感不安*,与江漪说了声“告辞”,遂展开轻功,飞身跟上,期间偶遇几个叛军士兵,她见附近没有别的百姓遭难,也不想再节外生枝,倏地跃至屋顶,继续跟着“如愿”绕了一段路,终于走进西治坊内一个小宅子里,一眼望见在屋门口两具尸体旁边,尹若游坐在一摊血水之中,身体蜷缩着,颤抖不止,连脸上五官都扭曲起来。
“阿螣!”她大惊失色,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刹那间掠到对方身边,见对方衣裳虽染血迹,身体却不像受伤的模样,又忧又疑,“你怎么了?”
“是、是七……”尹若游声音断断续续,颜如舜了然道:“是七苦散?”
尹若游点点头。
“舍迦之前不是炼了许多药丸吗?你现在应该还没有用完?”颜如舜正伸手摸她衣囊,却陡然发现尹若游此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
“我、我把衣裳借、借给了别人……”
那已是今日午后的事儿,在双恩坊内一座宅院里,一名未能来得及逃难的少女差点两个军汉欺凌,尹若游虽及时杀了那两个恶贼,但那少女身上衣裳已被撕烂,是以她只能脱下自己的衣袍给她穿上,然后送她出城。因当时情况危急,尹若游又目睹无数惨状,义愤填膺,情绪受到影响,竟忘记将那衣裳里的药瓶先拿出来。
而当她身体突然感觉到不适,她终于想起自己体内还有剧毒未解的那一瞬,那少女已经走远,不知去了何方。
颜如舜抱她入怀,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那、那该怎么办?是了,我带你去找舍迦,走,我们去找舍迦。”
“别。”尹若游摇摇头,“这会儿……这会儿很晚了,舍迦应该已经睡了……你带我去昙……”
“昙华馆里还有药?”颜如舜帮她补充。
尹若游再次点点头。
颜如舜迅速将她打横抱起,足下生风,使出她平生最快的轻功,不一会儿到达无日坊昙华馆。每间屋子都是一片狼藉,各种物什被翻得乱七八糟。
这并不让她们意外。数月前,尹若游曾请工匠将昙华馆修了一番,尽管比不上王侯权贵的豪宅富丽堂皇,但毕竟是这么宽阔一座院子,且风格雅致,又干净整洁,平日里肯定有人居住,怎可能不引起叛军的注意?
所幸叛军只抢劫财物,对于谢缘觉的药房里的瓶瓶罐罐倒不感兴趣。颜如舜点燃火折,照亮黑暗,从中找到七苦散的解药,立刻给尹若游喂下,见她的身体慢慢停止颤抖,这才松了一口气,眼角几滴晶莹泪水不知是何时落下,滴落到尹若游的脸上。
尹若游还在她的怀中,仰起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怎么哭了?”
颜如舜仍紧紧将她抱着,并不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最初爱上你,爱的就是你的笑容。”尹若游弯了弯唇角,声音里又隐隐透着几分从前的妩媚与娇俏,“如果你再这么哭下去,说不定我会变心哦。”
颜如舜泪光微闪,但勉强扬起一个笑容,随即又拿起方才的瓷瓶,看了一眼瓶里为数不多的药丸,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忧虑:“只有这一点了吗?”
尹若游道:“这也不少。”
颜如舜道:“可那天秦艽给你下了引神香的毒,你体内七苦散之毒,已从七天发作一次变成两天发作一次。”
并且,身体瘫痪的时间也会从十几二十年以后变成两三年以后——这一点,在之前已经得到谢缘觉的证实。
两三年的时间,听起来不算短,但经过适才的惊吓,颜如舜已不敢再等待。她沉吟道:“万寿节之前,也是谢丽徽被关押之前,她还来找过我一次,说她已从魏赫那里问出半龙骨的下落,就收藏在霍阳魏恭恩府邸的珍宝阁里。我说你说过此事,你还记得吗?其实如今魏恭恩离开霍阳,他原来府邸的护卫大概已不多,正是我们盗药的好时机。”
尹若游道:“你现在就去霍阳?”
颜如舜道:“其实我们早就应该去,只不过为了长安……无日坊的人都出城了吗?”
尹若游道:“我送完阿母和裴伯母之后赶回,无日坊内已不见人影。只是他们离开以后的路……渺茫未卜,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只能祝愿他们一路平安顺利。”
颜如舜道:“我和舍迦说过,她必须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救更多的生命,你也是一样。”
尹若游转而向她询问起谢缘觉练功的情况,说到“菩提心法”四个字之时,两人都像是倏然想起什么,霍地站起身来,向谢缘觉的房间走去。
果不其然,这间屋子亦是一片凌乱,好在两本秘籍以及舍迦所画的多幅画作,叛军们大概没看上眼,给扔在了一旁。
尹若游将它们一一收起在包袱里。而颜如舜思索少顷,找出纸笔,写下书信,但又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等到红日东升,苍穹破晓,这才让“如愿”带着此信飞往丰山后山。
风打窗棂,不知过去多久,“如愿”终于返回,且带回两张纸条。
第一张是压制七苦散毒性的解药药方,正是如今尹若游每隔两日需服用的那一种解药,方子上不仅有各种药材的名字,还将如何炼制它们的每一个方法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另一张纸,则是一段话。
“舍迦让我们先去霍阳,如果拿到半龙骨,再直接前往长生谷,她数月前已给九如法师寄信说了我们的事。而她功成出关之后,大概会沿路救治受伤的百姓,必会耽误我们的时间,让我们不必等她。”
纸上的最后四个字是:
——“江湖再见”。
江湖偌大,总有再见日。
第176章 天崩地裂弃长安,砥柱中流救生民(六)
对于逃难的百姓们而言,如今他们面对的情形,可谓前有虎后有狼。长安城自是人间地狱,但长安城外的荒郊野道,穷山僻壤,也盘踞着许多山贼盗匪,一旦遇上,同样不免遭遇不幸。
譬如这日,唐依萝等定山弟子在前往前线的途中,便听当地百姓说起,这儿附近山上有一伙山贼,平日里常常劫掠过路行人的财物,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她没有犹豫,与师妹师弟们商议片刻,便决定上山除恶。
定山派的高手大部分都已上前线抗敌,而这部分弟子武功大多普通,其中已算最强的唐依萝在江湖里也只能排个二流。然则他们无畏无惧,齐心协力狠狠拼了一场,尽管不少人身上挂了点伤,总算把所有山贼全部消灭,随后清点人数,才发现:
——春燕与楚清晓不见了。
春燕的武艺低微,而楚清晓虽天生神力,但年纪毕竟太小,这会儿莫名失踪,怎能让他们不心忧?众人在山上山下全找了一遍,几乎掘地三尺,却也没发现她们的踪迹。
有弟子狐疑道:“刚才唐师姐怕晓晓受伤,没让她加入战团,只让她守在寨门,万一有谁逃了立即通知我们。晓晓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回长安去找拾霞师叔了吧?她是拾霞师叔一手带大的,师徒感情那般好,自从拾霞师叔随掌门师伯去了长安,我就没再见她脸上有过笑容。”
“岂止,昨晚我们露宿的时候,我还听见晓晓悄悄躲起来哭。”
这个推测不无道理,且有过先例,前年某一日拾霞前往长安办事,楚清晓不愿与自己的师父分开,便偷偷一个人下过一次山。
“可是春燕呢?她又干什么去了?”
众人猜来猜去,猜不出结果,遂向唐依萝问道:“唐师姐,那我们要返程吗?”
