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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满襟明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三)


    谢缘觉已跟着凌岁寒在长安大街上巡逻了两天。


    最初凌岁寒有意甩开她,心忖倘若舍迦找不到自己,总不可能还在街上闲逛,自然而然便会回昙华馆歇息。而凭凌岁寒的武功,也确实很容易做到这一点。


    哪知她这个念头才起不久,谢缘觉目光遥望着四周的车水马龙,听着两侧的语笑喧阗,倏然轻声说出的一句话如一颗石子在她心湖投下涟漪。


    “我幼时很贪心,有许多个愿望。而其中一个愿望,便是能与我最好的朋友携手到长安城内各处走走,去亲眼看看她所看过描述过的风景,和她看过描述过的繁华热闹。”


    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谢缘觉说完并未等待任何人的回应,继续慢步往前而行。


    凌岁寒的左手指尖轻颤了一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已伸出自己的左手,握住了谢缘觉的右手。


    ——只要不涉及到复仇大事,舍迦别的要求为何不能满足呢?


    ——自己本来就有责任满足她任何愿望。


    谢缘觉脚步一顿,侧首望她一眼,依然没说什么,便这般与她携手同行于各街各坊。


    其实前几日凌岁寒巡逻,虽然行动上还算尽职尽责,但颇有些混日子的心态,只要混到了万寿节,她也不可能再当什么铁鹰卫司戈。然则经过了樱桃小贩一事,她心态发生改变,莫说还有半个月时间,哪怕还有半天时间,只要是她见到的不公之事,便都与她有关。


    她会与附近百姓搭话谈天,询问他们的近况,是否有被人欺凌。


    这期间,谢缘觉也时不时会插话,且问得更细,从他们的日常生活问起,还问他们从前与现在生活的变化。


    这是她们结伴巡逻的第三天,两人来到一家布匹铺,正巧碰到一名中年妇人将自己在家中所织的布料拿到店铺中出售,谢缘觉又与她谈了许久话。那妇人性子开朗,本就乐意与人聊天,直到听见谢缘觉询问自己最近生计如何,她脸上笑容瞬间凝固,叹了口气道:“最近不知是怎么回事,即使什么都不做,一双手腕子也疼得要命,织起布来比以前慢了许多,赚的钱也比以前少,没办法,勉勉强强过日子的吧。”


    谢缘觉闻言沉吟道:“我能看看你的手腕吗?”


    凌岁寒在旁道:“她是长安城最了不起的大夫,肯定能治好你的手。”


    那妇人一呆,又惊又喜又忧:“可是我……我没有那么多银子……”


    “不必担忧,我只是先看一看而已。”谢缘觉借用了布匹铺的桌椅,与那妇人对坐桌边,让她把自己的双手平放在了桌上。


    那妇人安静下来,不由转头看向凌岁寒身体右侧空荡荡的半截袖管,踌躇许久,欲言又止。


    凌岁寒坦然道:“你是想问我的右臂?从前因为变故被砍断了。”


    那妇人诧异道:“那你还可以当官的吗?”


    凌岁寒道:“铁鹰卫与别的官署不同,无论男女,无论身体是否有缺,只要能力出众,便能任职。”


    “那凌娘子你一定很有本事……”那妇人露出艳羡的神色,茫然一阵,突然明朗地笑起来,“其实我这手治不好也没关系,连凌娘子你这样都能……我不过就是有些疼痛而已,不应该再叫苦的。”


    凌岁寒没接她这句话。


    倒是蓦地想起从前自己修练左手刀的情景,但凡有了大进步,召媱并不吝啬对她的夸赞,尤其是夸赞她的勇气与坚韧。而她性格之中本就天生带有一种自信甚至自负自傲,她自然完全赞同师君对她的评价。


    原来这世上真正最有勇气,也最坚韧的,还得是民间最底层的老百姓们。


    此时,谢缘觉已诊断完那妇人的手腕之疾,道:“你从前织布必是从早到晚,几乎不停不歇,太过劳累才会导致的疼痛。待会儿你随我去药铺买几味药,你将它们捣烂成汁,每日两次涂抹在手腕上,大概七八日,便可痊愈。”


    那妇人道:“那诊金和药钱……”


    谢缘觉道:“你方才的笑容很好看,便抵了诊金和药钱吧。”


    谢缘觉说的是实话。


    那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笑容,唯有市井之中的老百姓们才能拥有的蓬勃生命力。


    须臾,一行三人便到了附近不远的药铺,买完药,那妇人对着她们连声道谢,只道谢缘觉是观音菩萨转世,随后告别,已至正午。她们就近找了家酒楼,然而用过饭以后,凌岁寒犹未起身,手握着空杯,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才低声开口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问得那么细呢?”


    “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谢缘觉淡淡道,“我出身大崇皇室,但对现如今的大崇朝廷与民间都丝毫不了解,这说不过的。”


    凌岁寒道:“可你即便有所了解,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反而会让你更加痛苦。”


    这种痛苦不仅仅是心底里的情绪,更是身体上的病痛。


    谢缘觉道:“这两日你问了那么多百姓近日是否有受到恶人欺凌,其实也只能帮他们一时,帮不了他们一世,对吗?那你为何还要问呢?”


    凌岁寒哑口无言。


    “你知道我在幼时最喜欢我朋友什么吗?”谢缘觉遽然转移话题。


    这让凌岁寒颇感糊涂:“你幼时?”


    “是啊,我幼时只有那么一个朋友。”


    “你不是说……你在童年时候体弱多病,几乎不能离开王府吗?如果那时你便能时常外出,多交几个朋友,或许你也不一定……不一定最喜欢她。”


    谢缘觉摇头,毫无迟疑地摇头。


    “无论我有多少个朋友,我最喜欢的一定还会是她。从前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的光明坦荡,她的勇敢无畏,其实也是我那时候勇气的来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会选择自己面对承担,永远不会逃避。”谢缘觉唇角渐渐浮现一抹微笑,“生命珍贵至极,所以我想要清醒地活着,我想要清醒地了解更多人间的真相。”


    哪怕清醒的代价是痛苦。


    凌岁寒闻言大震。


    有一点,谢缘觉说得极对,凌岁寒的的确确是不喜欢逃避的性子,甚至可以说是厌恶逃避。不管前路布满多少荆棘,只要是她自己选择的路,纵然刺得她满身鲜血,她都不会停下,不会转弯。


    ——偏偏如今面对舍迦之事,唯独如今面对舍迦之事,我居然选择了逃避。


    ——我居然做了自己从前最厌恶的事。


    而逃避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自己本是希望舍迦今后的人生能够平安喜乐,可若是双方之间这般不坦诚,互相隐瞒,到最后或许反而事与愿违。凌岁寒动了动唇,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我……”


    可惜话未说完,忽听远处有人唤了她与谢缘觉一声。她侧首望去,只见常萍带着两个陌生男子从酒楼大门口走到她们的座位边,呼出一口气:“我找了你们许久,可算把你们找到了。”


    凌岁寒奇道:“找我们?”


    “主要是找谢大夫。”她说着颇有几分忧虑回首看了看那两名陌生男子。


    “这位便是谢缘觉谢大夫了吧?小人乃是贺相公府上的仆役,奉贺相公之命,请谢大夫上门一叙。”他们自称仆役,但身着绫罗锦绣,衣着打扮比普通百姓不知富贵多少,对谢缘觉的态度十分恭敬,“谢大夫请放心,是定山派的玄鸿道长向我们相公推荐了你的炼丹之术,我们相公才欲见你一面。”


    谢缘觉了然。


    这件事,望岱已与她详细谈过。


    只是望岱等人知晓她的县主身份,又见她重返长安已近百日,却始终在民间市井居住,未回王府享福,猜测她应是更爱江湖的自由,不愿受所谓的荣华富贵的束缚。要她为圣人献药,岂不是让她自投樊笼?


    是以谈完沈盏的计划,望岱又立刻道:“若你不愿意便罢了,不必为难,我们另想办法。”


    出乎他的意料,谢缘觉听罢他所言,遂立刻应承下来。


    这一来,协助定山派找到秦艽的下落,为山岚报仇雪恨,本就是她的责任。二来,此事对于她而言其实是一个天赐良机,能够入宫与圣人见面说话的天赐良机。倘若能够得到圣人赏识,她甚至可以借着他对长生的渴求,探听出当年凌禀忠谋反一案的全部真相。


    今日终于见到贺延德派来的使者,谢缘觉当即跟随他们而去。凌岁寒想了一想,也与其同往,在贺府门外等待。


    贺府附近有几家茶寮酒肆,凌岁寒无心落座其中,左手始终握着腰间刀柄,在大门口的空地来回踱步。本来按理而言,寻常百姓绝对不可以在宰相府邸四周徘徊,但守门的护卫见她似乎是自家主人请来的贵客的朋友,便不敢赶她离开。


    一直等到傍晚日落,悠悠闭门鼓声在长安城中响起,凌岁寒这才看见谢缘觉从府中走出,立即迎了上去:“怎么样?”


    谢缘觉道:“他不知从哪儿找来那么多患有不同疑难杂症的病人,要我治好他们的病。”


    凌岁寒道:“对你来说,这应该不成问题?”


    谢缘觉道:“他们患的病都不轻,一天之内绝不可能痊愈。我以银针刺激了他们的穴道,又给他们各自喂下一颗养心丸,他们的精神恢复许多,暂时止住病痛。贺延德只当是那丹药起了作用,便相信我有炼丹的本事。”


    “我就说,凭你的医术,就算假扮个下凡的神仙也是能让人相信的。”凌岁寒笑道,“快宵禁了,我们回去再接着谈。”


    “不,我今晚怕是不能回去了。”谢缘觉犹站在原地,对着凌岁寒缓缓摇首,“他已知晓诸天教教主极可能是曾经中原武林里杀人无数的毒王秦艽,不敢将她所炼的灵丹献给天子,找上我是迫于无奈。但他如今对江湖人士戒心深重,同样不能完全信任我,因此他要我这几日在他府邸内炼丹,所需要的药材必须由他派人去买。”


    凌岁寒皱眉道:“所以你这几天必须一直待在贺府?”


    “你无须担心,玄鸿道长也在府中,有什么事他定会帮我,我也会请他给你们传消息。只不过……”谢缘觉顿了顿,犹豫半晌,缓缓地伸出手,握住凌岁寒那只滚烫的左手,“只不过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你想做什么事都不妨等一等,至少等我回来之后与你商量。”


    凌岁寒明白她为何而忧虑,郑重地点点头:“等你回来之后,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凌岁寒已下定决心。


    自己绝不可以再选择逃避。


    第152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四)


    谢缘觉进入贺府之事,很快为诸天教众人所知晓。


    朱砂将手中茶碗狠狠一摔,碎裂的瓷片划过为她送茶的一名弟子的侧脸,顿时鲜血直流。在旁数人脸色微变,尤其是一名腕戴佛珠的年轻女子,脚步下意识往那弟子身旁迈去,理智又令她瞬间停住步伐。


    秦艽斜坐在小榻上,神色比朱砂冷静得多,目光一扫,冷冷道:“阿芒,你带她下去,给她止止血吧。”


    “是。”那腕带佛珠的女子应了一声,扶着那弟子退下。


    “师君啊,你就是好心,说什么只要她们不再找我们麻烦,我们不必节外生枝。可是你瞧瞧,现在那个谢缘觉给我们找了多大麻烦?”朱砂冷哼了一声,“要我说,我们就该先下手为强,提前把一切障碍都清除,之后的路便好走多了。”


    秦艽看着她脸上气恼的表情,点了一下她额间红痣,唇角不由浮现笑意:“这是我的计划,是我想要做的事,你如此着急是为什么?”


