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甘冒大险报消息,变生肘腋悔太迟(二)
颜如舜一下子笑出了声。
她起初接触谢丽徽,目的不纯,是欲要利用对方与魏赫的关系,来打听半龙骨被魏恭恩收藏在何处,是以她与谢丽徽是相处之时始终怀有负罪之感,她万万没料到对方乐意与她结交,除了的确喜爱她的戏法,同样别有目的。
“你先说说看。”颜如舜笑道,“是什么事呢?”
“魏恭恩这个人,你们肯定都听说过吧?”谢丽徽想了想道,“他身边有十二个得力手下,武艺高强,平时负责保护他的平安,替他办些私人之事,名为黑甲十二士。此次他派魏赫来长安为圣人祝寿,便遣了黑甲十二士其中的六士跟随。可是刚刚不久前,这六士其中的两士突然骑快马出了长安城,好像是要返回魏恭恩所在的霍阳。”
解释完前情,谢丽徽终于向颜如舜提出她的要求:“你轻功那么好,如果你决定离开长安,那不如顺便跟在他们的后面,帮我瞧瞧他们回去到底准备干什么,再给我寄封信。”
“你认为他们回去干什么?”也不管颜如舜答应还是拒绝,凌岁寒率先发问。
谢丽徽道:“我若是知道,我还要颜如舜跟踪他们干什么?”
凌岁寒不与她绕弯子:“你不知道,但你心里总有个大概的猜测,要不然你会因为单纯的好奇而特地找上我们求助吗?”
“对啊,本郡主就是好奇,不行吗?”谢丽徽道,“我也不白让你们干这件事,除了送尹若游出城,你们还想要些什么,都可以提的。”
“听起来很划算的交易,反正我们既要走,去哪儿都是不是去哪儿。”颜如舜笑道,“唯一的问题在于,郡主有没有想过,尹若游的事情已经得以解决,我们有办法让她露面之后也不受骚扰,那我们也不必离开长安啦。”
凌岁寒补上一句:“况且,我们也从来不怕骚扰。”
谢丽徽一呆,谋算落空,她瞬间就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颜如舜接着道:“当然,郡主的好意,我们感念在心,也不好让郡主失望。我们在长安尚有要事要办,目前不能出城,可如果郡主愿意帮我另一个忙,我可以从别处入手,帮郡主调查魏家的事。”
谢丽徽道:“谁跟你说我要查魏家的事?”
颜如舜道:“黑甲十二士不是魏恭恩的亲信吗?”
谢丽徽道:“他们只是魏恭恩的属下,又不姓魏。我刚才都说了,我就是好奇他们突然出城做什么。”
“傻子也想得到,他们出城必是奉了魏赫的命令。”凌岁寒见她犹在嘴硬,直接点破,“何况,你若不是在查魏家的事,至于天天与魏赫交往吗?难不成你还是真的喜欢魏赫,你眼光有那么差吗?”
最后一句话对于谢丽徽来说无异于一种侮辱,她可接受不了:“我眼睛又没瞎!”说完扁扁嘴,趴在石桌上思索有顷,又抬起头望向颜如舜:“但你不肯出城跟踪他们,我想不到还能让你从哪里查起。”
“没关系。”颜如舜始终带着明朗的笑容,清越的语气,“你可以慢慢想,等你有了思路,随时叫我。”
谢丽徽道:“那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颜如舜道:“我有一个朋友患病,需要用到一味极珍贵的药材‘半龙骨’。据说此药被魏恭恩收藏,我想请郡主帮忙问一问魏赫,此药究竟被魏恭恩放在哪里,是他的书房或卧房又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谢丽徽道:“就这么简单?”
颜如舜道:“对于郡主而言,的确不是很难。”
谢丽徽道:“可是这么简单的事儿,我根本不用出力,问魏赫两句话就行了,却要你今后冒危险,是不是不太公平啊?”
闻此言,别的人还未有什么反应,凌岁寒首先睁大眼睛,像发现什么古怪似的注视起她。
“你干嘛?”
“有些奇怪,今天的你不太像以前的你。”
“以前?以前我们也只是陈家庄见过一次的吧,根本没有说过话。”
“那天在润王府挟持你的人是我,你应该早就知道。”凌岁寒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个事实,“你要我缴械投降,教你武功,用的是命令口吻,好像谁都该听你的话,谁都该按照你的想法行事,可不会像现在一样和我们有商有量,还会讲公平两个字。”
“虽然你这么说,我很生气,不过你也不是说得没有道理。”谢丽徽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以前我好像是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可我现在要做一件大事,不能再像从前那个样子……”
自从那日她与唐依萝比武过招,两招输在唐依萝剑下,她才发现她从前生活的环境有多荒唐,有那么多人哄着她奉承着她,给她构建了一个虚假的江湖。
——自己若不再清醒,又怎么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呢?
“人都是会成长的嘛。”在一旁听她们对话许久的唐依萝,见凌岁寒惊讶莫名的模样,忍不住轻声一笑,随即在凌岁寒耳边道,“其实我感觉这段时间这位小郡主改变了很多,只不过你们没和她在一起,所以不清楚。”
谢丽徽见状佯装不满:“你悄悄说我什么坏话?”
唐依萝又笑起了两个酒窝,自从近来因诸天教之事,同门伤亡,她已有许多日不曾这样笑过:“是说你好话。”
凌岁寒一时怔住。
她与谢丽徽自小不和,但双方第一次起争执还是在十二年前的元宵宫宴上。犹记得那天,谢妙因病不能赴宴,凌澄见自己面前的小桌上有几块舍迦最爱吃的梅子酥,乃是宫中一位名厨所制,宫外街市绝对买不到的风味,她特地挑选出来,本是想着回去以后带给舍迦。谁料小她两岁的谢丽徽在一旁看见她的举动,还当是什么稀奇东西,从她的桌上拿了一块,咬了一口,才发现是自己桌子上也有的食物,便不开心地丢到一旁。
那会儿凌澄正与别的女孩儿说话聊天,回过头来的那一瞬刚巧瞧见谢丽徽的动作,顿生不满,然而顾忌毕竟是在宫中,只要求谢丽徽道歉。谢丽徽的脾气更大,直接把剩下的梅子酥也全丢在地上,使劲用脚踩了几下,这可彻底把凌澄惹怒,与谢丽徽发生争吵。
吵闹声引起长辈们的注意,得知缘故,他们却都指责起凌澄,你比阿鹦大两岁,做姐姐的怎么不知道让着妹妹?
而御座上的天子哈哈大笑,给凌澄与谢丽徽一人赐了一盒梅子酥。
可怎么会是糕点的事儿?凌澄被迫谢恩,眉头深深地打起结。明明是谢丽徽做了错事,为什么她可以不道歉,为什么所有人反而向着她,批评自己小题大做,就因为她的年纪更小吗?
年幼的凌澄对于“对错”这两个字已极为执着。
后来在长安的两年,凌澄又陆续因为别的几件事与谢丽徽起过冲突,然则具体都是何事,如今的凌岁寒竟已记不太清。总之在她的印象,谢丽徽的性子刁蛮任性,从来以自我为中心,哪怕隔了十年亦是如此,永远都是那么讨厌。
若非适才唐依萝点醒了她,她确实不曾想过,这世上所有人都在改变,无时无刻不在改变,谁都不是这个世间的中心。
自己当然更不是。
再次将目光投向谢丽徽,凌岁寒看她已顺眼许多。
谢丽徽则依然瞧着颜如舜:“要不你再提一个要求,我也安心一些,要不然等我今后想到还有什么事需要你做的时候,我怕你跑了。”
颜如舜眉梢一挑,还真又想起一事,便不与她客气:“过些天万寿节,尹若游要进宫为圣人献舞——”
“啊?”谢丽徽登时打断道,“你刚刚不是说,你们已经想到办法,不会让她受到骚扰了吗?”
“不错,就是这个主意,她自己想的主意。”颜如舜耸耸肩,笑容里多了两分无奈,“她若为天子献了舞,谁还敢找她的麻烦?”
谢丽徽满脸惊愕:“可是……”
“可是此举甚有风险。”颜如舜道,“所以我希望郡主答应,万寿节那天,由我假扮郡主的贴身侍婢,随郡主赴宴。”
谢丽徽皱眉道:“你们要在宴上做什么吗?”
颜如舜立刻摇首,郑重保证道:“不会,只要别处不发生意外,我们绝对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不放心她,想要跟去瞧瞧。”
谢丽徽注视起她脸颊上的丑陋刀疤,颇感为难:“我的婢女,我阿母都认识。”
颜如舜笑道:“我可以易容。”
既如此,谢丽徽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遂点点头同意。
酉牌时分,天穹的日光愈发柔和。送走谢丽徽,唐依萝本也打算告辞离去,尹若游却蓦地拦住她的袖子,请她暂且留步,问道:“已经隔了一天,秦艽与朱砂等人的去向,你们有查到吗?”
唐依萝眉间染上愁绪,摇了一摇头。
“适才谢丽徽所言,你是不是发现什么蹊跷?”
这句话,是颜如舜向尹若游询问。她老早就发现,在谢丽徽说明自己的来意之后,尹若游始终保持沉默,不曾开口言语。当然,谢缘觉同样一个字未说,但舍迦身子弱,不能劳累,而说话太多也是会费力气的,非必要情况,她一向安静;阿螣的沉默则更像是沉思,必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尹若游沉吟道:“你们认为黑甲士突然离开长安,返回霍阳,为的是何原因?”
凌岁寒道:“十有八九是长安城中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奉魏赫或梁未絮之命回去报信。”
尹若游道:“我今日晌午才见过贺延德,与我谈话期间,他神情十分轻松,足以说明朝廷里并未发生大事。”
颜如舜道:“不是朝堂便是江湖。你刚才问起诸天教,是觉得他们返回霍阳的原因与诸天教有关?”
尹若游道:“自诸天教众进入中原以来,数次主动与朝廷高官接触,甚至欲借献药一事,在天子面前露脸。我虽猜不出她们究竟有何目的,但如今她们已不能再和贺延德联系,总得另找一个当大官的合作对象。”
唐依萝听到此处大惊:“那我立刻回去和师伯师叔禀告。”
谢缘觉隐隐感觉到不对,这才提出自己的想法:“据抵玉所说,但凡梁未絮在外办事,魏恭恩会赋予她许多自己做主的权力。而诸天教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江湖门派,若仅仅是决定与她们结盟,梁未絮会这般着急命令黑甲士回霍阳向魏恭恩报告此事吗?”
“是。”尹若游赞同地道,“这其中一定另有缘故。”
可惜,霍阳与长安相距甚远,而她们目前暂时不能够离开长安城。
十来天的时间如驹光过隙,这期间凌岁寒与谢缘觉仍是日日结伴巡逻,转眼到了四月二十六日,万寿节的前一天夜里。
依照与谢丽徽约定,经过易容的颜如舜趁着夜色施展轻功,潜入润王府,来到谢丽徽所住的小院,四处找了许久没找着这位小郡主,倒是发现无数仆役侍女在府中来来去去,面露焦虑之色。颜如舜藏在暗处,听了一阵奴仆们的谈话,听到一个令她既震惊又担忧的消息。
永宁郡主已经失踪数个时辰。
第162章 甘冒大险报消息,变生肘腋悔太迟(三)
四月二十七日,万寿佳节,天子于仁和宫大宴百官。
时间不等人,润王谢惟顾不得女儿的下落,只能先行携妻子与其余儿女入宫。反而是颜如舜担忧谢丽徽安危,与尹凌谢三人说了一声,决心调查她失踪前的行踪。
寿宴安排在仁和宫内的同乐池旁。
繁花似锦,芳草如茵,丝丝垂柳随风摇动柔情,一张张梨花长桌摆放树下,群臣落座其中,举杯为天子贺寿,一派君臣相得,其乐融融。
凌岁寒与铁鹰卫的同僚在附近护卫,距离御座上的谢泰甚远,只隐隐约约能望见他的面部轮廓。饶是如此,她也几乎要压不住心中怒火,赶紧偏过头,把目光移向别处,忽然不经意间扫到睿王谢慎的面孔,让她不由愣了一愣,随后仔细观察起谢慎身旁其他人。
那个神态颇为沉稳的男子,必是舍迦的大哥谢钧,十年前他已即将弱冠,属于成年之人,是以到如今相貌改变不大;而另一个正满面笑容与他低声私语的青年,不消说,应是舍迦的三哥谢铭——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自幼关系最为亲近,看来至今依然。
果不其然,又过一阵,皇子皇孙们依齿序向谢泰行大礼,报出的名字如凌岁寒所料。
而稍后轮到润王一家向谢泰行礼之时,谢泰奇道:“怎么不见阿鹦?”
其实谢惟那么多儿子女儿,谢泰自然不是个个都记得,但谢丽徽与他最宠信的大臣魏恭恩之子魏赫已定了亲,还是他亲自赐下的婚约,他才会对她印象深刻。
在今天这个大喜日子,润王不敢说出女儿失踪的事实,只怕惹圣人不快,便道这两日气候反复,阿鹦生了一场小病,病体未愈,不能进宫。
谢泰不以为意,未再询问。
与此同时,御座下不远处,一张桌前的魏赫闻言松了一口气。
梁未絮是习武之人,能够敏锐察觉出适才魏赫的呼吸极不寻常,低声道:“永宁郡主并非患病?”
魏赫沉默不言。
梁未絮继续轻声问道:“兄长知道她为何未来赴宴?”
魏赫的脸色越发难看,不得不道:“你莫问了,这些都是小事,之后我再与你说。待会儿该轮到百官为圣人献寿礼了。”
说是百官,今日赴宴的官员一眼望不到头,若要一一走个过场,怕是走到天黑也走不完,遂只选了三省六部与十二卫各大官署有代表的官员上前为圣人献上自己精心准备的寿礼。铁鹰卫大将军左盼山所献之礼与众不同,乃是一块天然天生的奇石,形如展翅白鹤,约莫有一人高,单凭他自己拿不起它,是包括凌岁寒在内的数名官兵共同将它给抬上来的。
谢泰显然对这份寿礼极为喜爱,甚至走下御座,围着那奇石欣赏了一番,继而放眼四望,在波光如鉴的同乐池旁选了个好位置,命人将奇石摆放过去。
这期间,凌岁寒距离谢泰极近,以她的武功,哪怕不用刀,以掌为刃,一招杀了谢泰,也是她手到拈来之事。但她自始至终低着头,只盯着地面,像是要将那草地盯出一个洞来,垂在身旁的左臂没有任何动作。
谢泰赏完石,发现凌岁寒残缺的手臂,疑惑问了一句,左盼山立刻在天子面前称赞起凌岁寒的本事。
谢泰像是想起什么:“之前尚知仁谋害郡主,栽赃的人是你?”