唐依萝心中脏腑似在火上煎熬,是她吩咐清晓守在寨门的,如果清晓因此出了什么事,她难辞其咎。愧疚自责让她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偏偏众弟子都望着她,等她拿主意。
她右手摩挲着左手腕上的那串雷击木流珠——尽管这流珠不属于她,乃是凌虚命她转交给凌知白的信物,但途中为防意外将它丢失,她索性将它戴在了自己腕上——那么这段时间,她便要承担起它代表的责任。
不能只为了晓晓与春燕两个人,而置更多的师妹师弟于危险之中,辜负了掌门的嘱托。
“这一路我们无论往哪儿走,都记得要随时在路边留下暗记。”唐依萝终于仰起头,正色道,“如果她们无事,必是会追上我们的,如果……如果她真的返回了长安,当此非常之时,我们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掌门的命令,我们必须完成。”
片晌,定山众弟子翻身跨上骏马,继续往河北前线而行。
而长安城外官道,一队车驾在三千兵士的护送之下,缓缓驶入长安城门。城中叛军将领等待已久,见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艳比桃花的脸,即刻上前行礼,恭恭敬敬称呼了一声公主殿下——自魏恭恩称帝以后,他的女儿们自然也全都被册封为公主,而其中唯一拥有实权的荣安公主却非魏恭恩亲女,据说只是魏恭恩曾经认下的义女,姓梁名未絮。
长安攻破,但魏恭恩仍留在洛阳,且决定定都洛阳,遂派梁未絮前来长安监管。
她坐在马车之中,一边向对方询问近日城中情况,一边低头瞧了瞧地面的赤褐色血迹,脸色看不出喜怒。那将领见状立刻道:“最近城里死的人太多了,我们昨儿才把各处尸体收拾了一遍,但这些血迹实在打扫不干净,还望公主恕罪。”
她这才微微一笑:“城邑换主,天下换主,都须得鲜血清洗一番。你们何罪之有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跟随魏恭恩起兵的将士也不例外,倘若不让他们杀个痛快,劫掠个痛快,又凭什么让他们愿意跟着自己出生入死打天下呢?
弱肉强食是这世间真理。
“不过陛下当初下的命令是大索三日,如今五日已过,也该恢复秩序。长安现在以后都是我们的,莫把它彻底变成废墟。”
那将领应下一声“是”,面色却颇为难:“公主,你有所不知,最近这五日,我们手下的兵也死了不少,有的死在酒楼,有的死在妓院,有的死在高门大宅里,甚至还有的死在街边。闹得大家人心惶惶,都觉得是鬼怪作祟,但据我观察他们身上的伤口,大多数是剑伤,看起来像是武林中人所为。听闻公主亦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刀法高手,此事还须请公主费心处置。”
“哦?那些尸体呢?你带我去看看。”
梁未絮师承不凡,到达停尸房后,一眼瞧出这些尸体的剑伤,颇符合她的师父曾向她所描述过的“抱阳剑法”的特征,而那“抱阳剑法”正是定山派的两大绝学之一。她又详细询问了所有死者死亡的时间地点,沉思良久,渐渐摸出规律:对方人不算多,大概只有二十来人,这几天应是分散开来,各自藏匿在暗处行动。
“铁鹰卫的左盼山不在城中吗?”梁未絮忽问。
“他只派了一个亲信留下,告诉我们,说他打听到谢泰往西蜀方向逃窜,已率铁鹰卫部下追去了。”
“这几天不曾收到他的信吗?”
“不曾。”
“西蜀?”梁未絮眸光浮动,略略沉吟片刻,“你们待会儿多派些人马,也往西蜀方向打探打探。”
“回公主的话,我们听闻消息以后,早已经派遣大队军马前去追赶。不过谢泰等人已跑了几天,那条路的地形又颇复杂,我们追上的可能不大。”
“我知晓,但我要你们再派人马,不是追赶谢泰,而是查找一个独臂的女人。”
“独臂女人?”
“是,她身着白衣,断了一条右臂,惯使的兵刃乃是一柄环首刀,特征十分明显。但无论是谁若发现她,都切莫与她动手,你们没有人打得过她,只须将我的一封亲笔书信交给她便好。”
下完命令,梁未絮再次看向面前的尸体,以及尸体上的剑伤。
原本她是打算将铁鹰卫招安收编,再利用他们来对付定山派弟子。可惜左盼山如今不在长安,这个计划暂时行不通。幸而近些年来,她在江湖各处招募不少武士杀手,一部分交给左盼山,一部分尚留在她自己身边,她当即将这些武士请来,吩咐他们假装成受难的百姓,与官兵们合演了一场戏。
果不其然,当长安城中又有“百姓”的惨叫声响起,只要传入定山弟子的耳中,他们必定循声而往,亲眼看见又有“无辜”即将丧命于叛军的兵刃之下,他们也必定毫不犹豫地出剑相助。而对于自己救下的弱小百姓,谁都不会加以防备,杀手们便可出其不意,在对方背后偷袭。
短短两天时间,杀手们已用同样的方法,偷袭杀害了十几个定山弟子。
偏偏因为定山诸侠分散于城中各处,人一死,杀手们换个地方接着高声大喊救命,这阴谋始终不为人知。
这计划始终可以继续进行下去。
直到又过一日,黎明时分,梁未絮正在房内盥洗梳妆,只见一个亲信匆匆忙忙跑来,向她禀告:“属下参见公主殿下,方才我们按照公主的计策,又引出一名定山派的反贼。可此人武功极高,明明已中了韩锡一招暗算,却能迅速反击,一剑将韩锡杀死。好在韩锡临死之前发出信号,而那反贼受了伤,一路流着血,我们循着血迹追上她,几乎所有的兄弟围攻她一个人,居然许久都没能杀得了她,反而……反而我们伤亡惨重。公主,您快去看看吧。”
秋风瑟瑟,往日繁华兴盛的东市,已是百业凋敝,萧条不已。
梁未絮赶到东市之中,那场以多对一的战斗已临近尾声,四周地面是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尸体,那道人身上的青色道袍已被鲜血染透,身上的伤数不清究竟添了多少道,她挥剑的速度不禁变慢,不似平时的行云流水,反倒能够看出她每一招的精妙。
而梁未絮停步在远处,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杀完最后的两个人,这才慢悠悠走上前去,拊掌拍了几下手。
“好厉害的抱阳剑法!若在下所料不错,阁下便是定山派凌虚掌门?早听闻凌掌门剑法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猜,若非因为你这几日没能好好休息,哪怕你遭遇暗算,哪怕再多一倍的敌人,也绝不会有谁将你伤成这样吧?”
梁未絮猜得很准,从离开定山的那一刻起,包括凌虚在内的定山侠士,自始至终便没合眼睡过觉,一连数日,纵然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凌虚已无力说话,只能以剑抵地,支撑着自己不倒下,抬眸看了梁未絮一眼。她的眼圈乌黑,眼中布满血丝,然而饶是到了这种时候,她那柔和似水的五官,出尘如天外白云的气质,竟未有丝毫改变。
梁未絮叹息道:“可惜,凌虚掌门这是何苦呢?你这般武功,足以纵横江湖,继续将定山武学发扬光大,难道不好吗?乱掺合我们的事干什么?我本来不想将贵派当敌人。”
“江湖……”凌虚低低一声笑,笑意温和,终于又勉强开口说话,声音却是断断续续,力气微弱,“江湖在哪里……也不过是在这一片土地之上。这世上所有人,无论王孙与平民,无论侠客与农夫,都生活在在同一片土地上。天下遭难,百姓受苦,谁可置身事外?”
“说得好!”梁未絮鼓掌赞赏,“可是这片土地早已让谢泰治理得千疮百孔。正所谓不破不立,而我们做的正是破而后立之事。如果凌虚掌门愿意到我麾下效力,我立即为你治伤,我们今后共谋大事,如何?”
“谢泰已非明君,那你们呢?你的破而后立,便是……便是纵容兵士杀人劫财,荼毒生民吗?”
“古往今来,改朝换代,都是会流血的啊,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凭什么是那些无辜百姓付出代价?若所谓的代价里,有你,有你在意的亲朋……”
这个问题,在此之前,梁未絮从未想过,此刻骤然听闻此言,她心头一跳,莫名恼怒,皱眉道:“看来,你是不肯答应到我麾下效力了?”