    “师君的心愿,自然就是我的心愿。”朱砂半蹲在她身侧,挽住她的手臂,“只要还未到万寿节献药那一天,其实倒也不算晚,师君,让我现在去把她给解决了吧。”


    “之前我给凌岁寒下的毒,那谢缘觉居然真的解得了,看来她确实有几分能耐。”秦艽悠悠地道,“我可不想再救你一次。”


    若是别人敢对朱砂说这种话,她绝对立即送对方下地狱,不会有丝毫犹豫。然而面对秦艽,她只能扁了扁嘴,气鼓鼓地道:“中原不是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我们对那个谢缘觉是不够了解。这倒无妨,师君,我待会儿就找抵玉问个清楚明白。”


    秦艽道:“我不是和你说过,若无特殊情况,不要再轻易与抵玉见面。”


    藏海楼不比定山派。倒不是说定山派实力不强,作为当今武林第一大派,定山高手众多,不容小觑,但定山弟子有一个大毛病,便是为人太过正义,而越是正直坦荡的君子越是容易被人欺骗。藏海楼中弟子凡事则以利为先,人只要抛开多余的感情,自然而然神思清明,头脑明澈,无往而不胜,那楼主沈盏又是个绝顶聪慧的人物,假若她们与抵玉见面次数太多,迟早会被沈盏察觉出端倪。


    “但现在不正是特殊情况吗?师君,你放心啦。”只要是在秦艽的面前,朱砂永远乖乖巧巧,连声调都比平时软糯了许多,“我肯定会谨慎行事的。”


    旋即她站起身,吩咐一旁弟子为她取来一只鸟笼。


    笼里关着一只燕子。


    藏海楼,夜深人静时分,明月高悬苍穹,数百只燕鹊已在一片苍松翠柏之间的巢窝安然入睡。


    但凡是藏海楼弟子都知道,他们的总管抵玉生平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只对养鸟有几分兴趣,而她最喜爱的鸟,第一是燕子,第二是喜鹊。数年前,抵玉立下一桩大功劳,楼主为奖赏她,特地派人买了数百只燕子和喜鹊养*在她的小院,让她能够日日聆听燕鹊的婉转歌声。


    所以,在她的小院里,即便再多几只鸟也绝不会引人注目。


    抵玉才处理完楼中事务,回到小院卧房,点燃灯盏,才发现窗台边停着一只小燕,细细的腿上绑了一根红绳。她心神俱震,一股寒意爬上背脊,双手颤栗,甚至双腿都有几分发麻。


    她又找上来了,她们又找上来了……


    这些年来抵玉最怕的就是这件事,但她逃避不得,呆立原地半晌,最终还是只能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小院,走出藏海楼,施展起轻身功夫,借着楼屋掩映避过街上巡逻的金羽卫官兵的耳目,约莫一刻钟过后,遂来到彻夜灯火通明的庆乐坊之中。


    身处繁闹之地,四周皆是人山人海,反而不会惹人注意。


    朱砂在庆乐坊中一家戏楼的雅间已等她许久,见她露面,开门见山问道:“谢缘觉这个名字,你一定知道,我要她的全部资料。”


    这几年珂吉丹问抵玉要了不少武林门派或江湖高手的资料,别的倒罢了,但谢缘觉此人,抵玉与她有过接触,便无法将她看成几页冰冷的文字,狠不下心来做不利于她的事。


    况且谢缘觉还是颜如舜的朋友,抵玉很明白,倘若因为自己泄密的缘故,而让朱砂对谢缘觉造成什么伤害,颜如舜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帮助自己寻找营救舒燕。这让抵玉更加为难,皱起眉头,久久未言。


    朱砂很不耐烦地道:“你也打算不听话了吗?”


    抵玉反问道:“我已经很久不曾与她联系了,她现在如何?”


    “哪有很久?明明上个月我才把她画的图转交给你,你这么着急干什么?你乖乖听话,只要教主的大事成功了第一步,到那时我或许可以考虑让你们见上一面。”朱砂说着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长长的指甲划过她的脖颈肌肤,指上染的蔻丹鲜红如血,“所以,你最好祈祷教主的计划能一切顺利。”


    抵玉艰难地开口:“好……”


    半个时辰过后,抵玉离开庆乐坊,返回藏海楼途中,心忖自己应该尽快将今夜之事告诉给谢缘觉等人,以及珂吉丹所言“教主的大事”不知究竟指的是什么,必须提前防备,以免伤害到楼主。还未等她详细思索出一个计策,她才跨入自己的小院,忽然眼前一花,两个身影倏地从她的头顶翻过,双双拦在她身前。


    抵玉顿感不安:“阿晴阿雪?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吗?”


    “你不也没睡吗?”宁暮雪此时声音冷得像一块冰碴子,完全没有她以往对待玉总管的尊敬态度,“怎么样,庆乐坊好玩吗?”


    抵玉大惊失色:“你们……你们跟踪我?”


    宁初晴握紧双拳,看向她的目光有愤怒,有疑惑,更有深深的失望:“楼主对你那般好,你……你为什么要背叛她?为什么要背叛藏海楼!”


    抵玉全身血液似在瞬间凝冰结霜,让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她恐惧了多年的事,终究还是如一把利剑坠落下来,贯穿她的身体。她张开口,仿佛想要解释什么,所有的话哽在喉咙里却根本发不出声来。


    宁初晴刷的一下拔出长剑,锋锐的剑尖抵住她胸口:“你干嘛不说话!楼里的规矩你最清楚,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明明是威胁的语气,持剑人的眼角却渗出几滴晶莹的泪珠。


    抵玉双膝弯曲,缓缓地跪了下来。


    她跪在她们的面前,然而抬起头遥望的方向,则是无边夜色之中那座最高的主楼:“我没什么好说的……无论任何刑罚,都是我应该受的。”


    审讯的活儿,宁初晴与宁暮雪从未干过,也确实干不来这活儿。是以宁暮雪擦擦眼泪,转身去寻了余磬,由余婆婆处理此事。


    自始至终,沈盏不曾出面。


    待到次日天明,余磬将审问结果整理成文字,前往中心主楼,给楼主呈上。沈盏一夜未睡,眼角不免有些发青,但神色如常,平静得令人感觉到可怖。余磬见状叹口气,先给旁边桌上香炉点燃一支安神香,随即走到她身边,慈爱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疼惜:


    “少主聪慧,果然非常人可比,借定山派与谢缘觉的关系,让谢缘觉同意进入贺府炼制丹药,便轻而易举将诸天教圣女引出。但我有一事不解,昨晚少主为什么不让阿晴和阿雪将珂吉丹擒住呢?凭她们的武功,对付珂吉丹,完全可以一招制敌,不必惧怕她的毒。”


    “南逻与大崇毕竟隔了太远,路途遥遥,诸天教的秘密,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全调查清楚。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秦艽一个中原人,仅用数年时间,竟能在异国他乡做出这般事业,掌握诸天教权柄,绝对离不开教中圣女的帮助。珂吉丹对她的师君倒是极为尊敬,可偏偏她好像不知道她的师君还有两个师妹。”沈盏笑道,“现在她知道了谢缘觉的来历,秦艽也会知道,婆婆不想看看好戏吗?”


    “还是少主想得深。”余磬了然地点点头,稍一犹豫,很快转移了话题,“珂吉丹还有些用处,所以少主留着她的命。那抵玉呢?留下她,已不会再有什么好戏看,少主打算如何处置她?”


    一听到这个名字,沈盏又陷入沉默,良久不发一言。


    “少主!”余磬恨恨地道,“甭管她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你对她还不够好吗!哪怕她有一点点的感恩,她早就应该说实话,难道这世上还有我们藏海楼对付不了的敌人?她能有什么好怕的?既然她对你毫无感情,对藏海楼毫无感情,你也不可以对她心软!”


    沈盏唇角终于扯出一抹似乎蕴了万种情绪的复杂笑意,伸手揉揉自己的眉心,继而拉开旁边梨花木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余磬:“瓶里的药丸,你给她送去服下吧。”


    余磬这才松了口气,颔首道:“我们确实不能当众杀她,不然若是让江湖群豪知晓堂堂藏海楼总管居然是……那我们藏海楼的面子就丢大了,让她服毒而死,算是便宜她了。”


    沈盏不置可否,骤然又下了个让余磬不明白的命令:“你让阿晴和阿雪去昙华馆把尹若游请来。”


    第153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五)


    藏海楼,地牢。


    抵玉犹跪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


    但往日负责看守大牢的守卫们都已被楼主的手令调走,是以除余磬和宁初晴、宁暮雪以外,如今并没有别的藏海楼弟子知晓抵玉所犯之事。余磬拿钥匙打开牢门,将瓷瓶里的药丸倒出来递给了她。


    “这是楼主最后赐给你的。”


    抵玉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脸上瞬间露出慌乱之色,并未伸手去接那枚药丸。


    余磬冷笑道:“你昨晚不是还说,是你对不起楼主,无论受什么责罚都心甘情愿吗?敢情你还是怕死的。”


    “不、不是……”


    抵玉不怕死。


    她也认为自己该死。


    她怕的是,珂吉丹一旦知晓自己的死讯,舒燕对于诸天教而言便成了没用的废物,恐怕不会再有活命的机会。


    “婆婆我求求你,我能不能见楼主一面?”


    “你求我也没用。不是我阻拦楼主见你,是楼主她不想见你,你明白吗?”余磬冷冷道,“在藏海楼,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楼主的决定。”


    抵玉全身力气似被抽走,双膝还跪在地上,身躯佝偻着软下来。


    是啊,从真相暴露的那一刻起,自己已不再有任何选择,若还纠缠不休,反而会让楼主更厌恶自己——这同样是让抵玉惧怕的事。


    好在为了藏海楼在江湖中的威信,楼主必不可能将自己的事对外公布。珂吉丹不会那么快知道自己的死讯,希望在此期间,颜如舜能够言而有信,完成之前对自己的承诺,找到阿燕的下落,将她救出。想到此,抵玉终于接过余磬手里的那枚药丸,一咬牙,仰头服下。


    她的头很快感觉到晕眩,眼前模模糊糊看不清,不一会儿,人便没了意识,倒在地上。


    余磬转身,出了地牢,又向中心主楼走去。


    而这时,尹若游与颜如舜已坐上藏海楼的马车,来到楼中院里一方池塘边的小亭里。


    “你应该还记得,谢缘觉答应过我,今后若我藏海楼有需要,要尽心尽力为我藏海楼医治两次病人。”


    见到尹若游以后,沈盏懒得多说无用的废话,直接引入正题。


    尹若游奇道:“你们楼里有人病了?那你找我干什么?”


    沈盏道:“她有她的本事,你也有你的绝技。只要今日你替我为一人完成易容,便算还了谢缘觉的一份债,她今后只需要再替我医治一次病人。”


    尹若游道:“她答应你的事,凭什么我替她还债?”


    沈盏闭上眼睛,又缓缓揉起自己的眉心,似乎十分疲倦的模样:“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是她很好的朋友。”


    尹若游笑了一笑,在听见沈盏这句话以后,她的笑容难得柔和:“你说得对,何况……她之所以欠你的债,也是为了帮我找到七苦散解药的下落。好,你要我给谁易容?”


    沈盏道:“待会儿会有人带你前去。”


    尹若游点点头,刚与颜如舜站起身,沈盏倏然睁开双眸,稍一迟疑,又将她们叫住。


    “抵玉是不是在让你找一个人?”她看着颜如舜问。


    颜如舜闻言微惊,随即一扬眉:“我就说,这事迟早瞒不过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盏不答反问:“那个人的下落,你已查到了吗?”


    颜如舜也忽笑了起来,明亮得让沈盏感觉到刺眼,且语气里还带有几分揶揄:“原来天下第一情报消息楼,还有向我询问消息的一天。”


    然而沈盏神色仍是平静里藏着冷傲:“这世上没有藏海楼查不到的事,只看我想不想查。”


    颜如舜道:“你不想查?”


    沈盏唇角边勾出一抹冷笑:“她正是因为她才骗我十二年,为什么我还要帮她查她的下落?”


    颜如舜笑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问呢?怎么,打算杀人灭口?”


    “因为在今日之前,她还是我藏海楼的人。但今日以后,她与我藏海楼再无关系。”沈盏保持冷漠,“你与她之间的交易,也从此与我、与藏海楼没有关系。”


    话落,她不愿再与她们交谈,挥手命宁初晴送走她们二人。轻风吹落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儿,在空中飘飘摇摇,逐渐落下地,落入池塘流水,落到沈盏的怀中。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余磬也踏着地上的几片残花,一步步来到沈盏的身边,先向她行了一礼。


    “少主,若你已经下定决心,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你的决定。但属下仍有不同意见要保留,抵玉别的能力与少主你相比,那是云泥之别,但她记忆力确实奇佳,全江湖也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这些年她所接触到各种资料,恐怕全都藏在了她的脑子里,少主实在不忍杀她,至少也得把她关起来,不应放她离开。”


    “她曾和我说,我有很多年没让她唱过歌了。算算时间,是八年。”对余磬的建议,沈盏不说是否,反而提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余磬道:“八年前,正是楼主过世的那年。”


    按照服丧守孝的规矩,沈盏在那二十七个月之内确实不能再欣赏歌舞。


    沈盏道:“但是连她自己都忘了,我虽没让她唱,她却在私下里主动悄悄给我唱过几次。”


    余磬疑惑道:“是楼主离世不久后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江湖里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都盯着藏海楼,盯着我,我几乎夜夜睡不着觉。但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失眠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是永远都游刃有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也会发愁会焦虑。而那时候,她在我屋里伺候,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如何看出我是在装睡。”沈盏回忆此处,倏然笑了一声,“多可笑,她明明要比我小几岁,却像是哄孩子一般在我床榻边唱了几首催眠的歌谣。多可笑,而我居然真的在她的歌声里渐渐睡着了。”


    最初,沈盏将舒燕带回藏海楼,的确是为了她的嗓子。


    仅仅是为了她的嗓子。


    她在她眼里,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会唱歌的工具。


    直到沈韶烟的骤然离世改变一切,在那二十七个月的漫长冬季里,沈盏看见无数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也看见身旁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手把手教她识字,教她读书,教她文韬武略,甚至在后来让她坐上藏海楼总管的位置。可她发现她眼中仍常常透着一缕忧愁,仿佛很不快乐,她只当是她童年经历过的贫贱对她造成的影响太大,索性改了她的名字,为她取了一个新名“抵玉”。


    古书有言:“南越以孔雀珥门户,昆山之旁以玉璞抵乌鹊。”本义是谓有珍贵之物而不知爱重。


    但是谁说玉璞一定比乌鹊珍贵呢?