凌岁寒终于开口说出一个字:“是。”声音有几分沙哑。
按理而言,这时候她还应该顺势说几句立志报效朝廷之类的话,讨得谢泰的欢心,但以她向来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能够站在谢泰面前而不动手,对她而言已是不啻凌迟的酷刑,实在做不到对仇人曲意逢迎。
谢泰这会儿心情愉悦,也没追究她的来历,转身回到御座,左盼山则带着凌岁寒等人退下。
而群臣座中的魏赫与梁未絮神情都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尤其是那魏赫猛地转头看向身旁义妹,语带恼怒:“你不是,她今天一定会动手的吗?”见梁未絮不答,他更加慌张:“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已经派人回去给阿父报——”
“兄长!”饶是梁未絮此刻万般疑惑,也始终保持冷静,将声音压到最低,“你想让所有人都听见我们的谈话?天意不可测,人生本就常有意外发生,只要我们能有应对之策,那便无妨,还请兄长安心欣赏歌舞吧。”
百官祝寿结束,这之后是各种歌舞乐曲的表演。君臣们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听了几首歌乐,那水波潋滟的同乐池忽然驶来一叶扁舟,映入众人眼帘,舟头立着一名身穿丹碧间色花笼裙的绝色女郎,耳垂明珰,肩披彩带,眉心间赤红的牡丹花钿衬着她白雪似的肌肤,越发显得光彩照人。
此乃今日寿宴真正的重头戏,纵然在场官员们曾在庆乐坊不止一次看过尹若游的舞蹈,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再见龙女出没于水云之间,仍是会让他们忍不住心旌摇动,目眩神迷,盯着尹若游迈出婀娜步伐。唯有润王妃纪氏的目光投去另一个方向,“呀”了一声,语气又惊又疑。
“怎么了?”润王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两名黄衣内侍领路,带着永宁郡主谢丽徽步入宴会之中。
“谢天谢地,阿鹦平安无事。”
看见女儿安然无恙,润王妃自是喜不自胜。但相较于王妃的激动,润王反而生出另一种担忧,方才他明明已与圣人说过“阿鹦患病,不能赴宴”,如今她却精神奕奕地入了宫,万一让圣人感觉受骗,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他祈祷趁着这会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尹若游吸引,阿鹦能尽快坐到自己身边来,降低存在感。
谁料谢丽徽加快脚步,竟是直接走到御座前,双膝跪下,郑重向谢泰行了一个大礼:“臣女谢丽徽,伏惟陛下寿体安康,万寿无疆。”
“阿鹦?”谢泰突然被扰了兴致,颇感不悦,“你父亲刚刚不是说你病了吗?”
“臣女不曾患病,臣女是昨日打探到一个秘密,被人挟持囚禁,今日晌午才得脱身,特来向陛下禀告,霍阳河东平宣三镇节度使魏恭恩密谋作乱反叛,将于霍阳起兵,攻打长安,望陛下早做准备,平息叛乱。”
这一句话无异于石破天惊,震得在场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同乐池上尹若游才抬起的手也收了回来,舞蹈停止,微微蹙起秀眉,与岸边护卫的凌岁寒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同时向魏赫和梁未絮望去。
“圣人明鉴!”魏赫脸色刷地惨白,胳膊被梁未絮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迅速起身,也跪在谢泰面前,“圣人对家父恩遇甚厚,赐以殊荣,纵是禽兽亦是知感恩,家父又岂是那等禽兽不如之辈?往日臣在家中,每日清晨皆见家父面朝长安方向行礼跪拜,时常言道愿为陛下效死。他对陛下忠心耿耿,怎可能生出不轨之心,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说完侧首看向谢丽徽,长叹一声:“郡主,昨儿我们吵了几句嘴,都是我的不对,应向郡主赔罪。可是郡主再生气,骂我打我也好,这种玩笑却是万万开不得的!”
“谁和你开玩笑?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倘若我刚才有一句虚言,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敢像我这样发——”
“够了!”谢泰骤然打断他们的争执,冷冷瞧着谢丽徽,面上阴晴不定,“你说这是你昨日打探到的秘密,可有何证据?”
“回圣人,是臣女亲耳听到他与他亲信的对话。”
这不就是没有证据?谢泰将信将疑,终究是“疑”多于“信”。毕竟他的记忆里,当初也是在一场宫宴之上,他赐婚给魏赫与谢丽徽,后者便十分地不情愿。据说阿鹦这孩子性子刁蛮,做事向来出格,过不多久她和魏赫将正式完婚,她为毁掉婚约,胡说八道,倒不是不可能的事。
正当谢泰沉吟思索间,以贺延德为首的多名官员纷纷起身,道那魏恭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等早就看出他的反心。
这些话,贺延德等人从前已说过无数次,如今语气里颇有一种“此事果然被我说中”的得意骄傲。
登时令谢泰大怒。
你们全都早已看出他的反心,唯独朕是昏君庸君,被奸臣贼子蒙在鼓里?他沉下脸来,不再犹豫:“既无真凭实据,怎容你信口雌黄,诬陷朝廷重臣?来人,把永宁郡主拉下去!”继而又温和地对着魏赫道:“爱卿不必惊慌,恭恩的忠心,朕是深知的。”
谢丽徽一怔,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那御座上的天子,群臣口中的圣人,与她血脉相连的祖父,眼中露出深深的疑惑。
她不明白,她实在不明白,先前她撒谎尚知仁要谋害自己,阿翁愿意相信,真判了尚知仁死罪;为何今日她明明是实话实说,阿翁反倒不肯相信?
贺延德等人见天子在这种时候竟犹向着魏恭恩说话,心下极不是滋味,又急又忧,规劝圣人莫被小人欺瞒。
谢泰越发恼怒,不愿再听。
“你们不就是看朕对魏卿恩宠太过,心生妒意,便要胡言乱语,欲置同僚于死地,究竟谁才是小人?!”
此言一出,群臣大骇,陆陆续续跪倒一大片,战战兢兢,祈求圣人赎罪。
谢泰拂袖而去。
这一场闹剧,让今日的万岁寿宴未过半而终止。
他自然也无心再欣赏尹若游的舞蹈。
小半个时辰过后,凌岁寒与尹若游分别出宫,又在约定地点会合,同时见到在宫外等候已久的颜如舜。
她二人立刻走过去,低声询问:“是你救了谢丽徽?”
颜如舜皱眉道:“不止我。奇怪得很,这事还有藏海楼参与。谢丽徽呢?她怎么样?”
凌岁寒叹道:“她被谢泰下令关起来了。”
第163章 甘冒大险报消息,变生肘腋悔太迟(四)
颜如舜花费数个时辰调查到谢丽徽的下落,几乎是同时与宁初晴、宁暮雪出手救下了对方。
面对颜如舜的疑问,宁氏姊妹只说自己是偶然路过此地,见有无辜遭难,拔刀相助——这一听便是在骗人,颜如舜是半点不会信的。
但谢丽徽单纯,对藏海楼弟子的了解也不多,倒没什么怀疑,谢过她们之后,匆匆忙忙要赶着进宫。路上,颜如舜听她说完她被困的原因,摇摇头道:“我说过我会帮你查的,你怎么不把事情告诉我?”
“我是要告诉你的,我正准备去找你,谁知道就被他们发现了。”谢丽徽哼了一声,“不过没关系,只要我进了宫向圣人面陈此事,他们再兴不起风浪。”
万万没料到谢泰被猪油蒙了心,从前杀忠良杀亲子都毫不留情的他,偏偏对魏恭恩如此信任。
回到昙华馆内,四人在房内相对而坐,颜如舜将事情经过一说,谢缘觉沉吟道:“之前阿螣能猜出秦艽与朱砂投靠了梁未絮,沈盏必定同样猜得出。这段时日,或许藏海楼弟子一直在暗中观察魏家的行动。”
颜如舜道:“话虽如此,但我有些想不明白沈盏为何会派人营救谢丽徽。”
凌岁寒道:“这还不简单,朱砂安排抵玉在藏海楼当了那么多年的奸细,沈盏焉能不恨?她肯定不会放过诸天教的人,而如果秦艽与朱砂真的投靠了梁未絮,那么魏家自然也成了她的敌人。”
颜如舜道:“可这仍然说不通她们为何要救谢丽徽,此举并不能伤害秦艽与朱砂分毫。若是别人,或许是顺手为之。但对于藏海楼而言,没有利益的事,她们恐怕是不会轻易做的。”
日渐暮,夕阳安静地落下,她们也安静地用了晚食,尹若游抬首恰望见窗外一朵漂浮的云霞,倏然间终于捕捉到一个被她遗漏的细节,轻声道:“有一件事,我之前并未意识到。”
其余三人齐齐看向她。
“上回我们与秦艽等人对峙,如果你在场——”尹若游则是看向谢缘觉道,“或许诸天教的人都走不了。”
谢缘觉摇首道:“我的医术比不上师君,但师君常说,秦师姨的毒术医术与她不相上下。”
尹若游道:“但她的毒,你至少会有了解,至少能让我们掌握更多主动。这一点,沈盏必然料得到。她偏偏选在你还在贺府炼药之时,与我们制定计划,如此迫不及待,不肯再等一等你。其实前几天我也隐隐约约有想到这个疑点,我只当是因为抵玉之事她太过仇恨朱砂,恨不得我们尽早剿灭诸天教。可是,抵玉在她卧底多年,她应该早已知晓,她都能忍下去,忍到她所认为的最佳时机,她绝非冲动之人。”
颜如舜豁然开朗,顿觉脑海一片清明:“这一切都是她有意为之。”
有意斩断秦艽的退路。
有意让秦艽只能选择与魏家结盟。
“猜来猜去,还不如我们去一趟藏海楼。”凌岁寒左手摩挲着腰间的刀柄,蓦地冷冷开口,“直接问问她。”
“确实。”闻其言,尹若游稍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笑道,“还是你的方法更好。”
她们四人前往藏海楼的途中,魏赫与梁未絮早已回到云景驿。
关起门窗,又派了亲信在门外看守,梁未絮才能问起埋在她心中的疑惑:“这么大的事情,兄长昨日为何不告诉我?”
魏赫低头不言。
梁未絮决定换一个问法:“兄长昨日为何不直接杀了她呢?”
如果谢丽徽死在昨日,也不会有今天寿宴上的风波。
魏赫叹出一口气,这才道:“她昨儿说她是真心爱我,何况如果润王继承皇位,她横竖也就是一个公主,但若是我父亲赢得了天下,她今后必为皇后,可比当公主尊贵得多。”
梁未絮讶然道:“所以,兄长信了?”
魏赫皱*眉道:“自我入长安以后,她便常常来找我,对我那般热情,谁能想到……不过我当时也没全信,命人将她看守起来,打算等事情过了就再放她。”
预料到梁未絮一定会有反对意见,魏赫昨日才并未将此事告知给她。
梁未絮现在很想骂人。
她心中有无数句脏话想骂,偏偏眼前之人才是魏恭恩真正的亲生儿子,而她再受魏恭恩宠信,对魏恭恩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女,只得压下怒意,保持温和的神色:“此事的确怪不得兄长,谁能想到谢丽徽竟如此奸诈。”
然而魏赫明显打算将责任都推到梁未絮的身上:“对啊,其实今儿谢泰要是死在谢丽徽出现之前,我们也不会这么被动。你不是说今天凌岁寒她一定会动手的吗?你的情报究竟准不准?”
梁未絮坚持自己的想法:“她起初必有在今日报仇的计划,不然尹若游不会陪她进宫。只是不知是什么缘故让她改变了主意……看来,我还是得亲自与她见一面。”
“事到如今,你还管她做什么?”魏赫满脸焦急,“刚刚谢泰派了重兵包围云景驿,说是群臣嫉恨我们,他要保护我们的平安,但我总觉得他心中对我们还是有几分怀疑,要不我们今晚就赶紧想办法逃吧。”
“义父那边的消息传到长安至少需要七八天时间,兄长莫要忧虑,在这之前,我们不会有危险。”梁未絮依然从容,伸手取下发间的珠钗,只用一根簪子绾了个简单利落的发髻,“我去与左盼山以及秦艽谈谈,请兄长稍等。”
纵然已有官兵将云景驿团团围住,以梁未絮的武功,避过他们的耳目不难。
金乌坠落西方,夜色已临大地,藏海楼大门口,凌岁寒直截了要见沈盏,两名弟子前去通报,不一会儿遂又来人给她们引路,将她们带到沈盏面前。
沈盏正在一间小院里品茶赏月,吩咐手下请她们坐下以后便未再言语。
仍是凌岁寒先向她提了问:“为什么要让秦艽和朱砂去投靠魏家?”
沈盏轻声而笑:“我让她们做什么,她们就会做什么吗?你认为她们会乖乖听我的话?”
“不会。可惜的是她们当时能走的路已经不多了。”颜如舜露出一个亮堂堂的笑容,接着将适才她们四人的分析说了出来,最后补上一句,“即使那天她们不去找梁未絮,你也一定会通过别的方法暗中给予她们提醒,给她们指明这条道路吧?说起来,朱砂现如今应该还不知道抵玉已经离开藏海楼的事。但如此一来,我们又绕到了之前的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让她们去投靠魏家,为什么要帮她们躲避定山派的追捕。”
颜如舜继续道:“其实我之前也不太明白,你派人营救谢丽徽,这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不像是你们会做的事。直到后来阿螣的分析,让我换了一种思路,今日谢丽徽在寿宴上的告发并未起到什么作用,谢泰仍是认定魏恭恩不会谋反,可如果谢泰信了谢丽徽的话呢?只要魏赫成为乱臣贼子,那么与魏赫结盟合作的诸天教众人从此也将变成乱党逆贼,自有朝廷对付她们。”
“其实,若谢丽徽说的是真话,那么魏恭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不定他现在在霍阳已经起兵,过不了几天这消息便会传到长安,诸天教众人上了这条贼船,便再难走下来。之前朱砂欲借朝廷的手剿灭定山派,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是她们活该。”尹若游唇角浮现一抹无所谓的冷笑,顿了会儿,又道,“此事只剩下最后一点让我疑惑之处——你们绕这么大个圈子来对付她们,不嫌麻烦吗?”
