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三)
芳菲四月初,丰山绿无尽。
长安及其长安附近县城的武林豪杰,今日几乎齐聚丰山脚下。
江湖逍遥自在,这些江湖客当然不是全部都有入朝为官的想法,但这场比武说不定会出现高手,出于对武学的兴趣,他们甚至包括部分定山弟子都忍不住来看看热闹。
唯独谢缘觉不在此处。
她今日依然要为一位病人看病,没空陪凌岁寒同来。
凌岁寒在人海之中放眼眺望片刻,走到俞开霁身边:“你们那位新上任的左将军不在吗?”
俞开霁伸手往山上指了指,山腰之处有数座供游人休憩赏景的亭台楼阁,掩映草木之间。
“他说他会在上面观战。”
“偷偷摸摸的,他干嘛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现身?”凌岁寒虽略有好奇,但她此刻显然更为关心比武之事,也就嘀咕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细思,目光望向前方中央空地的高台。
那高台是铁鹰卫在昨日已布置好的。
“第一场,邹南对包天雷。”
一旁的铁鹰卫官员刚刚话落,两名大汉遂同时跳上高台,刀剑相交。在凌岁寒这样的高手眼里,他们的功夫实在普通,可谓破绽百出,她忍不住摇摇头,随即与颜如舜、尹若游讨论起这两人的招式,末了道:“不过目前看来,还是那邹南略胜一筹。不出三招,他能赢过他。”
只听“当当”两声,那邹南长剑挥了一道圆弧,果然在将第二招将包天雷打下高台。
站在凌岁寒附近听见她说话的,这会儿注意力都不禁放在她的身上,面露惊异之色。
“第二场,单升对王宗平。”
每场战斗无论胜者败者,都消耗了体力,若不停与其他人打下去,打成车轮战,并不公平。是以铁鹰卫已将所有参与者两两分组,每组的胜者可以在旁歇息片刻,之后再与别的胜者进行新的比试。凌岁寒盯着场上的刀光剑影,继续与颜如舜、尹若游点评:“他们两人倒稍稍好一点。可惜了,倘若单升方才那一剑往上斜挑,向左刺去,他早已经胜了。可是错过这个时机,王宗平的掌法后劲绵长,必能后发制人。”
台上结果,竟仍如她所料。
她没半分炫耀的意思,只是平平常常说出她自己的观点,却已引得她身旁之人纷纷侧目。
“第三场,凌岁寒对吴连江。”
一听凌岁寒的名字,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江湖上什么消息都流传得快,尤其是经过之前铁鹰卫与定山派的宣传——尽管铁鹰卫与定山派的目的并不同——如今长安极其周围一带的武林几乎人人都知原来召媱还有一名亲传弟子,据说是个断了右臂的年轻女人,使的是左手刀,刀法卓绝。
但这一切都只是听说。
凌岁寒的武功究竟如何,真正见识过的人并不多。甚至有人讥讽怀疑,那堂堂天下第一高手怎么会收个残废当徒弟?吴连江亦是这般想法,欲趁今日机会扬名立万,唰唰两刀朝着凌岁寒胸口攻去,凌岁寒不退不闪不避,猛地朝前迎去,衣衫如雪,刀光比雪更冷,骤然间人刀合一,恍若风雪暴起,无论台上台下都没几个人看清她出了何种招式。
她手中环首刀已架到吴连江颈边。
吴连江还有些呆呆的没能反应过来,只听“咣当”一声,他手里的铁刀则断成两截,掉落在了地上。
“好!”
台下定山弟子率先拊掌,哪怕除凌知白等极个别高手之外,其余大部分弟子也没能看懂凌岁寒适才的招数动作。
其余豪杰回过神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真不愧是召媱的徒弟,自己之前不该对她存了轻视之心。
丰山山腰,楼阁窗边,左盼山注视着山下战况,不禁皱起眉头,忽听耳旁一声极温和的问话:“师兄,你能看清吗?”
左盼山立刻转首,微微躬了躬身,对着身旁女子道:“她那一刀其实总共出了两招,招里套招,才会令人眼花缭乱。”
那女子身着粉色曳地长裙,大家闺秀打扮,相貌气质也是温温婉婉,赫然正是霍阳、河东、平宣三镇节度使魏恭恩最宠爱的义女,平宣兵马使梁守义的亲生女儿梁未絮。
“那师兄认为你能赢过她吗?”
十分奇怪,听梁未絮对左盼山的称呼,两人显然是同门师兄妹关系,但左盼山这个当师兄的在自己师妹面前不仅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像是下属对待上官的态度,恭敬里带着一点惧怕,不敢迟疑回答她的问题:“凌岁寒刚刚只出了一刀便获胜,我没能看到她更多招式,目前……我判断不了。”
话里底气不足,很没有自信。
梁未絮笑道:“那你不如亲自试试?”
“试她的武功?”左盼山疑惑道,“现在吗?”
“现在?”梁未絮依然温柔地笑,若非熟悉了解她之人,难以察觉她笑意中的鄙夷,“你既无信心胜过她,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败给召媱的徒弟,你说,师父会怎么罚你啊?”
左盼山悚然一惊:“那是等她回去以后,我再找她?”
梁未絮道:“凭她的武功,在场除了定山派的凌知白,不会是谁是她的对手,但定山弟子绝不可能入朝为官。她既为今日比武魁首,自是要加入铁鹰卫的,到那时你在私下里再与她比一场,她如何能违拗你的命令?”
左盼山犹豫着望向山下凌岁寒的断臂:“师妹,其实……其实我有个怀疑……”
梁未絮偏了偏头:“嗯?”
左盼山越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最后道:“如果她真的是……我的相貌没什么变化,她肯定能够认出我,必对我恨之入骨,我们还要让她进铁鹰卫吗?”
梁未絮若有所思,沉默良久,才又盈盈笑起来:“那我倒明白她为何一定要加入铁鹰卫了。你用不着忧虑,她若是个聪明人,在她的目的未达成之前,绝对不会先杀你,在长安城惹起风波。待她进入铁鹰卫以后,对她好一点,她有什么要求,都顺着她。”
“那要是让师父知道了我们对召媱的徒弟居然这般优待……”
“师父那边,我会去说。”
得到梁未絮这句保证,左盼山便放下心来。师父一向宠她,只要她撒个娇,自己有什么过错,师父都会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自己。
就像当年,正是多亏她的求情,自己才能逃过一劫。
两人谈话期间,山下又已比试了数场,决出数名胜者,轮到这些胜者进行新的比斗。午后阳光正盛,众人随意吃了些干粮,过得不久,凌岁寒与司徒良再次跃上高台。颜如舜见状道:“这些人里,也就司徒良算是个高手,阿寒和他这一场,恐怕不会像刚才那般容易。”
“多斗几招罢了,你我都见识过阿寒的刀法,这里没有任何人是她的对手。”尹若游完全信任自己朋友的本事。
“但你知道,我不是担心她的输赢。”颜如舜声音逐渐轻若风吟,“她要进铁鹰卫是为了什么,你我都明白。今日她能胜过所有人,然而以后……”
尹若游不再说话,眉间也有一丝隐约忧色。
高台之上,凌岁寒与司徒良刀剑相击,火星蓬飞,已相斗二十来招。凌岁寒自始至终游刃有余,雪亮刀光霍霍展开,如漫天飞雪将司徒良包围其中,逼得司徒良只能想尽一切办法防守,根本找不到机会使出攻招。台下群豪愈发聚精会神,眼睛也不愿眨一下,注视着凌岁寒的刀势走向,自然未有注意到远处一辆马车正向此处驶来,旋即一名彩裳女郎缓步下了车,走入人群之中。
“舍迦。”颜如舜与尹若游见着她,欣然微笑,“你不是去看病人了吗?都看完了?”
谢缘觉颔首道:“那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我已给她开了一副药。”
而忙完自己的事,谢缘觉便关心起今日凌岁寒的比武结果,趁着天色未晚,赁了一辆马车赶来丰山。
但她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看到定山派的弟子,犹豫少时,见台上凌岁寒已完全占据上风,遂又走向那群定山弟子身旁,与凌知白等人打了声招呼,随后问道:“贵派望岱道长已来长安了吗?”
凌知白道:“大概还得等一两天,你找我师伯是什么要紧事,为何如此着急?”
谢缘觉垂下眼眸,并未答话,却在此时陡然听闻四周一片惊呼。
她倏地抬起头,望见台上一道凌厉剑光。
原来自谢缘觉走下马车那一刻起,凌岁寒已发现她的到来,眼角余光不自禁地跟随她的身影,竟见她走到凌知白身旁,与凌知白喁喁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或许她们只是很正常的寒暄,或许她们只是很正常的闲聊,凌岁寒心底却蓦地生出一种别扭感觉,让她一时失了神。
刀剑无情,与人过招期间哪里容得分心,本已被凌岁寒逼得节节后退的司徒良抓住好机会,唰的一下抖出数朵剑花,剑尖寻着凌岁寒的破绽之处向她刺去。台下群豪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占尽优势的凌岁寒如何会突然昏了头,自然不由得惊呼出声。
凌岁寒终于回过神来,剑尖距离她胸口已不到半寸,她登时一个旋身,剑刃仍是擦过她那不能活动的半截右臂肌肤,素白的袖子染上鲜血。司徒良见状大喜,自认为胜券在握,哪知凌岁寒自幼习惯了疼痛,这点小伤于她而言不值一提,根本不会影响她接下来的出招,她顺势将长刀于半空划开,再一个斜劈,刀锋过处如行云流水,反而更轻易地破了司徒良的剑势,长刀架上司徒良脖颈。
凛冽寒意令他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凌岁寒。
“我赢了。”
凌岁寒利落地收回刀,好像完全没有在意那条残臂新伤口滴落的鲜血,转身跳下高台。
与此同时,谢缘觉上前数步,走向她身边,拿出衣囊里的金疮药,淡淡道:“看来我来得很巧。”
声音依然如平时那般波澜不惊,凌岁寒似乎在其中听出一点埋怨,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不敢接话。
谢缘觉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问道:“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凌岁寒动了动唇,随口搪塞:“打得太久,有些累了吧……”
——我刚才是怎么回事?
真正的原因,其实凌岁寒也弄不明白。
她弄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她心中为何会泛起微微酸意。
第142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四)
尽管发生一点波折,但毫无疑问凌岁寒是今日比武的魁首。
铁鹰卫官兵命众人先回去等待消息。
夜色沉沉,星子如棋,布满苍穹。本来凌岁寒受了伤,谢缘觉嘱咐她要早些休息,可她实在睡不着,又不觉得这点小伤有什么大碍,遂漫无目的地在昙华馆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忽见前方紫薇树下,颜如舜与尹若游正并肩坐在一张缠枝纹毛毯上,手握着酒盏,凑在一起说话。
她们离得太近了一些,但凌岁寒几乎日日与她们在一起,对她们最近数天相处时的细微变化并未多想,大咧咧走过去,坐到一旁。
“干嘛喝酒都不叫我?”
颜如舜笑道:“你不该睡觉了吗?”
“天才刚黑,也不算很晚,这时候睡什么啊?”凌岁寒拿起酒壶,左右瞧了瞧,“没第三个酒杯了吗?”
“受伤的人就别急着喝酒了,至少隔个一两天。”颜如舜右手一拂,便直接将那酒壶从她手中夺回来,“你今天不是和我们说,你很累了吗?那不该早些睡?”
“我什么时候说我很——”凌岁寒突然反应过来,语音一顿,陷入沉默。
“我才是这里最会骗人的。”尹若游巧笑嫣然,“你骗得过舍迦,可骗过不过我。今儿你失神中招之时,眼睛是看向舍迦那边的吧?她也没出什么事,你盯着她做什么?”
凌岁寒踌躇着思考解释,半晌方道:“谢缘觉是我们的朋友,对不对?你们难道没发现,她这两天因为……因为那个凌澄的事儿,都有些神思恍惚了吗?我见她忽然出现,又在和凌知白说话,心想说不定她已找到什么证据能证明凌知白就是她要找的人,便想听听她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快乐……所以这两日没忍住有些关注她,这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尹若游颔首道:“是,好在她已经找到了她的朋友。不需要别的证据,那枚玉兔吊坠就是证据,她已经找到了她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凌岁寒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又沉思良久,随即斟酌着问道,“我们这段时间同住一个屋檐下,也算是朝夕与共,她突然有了更好的朋友,你们心里会感觉到别扭吗?”
颜如舜道:“别扭?怎么别扭?”
凌岁寒道:“说不出,总之就是你们心里真没感觉到不舒服?”
从丰*山回到昙华馆,凌岁寒一路上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仍是没能想个清楚明白。要知道,自从她放下对定山派的偏见仇恨,她如今对定山弟子尤其凌知白印象极佳。舍迦真的把凌知白认成自己有什么不好呢?自己怎么能够因为这件事而又对凌知白心生不满?
凌岁寒一向是知错即改能担当的性子,意识到是自己不对,她不禁生起了自己的气。
尹若游依然笑意盈盈:“自然没有。她和凌澄是自出生起就结下的缘分,我们比不了,你也比不了,吃这个醋干嘛?况且,你前天不是还说过,只要舍迦欢喜,你便欢喜?”
凌岁寒无言以对,脸色白了一分。
颜如舜扬起眉打量她们双方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就算凌知白不是凌澄,舍迦与定山派之间渊源也极深,若非山岚英年早逝,舍迦必早已前往定山做客,在认识你我之前认识凌知白。”
凌岁寒越听越不是滋味,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你们继续喝酒吧,我的确是有些累了,不陪你们。”话落站起身便欲离开。
月光如雪照在她身上,竟有一种寂寥之意。颜如舜凝视她背影片刻,直到她已往前走了数步,才倏地出声又叫住她。
“什么事?”凌岁寒停步回过头来。
“你刚刚说,你希望舍迦能过得快乐,可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呢?”颜如舜缓步走过去,尽管唇边始终带着她一贯的明朗笑意,但神色郑重了许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我当时好像说过,这世上唯有善恶才有明确标准,譬如杀人劫财为恶,扶危济困为善;但美丑从无准则,每个人看法都不尽相同。其实,悲喜也是一样,每个人会为之痛苦和快乐的事情并不相同。舍迦想要的快乐是什么,只有她自己能够决定,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替她做主。”
只要不涉及自己,在别人的事情上,颜如舜一向看得通透。
凌岁寒心慌了起来:“谁替她做主了……”
“我只是忽然心有所感,随便说一说而已。”
“心有所感?”
