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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满襟明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31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五)


    树冠若盖,落英似霰,歧路如钩。


    此乃长安城郊的一座无名小山,因为远离官道,极为僻静,十天半个月也难见行人往来,景色倒是别有一番秀丽之处。朱砂正蹲在草丛里,采摘林子里的各色野花。


    仿佛,她真是哪家贪玩的小娘子,偷偷离家跑来野郊玩耍的。


    袁成豪将凌岁寒与谢缘觉带到附近,藏身在丛林和乱石,低声道:“你们莫看此人一副孩子模样,其实她年纪应该和你们差不多大小。待会儿下手,你们不必留情,只要暂时留她一条性命即可。”说着,他遂从怀里掏出两块上好的翡翠:“这算是定金。”


    凌岁寒伸手接了过来。


    倘若不接,必会引起袁成豪的怀疑。她自然得扮演一个爱财之人,旋即又将其中一块翡翠分给了谢缘觉,却见谢缘觉目光依然凝视前方,双眸中隐隐透出两分错愕。


    虽说谢缘觉自幼修炼养气功夫,无论遇到什么特殊情况,都能保持神色的平静,但凌岁寒与她相处久了,渐渐地也能偶尔从她那张沉静如孤月的面孔里观察出一点别人看不出的情绪。


    “怎么了?”凌岁寒轻声问。


    谢缘觉侧首觑了袁成豪一眼,又极快地收回视线。凌岁寒明白她的意思,不再当着袁成豪的面说话。


    袁成豪则道:“你们打算怎么做?”


    谢缘觉依然不言,径直往前走去。


    拂开一路的杂草荆棘,半晌,她缓缓走到了朱砂的面前,低下头,继续仔仔细细端详少女的容颜。


    真的很像……


    在鸿洲长生谷,九如法师的房间里,珍藏着一幅画像,画中一名年轻女子,正是九如的小师妹、谢缘觉的小师姨曲莲。因少年时的谢缘觉在长生谷生活了整整十年,与师君朝夕相伴,已数不清见了那幅画像多少次,她对画中之人的印象极为深刻,此刻一见对面少女,便察觉出了她们相貌的相似,这自然使她有些讶异。


    “你怎么看了我这么久?”朱砂捧着一束鲜花站了起来,笑容显得颇为天真,“我很好看吗?”


    谢缘觉点点头:“你确实很漂亮。”


    这是一张极精致的仿佛工匠精心雕琢的玉娃娃似的脸。


    而那张画像里的曲师姨五官轮廓稍稍柔和一些。


    所以,她们并不是完全一样,大概只有两三分相似。然而再加上她们眉心都有的一点血痣,这两三分相似就变成了五六分相似。


    倒真是巧得很。


    不过这世上确实存在毫无血缘关系但长得颇为相像之人,且还不算罕见,谢缘觉并未惊讶太久。朱砂更不知她心中所思,听罢她的话,笑得更加欢喜,挑了几枝花递给她:“多谢你夸奖!我刚采的花,送给你吧!”随后又询问她的姓名。


    “我姓谢,双名缘觉,因缘的缘,觉悟的觉。”谢缘觉将朱砂手中的鲜花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花草树木亦有生命,它们应该生在土里、长在枝头,一旦将它们采摘,不久便会枯萎……我不喜欢摘下的花儿。”


    难怪满身的草药味道,还真是依图雅所说的那人。朱砂歪头打量她片刻,继而指了指地上几片残落的花瓣,仍是小孩子语气,充满一种残忍的天真:“难道不摘它们,它们就不会凋零吗?早死晚死,都是要死;早枯萎晚枯萎,都是要枯萎,我没看出有多大区别。”


    “是……从盛开到凋零,是世间所有生命的宿命,可谁又不想尽量绽放得久一些?”谢缘觉握着花,蹲下身,另一只手把面前土地挖出一个小坑,重新将那几枝花插进去,随即拿起挂在自己腰后的水囊——由于她的身体原因,她每日需要保持饮食规律,近来外出都习惯携带了清水干粮。


    确确实实是最普通的清水,打开水囊塞子的一刹那儿她指间抖落少许药粉,再给土壤里的花朵儿浇了水,才淡淡道:“何况,若是因为喜爱欣赏而摘下它们也就罢了,你不该给它们下毒。”


    朱砂眨眨眼睛,眼中露出浓厚的兴趣:“不是你说一句花草亦有生命,它们就真的能修炼成妖精。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动,更害不了我,我干嘛给它们下毒啊?”