沈盏放下手中的茶杯,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分欣赏:“诸天教总舵在南逻白城,与中原相隔千里,山水重重。据我所知,此次秦艽与朱砂前来大崇,并未带上所有的诸天教弟子,仍有部分她们的手下留守总舵。若想要灭掉她们所有人,本楼须得派人前往南逻,更加麻烦。”
凌岁寒也完全听懂她的用意:“造反是大罪,你想让诸天教的人一个不留。”
沈盏笑而不语。
尹若游道:“看来有一点,我之前并未猜错。你对诸天教的人,的的确确恨之入骨。”
“但你是否想过,一旦魏恭恩真的起兵造反,会让无数百姓陷入战火之中。”谢缘觉脸上始终不见一丝波澜,语气亦如平时那般平平淡淡,唯有熟悉了解她的人,才会察觉到她的眼神比往常严肃太多。
“我确实暗中谋划了许多事,唯独魏恭恩造反,却不是我逼他造的。他本就早有反心,与藏海楼有何关系?”沈盏不以为意地笑道,“宜光县主若因为这个缘故而责怪藏海楼,那可太没道理。”
听沈盏叫出自己的封号,谢缘觉并如何不意外,以藏海楼的能力查出自己的身份太正常不过。她只是忽然间想起谢丽徽,神情愈发郑重:“可是梁未絮与秦艽、朱砂联手,必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沈盏静了两息,缓缓转过头,看向一旁池塘里的游鱼。
“若果真如此,天下动荡,谢泰的明君梦碎,盛世梦碎,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你难道不希望看到他痛苦,不希望看到他作茧自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这才是真正的报仇,你说对不对,凌岁寒?或者,该叫你凌澄?”
凌岁寒眉目一凛,双眸中隐隐透出刀锋的锐利。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初入长安之时,我并不知晓。后来感觉你很多行为都太过古怪,便命人私下里查了一查。其实我们也是刚刚才查出来。”沈盏笑道,“你还没有回答我,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凌岁寒的确没有回答沈盏。
她眉目覆雪,在冷月下沉默良久,突然转身离开了藏海楼。
谢缘觉等人回看沈盏一眼,随即跟了上去。
每逢万寿节,大崇诸州臣民休沐三日,且暂时解除宵禁,长安各街各巷张灯结彩,银花火树,香车宝马,宛若仙宫不夜天。今年的万寿节自然也不会例外,仁和宫寿宴的风波不曾传到民间市井,老百姓们,且尤其是穷苦人家的老百姓们,他们辛苦操劳太久,难得有个放松玩耍的日子,更要彻夜不休地狂欢。
谢缘觉本打算让符离陪自己逛逛灯会,转移她的情绪,忽想起“万寿节”这个日子对她而言并非佳节,她看到百姓们欢庆天子寿辰,恐怕更加难受,想了一想,遂走到她左侧,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们先回家吧。”
凌岁寒仍是没出声,只继续迈着脚步往前而行,又过须臾,却听身旁颜如舜道了一声:
“小彩灯?”
前方街边,元如昼与她的祖父元寅支了个小摊子,正在向过路行人叫卖他们这段时间亲手编制的灯笼,发现她们四人,也欢欢喜喜打了个招呼。尹若游见状微笑走过去,下意识伸手摸向腰间荷包,欲要多买几盏灯笼,照顾他们生意,突然想起什么,手一顿,侧首望了凌岁寒一眼,同样顾忌着她,不再提买灯之事。
元如昼并未察觉到她们的异常,满面笑容地问道:“姐姐,你们都是出来玩的吗?我刚刚听说那边灯会有放烟花的,可漂亮啦,你们从那边走过来,有看见吗?”
“是,很漂亮的烟花。”谢缘觉柔声道,“你不亲自去看看吗?”
元如昼显然极为心动,但立即摇摇头:“我还得和阿翁一起卖灯呢。这么多灯笼,我和阿翁编了好多天,这三天若是卖不完,以后就不好卖了。”
“那我帮你们卖。”凌岁寒不改神色的冷漠,说出的话却令元如昼又惊又喜,“你和你阿翁去附近玩玩吧。”
元寅连忙拒绝:“这如何使得?”
“放心,我会算好账,所有的钱一文都不会少你的。”
“我不是不信任凌娘子,只不过今日佳节,怎么能劳烦四位娘子——”
“我自幼游玩过无数灯会。”凌岁寒打断他,低下头,摸了摸元如昼的脑袋,“但对于你们而言,上元万寿中秋三大节,都是你们做生意赚钱的日子,必定比平时更加忙碌。小彩灯自出生以来,应该还不曾真正逛过灯会,欣赏这不夜天的美景吧?”
果然,就在她说话间,又有几名年轻女郎前来小摊前,挑选彩灯。颜如舜主动上前,为客人做起介绍。她的笑容总是比任何人都明亮疏朗,似潇潇清风而来,拂去她脸上那一道刀疤的狰狞之感,很快让买卖成交。
元寅沉思片刻,看了看孙女期冀的眼神,谢过凌岁寒等人以后,遂牵起元如昼的手,转身走向前方在山海一般的人群之中。
凌岁寒望向他们的背影。
望向四面八方无数百姓的笑脸。
“他们如此欢喜,并非是为庆祝天子寿辰。这是他们一年之中难得可以在夜晚看见的光明。”
第164章 甘冒大险报消息,变生肘腋悔太迟(五)
尽管万寿节夜深不禁,任何人皆可通宵达旦,谢缘觉却无论哪一天都必须按时早早入睡。她们卖完所有灯笼,把钱交给元寅,遂返回无日坊昙华馆。
当晚,凌岁寒又做了一夜噩梦。
次日朝霞的光芒透过窗户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躺在床上未动,出神许久。直到颜如舜走到她的房间外,抬手扣了扣房门:“符离,你醒了吗?有人找你。”
“找我?”凌岁寒这才坐起来,披衣下床,“是谁?”
“铁鹰卫的官兵,算是你的同僚。”
来人乃是铁鹰卫中一名七品小官,是奉左盼山之命,通知同僚们前往云景驿执行公务。见到凌岁寒的面,他便忍不住立刻与凌岁寒叫苦:“明明这两日休沐,能在家好生歇一歇,我们这位左将军不知脑子里进了什么水,居然自告奋勇请圣人派我们到云景驿守卫。说什么如果永宁郡主所言是假,群臣嫉恨魏恭恩,要派人刺杀魏赫,唯有铁鹰卫的官兵武功高强,能够察觉阻止;如果永宁郡主所言是真,魏恭恩确有反心,多些人守着,也防止他们逃跑。哎,圣人还真同意了。”
又是左盼山的提议。
凌岁寒不信他是真心为君分忧,对他的目的抱有怀疑,便不迟疑,提刀出发。
到达云景驿,凌岁寒同其他一众官兵在驿站外守了小半个时辰,只听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好漂亮的花儿,你们谁能帮我摘一朵下来吗?”
众人循声看去,大门口倚着一名年轻女郎,面如桃花,遍身珠翠罗绮,必是魏家的贵女,正仰首望着前方大树上几朵鲜艳欲滴的红花儿。
时至今日,圣人对于魏家的态度仍是极温和的,他下令官兵们在云景驿附近守卫,口谕说的也是“保护”。官兵们不敢得罪魏家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忙忙献起殷勤,争抢着飞身上树,折下红花,双手递给梁未絮。
“多谢。”梁未絮一一接过,微笑道谢,低头闻了闻手中花香,正准备返回,目光一转,似是不经意间瞧见凌岁寒残缺的身体,“咦”了一声,又自然而然停下脚步,很好奇地问道,“你的右臂……”
凌岁寒面无表情道:“当然是断了。”
“那岂不是很痛?”梁未絮的语气更柔和几分,眼神中则流露不掩饰的钦佩,“不过你武功必定很厉害,必定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加入铁鹰卫为官。”
末句话十分真诚,说到凌岁寒的心坎。若非抵玉曾经讲述过梁未絮的来历,今日凌岁寒还真被她骗了过去,并且感激她的关心。
梁未絮继续道:“你别看我是好手好脚,其实我幼时体弱多病,几乎每天都要吃药,勉勉强强吊着命。所以我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像你这般自强不息、百折不挠、永远不会被命运打倒的英豪。”
凌岁寒已听出对方是有意在与自己套近乎,心中生疑,锐利的目光注视起她的面孔:“我们才见面,你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说不定我是靠着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把戏,才加入铁鹰卫当官,其实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呢?”
梁未絮笑道:“你若真是谄媚小人,便不会说这句话。但阁下的武功究竟如何,我也的确很好奇呢。我平日里最爱观赏剑舞刀舞,能请阁下为我拔刀出鞘,展示一套刀法吗?”
不少官兵艳羡地看着凌岁寒,嫉妒她能够得到魏家贵女的赏识。
凌岁寒沉吟道:“在这里吗?”
梁未絮笑道:“驿站里的院子更宽阔。”
跨进驿站大门,院里空荡荡的,除凌岁寒与梁未絮以外,再不见别的人影。凌岁寒猜不透她用意,略一思索,遂拔刀随意舞了几招,每一招皆为花架子,只是看着眩目,实则完全经不起实战考验。可是梁未絮在旁,却始终拊掌叫好,极欣赏的模样。
凌岁寒实在受不了对方的矫情自饰,停下刀,冷冷问道:“你真的认为我刚才的刀法很好?”
梁未絮道:“难道不好吗?”
凌岁寒道:“我刚才只不过随便挥了几刀,根本算不得真正的刀法,如果你连这也看不出来,还能当晁无冥的徒弟吗?”
这话可谓单刀直入,梁未絮着实未曾想到她个性竟是如此直率,不免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凌女侠如何知道家师是谁?”
凌岁寒道:“你不一样知道我姓凌吗?别装了,你主动和我套近乎,是因为你师父和我师君的关系?你打算和我打一架,打赢了为你师父报仇?”
“凌女侠误会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辈的恩怨何必延续到我们身上?况且家师与令师之间并无血海深仇,说到底是我师父技不如人,但他们如今都还活得好好的,我们没必要因为此事而互生仇恨吧?”
“那你有意与我攀谈,难不成还是想和我交朋友吗?”
听到她微带讽刺的话语,梁未絮反而展颜一笑,郑重点点头:“我刚才所言并未骗你,我幼时确实体弱多病,若不是……”说到这儿却莫名停了停,才继续道:“若不是我的一个朋友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为我买药治病,我怕是早就死了。所以我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像你这般自强不息、百折不挠、永远不会被命运打倒的英豪。”
而她自己,也要做这样的英豪。
“我有心与凌女侠结交,不知凌女侠是否愿意青眼待我?”
凌岁寒不愿意。
倒并非是因为她们上一辈的仇怨,如今的凌岁寒不再像从前那般容易迁怒于人,然而梁未絮毫不留情对着身边仆役下杀手的行为,她实在厌恶,本想直言拒绝,忽忆起阿螣的解药,话锋一转:“你的病现在好了?”
梁未絮颔首道:“那本不是什么绝症,只要有了钱,有了足够的钱,自然会有名医为我诊治。”
据闻梁未絮的亲生父亲梁守义本为贫贱出身,因其同乡好友魏恭恩偶然发迹,这才带着他鸡犬升天。凌岁寒想了一想,直接在她面前提起魏恭恩,道:“那照这么说,魏恭恩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应该很感激他?”
梁未絮笑道:“若非圣人赏识,委以重寄,赐以殊恩,我义父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权势地位。我们魏梁两家真正应该感激的恩人乃是当今天子。但这些年来,义父为圣人镇守边疆,可谓掏出肺腑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不料遭遇朝臣嫉恨,我只怕……只怕哪一天圣人真的被贺延德那等奸臣蒙蔽,让义父步了当年凌将军后尘。义父对圣人的回报已经够多了,总不能真把自己的命也交给圣人。”
凌岁寒脸色刷一下变了。
在听到“凌将军”那三个字以后,她整张脸如霜如雪,刀锋一般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你在我面前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逆不道?”梁未絮轻声而笑,“凌女侠是江湖英豪,自在潇洒,我相信你必非迂腐之人。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此句出自儒家经典,才是真正的古之圣人之言。你觉得对吗?”
凌岁寒眼中寒意未消,沉默未答。
两人就这般互相凝视着对方,不知对视多久,忽听驿站外传来一阵吵闹之声。她们都有些意外,转身向大门口走去,只见门外大批官兵面色严峻,正厉声训斥一名青年,但青年对他们仍是扬起笑脸,极恭顺的模样,不停说着什么解释。
“常萍?”凌岁寒见状微惊,大步一迈,登时将她护在身后,冷冷看向对面官兵,“怎么回事?”
“咦,凌司戈,你认识他啊?”
“她是我朋友。”
哪怕不知道常萍犯了什么事,凌岁寒依然毫不犹豫说出自己与她的关系。
那群官兵立刻笑起来:“我们刚才见他鬼鬼祟祟,问他想要干嘛,他说他是来找朋友的,我们还当他是谁派来的贼人,所以多盘问了他了两句。既然他真是凌司戈的朋友,那就没什么事了。”
凌岁寒闻言回过头,低声道:“你找我啊?”
“不算专程找你,只是……”常萍垂下眼帘,突然失去她往日的伶俐,竟结巴了一下,才接着道,“只是今早我听谢大夫她们说你奉朝廷之命在云景驿值守,而我刚刚在附近做完一笔生意,路过此处,却没有看到你,有些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多瞧了几眼。”
凌岁寒毫无怀疑,笑道:“你知道我的本事,哪有可能那么轻易遭遇不测?多谢关心,你先回去吧。”
“是,你们的本事都很强……”常萍也勉强笑笑,“那、那我先回去了。”
然则就在她迈步的那一刹那儿,在旁端详她许久的梁未絮忽然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她叫住:“郎君慢行。”
常萍不得不停下。
“我刚才听凌司戈唤你常萍?”梁未絮温和道,“敢问郎君名字里的‘萍’究竟是哪个‘萍’字?”
常萍低眉顺目,恭敬答道:“平安的平。”
“平安?”梁未絮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还是浮萍的萍更好听。”
“哪个字更好听,小人不敢随意发表意见。但像小人这样的小老百姓,平生所求,唯有平安二字。”
常萍这句话说得格外郑重,话落,她叉手向梁未絮行了一礼,遂转身离去。
梁未絮望着她的背影,目露疑色,一时间连身旁的凌岁寒都已经忘却,直到魏赫从驿站里的房间走出。
“小妹,你说想摘几朵花,怎么摘这么久?在这里傻站着不累啊?为兄刚煮好茶,随我进屋喝一杯。”他在梁未絮面前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梁未絮终于回过神来,转头对着凌岁寒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继而跟着魏赫重新走进驿站大门。魏赫立刻变脸:“行了,你已经和凌岁寒见过一面,我们该想办法出城了吧?长安绝不能再待,你别再想其他的事!”