“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就挺不快乐。但你不愿说,我们便很难猜出你的想法。”
“连我自己都不懂我的想法。”凌岁寒苦笑一声,这次没和她们说一句告辞的话,便转身而去。
当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颜如舜才回到尹若游身边坐下,沉吟道:“话虽如此说,但我倒能理解她,她们之间的困境太难破解。”
尹若游道:“我们之前好像聊过这个话题,你不赞同弑君,对吗?”
颜如舜道:“天子死于非命,诸侯群臣争斗不休,必造成天下动荡,苍生何其无辜。”
倘若在以往,什么天下什么苍生,尹若游自认为与她没有半点关系。此时她看向前方被月光笼罩的万紫千红,不由得想起阮翠,又想起无日坊的众多百姓,秀眉微微蹙起,沉思良久:“人迟早都是要死的,如果储君之位已定,新君又能镇得住朝堂,无论老皇帝何时死,也不至于便天下大乱吧?”
说着侧过首,她一只手臂搭在颜如舜的肩上,与颜如舜几乎额头抵着额头,唇边笑意带了几分狡黠。
“要不,我们帮阿寒报了仇,便一起浪迹天涯吧?”
那如晚霞一般的琥珀色眸子太过明亮璀璨,颜如舜出了一会儿神,才轻声道:“你不是很喜欢昙华馆吗?”
“那是因为有你们在。”尹若游又一转身,身子直接躺在毛毯之上,而头则枕在了颜如舜的腿上,遥望着漫天星光,“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天涯处处可为家。”
拐弯抹角地说话是很累的,从前那个八面玲珑的尹若游其实已紧绷着精神活了十几年,如今能在一个人面前无所顾忌地直抒心意,她很享受这种放松的感觉。
颜如舜道:“但当今天子是舍迦的祖父。”
天家是没有亲情可言的,古往今来王孙贵族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的例子不要太多。偏偏谢缘觉与众不同,她的外表有多冷,内心便有多柔软,她这样的人会完全不念亲情吗?凌岁寒杀了谢泰以后,她对凌岁寒能毫无芥蒂吗?尹若游愣了一下,也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颜如舜低着头,手指轻抚过尹若游如瀑的青丝:“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尹若游也望着她:“什么?”
“我这几日就过得很快乐,我活了二十几年都从不曾有过的快乐。像我这样曾经作恶多端的人,上天都愿意赐我新生,凌岁寒和谢缘觉当然值得更美好的人生。”颜如舜此时声音轻柔得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痕的晚风。“她们分别十年都还念着彼此,我希望她们能有一个圆满结局。”
昙华馆内东西南北几个小院子,凌岁寒不看道路,随意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谢缘觉卧房门口。
令她不禁一怔。
房间里似乎亮着灯,看来舍迦还未睡下。但凌岁寒不敢敲门打扰她,伫立原地许久,旋即才慢慢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左手托着腮,思索起方才颜如舜之言。
谢缘觉确实还未睡。
窗边一张书案上,铜灯跳跃着橘红色的火光,她坐在灯火旁,将之前她画的那一幅昙华馆夜宴图拿了出来。这画才画了一半,还未全部完成,但也能让她瞬间忆起那夜的万灯如昼,忆起阿螣的水云舞,重明的飞花扇戏,还有……凌岁寒给自己披上的衣裳。
人死留名。
这是她从前的心愿,而不知是从何时起她心中愿望又多添了一个,她希望当她死后,她与颜如舜、尹若游、凌岁寒之间的情义,也能够在这世间留下一点证明。
所以,这幅画,必须要在她大限将至之前、悄悄离开她们之前完成,再将它留给她们。
颜尹凌三人并不知道,这段时间,只要谢缘觉身体还受得住,她都会在入睡前拿出画卷画上一会儿。可惜这两日因为那枚重新出现的玉兔吊坠,她心绪纷乱,只画了几笔,想起白日凌知白所说的“再等一两天,望岱等人大概便到长安”,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再等一两天,自己便能知晓真相。
谢缘觉反而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这幅画这会儿实在画不下去,放下笔,静坐片刻,忽拿过自己放在一旁的包袱解开。
她的包袱里还有许多画。
都是过去十年她在长生谷所绘。
长生谷的生活太过安静,静得有些无聊,是以谢缘觉每日除学习医术与修炼菩提心法以外,闲暇之余的乐趣唯有读书与作画。书册上所记载的各地名山大川的风景,都让她心生向往,于是她还保持着从前在长安家中时的习惯,根据文字描述以及自己的想象,将她心中广阔天地全画在了纸上。
而除了这些山水风景,那十年时间,她也从无一刻忘记过凌澄,常常担忧凌澄安危的同时,便也情不自禁画了不少凌澄的画像。
当然都是她记忆里幼年的凌澄。
可是长大后的凌澄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在梦里也未见过,又能从何处知道?
谢缘觉心念一动,忽另取一张新纸铺开,提笔蘸墨,本来想试着画一画凌知白的样子,但她与凌知白的接触其实不算很多,尽管清楚凌知白的相貌,但这会儿对方并不在她面前,她无法观察对方的五官细节,注视着案上白纸,半晌不知如何下笔。她索性不去想凌知白,不去想这世上任何人,仅仅凭着一种直觉落笔描绘。
如此一来,那支笔反而像有灵魂似的,在谢缘觉的手中,如行云流水,渐渐在纸上勾勒出一人眉目。
她的笔又遽然一顿,腾地站起身来,盯着那画中之人,满眼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适才自己脑海中明明谁都不曾出现,然而一旦落下笔,自己画出的却是凌岁寒的模样……
电光石火之间,与凌岁寒相遇以后种种的经历,还有那平日里凌岁寒的一言一行与一举一动,都如海浪潮水般全部涌进了谢缘觉的脑子里,似菩提顿悟,令她的灵台瞬间清明。
我早该明白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苦求所谓的证据,不如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早该明白的……“啪”的一声,谢缘觉手中毛笔落地,心口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仿佛千万支银针同时刺入她的心脏,她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身子一软,摔倒在地,背脊撞上角落的柜子。
房门外的凌岁寒陡然听见屋内传来的闷响,脸色一变,迅速起身推开门,一眼望见蜷缩在角落里的谢缘觉。
“舍迦!”她蓦地奔了过去,半跪在谢缘觉跟前,不知所措,“你这是怎么了?”
谢缘觉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抬眸凝视凌岁寒须臾,倏然伸手抱住了她。
刹那间,仿佛天地皆无,凌岁寒只听见了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如雷鸣一般清晰。
她不知谢缘觉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懂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呆滞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也才终于察觉到谢缘觉的身体肌肤冰凉得犹如一块寒冰。于是她同样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将谢缘觉拥入怀中。
第143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五)
因为修炼阿鼻刀法的关系,凌岁寒的身体肌肤如火般滚烫,谢缘觉靠在她怀中,好似在靠在一炉炭火旁,渐渐感觉到回暖。
“我衣囊里有……有一瓶……”
还不待谢缘觉把话说完,凌岁寒已迅速用左手从她衣囊取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的水玉明心丸喂到谢缘觉唇边。之前凌岁寒已不止一次亲眼看谢缘觉服过此药,是以认得它的样子。
喂完药,她将药瓶放了回去,又用自己仅存的那条手臂揽住谢缘觉,待对方呼吸稍稍平稳一些,才轻声道:“你刚才到底怎么了?”
谢缘觉说话声音仍是有气无力:“病情复发而已,不是第一次……服过药便好,你用不着担心。”
舍迦身患顽疾,这是凌岁寒早就知道的事,但即使是她病情复发,也总应该有个由头,不大可能无缘无故地突然发作。今日舍迦只看了一个病人,来回路程又都是坐的马车,应该不至于太劳累?凌岁寒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她的心疾,据慈舟法师所言,只要舍迦平时情绪稍有波动,病症便会加重。
这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都是自己害得她如此,凌岁寒又恨起自己,紧紧地咬住下唇,几乎咬出一点血来,才徐徐开口道:“你是想到了什么?”
谢缘觉沉默一阵,方道:“我刚才在画画。”
“画?什么画?”
“你之前看过的那幅画,那天夜里我们四人都在昙华馆的情景。”谢缘觉依然偎在凌岁寒的怀中,“我看着阿螣的舞,看着重明的飞花扇戏,不知不觉想起很多事,想起阿螣和重明的身世经历,忽然有些难过……”
舍迦本就敏感又多情,所以凌岁寒相信了她这个解释。
岂料下一瞬,谢缘觉倏然又问道:“那你呢?”
“我?”
“我发现你们三人之中,目前我对你的经历最不了解。”
凌岁寒有点慌:“你知道我师君是谁,也知道我是哪儿的人,还要了解什么?”
“那天你给我们看了你的过所文书,你是邬州古苍郡赤河县人氏。当年铁壁城一战大败,西蕃军趁机在赤河县中烧杀抢掠,害死无数百姓,这是你仇恨马青钢的理由,也是你之前杀了马青钢的理由。”谢缘觉这会儿连说话也是觉得累的,她顿了顿,稍稍歇口气,才继续道,“但你的父母亲人,应该不是死在那场灾难里的吧?”
凌岁寒不明白她怎么突然重提此事,怕露出马脚,只能顺着她的话:“你怎么知道?”
“我们刚住进昙华馆的那天夜里,你还和我说过……”谢缘觉看着她那身素白的衣裳,“你始终着白衣,是因为你还在丧中……按理而言,你父亲或母亲应该去世不过三年,我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能与我说说令尊或令堂是何时离世的吗?”
“你猜得很对。”凌岁寒不愿骗她,又不得不骗她,每说一个字负罪感便加深一分,“家父家母是去年病逝。”
“我猜得很对……”谢缘觉视线从凌岁寒的身上收回,低垂眼眸,神色惘然,“那我不明白……十一年前赤河县的那场灾难,那些无辜而亡的百姓里都有你有什么人?让你久久不忘这桩仇恨。”
“不是父母,不是亲人,可就算是邻里街坊的死亡,也会让人痛苦,就像如果有一天无日坊的百姓——”凌岁寒胡乱编造理由想要糊弄过去,未经考虑便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话很不吉利,登时住口不言。
“是啊,就算是朋友也会很难过的……”谢缘觉低声道,“那场灾难里,你自己也受过很大伤害吧?那天我曾问过你,你的断臂是不是在那时候出的事,你也承认了。”
凌岁寒点点头。
谢缘觉道:“但你晓得的,我早已看出你的右臂应是你自己挥刀所断。我猜过是否是你被西蕃官兵威胁而被迫断臂,又或者是你逃难的过程中必须断臂。不过这应该是你的伤心事,我在当时没有细问。”
凌岁寒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问我?”
谢缘觉仍是那句话:“我发现你们三人之中,目前我对重明和阿螣的经历已略有了解,对你的经历最不了解。”
凌岁寒犹豫着不愿答,可若不答,只怕会引起谢缘觉更深的怀疑,无奈道:“差不多吧,有西蕃官兵在追我们,我和我一位长辈掉下悬崖,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我若不自断右臂,我和她都会死于非命。死两个不如死一个,还好,那处悬崖之下是大河,正巧我师君那日又在河里游水,将我救起,包扎了我的伤口,又为我输入内力疗伤。”
她基本没有篡改事实真相,除了将“大崇官兵”换成“西蕃官兵”。
谢缘觉明白她口中所言师君指的定是召媱,那么那位长辈……
谢缘觉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苏姨”,登时间心口又一次恢复剧烈的疼痛,她不再麻烦凌岁寒,自己拿出瓷瓶倒出药丸服下,慢慢调整呼吸之法。
——原来符离遭受的苦难,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惨烈。
凌岁寒看出她的痛苦。
更知道她是因为自己而心痛。
这一刻,凌岁寒痛恨自己几乎恨到了极点,左臂将她冰凉的身体搂得更紧,语音柔和得如落地的雪花:“我不懂医理,但似乎听人说过,任何药吃得太多了,身体会逐渐对它有抵抗的。你何必因为十一年前的往事而为我难过……一条手臂而已,反正我的刀就是我的第二只手,我平时行动也没什么不便。”
暂时还存在的理智,让凌岁寒又把“十年前”换成“十一年前”。
谢缘觉发觉她始终在隐瞒身份。
谢缘觉认出她,却犹豫着是否应该认她,乃是因为自己的矛盾心理。短暂的寿命,不知哪一天便会突然终结的人生,如一柄悬在谢缘觉头顶的利剑,让她不敢与这世上之人结下太多牵绊,甚至不敢与母亲相认,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这般奇妙,她一入红尘不久,遂相识三个生死至交,更未料到这三人的其中一人正是自己多年来日思夜想的童年挚友。
其实谢缘觉已确定,无论自己是否与凌岁寒相认,在从前与今后的人生之中,凌岁寒都不可能忘记自己。
正如母亲在这十年间亦从未忘记过自己。
那么让符离不能与自己相认的理由是什么呢?脑海中浮现一个猜测,谢缘觉遽然一惊,心便揪地一疼,艰难地开口道:“赤河县遭遇如此惨祸,皆因圣人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你是应该怨恨朝廷的,为什么还要到铁鹰卫当官?”
“怨恨朝廷不至于。”凌岁寒道,“朝廷官府里还是有不少好官。”
她恨的只是那个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罢了。
“不错,你一向是恩怨分明的。”谢缘觉语声愈来愈轻,近乎呢喃,“我当然知道你一向是恩怨分明的……”
古语有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谢泰杀她父母,致她断臂,迫使她在江湖飘荡十年——如此血海深仇,不能因为仇人是当今天子,便可以放下不提。
天子犯错,同样是应该受到惩罚的。谢缘觉早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阻止凌岁寒复仇。
然而这只是她的想法。
或许这世上有她这样想法的人还有不少,但整个世道绝不允许她这样的想法。
倘若凌岁寒与整个天下为敌,谢缘觉不忍无辜受到伤害,更怕符离遭遇危险,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究竟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破解困局……谢缘觉不止心痛,连脑子也痛起来,她忽发觉这个问题似乎竟比自己想要延长寿命更难。
凌岁寒见她脸色白得可怖,身体又在微微颤抖,慌忙道:“你别想了,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别想了……夜深了,要不你早些休息,好吗?”