    “不错,你不是要毒它们。”谢缘觉徐徐起身,一举一动始终从容,“而是要毒我。”


    “所以你就给它们下了更厉害的毒,来压制我的毒?那待会儿它们岂不是枯萎得更快更厉害,到底是谁要害它们呀?”朱砂终于不再装糊涂,带笑的声音像是在与谁撒娇,“你这样假惺惺的人,我最讨厌。”


    谢缘觉坦然颔首:“我的确在那些水里下了药粉,但它们算不上什么毒,只是普通的草药所炼制,不仅无害,若与你撒在那几枝花上的‘一封雪’相融合,还会消解所有的毒性。”


    朱砂充满笑意的神情微微变了变。


    据她所知,这世上唯有“十里霞”与“一封雪”相融,才能完全消解它们的毒性。而这种药物,虽确实对人体毫无害处,但若再加上哪怕一点点残留的“醉兰草”,便会瞬间化为剧毒。


    偏偏她最近为研制一种新毒,和“醉兰草”打了多日交道,身上不可避免带了些它的气息。


    ——是巧合?还是谢缘觉真的闻了出来?


    “你鼻子倒灵。”朱砂忽地右手一挥,又恢复笑意,手中一蓬银光顿时扬起,“那我送你一样东西!”


    银针恍若流星,飞驰而来,其中多半是射向谢缘觉手中的水囊。谢缘觉没那么好的轻身功夫,幸而朱砂的暗器手法也算不上一流,她勘勘避过银针,同时将水囊往空中一抛,清水溅起,似从天而降的雨水,眼看着就要落到朱砂头顶,朱砂双手再扬,一卷红绸如赤色的波浪飘舞于半空之中,挡住全部水滴。


    “‘十里霞’也算是普通的药吗?”


    “要炼成它是需要稍稍费些工夫,但草药当然都是普通的草药。要想种出‘醉兰草’才是真正不轻松。”


    谢缘觉语音是一贯的平淡,看向朱砂的眼神亮了许多。


    尽管在昨夜,谢缘觉与凌岁寒便收到了尹若游寄来的消息,得知尹若游已寻到颜如舜的下落,但她们仍然不能放下一颗担忧的心——诸天教势力显然不小,连重明都陷入其中,万一阿螣也遭遇危险该如何是好?


    正巧,袁成豪来找谢缘觉求医。两人索性将计就计,答应袁成豪的要求,倘若能够擒住诸天教的圣女,有人质在手,哪怕重明与阿螣那边遇险,她们也能用这位圣女换重明与阿螣的平安。


    在闻出朱砂身上“醉兰草”气味的刹那儿,谢缘觉已心生一计,本打算待会儿设法悄悄让对方沾上混合了“十里霜”的水,没料到诸天教这位圣女比她想象的更有本事,仅凭她一句话就猜出她的计划。


    此时的朱砂更震惊,也更气恼。


    要知道她长年与毒为伍,身上沾染的药物气味不止一种,或许最近“醉兰草”的味道是更重一些,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将它们完全分辨清楚仍是极困难的一件事。总之,她是不容易做到的。


    她二人此刻均觉对方是自己的强劲对手,自然愈发谨慎,不肯轻易出下一招。


    另一边杂草深处,袁成豪见状越发焦急,忍不住向凌岁寒道:“你还不出手吗?”


    凌岁寒道:“她又没输,我出手干什么?”


    袁成豪甚是不满:“所以,你收了我的钱,就是来这儿就是看戏的吗?”