“是,兄长说得对。”
这是第一次,梁未絮真心承认魏赫说得对。
又过两个时辰,凌岁寒值守的时间结束,与别的官兵换了班,她径直回到昙华馆,将今日发生之事与谢缘觉等人一说,并提出自己的猜测。
“铁鹰卫在云景驿值守,是左盼山的建议。我本来想不通他打算干什么,可万万没料到我才到云景驿没多久,梁未絮便来与我套近乎,我怎么感觉……他和梁未絮像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颜如舜与尹若游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还未有太多变化,反倒是谢缘觉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加苍白。
这世上能让谢缘觉为之色变的事情不多,凌岁寒担忧她的身体,顿时握住她冰凉的手掌,蹙眉道:“你是在害怕什么?”
谢缘觉喃喃道:“苏姨……”
凌岁寒大惊:“你说什么?”
“还是我来说吧。”颜如舜正色道,“那天抵玉给我们讲述梁未絮的来历之时,你尚被关在大牢之中。后来我们给你转述,其实说得简略,有一件事我们当时觉得不太重要,便没有告诉你。”
是以直到今日,她们才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全部告诉给了凌岁寒。
凌岁寒自然不傻,听完腾地一下站起身:“你们是觉得,晁无冥那个弃徒就是左盼山?”
尹若游道:“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想到……只不过据抵玉之言,当年乃是因为晁无冥欲要清理门户,他的大徒弟才改名换姓逃走。我原本以为,梁守义将此人带回以后,此人便死在了晁无冥的刀下,不曾考虑他还活着的可能。”
颜如舜道:“照这么看来,他让符离在万寿节那天进宫,很有可能是梁未絮的吩咐?”
尹若游道:“假若他确实猜出符离的身份,他和梁未絮也一定猜得出符离重回长安是为报仇。他给了符离报仇的机会,一旦天子遇刺,而储君未定,朝堂争斗不休,魏恭恩趁此机会起兵造反,必定势如破竹。”
“据谢丽徽说,那天黑甲士离开长安,返回霍阳,为的就是向魏恭恩禀告此事?”谢缘觉同样明白过来,却仍有一点不解,“可在那之前,左盼山已与符离说过进宫的事儿,为什么他们要一直等到那天才出城向魏恭恩报信?”
尹若游完全想通:“因为在那天,我才与贺延德见面,决定进宫为天子献舞。”
颜如舜了然:“不错,而恰巧在前一天秦艽与朱砂投靠了梁未絮,必定和她说了阿螣的身份,以及阿螣与我们的关系。那她应该猜得到,阿螣愿意进宫不是为荣华富贵。”
只能是为了朋友。
于是,就在那一天,梁未絮确定凌岁寒必将在万寿节刺君报仇。
到现在,梁未絮也没能弄明白凌岁寒为何会选择放弃这大好的复仇机会。
凌岁寒越听面色越冷,目光中杀气浮动,霍地转身。
“你要去哪儿?”谢缘觉率先拉住她手臂。
“当然是找梁未絮和左盼山!我要向他们问明白苏姨在哪儿!”
“两种可能,其一,她十年前已被恶贼杀害,不幸离世。”尹若游起身走到凌岁寒面前,见她与谢缘觉都似被重重打了一拳的模样,身体摇摇欲坠,即刻与颜如舜扶住她们的肩膀,“不过我认为第二种可能更大,她还活着,只不过被关在晁无冥那里。”
凌岁寒奇道:“晁无冥?”
尹若游道:“你之前说过,左盼山不会认出你的身份,毕竟这世上的断臂之人不止你一个。你的话有道理,他虽亲眼看见凌澄斩断自己的右臂,却不可能因为‘断臂’这一个特征便猜测你是凌澄,必定还有别的缘故。”
谢缘觉道:“这个缘故和苏姨有关?”
尹若游道:“我记得符离说过,苏女侠与召女侠乃是至交好友?”
凌岁寒道:“是,但江湖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们的关系。”
颜如舜道:“别人不知道,晁无冥如此仇恨令师,会不调查有关令师的情况吗?留着苏女侠的命,他今后再见到令师,他便拥有了威胁令师的人质。”
话是这般说,其实颜如舜与尹若游的内心深处,都认为苏英在世的可能不大。如果晁无冥果真打算用苏英威胁召媱,他早该放出风声,怎可能十年没有任何行动?但她们绝口不提这个疑点,尽量安慰凌岁寒与谢缘觉,尤其是谢缘觉,她的身体绝对受不了刺激。
凌岁寒道:“那我更要早些救出苏姨。”
尹若游道:“晁无冥在魏恭恩身边,倘若魏恭恩已经起兵造反,你很难在万军之中近他们的身。何况,你的武功不一定能胜得过晁无冥吧?到那时,你想与苏女侠重现十年前的悲剧吗?”
最后一句话,令凌岁寒彻底冷静下来。
“我明白你的焦急,但此事是冲动不得的。”颜如舜拍拍她的肩,“你不如先寄一封信与召女侠商量?”
凌岁寒叹出一口气:“我之前已经拜托定山派给师君寄信。”
颜如舜道:“那正好,你再写一封,仍请定山派帮忙。”
凌岁寒只能颔首。
这晚,谢缘觉回到卧房,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又起身修炼了半个时辰菩提心法,这才勉强入睡。
而凌岁寒则是一整夜都未睡着,次日一早,盥洗完毕,便即刻前往云景驿。
既然梁未絮有意与自己结交,那自己倒可以趁这个机会打听苏姨的下落。怀着这样的想法,凌岁寒加快步伐,岂料还未到达目的地,遂在途中遇到两位同僚,对方面如死灰,告诉她一个消息:
——昨夜在云景驿附近值守的官兵全部中毒而亡。
——魏赫与梁未絮等人消失不见。
七日后,魏恭恩于霍阳起兵谋反的确切消息,传到长安仁和宫内谢泰的耳中。
第165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一)
魏恭恩的反叛,虽让谢泰震怒不已,但起初他并不如何忧虑。
他的大崇,他治理了数十年的盛世大崇,国力强盛,四海宾服,魏恭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造反作乱,最后的结果必是自取灭亡。他极为镇定地做了军事部署,等待着捷报传来,却万万没料到,短短两个月时间,魏恭恩的军队以破竹之势席卷数州,甚至攻克陪都洛阳。
六月,魏恭恩在洛阳自立为帝,国号大冀。
长安城上空愁云密布,人人忧虑。
这日黎明,昙华馆内,谢缘觉正在看一卷兵书,乃本朝初年一位名将所著。她从前读过诸子百家,唯独对兵家不感兴趣,然而最近的时局迫使让她想要了解更多关于崇朝的兵制。看到一半,凌岁寒推门而入,坐到她对面,将那卷兵书从她手里抽走:
“你不是答应过我,这些书你不会看太久吗?万一待会儿你又感觉不舒服……好啦,我先陪你看菩提心法和阿鼻刀法。”
这两个月,她们每天都要共同研究至少半个时辰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倒还真在其中发现一些类似的词句,皆与佛经典故有关,可惜具体的关联她们尚未勘破。
谢缘觉这会儿却并未拿出那两本秘籍,继续坐着沉默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想去一趟善照寺……符离,你陪我去,好吗?”
凌岁寒闻言一愣,神色登时凝重:“你终于决定好,要见叔母了?”
谢缘觉颔首。
凌岁寒道:“好,那我们现在出发吗?”
善照寺如今的香火比从前更旺盛,这世上哪个百姓不愿平安,哪怕战火尚未波及到长安,但他们心中忧虑,因此常来寺中上香,祈求朝廷能早日平乱,剿灭叛军。与众多香客擦肩而过,来到裴惠容所住小院,翠竹幽幽,倒是依然是安静,谢缘觉站在门口,深呼吸一口气,才迈进一步,只见院中两名中年妇人正对坐在一张石桌旁,手谈对弈,其中一人正是如今法号静慧的裴惠容,而另一人竟同样是谢缘觉与凌岁寒所认识的。
“尹伯母?”她们同时惊呼出声。
尹素与裴惠容也同时抬起头,看见门外的年轻女郎,前者了然,后者却有些讶异。
“两位是找谁?咦,你不是……你不是之前也来过寒舍?我们曾见过,对吗?”
“她们是我女儿的朋友。”尹素先向裴惠容做了解释,随即站起身来看向谢缘觉,温和道,“螣儿之前见我,曾与我说过你的母亲也住在此寺之中,让我照看照看。我遂有意与令堂见面攀谈,这一来二去,与令堂便成了朋友。你是来看她的吧,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话落,尹素便告辞离去,而她一番话落在裴惠容耳中,无异于在裴惠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裴惠容一步步走过,走到谢缘觉面前:“你、你是……”
“阿母,对不起。”谢缘觉再也忍不住,瞬间迎上去,扑入裴惠容的怀中,“我这么久才来看你……”
“舍迦,是你,真的是你。”母女连心,不需要任何凭证,仅这一句话,裴惠容就相信她是自己的女儿,完全相信她是自己的女儿。紧紧抱了谢缘觉一会儿,确定自己并非是在做梦,裴惠容又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你的病已经痊愈了吗?你回长安有几个月了吧,怎么一直不回家啊?还在为了我而和你阿父闹别扭?那这段日子你住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没有人欺负你吧?”
这么多年没有女儿的音信,裴惠容有太多的话想问,殊不知她每多问一句,谢缘觉心口的疼痛便加剧一分。
凌岁寒蹙起眉,只觉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疼起来,单手扶着谢缘觉身体,轻声道:“叔母,舍迦的病还未完全根治,如今她的情绪不能有太多起伏,你先让她缓一会儿。”
裴惠容这才意识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但莫名感觉有些熟悉,她还叫自己“叔母”,叫谢妙“舍迦”……裴惠容将目光移向她的断臂,心头浮现一个让自己又惊又喜又惧的猜测。
“符离?”
凌岁寒沉默两息,点点头,承认。
“真好,真好,你还活着,你母亲泉下有知,可以放心了。”裴惠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忽想起凌澄刚刚所说的话,又忙忙看向女儿,见她脸色仍是幼时一般苍白,愈发担忧,“你的病还未好,那你怎么出谷……啊,是我问得太多了,让你累着了吧。走,我们进屋,你坐着歇歇。”
她牵着女儿的手,带着她们一同进了屋,让女儿坐在里间凉榻上。随后,谢缘觉便从衣囊里*取出银针,自己给自己的身体施以针灸。
裴惠容看得诧异不已,半晌,终于等到女儿收回银针,脸颊也渐渐恢复一些血色,她立刻忍不住好奇问道:“舍迦,你何时学的医术?”
“九如法师收我为徒,将她的医术倾囊传授给了我。”谢缘觉知道母亲关心自己的过往,遂将自己的经历简单说了说,然而仍是不提自己仅有两三年寿命之事。
裴惠容怔了怔道:“上回你来看我,却假装不认识我,是因为你的病还没好吗?”
谢缘觉默认。
“你啊,真是傻孩子。”裴惠容又将她揽入怀中,抚了抚她的头发,“无论发生什么,母亲都想要见到你啊。”
仿佛回到多年以前,每一次大病发作过后,她都是这样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感受着比炉火还暖的暖意:“是我不对,阿母,都是我从前想差了,才会纠结这么久,让你挂念我这么久。我以后一定常常来看你,不过……”
“不过?”
“不过我今日来见阿母,是还想与阿母说一件事。”谢缘觉忽然面向裴惠容,郑重道,“如今叛军作乱,势如破竹,愈来愈逼近长安,我怕迟早有一日……善照寺是百年古刹,长安第一名寺,寺中积累的香火钱必定不少,如果叛军真的攻进长安,免不了闯进寺中劫掠一番,阿母你的身份又不一般,万一他们把你也抓了去……趁着现在长安还未生乱,我送你去一个更隐蔽更安全的地方好不好?”
“是啊叔母。”凌岁寒在一旁也频频点头,极赞同地道,“正好,既然你和尹伯母也认识,你们可以一起走。”
裴惠容闻言沉思少顷,面容逐渐严肃:“可是如果连长安都失陷,我还能去哪里呢?”
“譬如,长生谷。”谢缘觉道,“师君很疼我,她一定会答应让你入谷暂住的。”
裴惠容笑道:“你大哥昨日才来见过我。”
谢缘觉道:“这些年大哥和三哥都常常来看你吗?”
“是啊,他们也很记挂你,有机会你也与他们见一面。放心,如果你还是不愿意原谅你父亲,我会嘱咐他们不要把你的事说出去。但你始终不回家,我如何放心?总要让你大哥和三哥知道你的住处,方便照顾你。”裴惠容喟然叹道,“因魏恭恩之叛,圣人已将润王一家下狱,又在群臣的劝谏之下,立了你父亲为太子。如今你大哥三哥身上都担着重任,他们绝不可能离开长安,我又怎么能舍弃他们而离开长安?”
她说着拍拍女儿的手背,又安慰道:“长安的安危,你不要太过忧虑。昨儿你大哥才和我说过,最近河北河东战场,局势都有发生变化,尤其是前几日在河北兴山一带,有两位名唤李定烽与穆子矩的将军打了一场大胜仗,斩首敌军数万,那敌军首领梁守义的坐骑也在溃乱之中被射死,听说他是狼狈摔下马,丢盔弃甲逃回去的。此战大捷,可谓意义重大,相信再过不久,战乱就能得到平息。”
凌岁寒忍不住插口道:“李定烽?”
裴惠容侧首问道:“符离知道此人吗?”
凌岁寒道:“他曾是我父亲的部将,阿父生前常常夸过他,说他是用兵如神,是真正的战场天才,今后成就不可限量,必是大崇兵家第一人。”
听她提到凌禀忠,裴惠容脸色一变,凝目注视她许久,缓缓抬手隔着她的衣袖布料抚摸了一下她断臂之处:“好孩子,痛吗?”
凌岁寒笑道:“已经过去十年了。”
裴惠容道:“可是叔母了解你,有些痛,无论过去多少年,你都不会忘记的吧?你这次回长安,是做什么呢?”