凌虚又低声笑了,笑容坦然如晴空碧霄。
梁未絮刷的一下拔出腰间长刀,雷鸣之声响起,白光如电,凌虚余下的体力根本来不及出招反击。
刀刃已刹地没入凌虚胸膛。
就这样,梁未絮杀了当今江湖第一大派的掌门。
杀得如此容易。
然则她看着凌虚持剑撑地而不倒的身体,愣了一会儿,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想对方适才的最后一句话语,心情反而感觉沉重。
第177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一)
突破菩提心法第八层的次日黎明,谢缘觉下了山,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一具尸体。
秋风落叶,白露凝草,他就躺在一片杂草丛中,身上血肉模糊,正在被野狗啃食。谢缘觉生平第一次看见如此凄惨情景,愣了会儿,毫不意外,心口又疼痛起来。好在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以后,她的身体果然大有起色,这疼痛尚在她忍受范围之内,不会像从前那般突然丧失行动能力。
但她还是在原地稍稍歇息了片刻,这才向那具尸体迈出一步,忽听一旁附近传来些许动静,转过头,遂见一名中年汉子捡了石头砸向那条野狗,正砸到它的腿上,它“汪”的惨叫一声,倏地跑进草堆里,跑没了影儿。
原本谢缘觉还当那汉子和她一样是心有不忍,才会赶跑野狗,保护死者遗体,哪知他扔完石头,便走到那具尸体旁边,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又往尸体身上割下一块肉,深呼吸了几口气,一咬牙,将这块肉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谢缘觉目瞪口呆,脑海中蓦然闪过她少时翻看史书曾看到过的文字:
——“人相食”。
史官下笔吝啬,删繁就简,只求用词精炼,简简单单三个字,再没有过多的笔墨描述。是以哪怕以谢缘觉的敏感多情,见此文字,也只不过感叹一番,然后依照师君的嘱托,放下手中书。
远远不如她亲眼所见,给她的身心冲击之大。
直到那汉子将嘴里的人肉咽下去,正准备割下第二块,她才回过神来,即刻上前,阻止他的动作。
那汉子一惊,连忙护在那尸体面前,似乎是生怕谢缘觉跟他抢食。但下一瞬,或许是他见谢缘觉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小娘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犹豫片晌,嘴角扯出一个不算笑的笑:“你也饿了吗?一起吃吧。”
谢缘觉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
“看你装束,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你家人抛下你,没带你一起走吗?现在这种时候就别娇气了。我以前也没有……但现在吃饱最重要,能活下去最重要。”
他说话时候,嘴角还有一抹鲜血。
那块人肉在他嘴角沾上的鲜血。
若这汉子本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山贼土匪也就罢了,偏偏听他言语,只是一个心地良善的甚至会为陌生人着想的普通百姓。
谢缘觉心里更不是滋味,终于道:“我有食物。”
那汉子顿时面露喜色。
谢缘觉道:“在丰山后山最陡峭的一处悬崖的山洞,你大概上不去,你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但你别……别再吃人。”
我都上不去的地方,你一个小丫头能上去?那汉子暗暗腹诽,总觉得她在说胡话欺骗自己,但又不免抱了一丝希望,如果真有别的食物,这世上谁愿意吃人呢?“可是……可是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好多和我一起逃难的乡亲,他们这几天也没吃什么东西……”
“有多少人?”
“大概二十多人吧。”
他们都是离开长安以后,不知去向何方,心中茫然,不约而同跑到丰山前山,在一处林子里躲藏起来,这几天只能喝溪水吃野菜,勉强维持生命。谢缘觉返回后山山洞,将洞里还未吃完的食物全部打包带了下来,继而跟随那汉子前往他们躲藏的密林。
林子里有老有少,分别三四个或四五个靠在一起,见那汉子领来一个陌生的小娘子,只当是又来了逃难的百姓,不以为意,依然各自坐着,面如死灰,无精打采,连一句话也不想说。待到谢缘觉将包袱打开,开口让他们来领取食物,众人登时睁大双目,瞬间站起身来,一溜烟儿奔到她身旁,摩肩擦踵,一个个都想挤在最前头,伸出手疯狂把她包袱里的干粮果子往自己怀里揣。
“你们慢些,我可以分给你们,别抢——”谢缘觉秀眉微蹙,语气还是那般平和,毫无威慑力。
饿慌了的人哪里肯听她的话,只怕自己手脚一慢,这些食物就要被他人抢光。而谢缘觉见一旁还坐着几个老人和小孩儿,脸色更加苍白难看,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没有胆子,都犹犹豫豫并未上前。她当下把手一扬,银光点点,准确无误刺中他们胸前穴道,众人顿时动弹不得,仿佛雕塑般立在原地。
“你们慢些,我可以分给你们,请别再抢。”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如果你们答应,请眨一眨眼睛。”
众人自然忙不迭眨起眼睛。
其实只论武功,谢缘觉在江湖里并不入流,但在这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眼里,她这一手银针点穴功夫,已与仙人无异。他们便不敢再造次,乖乖听她安排,依次领了自己的食物,有的狼吞虎咽,片刻全部吃进肚中;有的极珍惜地咬下一小口,再将剩下的放入怀中。
只有两个老人与一个中年妇人背靠大树,才勉强吃了两口,便抚起自己胸膛,似乎颇难受的模样。谢缘觉把过这三人的脉搏,果不其然他们都有病在身,遂又让他们稍等,她独自在丰山走了一遍,见草药便采,再根据那三人的病情从中挑出几种合适的药草,捣烂成汁给他们服下。
忙了将近两个时辰,谢缘觉甚感劳累,便就地坐下,打坐歇息,同时练起菩提心法的功夫。
半个时辰后,当她缓缓睁开双眸,却发现有无数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她,充满疑惑好奇以及感恩。尤其是被她救治的那三名病人与他们的家人,甚至直接跪在她的面前:“菩萨,菩萨,你是观音菩萨下凡来救我们的吗?”
“我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一样的凡人,只是会一点医术而已。”
谢缘觉平静地将他们扶起,不再像从前那般提自己的名字,但在场百姓反而纷纷问起她尊姓大名。
“我姓谢,双名缘觉。”
其中几个百姓眼睛亮起,又惊又疑道:“前些日子我们听说,有一名女大夫在皇宫的大殿上把圣人骂了一通,惹得圣人大怒,把她关进牢里,那位大夫就是……就是娘子你吗?”
谢缘觉点点头,但并不多提此事,转移话题,询问他们今后的打算。
“我们本来是想着先在城外躲躲,说不定城里没什么事呢,那我们再回家。但听说自从叛军攻入长安,那些恶贼杀人和切瓜似的,现在城里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体,这家我们是肯定回不成的。”
“这些情况,诸位是听谁说的?”
“都是听我说的。”一个汉子垂泪道,“我家就我和我阿母两个人相依为命,她腿脚不好,我们没能出城,前两天还待在家里,若不是定山派的大侠把我们救出来,我和我阿母早已经下地狱见了阎王。”
“所以……”众人道,“我们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可你们一直待在山里,没有吃的也不成。”谢缘觉闻言沉思少顷,她虽不曾走过大江南北,然则自幼看过不少地志游记的书籍,遂将她所了解的天下各州的地理风俗说明,让他们自己商量前往何处求生,只建议无论他们的决定是什么,最好是结伴同行,互相之间才能有照应。
话落,她才起身与他们告辞。
“谢大夫,那你呢?你准备去哪儿?”