话落,她本想将谢缘觉抱到旁边床上,但一条手臂难以将人打横抱起。
刚才还说什么“刀就是我的第二只手,我平时行动也没什么不便”,凌岁寒突然发现这句话很可笑,她原以为她已习惯一只手生活,毕竟她已用一只手生活了十年,她的倔强从不许她示弱服输,然而事实是这世上很多事情必须一双手才可以做到。
刀是伤人的,而不能护人。
她根本没有能力护她。
凌岁寒抿了抿下唇被自己咬出的鲜血,单手扶着谢缘觉站起身,走到床边,又扶她在床上躺下:“你好生歇着,若还感觉不适,千万别忍着,有事一定叫我。”
谢缘觉侧躺在床上,伸手拉住她的一抹衣角:“我有些冷……”
凌岁寒立刻道:“我去烧一炉火。”
谢缘觉摇首道:“你今晚陪陪我,好吗?”
“陪?怎、怎么陪?”
“你陪我一起睡。”
只要不涉及到复仇大事,别的任何要求,只要是谢缘觉所提,凌岁寒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好,那我先去把灯灭了。”
“别!”刹那间谢缘觉将凌岁寒的衣袖抓得更紧。
灯火一旁还放在她的画作,若是符离看见那几张画像,岂不是什么都明白过来?一来,这十年风霜,她们各自境遇都发生太大变化,如今的谢缘觉并不知该怎么用“谢妙”的身份与“凌澄”相处;二来,她更怕她们相认以后,符离为报仇反而有意躲避自己。
倒还不如保持现状,她能观察符离今后的举动,设法护符离周全。
“我今晚想要一点亮光。”
凌岁寒没有询问原因,点点头,遂也上床躺下,左臂揽住谢缘觉的身体,仍如之前那般将她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怕自己睡相不老实而影响到谢缘觉,待谢缘觉阖上双目,凌岁寒照样睁着眼睛,决定今晚熬个通宵。
夜风偶尔轻敲窗棂,摇晃的树影映在纱窗之上,窗边未熄的灯火令深夜的卧室始终存在一点微光,凌岁寒借着这一点微光凝目注视谢缘觉的面孔,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谢缘觉逐渐陷入沉睡之中,她目光也未有丝毫移动,忽见谢缘觉眼角似有一滴晶莹渗出。
“舍迦?”凌岁寒极轻声地开口。
谢缘觉没有回应,呼吸还算平稳。
舍迦是在梦中吗?她是梦到了什么又这般伤心?凌岁寒不由自主地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得好似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缓缓将唇凑近谢缘觉眼角的那滴泪珠,冰凉的触感登时令她浑身一僵。
——自己是失心疯了吗?!
她迅速往后仰了仰,除了左臂还搭在谢缘觉的腰上,怕对方受凉而不敢收回,尽可能与谢缘觉保持一点距离,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刚才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儿?
第144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一)
拂晓的霞光将窗户染成浅金,鸟雀的婉转啼声唤醒沉睡中的人们,当谢缘觉缓缓睁开双眸的那一瞬,凌岁寒却迅速闭上眼睛。
“为什么突然不敢看我?”谢缘觉见状愣了一下,自己方才似乎是在凌岁寒的眼眸发现一点慌张?
难道是昨夜自己提的那些问题已让符离察觉出端倪?
凌岁寒的确心慌。
昨夜莫名其妙冒犯了舍迦,她此刻心中有一种愧疚感觉,闻言不得不重新睁眼,支支吾吾道:“我……我我睡相不大好,怕影响了你,昨晚没怎么睡,这会儿有些困了而已。”
“那你再睡一会儿吧。”也不知谢缘觉是否相信她的话,不再追问,起身穿衣下床,独自一人率先走到桌边,将桌上的画纸全都收了起来。
“罢了,天已经大亮了,我待会儿还得练半个时辰刀呢,不然人会越发懒惰的。”凌岁寒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试图让自己混沌的脑子恢复清明,随即也披衣下床,走到谢缘觉身后之时已看不到桌上的画作,却见她将数张卷起的画纸放进包袱之中,甚感讶异。那幅昙华馆夜宴图明明是画在绢帛之上的,舍迦昨晚既是在继续完成那幅画作,拿这么多画纸干什么?
她犹豫地张了张口,话到唇边,问出的却变成另一句:“你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谢缘觉点点头。
凌岁寒道:“要不,你今天就别出门替人看病了?那些达官贵人平时哪怕多咳嗽几声,也当成天大的事,其实他们病得没你重呢。你想要扬名,不急于一时。”
对这句话,谢缘觉却不回答,不作声。
凌岁寒猜不透她的想法,只得道:“那你先歇歇,我出去打两盆水吧。”
无论接下来做什么,她们总得先梳洗盥漱。
待盥洗完毕,两人到饭厅与颜如舜、尹若游一同用过早膳,才收拾了碗筷,忽有铁鹰卫官兵上门拜访,表示昨日比武凌女侠夺得魁首,左将军已经上报朝廷,请凌女侠入铁鹰卫为职。凌岁寒奇道:“我听俞司阶说,这比武不是要持续数日吗?”
“就凭昨日凌女侠亮出的那一手功夫,我们将军的意思是,无论之后几日还有没有别的高手出现,凌女侠都绝对有资格入铁鹰卫为朝廷效力,他是希望今天能先与凌女侠见一面。”
凌岁寒回头望了谢缘觉一眼。
重回长安等待这么久,才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凌岁寒不愿意错过,稍一沉吟,遂悄声与颜尹二人道:“舍迦昨晚病情又有反复,麻烦你们好好照顾她。”旋即便迈步跟着那官兵出了大门,往铁鹰卫官署的方向走去。
尹若游转头看向谢缘觉:“你昨晚病情又发作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颜如舜也道:“你还是别出门了,不如今天歇一天,等阿寒回来,再听她和我们说说铁鹰卫的情况。”
“无妨,我这些年都是这般过来的,吃过药便好,不会有大碍。”谢缘觉犹站在门口,望着晨曦之中凌岁寒消失的背影,其实极想悄悄跟上去瞧瞧,然而一来她的轻功不佳,定然会被凌岁寒等人发觉,二来她今日还约了两个病人要给他们诊治,她想要成名,必须急于一时。
最近谢缘觉有给自己把过几次脉,果然自己的身体比在长生谷中的时候更加衰弱,很可能根本等不到两三年,再不到一年,自己只能够与这个人世告别。
时间越发紧迫,可纵然自己能在这一年之内如愿成名,那符离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本已接受早逝命运的谢缘觉突然不甘心起来。
她回到屋内,打坐运气,又练了半个多时辰的菩提心法,身体状态稍有恢复,继而提起药箱,仍是准备出门去看病人。颜尹二人都不是大夫,她对自己的病症这般轻描淡写,仿佛不以为意,她们自然无法强迫她留下来休息,本欲与她同往,却也被她拒绝:
“七苦散解药之事,我又想了一想,既然谢丽徽在与魏赫交往,倒可以拜托她打听打听。行医的事,你们帮不了我的忙,我一个人去便好。”
离开昙华馆,走出无日坊,谢缘觉才到大街,只见前方人群之中一个熟悉的青衫身影,腰携长剑而来,正是定山派首席弟子凌知白。与她同行的则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身着石青色道袍,浓眉阔脸,目光炯炯。
观其衣着打扮,应是定山派的道长,但谢缘觉此前从未见过此人,略一思索,忽然有了个猜想,走上前去,与凌知白互相见过礼。果不其然,凌知白随后做了介绍,她身旁那中年道士正是她的师伯望岱。他与玄鸿、拾霞是今晨才进的长安,听完师侄所讲述的种种,又得知谢缘觉曾两次三番询问自己,猜谢缘觉必是有要事与自己相谈,便立刻让凌知白领路他前往无日坊。
三人略略寒暄了两句,就近在路边找了家茶楼,望岱本打算直接在空位坐下,谁料谢缘觉已向茶博士要了一间雅间。
望岱面色逐渐凝重,试探道:“看来谢大夫要与我说的话,不能让外人知晓?”
谢缘觉关上雅间的门窗,这才坐下来,询问起白兔玉坠的来历。
“原来你是问这个?”望岱道,“此事与陈娟有些关系。当初我与我两位师弟师妹路过长安城外吉田县附近的大临山,见道中躺了十来具官兵的尸体,旁边的大树干上刻着‘杀人者召媱’五字,便四处搜寻起凶手的踪迹。后来的事,谢大夫也都知晓了,那陈员外身死以后,我愧疚我们师兄妹对他保护不力,更下决心要将召媱重新找到,便传信给定山的同门,请他们前来相助。我们当时几乎将大临山翻了个遍,不料竟有意外发现,在一处断崖旁看到不少血迹以及刀剑打斗的痕迹。”
听到“断崖”二字之时,谢缘觉心下微动,但神色完全不起变化,望岱自然丝毫未有察觉,继续讲下去:
“那些痕迹不太像是召媱的武功,但必然也是高手所留下,且其中应有人已掉落悬崖。尽管血迹已经干涸,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和几个精通水性的师兄弟都下了水打探,没在河底见着人,倒是打捞起一把匕首和一枚玉兔吊坠,不知究竟是谁之物。本来我只是将它们捡到,并不能将它们占为己有,可惜这两样物件我始终没有寻到失主,只好带回定山,暂时存放在我屋中。如此过了一年多,某日依萝在我屋中玩耍,发现那玉兔,很是喜爱,向我讨要。若换成别的弟子,我定然不会同意,偏偏是依萝……这孩子才拜入本门没多少日子,山岚师妹便离开人世,我们一向怜惜她,对她的要求没有不答应的。”
说完,他心生怀疑:“谢大夫问起此物,是认得它原来的主人吗?”
谢缘觉反问:“那把匕首是什么样子?如今还在道长身边吗?”
望岱道:“看来谢大夫确实是认识它们的主人?”
谢缘觉不知如何回答。
望岱愈发奇怪,倏然间忆起当年他与他的同门在大临山中搜查之时,还几次碰到追捕钦犯凌澄的金羽卫官兵,因那时山岚尚在人世,并未写信请他们保护凌澄,他们听闻凌家遭遇,不过感叹几句而已,没有插手朝廷事务的意思。
直到十年以后,望岱才终于知晓原来当年跟在召媱身边那个女童姓凌,这些事一经联系,他腾地一下站起,目光直视谢缘觉:“阁下姓谢,医术这般高明,敢问可是长生谷九如法师所授?”他生性豪迈,说话开门见山,竟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我山岚师妹当年信中所提的谢妙,是否正是阁下?”
谢缘觉本想继续隐瞒,然而望岱已猜出自己的身份,她再否认也没什么意义,遂缓缓地点了点头。
望岱怔了良久,再度深深向她行一礼,接着问道:“那凌岁寒与凌澄……”
“我也是刚刚才猜到……”
经过昨夜的震惊,此时的谢缘觉心绪并未有太多起伏,反倒是一旁的凌知白满脸讶异之色。
望岱长叹道:“当年还得多谢你倾力相助,让我师妹有机会在生前写下那封信,和我们说一说最后的话。大恩难报,本来我们应该遵守师妹对你的承诺,可惜这些年我们并没能给你们帮上忙,反而……如今谢大夫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我那晚只是随口一说,诸位千金一诺,十载不忘,此古仁人之风,应当是缘觉感念诸位大义。”谢缘觉也站起身来,躬身向他们盈盈一拜,“如今……我只希望道长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这是自然。”
“也莫要告诉凌岁寒。”
“为何?”望岱皱起眉头,想起谢缘觉方才说的那句“我也是刚刚才猜到”,恍然道,“她还不知道你已经知道她是谁?”
谢缘觉最后叉手行一礼,不再言语,辞别望岱与凌知白之后走出茶楼。
日光之下,长安大街,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街边还有孩童欢声笑语,斗草玩耍。谢缘觉的记忆又不知不觉回到幼时与凌澄相伴的日子,那时凌澄怕她寂寞,常会带着苏英来睿王府给她讲江湖里的故事。
根据适才望岱所言与昨夜凌岁寒所言,大概可以推测,那处悬崖边上的打斗痕迹,应有一部分是苏英留下的。
——符离落下山崖以后,是被召媱所救,那苏姨现在可安好?
铁鹰卫官署。
凌岁寒步入大厅,便一眼看*见伫立在厅中央的一个背影,以及此人腰间悬佩的长刀。给她带路的官兵向此人行了一礼,随即为她做起介绍:
“这位就是朝廷亲封的铁鹰卫将军左盼山。左将军,我把凌岁寒给你带来了。”
看来这位左将军是使刀的?凌岁寒自幼学刀,自然对江湖之中的刀法高手更感兴趣一些,很期待与他见面。可这人仿佛有所犹豫,半晌都不肯转身,直到她不耐烦地叫了他一声,他这才慢慢地回过身,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凌岁寒面前。
尽管她与此人只在遥远的十年前见过一面而已。
可是那天所发生的事,令凌岁寒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她又怎可能忘记这张脸?
凌岁寒登时一震,睁大眼睛,冷冷将左盼山注视良久,确定自己绝对不会认错人,她面上渐渐覆上一层寒霜,眼中似燃起怒火,心中却是疑窦丛生。
记得当年此人与苏姨相斗,所使的兵刃明明是一把长剑,是以这些年师君寻找苏姨下落,还打听了不少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剑客。
怎么如今他的兵器换成了长刀?