凌岁寒踌躇片刻,不愿骗她,苦笑道:“现在局势这么乱,我也不能做什么。若是天子出了事,各地叛军更难阻挡,总要等到战乱平息。”
裴惠容道:“你希望战乱平息?”
类似的问题,当初在藏海楼,沈盏也曾问过她。
那天凌岁寒沉默许久,未发一言,然而此时此刻她则不再有丝毫犹豫,正色道:“我希望天下太平。”
早在魏恭恩叛乱消息传来长安的那一天,定山派众人已即刻离开长安,会合众多高手,前往前线抗协助大崇将士抗敌。但前不久,有定山弟子给凌岁寒寄来两封信。第一封是召媱给她的回信,既然师君已得知苏姨之事,她自然安心许多;第二封却是凌知白亲笔所书在前线的见闻,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又让她忧心不已。
百姓,不该是权势的祭品。
也不该是仇恨的祭品。
如果李定烽能够率军早日剿灭叛贼,那当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崇军在河北的节节胜利,令大崇朝廷喜气洋洋,亦令伪冀天子魏恭恩怒气冲冲。
才自立为帝不久的魏恭恩甚至有些后悔,是否是自己起兵的时机不对,早知情势转变得如此之快,还不如继续在霍阳当自己的土皇帝,照样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好过现在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他被焦虑的情绪困扰,当看见梁未絮又来向自己请安,不禁把怒火全都发到她身上,狠狠将她骂了一顿。
梁未絮神情不变,低头等他发泄完毕,这才上前一步,恭敬说道:“义父,欲成大事,本就不可能一帆风顺。意外不可怕,只要能有解决意外的对策。那李定烽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我们索性先不对付他。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攻入都城长安,大势定矣。”
“你说得倒轻巧,你以为我不想尽早攻入长安吗?那苍关是天险,易守难攻。攻不下苍关,便进不了长安。”
“苍关无法轻易攻下,那如果我们把崇军引到别处呢?”
“不可能的,镇守苍关的万俟绍是沙场宿将,他岂能不懂兵法之道?”
“万俟绍懂得兵法,可惜,谢泰与贺延德不懂啊。”
“你有妙计?”
第166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二)
七月,无日坊,昙华馆内,元如昼手持木刀,正在练一套凌岁寒教给她的刀法。
而那柄木刀,则是颜如舜特意为她磨制。
自从确定魏恭恩造反的消息,她们四人便做好了叛军会攻入长安的准备。而她们四人皆身怀武艺,或刀法或医术或轻功或易容,均为当世一绝,要离开长安很容易,要在乱世之中生存也不困难,可是无日坊的老百姓们又该怎么办呢?
短短数月的相处,她们已把无日坊的每一名百姓都当做自己极要好的朋友。
谁能抛弃自己的朋友?
因此凌岁寒决定将自己的一身武功传授给他们,尽管不可能把他们教成高手,至少要让他们有能力自保。起初他们倒还学得认真,但渐渐尝到练武的苦,不自觉地懈怠下来,又过一阵子,河北战场的捷报传来长安,百姓们欢天喜地,都觉剿灭叛军指日可待,自然更不肯练什么劳什子武功。
唯有元如昼真心对凌岁寒教的刀法很感兴趣。
烈日下练完最后一招,她已是大汗淋漓,还未来得及擦一擦额头的汗水,忽见前方大门方向走来一个彩裳女郎的身影,欢喜地叫了一声:“谢姐姐!”
谢缘觉微笑颔首回应,然而眼神中一缕淡淡的忧愁已被凌岁寒敏锐捕捉。
“你在贺府遇到什么事了?”
谢缘觉刚从贺府归来。
这段时日,谢泰被叛军之事搞得焦头烂额,甚至大病一场,多亏了贺延德在万寿节那日给他献的丹药,他服下以后,病痛减轻,只觉身心都舒坦许多,遂向贺延德讨要更多灵药。贺延德不得不将谢缘觉再请到府上,请她再炼一炉药。
“今日贺延德喜形于色,十分得意的模样,我问他因何事而开颜,原来他刚刚得到一份情报,叛军将领范培驻守在谷郡的兵力极为薄弱,仅有数千人,且均为老弱残兵。倘若万俟绍能趁此机会率领官兵大举反攻,收服谷郡,进而便能克复洛阳,剿灭叛军。”
将元如昼送回家以后,谢缘觉才将自己所了解到的消息说出。
“这是他哪儿得到的情报?”凌岁寒皱眉道,“怎么听起来这么假?”
“真与假对贺延德来说或许已不是那么重要。”颜如舜沉吟道,“最近贺延德与万俟绍闹得那般凶,如果是情报是假,那么让万俟绍前去送死,正合他意;如果情报是真,那么尽快结束这场战役,他也能劝谢泰早日收回万俟绍的兵权。”
国家遭难,按理而言,应该君臣齐心,将相协力,共抗强敌。偏偏贺延德鼠肚鸡肠,嫉贤妒能,眼见天子将赋闲已久的万俟绍请出山,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副元帅,甚至还将二十万兵马交到他的手里,贺延德心中越发不安。
现如今几乎全天下的臣民都认为,这场滔天祸事,起因是由于尚知仁与贺延德玩弄权柄、霍乱朝纲,导致大崇盛世的衰落,才让反贼魏恭恩有机可乘。那尚知仁早已在数月前死去,可他贺延德却仍然活着。这让贺延德不免心生忧虑,倘若万俟绍也怀着这样的想法,要诛杀自己以谢天下,那可如何是好?
于是在幕僚的建议之下,贺延德遂向圣人进言,在长安城选出数千精锐,驻扎在苍关附近的涉水原,万一苍关失陷,可成为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防备叛军。
既然是他的建言,这支军队的首领亦是他的亲信潘栋。
此举令万俟绍大感震怒,什么防备叛军,说得好听,真正防备的还不是我万俟绍,还不是在前线浴血的将士?
不久后,万俟绍找了个理由,将潘栋召到苍关,安排一个通敌的罪名,直接砍了潘栋的头。
如此一来,贺延德与万俟绍之间的斗争已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符离先前已查出,贺延德的那名幕僚在私下里与铁鹰卫大将军左盼山有所联络。那么贺延德与万俟绍的争斗矛盾,十有八九是梁未絮在幕后推波助澜。而潘栋才死不过两日,贺延德便得到这份情报,这其中必有蹊跷。”谢缘觉思索道,“如果我现在将此事告诉贺延德,能否让他醒悟。”
“恐怕没什么用。”颜如舜摇头道,“纵然是梁未絮推波助澜,首先须得有‘波澜’可推可助,而贺延德本就对万俟绍怀有戒心,欲除之他而后快。”
这件事,单凭她们可能阻止不了。
颜如舜心中虽是如此想,但略一迟疑,口中则道:“不过谷郡到底驻扎了多少兵马,我倒可以去打探打探,查查情况。”
尹若游终于抬起眼眸,直视她道:“你想要查出证据,直接交给谢泰?”
颜如舜道:“谢泰和贺延德不同,他虽昏庸,至少不会有贺延德那样的私心。”
尹若游道:“可你还记得孟元复与杨孝钦吗?”
此二人亦是大崇名将,镇守西北边境多年,威震西域诸国,过往战绩之辉煌,是魏恭恩远远比不上的。是以在叛乱发生的最初,谢泰最先派出平叛的将领不是李定烽与穆子矩,更不是年老赋闲已久的万俟绍,而正是孟元复与杨孝钦二人。
谁料从前外战几乎无敌的西北双璧,对上魏恭恩的军队,竟是不堪一击,全盘溃败。
平心而论,这场战败的责任不能完全怪罪到他们头上。他们长期在西北经营,经过多年时间,早已将手下士兵个个训练成能以一敌百的精锐,然而他们如今匆匆离开西北,镇守边境的西北却不能随他们同往,他们只能临时在洛阳招募了数万军队,还未来得及训练,便仓促迎战,如何能胜?但这二人不愧是良将,战败之后,迅速汲取教训,暂时放弃谷郡,固守苍关天险,只要能够保证长安不陷入魏恭恩之手,再与各路勤王大军前后夹击,才能有机会彻底剿灭叛军。
这本是最好的战略计划。
哪知谢泰认定他们是贪生怕死,才不敢出兵,不由得龙颜大怒。加之孟元复与天子所派监军有怨,那监军数进谗言,令谢泰越发恼火,下令赐死孟杨二人。
“这之后,谢泰才将兵权交到万俟绍手中,本指望他即刻率军出击,早日夺回谷郡,夺回洛阳。然而万俟绍与孟杨二人竟是一样的部署,始终固守苍关天险,与敌军僵持,已让谢泰不满。”尹若游深谙人心,自然也猜得到谢泰的心思,“倘若谢泰由始至终都是昏庸之辈也就罢了,偏偏他即位初年,倒的确曾励精图治,颇有美誉。正因如此,他自认为自己是千古难逢的盛世明君,魏恭恩的叛乱对他打击太大,他太需要胜利来洗刷他的耻辱。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你查到证据,他便会相信吗?”
颜如舜明白她说得不错,依然道:“总得试一试吧。”
凌岁寒颔首赞同:“我们总不能眼看着长安百姓即将大祸临头,却坐视不理。”
尹若游低下头,沉吟道:“这会儿天已晚了,你暂且等等吧,我再想一想是否能有别的方法。”
颜如舜笑道:“也不算很晚,还未宵禁,我出门买些东西。”
尹若游道:“买什么?”
颜如舜笑道:“还没想好,我先去瞧瞧。放心,我一会儿回来。”
半个多时辰以后,颜如舜踏着宵禁的闭门鼓声返回无日坊,远远望见常萍独自伫立在前方昙华馆大门口,既不离开,也未敲门。她当即纵身掠过去,好奇询问对方何事。
“颜娘子?是你啊!”常萍拍拍自己的胸口,“你脚步怎么这么轻?我居然一点都没听到。没、没什么事啦,我是听说谢大夫今儿白日才从贺相公府上回来,想来问问她有没有从贺相公那里了解到更多战况。”
“那你怎么站着在这儿不动呢?”
“这不傍晚了吗?我猜你们大概在用晚膳,怕到打扰到你们……”
“若你不嫌弃,那就和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颜如舜带着常萍进了昙华馆大门。
天下局势的变化,与大崇每一个百姓息息相关。谢缘觉得知她的来意,并未生疑,用完饭,遂将自己所知尽数相告。
常萍越听越惊,目瞪口呆:“你们是说,这些阴谋背后都是魏恭恩的义女在搞鬼,可她……可她不是……”
颜如舜道:“她不仅仅是魏恭恩的义女,还是魏恭恩最信任的得力心腹之一。”
常萍怔住:“她现在这么厉害了吗……”
“现在”这两个字含义深远,耐人寻味。
颜如舜本就感觉她行为有异,闻此言,当即敏锐道:“你认识梁未絮?”
常萍咬唇未答。
“那天你出现在云景驿,”凌岁寒恍然大悟,脱口道,“真是来找我的吗?”
她看向常萍的目光太过锐利,竟让常萍不敢与之对视。
“真对不住,是我骗了你。”常萍本打算随口敷衍过去,然则下一瞬忽想起近日凌岁寒尽心尽力教她防身武艺的恩情,禁不起愧疚,只能垂着头说实话,“那天我从别处得到消息,说万寿节的宫宴上,永宁郡主当众状告魏恭恩谋反,惹得圣人恼怒。我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实在没忍住,便想去云景驿探探消息。大概我当时的样子确实有些鬼祟,才会引起那些官兵的怀疑。”
“你既然认识她,干嘛那天又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凌岁寒甚是糊涂,仔细回忆一番,才“哦”了一声,“你很早以前和我说过,你女扮男装是为了躲避仇家,那个仇家是梁未絮吗?或者是魏家其他人?”
“算是吧。”常萍仍是这种含糊不清的回答。
“怎么又是‘算是’?”
“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是魏家的人,她算是帮凶。”
“原来如此,不对不对。”凌岁寒似又遽然想到什么,连连摇头,“那天她还问过你叫什么名字,那态度不像是对待仇人,反而倒像是……”
倒像是从前自己还未与舍迦相认之时,念及舍迦的态度。
凌岁寒难以置信地道:“那天她和我攀谈,说她幼时体弱多病,多亏了她的一位朋友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为她买药治疾。我还当她是为了与我套近乎,随口胡说的。难道,她并没有骗我,她口中的那个朋友是你?”
常萍下意识反问道:“她现在的病好了吗?”
“那个‘朋友’真的是你?”凌岁寒腾地一下站起身,怒形于色,气冲冲为她抱不平,“你对她那般好,辛苦救她活命,她却恩将仇报,杀害你父母,这不是连禽兽也不如!”
莫说是凌岁寒这样的暴脾气,连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听到此处,都心生不忿。
常萍喃喃道:“她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她不知道那是我父母。”常萍苦笑道,“我记不清我是几岁被拐,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甚至记不得我叫什么名字,只隐隐约约有一点印象,从前我阿父阿母总是唤我萍儿,浮萍的萍。后来我从拐子里的手里逃出,途经一个小镇子,是那镇上的一户人家收留了我。而那家女主人也是做牙人生意的,我跟着义母与附近百姓打了许多交道,才认识住在邻村的她……再后来因为某些缘故,我与她没有告别便分开,而我父母终于找到我,我终于回到老家,可是才过半年……”
谢缘觉蹙眉道:“她因何要杀害令尊令堂?”
常萍道:“我不清楚,似乎是因为他们得罪了魏家。”
得罪魏家,而非得罪梁未絮。
她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不插手这件事。
然而常萍明确说她是“帮凶”,她在其中究竟做了什么,又为何要这么做?
凌岁寒沉默一阵,才继续问:“那之后呢?之后她知道那是你父母了吗?”
常萍摇首。
“可你以前说过,有人在找你,那个人是梁未絮,还是魏家别的人?”
“她是在找她的童年伙伴,但我和她……早就不是朋友了……”
凌岁寒侧首看了谢缘觉一眼,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最后问道:“你放弃报仇,是依然念着曾经和她的感情,还是认为凭自己报不了仇?”