    在沈盏看来,这世上有一个人比任何玉石珠宝都要珍贵。


    可惜,原来那个人并不这么看她。


    “少主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余磬也是第一次知道八年前沈盏的处境远比她所了解的更艰难,不由叹口气道,“可事实证明,她这般做,只是为了取得少主你的信任,她才有机会窃取本楼更多机密。”


    “其他都是假的,忠诚是假的,感情是假的,但她的歌声……至少还是真的。藏海楼是做生意的地方,从来都讲究交易公平,她让我在那段日子睡了一个好觉,足够我如今饶她一命。”


    又一阵悠悠长风吹来。


    沈盏感觉比之前更冷了许多。


    苍穹日光渐退,昏暗厚重的夜色不知不觉沉沉地压了下来,压着远处的天,压着四周两旁的高山。抵玉再次睁开眼睛,恢复意识,只见眼前一片朦朦胧胧,还当自己是入了地府,可是地府里为什么会有颜如舜和尹若游的存在呢?


    抵玉一怔,终于察觉到不对:“我……我没死?这是什么地方?”


    “你吃的又不是毒药,当然没死。”尹若游正坐在一旁烤火,通红的火堆在黑夜里是如此耀眼。


    抵玉更加糊涂:“我……我怎么会……”


    “是沈盏让我们带你出来的,这里是长安城郊。”颜如舜从怀中拿出一面镜子,递到了她手中。


    铜镜照着抵玉的脸。


    一张抵玉根本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脸。


    她大惊之下,迅速抬目望向尹若游。


    “沈盏还说,从今以后,你与藏海楼再无瓜葛,她会对外宣告,藏海楼的总管抵玉最近在外出替她办一件极机密的大事,短时间内不会回长安。所以,你不仅得改变容貌,还得换个名字,至于你想叫什么名字,由你自己来定。”尹若游转述沈盏之言,“你想去哪里,也都随你的意。但最好是远离长安城,且绝对不能在世人面前暴露你原来的身份,不然她必派人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武林中会易容之术的人不在少数,但唯有尹若游的易容能做到毫无破绽,不会被任何人看出真假。因此缘故,沈盏才会请尹若游帮这个忙。


    抵玉听得呆了,久久无言,无人知她心底所想。


    颜如舜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是我们要告诉你。你要我找的人,我已找到了。”


    抵玉仍是没说话,眉心一跳,而胸腔里的那颗心甚至跳到嗓子眼。


    “不,不算我找到的。”颜如舜又一笑,伸手指向身旁的尹若游,“多亏她发现线索,推测出真相。”旋即便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全部说了个清楚明白,最后问道,“你要去定山派找她吗?”


    从昨到今,短短一天时间,抵玉经历了大悲与大喜,反而愈发地迷茫。


    “既然你现在不想说话,那你便一个人待会儿吧。”颜如舜说着站起身,遂与尹若游离开此处。


    独留下抵玉一人,以及那堆燃烧的柴火。


    或许还有无尽的荒凉。


    定山派,定山派,阿燕居然如今在定山派……抵玉在心中将三个字默念了几遍,唇角渐渐浮现一点微笑。定山派中的弟子几乎人人都是正直坦荡的侠义君子,又不乏武艺卓绝的高手,有他们的保护,珂吉丹从此不可能再伤害得了阿燕。原来上天终究还是存有悲悯之心的,阿燕受自己的连累,受这么多年的苦,终于得以拨云见日,远离魔窟。


    自己怎么可能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呢?


    何况以自己的身份,若贸然前往定山与她相认,引起其他定山弟子的怀疑,一旦引起风波,岂不是又违背了楼主的命令。


    抵玉前思后想,定山派是肯定去不得。


    藏海楼更回不了。


    她独立苍茫之中,遥望无边的黑暗,嘴唇翕动,细若蚊蝇的声音不自觉从她唇间泄出:


    ——“这天地之大,何处是我的容身之地?”


    楼主为什么要放过我呢?楼主凭什么放过我呢?我犯下这么多的错误,本来就不该再存在于这天地之间。此念一起,愣了半晌的抵玉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锋刃出鞘,寒光一闪。


    这本是她的防身兵刃。


    此时此刻,她握住刀柄,反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闭上双目,右手才动,遽然只听“咚”的一声,她手腕一阵剧痛,一枚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石头打中她的右手腕子,迫使她手中匕首落地。


    刹那间,颜如舜已飞身掠到她的面前,捡起草地里的匕首,在手心转了一转:“你干什么?”


    抵玉道:“你们没走?”


    颜如舜笑道:“我刚才也没说我们要走啊。”


    “那你们现在可以走了。”抵玉垂首道,“多谢你们帮我找到舒燕,我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从今以后没必要再见面,你们更没必要管我做什么事。”


    “那是自然,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跟在你身边,你若下定决心要自杀,我们是绝对阻止不了的。”颜如舜语气随意,笑容不拘,好像并不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唯有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几分温和,“但我想要提醒你一句,你曾经说过沈盏是你永远的主人,那她的命令,你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违背。她既然选择放你生路,放你自由,你却立即要死,这不是更加对不起她了吗?”


    抵玉皱起眉头,再一次愣住。


    “你刚才说话的声音太低,我听不太真切。大概是听见你说,这天地之大,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对吗?”尹若游这时也缓步走过来,盈盈而笑,“其实我从前倒有过和你差不多的想法。这天地之大,无一处角落不是肮脏的,充满污秽的,而如此丑陋的人间,也不应该是我待的地方。直到我真正走出醉花楼,我才发现……原来曾经的我完全想错了,这天地之大,到处都有不一样的风景。”


    稍稍一顿,她盯着抵玉的眼睛道:


    “你还根本没走,你怎么就知道这天地间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呢?你见过真正的天地,真正的人间吗?在藏海楼接触的不过是一堆文字而已。至少,你要先真正走一走吧。”


    抵玉的眼珠动了动,脸上表情终于有了一点起伏。


    “言尽于此,你接下来如何选择,我们不会再过问,告辞。”这回尹若游是真的准备离开,说完侧首看了颜如舜一眼。


    颜如舜点点头,把那把匕首还给抵玉,随尹若游返身而去。


    夜色茫茫,她们行走在漂浮的夜雾之中,果然不再回头看抵玉的状况。颜如舜一双眼眸借着明月的微光,反而打量起身旁尹若游的面容,半晌笑道:“你方才那番话,说得真不错。”


    “我不是为她。”尹若游道,“我是为你。”


    颜如舜登时停下脚步:“为我?”


    “你知道的,我向来自私,她死不死,与我无关。”尹若游也驻足在颜如舜面前,那对琥珀色的眸子在月下愈发明亮,她说话的声音也愈发柔和,“可我看得出……你又在自责,又在愧疚,是吗?你在自责愧疚你为什么不早些查到舒燕的下落,或许她们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颜如舜呆了呆,随即扬唇一笑:“如今我心里想什么,是不是越来越瞒不过你了?”


    尹若游挑眉道:“那我现在心里还在想什么,你猜得到吗?”


    颜如舜笑道:“我可没你聪明,给个提示?”


    尹若游道:“我想回去之后和她谈一谈。”


    尹若游并未指名道姓。


    但颜如舜明白,这个“她”指的必是凌岁寒。


    第154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一)


    昙华馆内,明月当空。


    坐在院中石桌旁,颜如舜为凌岁寒讲述了今日的所见所闻,凌岁寒听得心生感慨,正若有所思之际,颜如舜又忽然发出一句感叹:“这事倒也让我们想通一个道理。”


    凌岁寒道:“什么?”


    尹若游接道:“人与人之间相交,还是要坦诚一些,才能避免误会。”


    凌岁寒赞同地颔首。


    颜如舜道:“那我们今晚谈谈吧?”


    “干嘛?”凌岁寒歪头,“你们是觉得之前我和你们的相处不够坦诚吗?”


    颜如舜笑道:“也不是,大多时候你为人行事比任何人都要坦荡磊落。是我们,有些时候我们明明已经感觉到你身上有不少奇怪的谜团,却只是暗中观察,没有与你开诚布公地交谈。”


    凌岁寒隐隐约约猜到她们的问题,反问道:“比如?”


    尹若游道:“比如你最近和舍迦相处好像有些怪,我们想要知道原因。”


    倘若她直接询问凌岁寒的真实身份,凌岁寒已打算如实相告,偏偏她先提起舍迦,原本坦然自若的凌岁寒顿时凝固了表情,话锋一转道:“其实我感觉你们最近相处也挺怪的。”


    万万没料到她能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干咳一声:“哪里怪?”


    凌岁寒仔细想了一想,还将手肘放在石桌上,左手支着下巴沉思:“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好像比之前更多了。”


    尹若游笑道:“就这一点吗?”


    “当然不止,只不过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用言语形容不出。”凌岁寒神色里充满困惑,“总之就是我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你们现在相处,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颜如舜两根手指不自觉地轻点石桌:“舍迦也这么觉得吗?”


    凌岁寒道:“我没问过她。”


    其实颜尹二人早已商量过,关于她们自己的私事,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宣扬;但若是凌岁寒或谢缘觉有所察觉,问起她们,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们也用不着藏着掖着。


    现在,到了该说实话的时候,但尹若游张开口,又看颜如舜一眼,纠结半晌,脸上罕见地染了几分薄红,竟不知从何说起。


    凌岁寒见状奇道:“你们还真有秘密瞒着我啊?”


    “你的感觉没有错。”颜如舜沉默少顷,自始至终没与尹若游的目光接触,却忽然握住一旁尹若游的手,又放在了石桌上,郑重道,“我与阿螣已定了终身。”


    尹若游完全没想到颜如舜会先于自己主动将此事讲出来,心底欢喜迅速蔓延,将她的手回握得更紧,随即对着凌岁寒点点头,也道了一声:“是。”


    凌岁寒撑着下巴的手一歪,身体不由往前倾了一下,才又迅速恢复端正坐姿,愕然道:“这句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尹若游笑道:“你想的是什么意思呢?”


    骤然间凌岁寒回忆起颜如舜似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八年前帮助过颜如舜的冷红与荀青便正是一对夫妻。原来这世上女女定情,以夫妻相处,还真确有其事。凌岁寒很快想通,甭管女人男人都是人,人和人之间会相爱,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


    豁然开朗的凌岁寒脑海中竟倏地冒出一个人的身影,一张她万分熟悉的脸。她的心突突直跳,比适才更震惊了百倍。


    那么,那晚自己不由自主冒犯了舍迦,是因为……是因为……


    尹若游见她脸色变了又变,蹙眉道:“你很厌恶这事吗?”


    “不、不是……当然不是。”凌岁寒生怕她们误会,登时回过神来,连忙摇摇头,“这是好事,我应该恭喜你们的。”


    说完,她目光落在颜如舜与尹若游身上,打量片刻,越发感觉她们确实很配。


    可是自己与舍迦……凌岁寒低下头,唇角扯出一抹苦笑,自己欠了舍迦那么多,还有什么资格去爱她呢……


    颜如舜笑道:“你这个表情,可不太像是恭喜我们的样子。”


    “我是想起了别的事,与你们无关。”凌岁寒暂时将脑海中的谢缘觉抛开,诚挚道,“你们别疑心,这是你们的私事,既不伤天,又不害理,更没妨碍到任何人,我干嘛要厌恶?何况,你们本来就很相配。”


    尹若游微笑道:“今晚你说的话,我们都是信的。”


    凌岁寒道:“难道从前我说的话,你们便不信吗?”


    颜如舜道:“大部分相信,偶尔有几句话确实不太信,所以我们今晚才想要和你谈谈,希望今晚我们互相之间都不要再有所隐瞒。还是先回到刚才的问题吧,你和舍迦最近相处又为何会如此奇怪呢?”


    “因为……”凌岁寒轻叹出一口气,“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哦?”颜如舜问,“你是谁?”


    “你们大概也猜到了?你们之前不是与我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想来想去,除非你们是有猜到我的身份,那些话才能解释得通。”凌岁寒正色道,“其实我本来是打算等舍迦回来以后,再和你们一起说的。我是姓凌,但本名凌澄,便是谢缘觉口中的凌澄。”


    尹若游见她说得这般干脆,丝毫也不迟疑,反而感觉到讶异:“你为什么突然……”


    “她说她喜欢我的坦荡,我的勇敢,可现在的我……”凌岁寒仍低着声音说话,不知是回答尹若游的问题,还是在自言自语,稍一顿,又不自觉地望向天穹那一轮皎皎明月,“我以前明明最讨厌逃避,那是极懦弱的人才会有的行为,我偏偏当了这么长时间可耻的懦夫……但如今我既已明白过来,我便绝不能再逃避,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应该直面它,承担它。”


    她此刻的语气平静又坚定。


    颜如舜与尹若游听罢都不由静了会儿,继而颜如舜才在风吹木叶的飒飒声中站起身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那在舍迦还没回来之前,你不如先与我们说,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万寿节那天,左盼山答应带我入宫,为谢泰祝寿献礼。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不想错过。”既然决定坦诚,凌岁寒索性一股脑把所有的事都说了个清楚明白,“我唯一怕的是连累到你们,不过好在定山派的望岱等人也已经晓得我是谁,我原本的计划是想请他们帮忙,提前用个什么借口把你们叫出长安城,那么就算官兵要逮捕你们,也得找你们一段时间。等你们听闻了此事消息,你们也有足够的时间乔装易容。只要能远离长安,天高海阔,朝廷也奈何你们不得。”


    “好计策!”颜如舜似乎很是赞赏,随即眉梢一挑,“那你觉得我们是会丢下朋友不管的那种人?”