“我……”别看谢缘觉给他们提出那么多建议,当说到自己,她眼中其实还有几分迷茫,“我想先等我的朋友办完事,她大概会回来找我,我再与她商量。”
而在等待符离归来期间,她决意在长安四周的山林郊野都查探一番,是否还有别的病患伤者躲藏在僻静处,她才好采摘草药,再为对方治病疗伤。
万里云浩荡,千里草苍茫,凌岁寒正在返回长安的途中。
本来她纵马往麒州赶了几天路,却越走越觉不对劲,终于确定天子车驾所往方向必定不是麒州,只能无奈勒马返回。岂料这返程路她才走了不到一日,忽见前方黑压压大片,竟是大批禁军官兵在前开路,护着几辆马车迎面向自己这边行来。
禁军护卫的必是天子无疑。难道自己追赶这么多天都没追上谢泰,是因为谢泰的车驾落在了自己后面?
这如何可能?
凌岁寒百思不得其解,藏身在大树后,等这队车驾驶远,她才继续驱马悄悄跟上他们。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后,日落月升,天色渐暗,车驾在石场驿停歇。而凌岁寒纵身跃起,将身体藏在一株大松树之上,本是想寻个机会悄无声息地潜入驿站之内,摘下谢泰的人头就走,却突然在这时发现一名身着鹰纹玄服的女郎带刀守在驿站门口,正是她的好友俞开霁。
俞开霁身为铁鹰卫官员,且素来有一颗精忠报国之心,会跟随天子而行并不奇怪。
奇的是,其余官兵对她的称呼,居然是“俞将军”,而非“俞司阶”。
看来谢泰与官兵们在逃难途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凌岁寒思索再三,放弃贸然行动的打算,弹指打出一枚石子,刚刚好打中旁边不远处大树的鸟窝,惊起数只飞鸟。而官兵们在这段时间便犹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一边高声叫着什么人,一边纷纷跑到那株树下查看。
唯有俞开霁始终沉稳,停留在原地,只是目光往四处望了一望。
凌岁寒以内力发声传音,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俞开霁这才陡然一惊,抬起头看见她,紧皱双眉,随即迅速恢复正常神色,待那群官兵回来之后,道了句:“你们继续守着,我再到附近巡视一番。”便迈步离开此处,走了许久,才走到驿站附近一处树林里。
倏然风起,几片落叶飘零,凌岁寒也终于落下地来,出现在她的面前,微挑眉梢,颇有几分好奇地问道:“俞将军?你什么时候升的官?”
俞开霁目光复杂,把她盯了许久,反问一句:“我该叫你凌岁寒?还是叫你凌澄?”
凌岁寒脸色骤然大变:“你怎么会知道……”
“不止我知道。”俞开霁道,“那日在济民驿,左盼山意欲谋害圣人,多亏你提前将他的来历告知于我,我察觉到他的阴谋,他被我与将士们合力擒获。圣人与太子殿下分兵前,共同审问了他,他受不住酷刑折磨,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所以,现如今无论是圣人,还是太子殿下,再或者是随行的所有官兵大臣,他们已全都知道你的身份。”
第178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二)
俞开霁将济民驿之变的经过告诉给了她。
左盼山本为刀魔晁无冥的大弟子,亦是晁无冥曾经唯一的弟子,却因屡屡违反师门规矩,将晁无冥惹怒,要清理门户。左盼山发觉师父对自己已怀杀心,终于害怕起来,暗中逃往长安,改名换姓,投靠在尚知仁麾下。孰料十年前他为朝廷追捕钦犯凌澄之时,与苏英斗了个两败俱伤,导致梁守义渔翁得利,将他和苏英都给带了回去交到晁无冥手中。
晁无冥此人脾气虽怪,然而向来护短,尽管对自己的大徒儿深有不满,但看着他泪流满脸向自己磕头求饶,便又有些不忍,正犹豫是否真的要杀他,梁未絮站了出来,温声细语给左盼山求了情,逗得晁无冥开怀,这才救了左盼山一命。
后来晁无冥收梁未絮为徒,从辈分上来说,左盼山是梁未絮师兄,可他的命掌握在这个小师妹手里,从此不得不听她使唤。
前不久,左盼山听从师妹吩咐,在贺延德身边一名幕僚的运作之下,他得到贺延德赏识,被举荐任命为铁鹰卫大将,任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召开比武,将前些年梁未絮在江湖各处招募而来的杀手武士全都安插进了铁鹰卫里。
也是在那一场比武当天,左盼山第一次亲眼见到擂台上的凌岁寒,不禁怀疑起她的身份,极有可能便是十年前的罪臣之女凌澄。
梁未絮顺势而为,给予凌岁寒进宫的机会,复仇的机会,本是计划谢泰在万寿宴上死去,魏恭恩正可以打着为天子报仇的旗号起兵。可惜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那日凌岁寒并未出手,魏恭恩起兵造反却已成定局。
至于那日在济民驿,左盼山倒不是想要杀了谢泰,毕竟储君已定,如今谢泰身亡,谢慎顺理成章继位,对天下大局并无多少影响。按照上月梁未絮给他寄来的书信的建议,他本是打算封住谢泰的穴道,在手下们的协助之下趁夜悄悄将谢泰运出驿站,有这位天子做人质,太子谢慎也好,大将李定烽与穆子矩也罢,都不得不投鼠忌器。
万万不曾想到,俞开霁早已发现他的阴谋,将计就计将他与他的手下擒获。在禁军审问之下,他只能一五一十说出全部真相,包括凌岁寒的身份。
“*圣人听说你还活着,甚至想来刺杀他,勃然大怒,已下了圣旨通缉于你。”俞开霁叹道,“太子殿下对此事看法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无论他心中怎么想,在明面上他都不能够反对圣人的旨意。”
凌岁寒越听到后面反而越发平静,脸上了无惧色,半点没有考虑自己的处境,第一句话问道:“左盼山可有说过苏姨——便是苏英的下落去向?”
俞开霁道:“我私下里又审过他一次,据他说,苏英似乎确实未死,但晁无冥为何留下她的命,她又被晁无冥关在何处,他并不知情,或许梁未絮知道。这些年来晁无冥对他已不信任,但梁未絮这个小徒弟却十分欣赏疼爱,几乎无事不与她言。”
凌岁寒神态不变,唯有眉头略微舒展,倏然转移话锋:“所以,离开济民驿以后,他们分了兵,谢泰仍率亲信前往了西川蜀地?”
俞开霁预感不妥,登时变色:“那晚济民驿之变,太子已夺圣人之权,相信再过不久,他便能继承大统,登基为帝。我听闻昔年太子殿下与令尊交往亲密,一旦太子继位,说不定他愿意为令尊平反,而那时候你也应能洗脱身上罪名。可如果你杀了圣人,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任何人保得了你。”
“他们给不给我阿父平反有什么重要?”凌岁寒冷笑,显然对此事不以为意,“全天下老百姓都知道我阿父是冤枉的,这已经够了。”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曾经的凌岁寒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这平反一事,但先前数月在长安的种种经历,让她彻底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
“我只要血债血偿。”凌岁寒继续道,“你平心而论,谢泰不该死吗?”
俞开霁内心深处已有答案,只是说不出口,只能选择沉默。
两人安静一会儿,凌岁寒正准备要走,忽听一点微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原来是一名禁军官兵前来树林里撒尿,见前方夜色里两个模糊人影,他解裤带的手停住,叫了一声:“俞将军,是你吗?你和谁——”
话未说完,凌岁寒反手一拔长刀,朝着俞开霁砍去!