第145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二)
左盼山当众对着凌岁寒讲了一箩筐赞扬的话。
凌岁寒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想的唯有苏英——当年苏姨失踪不见,十有八九与此人脱不了干系,如今老天既然让此人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他便休想再逃,最好待会儿弄清楚他的住处,今夜趁着没人的时候一定要从他口中逼问出苏姨的下落线索。他知道自己身份也不怕,大不了一刀杀了他,他本就是早该死的。
至于左盼山一死,会引起怎样的风波,凌岁寒暂时是顾不得了。
岂料凌岁寒刚刚生出这个念头,那左盼山又道:“你有这么俊的本事,相信圣人也必会看重于你。恰好,这月下旬便是圣人寿辰,我们铁鹰卫也理应给圣人献上一份寿礼,届时你与我一同入宫为圣人献礼吧。”
他竟对凌岁寒如此器重,在场官兵都觉奇怪,想了一想,自认为猜出原因,这位左将军在江湖中名声不显,他应是担忧自己不能服众,才欲要先收买武功最高的凌岁寒。凌岁寒则没思考那么多,“入宫”两个字让她瞬间一震,心怦怦跳起。
入了宫,就有与谢泰接触的机会。
亦是她梦寐以求报仇的机会。
可是一旦左盼山死亡,这个机会便会化为虚有。凌岁寒不禁愣了一会儿,左盼山又将她带到了官署后院,提出要与她比试一场。
“我们都是练刀的,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现在切磋切磋刀法吧。当然,既是切磋,点到为止。”
凌岁寒一张面孔似化不开的严霜寒雪,左手已紧紧握住腰间刀鞘,然而眼神里透出一丝犹豫。左盼山见她这般模样,越发确定了她就是当年被苏英救走的那个凌家小女童,心忖她对自己恨之入骨,待会儿战斗绝对不轻松,不如在她之前出招占得先机。
是以说完这番话,左盼山当即拔刀出鞘,抢先一刀已向凌岁寒攻去,招式极为老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招中所蕴劲力刚猛非常,若非对刀道有多年深耕,断断使不出来。
显然,他的刀法更强过他的剑法许多。但这些年凌岁寒武学进步极快,已不似当年弱小,霍地飞身迎上去,看似与左盼山硬碰硬,双刀相交之际,她却倏地一个变招,连环三式,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连袭左盼山身上要穴。左盼山经验丰富,登时使了一个“游云步”,在刀刃距离自己身体只有毫厘之差时避过,旋即刀走偏锋,砍向凌岁寒肩膀。
凌岁寒依然以攻为守,刷的一下刀光如雪花般轻轻巧巧从中穿过,这招里套招的打法,让左盼山压根没有喘气时机。
天穹红日光影渐移,两人之间你来我往,不知不觉竟互交了百余招。左盼山年纪四十有余,毕竟比凌岁寒多练了二十年功夫,功力自然更为深厚,每一刀隐隐挟带雷鸣之声,犹如惊雷袭来。好几次双刀交击,凌岁寒都被他震得手腕发麻,气血翻涌。但若论及对招式的运用,左盼山虽也称得上是十分纯熟,终究是比不上凌岁寒的变化多端,令人难以捉摸。
这期间左盼山已被她的刀锋削下好几片衣角,逐渐感觉有些应付不来,落了下风,心中便有些焦急:幸好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比武,不然若让师父知晓,召媱才教了十年的年轻徒弟,武学天赋竟强过自己这么多,自己定然又没好果子吃。
高手对决,必须心无旁骛,左盼山心态发生变化,凌岁寒趁势猛攻,大片刀光如白雪纷纷而来,凛冽异常,其中包含七个连环招式,六招为虚,最后一招突破冲过左盼山一切防守,眼看着就要劈开他的脑袋。
“凌岁寒!我们只是切磋!”左盼山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点到为止!”
刀锋硬生生停在了左盼山的头颅上方。
但凌岁寒握刀的左手并未收回,甚至将刀柄握得更紧,一字一句冷冷道:“左将军是害怕了吗?”
后院清静,左盼山早已下命屏退了其余闲杂人等,此刻在这儿站着的唯有他与凌岁寒两人而已。正因如此,凌岁寒根本不必等到晚上,现在就可以向他逼问苏英的下落。恨意折磨着凌岁寒的内心,令她犹豫未决。
感受到悬在头顶的寒气,左盼山大感震惊。
先前梁未絮与他分析过,倘若凌岁寒真是凌禀忠之女凌澄,她重回长安的目的十有八九是为了报父母大仇,那么在她的目的未达成之前,她绝不可能节外生枝,暴露自己身份。
师妹向来足智多谋,难道这一次居然失算?这凌岁寒会是如此愚蠢冲动之人吗?
左盼山只能干笑两声:“你说笑了,你又不是我的敌人,我能怕什么?你如今与我同为铁鹰卫一员,你有此等了不起的本事,入宫以后定能护得圣人平安,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又提到了“入宫”两个字。
凌岁寒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一咬牙,收刀入鞘。
“是我侥幸。”话是客套的话,但她说起来的语气又冷又硬,继而直接问道,“我何时上任?任何职?”
“铁鹰卫奉天子之命,掌管处理江湖事务,与别的官署全然不同,对其中官兵的任用我倒是有一点权力做主。不过你的名字,我至少要先上报给吏部。今日我主要是想见你一面,与你切磋切磋刀法。”左盼山这时才感觉到一身冷汗,愈发后怕,但梁未絮的吩咐他不能不执行,必须将凌岁寒收入麾下,“你先回去歇歇,等明日再来吧。”
凌岁寒道:“好。”
离开铁鹰卫,凌岁寒伫立在长安大街之上,身旁来来往往都是行人,路边茶寮酒家正在热情揽客。她却久久未动,仿佛一座雕塑,抬头望了许久的太阳,眼睛越来越感觉疼痛,忽想到一个法子,这才收回目光,转身往乐宣坊的有朋客栈走去。
望岱已与谢缘觉分别有一阵子,回到客栈,他向唐依萝要回那枚玉兔,犹豫半晌,心道此事干系重大,小一辈的都不能告诉——凌知白既已听到他与谢缘觉的谈话,那当作别论——除此之外,他便只说给了玄鸿与拾霞两位师弟师妹知道。
岂料三人正商量讨论之际,忽听弟子敲门来报,凌岁寒上门拜访,他们不禁面面相觑。
双方会面,凌知白互相给他们做了介绍,继而凝视凌岁寒片刻,沉沉叹出一口气。
凌岁寒此刻犹在心忧苏英安危,没理会她的异常表现,只道了一句:“请借你们纸笔一用。”随即坐在桌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文字,又向他们借了信封装起来。
“去年我与我师君分别之时,她还在廖州城中,麻烦你们帮我将这封信送给她。不过我师君生性逍遥好自由,常常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如果她已经不在廖州,也请你们帮忙找找。我知道贵派人多力量大,无论如何,总之请一定要将这封信交到她手中。”
望岱爽快答应,并不问此信内容,便接过放入怀中,继而又伸手入衣囊,摸到一块硬物,欲言又止。
凌岁寒道:“你们有为难之处?”
本来望岱是想将那“玉兔”物归原主,偏偏他此前答应了谢缘觉,不可告诉凌岁寒她已知晓她的身份,正踌躇未决间,拾霞突然道:“我和师兄十年前在大临山的河底捡到过一枚玉坠与一把匕首,正是我们遇到你与召女侠的那段时间,不知是否是你之物?”
望岱只得将那玉坠拿出来,递给凌岁寒道:“那把匕首尚在定山,待我处理完诸天教之事,回山以后,再将它还与你。”
凌岁寒神色骤变,下意识伸出的左手停在半空顿了顿,又收回袖中:“你们怎么会觉得这是我的东西?那段时间路过大临山之人,总不止我一个,或许是别的行人不小心遗落?”
拾霞道:“谢大夫说这是她朋友之物。那段时间路过大临山之人,只有你一个是她朋友。”
凌岁寒更惊:“她知道了?!”
拾霞道:“我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反正,我们能猜到这玉兔是你的东西,是因为她。”
凌岁寒脑子很懵:“她……她什么时候和你们见的面?”
拾霞道:“今日傍午,我师兄刚和她分开一会儿。”
凌岁寒沉默良久,本不愿承认,然而望岱捡到的不仅仅是那枚玉坠,还有那柄她用来斩断自己手臂的匕首。
既是父亲留给自己的遗物,亦是当年母亲自刎之物。
一把短刃,染了她和她母亲两个人的鲜血。
她无法放弃它不要,再次缓缓地伸出自己的左手接过“玉兔”,轻声道了一句:“多谢。那封信便拜托你们,告辞了。”
说完,她一只手在胸前向他们郑重行了一礼,遂转身离去。
望岱注视着她的背影,皱眉道:“我之前答应了谢缘觉……”
拾霞颔首道:“是,师兄你之前答应了谢大夫,不可以告诉凌岁寒,她已知晓她的身份。而我方才的话里,确实不曾提到这一点,我们不算违背承诺。”
无论凌岁寒是否猜到真相,那都是凌岁寒自己的事。
从乐宣坊到无日坊,这一程路,凌岁寒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足下似有千钧之重,竟比平时多费一倍时间,这才回到昙华馆。馆中清静,唯有阮翠一个人在栽种照料花草,抬头望见凌岁寒,笑盈盈地与她招呼:“谢姐姐和颜姐姐、尹姐姐都出门了,还没回来呢。你要喝杯茶吗?”
凌岁寒随口“嗯”一声,却不再理她,独自走到更加安静、不见任何人影的后院,刷的一下又拔出才长刀,忽在院里练起刀法。
金乌照耀之下,刀刃凛然生光,她咬紧牙关,忍受着体内五脏六腑仿佛被烈火灼烧的痛苦,将阿鼻刀法的所有招式,从头到尾全使了一遍。
而她挥刀的速度越快,越将自己沉浸在这套刀法之中,那火烧般的疼痛感也就越发强烈,显然有燎原之势。
半个时辰过后,当颜如舜与尹若游返回昙华馆,步入后院之中,感觉到四周扑面而来的寒气,愕然道:“你怎么这会儿突然练起刀?”
凌岁寒并未回答她们,好像压根未察觉到她们的到来,刀刀不绝,如飞雪连天,完全没有休息停歇的意思。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只得在一旁等待。
凌岁寒练了多久。
她们就陪着站了多久。
直到黄昏时分,谢缘觉赶在闭门鼓声敲响之前也终于回到家,缓步走到颜尹身旁,秀眉微不可察地一蹙:“这是阿鼻刀法?”
颜如舜道:“有点像。也只有阿鼻刀法才能发挥这般威力。”
尹若游道:“世人传说阿鼻刀法无敌于天下,果然名不虚传,不过……”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凌岁寒此时眉头紧皱,表情甚至有几分扭曲,可想而知她需要忍受多么强烈的疼痛。
谢缘觉沉吟少顷,倏地迈步走上前去。
如此凌厉的刀气充盈在四面八方的空气之中,谢缘觉本就体弱,只要沾上一点,不免重伤。凌岁寒见她动作,刹那间停招收刀,双足仍伫立原地,转首向谢缘觉望去。
两人之间明明只有数步距离,却似隔了千山万水,都未再向彼此走近。
“我一直很想问你。”谢缘觉轻声开口。
“什、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修练阿鼻刀法?此刀不但伤人,更伤己身。这么多年,你丝毫也不怕痛吗?”
“很简单,因为我想要天下无敌。”
“我只会一点皮毛武功,却也看得出你武学天赋当属一流,何况你还有名师指点,只要肯勤学苦练,即使修练别的刀法,想必将来也有成为天下第一的机会。”
“那要等太久了。”凌岁寒避开她的目光,仰首望向苍穹的昏黄霞光,“可是……日暮途远啊……”
浑厚的暮鼓在这一刻敲响第一声,仿佛是敲在谢缘觉的心底深处,让她的心又不由跟着一颤。
她不敢去看将要彻底落下的夕阳,低垂眼眸,点点头:“是,你说得不错。”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心事难言说。
第146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三)
那天之后,她们之间相处似无什么变化。
她装作不知道她的身份,她装作不知道她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实则凌岁寒已有些不敢再面对谢缘觉。恰好,左盼山上报吏部,任命凌岁寒为铁鹰卫司戈。她早出晚归,宵禁前不再回昙华馆,尽量避免与谢缘觉见面。
司戈一职,正八品下,位卑官微。为此左盼山还与她道过歉:“品级更高的位置其实轮不到我做主,但你这般本事,只要立下几桩功劳,相信很快便能升迁。”
凌岁寒对官大官小无所谓,她很清楚,这所谓的“司戈”自己当不了多久。如果一切顺利,在万寿节那天,自己的心愿便能达成。
为了保证一切顺利,在此之前凌岁寒尽职尽责,在长安城中各处巡逻,监督城中所有江湖武林人士的行事。
紫陌红尘,繁华大道。大崇风气热烈开放,各街各巷日日都如过节般热闹。那歌舞管弦自不必说,还有城郊打猎的,击鞠的,城内斗鸡的,博陆的,各种娱乐游戏不可胜数,都是凌岁寒幼时见惯了的,好像十年不曾变过。
这日午间,凌岁寒巡逻完毕,在一家酒楼随意点了两样菜,正用饭时,忽听另一边桌子人声鼎沸,原来是几个文人墨客在此处聚会,正谈诗论文。其中一人想出一首新诗,提笔挥毫,写在了墙壁之上,他的朋友纷纷拍手叫好。
倘若是幼年的凌澄必定要去瞧个热闹,或许还会点评一下那诗的好坏,现在的她对这些诗文歌赋早已经生不出半分兴趣,继续埋头吃饭,懒得去看一眼。谁知那群文人弹起琵琶,直接将题在壁上的诗唱了起来,吟唱声传入凌岁寒的耳内:
“神德重开尧舜世,帝都形胜自天然。九重宫阙春风里,万岁山河晓日边。
昙华莺歌花似锦,丰山鹤舞草如烟。何人更问长安事,一曲霓裳醉管弦。”
这“神德”乃当今天子谢泰的第二个年号,显然,此诗是一首歌功颂德之作,凌岁寒更加厌恶,不料忽听到“昙华”二字,她一时不解,愣了一愣。
左边角落另坐着一个青衫文人,倏然轻声叹口气,扬声询问:“诸位仁兄可知,昔年荣朝的昙华馆历经三百年风波,如今却是在长安何处?”