    凌岁寒道:“阿鼻刀法所向披靡,我不一定逃不出去。只要我能出宫出城,我便会去找你们。”


    颜如舜道:“你的第一句话如果让舍迦听见了,你猜她会说什么?”


    “那些官兵是无辜的,我明白。阿母临死之前告诉我,无论面临什么处境,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凌岁寒永远记得母亲的遗言,永远不会违背母亲的遗言,“我只杀谢泰。至于那些官兵,是我对不住他们,只能让他们受点伤,但我绝不会取他们性命。”


    “一旦你被阿鼻刀控制,杀不杀人还能由得了你吗?”


    “我只对谢泰有恨,对那些官兵又没有恨。”


    “那左盼山呢?你对左盼山有恨吗?”若有所思许久的尹若游突然开口,“上回左盼山来找你,你好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可惜你太容易七情上脸,藏不住对他人的讨厌。你和他有什么过节?”


    “他也是我的仇人。”凌岁寒简略讲了一遍当年往事。


    颜如舜皱眉道:“你认出了他,那他认出你了吗?”


    凌岁寒道:“他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但我那时还小,这十年过去,相貌已经与当年大不相同,莫说是他,连舍迦也有那么久没认出我。”


    颜如舜道:“舍迦并不知晓凌澄断臂之事,但左盼山知道。”


    凌岁寒道:“天下断臂的人,不止凌澄一个,不止我一个。他若已经猜出是我,那为什么不赶快将此事禀告给朝廷,邀功请赏,还要这般讨好拉拢我?”


    “是啊……”尹若游悠悠地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般讨好拉拢你?”


    凌岁寒道:“你觉得这其中有阴谋?”


    尹若游道:“如果我说是,你依然要在那天进宫,依然要杀谢泰报仇吗?”


    凌岁寒抿了抿唇,随后重重地点头。


    “你的怀疑大多数时候不会有错,我相信你的推测。但纵然是真有阴谋,只要能够进宫,这就是一个机会,我不可以放过的机会。”


    她爱重她的朋友,珍惜她的朋友。


    但她更爱她的父亲和母亲。


    “你们会怪我太固执吗?”她又问。


    “不会。”尹若游道,“什么是仇*恨,我明白。”


    颜如舜当然同样明白,她收起神情中的忧虑,向凌岁寒扬起一个笑容:“好,那就等舍迦回来之后,我们再一同商量商量吧。”


    这会儿,夜已太深,她们各自回房睡下。


    关上门窗,隔绝月光,屋中一片漆黑,凌岁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强迫自己睡着。


    又一次凌岁寒做了那个梦。


    那个母亲自刎在她面前的噩梦。


    她大叫一声“阿母”,从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愣了会儿,转头推开窗户,暗灰色的天穹已泛起一抹鱼肚白。原来快天亮了,她穿衣起身,盥漱一番,在院里练了两刻时间的刀,旋即到饭厅用过朝食,与颜如舜、尹若游说了声傍晚见,仍然带着她的刀,出门巡逻。


    左盼山确实对她的态度确实极好,不曾给她定规矩任务,任由她在何处巡逻皆可。


    她在街上走了一阵,竟是不知不觉间来到新福坊内的贺相公府邸,远远望见贺府门口附近围了些百姓。这些人并不敢离贺府太近,但强烈的好奇心让他们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前方一名正在大声嚷嚷说话的布衣男子。


    “谢缘觉!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当初害死尹娘子的人竟然是你,你这样的狗屁医术,还配当什么大夫?你以为你毁尸灭迹,就没人查得出这件事了吗?”


    凌岁寒眉头一皱,展开轻功,刹那间来到人群之中,双眸一凝,看清那男子的相貌。


    ——吴昌?


    尚知仁不是早都已经死了,这人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第155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二)


    吴昌吵吵嚷嚷,不一会儿众人便听了出来,他口中的“尹娘子”应当是指长安第一舞姬尹若游。


    除了二月百花宴后不久,尹若游莫名其妙消失,这么长时间也没一点消息,成为长安城中一桩奇闻。不少视她为解语花的达官显贵离不开她,派手下到处打探她的下落。凌岁寒当然知道她还活着,并且活得比从前更好,但那些不了解此事的人窃窃私语起来,竟开始思考吴昌此言的真假。


    须臾后,贺府里走出一人,将吴昌带了进去,旋即又命护卫将四周围观百姓赶走。


    凌岁寒盯着吴昌背影,眉目间染上几分冰雪一般的冷色,握着腰间刀柄,稍一迟疑,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她有些搞不清吴昌针对的究竟是谢缘觉还是尹若游,遂决定先找颜尹二人商量对策。


    颜如舜与尹若游并不在昙华馆。


    之前谢缘觉提过建议,既然永宁郡主谢丽徽确实在与魏赫交往,“半龙骨”究竟被魏恭恩收藏在何处,倒可以拜托这位郡主打听打听。其实唐依萝与谢丽徽关系甚好,但她们不想再麻烦定山弟子,于是由颜如舜亲自出面,私下里以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戏法吸引了谢丽徽的注意,终于渐渐拉近与谢丽徽的关系。


    尹若游不能当众露面,因此无论颜如舜与谢丽徽在哪里玩耍,她便戴着帷帽面纱,在附近的茶楼酒肆等待接应。


    今早凌岁寒听她们说起谢丽徽出游的地点,遂直接寻了过去,在一家茶寮与尹若游会面。果不其然,听凌岁寒说完此事,尹若游略略思索少顷,很快猜出端倪:“他没一点证据,只凭嘴上几句话,哪怕到衙门报官,官府连我的生死都不能确定,又怎么可能真把舍迦抓起来?但我是真的失踪了,这样的传闻,对舍迦的名声必定有损。”


    “他和舍迦无冤无仇的,干嘛要这么做?”凌岁寒仍想不通。


    尹若游笑道:“他从前也和我无冤无仇,只是为了钱,被尚知仁收买。”


    “可尚知仁已经死了,他是又被其他人收买?”凌岁寒恍然大悟,“是诸天教?不错,舍迦名声一旦受损,恐怕贺延德也不敢再拿她炼制的丹药献给谢泰了。但诸天教怎么会知道吴昌这个人?”


    尹若游道:“你忘了,前天夜里朱砂才与抵玉见过面。”


    凌岁寒道:“是抵玉把我们的资料都说给了朱砂?”


    “长安城中很多人知晓,这些年吴昌一直为醉花楼的姐妹诊脉治病,所以在很多人看来,我与吴昌的关系应该是极好的。收买他,让他来散播这个谣言,倒是个不错的计策,可惜——”尹若游唇角一弯,冷意藏在她嫣然生春的笑容里,“我并没有死,只要我当众露个面,这种谣言,不攻自破。”


    “那不行!他们一旦知道了你的下落,你不是就……”凌岁寒不愿舍迦名誉受损,也不愿阿螣再被束缚。


    尹若游神色自若道:“我的卖身契在尚知仁手里,尚知仁已死,我不属于任何人,谁都没资格要我回醉花楼。”


    凌岁寒冷声道:“道理虽是如此,但那些横行霸道的权豪势要怎么可能讲道理?”


    尹若游依然微微笑笑,低首瞧了一眼放在桌边的黑纱帷帽:“我也不想一直戴着它。”


    凌岁寒一愣,听懂她话中之意,立刻点点头:“好!谁想找你麻烦,先问过我的刀!”


    两人在雅间商议片刻,忽听房门“砰砰砰”被敲了三下,凌岁寒起身前去开门,只见门外颜如舜与一对双生少女竟站在一起,甚感惊奇:“你们怎么……”


    “我刚和谢丽徽分别,路上遇到她们找我,我就顺便把她们带来见你们了。”颜如舜道,“吴昌的事,我已听她们说过。”


    凌岁寒道:“我还以为你要在谢丽徽那儿待上很久。”


    颜如舜道:“过会儿午后,谢丽徽又与魏赫有约,我只教了她一个戏法,便与她告别。”


    凌岁寒道:“半龙骨的事儿,你还没与她说吗?”


    颜如舜道:“我才刚刚与她结交,便直接求她帮忙,只怕她心里会不高兴,还是再等等吧。”


    反正藏海楼什么事都查得到,她们说话也就不避着宁氏姊妹。


    宁初晴感觉被无视,颇为不悦,皱眉道:“喂,今儿吴昌闹了这么一场,你们都不关心谢缘觉吗?”


    “她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关心,却轮不到你们来关心。”尹若游微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宁初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你说说呀?”


    尹若游没与她们说,而是转头对着颜如舜说出自己的想法。


    听罢,根本不等颜如舜言语,宁暮雪再次插话:“你果然还算聪明,但果然也比不上我们楼主。”


    “沈盏聪明,又不是你们聪明。”凌岁寒实在厌恶她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况且,真正有本事的人,做事应该靠自己。只知道利用他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再聪明,也算不得真正的强者。”


    她话中骂上沈盏,这可瞬间惹毛宁初晴与宁暮雪。


    “哼,照你们这么说,全江湖有几个人没有利用过楼主的智慧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包括你们!”


    “所以,说难听点,我们是在互相利用;说好听的,我们依然是合作。总之,谁也别贬低谁,谁也别看不起谁。其实上次,我们合作得不就很愉快吗?”颜如舜一笑如清风,化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听你们的意思,沈楼主还有更好的法子?”


    “见招拆招终究是落了下乘,还不如将计就计,一举反击。”


    那边厢,贺相公府邸,贺延德已派人仔细盘问了吴昌所说之事。


    据吴昌所言,早在百花宴之前,尹若游已生了一场怪病,每日头昏脑涨,极为痛苦,因此告诉梁妈妈要外出到道观休养几日。他为尹若游把了几次脉,都想不出根治的方法,没奈何,尹若游只得另寻别的大夫,忽有一天,她告诉他,她找到一位名叫“谢缘觉”的神医,医术高明,只用一贴药便治好她的病症。他本来为尹若游高兴,哪知才隔一天,尹若游便突然失踪,再寻不到她的踪迹。


    他猜测此事大概与谢缘觉脱不了干系,私下里调查许久,终于查到谢缘觉给尹若游开的药方,每一味药都用得极狠极猛,起初自然使尹娘子精神百倍,却也必定会损害尹娘子的五脏六腑。


    “那么,那位吴大夫是认为,谢缘觉用药过猛,将尹若游害死,怕被人发现,才毁尸灭迹?”玄鸿听闻此事,当下求见贺延德,指出疑点,“这不过是他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他若是真心想要调查真相,为何不选择报官,而是在相公府邸门口大声喧哗呢?”


    “这自然说明,他知道谢缘觉在我府中。”尽管贺延德读书不多,不学无术,但官场上勾心斗角的手段他太懂得太多,不会轻易受人欺骗,“同为医者,谢缘觉得我赏识,那吴昌的医馆则据说生意寥落,他会心生嫉妒,倒也属正常。本官不会因为他几句话,便怀疑谢缘觉的医术。只不过,这件事关键还在于尹若游。”


    这倒轮到玄鸿不明白了。


    “尹若游不是寻常女子,其舞技确实称得上倾国倾城,连圣人都有听闻。本来,圣人早有意欣赏她的水云舞,只是以圣人之尊,不可能随意出宫前往醉花楼那种地方,便打算寻个机会召她进宫,哪想到……她失踪的这两个月,连圣人都在打听她的消息,因此今日吴昌所说之事很快便会传到圣人的耳里。即使我相信谢缘觉的医术,但圣人若是有所怀疑,定会怪罪到我的头上。”


    相比之下,贺延德宁愿随便拿一颗药丸糊弄天子,也不敢把谢缘觉所炼之丹献给他。


    “除非,若能有人查到尹若游的下落,证明她还活着。”


    定山派众人当然知晓尹若游的下落,但他们绝不可能说明真相。玄鸿皱了皱眉,沉吟道:“相公所言极是,唯有一点,贫道倒有不同意见。若仅仅是吴昌个人心生嫉妒,而无利益驱使,他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相公府邸门前胡言乱语。”


    贺延德觑他一眼:“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们这些江湖人的恩恩怨怨,我不管。万寿节将至,无论是谁,都莫要在京城给我惹出乱子来。”


    换言之,他仍是不会告诉他关于诸天教的情况。


    贺延德亲眼见过阿芒的药丹有多么神奇。哪怕是毒,不能献给圣人,为什么自己不能利用她们做些别的事?他心下蠢蠢欲动,忽见一名亲信快步走至书房门口,向他拜见。


    他命仆役将玄鸿请走,随即向那亲信问道:“又有何事?”