俞开霁一怔,下意识也拔刀抵挡,“铮”的一声,刀锋迸裂火星,凌岁寒有意压低的喑哑声音随之传入她耳内:“我是钦犯。”
俞开霁瞬间领悟她用意,遂与她交起手来,双方皆未使出全力,然而打得有来有回,刀光纵横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那官兵既非武学高手,哪能看出来她们都收着劲在演戏,立刻慌慌张张跑出树林外,扬声叫来支援。
不一会儿,谢钧与谢铭率领大批官兵赶到林中。数支火把一照,火光映红凌岁寒的脸庞,她见人已到齐,不再拖延,蓦地在中途变招,连环三式,长刀于空中一转,扬起一道长虹,刀刃眼看着即将砍中俞开霁的脑袋,似是逼得俞开霁向旁闪退了数步。她身形又一闪,直接挥出一刀,大片白光闪现,刀气凛冽,如风卷雪涌,才刚刚将她包围的官兵们不由摔倒多半。她趁势一掠,双足踩在树枝上,几个腾转跳跃,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谢铭皱起眉,伫立在兄长身边,低声道:“大哥,是符离么……”
谢钧似是没听到他的问话,目光望着凌岁寒离去的方向,眼中露出诧异之色。
“大哥?”谢铭声音抬高一些。
谢钧登时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她是符离么……”
谢钧是看着凌澄长大的,十年时间虽不短,但这十年凌澄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完全不清楚不了解。是以哪怕人人都说如今的凌岁寒武艺超绝,刀法能以一敌百;哪怕如今的凌岁寒确确实实已当众劫了一次法场,他每次想到她,脑海中仍是不免浮现她幼年时的模样,一个脾气有几分桀骜暴躁的小孩子。
小孩子能有什么威胁呢?
直到今日今时,他终于亲眼看见凌岁寒挥出她的长刀,展开她的刀法。
只一条手臂,一把长刀,竟轻轻松松打败这么多人。
——这样的功夫,只怕真的能够杀了谢泰。
谢泰既从不顾念亲情,理所当然地谢钧对自己的这位祖父也从没有任何感情,现如今大权已在父亲之手,谢泰死不死,他不放在心上。然而无论是谁能杀得了天子,就代表此人也能对朝廷造成威胁。
一种隐隐的恐惧感在他心头浮现,他与谢铭兄弟情深,平日里无话不谈,遂不由将自己的心中所思悄声说给了谢铭一个人听。
谢铭愣了愣,随即笑道:“符离和圣人有仇,又不和我们有仇。阿母那天不是说,她和舍迦关系依然很好,像亲姐妹一般嘛,那我们还算是她兄长。”他对这件事并不在意,上前装模作样地吩咐官兵在四周搜索了一遍,果然没找到凌岁寒的踪影,便收兵命众人返回驿站。
谢钧长叹一口气,迈步缓行,忧虑未消:
——但愿是自己想得太多。
——不过符离这会儿又去了何处?是西川吗?
凌岁寒在附近山上待了一夜,她躺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里,遥望着天穹金钩似的残月,左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胸膛前的玉兔吊坠,也在思索差不多的问题,明日自己该前往何处?长安抑或西川?舍迦是否已经练成菩提心法第八层,自己是否应该先看她一眼?可是今年迟迟杀不成谢泰,父母大仇究竟何日得报?倘若让谢泰自然老死,也未免太便宜了他。
这是爱与恨的重量,在凌岁寒心底反反复复摇摆。
最终恨意在今晚占了上风,还是因为她又想到重明与阿螣——舍迦有重明与阿螣照顾,自己其实可以放心,等杀完谢泰,彻底报了这桩不共戴天之仇,自己下半辈子的生命便可以完完全全交给舍迦。
决定了这一点,她这才甩开种种烦恼思绪,强迫自己闭眼睡觉,次日清晨,又踏上前往西川蜀地的路。
途中,凌岁寒仍会经常遇到逃难的百姓。因为饥饿,已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逐渐耗尽体力,面色憔悴,瘫倒在了路边,再走不动道。凌岁寒每每见此情景,不得不暂停脚步,到山林里为他们打些猎物,送给他们当干粮,他们自然对着凌岁寒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这对于我而言,举手之劳罢了,我不过是顺手而为,当不得你们如此重谢。”每一次,她说完这句话,便不以为意地转身离开。
直到那日,一名老者向她道过谢,又不禁仰首望天,感叹起老天不公。
凌岁寒忍不住回首道:“你怪老天干嘛呢?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神仙,所谓苍天,与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也没什么区别。你的苦难,你们的苦难,是谢泰造成的,是魏恭恩造成的,是——”
说到这儿,她语音一顿。
不错,大崇社稷倾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罪魁祸首是谢泰,更是魏恭恩。可是纵然他们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明白自己的仇人,又有什么用?
到山林里打些猎物,对她而言易如反掌,对这些百姓而言却必须冒着生命危险。
杀谢泰报仇,对她而言虽须付出不少代价,但不是不可能做到;然则若要杀魏恭恩报仇,对这些百姓而言却是难如上青天。
凌岁寒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幸运。
她从来不是普通人。
可是这世上更多的是无数平凡普通人,他们的仇恨,有谁能替他们报?
怀揣着更加沉重的心情,凌岁寒跑马的速度竟不知不觉放慢许多,马蹄踩在一片片落叶之下,她又在秋风之中行了一日,忽与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男子擦身而过。
那人回头瞧了一眼她的白衣与残臂,登时亮起眼睛,急急忙忙将她叫住,试探地问了一声:“是凌女侠吗?”
凌岁寒勒马停蹄,狐疑道:“你认识我?”
那人继续问道:“是凌岁寒凌女侠吗?”
凌岁寒点点头:“你有何事?”
“小人乃荣安公主的使者,奉公主之命,来给凌女侠送一封信。”
“谁?”凌岁寒思来想去,不记得朝廷里哪位公主的封号是荣安二字,“你说的是谁?”
“凌女侠一看此信便知。”
此前梁未絮写下数封相同内容的书信,分别交给多名使者,吩咐无论是谁先寻到凌岁寒,都要立即将书信递到凌岁寒手中。
这封信并不算长,凌岁寒从头看到尾,只花了不到半盏茶时间,看罢以后却沉思良久良久,终于在晚霞投下的光辉里缓缓抬起头:“可以,你和她说,我愿意与她面谈,但我现在不够信她,所以我不会去长安。她若想见我,那就让她自己一个人找我。”
第179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三)
梁未絮决定出城与凌岁寒见上一面。
临出发之前,她将手头事务交给亲信,并详细嘱咐一番,还剩几句话没说完,房门大门猛地被推开,一名稚气未脱的红衫少女大步走了进来。门口的守卫似乎想要阻拦又不敢,满脸为难,只能立刻跪下向公主请罪。
梁未絮不动声色,挥挥手让他退下,打量朱砂片刻:“你什么时候到的长安?令师呢?她也离开洛阳了吗?”
秦艽想要让中原百姓人人信奉诸天教,最好的方法是借助朝廷力量。是以自从魏恭恩建国大冀,定都洛阳,秦艽遂根据与梁未絮的约定,率领全部诸天教弟子赶赴洛阳,在大冀朝廷的允许下,向百姓大肆宣扬诸天教的教义。朱砂不愿告诉梁未絮,不愿告诉任何人,前不久她与秦艽大发了一通脾气,她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洛阳城。
在外人面前,她仍表现她与秦艽的师徒情深,笑吟吟道:“我自然是出来帮师君办事的,她只信任我一个人,除了我,她还能放心让谁替她办事呢?”
梁未絮看向她眉心那一点红痣,感觉到蹊跷。
朱砂眉心红痣本是天生胎记,只不过红得极淡,更偏向于浅粉色,平时她是用朱砂将它点成大红,今日却不知为何她不再给自己的眉心染色,说到“师君”二字之时,唇角如往日那般展开笑意,偏偏眼眸中少了几分真心的喜悦。
但梁未絮并不拆穿她的异样,笑道:“令师让你来长安办事?”
“藏海楼那边怎么样?”朱砂忽地问道。
长安失陷的第一天,便有叛军烧杀抢掠,一路抢到了藏海楼。毕竟那藏海楼建筑富丽堂皇,站在楼外便能远远望见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金碧辉煌,比许多王公大臣的府邸都还要华贵耀眼,必是有钱人家无疑。然而当叛军们一窝蜂冲进了楼中,根本不须藏海楼弟子动手,机关瞬间开启,无数兵卒丧命于这重重机关之下。
随后,沈盏派弟子们出面,将这些尸体还给对方将领的同时,也给了对方一大笔丧葬费。
有钱自然好说话,何况那将军知道这江湖人士确实不好对付,与沈盏面谈一番过后,遂决定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他会约束自己手下的兵此后不再冒犯藏海楼。
“那你呢?”朱砂双手托着腮,颇为好奇盯住梁未絮问道,“他们和藏海楼约定的时候,你还没到长安,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你也决定放过藏海楼,与她们井水不犯河水?”