哦,凌岁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用典。
“去年初春,我初来长安,翻阅无数古书,与本朝地经相对照,终于确定了昙华馆所在的位置,于是特意前往一探。”那青衫文人继续喟叹道,“但我看见的不是古书中所描述的玉楼金阙,瑶池阆苑,反而是满地的瓦砾,丛生的杂草,破瓦颓垣,衰败不堪。古今多少兴亡事,都在春风一阵空。”
酒楼陡然安静了下来。
方才凌岁寒不愿听他们歌功颂德,但这会儿听此人说什么“兴亡”,她心中竟一样不痛快,干脆扔下饭钱,起身走出酒楼大门。
门边附近有小贩挑着担子卖樱桃,凌岁寒路过之际瞧了一眼,那小贩立即热情与她招呼:“娘子,瞧瞧我家的樱桃吧,这是我亲自种的,今早才从城外拉到城内,新鲜得很呢。我家在城郊南山村,我就只在家门口种了那么两棵樱桃树,也不多,卖完就没有了。”
日光下,竹筐里的樱桃个个鲜红如玛瑙。凌岁寒思索少顷,四月,气候逐渐热起来,买些回去给舍迦和重明、阿螣尝尝倒不错。她蹲下身,刚准备挑选,不远处一个腰佩铁剑的布衣汉子也快步走到此处,脸上神情颇为焦急,蓦地对着那小贩道:
“你小心些,我刚才看见几个白——”
话未说完,突然一顿,他好像才看见一旁的凌岁寒。
“小心什么?”凌岁寒抬起头,发现这汉子是自己认识之人。两天前,她奉铁鹰卫之命前往某家客栈,将住在那家客栈的江湖武林人士的姓名身份都记录在册,当时,这名剑客对她的态度便极为冷淡。
此刻也是这般,他神色充满戒备:“天越来越热了,我劝他换个地方做生意而已。”
“近日气候是有变化,比之前暖和不少,但还不至于热得让人受不了。”凌岁寒不愿拐弯抹角地说话,直接拆破他的谎言,“你刚才说白什么?”
那汉子不答,看向小贩的目光透着担忧。正在此时,只听街上马蹄声响,几个身着黄衫的官员纵马来到此处,旋即下马,二话不说,便从竹筐里拿了几颗樱桃丢进嘴里。
“你家樱桃不错,过些日子圣人寿辰,我们奉命宫市采买,要为圣人准备宴席,这些樱桃我们全部买了。”说完他掏出几枚铜板递给那小贩。
这些樱桃不仅新鲜,品相更佳,才给这么一点钱,打发叫花子也不至于如此。凌岁寒皱起眉头,打量起对面数人的官服,猜不出他们究竟是哪个衙门的,能有这种随意剥削百姓的权力。而那小贩明白他们的身份,即使面露痛色,还得点头哈腰,不敢说一个“不”字。
“但我们待会儿还得采买别的货物,带着这么两大筐樱桃不方便。你这驴脚力如何?就让它给我们驮货物吧。”
“贵人不可啊!”那小贩一下子慌张起来,“小人家住城郊,平时进趟城须得翻山越岭,没有这头驴是万万不行的。我和我父母妻儿都得靠着它吃饭呢。求求几位贵人,这钱我不要了,这樱桃你们拿走便是,只求把这头驴给小人留下。”
“少废话!你明明有脚能走路,怎么就没它不行?我们今日采买,是为圣人寿宴做准备,看上你家的驴,这是你的荣幸。”
眼见如此不公之事,凌岁寒下意识便握住了刀柄,将要抽刀出鞘那一瞬,她脑海中又响起左盼山的声音。
距离万寿节只有半个月。
再等半个月,自己终于能有机会报当年父母大仇,万万不可在这期间节外生枝。她咬紧牙关,慢慢松开握刀的左手,继而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心忖这小贩确实无辜,只能等到这几个狗官离开以后,自己拿出银两给他赔偿。
然而那小贩不知凌岁寒心中所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毛驴将要被那几个白望拉走,全家下半辈子的生活只怕没了指望,他脸色一白,忍不下去:“好!你们不要我活,那我们干脆一起死!”
一拳打中那黄衫使者的鼻梁!
“哎呦喂。”那黄衫使者的鼻子被揍出鲜血,瞬间火冒三丈,“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殴打朝廷命官?!”
吵闹声吸引了附近巡逻的金羽卫官兵,他们围上前来一瞧,也不问事情经过,便要擒拿那名小贩。那小贩自知犯下大罪,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定要打个痛快,发泄长久以来的怨气,可他不会武功,哪里是这些官兵的对手,不一会儿便被他们扭住了胳膊。
先前提醒小贩的那名剑客站在一旁,看得怒目圆睁,正犹豫是否应该出手,忽见眼前白光一闪,却是凌岁寒白衣飘然,独臂持刀,甚至刀未出鞘,已如一道飞霜,将所有官兵打倒在地。
她究竟使的是什么招式,在场无人能看得清。
那数名官兵只在倒地以后看见她挂在腰间的令牌,又怒又惊又疑:“你……你是铁鹰卫的人?你疯了吗!居然帮着那刁民来对付我们?”
“当官的就可以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了吗?”凌岁寒站在原地便像一柄凌厉的刀,冷冷道,“就那么几文钱,就想要他的这两大筐樱桃甚至那头毛驴,与强抢有何区别?他适才所为,不过是反抗强盗罢了,能有什么错?”
“你!你好大的胆子!我们是奉圣人旨意,宫市采买,你居然敢说我们是强盗!”
“哦?是皇帝要你们抢劫老百姓?”
这话甚至隐约透着一点对圣人的不敬。
——如果为了报仇,而无视眼前的不公,任由弱小受欺凌,那自己便辜负了母亲临死前的教诲。
凌岁寒做不到这一点。
那群官兵不知她从来就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只会遵循心中道义行事的性子,见她无所顾忌的模样,不禁怀疑起她是否有什么了不起的靠山,因此不敢将她得罪狠了,皱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在铁鹰卫任何职务,叫什么名字?”
敢做就要敢当,她毫不犹豫报出自己的身份:“铁鹰卫司戈,凌岁寒。”
“好,今日我们不与你计较,这件事我们会上报朝廷!”
言罢,他们纷纷散去。
四周围观百姓窃窃私语。那小贩呆了一阵,忙忙上前与凌岁寒道谢。
“你受伤了?”凌岁寒敏锐地发现他右手似乎抬不起来,“我有个朋友是大夫,她医术极好,你回我家,我请她给你治一治。”
“胳膊刚才被扭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回家让我婆娘帮我按一按就好。”
“你还是跟我走吧。”凌岁寒开门见山道,“我怕我一和你分开,那群狗官又要找你的麻烦。”
那小贩闻言一惊,转头瞧了瞧自己的毛驴,无奈点点头,只得随凌岁寒而去。两人才走两步,那腰配铁剑的江湖汉子陡然将凌岁寒叫住,唤了她一声:“凌女侠。”
凌岁寒回过头:“怎么?还有事?”
“先前我见凌女侠在铁鹰卫做官,还当你是贪图荣华富贵,甘愿充当朝廷爪牙,万万没料到……凌女侠这般侠肝义胆,是在下所不及。”
“我方才的确有过犹豫迟疑。倘若我早些出手,他不至于受伤,这并未侠者所为。”所谓侠者,在凌岁寒看来应是主动有意识地行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之举,而凌岁寒很清楚自己的人生目标唯有复仇二字,适才只是实在看不下去才会插手此事,继而又道,“不过铁鹰卫倒也有不少好官,比如说俞开霁俞司阶。”
是这大崇朝廷配不上那些好官的忠心罢了。她最后在心中腹诽一句,遂与那剑客告别,带着那小贩回到无日坊昙华馆。
馆内东院花圃,乃阳光最明媚之处,阮翠正蹲在其中,小心翼翼将花盆里的一株花草移植到花圃土壤里。常萍正在附近瞧她动作,忽抬头望见凌岁寒,笑容满面道:“凌娘子,你来得好巧,上回尹娘子托我买的昙花,我终于找着门路给你们买来了。可惜现在还没开花,你们还得等些日子才能欣赏。”
无论那昙花如何美丽,与凌岁寒毫无关系。从回到院中的那一刻起,她的目光便只注视着谢缘觉一个人,只因她发现今日的谢缘觉独坐一旁石椅上,双手撑在石桌上托着腮,神色有几分惘然,竟与平时大不相同。
这让她也感觉到不安,站在谢缘觉身旁,轻声问:“你不喜欢这花吗?”
“它尚未盛开,我谈何喜不喜欢?”谢缘觉声音仍是淡淡的,终于抬起眼眸,将视线一转,这才发现凌岁寒身后的陌生男子,“这位是……?”
凌岁寒叙述了一遍今日之事,末了道:“我带他回来,一是保护,二是想让你给他瞧瞧伤。”
谢缘觉点点头,让那小贩撸起自己的袖子,她观察片刻他的手臂,遂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你这伤不重,敷过此药,不消半炷香时间便能见效。”
那小贩犹犹豫豫地接过:“这药很贵的吧?”
谢缘觉了解凌澄,亦了解凌岁寒,是以她从她刚才的讲述之中已推测出当时的完整情况:符离好不容易进入铁鹰卫,有了更多复仇机会,必是不愿横生枝节,出手稍慢,才会导致这名小贩受伤。
符离心中定是愧疚的。为此谢缘觉不愿收那小贩诊费,沉吟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娘子请问。”
“你所说的宫市究竟是什么?”
那小贩虽常与那群白望打交道,但不知如何解释这件事,正为难间,院门口又传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尹若游语调如清泉流动,只两句话说得清楚明白:“宫中选官,称为白望,买物于市,谓之宫市。如今的宰相贺延德,便是本朝的第一位宫市使。”
“宫市使?”凌岁寒奇道:“从前长安有这个官吗?”
“自然是没有的,所以他才会是第一位。其实,除宫市使以外,近些年来圣人最喜欢安排些临时的差遣职务,什么花鸟使书画使,可多了去了。”尹若游指了指旁边地上的那两筐樱桃,“前年,我还见过一位樱桃使。”
谢缘觉整整十年隐居幽谷不出,凌岁寒虽跟着召媱走过大江南北,然而无论前往何方何地,只要暂时在某座城郭住下,她几乎从早到晚都只在临时住处埋头练刀——许多江湖事也好,市井事也罢,她们了解得不甚清楚。倒是颜如舜在民间亲眼见过,那所谓的“花鸟使”,可不是为天子买花买鸟的,而是谢泰派往天下各地为他广选美色以充后宫的使者。
“这岂非会造成冗官?”谢缘觉不解。
尹若游道:“这些使职,不算什么正经官,都是直接给圣人办事的。”
谢缘觉道:“但权力极大,对吗?”
尹若游道:“当然。”
谢缘觉今日第二次陷入沉思。
第一次,则是她看见常萍送来的那盆昙花之时。
阮翠在旁踌躇良久,见四周逐渐变得安静,终于忍不住开口出声打断谢缘觉的思索:“谢娘子,你刚才那瓶药……为什么不收钱呢?”
谢缘觉随口道:“那药不值什么钱。”
阮翠闻言大喜:“那我们无日坊也有人生了病,谢娘子你能帮忙给他治治吗?”
常萍道:“咦?谁病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阮翠道:“是匡叔,他已病了好几日,昨儿我家剪刀坏了,阿母让我到潘婆婆家借一把,我这才知道。”
第147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四)
由阮翠带路,须臾后,谢缘觉来到无日坊内的匡家。
阮翠口中的“匡叔”全名匡成,年约三十来岁,本应是身强力壮的年纪,此时此刻却躺在自家床上不能起身,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竟似是中毒的迹象。
谢缘觉把了把他的脉搏,随即了然,转手向一旁焦急万分的潘婆婆问道:“令郎是否长年与火炭相伴?”
“是,是。”那潘婆婆连忙点头,“他在西山窑做炭工,已经好些年了。”
“这便是了,木炭在燃烧之时会有微量毒性,吸入肺腑,久而生疾。”
“可是……可是……”匡成听见她们的对话,心生疑惑,“西山窑还有那么多和我一起做工的兄弟,他们怎么都没事?”
“每个人体质不尽相同。但他们现在无事,不代表他们以后无事。只要长年累月在闭塞之地吸入炭火烟气,身体都必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谢缘觉拿出携带到此处的笔墨,在破旧的木桌上写下一张药方,手肘撑在桌上时,木桌“吱呀呀”发出晃动的声音,她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潘婆婆,又忍不住问道,“他已病了数日,为何你们一直不请大夫呢?”
那潘婆婆不敢伸手去接,迟疑问道:“这方子里的药都很贵吗?”
她提的问题,和方才在昙华馆那名小贩提的问题完全相同。
果然是因为穷。
谢缘觉早就知道住在无日坊的百姓,几乎都是穷苦人家。但按照她的想法,无论如何,身体比一切都重要,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人死不可复生,再穷再苦的人家,只要不是身无分文的乞丐,生了病都得去治。
心中所想,她不知不觉便下意识问出了口。那潘婆婆闻言叹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却是躺在床上的匡成苦笑道:“如果是小病,又死不了人,忍忍也就过去了。如果是大病……就凭我们家里的那点钱,大病根本治不起,还不是迟早都会死的。”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谢大夫,你开的方子的药材应该……应该不会很贵吧?”
谢缘觉手里握着药方,半晌不动声色,才缓缓开口:“这些药都不值钱的,待会儿我送给你们。”
“送”自然是不要钱的。
那潘婆婆听懂她的意思,连忙拉住她的手,千恩万谢。
匡成也兴奋起来,手撑着床沿尽量让自己支起上身:“那……那我吃了这药,什么*时候能再去做工?”
谢缘觉道:“你的病拖了太久,如今已越拖越严重。但照我的方子,至多五日,你病体可愈。病愈以后,你莫再去西山窑了。”
“这怎么可能行?”匡成面露焦急之色,“已经四月了,天气越来越热,城里用炭的数量远远不如冬天多,他们本就想赶走几个炭工,我再不去,恐怕以后……以后永远都去不成了。”
“他们?”
“是我们西山窑的老板。”
“如果我说,你再回西山窑,你仍会染上此病,甚至药石无医。”谢缘觉平静道,“你还一定想回去吗?”
那匡成与潘婆婆闻言均是一震。
沉默良久,他们却又冷静或者说麻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匡成垂下头道:“可是我若不去做工,我和我阿母吃什么呢?我们还是会死的。”
谢缘觉不再询问别的,只道了一句:“稍后我会把药材给你们送来。”遂提起自己的药箱,转身而去。
潘婆婆连忙起身送她出了房门,感恩不尽,末了看向旁边的阮翠:“小三娘,也多谢你。”
离开匡家,回昙华馆途中,时已黄昏,暮色满天。夕阳晚霞总是美不胜收,但往常的谢缘觉并不怎么敢欣赏傍晚的景色,今日她难得抬起头,遥望了一会儿正徐徐西坠的金乌,忽向阮翠问道:“潘婆婆为何唤你三娘?”