    “回相公的话,刚刚相公府邸门前又发生一场吵闹。乃是铁鹰卫的凌岁寒与一个戴着帷帽的华裳女子,同行来到新福坊内,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那华裳女子越走越慢,忽停下脚步,与凌岁寒拉拉扯扯,似起了争执。她们究竟因何而争吵,恕属下没能听清,只听到凌岁寒突然高声吼了一句;‘她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怎么能不帮她?’那华裳女子也大声与她对吼:‘我也是你们的朋友,难道便可以牺牲我?’说完,一下子便从人群中跑了个没影儿。”


    “那个凌岁寒呢?”


    “她追上去,同样很快不见踪影。”


    第156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三)


    尹若游是坐在马车里,被诸天教弟子带进了一座秘密小楼。


    先前她与凌岁寒在贺府大门前的争吵,在长安城街坊中的你追我逃,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这其中自然包括始终密切注意她们动向的诸天教弟子。


    尹若游的武功远远不如凌岁寒,眼看着她就要被凌岁寒抓住,一旦她头上的黑纱帷帽被凌岁寒取下,当众露出她那张令人一见难忘的脸,吴昌对谢缘觉的诬陷便起不了任何作用。朱砂当机立断,命令手下藏在暗处以毒烟暂时阻了一阻凌岁寒的脚步,随后出面与尹若游交涉。


    “若想不被她抓住,你得有个藏身的地方,要跟我们走吗?”


    尹若游犹豫一瞬,同意跟随他们而去。


    哪知回去以后,当朱砂将这件事禀告给了秦艽,秦艽脸色蓦地一变:“你又自作主张!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提前与我说?”


    “那不是就晚了吗?听她们吵架的意思,凌岁寒应是要带着尹若游去贺府证明她还活着,我们怎么能让她的目的达成?师君,你怎么生气了?”


    秦艽见她一脸无辜表情,心生无奈:“我不是生气,你不认为她们的举动太刻意了一些?”


    “师君是怀疑她们故意演戏给我们看?可那尹若游不过是易容术较为高明,实则武功也不怎么样,若非被逼到绝处,她哪来的胆子到我们的地盘?”朱砂笑道,“何况她与那个谢缘觉才认识没多久,她不愿为谢缘觉牺牲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这才是正常的。”


    秦艽忽然静默,停顿了两息,才轻声一笑:“若这世上人人都是自私自利的,抵玉和春燕又为何要互相为对方牺牲?”


    “她们是姐妹,还是双生姐妹,只不过挺奇怪,两张脸居然长得不一样。但她们的的确确是在同一天出生,到八岁前都没分开过的,那自然比别人不同。”朱砂仍是坚持自己的意见,“那尹若游和谢缘觉认识的时间甚至还不到半年,难道还能是什么生死之交不成?”


    秦艽的笑声里更多了几分感叹:“认识不久又如何……这世上还有愿意为陌生人牺牲的傻子……”


    朱砂歪歪头,语气十分赞同:“那确实是傻子。”


    秦艽脸上神色越发复杂,凝视着朱砂道:“可你不是也说过,你愿意为了我牺牲吗?”


    “那是因为师君对我好啊。”朱砂毫不迟疑地抱着她的胳膊,坦诚自己的真心,“我活这么大,师君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但我曾经也怀疑过师君的。”


    诸天教乃是南逻诸多佛家教派中的一支,珂吉丹出生在诸天教所管辖的南逻白城,因她出生那日,天有异象,诸天教众人又以法器验证,选定她为教中下一任吉祥圣女。尚在襁褓里的珂吉丹从此与父母亲人分别,孤独长大,在佛经中学的是因果善恶,耳濡目染的则是叵测人心、争名逐利、弱肉强食,人人以她为尊,人人利用她勾心斗角。


    遇见秦艽,认识秦艽,乃是一个意外。从初遇的那天起,秦艽便对她极好,好到令她疑惑不解。她起初认为对方是别有目的,然而为了好玩,她仍是故意隐瞒身份,装作诸天教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弟子,就这般在私下里与秦艽交往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无数次的暗中试探,对方自始至终关心她,爱护她,甚至收她为徒,毫无保留地教她毒术以及武功。


    直到又一次意外,她在秦艽面前杀了一个人,她的身份终于暴露。


    珂吉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师君知道我骗了她,她会生我的气吗?


    ——她还会原谅我吗?


    出乎她意料的,秦艽虽有几分惊讶,却不怎么动怒,反而微微笑道:“这样也好……你能自己保护自己……”


    很早以前,她便问过秦艽:“为什么师君会对我这么好呢?”


    “大概是缘分吧。”秦艽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第一次见你,便觉得和你有缘。”


    朱砂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陌生人好。


    但从听到这个答案的那一刻起,朱砂愿意相信缘分。


    “我当初试探了师君那么久,还好师君没有怪我。”朱砂又笑道,“尹若游也不会是傻子的。我听抵玉说,她自幼在醉花楼为尚知仁做事,若是傻子,根本活不下去。所以,短短两三个月时间的相识相交,不足以让她为了谢缘觉冒险。”


    秦艽犹沉思不语。


    朱砂继续道:“何况我命人带她走的时候,在四周布满了毒,绝不会有尾巴跟着。”


    “好吧,你说得对,反正到了这儿,量她也翻不起什么花样。”秦艽笑一笑道,“带我去见见她。”


    尹若游已坐在前厅等待许久。


    一旁桌上跳跃的灯火,香炉里燃烧的香烟,她早屈指弹出暗器打灭;别人给她端上来的茶水,她也一口没喝。秦艽步入前厅,目光在她附近打量片刻,她笑道:“别见怪,我也是佩服你们的本事,才会如此谨慎。”


    秦艽也笑道:“倘若真的谨慎,跟着我们来这儿,就不怕我们杀你灭口吗?”


    “当时我一心躲避凌岁寒的追赶,你们在暗处,趁我不注意,早有机会杀我。既然你们那时没有动手,我自然是相信你们的诚意。”尹若游始终微笑着说话,但说到此处一顿,她唇角的笑容里平添了几分悲凉,“况且,即使你们要对我不利,与你们相斗,也比……也比以前的生活要轻松自在得多。”


    秦艽观察半晌,只觉她神色里的索然落寞不似作伪,笑道:“那你们可以商量着想办法,何至于此呢?”


    “我原本亦是如此打算,不然我不会随她出门。”尹若游依然保持的笑容里这会儿则多了不掩饰的冷意,似极寒心地道,“是她太过着急,半分不顾及我的处境。”


    根据抵玉给出的资料,以及她们自己的调查,凌岁寒为人脾性确实急躁冲动。


    “既是她先不仁——”尹若游接着道,“那就不能怪我不义了!”


    秦艽道:“不仁的人是凌岁寒,不是谢缘觉。谢缘觉并未做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要连她一起背叛吗?”


    尹若游道:“我也从未说过要背叛她。”


    “谢缘觉目前在贺府之中,倒是什么都不晓得。但当她走出贺府以后,问起此事详情,以凌岁寒的性格必不可能承认自己有错,说不定添油加醋,只道是你不肯帮朋友的忙,任由她的名声被毁。难道你觉得,到那时候,她心里对你真的会一点怨意也没——”朱砂正欲使个攻心计,彻底挑拨她们之间的关系,谁料话才说到一半,秦艽突然伸出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这便是让她别再说下去的意思。


    她一愣,只听秦艽继续道:“你和谢缘觉是怎么认识的,给我说说吧。”


    尹若游眼珠转了转:“吴昌是你们派去的吧?你们好像很了解我们的情况?还需要再问吗?”


    秦艽道:“别人说得自然简略,我要知道更详细的。你们最近住在一起吧,那你又有多了解她呢?”


    这可越发让朱砂奇怪,师君纠结这些没用的事儿干什么?


    其实前天夜里,关于谢缘觉等四人的情况,抵玉已经说得足够详细。毕竟朱砂为防止她撒谎欺骗,方方面面全都反反复复问了又问,抵玉记忆力奇佳,头脑清晰,能迅速将许多一团乱麻的事情整理得清楚明白,然而缺少急智,绝做不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编造出一套毫无破绽的谎言。


    尹若游与谢缘觉是因为尚知仁的一本秘册而相遇相识。


    如今袁成豪下落不明,但他身上没有“落红莲”的解药,十有八九是已经死了,朱砂暂时找不到别人来替她打探长安百官的秘密,据说尹若游手里的那本册子里记录了朝堂无数官员的私密之事,如果拥有它,那么接下来师君的计划便会顺利许多。这也是朱砂为何不选择直接灭口、而是决定试着拉拢收买尹若游的原因。


    偏偏师君好像对谢缘觉的兴趣比对那秘册的兴趣更大。朱砂皱皱眉头,忍住了没有开口。


    尹若游嫣然而笑:“那可是很长很长的故事,我与她认识不是一天两天。这么长的故事,要完整地讲起来也是很累的,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呢?”


    “原来只要有利益,你还是可以背叛她。”秦艽见她居然与自己讨价还价起来,更加不满,“你果然不配做谢缘觉的朋友。”


    尹若游又笑了。


    这一次的笑容什么也没藏,纯粹的仿佛一枝春花在春风中绽开的一个笑容,显得甚是放松。


    拖延这么久,她终于听到窗外若隐若现的鸦鸣,随风声飘来。


    于是旋即,尹若游侧过头,见一旁的朱砂目露疑惑之色,她脑海中一点灵光闪过,突发奇想,对着秦艽道:“是么?那你配做曲莲的师姐吗?”


    秦艽脸色顿变。


    二话不说,秦艽手腕一震,拔出身旁下属腰间的佩剑,一道银光在半空之中闪过,尹若游早有防备,仗着身法飘逸灵巧,蓦地纵身避过。


    秦艽本来也没想真的杀她,只是手握长剑指着尹若游所站立的方向,目光瞬间冷下来。


    “这是谁和你说的?谢缘觉吗?”


    朱砂呆了呆,眼中的困惑更浓。


    而不待尹若游回答,她与秦艽忽听窗外楼下院里响起一阵金铁交击的铮铮之声,夹杂着多名诸天教弟子的高声喊杀。


    第157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四)


    秦艽迅速走到窗边,推窗一望,只见楼下院里刀光剑影,原来是望岱与拾霞率着众多定山弟子攻到此处,与院里诸天弟子厮杀起来。


    “怎么可能?”朱砂大惊,“我很小心的,绝不会有尾巴跟着。”


    本来院里的诸天弟子仍想用之前的方法,燃烧毒烟避退敌人,然而谢缘觉早已传授给定山弟子针灸解毒之法,普通的毒烟,他们不再惧怕,手中三尺长剑荡开一片银光,可谓势如破竹。


    这时纠结他们究竟是如何找到这儿来的已不再重要,秦艽蓦地挥剑向尹若游攻去,尹若游自不会坐以待毙,纵身一掠,避过剑锋,旋即甩出九节长鞭反击。两人才互交两招,却见秦艽左掌毫无征兆地一扬,无数银针纵横交错,出其不意,倏地向尹若游掷了过去。这屋子不大,尹若游正全心全意应付秦艽的剑招,那漫天雨丝似的毒针来得又快又猛,她几乎闪避不及,眼看着就要射进她的身体,猛听得朱砂喊了一句:


    “师君小心!”


    秦艽一转头,才发现自己的身侧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女子,身法飘渺如幻影,只隐隐约约看得见她脸上一道扭曲刀疤,越发像个鬼魅,持着短刀,要砍自己手腕。


    朱砂见状虽立刻掠了过去,然则凭她的轻功,只怕无法及时救援;而秦艽的武功则做不到一心二用,被迫收回飞丝银针,出招回击。尹若游趁此时机一个腾挪翻身,跳出窗外,落下院中。


    眼见尹若游脱险,颜如舜便不打算与她们纠缠,扬唇一笑,笑容明朗,遽然如空中电光,也在顷刻间跃出窗户。


    秦艽心中大怒,没多想,下意识也展开轻功追上去。而院里,几乎所有的诸天弟子已被制服,望岱与拾霞就等着秦艽自投罗网,在她落地的一刹那儿,同时出剑,剑走连环,一连几记凌厉至极的杀着,分别攻向她身体两侧要害。论武功,秦艽比不上定山七杰里的任何一位,当初她能杀得了山岚,是尽量延长了与对方交手打斗的时间,过程中被她寻到机会,暗中施毒,但她自己仍是着了山岚一剑,身负重伤。如今望岱与拾霞是绝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不近她的身,二对一,速战速决,一把剑架上她的脖颈,一把剑抵住她的后背。


    另一边,凌岁寒与凌知白刀剑联合,更加轻松,只用了一招,同样制住朱砂。


    小院登时变得寂静无比,望岱与拾霞冷冷盯着面前之人,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压抑着立刻报仇雪恨的冲动,最后询问确认她的身份:“你就是秦艽?十年前你做过什么,你还记得吧?”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种名门正派出身的大侠,凡事都讲一个公平公正呢。”她虽未回答他们的问题,但默认了自己的身份,随即冷笑道,“原来你们也会以多胜少。但我不该奇怪,上回你们抓我徒弟,不但以少胜多,甚至用了偷袭暗算的招数。”


    这种讽刺的话语,对普通人起不了任何作用。然而道德感越重的人,自愿遵守的规矩越多,望岱与拾霞确实觉得自己有几分理亏,反驳不得,一时无言。


    颜如舜在旁一笑,语中带刺:“如果要说公平,山岚道长英年早逝,埋骨尘土十年,而杀害她的凶手却逍遥法外十年,这公平吗?”