朱砂的恶,更像是孩童所释放的纯粹的恶,谁若是惹她不高兴不欢喜,她就要谁死,甚至生不如死。因此她的脾气喜怒无常,常常是上一瞬和颜悦色,下一瞬立刻变脸,如雷霆暴雨袭来。
梁未絮则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淡淡道:“为什么不呢?藏海楼本就保持中立,我们难道要主动给自己招惹一个实力强大的敌人?这是愚蠢人的行为。”
除非哪天藏海楼有了不得不除的理由,不然,梁未絮不愿给自己多树强敌。
朱砂闻言便也懒得多管闲事,只问道:“抵玉还没回藏海楼吗?她办什么事要办这么久?”
梁未絮笑道:“她既是藏海楼的人,你应该问沈楼主,而不该问我。”
早在今年四月间,沈盏某日突然对外宣布,总管抵玉已在最近外出要为藏海楼办一件机密大事,短时间内不会回到长安。朱砂实在不知道这个“短时间”究竟是多久,等了数月也没等到抵玉主动来与自己联络,心中越发惴惴:沈盏派她外出倒不奇怪,但她居然就此失踪,音信全无,连舒燕的安危也不再关心,这如何可能?难不成是她的身份被沈盏发现,已经命丧沈盏之手?
偏偏今日朱砂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欲要询问抵玉,找不到她,气得想要杀人。
无论什么事,她想干就干,可不会犹豫,当下起身便又往屋外走。
梁未絮疑惑问了一句:“朱娘子想要做什么?”
“我——”我叫珂吉丹,这句话几乎已到朱砂唇边,才吐出一个字,她倏地意识到一旦此言出口,相当于明明白白告诉梁未絮,她与师君之间发生矛盾,遂又把那话咽回肚里,只道,“没人陪我玩,我无聊得很,出去杀几个人玩玩。”
若只是杀几个普通百姓,梁未絮不会在意,但她此刻神色太不对劲,梁未絮又知她性子古怪,怕她做出别的不可收拾之事,沉吟道:“我送你一件礼物,你要吗?”
“什么?”
“定山派掌门凌虚的人头。”
朱砂这才回过头,饶有兴致的模样。
梁未絮笑道:“你们不是和定山有仇吗?把她的人头挂在城门,或许能够引出你的仇人。”
且不止凌虚,还有定山派其余高手譬如游云与拾霞等人,无一例外,全部因为疲劳过度,耗尽体力,而死在假扮成无辜百姓的杀手们的偷袭暗算之下。
二十来颗人头在长安城门口悬挂了整整一天,最先亲眼看见的定山弟子,乃是春燕与楚清晓二人。
她们返回长安附近,先前往城外一处山坡的密林,打算瞧瞧情况,再决定下步行动。那熟悉的人头映入眼帘,春燕还未有何反应,楚清晓肝胆欲裂,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脚步一迈就要往城门口方向奔去。春燕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手上却未使多少劲。
——这倒是一个好机会。
春燕与楚清晓同行,实属迫于无奈。
从她害死段其风的那天起,她心中便常常忧虑,只怕定山派哪天发现真相,她绝对死无葬身之地。直到颜如舜告诉她,抵玉已被沈盏赶出藏海楼,不必再受诸天教控制,她又是欢喜又是愤恨,喜的是阿鹊终于重获自由,从此再无性命之忧;恨的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为何阿鹊竟连一个招呼都不与自己打,还要外人来和自己说这个消息?好在既然阿鹊已离开藏海楼,自己也可以彻底离开定山派,不必再日夜恐惧他们何时知道杀害段其风的真凶。
正巧那日唐依萝等人剿灭山贼,双方激战不休,春燕趁乱悄悄往另一条山道跑,岂料守在寨门的楚清晓还真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她的行踪,上前拦住询问。
她怕楚清晓大声叫嚷起来,引起唐依萝的主意,随口敷衍几句,一记手刀劈晕对方,随后抱起对方躲在一处隐蔽山洞之中,用乱石杂草掩住洞口。
在山洞里的数个时辰,春燕几次三番犹豫,要不要一剑将楚清晓捅死,再逃离此地。倘若对方是个成年人,或许她已经这般做了,偏偏望着那张稚嫩的属于孩童的脸庞,她的脑海中总是免不了浮现阿鹊幼年时的模样,始终下不去手。
等到楚清晓逐渐醒来,她再想杀她已经做不到。
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实则天生神力,又有名师精心传授武艺,真打起来,春燕不会是她的对手。之前春燕能够劈晕她,也是仗着她对同门没有防备。
而今她对春燕已起戒心,春燕只能告诉她:自己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才要跑,而是念着凌虚掌门等人的恩情,想要返回长安与师长们同生共死。
楚清晓自幼生活在定山,被师姐师兄们疼着宠着,还不到下山历练的年纪,为人十分单纯,自然轻易相信了春燕的话,迟疑半晌,也念着自己的师父拾霞,要与春燕同返长安。春燕被迫带她上路,途中偶遇个拐子,见她们两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生起歹心,反而被楚清晓一拳打倒。
那拐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布袋,布袋里似乎装着什么活物正在扭动,楚清晓松开袋口的绳索,一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被五花大绑的女童就这么倏然出现在她面前。
女童自称姓元,名如昼,长安人氏,与祖父出城逃难之时,她的祖父元寅不幸在途中跌倒,而拥挤的人群隔绝她的视线,阻挡她的脚步。她哭喊了两声“阿翁”,哪知因此引起那拐子的注意,悄悄站到她身后,猛地把她打晕,装进布袋之中,乃是希望找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将这女童卖个好价钱。
楚清晓询问她祖父的去向,元如昼哭着摇摇头。
没奈何,这之后春燕不仅得带上楚清晓,还得带上元如昼。
终于在今日到达长安城外。
——只要自己放开楚清晓的胳膊,让她跑下山坡,让她跑出树林,让她去救凌虚与拾霞等人的人头,城墙上的弓箭手自然会将她射成刺猬。
——至于那个叫元如昼的小丫头,本就不足为惧。
——自己便可以彻底自由了。
春燕心中所想,付诸行动,缓缓松开自己的五指,果不其然楚清晓又哭着往前跑了两步,元如昼在一旁蓦地抱住她的腰。
“你别去!”元如昼哽咽道,“他们肯定是故意的!他们肯定是要引你们出面!”
哪怕是孩童也能猜得梁未絮与朱砂的目的,楚清晓当然不傻,但亲眼目睹师长的遗体遭此侮辱,已让她完全失去理智,她发了疯似的要向前跑,元如昼死死箍住她的腰,和她一起流下眼泪:“我求你,你别去好不好,我阿翁不见了,我找不到我阿翁了,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以后是一个人……”
定山弟子的责任令楚清晓在听到这番话后愣了一会儿,停下挣扎的动作,眼中忽闪过一丝迷茫,这才回头,纳罕道:“你会武功?”
元如昼擦着眼泪道:“你怎么知道?”
楚清晓犹一边抽泣一边道:“你刚才是用巧劲招式抱住我的,不然你根本拦不住我。”
“是一位很厉害的姐姐教我的。”元如昼如实回答,“她姓凌。”
“我师姐也姓凌,因为……因为掌门师伯的道号里有个‘凌’字……”楚清晓“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旋即又问道,“可是……可是你会武功,为什么还会被坏人抓走?”