“我排行第三。”阮翠道,“我上头还有两个姐姐。”
谢缘觉道:“是你堂姐?”
阮翠道:“不,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我好像还有两个哥哥。从前我还小,我阿父阿母为操持家中生计,一天要做好几份工,格外忙碌,潘婆婆给了我和两位姐姐不少照顾,所以她习惯叫我的排行小三娘。”
谢缘觉道:“为何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
阮翠道:“因为他们早都夭折啊。”
谢缘觉眼波有涟漪微微一动,漾起几分隐约的不可置信:“你两位姐姐和两位哥哥,全都夭折了?”
阮翠点点头。
谢缘觉奇道:“分别是何时之事?因病吗?”
阮翠见她问得郑重,虽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的家事如此感兴趣,还是乖乖回答:“我大哥出生最早,但过世得也最早,听说还不到半岁,某天夜里突然就没了气,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他。大姐是六岁那年病死的,她死的时候,我阿母已怀上二哥,悲伤过度,动了胎气。二哥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阿父在外找了些土方子给他吃,可惜用处不大,他只活到两岁。我对二姐的印象最深,她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自幼一起玩着长大,三年前长安大暴雨,好不容易等到暴雨结束,也不晓得为什么许多街坊邻里都突然生了重病,其中也包括二姐……她坚持了许久,终究是没能挺过去,便也……”
是以阮家五个兄弟姊妹,现如今只剩下阮翠一人。
然而沉重的生活迫使他们不能回头沉浸于过往,阮翠早已收拾好心情,见谢缘觉听了这番话呆立原地不动,反而笑着劝慰她道:“谢姐姐,你不要难过,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止我家发生,疾病比魔鬼还可怕,但人总是会生病的,小孩身体又比成人弱,所以谁家孩子不夭折几个呢?这都寻常得很。像我能够活到十五岁,居然始终没生过什么病,已经是很幸运很幸运了。”
苍穹的那一轮金乌已彻底消失在谢缘觉的视线之中,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间。天色逐渐昏暗,谢缘觉喃喃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膏肓之疾、不治之症。”
人总是会生病的,但普通的病症,只要及时求医服药,很快便能好转,绝对没有那么可怕。
可是……谢缘觉突然意识到,对于她而言并不可怕的病症,对于所有富豪显贵人家而言并不可怕的病症,偏偏对于那些付不起诊金也付不起药钱的穷苦人家而言,哪怕是小小的风寒。
也的的确确比魔鬼更可怕。
谢缘觉的心骤感大痛,恰而此时,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小字,转头望去,原来是凌岁寒从昙华馆内走出,左手端着一盘饭菜。
“你给他看过病了?我们已经做好晚饭,正准备给你送过去呢。既然那边的事儿了结,你先回家用饭吧。”
谢缘觉深呼吸一口气,与阮翠告别,步入昙华馆,却未立即前往饭厅,而是先到了自己的药房,选了几味药材包起来,连同药方一起递给始终跟在自己身边的凌岁寒:“这是医治匡成之疾的药材,方子上有写煎药的时间与方法,劳烦你帮我给匡家送去。”
“跑腿的事儿就交给我吧。”颜如舜不知是何时与尹若游一同来到此处,拿过谢缘觉手中的药材与药方,又对凌岁寒道,“你陪陪她。”
话落纵身一掠,她在刹那间不见踪影。
凌岁寒道:“我们先用饭?”
谢缘觉这会儿毫无食欲,到饭厅以后,强迫自己吃了半碗饭。
尽管她神色毫无变化,仍如沉静的古井水般不起波澜,凌岁寒与尹若游却敏锐地感觉出她心情极为不佳,彼时对视一眼,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等到颜如舜回来,尹若游立刻悄声问道:“匡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匡成病得不轻,但不像是绝症。”颜如舜沉吟少顷,同样疑惑不解,终究还是忍不住向谢缘觉问道,“你从前见过的病人应该有许多病得比他更重?”
——舍迦会因为一个不熟悉的病人而情绪低落吗?
倒是尹若游遽然忆起,当初谢缘觉前往庆乐坊的寻芳院给江娥诊治疾病,回到昙华馆之后也是这般闷闷不乐,甚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场。
“自然不是绝症。”谢缘觉放下双箸,轻声回答。从前十年她在长生谷见过的病人哪个病得不比匡成严重?
然而能进得了长生谷向九如法师求医之人,身份都绝对不普通。
谢缘觉几乎不曾给穷人治过病。
她自己更不是穷人。
“以前师君常与我说,要我完全抛开七情六欲,我是定然做不到的。所以她要我心胸豁达,凡事想开些,不可以斤斤计较。话虽如此,我也确是这般努力做的,只不过偶尔……偶尔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疾病缠身,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就要忍受无数病痛。”
——为什么只有我从出生起已注定早逝的命运?
纵然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谢缘觉从未因此而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
但她确实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
“直到刚刚,我才突然发现……”谢缘觉稍稍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个苦涩又释然的笑容,“若非我出身王公贵族之家,从出生起就日日有价值千金的灵丹妙药滋养,我一定活不到现在,甚至活不到十岁。”
——那么为什么这世上有许多人从出生起就只能过穷日子苦日子,连生病患疾都花不起钱求医买药?
谢缘觉心口的疼痛犹在蔓延,但她近来服用“明心丸”的次数太过频繁,她不敢再用此药,从衣囊里摸出几枚银针刺入穴道,缓缓调整呼吸,继而转首看向凌岁寒。
凌岁寒的目光也正充满担忧地凝视着她。
自从得知凌岁寒真实身份以后,这几日谢缘觉纠结未定,一方面依然想要迅速成名,千百后还有人记得自己,另一方面却又迫切地想要为凌岁寒破解困局,护得她今后平安。偏偏日暮途远,时间如此紧迫,这两件事怎可能同时达成呢?
谢缘觉彷徨了数日,更为一个“名”字执着了十年,终在这一天恍然开朗。这世上有多少平凡百姓家的幼童尚未成年已夭折,如一粒沙随风而逝,又何曾在史书之中留下名字?
自己凭什么比他们高贵?
帝王将相凭什么比黎民百姓高贵?
现如今,能否青史留名对于谢缘觉而言已不重要。
余下的人生,她最大的心愿,唯有保护凌岁寒这一件事。
第148章 日暮途远事难说,生如朝露不独我(五)
当天夜里,四人用过晚饭,谢缘觉独自在药房研究药方,试图配出一味药,能长期调养匡成的身体,让他今后即使再到西山窑做工也不至于再发病症。
而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围在一起商量讨论,倘若明日有官兵上门逮捕那小贩,她们应当如何应对。
她们思索了无数种可能,无数种解决方法,万万没料到第二日晌午,尽管确有官兵找上门来,但他们对凌岁寒的态度十分客气,表示昨日之事已为百官公卿所知晓,三省六部皆有官员不约而同连夜写了折子,上书圣人,是那白望使者抑买人物,欺辱百姓,有违法令在先,应当黜之。
“你放心。”左盼山与凌岁寒道,“圣人乃有德之君,他已同意诸位大人的提议,彻查此案,罢黜那几名白望。不过你和那小贩得先随我去一趟衙门。”
这般事情发展出乎凌岁寒意料,她呆了一呆:“上书?都有哪些官员上书?”
“那可多了。”铁鹰卫另一名官兵扳着指头说出十来个官员的名字,顿了顿又低声道,“单我知道的就有这些大人,据说他们真正不满的乃是那位兼着宫市使差遣的贺相公,此次是好不容易找着机会,一是为民请命,二是借题发挥呢。本来他们还想让圣人彻底取消宫市,不过这件事圣人倒是不准。”
朝堂上甚多贤臣良吏,从来与贪官污吏分庭抗礼,凌岁寒一直是知道的。
但谢颜尹三人并不放心,决定随凌岁寒同往,在衙门外附近的酒楼等着。楼中有歌女弹着琵琶唱诗唱曲,她们无心倾听,终于等到凌岁寒一行人走出官衙,只见那小贩喜气洋洋牵着他的驴,驴背上还驮了几匹绢,她们便知此事看来得以顺利解决。
进了酒楼,那小贩又向她们连声道谢。
颜如舜笑道:“这几匹绢是朝廷给你的赔偿?”
小贩笑容满面道:“是啊,多亏圣人圣明。”
凌岁寒听不得任何人称颂谢泰,脸色微变,又不好对他发作,在桌旁坐下,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便猛地一口喝下去。
谢缘觉低声道:“可是宫市依然未罢,是吗?”
只要宫市不罢,便如为人诊治疾病,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用?等那病人病入膏肓,只怕为时晚矣。她是医者,她最明白这个道理。
“但宫市也没什么不好,圣人本意还不是想让老百姓多几条赚钱的生路?”左盼山说完叹口气,遂转首看向凌岁寒,“这次的事是你幸运,下次你莫要再为人强出头了,倘若又生出什么事端,我如何保你?”
凌岁寒迫于无奈才暂时放过左盼山,但她实在对他生不出一点好脸色,此时听罢此言更感厌恶,倒了第二杯酒继续喝下肚,一个字不说。
尹若游秀眉微微一蹙,眸光忽在左盼山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酒楼中央高台的琵琶歌女不知何时又唱起了另一首歌,本来凌岁寒等人不感兴趣,但那歌声悠扬,飘进她们的耳朵,过上一会儿,她们才渐渐发觉,这歌女唱的似乎是一首叙事长诗,而叙的正是昨日那樱桃小贩被那数名白望使者欺凌,他奋起反抗之事。
“这是谁写的诗?”颜如舜唤来店里的茶博士,向他问道。
“回娘子的话,此诗名为《樱桃》,乃石川先生所作。据说昨日那樱桃小贩之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附近,得以目睹全部过程,便连夜写下这首长诗。只因他才气出众,文名远播,但凡有新诗新作,长安各大酒家便争相传唱。”
“他昨日在附近?”凌岁寒忍不住问道,“你知道这位石川先生长什么模样?”
“可不是巧了吗?今日他正和朋友在我们小店喝酒呢,所以刚刚才会把此诗交给小店来唱。喏,就是那个穿鸭青色衣裳的。”那茶博士说着伸手指了指二楼临栏杆的位置,凌岁寒抬首望去。
这才是今日令凌岁寒最为震惊之事。
二楼那名身着鸭青色衣裳的男子赫然竟是昨日写下“神德重开尧舜世”的文人?
谢缘觉见她神色有异,不由问道:“这人怎么了?”
“他昨天还写过一首诗。”凌岁寒低声将全诗默念了一遍。
歌功颂德是此人,秉笔直书也是此人。
“九重宫阙春风里,万岁山河晓日边。”谢缘觉喃喃道,“果然是好句。”
或许这描写的是真实的长安,那《樱桃》之作描写的也是真实的长安。
左盼山读书不多,见她们这会儿居然谈论起诗文来,便告辞离开,临走前向凌岁寒道:“今日算你休沐,明儿记得上值。”
待左盼山一走,那小贩也向她们告别,桌边只余下她们四人,尹若游立即问道:“他为何对你这般器重?”
“你说左盼山?我和俞司阶讨论过,铁鹰卫里的官兵一个个如狼似虎,大都是从前武林里有名的人物,他在江湖里没什么名气,必定不能服众,总得拉拢几个得力的帮手。”凌岁寒不以为意,转而向谢缘觉道,“已经晡时了吧?这一天又快要过了,不如你便歇息一日,明儿再去行医?”
谢缘觉道:“我近来有些累了,明日我大概也不会再去。他们的病算不上什么疑难杂症,我不为他们治,也能有别的医工为他们治。”
“这样正好,那你在家多歇歇。”凌岁寒悦然道,“或者……要不你到长安城外的地方散散心,之前你在长生谷住了十年,肯定闷得慌,不想去别处看看风景吗?”
谢缘觉不置可否,反问道:“你与我一同去吗?”
凌岁寒道:“我如今有官职在身,没那么多空闲时间。”
谢缘觉道:“你每日在铁鹰卫都做些什么?”
凌岁寒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就是在街上巡逻。”
谢缘觉道:“那么从明日起,我陪你一同巡逻。”
“啊?”
“长安是大崇的长安,是大崇所有百姓的长安,你既是在长安街上巡逻,我也只是陪你在长安街上走走,这不违反法令吧?”
“不,这和法不法令没什么关系……你刚刚不是说你累了吗?”
“走走路而已,不会像为人诊脉治病那般劳心费神。我也想趁此机会看一看长安的风土人情,这同样是散心。”
“可我每天要走很久的,你身体怎么可能受得住?”
“我才是大夫,你对医理丝毫不通,我身体受不受得住,你说了并不算。”
谢缘觉心意已决,既然暂时想不出破局之法,那么索性自己随时跟在符离身边,她若再做什么出格之事,自己也能为她周旋,与她共同面对。
两人僵持之时,尹若游犹在思考那左盼山的古怪。
要知从前尹若游过的那都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日子,这让她早已养成一种习惯,平日里无论感觉到任何不对劲之处,都要反反复复思量。
而颜如舜的视线在凌岁寒与谢缘觉之间来回打量了片刻,倏然扬唇一笑:“你若是怕舍迦受不住,那就别走得那么急。”这番话弦外之音悠远:“不妨先停下来,考虑清楚之后再走不迟。长安城这么大,别让你们两人都一同迷失其中。”
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怕什么迷路?凌岁寒只觉她的最后一句话莫名其妙,转过头去,正要开口询问,目光触及到颜如舜明亮双眸的那一瞬,脑海灵光一闪:舍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重明和阿螣呢?
——那日自己想让舍迦误会凌知就是白凌澄,她们同样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可她们又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凌岁寒思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颜如舜笑道:“不过要巡逻也是明天的事。既然左将军给了你一日休沐,今日自然是应该先休整休整,我们回昙华馆吧。”
四人起身,付了茶酒点心钱,旋即离开酒楼。返回昙华馆途中,路过新福坊内一座堂皇富丽的府邸,大门口牌匾上书“申国公府”四个大字引人注目,谢缘觉来的时候便已发现了它,此刻又多打量它几眼,不由慢慢停下脚步。
“这是贺延德的宅子?”