    “因为我是恶人。”秦艽不以为意地道,“从我选择做恶人的那一天起,我做事就不必再有任何顾忌,更不必自己束缚自己。而你们这样的正人君子那是不能够学我的,谁让我们选择要走的路不一样呢。”


    这番话太过无耻,连颜如舜都无言以对。


    尹若游始终没有出声。


    只因尹若游感觉不太对劲,秦艽输在望岱与拾霞的剑下是正常的,但方才打斗中秦艽见自己招架不得,似乎便没有过多抵抗。像她这般骄傲的高手,即使没有胜算,也应该奋力一搏,哪怕拼个玉石俱焚,都不会轻易认输啊?


    果不其然,下一瞬秦艽所说的话让在场众人都为之一惊:“况且我当年便说过,我本来不想杀她,是她先缠着我不放,我是为自保,才不得不对她下手。就像现如今,如果你们非要继续逼我,那你们所中之毒的解药,我便不能给你们了。”


    “放屁!别以为说两句谎话吓人,我们就会相信害怕。”望岱忍不住骂出声,“我们刚才既没中招,也没碰到你的身体,怎么可能中你的毒?”


    秦艽笑道:“那你们试着运运功。”


    在场众人不由纷纷交换眼神,握着兵刃的手坚如磐石,未有丝毫移动,继而气沉丹田,试着运起内力,忽然感觉到胸闷气短,甚是难受。拾霞顿时屈指一弹,趁着毒性还未完全蔓延扩散,以指力弹出数枚暗器打中秦艽穴道,冷冷道:“看来这毒不是致命之毒。”


    “现在不致命,待会儿说不准。”秦艽仍是冷笑,“你们几个,再加上当年的山岚,这么多高手陪我同死,倒也算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我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凌岁寒突然开口,抬眸望向四方的似锦繁花,“这儿有花有草,也必有虫蚁。适才战况激烈,你给它们下了毒,又让它们叮咬了我们的肌肤,我们是不会注意到的,最多只觉得有一点痒。”


    秦艽一挑眉,向她投去欣赏的目光。


    凌岁寒道:“这不是我猜到的,谢缘觉曾经用过这种施毒方法,是她告诉给了我。所以这毒,别的大夫或许解不了,但她一定解得了。”


    “那可不一定吧。”秦艽转头觑了尹若游一眼,“既然你知道我的来历,那也应该知道谢缘觉与我的关系,她是我师侄,所学岂能超过我?”


    “能力强弱,与辈分长幼有何关系?若是谁的辈分大,谁就更有本事,那我怎么听说你们师姐妹三人,医术最了不起的是你的师妹曲莲,而不是你,也不是你的师姐九如法师。”尹若游再一次微笑着提起了曲莲的名字,“你不会不承认这一点吧?”


    她们一番唇枪舌战,若在以往,以朱砂的性子早已加入其中,骂出无数句脏话。但这会儿,她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听到“师侄”“师妹”这几个词的时候,脸色微微浮现一点波动。


    秦艽也沉默片刻,才终于又笑道:“你说得对,我猜她医术天赋应该不错,可是之前袁成豪找她求医,她不是没能解得了袁成豪的毒?”


    尹若游道:“据我所知,袁成豪所中之毒名唤‘落红莲’,但你那日给凌岁寒所下之毒,甚至之前朱砂给春燕所下之毒,谢缘觉都能轻松化解,显然与‘落红莲’有天壤之别。尤其是给春燕下的毒,如果说第一次你们是怕被望岱发现,情况不方便,那么这些年你们也与她接触了不止一次,为什么不继续给她下更厉害的‘落红莲’来控制她呢?我思来想去,要么是此毒太过珍贵,要么是下毒的方法太过复杂。而刚刚,你既是临时给这些飞虫下的毒,毒性必定不重,要不然它们先被毒死了,你又怎么让它们来毒我们呢?所以现在,你才是真正砧板上的鱼,死前的几下翻腾,是吓唬不了我们的。”


    尹若游笑意盈盈,说这些话,为的是攻破秦艽的心理防线。


    但除了秦艽,春燕今日跟随定山派众人前来此处,此刻同样在场,同样听到此言,不禁大惊失色:自己明明求了他们几遍,不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给外人,他们明明都答应了,为什么……为什么尹若游会知道这么多……


    “有人说你聪明,果然没有骗我们。”秦艽拊掌一笑,“你的推测都很对,这毒确实要不了他们的命,可是对于你而言就不同。”


    颜如舜先开口询问:“为何?”


    “当然是因为她的体内本来就有毒,是七苦散的剧毒,对吗?”这也是那天晚上抵玉告诉给朱砂,朱砂转述给秦艽的,“就像当年的谢缘觉,我本来从未想过杀她,也未给她下什么致命之毒,可惜谁让她运气那么差,我不知道她的身体竟是那般糟糕……她现在最多也就几年活头,你应该不想像她——”


    “你说什么?!”


    秦艽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如惊雷落在凌岁寒等人心中,炸得她们脑海中一片空白。


    “什么叫最多也就几年活头?”凌岁寒连连摇头,拒绝相信,却没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她、她明明就是身体比常人虚弱了一点,但她已经活过十五岁了!她不可能……不可能……”


    刷地一下,寒光一闪,凌岁寒手中长刀调转方向,抵上秦艽心口。


    “你还想骗我们!”


    “怎么?你们还不知道这件事?她把什么都告诉给了你们,我还以为……”秦艽初感疑惑,略一思索,遂明白过来,唇角浮现苦笑,*喟然长叹,“也难怪,她总是不愿意让我们为她担心的……”


    末句话的语气包含太多情绪,朱砂犹凝望着秦艽的脸不放,紧紧握着拳头,染着丹蔻的红色指甲竟刺入肉里。她发现自己居然根本听不懂,师君话里的这个“她”指的是谢缘觉。


    还是另有别人?


    遽然间只听“咣当”一声,凌岁寒左掌心中握着的长刀已掉落下地。


    凌岁寒不得不承认,秦艽说得不错。


    这的的确确是舍迦的性格。


    秦艽继续对着尹若游道:“你应该不想像谢缘觉那样短命短寿吧?”


    尹若游早已收起脸上的笑容,声音里平添了几分明显的怒意:“我曾经中过别的毒,解毒之后,倒也没什么后遗症。”


    “那不一样。”秦艽举目瞧着空中几只飞虫,好整以暇地道,“引神香本身不是剧毒,但能够加强包括七苦散在内一切毒药的毒性。哪怕谢缘觉为你解了引神香之毒,从今以后,你体内七苦散之毒,会从七天发作一次变成两天发作一次,身体瘫痪的时间也会从十几二十年以后变成两三年以后。时间更加紧迫,除非你们更快配制出彻底根治此毒的解药。不信,你们可以问问谢缘觉。”


    颜如舜倏然插了一句话:“要配制七苦散的解药,需要七种珍稀药材,其中一味‘虎胆木’据说是被你收藏?”


    秦艽道:“我正要和你们说呢,你们想要它吗?”


    颜如舜道:“你现在落到我们手里,我们完全可以把它搜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我既提前知道尹若游中了七苦散之毒,我会不提前做防备,不提前将此药转移到别处吗?”秦艽道,“‘金凤凰’颜女侠的妙手空空本事,我不敢小觑,毕竟你有家学渊源。”


    颜如舜的脸色变得更冷更沉。


    尹若游却忽又笑了起来:“你不妨看看你脖子上的剑是握在谁手中。我想放你,也轮不到我做主,你以此来威胁我是没用的。”


    “不,有用。”秦艽比谁都了解好人的想法,比谁都了解好人的心理活动,“定山君子怎么可能弃他人性命于不顾呢?”


    “你说得很对。”望岱大概听懂她们的对话,深呼吸一口气,将十年的仇恨压回心底,毫不犹豫地道,“我们今日放你一次,但此后再过十年也好,再过二十年也罢,只要定山派还有一个人活着,天涯海角,都必再擒你与朱砂正法,以慰山岚师妹与其风、西云、银竹的在天之灵!”


    第158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五)


    定山派会这么快答应秦艽的要求,尹若游是真心感觉意外。


    但她们不能完全相信秦艽。


    是以颜如舜带着众人用手帕包住自己的手掌,在秦艽和朱砂身上,在院里与楼中各处,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一直搜到深夜,搜出许多不认识的药草药材,但与当初谢缘觉所绘图画中的“虎胆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无奈之下,她们这才只能选择与秦艽做了这笔交易。


    等到次日寅时开门鼓响,宵禁解除,由秦艽带路,众人前往城南松风原,挖出埋在一株老松树下的虎胆木。


    她们依约放秦艽与朱砂离开。


    收回长剑之前,拾霞却封住了秦艽与朱砂的武功,正色道:“过了今日,你们的穴道自然解开。我们也只放你们一天,待你们穴道解开的时候,也就是本门弟子再次追捕你们的时候。”


    秦艽笑笑不说话,刚转身,凌岁寒忽然将她又唤住。


    “这世上有什么法子能治好她的病?菩提心法也不行吗?”


    “你们知道的还真不少,她如今已将菩提心法练到第几层了?”


    “第七层。”


    “菩提心法总共第九层,除非她也练到第九层,按照传说而言,自是百病皆消。”秦艽叹息的声音里透着不再掩饰的惋惜遗憾,“希望她能做到这数百年来的第一人吧。”


    随后,秦艽上了马车,回头看向还呆立原地的爱徒,语气柔和许多:“还不走吗?”


    朱砂犹豫少顷,答了一声:“是。”继而迈步往前,却是登上另一辆马车。


    别人不够了解朱砂,唯有与朱砂相处甚久的春燕陷入疑惑,今日朱砂的表情神色都太过反常,是她从来没有在朱砂脸上见到过的。


    春燕若有所思。


    卯时,天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迷茫。尽管宵禁已结束,街上行人并不多,马车行在空旷寂静的大街上,朱砂坐在车内也沉默半晌,忽伸手抓住一只白貂的后颈,把它提了过来。


    这白貂乃是诸天教弟子奉圣女之命所饲养,自幼喂以各种毒药,毒性从轻到重,从弱到强,大概再过三个多月,便可功德圆满,将它养成剧毒之物。那弟子不知圣女这时突然把它抓过去是何用意,愣了一下,随即只见朱砂又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在那白貂的背上划了一刀。


    赤红鲜血登时涌出,那白貂疼得惨叫,四肢乱蹬,挣扎个不停。朱砂死死按住它的身体,另一只手仍握着刀,在它身上割下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每一刀都不伤及要害,只是鲜血不停流出,渐渐地那白貂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朱砂的唇角这才浮现一点微笑。


    她扔下匕首与白貂的尸体,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染上的鲜血,终于能够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声:“原来师君还有一个师姐和一个师妹,她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呢?”


    车内其余弟子已被吓傻,哪里还敢答一句话。


    “一定是因为她很讨厌她们,她不想再提到她们。说不定她都已经把她们给忘了,那个尹若游还要莫名其妙地重提旧事,你们说对不对?”


    依然无人敢出声,只怕自己答错了哪个字,下场变得与那白貂一样。但朱砂自己找到理由,很是欢喜,当即命车夫停车,一跃而下,随即上了秦艽所在的那辆马车,笑容满脸叫了一声:“师君。”


    秦艽看见她手上的血,也不询问缘故,只拿出一块手帕给她擦了擦血迹,沉吟道:“前些日子你看了那么多中原武林的资料,应当听说过长生谷的九如吧?她俗家名字杜衡,确实是我的师姐,只不过我早已与她决裂,至今十年未见,十年未有联系。我想我以后也不会再和她见面,便不曾与你提起此人。”


    朱砂听到那句“决裂”,心情更加舒畅:“那还有一个……”


    “她叫曲莲……”秦艽提到她,声音却明显顿了顿,“已经过世很多年。”


    朱砂敏锐地感觉到不对,笑容也跟着顿住,掌心攥紧适才秦艽给她擦手的那块手帕,内心深处的潜意识让她没有过多探究这位小师姨的死因,话锋一转道:“师君,那个九如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要我帮你除掉她吗?”


    秦艽捏了捏她脸蛋,笑道:“你之前想要帮我灭掉定山派,如今造成的结果你也看见了?”


    “是我没有准备好。”朱砂气鼓鼓地道,“下次——”


    “好啦。”秦艽打断她的话,“定山派今后必定是我们的敌人,但杜衡……我刚才已说过,我以后也不会再和她见面,别多生事端。目前我们最要紧的,是想一想接下来该前往何处。”


    朱砂道:“要出城吗?”