“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小人物,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武功,没有你们那么了不起的本事。”常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望向无尽的夜空,“我余生所求,是我的生活平平安安,再不起波澜。”
浮萍漂泊本无根。
她还是更爱平安的平字。
“你怎么会是小人物?”许久未言的尹若游在这一刻开口,语音柔和似水,微微而笑,“我十岁那年,我母亲生了一场大病,我除了将自己卖给醉花楼,再没有别的办法为她买药治病。而你自幼便能谋生,你比我要有本事,比这世上很多人都要有本事。”
“每个人的本事都不一样。”颜如舜则拍拍她的肩,笑如清风拂来,接着道,“这世上没什么小人物。”
常萍愣在当场,眼底万千情绪交错。
夜色渐深,她们送走常萍以后,尹若游在昙华馆大门口伫立片刻,倏道:“重明,你现在去谷郡吗?我和你一起去。”
颜如舜道:“你已想到更好的方法?”
“没有更好的方法,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尹若游收起笑容,神情愈发沉重,“我之前阻止你,是我觉得不值得。魏恭恩固然恶贯满盈,那谢泰又能是什么好人?谁当皇帝还都不是一样,百姓都要受苦。但纵使是受苦,至少他们活着,至少他们不必担忧自己能否活得过明天。乱世之中,命如草芥,朝不保夕,绝不会有平安。”
第167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三)
是夜,乌云遮去一半月光,苍天大地比往日更加昏暗。
颜如舜思索道:“那还是等明儿一早再走吧。今晚也不见什么光,怕是看不清道。”
她还记得,阿螣从前易容,有时为掩盖双眼瞳孔的颜色特征,会往瞳孔里滴一种药水,长期以来阿螣夜间视物的能力是不如常人的。
“也其实不必太过着急,纵然万俟绍接到圣旨,不可能傻到立刻出兵,他总会上折劝谏谢泰一番,这些时间足够我们来回。今晚,我们先好生歇一夜。”
七月气候是沉闷的燥热,她与尹若游回了卧房,打开窗户,坐在窗边,感受偶尔一阵凉风拂来。尹若游举目眺望对面,只觉一片朦胧:“你说得对,今晚不见什么光,我连对面花圃种了什么花儿也看不清。听小翠说,大概最近几日昙花该开了,也不知我们能不能赶回来看见。”
颜如舜听罢并未立即言语,沉吟须臾,伸手拿起一旁桌上灯盏里的蜡烛,拿到尹若游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尹若游狐疑道:“蜡烛啊。”
颜如舜一笑,忽地把手一挥,那支蜡烛从她手中飞出,一点火光化为十来点火光,只听“咚咚咚”几声响,所有蜡烛全部平平稳稳落在了窗外的院里的地上,照得四周花草一片明亮。
橘红色的光芒之中,一条约莫四寸长短的似蛇又似龙的物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居然还在半空里悠悠然飞了一会儿,才落到尹若游的手中。尹若游愣了愣,低下头,借着一旁的烛火仔细打量,原来是一条竹编的腾蛇,编制者必心灵手巧,做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每一片“鳞片”还染了色,通体银白。
尹若游又惊又喜,抬眸笑问道:“傍晚的时候你出了一趟门,说是买东西,就是买它?”
“不,那是给符离和舍迦买的礼。这个嘛,是我之前自己做的。”
“你什么时候做的,我日日和你在一起,怎么不知道?”
“之前给小彩灯削木刀,顺便做的,的确有意避开了你。”颜如舜笑道,“生辰礼物,你不嫌弃吧?”
“今日不是我生辰。”
“是我的生辰。”
这会儿已过了子时,乃是七月初九日。
尹若游更加糊涂:“你的生辰,你送我礼?”
颜如舜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倚在窗边,姿态悠闲,似是想了一想才道:“我自小过生,从来没有谁送过我礼物。但我听说别人生辰,都是会有亲人或朋友送礼的。所以从前每逢七月初九这一天,我会自己做些小玩意,不管路过哪里,随便挑几户人家,悄悄给他们送过去,就算是我自己给自己过生辰了吧。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
当然,都是“做”,而非“买”。
那时候她手里的钱不是她干干净净挣来的,并不属于她自己。
轻描淡写一番话,颜如舜说得轻松,尹若游听罢不由怔住,只静静凝视着对方,良久,窗台边的烛火照见她眼角落下的一滴晶莹泪珠。
“你怎么了?”颜如舜伸手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这可不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偶尔我把礼物送了过去,会悄悄躲在暗处,看她们惊喜的模样,我也是真心感觉到欢喜,我才会继续这么做的。”
“我没有难过。”尹若游摇摇头,双眸中泪光犹在闪烁,然而微扬的唇角也透出笑意,倾身过去,凑近对方,柔声问道,“那你如今还想要生辰礼吗?”
颜如舜没有回答。
年少时的她习惯于付出,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得到什么。
这种习惯已刻在她骨子里,伴随她到如今。可是偏偏她又不想答“不”。
尹若游也不等她回答,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吻已落到她脸颊的刀疤上:“今年,你的第一份生辰礼,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好不好?”
仿佛花瓣飘落下来的触感,颜如舜全身肌肤却登时感觉到一阵酥麻的颤栗,空气里莫名多了些暧昧韵味。她忍不住胸腔里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声音放轻,轻到像是怕惊动到什么一般,唤了句:“阿螣。”这回轮到尹若游感觉心底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让她不禁心生痒意,应了一声:“嗯?”
下一瞬,颜如舜低下头,已含住她的唇。
那是一个酿在蜜酒里的亲吻,不然,怎么会让她们都觉得又甜又醉,让她们都看不见窗边摇曳的烛光,听不见耳畔飒然的风声,仿佛陷入一片海浪里,人有些晕晕眩眩。
窗户又关上。
但窗外院里那一支支蜡烛犹在燃烧。
云雨收歇,夜已过半。她们躺在床榻上,仍是睡不着,依偎喁喁低语,又聊许多话,直到晨光映上窗户,黎明终于来临,这才准备起身穿衣。尹若游伸手拿起床上的那条竹编腾蛇,将它挂在自己的腰间,与九节鞭的鞭头连在了一起,继而突然想起什么,顿时侧首看向颜如舜问道:
“你送我的生辰礼是它,那你昨天傍晚出门给符离和舍迦买的生辰礼是什么?”
“我本来想了几天也没想好,才决定出门瞧瞧。街市铺子里的好东西倒是多,可惜我荷包里的铜钱已不够多,贵重的物件我买不起,逛了两家店,看见两把团扇,团团圆圆倒是好意象。”
符离与舍迦分别那么多年才相逢,她自然希望她们今后能永远团圆。
“况且近来天气仍是闷热得很,扇子也算实用。”旋即顿了顿,颜如舜又接着笑道,“我记得二十四年前的七月初九日,是处暑。”
尹若游了然道:“你是在处暑出生?”
“不错,是三暑里的末暑。都说此乃夏秋之交,暑气渐消,凉风渐起。可是在我少时,每年这个时候,我感觉到的依然是无尽的炎热。我本以为,我出生在这一天,代表我这一生都会在炎热之中度过。”颜如舜靠着床头,说着与她洒脱笑容不相干的话,随而转过目光,又握住尹若游的手掌,“过了很多年我才发现,凉风终究是会来的,只不过来得晚了一些。”
“处暑三侯,第三候禾乃登。或许在收获之前,是得忍耐更多炎热。不过我倒觉得,凉风它来得并不晚,你出生在那一天,你不就是炎夏里的一缕清风吗?”尹若游冲着颜如舜挑眉眨了眨眼眼睛,稍一停,又倏地笑问道,“你猜我的生辰是哪一天?”
颜如舜笑道:“我正打算问你。”
尹若游道:“正月二十日。二十二年前的正月二十日,是雨水。”
颜如舜道:“二十四节气里的雨水?”
“是,你也觉得很巧对不对?”尹若游点点头,语气里带了少许感叹,“我也曾以为,我出生在这一天,代表我这一生都难见晴天。”
颜如舜思索少顷,郑重道:“甘雨时降,万物以嘉。雨水是很好很好的一天。”
这句话落,不料窗外淅淅沥沥,竟响起一阵雨声。两人不由对视一眼,下床推开窗户,望向珍珠似的雨帘,颜如舜又失笑道:“难怪昨晚天气那么闷。”
雨天行路不便,但她们不能再耽搁,盥洗一番,用过朝食,与凌岁寒、谢缘觉告了别,遂打着伞踏上前往谷郡的道路。
她们一路快马加鞭,无论雨落雨歇,途中几乎没有歇息,日落月升,又是深夜,谷郡尚未到,来到一片郊野,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异常感觉,遂立刻停下马来。夜风飒飒,不知名的鸟儿偶尔从她们头顶飞过,除此之外,一切静得诡异,尹若游仰首而望,极力想将前方景物看清楚:“那儿是河流吗?”
“一边是山,一边是河。”颜如舜道,“两者之间的道路不算狭窄,却也不算宽阔。”
哪怕她们不太懂得军事,也能够看出此乃设伏的好地方。是以两人默契地下了马,施展轻身功夫,借着夜色与树木遮掩,掠上山崖,又悄悄行了一段路,果不其然,发现前方草丛中埋伏着的铁甲士兵,黑压压一大片,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但绝不止数千。
“这是从苍关到谷郡的必经之道吧?”尹若游蹲在一株树后,低声问。
“据我所知,另一条道皆是悬崖峭壁,除非轻功绝顶之人,不然跃不过去。”颜如舜沉声道,“普通官兵,大概只能走这条道。”
真相已经清晰,关键在于证据如何取得?
两人将声音压到最低,私语数句,遂耐心等待,一直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一名官兵从草丛中站起身来,走向角落,背过他的兄弟们,欲要解开裤带解手。趁此时机,颜如舜屈指一弹,两枚石子分别封住他的麻穴与哑穴,同时尹若游扬出九节长鞭,刹地卷住他身体,将他带到自己身边来。
那官兵动弹不得,更无法张开说话,双目充满惊恐地望着面前这两名女子,旋即只见其中一人掰开他的嘴巴,强迫他吞下一枚药丸。
霎时间,他只觉浑身上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五脏六腑仿佛在互相碰撞,难受得想要把自己劈成两半。
“这是什么药,你心里已经很明白了吧?”与往日不同,此刻颜如舜的脸上不见一丝笑意,便让她脸颊那道扭曲的刀疤透出几分狰狞的凶狠,又拍拍自己背后的包袱,“我带了纸笔,你把你们的部署写在纸上,我就给你解药——这个交易,你觉得怎么样?”
会跟着魏恭恩叛乱的人,可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硬汉子,他忙不迭地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眼中露出为难。尹若游没懂他的意思,正想着是否给他解穴,反倒是颜如舜很快想明白:“你不会写字?”
他再次点头。
穷苦人家出身的百姓当然大多是不识字的。
颜如舜与尹若游眼眸中的凛冽杀意似在瞬间被一阵长风吹散。
“你们这一路打过来,也劫掠不少百姓吧?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何必如此呢……”颜如舜轻声一叹,又正色道,“那么你说,我们写。”
这时,前方埋伏*的官兵已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尹若游持着一把匕首抵住他脖颈:“明白该怎么说吧?”这才解开他的穴道。
他回应了自己的兄弟一声,道自己这会儿肚子难受,然后如实回答颜如舜与尹若游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颜如舜一一写在纸上。
“两位女侠,那……那我的解药……”
尹若游给他喂下第二枚药丸,不等他松口气,又即刻冷冷道:“这药只管半个月。今晚的事儿,你就当没有发生过,半个月之后我们会给你新的解药,如若不然——”
这话当然是骗他的。
半个月后,她们可没空来见他,所以适才尹若游给他喂下那枚药丸已经完全解了他的毒——谁让舍迦从不杀人,她们当然不能用她的毒药来杀人。
放此人离开以后,颜如舜与尹若游也转身再施展轻功,下了山,上了马,纵马返回长安。
待到达昙华馆,已是第二日的夜晚。凌岁寒与谢缘觉见她们平安归来,终于放下悬着的心,一边倒了两杯清茶递过去,一边道:“你们是不是路上都没有休息?很累吧?”
“既有收获,累不累倒是无所谓。”颜如舜笑道,“只是回程途中我们一直在想,该怎么才能把我们查到的事告诉给谢泰。”
“这不难。”谢缘觉遽然出声,语气如平时一般冷淡,却未有丝毫迟疑,只因这是她早已考虑清楚的决定。
“我去见他。”
第168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四)
自万寿节至今,谢泰一直在服用谢缘觉炼制的丹药。
她以此为由求见谢泰,的确是不难的。
凌岁寒迅速猜出她的想法,断然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不待凌岁寒回答,谢缘觉已微微笑道,“因为你害怕我有危险。可我也不做别的事,只是将真正的情报交给他,即便他不相信,也不可能治我的罪。他还需要我为他炼药。”
此言确有道理,但凌岁寒心底总有隐隐不安,踌躇道:“我也可以去见他啊,我现在还在铁鹰卫,是可以入宫宿卫,也可以有机会见到他的。你身子不好,万一发生什么事……”
“那要等到多久呢?”谢缘觉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无论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还能比长安失陷这件事更大吗?”
凌岁寒无话可说。
谢缘觉遂又转头向着颜尹二人道,“你们一路奔波,该休息了。”
仿佛大夫嘱咐她的患者的口吻。
颜如舜与尹若游略一犹豫,颔首道:“这事明日再谈吧,你也早些休息。”她们转身向自己的卧房走去,路过后院花圃之时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
“昙花开了。”
凌岁寒与谢缘觉闻声循去,只见前方园圃之中数枝昙花,层叠的花瓣次第绽放,洁白如无瑕美玉,在轻纱似的月光笼罩之下,更让它显得如梦又如幻,甚至多了一分圣洁之感。
四人坐在一旁,静静凝视将它许久,谢缘觉忽然轻声开口:“昔年长安十景的‘昙华月色’果然不是虚言。”
如此恬静的美,更让人感觉惊心动魄。
凌岁寒赞同地点点头,不由侧首,忽觉月下谢缘觉的面容也如这昙花一般,圣洁而高贵,她失神一瞬,然而片刻之后想到昙花的花期,她心中又止不住地难受,柔声道:“这花要开很久才凋谢呢,你不能看到那么晚,要不你先回房睡吧?”
谢缘觉淡淡一笑:“很久?”
凌岁寒的声音低了一些,有些心虚:“至少两个时辰吧,那时候都子时了,你怎么能那么晚睡?”
“你是怕我晚睡,还是不想让我看见它的凋谢呢?”谢缘觉见凌岁寒没有回答,沉吟少顷,倏地又道,“你们知道缘觉二字是什么意思吗?”
这话题转移得莫名其妙,凌岁寒奇道:“这不是你现在的名字吗?”