尹若游刚点头道是,只见府邸大门口走出一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人,令凌岁寒“咦”了一声。
“你认识这人?”尹若游问。
“是定山派的玄鸿道长。”凌岁寒不假思索说出他的身份,谢缘觉心底疑云骤起。
——奇怪,玄鸿才来长安不久,符离是哪天见过他?
——明明十年前与召媱相遇的乃是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位道长,并无玄鸿其人。
待玄鸿远离贺府,她们四人这才上前与他见礼。双方寒暄数句,凌岁寒遂询问起他为何会从贺府走出:“贵派不是从不与豪门显贵来往吗?方才我见贺府的仆役对你倒是挺恭敬。”
“并非‘从不’,以前为打听一些消息,我们也接触过几位王侯公卿家的子弟。”玄鸿目光掠过凌岁寒与谢缘觉二人,稍一顿,才继续道,“知白应已与你们说过,此番我与我师兄师妹前来长安,为的是秦艽之事。”
谢缘觉道:“你们真的已查到秦艽的下落?”
玄鸿颔首道:“三个多月前,江湖里发生一桩命案,死者乃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侠义好汉,武功也属高手行列,却突然死得莫名其妙,像是中毒而亡。那时候我们便怀疑此事是否与秦艽有关,毕竟我中原武林,真正了不得的毒术高手,这么多年来也只有秦艽一个人。后来经过我们多方探查,原来这死者生前与当朝宰相贺延德的族兄贺延献有深仇大恨,他好不容易寻着机会,眼看着就能刺杀贺延献报仇,却被一个名唤‘阿芒’的异族女子搅局,反遭毒杀。那阿芒因此得了贺延献青眼,贺延献又将她推荐给贺延德。”
凌岁寒道:“这个阿芒也是诸天教弟子?”
玄鸿道:“不错。”
颜如舜道:“可她救的是贺延献,而非贺延德。就凭这一件事,贺延德便愿意将自己在城郊惠河边的别院借给诸天教弟子居住吗?”
玄鸿道:“那名唤‘阿芒’的女子在南逻是极为有名的大夫,据说妙手回春,救治过无数南逻百姓。数年前贺延德曾奉圣人之命出使南逻,按理而言,他应该听说过她的名字。所以,阿芒自称能炼制长生丹药献给圣人,贺延德便真的相信了她。”
“长生不老”几乎是古往今来每一个帝王的梦想。
凌岁寒皱眉道:“那丹药不会有毒吧?”
她当然是想要谢泰死的,但谢泰必须死在她的手上,只能死在她的手上。
玄鸿道:“只怕更糟糕的是,这丹药果真有效,长生虽是虚妄,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圣人大喜,从此诸天教有了朝廷做靠山,不知又要做出什么祸害苍生之事,我们必当竭力阻止。”
尹若游了然道:“此事有一处蹊跷,诸天教教主为何不自己出面,反而要自己的手下与贺延德结交?如果那位诸天教教主的的确确就是秦艽,这一切便能说得通了。听闻秦艽十年前在中原横行无忌,搅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名头极为响亮,尽管贺延德不是江湖人士,但只要稍稍一打听,极有可能查到秦艽的身份,他是绝对不敢将‘天下第一毒师’炼制的丹药献给圣人。”
“尹女侠聪慧!”玄鸿闻言惊叹,“当初我们师兄弟姐妹商讨许久,才终于推测出这个缘故。”
尹若游道:“所以,你打算将秦艽之事告诉给贺延德?”
玄鸿道:“倘若我们直言,贺延德不一定相信。是以我与我师兄师妹商量了一阵,决定由我主动与贺延德结交。在下武艺虽平平,好在对我道家学说还有几分研究。贺延德也听说过我的名字,很乐意与我探讨道法,待我与他相熟之后,我再向他说明诸天教的底细。”
颜如舜笑道:“阁下此言太过谦了,据我所知,论及对道法的研究,不仅仅是在定山之中,普天下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玄鸿道长。”
定山毕竟是武林门派,门下大多数弟子爱好武胜过爱道,玄鸿是其中一个例外。
玄鸿道了一句谬赞,即刻转移话题:“万万没料到,在下此举,竟得到一个意外之喜。”
凌岁寒道:“意外之喜?”
玄鸿道:“我与贺延德来往之事,瞒不过诸天教。诸天教圣女好奇我的目的,前来打探消息,反被我师兄师妹联手擒住。”
“你是说朱砂?她如今在你们手里?”
这话令颜尹凌谢四人都吃了一惊。
望岱与拾霞的武功自然不差,但朱砂浑身是毒,要生擒她可绝不容易。何况她既是主动去打探消息的,那么必定是她在暗,定山弟子在明,怎么可能反而是她落入定山弟子手中?
这桩喜事与春燕有几分关系,然而玄鸿等人早已答应春燕不将她从前的卧底身份向外散播,便敷衍了几句,只道是望岱与拾霞的计策。
她们见他不愿明说,便也不再追问。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办?”
“我师兄师妹是今日晌午将朱砂擒获,我也是刚刚才得到的消息,正要回去与他们商量,希望能借此机会将诸天教教主引出。”玄鸿说着望了一眼天穹暮色,“又快宵禁了,在下先行一步,告辞。之后无论有何进展,我们会与诸位说一声的。”
言罢,他抱拳行一礼,转身而去。
夕阳下,尹若游琥珀色的眸光微微闪动,忽地开口道:“舍迦,我记得你说过,凌知白曾请你为定山派的一位弟子解过毒?”
谢缘觉道:“是。”
尹若游道:“那名弟子叫什么名字?”
“春燕。”
谢缘觉与凌岁寒都还未想明白她为何突然询问此事,颜如舜率先反应过来。
“春燕?舒燕?诸天教?你是怀疑……”
“你答应抵玉的事,或许有着落了。”
第149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一)
朱砂打探消息的方式是直接询问春燕。
玄鸿究竟因何与贺延德来往,春燕身为定山派弟子,应该知道一些端倪。
她悄悄给春燕发了讯息,命令春燕寻个机会独自出门在僻静之处与她会面。殊不知这些时日春燕身边一直有人跟着,根本不可能有独自外出的机会,是以思前想后,春燕将朱砂约自己见面一事告诉给了望岱,望岱又与拾霞商量片刻,决定暗中跟在春燕身后,如此便能找到朱砂的下落。
朱砂用毒的本事一流,武功却属平平,望岱与拾霞小心谨慎,没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在暗处听了一阵她与春燕的谈话,霍然间望岱长剑一闪,出其不意已将剑锋架上她的脖颈。同时拾霞以“负阴指”的指法弹出数枚石子,瞬间封住她全身数处穴道。
此举其实不够光明磊落,他们本来还在犹豫之中,然而亲眼看见朱砂对着春燕侮辱责骂,态度极为恶劣,他们心中震怒,便顾不得那么许多,只想尽快擒得朱砂,从她口中问出春燕妹妹的下落。
朱砂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骂了几句脏话,关于诸天教的秘密却是一个字不肯透露。
拾霞沉吟少顷,用丝绸手帕包住自己的双手打了个结,再拿绳索捆住朱砂的身体,本打算带她返回客栈,走了几步,忽又想到如今朱砂落到自己手中,诸天教教主必会找上门来,而客栈里住的多是普通百姓,万一他们被自己连累而遭诸天教的毒手,那定山派的罪过可就大了。因此拾霞即刻派人与陈娟联络,通过陈娟的门路只花了半个多时辰就在长安城内租下一座院子。
定山派众弟子全部从有朋客栈搬到了这座院子里。
过程中大张旗鼓,放出风声,为的就是让诸天教知晓。
至于朱砂,他们终究是做不到对她严刑拷打,遂将她关在院中一间小屋里,严加看守。
夜深人静时分,冷月洒地,小院悄然无声。朱砂被绳索捆在一张椅子上,像个哑巴似的沉默不言,看守她的定山弟子便也不再理会她,竟完全没发现缚住她身后双手的那截绳子正在慢慢融化,不一会儿已断裂开来。
“喂。”她在这时突然开口出声,“我有事和你们说。”
“什么事?”他们走到她的面前。
“我是想……”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他们不由得稍稍弯了弯腰,却见她蓦地一扬双手,一蓬银色光芒打进对面两人胸膛。银针上淬着剧毒,一入肌肤,便令人痛不欲生,欲要出招反击,全身似失了力气;欲要扬声唤人,声音嘶哑得发不出来。
朱砂趁势抽出他们腰间的长剑,顿时一剑刺穿他们的身体!
杀完人,她坐回到椅子上,单手支着下巴沉思。
之所以望岱与拾霞并未封住她的穴道,是为了方便给她喂食喂水,免得她死在这里,便无法引出秦艽。然而穴道虽不能封,拾霞却早已用石子封住她的奇经八脉,让她使不出半分武功。适才能杀了那两名定山弟子,还是因为双方的距离足够近,她趁着他们毫无防备,使巧劲掷出银针,才能成功。
然而此刻院内还有那么多四处巡逻的定山弟子,想要将他们一一偷袭暗算,是绝不可能的。
考虑再三,朱砂遽然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将房门推开缝隙,见门外走廊无人,迅速出门前往另一间屋子。
白日里刚被望岱和拾霞押到小院之时,她已经有过仔细观察,春燕应该便住在这间房内。
今日春燕与朱砂的那一场谈话,已完全可以证明春燕所言非虚,她的的确确是受了诸天教的胁迫,才不得已犯下错事,其情可悯,其行可原。拾霞对她万般怜惜,特意找她谈了半天的心,好好安慰了她一番才离开。这之后定山派也不再命人看着她,她独自待在屋中,望着桌上那一点摇摇晃晃的灯火,忽听身后房门轻响,还当又是哪位同门来寻自己,回过头,心中大惊。
“珂吉——”
“你想知道舒鹊的下落吗?”
朱砂只用了这一句话,登时止住她余下的声音。
“这件事我不想告诉给定山派任何人。”朱砂边说边将房门关上,随后食指贴在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指,微微而笑,“你若想要知道,那就只能我们两个人谈。”
“用不着你告诉我。”春燕咬着唇,尽管声音还有几分颤抖,但第一次在她面前鼓起勇气,“我已经猜到了她在哪儿。”
“你猜到啦?那怎么今天望岱和拾霞还要逼问我呢?你没有难道没有把你的猜测告诉给他们吗?”朱砂大大方方在屋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我不是怀疑你说谎哦。你在定山派待了两年,却在我教待了八年,我知道你很聪明的,你会猜出来不奇怪。我让舒鹊潜伏中原,为的是让她探听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秘密,而这事只有藏海楼的人能办到。你应该已经听人说过藏海楼是个什么所在,那地方可不比定山派,向来都是只讲利益不讲情义的,一旦舒鹊的身份被沈盏知晓,哎呀,你说她会如何处罚她呢?其实,不用我提醒,我想你也是明白的,这本来就是你不敢将你的猜测告诉给定山派的原因,对不对?”
春燕的脸色越来越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我……我会带她走的!我已经知道她在哪儿了,你别想再用她来威胁我!”
听罢这话,朱砂忽然笑了起来,甚至咯咯笑出声,为避免笑声让屋外院里巡逻的定山弟子听见,她以手掩口,只笑得前仰后合,多添了几分孩子气:“你想带她走,但她愿不愿意和你走呢?我实话告诉你好啦,舒鹊现在的名字叫做抵玉,乃是藏海楼的总管,藏海楼除楼主沈盏以外的第二号人物,锦衣玉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中原武林的地位尊崇至极,你认为她真舍得放弃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隐居起来过从前的苦日子,过从前被人欺凌的苦日子?”
春燕心底似被重重击了一拳,身形一晃,右手撑住一旁桌沿,才勉强稳住脚步。
当年她与舒鹊分别之时,彼此还都不识字,因此这些年来诸天教偶尔准许她们联系,她们只能绘图寄给对方。
或许是因为姐妹的天生默契,尽管每一次舒鹊只是在图中询问她的平安,别的什么都没多提,她却能够从对方所绘的图画中察觉到:
——这些年来,阿鹊是真的过得很好很好。
朱砂起身走到她身边,唇边笑意未消:“你也不用怕。近年来沈盏不问世事,藏海楼很多事务都由抵玉打理,倘若抵玉能够彻底架空沈盏,掌握藏海楼的权力,即便沈盏知道了她的身份又有何关系?但这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成的事,你得多等一段时间,等到那时候你便可以与她团聚,我也不会再阻拦你。”
春燕低着头,不再说话。
“只不过嘛,我师君任本教教主之前,你便已逃走,所以你肯定不知道。”朱砂突然笑得更加愉快,“我师君是很爱很爱我的,如果我把命丢在这里,她一定没闲心再做别的事,那么抵玉还是不是藏海楼的总管,对她而言已没有意义。”
春燕又紧紧咬住了下唇。
朱砂继续道:“所以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不可能的!”春燕顿时摇摇头,“院里那么多人,我没法放你走。”
朱砂不知从身上哪里又摸出一把银针:“白天我已经仔细瞧过,这院子有个后门,待会儿你出去和守门的人聊聊天,趁他们不注意将此针打入他们身体,他们自然就会陷*入昏睡。”
春燕右手颤抖地接过银针,然而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动作。
朱砂等得不耐烦,正要继续威逼利诱于她,忽听门外似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即刻住口不言,须臾,房门果然“砰砰砰”被敲响。
“春燕师妹?你在吗?”明显的男子口音,来者正是定山弟子段其风。
“啊?我、我在……”
“你屋里还有其他人吗?我方才怎么听见有你屋里好像有说话的声音?”
“怎、怎么会……可能是我刚刚在自言自语……”春燕眼见朱砂自己躲进房间角落的柜子里,她稍一迟疑,将房门打开,勉强笑了笑,“段师兄,你有什么事?”