“我不知道……”元如昼继续陪着她哭,“我当时在找我阿翁,我怕我再也见不到我阿翁了……”
楚清晓又转过身,自虐般盯着前方城门口悬挂着的所有人头。
——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再也看不到师父与师伯师叔们了?
元如昼似是陡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无异于在楚清晓的伤口上撒盐,她犹豫少顷,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再次伸手抱住她新交好友的身体,这次的动作却轻了许多。两个孩童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忽听一声柔和平缓的呼唤远远传来:
“小彩灯?”
元如昼与楚清晓同时回首,树林那头,一名面色苍白的彩裳女郎正缓步向她们走来。
“谢姐姐!”
日已暮,金乌渐坠西山,看到谢缘觉的那一瞬,元如昼仿佛在漫长无尽的黑夜里,看到一轮明月。
第180章 赴险境为天下愿,入虎穴报苍生仇(四)
谢缘觉是听说了凌虚等人的人头悬挂城门的消息,是前来此处打探情况的。
不同于元如昼的喜悦,春燕看到她的一刹那儿,心惊胆战:楚清晓天真不懂事,可谢缘觉一个成年人如果知晓了自己与楚清晓之所以返回长安的来龙去脉,焉能不生怀疑之心?
好在这会儿楚清晓心情悲痛,不想与不认识的人多说话,春燕简单敷衍过去,谢缘觉也没有多问,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楚清晓与元如昼的眼泪,动作轻柔,神色却始终淡淡地看不出情绪:“你便是楚清晓?我听你唐依萝师姐说起过你。”
“唐师姐?可你是谁?”
“我姓谢,谢缘觉。”
“我好像也听我师姐说起过你……前些天有个叫凌岁寒的姐姐来过我们定山,她是你的朋友吗?”
“是,凌岁寒是我的朋友,定山派所有人也都是我的朋友。”谢缘觉说话时缓缓移动视线,透过流动的雾气,凝望城门那一排排的人头,声音愈轻,语气反而愈郑重,“你放心,我自不会让他们死后受辱。”
楚清晓方才没考虑自己的安危,此时却很顾虑她的安危:“但那些坏人肯定有埋伏的。”
“谢姐姐的武功可厉害了。”元如昼悄悄在楚清晓耳边道,“她肯定能打赢那些坏人。”
元如昼年纪尚小,又才学武不久,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敬佩喜爱的人就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人,殊不知尽管教她刀法的凌岁寒确实能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但谢缘觉自幼因身体缘故,只练了一点防身功夫,其实武艺并不入流。
但她并未纠正元如昼的说法,只道:“我先带你们去个地方。”说完遂带她们前往丰山深处,让她们与在山中避难的百姓们一同耐心等待,旋即她独自一人又往长安城门行去。
这一来一回,天已黑透。
夜色如打翻的浓墨,只泻下一点星月微光,谢缘觉独自伫立于城楼之下,扬声道了一句:“可有人在?”
如此坦然无畏的气质,让城楼上的官兵无法把她当做普通百姓来看待,他们目光往下望去,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我从洛阳来,你们的主将呢?我有要事与他面谈。”
洛阳如今是大冀国都,难不成她是天子派来的使者?可陛下为什么只派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女子来做使者呢?城楼上的官兵更加奇怪,又想荣安公主还不照样是女子,便不敢轻视了她,但也没完全放下戒心,更仔细盘问起她的身份来历。谢缘觉别的不肯多说,只道此事与晁无冥有关。
城楼上的官兵根本不知晓晁无冥是谁,只能前去向主将曹蒙禀告。曹蒙却与晁无冥有过接触,心道普通百姓不可能知晓这样的秘密,便下令开启城门,他率领几个亲兵跨上骏马出城,不一会儿已纵马来到谢缘觉跟前:“娘子是晁派来的?荣安公主这几日不在城中,你有何事,与我说吧。”
谢缘觉微微仰起头,借着月光注视曹蒙有顷,方平静道:“阁下脸色不佳,近日睡眠必是不足。我是大夫,可以为你诊治。”
才打下长安城,曹蒙近来要处事的事务极其繁重,自然睡不好觉,却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他未想到对方第一句话竟说的是这么一件小事,愣了愣,才刚要张口说话,却见谢缘觉长袖一扬,一点银光在长夜之中亮起,蓦地射进他的嘴里!
他虽为武将,然而学的是排兵布阵,个人武艺实属平平,此刻夜色深沉,又不似白日光明,谢缘觉出其不意,让他没有丝毫防备,登时大叫一声,摔倒下马,整个人在地面上抽搐。
两旁亲兵见状,大吃一惊,不约而同拔刀出鞘,刀锋已在刹那间指上谢缘觉的身体。
与此同时,城楼上的官兵也纷纷弯弓搭箭,无数长箭只对准谢缘觉一个人。
“我方才已与你说过了,我是大夫。”谢缘觉不退也不避,任由冰凉的兵刃抵住自己的脖颈与胸膛,视线始终看向曹蒙,“我可以为你诊治,也可以为你解毒。”
“你……你……你不是晁无冥派来的?”曹蒙不解,那她如何会知道晁无冥与陛下的关系?
谢缘觉淡淡道:“你不应该更加好奇,我要如何才肯答应为你解毒么?”
曹蒙体内五脏六腑仿佛互相碰撞,比普通的鞭笞拷打等刑罚更让人感觉痛苦,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谢缘觉终于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转而抬首望向城门口悬挂着的那一排排人头,每多看一眼,心口的疼痛便加剧一分,但她自不会像曹蒙那般大呼小叫,满地打滚。
她始终在忍耐,忍到任何人都看不出她的异常。
曹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了然道:“你是定……定山派的人?”
谢缘觉不愿解释太多,态度不温不火:“你让我带走他们,我给你解药。”
这让曹蒙十分为难,将人头悬于城门乃是荣安公主的命令,如果自己擅自做主将这些人头全部交给敌人,陛下与公主知晓以后是否会怪罪自己?
谢缘觉猜出他的顾虑,缓缓道:“他们已死,你还是活人,你的生命更重要,还是他们的人头更重要?伪冀军队攻入长安城,你立下了大功。如果魏恭恩等人因为这一件小事便要责罚你,这样的主公,值得你跟随效忠吗?”
这番话显然说服了曹蒙,何况他确实痛得厉害,也不想再忍受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抬起一只手,吩咐城楼上的官兵将所有人头解下,分别用了四个包袱才包起来,又过约莫一盏茶时间,送到谢缘觉的面前。
“你、你必须先给我解毒……”
谢缘觉自然说话算数,蹲下身,给他喂了一颗药丸,他体内疼痛渐消,全身却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正要开口质问,只听耳畔又响起谢缘觉清润的声音:“这毒只解了一半,你须得随我走一段路,我再放你。”
曹蒙如今就是她砧板上的鱼肉,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谢缘觉这才转过身,拿手帕擦了擦这一颗颗人头脸上的血迹,又将包袱紧紧打了个结,暗运内劲,一只手抓住两个包袱,继而起身往郊野方向行去,而曹蒙跟在她身后,才走了几步,忍不住再次回头望了长安城一眼,忽见城楼上飞下一道红影,继而亮起一道幽幽青光,直直射向谢缘觉的后背!
无论曹蒙还是两旁官兵都不由一怔,不明白那青光是何古怪,但默契地没有出声提醒。谢缘觉武功本就不济,包袱里人头的重量已经消耗她全部的内力,当她终于察觉背后破空之声,即使她立刻纵身跃起,也未能避过那枚淬着剧毒的飞镖,肩胛处一阵凉意,猩红鲜血渗出,她已跌倒在地。
那红衫少女已坐在不远处一株大树的树干上,身形隐藏在茂密树叶之间,唯有一双垂下的腿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笑道:“你既中了毒,为何不找我?”