“是我师君给我取的名字。”谢缘觉道,“早在两年前我已决心出谷求名,起初师君并不同意,后来我又求了她多次,她虽仍未答应,其实暗中已在为我准备。正巧有一日,鸿洲刺史的母亲身患重病,经人引荐,前来长生谷来求医,师君不过数日便治好她的顽疾,将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那鸿洲刺史感激不尽,问师君可有什么要求,师君遂为我向他要了一个身份,一张官府亲发的过所文书。我回到长安,总不能还用谢妙的身份。而师君做主,为我取了缘觉这个新名,则是对我的一种告诫。”
凌岁寒等人都不明其意:“告诫?”
“缘觉乃佛家语,与声闻皆为佛家小乘果位,能解脱生死。但声闻,是于有佛之世,闻佛之声教而悟解得道者;缘觉,则是于无佛之世,无师友教导,观察十二因缘,而以智慧独自悟道者。所谓的十二因缘,是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师君是希望我记得,即使出谷入世,也莫要妄动凡心,莫要与世人有太多接触牵连,只可以作为一个旁观者。”谢缘觉道,“师君修行多年,她对佛法的理解不应有误,我自然是一直遵守的。直到最近这段时日……我对‘缘觉’二字渐渐有了不同想法,我是大夫,我为许多病患治过病,见证过他们的痛苦,可我能够知道疼痛究竟是什么滋味,不是因为我是大夫,而是因为我同样是病人。若不深入红尘,经历红尘,又如何真正参透十二因缘?我从前一直在逃避,实在是大错特错。花开花落,乃自然之理,违背不得,我还不至于触景生情,你们不必忧虑。”
“前面的话有道理。”凌岁寒单手托着腮,认真听了半晌,眉头已越皱越紧,“可是最后一句话……”
谢缘觉道:“最后一句话没道理?”
凌岁寒道:“你若真的此刻心中毫无波动,又怎么会和我们解释这么多?”
谢缘觉愣了愣,一时语塞,无法反驳凌岁寒此言。
是啊,花开花落,自然之理,谁不懂这个道理呢?可是有些道理,即使心中明白,实际却不一定能够做到。
执著如果可以轻易放下,也就不会称之为执著。
“你晓得的,我从来不信神佛,没看过佛经,不懂那些佛法佛理。但花是花,人是人,人有思想,人能行动,那就可以选择抗争。”凌岁寒用最寻常的语气,说最坚定的话,“前些日子我们不是已经发现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确有关联了吗?那天我们还约定过,等长安的危险解决,我们去净意庵一趟,只要能查到这两本秘籍的来历,说不定就能领悟它们的秘密。以后我们还能一起看很多很多年的昙花盛放。”
谢缘觉又在她口中听到“抗争”这个词,不禁展开眉目,真心笑了一笑,然后郑重地颔首。
“好。”
从年少到如今,谢缘觉的勇气来源一直都是凌岁寒。
星移漏转,无瑕的昙花在风中摇曳,无情的时间亦在风中流逝。谢缘觉本想等到昙花凋谢再回房歇息,然而多少年来她都保持早睡,身体早已养成习惯,又过一会儿,渐感困倦,眼皮有些睁不开,不知不觉间竟倚在凌岁寒的肩上睡去。凌岁寒登时浑身僵硬,呆了一阵,才缓缓抬起左手,把她揽入自己怀中,低下头凝视她的容颜,又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迅速移开目光。
“她睡着了。”凌岁寒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手足无措地看向颜如舜与尹若游,“你们帮我抱她回卧房好吗?”
颜尹二人皆未答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对面的两人。
凌岁寒继续低声道:“我只有一条手臂,没法抱她回去。”
颜如舜的脚步依然未动,却终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凌岁寒双眼一下子睁大,顾忌着舍迦此时躺在自己怀里,才忍住没跳起来,结巴道:“她、她是我朋友,我不喜欢她,还讨厌她不成?你们难道不喜欢她吗?”
颜如舜道:“你应该明白我说的喜欢是什么喜欢。”
凌岁寒神色里的慌乱消失,陡然安静下来,默然良久,并未承认。
却也没有否认。
颜如舜道:“看来我猜对了?”
凌岁寒道:“你们怎么会……怎么会……”
尹若游道:“我们还不是睁眼瞎。”
凌岁寒转首望向已在渐渐凋谢的昙花:“你们别告诉她。”
尹若游道:“为什么?”
“她小时候其实很怕黑,也很怕一个人独处。我最近常在想,她那天晚上是怎么敢一个人出谷的……她是被我害成这样的……”昙花一现,果非虚言,眼前那几枝昙花的花瓣已如白雪纷纷凋落下来,而凌岁寒声音里隐隐透着一点压抑的痛苦,“她说这件事与我无关,我也知道她是真心不曾怪我,她的心肠从来都是这般软,可是我怎么能真的若无其事,把这一切当做未发生?在她的病痊愈之前,我没有资格向她表达心意。何况……何况即使她的病痊愈,我的仇还不知何时能报,我想让她今后平安快乐自由,但我给不了她这样的保证。”
她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困境未能挣脱破解。
又如何能谈及情爱?
颜如舜与尹若游相顾无言,在这一点上她们目前确实帮不了她们的忙,便不知该怎样劝导。
夜色愈深,冷风乍起,凌岁寒怕她着凉,左手臂下意识收紧了一些,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挡住寒意,正想要再度开口请重明或阿螣帮自己抱舍迦回房,却忽听怀中之人低沉地“嗯”了一声,身子动了动。
凌岁寒登时一惊,下一瞬遂见谢缘觉缓缓睁开眼睛,她的手脚就不知往哪里放,心跳到嗓子眼:“你、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谢缘觉从她怀中起身,揉了揉眼睛,反问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了有多久?压着你了吗?”
“没、没有很久。”凌岁寒松了口气,“已经很晚,你是该睡了。”
谢缘觉还有些迷茫的模样,侧过头注视一会儿前方花圃里枯萎的昙花,遂与她们三人告别,而后迈步往走廊房间走去。然则她一直走到门口,凌岁寒都还跟着她的脚步,亲眼看她步入卧房,这才告辞离去。
且在转身之前,凌岁寒一只手为她关上房门。
紧闭的门窗顿时隔绝月光,谢缘觉再也忍不住伸手握住胸口,眉心深深皱起一个结。
她在刚刚骗了符离。
院里没有床榻,坐着睡觉根本睡不安稳,她本就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是以早在凌岁寒将她揽入怀中的那一刻,她人已清醒,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继续闭着眼睛装睡,万万没料到在接下来听见符离与重明、阿螣的那一番谈话,以及她自己如鼓如雷的心跳声。
然后,她的身体便不可抑制地难受起来。
并非是因为伤心难过。
十年以前,九如已曾与谢缘觉说过,若想尽量延长寿命,稳定病情,至少不能大悲大喜大怒。
自从离开长生谷,入了红尘人世,谢缘觉在长安多次病症发作,几乎都是因为哀伤悲痛之类的情绪。偏偏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她发现自己竟是因为欢喜而心痛。
因为那一瞬间极度的欢喜而心痛。
第169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五)
夜尽天明,次日一早,谢缘觉再次见到凌岁寒,欲言又止,半晌,终究是决定先将正事办了。
是以用过朝食,她遂前往了贺府。
“你要见圣人?今日?”贺延德闻言甚是疑惑,其实前不久圣人已向他问过关于谢缘觉的情况,他估摸着等待战事结束,圣人便会召见这位年轻的女神医,谢缘觉却突然如此着急,今日立刻要见到圣人,必有缘故,“你是有什么事要向圣人禀报?”
“与圣人千秋有关之事。”
她既这般说,贺延德不能拒绝她的要求。
于是又过两个时辰,谢泰在百忙之中见了谢缘觉一面。
玉宇琼楼,雕龙画凤,十余年不见的仁和宫,仍是这般恢弘气派,黄色的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闪光。然而谢缘觉步入宫中大殿,长跪行了一礼,随即抬首一望,发现御座上天子的面容比起十余年前已苍老许多,两鬓斑白,整个人暮气沉沉。
难怪,他如此迫切地想要求长生。
谢缘觉却不提他的病,不提自己所炼制的丹药,开口直接进入正题,在大殿之上当众说明叛军的阴谋,并且将那张记录了叛军部署的笺纸呈上。
此举大出殿上众人意料,无论是龙椅上的谢泰还是带她入宫的贺延德全都一惊。岂料谢泰略一思索,稍后的第一句话,不是向她询问叛军的详细情况,反倒是问道:“适才贺卿与朕说,你欲见朕,为的是与朕千秋有关之事,你可知欺君是何大罪?”
本来谢泰以为她真的炼出了什么能长生不老的丹药,这才满怀欣喜地在今日抽空召见她,如今情形,自然不免让谢泰失望。
“这世上从来没有长生药,也从来没有谁能够永远长生不老。”谢缘觉平平常常一句话,让谢泰心底陡然生出怒气,他忍住了没发火,只听谢缘觉接着道,“但陛下是大崇之主,大崇的千秋万岁与陛下有关。万望陛下为天下百姓着想,明察秋毫,莫被反贼的奸计蒙蔽。”
谢泰不置可否,又看了一眼纸上的文字,转而向贺延德道:“贺卿,她所禀之事,你可知晓?”
贺延德被谢缘觉的言行惊得一身冷汗,已后悔带她入宫,忙忙伏地向谢泰认罪,直到谢泰说出一句“你既不知此事那便罢了”,他才松了口气起身,继而皱眉向谢缘觉问道:“你说埋伏在华原的叛军是你的好友亲眼所见,你那位好友到底是谁?”
谢缘觉不便提及尹若游,只能道出颜如舜一个人的名字。
“颜如舜?”谢泰问道,“此人是什么来历?”
贺延德对她略有耳闻,当即回话,将自己了解的情况说出,随即提出自己的意见:“江湖之中真正愿意为国效力的忠义之辈,都早已加入铁鹰卫。而其余的,大都是一些愤世嫉俗的狂妄之辈,他们的心思难猜,并不一定与朝廷同心,陛下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啊。”
他所言,正是谢泰的想法。
谢泰对那些江湖人士没有任何好感,但看在谢缘觉往日所炼灵药确实颇有效果的份上,他决定不与她计较,沉声道:“你为国的忠心,朕已知悉。但谷郡之事,朕早已派人前往查探,并未发现你所说的情况。如若不尽早出兵,坐失良机,那才是悔之晚矣。”
谢缘觉道:“不知陛下是派谁查探?”’
谢泰脸色难看起来:“怎么,你难道还觉得朕派的人不够可靠吗?”
谢缘觉不否认:“此乃关系天下安危的大事,民女只希望陛下慎重考虑。”
谢泰冷哼一声:“你一个小女子懂得什么天下大事?纵然华原确有埋伏,如今朝廷已得知此事,出兵途中经过此地,只要小心谨慎,伏兵又有何惧?朕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显然,无论情报真假,他是铁了心一定要出兵谷郡。
谢缘觉内心越发焦虑,双膝再次跪地,但背脊犹如青竹挺直,叉手施礼,目光直视谢泰,更急切地道:“即使不谈情报真假,只以常理而论,苍关天险,绝不可轻易放弃,坚守险要,持久疲敌,必不会有错。陛下切不可再执迷不悟,为贪图胜利而冒险轻进。”
“放肆!”谢泰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说谁执迷不悟?!”
天子一怒,极有可能血流成河,殿上内侍大臣纷纷伏身跪了下来,全身战栗不已。
唯有谢缘觉,情绪反而瞬间平静下来,静静地望着御座上暴怒的老人,脑海中却闪过她自重回长安以后所遇到的每一名百姓的面容。她同样不愿再忍,不能再忍,泰然道:“近年来陛下骄傲自满,刚愎自用,歌舞饮酒,沉迷享乐,早已给大崇埋下祸根。朝堂风气既不正,百蠹皆出,如今大崇朝野上下早已是千疮百孔,皆为陛下之过,倘若陛下仍然执迷不悟,不肯悬崖勒马,天下危矣。”
自从魏恭恩起兵叛乱以来,确有不少臣子对谢泰进行规劝谏诤,甚至面刺谢泰之过,大多是说他识人不明,宠信奸佞,才导致今日祸端,他十分宽容大度地接受了这些批评。当然也有更加严厉的指责,说他怠惰朝政,不如从前励精图治,但都不曾否认他过去的圣明。像谢缘觉这般说什么“大崇朝野上下早已千疮百孔”,他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听闻,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呆滞。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谢泰呆了一阵,脸色渐渐发青,却同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果然是无知女流。魏贼叛乱以前,我大崇从来都是国富民安,繁华兴盛,连三岁小儿亦知‘永祐盛世’之名。叛贼可恨,然则只要尽早剿灭,天下自能安定,恢复往日祥和。”
“大崇盛世,非陛下一人之力。”谢缘觉的语气一贯平稳,每说一个字,都把在场臣子都吓出一身冷汗,“陛下取之于民,可曾用之于民?”
“你大胆!”其中最为心惊胆战的还得是将谢缘觉带入宫中的宰相贺延德,他手脚发软,想不通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哪来的熊心豹子胆,能如此肆无忌惮,赶忙在圣人发怒之前开口,厉声斥责她的大逆不道,“陛下才是天下之主,自古及今,凡有清平盛世,不是天子之力,还能是谁之力?天下万民都应该感激圣人的恩德。你满口胡言乱语,真是荒唐至极!请陛下莫再听她大放厥词。”
谢泰气归气,怒归怒,但谢缘觉今日之言,他此前闻所未闻,对此倒有一分好奇疑惑,冷冷道:“你说朕取之于民,你且说说,朕向那些百姓取什么?”
谢缘觉的神色里不见一丝一毫的畏惧,目光清亮,从容回答:“自然是钱。”
谢泰冷笑:“钱?”