    在长安城内的诸天教弟子只是一小部分,她们大部分手下在距离长安城甚远的山林安营扎寨。


    秦艽摇首。


    她要让大崇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信奉诸天教,最好的方法是借助朝廷的力量。可惜定山派没完没了与她作对,导致贺延德已对她生出怀疑,除了贺延德,在这长安城中还能找谁合作呢?


    思来想去,秦艽表情越发凝重,霍然下定决心,吩咐车夫:


    “去云景驿。”


    松风原上,定山派众人犹在歇息。如秦艽所言,引神香本身不算剧毒,只是让他们感觉到胸闷气短,颇为难受而已。既然不会危及生命,他们便没要秦艽为自己解毒,不然倘若对方趁机给自己下了真正能要人性命的剧毒,反而不妙。


    尹若游静静坐在一旁良久,神色悠远,望着遥远天边一缕破晓的微光,不知想着什么,但眉目本是极平静的,直到又过一盏茶时间,骤然间她身子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眉头拧起,头也痛,心口也痛,四肢百骸与五脏六腑全都剧烈地痛了起来。


    ——秦艽还真没骗人,七苦散之毒已从七天发作一次变成两天发作一次。


    她赶紧伸手入怀,欲要取出谢缘觉为她配制的临时解药,然而颤抖的右手已有些不听她的使唤,颜如舜见状立刻帮她拿出药丸,给她喂下。


    半晌,她呼吸这才渐渐平缓,恢复正常,左右望望,只见在场所有人都已把担忧的目光投向她。


    这其中自然包括定山弟子们的目光。


    尹若游轻声笑了一笑:“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在你们心中,我绝对比不上你们的师姐妹和师侄重要。”


    “师姐当年是偶遇秦艽杀害无辜,才紧追秦艽不放,要杀她除害。”拾霞听懂此言之意,勉强笑笑,语气却是极为郑重,“如果我们今日为报仇而选择弃他人性命于不顾呢,岂非辜负了师姐初衷?何况这一次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们本来也抓不住她们。”


    “我们既然能抓她第一次,自然就能抓她第二次。”颜如舜的语气比起以往甚至更加轻快,有意让沉重的气氛变得轻松,继而转头看向角落的一名女郎,“燕娘子,可以这么叫你吗?”


    春燕一呆:“你叫我?”


    颜如舜笑道:“你的事,是我们猜出来的。望岱道长见我们猜得大差不差,所以才没再隐瞒真相。刚才为对付秦艽,阿螣她不得不当众提起此事,你莫见怪。”


    春燕立即摇摇头,以往的怯懦几乎消失不见,尽管说话声音仍不够大,言行举止已不再那么畏畏缩缩,微笑道:“我明白的,你们的做法当然都有道理。”


    众人更难根据她脸上表情看出她心中的想法,反而为她的变化感到欣慰。


    颜如舜又对望岱道:“我和她能借一步说话吗?”


    适才望岱本来还想让秦艽交出春燕的妹妹,他才肯放了她,岂料颜如舜在他耳边悄悄说她们已查到春燕妹妹的下落,只不过此事不能让太多人知晓。他猜颜如舜这会儿要和春燕谈什么,遂点了点头。


    须臾,春燕起身跟着颜如舜去了角落,面露疑惑之色,颜如舜笑道:“你不好奇我们为什么能猜出你的事吗?”


    春燕好奇,但她不问。


    “其实有人一直在委托我找你。”颜如舜低声讲完来龙去脉,自然也说出抵玉如今已离开藏海楼,不必再受任何人束缚之事。


    出乎她意料,春燕好像并不如何欣喜,只是微微牵了牵唇角,便算作是笑,而那笑意淡得仿佛风一吹就消散。


    颜如舜继续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除了留在定山,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定山是很好的地方。”颜如舜颔首,拍拍她的肩,正要转身返回,春燕又将她叫住。


    “你是想问抵玉的去向吗?”颜如舜道,“其实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不,她走便走吧,只要她自由就够了。”春燕轻声道,“我是想问……刚才听尹娘子的话,秦艽她还有两个师姐妹吗?”


    对于春燕而言,诸天教里的任何一人都是她的仇人,她想要更多地了解自己的仇人,此乃人之常情。颜如舜遂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详细说出。


    这之后,她们才回到原处。


    天已大亮,朝霞万千,众人启程前往城中心的新福坊内,在贺府附近的酒楼等待,不一会儿玄鸿与他们会合,将各自得到的线索整合交流。尹若游闻言眼眸一亮:“我倒有个主意,我不必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只要亲自见贺延德一面,照样能够证明吴昌所言都是胡说八道。”


    颜如舜率先听懂她的打算:“你想进宫?”


    她则侧首看向凌岁寒:“也不止我一个人要进宫。”


    此时此刻的凌岁寒整个人显得无比沉重,仿佛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似的沉重,左手摩挲着腰间的剑柄,面无表情道:“我答应了她,无论要做什么,都得先等她回来,与她商量。”


    不消说,这个“她”指的只可能是谢缘觉。刹那间,颜如舜与尹若游脸上表情也变得严肃。


    玄鸿道:“谢大夫与我说,大概今日傍晚,她便能炼好丹药,离开贺府。”


    第159章 各施手段做假戏,推心置腹见真情(六)


    凌岁寒一直等到傍晚。


    等到她想见的人。


    谢缘觉离开贺府途中已听玄鸿转述了昨日之事,是以她出府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们把了脉,开了药方,见他们个个愁眉苦脸,狐疑道:“此毒对你们而言,并无大碍,还发生了什么?”


    望岱开口欲要说话,凌知白顿时拉住他的手臂。


    “师伯。”凌知白声音压得极低,只让望岱听见,“她们四人之间的关系更亲密,这种生死大事,还是让她们私下里谈吧。”


    于是定山派众人就此告辞。


    谢缘觉等四人则坐上赁来的马车,在最后一声闭门鼓落下之际,返回无日坊内。


    “天快黑了,这会儿做饭来不及,幸好我之前在酒楼买了点饭菜。”颜如舜提起两个食盒道,“我拿去后厨热一热。”


    四月的夜晚,月朗风清,不冷不热,她们便在院内一株紫藤花下的石桌旁用饭。


    谢缘觉吃得不多,最多只能七分饱,便放下双箸,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已用完晚食了。有什么事,你们可以直说。”


    心中的不忍心,让颜如舜与尹若游都不知该如何措辞询问她的病情。而凌岁寒同样沉默,一个劲地喝酒。她本不是爱酒擅酒之人,这会儿一杯接着一杯,双颊渐生红晕,谢缘觉见状蓦地按住她的左手。


    “你刚才根本没吃多少饭菜,空腹喝这么多酒,对你身体是有害的。”


    “这杯酒是敬你。”凌岁寒轻易将自己的左手抽回来,握着酒杯,仍是仰头一饮而尽,“敬你一个人,能瞒着我们,瞒着所有人,独自承担那么多的心事。”


    谢缘觉双眸露出两分迷茫,浓密的鸦色睫毛微微颤了两下,继而低声一笑:“你也不是一样吗……”


    “是啊,所以这杯酒是罚我。”凌岁寒已快把酒壶里的酒倒完,又是一口气饮下,“罚我逃避这么久,明明早就知道你是谁,明明早就知道你找了我十年,我却始终不敢与你相认,反倒躲起来,让你独自面对那么多艰难困厄。其实,我就是我从前最讨厌的胆小鬼。”


    这番话,显然是承认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她就这般直截了当、像宣泄什么情绪一般,承认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谢缘觉竟不怎么感觉意外,略一思索,道:“那天我见贺延德的时候,你说等我回来,你有一件事要与我讲——就是这件事吗?”


    凌岁寒颔首,叹气似的道出一声:“是。”


    谢缘觉淡淡笑了笑:“我也早就猜出来你是谁,却一直等到你主动开口承认。既然我们起初都瞒了对方,那便扯平了。何况……这些年来真正面对无数艰难困厄的人是你,我过得比你好很多。”


    “你为了找我而中毒短寿,只能活到二十多岁,也算过得很好吗!”酒意大概让凌岁寒上了头,她眼角泛红,这句话几乎是吼了出来。


    谢缘觉一怔,缓缓地转头,看向一旁的颜如舜与尹若游。


    她们的表情很平静,却也很凝重。


    “是秦艽与我们说的。”尹若游道,“你不必再瞒我们了。”


    颜如舜接着道:“你们好好聊一会儿吧,我和阿螣去收拾厨房。”


    说完,她与尹若游将那一桌杯盘狼藉全部收走,包括酒壶酒杯也都不留,免得凌岁寒再喝出毛病来。


    而她们一走,凌岁寒与谢缘觉反而安静下来,各自默然良久,谢缘觉才轻声道:“怎么会是为了找你而中毒,当年的事,只是一个巧合。而如果没有这个巧合,我的病很快被治好,然后重回长安,重回睿王府,再过不了多少年嫁人生子,永远被困在樊笼之中。不像现如今,师君教我医术,教我立身天地的本事,能让我在红尘里走一遭,哪怕只有几年时间,我至少是自由的。所以……如果你非要把这件事与你扯上关系,那我也是该感谢你的,你不需要你觉得欠了我什么。”


    “你这是什么歪理?活着才有无限可能,没有当年那件事,你的病很快被治好,你照样有别的机会学医术,照样有别的机会得到自由。你不是曾说过,这世上最珍贵宝贵的就是生命吗?”凌岁寒明白她这是安慰自己之言,更加心痛,一字一句重复一遍,“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可我本来活不到十五岁就该死了,老天安排我现在能多活好几年,已经很够本。”谢缘觉稍稍顿了顿,微微笑起来,笑容里有几分苦涩,也有发自内心的释然,“比起小翠她们……”


    “我晓得你要说什么!”凌岁寒却突然打断道,“是,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你的命不比她们的命珍贵。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属于她们自己的亲人朋友,对小翠的父母而言,小翠的命当然比别人的命珍贵;对于我而言,你的命就是比这世间一切都珍贵!”


    她脱口说出肺腑之言,见谢缘觉似乎怔住,她不由一慌,像是在掩饰什么的补上一句:“还有重明和阿螣,还有叔母……你的命对于她们而言也一定一定很珍贵。”


    而既提到谢缘觉的母亲裴恵容,凌岁寒又顿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你回长安这么久,始终不与叔母相认,真正的原因是……”


    如水的月光洒落,谢缘觉久久凝视着凌岁寒,好像看见冰雪之下她那一颗澄澈的心。


    从当年到如今,符离果然永远坦荡,永远勇敢。


    谢缘觉决心不再欺瞒,也坦诚地说出一切:“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对于你们而言很重要。所以我死了,你们必定会伤心,我阿母也必定会伤心。我本来是想,如果我一直不与阿母联系,久而久之,她渐渐把我忘了,也就不会再像十几年前那般时常为了我而难过。我本来还想,今后我的病若是越是越来越重,便寻个机会,与你们告别,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等待死亡,再过个几年,你们大概也会把我忘了,更不可能为了我而难过。这都是我曾经的想法,不过我现在明白,有些记忆与感情,不随时间流逝,不随死亡腐朽……你们早些晓得此事也好,也能早做心理准备,等我离世的那天……”


    “你现在还活着,你为什么要想死后的事?”


    凌岁寒终于忍不住再次打断对方的话,遽然迈步走了过去,仿佛曾经相隔的千山万水,都被她一步踏过,就这样走到谢缘觉的面前,又牵起谢缘觉的手。


    “不到最后一刻,就有希望。纵然是老天的安排,常言道人定胜天,我们为什么不能够逆天改命?我陪你,接下来的路我都陪你,我陪你去见叔母,我陪你找到治你病的法子,我陪你与老天争上一争,无论是什么命运,我都陪你改变。但是你不能放弃,我永远不放弃,我也不准你放弃你自己!”


    她的声音是那么坚定,不折不移,不可动摇。


    每一个字都落在谢缘觉的心上。


    从谢缘觉出生起,虚弱的身体便比别人不同,无数名医为她诊治病情,均断言她最多活不过及笄之年。而她心思敏感,很容易察觉到,父亲也好,母亲也罢,还有她的兄长们,尽管仍一直坚持派人四处寻访神医,实则已经做好了她的生命将会突然终结在某一天的准备。


    犹记得十三年前,她第一次知晓原来自己活不长的那天,她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眼睛还闭着,听见母亲与大哥在自己床边的对话,母亲的哭腔里都是对她的不舍。


    哪怕后来她到了长生谷,拜九如为师,九如那看似冷淡的目光中也时常对她流露出一种惋惜之色,似惋惜彩云易散,琉璃易脆,从未抱有她真能将菩提心法练到第九层的希望。


    在谢缘觉二十年的人生之中。


    只有凌岁寒,唯有凌岁寒,会用如此坚定的语气不准她放弃,告诉她人定可以胜天,告诉她无论什么命运:


    ——我陪你与老天争上一争!


    刹那间,谢缘觉耳畔风声皆停,只觉心跳得异常,却又不像是病情发作的症状。


    凌岁寒的语气放轻许多,柔和许多:“你答应我,好吗?”