曹蒙认得这人是荣安公主的座上宾,然而看她稚嫩面容,只将她当成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哪里料到她还有这般了不起的本事,登时又惊又喜。
趁着朱砂与曹蒙说话间之际,谢缘觉右手三根手指已按住左手脉搏,数息过后,她指间又夹住七枚银针,蓦地刺入自己身体七处要穴。
体内的不适感瞬间消失,唯独肩胛伤口还有几分疼痛,但这是正常的兵刃造成的疼痛,谢缘觉尚能忍受,正待起身,眼眸中有微光闪过,继续坐在地上,以手撑地,双肩颤动,似乎很难受的模样。
那边朱砂已经从曹蒙的口中问清楚他受骗的经过,冷哼一声:“你什么时候变成从洛阳来的?‘妄语’乃佛门十恶之一,你这样也配做佛门弟子吗?”
“家师确是佛门比丘尼,但我并未出家。佛经里的道理,我只认同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我向来是不信的。”
譬如,谢缘觉从不相信前生来世。
人的一辈子,不过短短数十年可活,死如灯灭。
“可诸天教是佛门教派。”谢缘觉此刻声音里的虚弱不是装出来的,肩伤与心疾都让她的身体愈发衰弱无力,仿佛便在灯灭的边缘,“你既为诸天教圣女,‘杀生’乃佛门十恶之首恶,你却应已多次犯下此戒。”
朱砂“呵”地笑了一声:“所谓的十善十恶,你知道出处是在哪里?”
谢缘觉沉吟道:“是《四十二章经》么?‘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
“你果然读过佛经。不错,但同样是在《四十二章经》里,还有一句‘当念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既然四大皆空,世上万物皆为虚幻,哪又何来的善恶?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吗?”朱砂见她确实懂得一点佛理,遂真的与她探讨起来,“佛家的矛盾还不止这一处。佛说众生平等,偏偏又讲因果,今生果,皆为前世因,这不就是说有人生来荣华富贵,有人生来穷困潦倒,全是因果的安排,谁都必须接受,谁都不能反抗,那还算平等吗?佛还说慈悲为怀,可是释迦牟尼自己都抛妻弃子,还要万千佛门弟子都割弃亲情尘缘,这就是慈悲吗?”
“什么佛家经典,全是胡说八道。那佛又凭什么能定善恶?当然,尘世人间也是一样。我来到中原之后,才知道崇朝的律法和南逻的律法有许多不同之处,许多矛盾之处,人又凭什么能定善恶?”她最后下了结论,“没资格,他们谁都没资格,所以,这世上没有善,也没有恶,没有对,也没有错。只要是自己乐意的事,随心所欲,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这番话,朱砂是不会在自己的信徒们面前说的。
她需要利用南逻百姓对佛的信仰来控制他们,正如从前,那些诸天教弟子利用她圣女的身份*来争权夺利。
如果佛经里的矛盾还不够明显,那么她自幼所读佛经里的世界,与她自幼所身处的现实世界,更是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
谢缘觉闻言愣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一直活在这种矛盾之中吗?”
这声音依然甚是无力,又平平淡淡,似与平时毫无区别,没有任何人听出其中隐藏着的悲悯。朱砂犹坐在树干之上,已不再像刚刚那般摇晃双腿,一只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并未答话。
“那就不要去信它。”谢缘觉稍稍一顿,则突然又道,“师君曾与我说,从前有一种疑难怪病,古人医书上记载的药方虽能治愈此疾,却会留下极严重的后遗症,曲师姨总想改进这个方子,换了许多种药材,都毫无效果。后来她索性抛下那张古方,寻找了无数患有此病的病人,一次次望闻问切,这才研究出一张全新的药方。跳出束缚,或许能摆脱矛盾。”
“住嘴!”朱砂听她说到那一个“曲”字,脸色已变,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听她把这句话说完,才倏地跃下地面,冷冷道,“我怎么没有跳出去?我本来就没有信那些鬼道理。”
“你不信它,可你很在意它。”肩胛处的伤口倒是不深,但鲜血一滴一滴渗出落下,疼痛感愈来愈明显,谢缘觉正在缓缓调整自己的呼吸,“你若真的跳了出去,你也不会受它影响。我相信这世上有善恶对错的存在,只是并不由谁来定义,它们与天地同生,与万物共存,不然……这个世界终将一片混乱,人人都会陷入痛苦之中,没有谁可以例外。”
“是么?那我就是这个例外,我活得比谁都开心都快乐。不过既然你相信,那不管你是不是佛门弟子,对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而言,说谎骗人都不是什么正义之举吧?”朱砂目光犹如一把能杀人的刀,盯住谢缘觉的背脊,越说越是气愤,“就你这样的行为,如何算得上好人,如何担得起‘无瑕’二字,又凭什么——”
语音陡然停了一停。
尽管谢缘觉背对着她,也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怒意,颇感疑惑:“我也从不曾说过我是无瑕之——呃——”
一语未毕,朱砂已走到谢缘觉面前,一只手捏住她的脖子。
“你也觉得你不是?那你也骗了她,对不对?你也好,曲莲也罢,她是受你们的欺骗才会喜欢你们。既然现在你已经承认,她不会再喜欢你了,哈哈哈哈,那你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朱砂又说起莫名其妙的话,笑声渐渐癫狂,大红色的指甲则渐渐收紧,谢缘觉有些喘不过气来,闭上眼睛,袖中的双指一弹。
一枚银针刹地刺入朱砂腹部天枢穴!
完全进入她的身体!
钻心的疼痛令朱砂不禁惨叫一声,旋即跪倒在地,唇角已渗出鲜血。
谢缘觉这才慢慢站起身来,从衣囊里拿出一个药瓶,伸手给后背肩胛处的伤口撒了点药粉止血,面上始终波澜不惊:“你明明知道我的毒术不弱于你,你为什么还敢离我这么近,且对我不加防备?”
朱砂同样在第一时间为自己把脉,同时诧异道:“你、你中了一点青,这么长时间,双手双脚早已应该麻木,你怎、怎么会……”
“我没有解毒,我只是用针灸之法,暂时将毒性完全压制住。”谢缘觉淡淡道,“你在看见我脸色的那一刻,便应该有所察觉,你是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你为什么突然如此恨我?”
“这能有为什么?”剧烈的疼痛不妨碍朱砂继续口吐恶言,“我们本来就是敌人,你现在难道不恨我吗?”
谢缘觉并不仇恨朱砂。
谢缘觉有时会喜悦有时会悲伤,偶尔也会愤怒,却很难对一个人生出恨意,哪怕对方是十恶不赦之人。
她看着她只是感觉到悲哀。
但这并不代表她认为对方可以不接受惩罚。
按理而言,她应该把朱砂交给定山派弟子处置,可惜她体内一点青之毒未解,两个时辰后,针灸压制失效,毒性一旦爆发,会扩散得更加迅速。因此她必须在两个时辰之内解毒,不然必死无疑,这让她无法带上朱砂行动。
稍一犹豫,谢缘觉不再理会朱砂,对着一旁的曹蒙道:“她现在须得尽快为自己逼出毒针,不能为你解毒,还请你随我走一段路,到了安全之地,我自会放你。”随后又一次咬牙忍住伤痛与心痛,暗运内劲,双手提起装着人头的包袱,转身而行。
城楼上的官兵张着弓,搭着箭,偏偏投鼠忌器,不敢动她。
终于远离长安城门,到达僻静无人处,谢缘觉才依言为曹蒙解毒,放曹蒙离开。她又提着包袱往更偏僻的山林走去,逐渐看到一点火光,她停下脚步,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用尽,脚步趔趄,“砰”一下倒在了地上。
“谢姐姐!”“谢大夫!”正在火堆旁取暖的元如昼与楚清晓以及多名难民百姓见此情景,大吃一惊,忙忙奔了过去,将她扶起,“你怎么了?”
谢缘觉目光微转,看向人群之中的每一张脸,向他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又忽感觉到不妥,奇道:“春燕呢?”
“她说不放心你,说要去城门口附近接应你。”楚清晓道,“你没有遇到她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