段其风本是来道歉的。
他自幼受师尊望岱的熏陶,养成嫉恶如仇、黑白分明的脾性,无论身处何种困境,都不敢有违侠义之道。是以先前凌知白查出春燕的卧底身份,他虽知她被逼无奈,但心中对她难免有几分怨气,哪怕这些天他尽量忍住,但偶尔和她说话态度已不似从前温和。直到今日望岱与拾霞归来,与他详叙了朱砂与春燕的谈话,也详叙了朱砂言行中对春燕的侮辱。他听得愤慨不已,深觉拾霞师叔那一句“这孩子的成长环境本就与我们大不相同,我们又怎能要求她像寻常定山弟子那般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极为有理。
这让他不禁愧疚起来,犹豫一个多时辰,最终还是决定来给春燕赔礼道歉,岂料走到她房间门口附近,却听见屋内有窃窃低语之声。
他还当是哪位同门师姐妹或师兄弟也来找春燕说话,原本不以为意,可与春燕见了面,又发现她脸色有异,这才心生疑惑,走进屋内,目光往四周转了转,旋即一边向角落走去一边道:“你自言自语干什么?今天师父师叔和师姐不是都与你谈了么,有心事只管与我们聊。”
话落,他已站在角落的柜子前,在春燕那一声“段师兄”的惊呼之中蓦地拉开柜门。
段其风察觉到柜中有人,却万万没料到藏在这柜子里的竟是诸天教圣女朱砂。多亏他早有防备,右手刹那间握住腰间长剑,手腕一个倒转,以剑鞘打中朱砂穴道。朱砂的奇经八脉早已被拾霞封住,根本无法施展轻功,自然躲避不及。
“这是怎么回事?!”确定了朱砂无法动弹,段其风转过头冷冷看向春燕,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不、不是我……段师兄你听我解释……”春燕愈发慌张,拉住段其风的袖子不肯放。
“你别和我说!有什么话,你自己去向师父师叔解释!”段其风一甩袖,两三步走到门口,欲要扬声叫人。春燕紧跟在他身后,见势不妙,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抬掌便往他背部一拍!
本来,论武功,十个春燕都不是一个段其风的对手。但正是因为如此,段其风对她丝毫不惧,毕竟她纵然倾尽全力也不会对他造成多么大的伤害。何况她胆子向来极小,段其风并不认为她敢向自己动手。就这般,他一时不防,尖锐的疼痛瞬间侵入肌肤,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嘶哑的声音堵在嗓子里让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春燕不知此毒毒性,只怕他将其余定山弟子唤来,右掌又死死捂住他的口鼻,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而银针之毒已在段其风体内蔓延,他的体力如流沙散去,唯有一双不屈的眼睛冷冷盯着她,片刻,身体一软,整个人霍地倒在地上。
“段师兄?师兄?师兄……”春燕一呆,也不由自主地跪下来,双膝跪在段其风身边,颤抖的右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你怎么了师兄?不……不……”她脸色惨白,全身冰凉如坠冰窟,“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想要你死啊师兄……”
“可他已经死了,你最好赶紧处理他的尸体,不然待会儿再来了别人,你可就不会有这么幸运。”
朱砂的声音仍是这般清脆如银铃,还透着几分笑意。春燕刹地回过头,对她怒目而视。
“你刚才说这银针只会令人陷入昏睡!”
“我的话你也信?真笨!”
第150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二)
翌日黎明,谢缘觉果然要跟着凌岁寒同去巡逻。大道人人走得,凌岁寒想不同意也没办法。
而颜如舜与尹若游则打听了定山派弟子新搬去的小院的方向位置,本是打算与春燕接触一番,问她几句话,才能确定她的身份。哪知她们到达目的地,却见定山派人人素衣,面露戚容。
四周都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
“发生何事了?”颜如舜问。
望岱眼睛布满血丝,一双拳头紧紧握着,半晌才答道:“昨夜朱砂逃走,还杀害了本门段其风与洛西云、卫银竹三位弟子。”
颜尹二人齐齐大惊,连忙询问事情详细经过。
“也怪我们,想着朱砂已被我封住武功,应该不会再兴起什么风浪,便只派了极少的弟子看守她。其余大部分弟子则都在院里巡逻,以防诸天教教主率人潜入。”拾霞叹道,“偏偏那屋子又在最偏的位置,屋里发生什么,院中弟子并未听到。还是后半夜我们前去换班之时,才发现……其风与西云、银竹倒在一处,都没了呼吸,而朱砂已消失不见。我们仔细查看了捆绑朱砂的绳索,断裂处有融化的痕迹,但又不像是火烧断的,我们怀疑是毒。”
尹若游自始至终很冷静,听罢便立刻察觉出关键:“如果你们的人都在院中巡逻,她就算能偷袭成功杀了看守她的人,也绝对逃不出这座院子。”
拾霞道:“是,所以昨夜我们立即四处搜寻朱砂的踪迹,忽在某处发现一点血迹。其风他们是死在屋中,为何会有血迹在屋外,我们便猜想是否是其风他们死前奋起一博,拔剑将朱砂刺伤。随后我们急忙循着血迹往前追去,追到一半才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这只怕是朱砂的调虎离山之计,立刻命令众弟子仍然数人一组,分开搜查,可惜一直查到天亮也没能……我们怀疑朱砂早在趁着我们追踪血迹的时候已从别处逃离。”
这可就奇怪了。
既然朱砂武功本就平平,何况她当时又被拾霞封住了经脉,怎么可能做到在院里布置血迹扰乱他们的视线?她真有这等本事,也不必使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完全可以直接逃走。
颜如舜与尹若游又情不自禁对视一眼,沉吟良久,方开口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们一直不太明白。”
望岱道:“颜女侠请说。”
颜如舜道:“我们能进屋说吗?”
拾霞猜到她所说之事不愿让太多人知晓,遂只与望岱带着她们走进后院一间小屋。四人在窗边坐下,颜如舜依然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自己与尹若游的猜测。
“昨日玄鸿道长告诉我们,朱砂是在打探贵派消息的时候,才被两位道长擒获。可是按理而言,她在暗中的行动必定小心谨慎,怎么可能轻易被你们发现?我们思来想去,除非……你们早就知道她会出现,所以将计就计。记得前不久,因为许见枝之事,我们便曾向贵派弟子提过,定山存在卧底奸细的可能,诸位是不是听进去了?”
拾霞叹道:“颜女侠聪慧。”
“不是我聪慧。”颜如舜淡淡笑了笑,或许是还想着段其风等人的死,笑容里还有两分苦涩,伸手指向身旁的尹若游,“这都是她推测出来的。”
尹若游继续道:“先前凌知白请谢缘觉为一位名叫春燕的弟子解毒,与此有关吗?”
这件事,本来他们答应要为春燕隐瞒,然而颜尹二人已猜出端倪,他们便不好再谎言欺骗,只得说明事情原委。
“你们是否怀疑昨夜朱砂杀人潜逃,有春燕的协助?”
尹若游并不说话,显然是有默认的意思。
颜如舜却摇了摇头,根据多方讲述,她已大致明白春燕与抵玉的身世遭遇,她自然希望她们都能够摆脱诸天教的控制,重获新生,而不是在泥潭之中越陷越深。
望岱道:“如果我们没有听到昨天白日春燕与朱砂的那番谈话,我们也确实会这样怀疑。可是……你们当时不在一旁,没有亲眼看见与亲耳听见,朱砂对她的态度是那般恶劣,她必恨朱砂入骨,又怎可能帮助自己的仇人逃走,这根本说不通。”
此言甚是有理,连尹若游也无法反驳。
今日颜尹二人前来此处,本就是为打听关于春燕的来历,如今已得到她们想知道的真相,又劝过望岱与拾霞等人节哀,最后道一句:“这之后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到昙华馆招呼我们一声便是。”遂告辞离去。
走出房间,路过院落,院中停放着三具新买的棺椁。
定山弟子们正在准备临时祭坛,为三位同门的亡魂做法祈福。春燕拜入定山之前甚至还不识字,这两年在定山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学文,暂时还不曾接触过道门妙法,不知该怎么做这些事,只能呆呆站在角落的一株柳树下。
唐依萝忙活了一阵,忽见角落的春燕神色悲戚,茫然若失,便走上前去,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角的一滴清泪。
“唐师姐……”她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一双手捏住了唐依萝的衣角,颇为依赖的模样。
“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芸芸万物,生于自然,死亡也只是归于自然,你不要太难过了。”
此乃道家经典《南华经》里的名句。定山派众人之所以能永远在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道路上赴汤蹈火、无所畏惧,一方面是由于受到门中代代相传的侠义精神的熏陶,另一方面则是源于身为道家弟子对生死的超脱。但唐依萝毕竟还是一介凡夫俗子,尚未修成大道,即使懂得“生死齐一”的道理,感情上仍然完全接受不了。
她语带哽咽,说这句话既是安慰春燕,亦是安慰自己。
可是春燕根本没有听懂她这句话。
明明知道我读书不多,为什么还要与我引经据典呢?春燕缓缓松开了唐依萝的衣角,垂下眼眸。是你们先看不起我的,是你们先讽刺我,贬低我,羞辱我,我只不过是反击罢了。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她反反复复在心底默念这四个字,身旁一侧柳树枝头忽有啾啾鸟鸣声入耳,她下意识抬首望去,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燕子倏地从她头顶飞过,飞出围墙之外,转眼间不见踪影。
她只能望见长空万里青云,心中又陡然生出一念:
——凭什么燕雀比不上鸿鹄?
几乎同时,听见这阵燕鸣声的,还有正坐在院墙外一辆马车里的年轻女子。
一只纤纤素手掀开轿帘,露出一张犹如出水芙蓉的脸蛋,目光跟随着空中那抹飘逸的影子。
古语有言“爱屋及乌”,从前抵玉爱燕,沈盏便也对此鸟多了几分好感。犹记得数年前的某一天,她还曾问过抵玉:“这世上那么多种鸟,你为何偏偏钟爱燕子呢?”抵玉好像是这般回答的:“它是春天的鸟,是春天的使者,能给世人带来消息。”
“楼主。”驾车的宁初晴道,“定山派弟子的临时住处到了。”
“你的春天究竟是在哪里呢?”沈盏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宁初晴与宁暮雪都未听懂的话,旋即又轻声一笑,“初晴,你去把望岱或玄鸿、拾霞请来吧。”
“是。”
遵照楼主的命令,宁初晴并未当众说明自己前来的目的,只道藏海楼知晓贵派弟子丧命之事,楼主特意派自己来祭奠一番,为死者上一炷香。
而她既是代表藏海楼来的,望岱等人当然要出面向她道谢。
这时,她才压低声音,悄悄在望岱耳边说了两句话。
待宁初晴上完香,告辞离去,不一会儿望岱与拾霞也随便找了个理由,走出院门,来到不远处的豪华马车旁,试探道:“沈楼主?”
沈盏再次掀帘,微笑道:“两位请上车吧。”
车厢内极宽敞,坐十人之内都绰绰有余。他们迟疑两息,上车后行了一礼,立刻问道:“沈楼主刚才派人说,你有要紧的事告诉我们?”
沈盏道:“贵派弟子是被诸天教中人害死的吧?”
以藏海楼的能力,查出此事并不奇怪。望岱与拾霞点点头,又不由怀揣着几分希望问道:“沈楼主知道关于诸天教多少情况?”
沈盏笑而反问:“贵派最近几年是不是收了许多新弟子?”
望岱道:“我派的确常常会有收新弟子,这又如何?”
“前不久本楼查出贵派近年来所收的弟子之中,有一人乃是诸天教安插在定山的奸细。本来,我们是打算彻底查清这名奸细的身份来历,再将详细情况告知给你们。可惜……”沈盏语气仿佛很是遗憾的,一双如水的眼眸蕴着令人难以察觉的冷淡,“早知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应该早些与你们说明的。”
“原来沈楼主要说的秘密是这个。”望岱苦笑道,“多谢沈楼主好意,这所谓的奸细是谁,我们早就知道。她是被诸天教胁迫,才不得不犯下错事,但我们和她已经把话说开,其风和西云、银竹的死也与她无关。”
这其中绝对有蹊跷。
沈盏一听就明白,这其中绝对有蹊跷。但她是聪明人,藏海与定山之间素来没什么交集,关系平常普通,她不应该插手太多他们门中事务,只问道:“那诸位接下来打算如何办呢?”
拾霞道:“诸天教要借贺延德之手向圣人献药,贺延德一定知晓她们的行踪。我们还是打算按照之前的计划,将诸天教教主极有可能是秦艽之事告诉给贺延德。”
沈盏道:“这思路倒是不错,只不过……”
拾霞道:“只不过?”
沈盏道:“万寿节当日,贺延德将要为圣人献上一枚能延年益寿的长生灵丹——此事早已被放出风声,如今不止一人知晓,倘若那天他拿不出这枚灵丹,圣人必然震怒。所以他现在是骑虎难下,即便他知道了诸天教教主便是当年中原武林恶名昭彰的毒王秦艽,他也不得不赌一把,继续选择与诸天教合作。”
藏海楼打听到的消息绝对不会有误,望岱与拾霞闻言皱起眉头,无奈思索起别的办法。
沈盏笑道:“但我刚才已说过,你们的思路不错。如果贺延德能得到更有保证的灵丹妙药,他自然可以放弃诸天教献的药。”
望岱终于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摇摇头道:“我们虽打坐修道,却从来不学炼丹。”
沈盏道:“这世上没有真正能长生不老的丹药,只要能令圣人在服下以后感觉到身心舒畅,便已足够。这样的丹药,你们炼不出来,那么——谢缘觉呢?”
骤然听到最后一句话里的名字,望岱与拾霞交换一个眼神,脸色变得越发复杂。
双方又交谈一阵,送走他们以后,沈盏犹坐在车厢里,背靠着软枕,闭目养了会儿神,方幽幽开口:
“回去之后,不要把我们今日的行踪告诉给任何人。”
“是,楼主。”
“任何人,便是包括抵玉。”
在以前,沈盏不曾瞒过抵玉任何秘密。对于宁氏姊妹而言,藏海楼除了楼主和余婆婆之外,玉总管就是她们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是以陡然听闻楼主此言,她们不由大惊:“为、为什么啊?”
“从前我常与你们说,身为我藏海楼弟子,行事要多动脑子,遇到不懂的也要多问问为什么。你们是左耳进右耳出,大多数时候对我的命令只会答‘是’。”沈盏唇边染笑,愈发冰凉的眼眸看不出情绪,“今儿,你们终于知道问一句为什么了。”
偏偏这一次,沈盏不愿为她们解释。【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