“陛下适才说‘国富民安’,可是国家之富,钱从何来?陛下即位之初,确实任贤用能,宰相却更换极为频繁,个个任期不过数年,是因为他们犯下什么大错吗?不,正是由于他们的贤良,他们的治国之道乃是休养生息,轻徭薄役,节俭以宽百姓,尽量避免干预民间,如此是满足不了陛下的。而尚知仁这等不学无术之辈,深得陛下宠信,居相位十余年,则正是由于他极尽聚敛之能事,能有无数种方法为陛下压榨民间,搜刮钱财。除尚知仁以外,数年前贺延德出现在陛下眼前,能迅速得到陛下赏识,平步青云,亦是因此缘故。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为贤臣所不耻,偏偏又是陛下所需要的。”
数月前,谢缘觉对于这个问题,还有深深的不解,为此她问过抵玉,可惜仍未能得到答案。
直到与凌岁寒共同巡逻的那段时间,她走遍长安各街各坊,主动与无数百姓交流接触,主动询问他们的生活,询问民间这些年来的变化,终于逐渐得到答案。
她自己寻来的答案。
越是所谓的盛世,越是需要钱。
以本朝为例,大崇开国初期,长安官僚数量不过六七百人,然而永祐盛世时期,京官人数已达两千六百余人,各地官员总数更是有一万六千余人,还不算那些骄奢淫逸的皇族宗室子弟与显宦权贵之后,这些官费开支就是一笔大数目。何况谢泰好大喜功,热衷战事,那养兵费用显然是一笔更为恐怖的支出;再加之他向来贪图享乐,喜好排场,不消说,大崇的国库必定早已是入不敷出。
“陛下的盛世,是天下万民供养出来的。然则国虽富,民不安,不是天下万民应该感激陛下的恩德,而是陛下应该感激天下万民的付出。”
当然,不止一个谢泰。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无一例外,都在剥削着天下万民。
真正的“国富民安”是从来不存在的。
或许再过千年万年,这个人世能有一场天翻地覆的改变。但现如今,只要君王存在,那么“国富民安”绝不存在。
谢缘觉十分清楚,她可不是什么天下第一聪明人,她都能想通这一点,那么这世上一定还有许多人早在她之前已想通这一点。只不过这种话,从来无人敢对皇帝说,说出来十有八九是杀头的罪名。
曾经的谢缘觉很是惧怕死亡。
哪怕今日在进宫之前,她也并未打算惹怒谢泰,自寻死路。可是谢泰既已下定决心出兵谷郡,长安必然陷入叛军之手,届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她能视若无睹,在战火之中只顾着寻找延长自己寿命的方法吗?而作为罪魁祸首的谢泰又凭什么不用接受一点惩罚?
今日她在大殿上的这一番话,应该会流传宫外。她没有能力处置他,可至少她要把他的罪过说给世人,说给天下万民。
既然自己迟早是会死的,能够死得有价值有意义。
已是一件极幸运的事。
谢泰脸色铁青,整个人已经怒到极点,不由得暴跳如雷,随手拿起旁边案上的青瓷花瓶,用力往前一扔,登时砸到谢缘觉的额头,“咣当”的清脆声响,瓷片碎裂,谢缘觉额边已是鲜血淋漓:“拖下去!把她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四周宿卫又惊又惧,战战兢兢听命上前,走到那始终气定神闲、腰板挺直的谢缘觉身旁,刚要把她拉走,忽又听一声:“慢着!”
“先把她关进大牢。”谢泰稍稍恢复一点冷静,“待万俟将军收复洛阳,平定了叛军,再把她拉到朱雀大街,当众行刑。”
第170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六)
不见天日的诏狱之中,沉淀着积年的腐臭,只一点昏昏的烛光闪烁,谢缘觉已被关到了此处。
本来,任何被关进大牢的犯人,首先都应该由狱卒搜身。但那典狱得知她是因何事入狱之后,神情恍惚了一下,不由自主又回忆到自己的女儿。
他唯一的女儿,去年刚刚出嫁到洛阳,在一个多月前与夫家一同死在洛阳的战火之中。
在今日以前,他本来认为害死他女儿的元凶自然是那狼子野心、在洛阳自立为帝的反贼魏恭恩。然而谢缘觉在宫中所说的那番话流传到他的耳里,他忍不住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虽仍不会改变对魏恭恩的恨意,脑海中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导致女儿惨死的罪魁祸首真的只有魏恭恩一人吗?
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让他浑身颤抖,不敢再细想下去。而他再次看向谢缘觉,对她的态度则愈发温和,并且下令狱卒,只要圣人还没有对她用刑的命令,那就莫要动她,让她在狱中好生歇着。
谢缘觉只是受了伤,病症并未复发。
毕竟在大殿之上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自始至终都是十分平静的,情绪未起波动。
至于她额边的伤口,虽血流不止,看着吓人,但只要她衣囊里的金疮良药“紫玉膏”未被搜走,涂抹在伤处,片刻便能止血消痛。
方才在谢泰的面前,她脑中所思所想,全是她在长安见过的接触过的每一名百姓,再顾不得别的人别的事。而此刻终于处理完伤口,她坐在幽暗的牢房之中,四周安静下来,她这才忽然想到母亲与符离、重明、阿螣……如果自己真的死在今天,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人世,唯独对不起她们。
于是她的心口才真正又疼起来。
她立刻抛开纷乱的思绪,盘腿而坐,专心致志修炼起菩提心法。
或许是着诏狱确实足够清静,这一次,她很快沉浸其中,奇经八脉运转无阻——自她将菩提心法练到第七层遇到瓶颈之后,她的修炼已经许久未曾如此顺畅。
颜尹凌三人之中,第一个得知谢缘觉入狱消息的,是凌岁寒。
在铁鹰卫为官的这段时间,凌岁寒认识了不少十二卫的官兵。尽管在长安的官兵大多数已经腐朽堕落,只晓得吃喝玩乐、声色犬马,但烂泥里也不乏几个洁身自好、正直不阿之辈,这部分人都极喜欢凌岁寒直率的性子,坦然磊落的为人。恰巧,今日在宫中宿卫的便有一人与凌岁寒交好,又恰巧他得知谢缘觉是凌岁寒的朋友,赶紧将此事说给了她知道。
凌岁寒闻言脸色一白,似一层冰霜覆盖在了她的脸上,左手紧紧握住腰间刀柄,下意识转身朝仁和宫的方向迈了一步,旋即又立刻停步,略一沉吟,返身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昙华馆。
颜如舜与尹若游听闻此事,也吃了一惊,满怀忧虑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谢泰的命令,是待到洛阳收复之后,再将舍迦拉到朱雀大街,当众行刑。可是我们都知道,万俟绍一旦出兵谷郡,必败无疑,洛阳更是绝对收不回来的。那时谢泰恼羞成怒,恐怕会提前杀了舍迦。”凌岁寒面无表情,但言语冷静,“所以我们得赶在万俟绍兵败之前,先查清楚舍迦被关在哪里的牢房,再商量救她出狱的法子。如果这几日我们实在查不到她被关何处,那就只能等她被行刑的那天,我们劫了法场救人。”
这也是尹若游的想法,她有几分诧异地道:“我还以为你会忍不住提刀杀进宫里。”
凌岁寒没有说话,也没有告诉她们,在适才返回昙华馆的途中,她脑海中反反复复闪现着母亲与苏姨的面容,心脏似被凌迟一般疼痛。
从前的悲剧绝不可以重现。
她绝不会再让它重现。
那她必须冷静。
颜如舜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门,各自想办法打听消息。”
三人快步走到门口,恰与一名青年男子迎面相遇。只见对方玉冠金饰,身着绫罗锦绣,出身必定非富即贵,按理而言不应该出现在无日坊这种地方,颜如舜与尹若游正暗暗猜疑,而凌岁寒一愣,已低低叫了一声:“谢钧……”
那男子看向她的断臂,眼中情绪复杂,半晌轻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幼时,一直都是随舍迦叫我大哥的。”
凌岁寒神色一凛,登时戒备起来,冷冷道:“是叔母告诉你的?”
谢钧转过头,目光扫过颜尹二人。
凌岁寒道:“她们是我的朋友,也是舍迦的朋友。”
“她现在都有这么多朋友了……”谢钧淡淡笑了笑,跨步进了昙华馆,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前不久阿母告诉了我舍迦已回长安的事,但并未和我提到你。是我之后派人调查了‘谢缘觉’的个人情况,查出她住在无日坊的昙华馆内,而与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三名同伴,其中一人姓凌。她幼时不能轻易出府,真正的朋友就那么一个,这个姓很难不让我多想。于是我又到善照寺问了阿母,这才确定你的身份。”
“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舍迦的事儿?”凌岁寒见他对自己似无恶意,迫不及待询问。
谢钧已走到院中,步入一座小亭,直接在亭中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方才出门,是准备劫狱救人?你知道舍迦被关在哪里吗?”
凌岁寒依然笔直站着,立刻反问:“你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谢钧沉着面孔道,“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已派人与典狱打过招呼,会在牢中尽量照顾舍迦,保证刑罚不上她身。这几日我再设法打消圣人的怒气,毕竟圣人最近一直在服舍迦炼的药丹,据说确有奇效,比宫中许多太医为圣人开的药方都灵验,等圣人彻底冷静,或许他也舍不得让舍迦死。总之,你不要打劫狱的念头,不然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反而既害了舍迦,又害了你。”
“如果万俟绍真的能打胜这一场仗,说不定他的怒气能消。但若是万俟绍惨败,他的怒气只会加深十倍百倍。”凌岁寒不自觉想到当初马青钢与自己说的那番话,父亲所谓的“谋逆”,便是发生在铁壁城战败之后,她的声音比冰还冷,没在谢钧面前掩饰自己的杀气,“你觉得万俟绍能胜吗?”
谢钧面色越发严肃,沉思良久,又叹道:“三弟和我谈过一场,他也认为苍关只可坚守,不可轻出,不然长安危矣。论带兵打仗,我远远不如他,他既这般说,肯定不会有错。到那时候,圣人焦头烂额,更无暇顾忌舍迦,我总会救她出来的。”
“他无暇,你便有暇了吗?”凌岁寒对他的话显然极不赞同,忽又忆起另一件事,“长安失陷,你有没有想过叔母该怎么办?”
“前几日我已派了多名亲卫前往善照寺,在母亲身边保护。”谢钧道,“万俟绍战败,确实是十有八九的事。但即使他败了,长安是都城,与别地不同,圣人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只要众人能够齐心协力多坚守几日,等到李定烽率军勤王,相信长安便能转危为安。这期间,最为忙碌的是圣人,我自然能抽出空来设法营救舍迦。无论如何,你莫要想着劫狱,万一……万一被圣人知晓你和舍迦的身份……”
听到此处,一旁颜如舜与尹若游迅速交换眼神,大概猜中谢钧今日前来昙华馆的目的,但鉴于他毕竟是舍迦的兄长,也不知符离与他关系如何,她们便未道破他真正的心思。
凌岁寒愣了一下,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又思索片刻,终于恍然大悟,可一点不避讳,直截了当问道:“你今日特地来见我,究竟是为了和我商量怎么救舍迦,还是怕我*与舍迦暴露了身份,让谢泰怀疑你们与我一直有联系,废了他才立的太子?”
谢钧沉默不言。
凌岁寒道:“看来我猜对了?”
如谢钧所言,在凌岁寒幼时,她从来都是随舍迦称呼他大哥,称呼谢铭三哥。然而刚刚,她怎么也叫不出当年那一声“大哥”,倒不是因为迁怒之类的缘故。前不久谢慎已被谢泰正式册封为太子,如无意外,身为谢慎长子的谢钧亦是未来的帝王。
而对于身在权力漩涡中心的人,如今的凌岁寒确实深怀戒心。
“我还没问你。”谢钧话锋一转,“之前的万寿宫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宴上?”
凌岁寒道:“国家有事,朝廷若无首脑,更难阻挡叛军,遭殃的是天下百姓。我现在不会对他动手。”
这话够直白,谢钧睁大眼睛看向她,心中不知都想了些什么,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是,国家有事,现在不该再生出别的乱子,我就当没听见你刚才说的话,希望你也莫生事端。甭管我今日是因为什么目的来找你,舍迦是我妹妹,我总是不希望她死的。况且,如果阿父不是太子,你以为我派人让典狱照顾舍迦,那典狱就会听吗?要是阿父落到润王那样的下场,舍迦的日子更难过了。”
凌岁寒本还一直记挂着谢丽徽的情况,听他提到润王,立即道:“润王一家现在如何?”
谢钧道:“他们与魏贼关系亲近,自从魏贼起兵叛乱,他们自然也被关了起来。今儿圣人才下令,明日要将谢丽徽处死。”
“什么?”她们三人闻言俱是一惊,凌岁寒忙忙追问道,“为何偏偏是今日?”
“因为舍迦。”谢钧道,“今日舍迦惹怒了圣人,他心中怒气必须发泄,才想起被他遗忘许久的谢丽徽。本来谢丽徽就是魏赫未过门的妻子,魏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又怎么可能饶过她呢?”
凌岁寒眼中愠色显而易见,声音瞬间抬高了几分:“当初,当初魏恭恩叛乱的消息,明明是谢丽徽第一个说出来的!”
谢钧道:“可在圣人眼中,她既与魏赫定下婚约,那就是魏家的人。”
凌岁寒更加气愤:“那狗屁婚约还不是谢泰给她和魏赫定的?要论从前谁与魏恭恩的关系最亲近,那就得属谢泰自己,他怎么不把自己杀了?”
“住嘴!这种话也是能胡乱说的吗!”谢钧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望了望,目光再一次在颜如舜与尹若游身上掠过,皱眉道,“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至少别说出来。”随后稍稍一顿,他又奇道,“我怎么记得,你幼时与谢丽徽很不对付?”
“那又如何?”凌岁寒冷着脸道,“此事不公,我就替她不平。”
“天下不公的事情多了。你这脾气怎么还这么硬,性子怎么还这么桀骜?”谢钧想不通,符离这十年必定经历过不少挫折,难道一条手臂的代价也能没让她懂得变通吗?反倒是舍迦似乎改变不少,幼时的舍迦是多么乖巧懂事,惹人疼爱,如今居然变得如此大胆,如此叛经离道。他摇摇头,内心深处不愿与这些江湖人士过多接触,沉声道:“我先走了,你记住我今日说的话,莫擅自行动。舍迦那里若有什么情况变化,我会派人告诉你。”
说完,谢钧起身离去。
待他背影彻底从她们的视线之中消失,颜如舜当即道:“明儿我去救谢丽徽。”
“不行。”凌岁寒想了一想,摇首道,“你轻功好,等我们查到舍迦被关在哪里,还得靠你潜入狱中。谢丽徽我来救吧,我现在是铁鹰卫司戈,身份方便。”
尹若游道:“救走谢丽徽,你可能暂时不能再回长安城,舍迦那边……”
凌岁寒握紧左手拳头,低下头盯了地上的影子许久,又蓦地抬眸,明亮的目光看向颜尹二人:“我相信你们。”【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