    谢缘觉回过神来,思索半晌,低声道:“你不报仇了?”


    凌岁寒脸色微微一变,严肃了面孔:“你知道我阿母是怎么死的吗?”


    谢缘觉摇摇头。


    凌岁寒咬着下唇,这一次,不再有任何虚词隐瞒,完完整整地将当年之事讲述了一遍,话才落下,只见谢缘觉眉头拧了一下,她立刻察觉到不对,单手揽住谢缘觉的身体,失声道:“你没事吧?要服药吗?”


    “不必,我没有大碍,只是……”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只是疼了一下,那药我不能服太多。”


    然后,她不再说话。


    她突然发觉她此刻与凌岁寒距离极近,让她向来冰凉的身体感觉到发热发烫,心也乱成一团。可明明从前她病情发作,符离也曾这般抱着她,她却从来不会有现在这样奇怪的感觉。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是因为我阿母而伤心。”凌岁寒很肯定地道,“什么心如止水,什么不被外物牵动喜怒哀乐,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庙里的菩萨像,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我在万寿节杀了谢泰,必引起不小的震动,再发生什么意外……你的身体承受不住,你会死的。”


    凌岁寒绝不会为了任何人包括谢缘觉而放弃报仇。


    可是她也绝不会为了报仇而牺牲任何无辜之人尤其是谢缘觉的生命。


    “我是想等一等。”她轻声道,“等你的病情好转,等我能想出更稳妥的报仇方法。”


    谢缘觉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忽抓住她话里的关键:“万寿节?”


    凌岁寒点点头,将此事也解释了一遍。


    谢缘觉道:“所以,万寿节那天,你不准备入宫了?”


    凌岁寒道:“是。”


    谢缘觉动了动唇,又收回已到唇边的声音,似是在犹豫思考着什么难题,沉吟良久,最终才开口道:“但我倒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难得可以接触天子的机会,你不妨先入宫,见机行事。”


    凌岁寒奇道:“你要我在那天杀他?”


    谢缘觉道:“不是杀他,是试着接触他。唯有离权利中心更近,才能查明更多的真相;唯有真相大白,才能更好地为伯父伯母报仇。至于杀不杀他……我赞同你先想出更稳妥的方法,再做决定。”


    凌岁寒道:“可到最后,我还是一定会杀他,你能接受?”


    “为何我不能接受?”谢缘觉郑重道,“无论是什么人,既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何况,这段时间在长安的经历,已让谢缘觉明白,当今天子所犯的错,不止一桩一件。


    第160章 甘冒大险报消息,变生肘腋悔太迟(一)


    第二日,尹若游去了一趟庆乐坊的醉花楼。


    昨夜在凌岁寒和谢缘觉谈完心后,她们四人又相对而坐,讨论了一番接下来的行动。对于尹若游欲要进宫献舞的计划,凌岁寒原本十分不赞同:“我已决定不在那天杀他,你还要陪我一起去干嘛?”


    “你难道你不记得我与你说过,左盼山对你的态度不正常。若其中确有阴谋存在,有我在,至少能够与你商量参谋。当然,我并不全是为了你。”她在她反对之前接着道,“我不想再躲躲藏藏地活着,也不想应付无尽的骚扰。一旦我进过宫,为天子献了舞,即使是那些达官显贵也不敢再轻易找我麻烦,这对于我而言是一件好事。”


    这话说服不了凌岁寒:“别人不敢再找你麻烦,那若是谢泰……”


    尹若游笑道:“他若想将我留在宫内,是他一句话的事,但也不是他一句话的事,需要极繁琐的一个流程。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我不能接受的事,我有充足的时间易容,藏匿在长安万民之中,没人能找到我。”


    因此商议到最后,她们还是同意了尹若游的建议。


    先在醉花楼中悄悄找到梁妈妈,尹若游没理会她惊讶的脸色,开门见山道:“这段时日,必有不少人向你打听我的下落消息,但你应该不曾与他们说过多年前我已被尚知仁赎身之事?”


    “你自然不会那么傻。”尹若游微微一笑,明白对方此刻心中的震恐,又慢悠悠道,“尚知仁如今虽死,却非正常离世,他已成为阴谋作乱的罪人,若让朝廷官府知晓你与他私下关系密切,从而冤枉你也是那乱臣贼子的同伙,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呢?”


    “你到底什么意思?”尽管如今的尹若游已没有高官做靠山,梁妈妈却仍有些惧怕她的深不可测。


    “我能有什么意思,只是想帮帮你啊。这么多人找你打听我的消息,你也一定很厌烦吧?你若是想要清静,那么今后,无论再有谁找你,不妨照着我的话说。”


    与梁妈妈对好口径,尹若游又悄悄离开醉花楼,前往贺延德府邸。


    见到贺延德,她面不改色,将编好的说辞婉婉道来:前不久,醉花楼中来了一位不知名的贵客,出手阔绰,行事极为古怪,虽欣赏她的舞技,一掷千金为她赎了身,却不带她离开,只在私下里又看了一遍她的水云舞,便将她的卖身契销毁,放她自由。她原本打算就此离开醉花楼,岂料吴昌得知此事,怕再也见不到她的面,暗中给她的身体下了剧毒。多亏她遇到谢缘觉谢大夫,对方医术高明,为她解毒救命,她本来不愿再出现在世人面前,是凌岁寒反复劝说于她,不能知恩不报,她这才前来求见贺相公,说明真相。


    贺延德闻言甚是欣喜。


    先前谢缘觉所炼制的丹药,他已好生收藏起来,未能下定决心如何处置,既然如今尹若游主动现身,证明她并非被谢缘觉害死,他便可以放心大胆给圣人献药,顺便安排尹若游为圣人献舞。


    原本贺延德还想将尹若游留在自己府中,直到万寿节那一日,以免期间发生意外。然而尹若游巧舌如簧,利用对贺延德的了解,几句话让他改变主意,并且完全信任了她。


    临走前,尹若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一双琥珀眸子亮得动人心魄:“按照大崇律法,下毒谋杀他人,又散布谣言诬陷无辜,是该判刑的吧?”


    贺延德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这是自然。”


    尹若游又扬起笑容,宛如明珠生光,同时向贺延德行了一礼,姿态绰约,随即告辞离去。


    今日行动,颜如舜始终在尹若游附近,负责接应。而凌岁寒和谢缘觉分别十年终相认,彼此心中都有无数的话想说想问,极迫切地想要了解对方过去十年的所有经历,凌岁寒索性向铁鹰卫告了一日假,便回到昙华馆内,像曾经幼时那般和谢缘觉依偎而坐,耳听清风鸟鸣,目望满庭花树,倾心交谈。


    “我还以为你这些年的经历会很丰富。”出乎谢缘觉的意料,在凌岁寒的口中,“练刀”这件事占据了她过去十年生命至少八成的时间。


    “师君常让我陪她出去玩玩,是我不肯。无论什么事,想要做到极致,都得吃苦。如果不够刻苦,谁知道何时才能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呢?我印象里,师君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一连几天不回来,应该有不少故事,不过她那般有本事,一个人都能解决,也不需要我。”凌岁寒淡淡一笑道,“自从我返回长安,又遇到你和重明阿螣以后,我所见的听的经历的才真正多起来,而我练刀的时间也比从前少了。”


    听她提起朋友,谢缘觉沉吟道:“你还在担心阿螣?”


    凌岁寒并不意外她在这时忽然转移话题,颔首道:“宫里不比宫外,万一发生什么变故,我连累了阿螣,还对不住重明。”


    谢缘觉奇道:“为什么是对不住重明?”


    凌岁寒想了一想,蓦地坐直了身子,面向谢缘觉,连神色都郑重了几分:“那天你还在贺府,她们俩给我说了一件事。”


    谢缘觉等她讲下去。


    然而凌岁寒讲完这句便顿住,深深思索起来,好像还在斟酌语句。


    谢缘觉狐疑道:“这是她们的秘密?”


    “不算,她们说可以告诉你,可以告诉任何人。”凌岁寒终于开口,凑在谢缘觉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她保持着与谢缘觉如此相近的距离,目不转睛,观察起谢缘觉的表情变化。


    谢缘觉的眉目间闪过一刹的迷茫,却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她便恢复平常一贯的恬然平淡,只轻声道一句:“难怪……”


    难怪感觉她们之间的相处氛围比以往不同。


    凌岁寒试着问道:“你不觉得两个女人相爱很奇怪的事?”


    谢缘觉摇摇头道:“从前我不曾想过这样的事,初次听闻,确有几分讶异,那也只能说明我孤陋寡闻,怎么会是她们奇怪呢?”


    “那你……你……”凌岁寒竟又吞吞吐吐了起来。


    谢缘觉疑道:“那我什么?”


    “没有,没*有什么。”心底的苦涩压住一瞬间的冲动,让凌岁寒收回所有试探的话语,收回唇边那一句“那你可有想过你今后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纵使谢缘觉已对她说过,她并不欠她什么,但在凌岁寒的内心深处,她对舍迦的亏欠实在是数不清的,在没有彻底治好舍迦的病之前,她根本不配和她说爱,根本没资格和她说爱。


    “我只是想问问你。”凌岁寒又立刻找补道,“你怎么看待重明和阿螣的事。”


    “她们自然是很配的。”谢缘觉真心地微微笑了笑,继而看着凌岁寒的眼睛,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出凌岁寒适才没有问出的那句话,“那你呢?你可有想过你今后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凌岁寒不由一呆。


    谢缘觉说完也有几分愕然,自己莫名其妙问这个干嘛?


    如今的符离肯定没心情思考这种事。


    果不其然,凌岁寒垂目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素白,声音悠悠:“很早以前你问过我,我为什么从来只穿白衣,我说我还在孝中,这个答案没有骗你。阿父阿母虽是十年前离世,但我曾发过誓,父母大仇未报之前,我绝不除服。”


    谢缘觉了解地点点头,心口又隐隐疼起来,好在这一次的疼痛十分轻微,她没有让凌岁寒发现她的神色有任何变化。


    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别的话题,渐渐等到颜如舜与尹若游归来。


    颜如舜与尹若游归家自是不需要敲门的,然而谁料她们才踏入院内不久,昙华馆的大门便被“砰砰砰”敲响,却不知又是何人。颜如舜转身返回到门前,推门一瞧,唐依萝带着谢丽徽向她打了个招呼。


    “永宁郡主?”颜如舜很是惊奇,“你是来找我的吗?”


    “今天不找你。”谢丽徽摇首,大大方方跨过门槛,遂往前行,颜如舜只得转头看了唐依萝一眼。


    “她先寻到我,问我知不知道你们的住处,要我带她来见你们。我想她肯定没有坏心,于是禀告过师伯和师叔之后,便带她过来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事呢。”唐依萝满脸的好奇,随继而只见谢丽徽绕过影壁,走到庭院中一座小亭里,直接坐到尹若游的面前,“喏,我找你!”


    尹若游抬起眼眸,尽管满腹疑云,但目光平静从容:“你认识我吗?”


    “之前我们在城郊的陈家庄见过,你忘了吗?”谢丽徽的手指依次指过尹若游与颜如舜、凌岁寒、谢缘觉每一个人,“我不仅见过你,还见过你们。”


    尹若游微笑道:“只一面之缘,但我记得那时我们不曾有过交谈。”


    “但我知道你是谁呀。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曾经扮男装,悄悄一个人去庆乐坊的醉花楼玩过,因为听说你的舞跳得很好,我是专程去看你的。那天我在陈家庄瞧见你,本来惊讶得很,但猜你大慨是逃出来的,就没把你的事和别人说。”谢丽徽道,“这两天我又听到传闻,说什么有个姓谢的大夫用药失误,害死了你,一听就是胡说八道。所以我拜托阿萝带我来见你们,就是想问一问你,要我送你们走吗?”


    尹若游自诩聪明,也有些跟不上谢丽徽的思路:“走?”


    “对啊,我问过阿萝了,她说你和谢缘觉是很好的朋友,那你肯定得为她作证,证明你根本没死,到那时你又肯定被得很多人骚扰。不如我送你离开长安,路引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以永宁郡主的尊贵身份,造个假路引不成问题,可尹若游等四人听罢她这番话,面面相觑,更加不解。


    “多谢你的好意。”片刻后,颜如舜主动展开笑颜,先表示了感激之意,“可是我们与你的关系好像并没有那么亲密,你却对我们如此关心,倒让我们有些害怕了。”


    “其实我还认识你。”谢丽徽托着下巴打量她,“在陈家庄,你讲故事的时候,我听阿萝说你叫颜重明,但你来找我那天,你说你叫颜如舜,我立刻想起我前不久听到的传言。那些说书先生都说你轻功高明,是真的吗?你的轻功比你的戏法还厉害?”


    听到此处,对谢丽徽的目的,颜如舜终于隐约猜出一点端倪,扬眉道:“真正上乘的轻功,是让人看不见的,没有戏法有意思。”


    “让人看不见?”谢丽徽反而笑起来,“那正好,如果你们决定离开长安,顺便帮我办一件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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