    那当然不是,还得看着你,防止你跑了路。凌岁寒腹诽一句,强忍住心中怒气,目光却已化为寒刃,又将他扫视了一遍,突然发现——其实,他和颜如舜并不相像。


    尽管起初,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凌岁寒也觉得他的相貌与颜如舜有不少相似之处。可是,人是活的,而非静止的画像。


    真正构成一个人的,不仅是脸上的五官,还有他们的种种表情,言语,仪态,以及举手投足间展露的气质。因此把袁成豪看久了,便越看越觉得他那张脸令人生厌,其实与重明相差甚远。


    袁成豪察觉到了凌岁寒眼中的杀气,不禁伸手握住腰后的刀,低沉的语音充满怀疑:“你瞧什么?”


    凌岁寒这会儿不准备与他动手,正要随便说句糊弄的话,忽闻林中东南方向似有异响传来。


    不止她,不远处的朱砂与谢缘觉也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哒哒哒,由远及近,由轻及重,原来是一阵马蹄踏在草地上的声响,不过片刻,只见十来名青年侠士纵马疾驰而来,竟皆是定山派中弟子。


    “谢大夫!”马上的定山弟子看见谢缘觉也颇为兴奋地打招呼,而停在唐依萝肩上的一只黑羽乌鸦更是立刻飞向谢缘觉身边,围着她叫个不停。


    “如愿?”明明昨晚自己和凌岁寒写了纸条让它给尹若游送去,为何它现在会与定山弟子待在一起?谢缘觉抚摸着它的羽毛,深感不解:“它怎么在你们这儿?”


    “呃……”唐依萝神情尴尬,一边下马一边道,“之前你们不能回昙华馆,你不是嘱托我们照顾它几天吗?它好像还记得我,昨夜正巧和我们碰到,对我们很是亲热,然后……我们不小心看到它腿上绑着的那张纸条……”


    谢缘觉了然道:“是它带你们来的?”


    “真对不住,我们不是有意要看纸条上的内容,是因为……”未经同意便偷看他人传信,实非君子所为,唐依萝慌慌忙忙想要解释,还未来得及把话说完,只听“铮”的一声响。


    那是双刀相击的铿然之音。


    定山弟子的突然出现,令袁成豪震惊不已。此前他奉朱砂之命抓走许见枝,便日夜忧虑,只怕哪天定山派得知此事,对自己也来一场千里追杀,毕竟武林第一大派的实力不容小觑。此时他见谢缘觉与唐依萝等人明显熟悉认识,更感不妙,转身要走,凌岁寒又怎会让他离开。


    长刀出鞘,两人终究还是打了起来。


    在场众人纷纷转头循声望去,遂望见一片刀影缭乱:“他是袁成豪?需要我们帮忙吗?”


    通常情况之下,高手过招,是不喜旁人参与的。但袁成豪武功究竟如何,与凌岁寒相比孰强孰弱,谢缘觉并不清楚,不免心生担忧,全神贯注盯着他们的一招一式。而一旁朱砂见她注意力已不在自己身上,心忖此乃大好时机,当下从自己的衣囊里取出一大束药草点燃。


    一股浓烟飘散,谢缘觉立时察觉不对,手持银针连刺上身七处穴道。


    朱砂笑道:“这毒对你构不成威胁,对他们呢?你看着办吧,再见!我先走啦!”


    这时,林中已雾气弥漫。在场定山弟子都觉头晕脑胀,忽听朱砂此言,明白必是这陌生少女搞的鬼,几个武功较高的已蓦地拔出长剑:“慢着!你是什么人?!”


    “别动武。”谢缘觉神色不变,仍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但声音极为坚决,屈指一弹,连着丝线的银针已刺中那几名定山弟子的穴道。


    这世上目前还没有闻一闻就能置人于死地的毒药,尤其是在这种空旷地方。即使此毒不解,他们也绝不会有生命危险,却定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损害。


    在场个个都是习武之人,这损害或许现在影响不大,但日后极有可能*妨碍他们修炼高深内功,甚至导致他们走火入魔。


    谢缘觉不能让自己的朋友们冒这个险。


    朱砂的去向,她暂时顾不得。


    第132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六)


    朱砂转身走时,又点燃一束药草,御起轻功,红衫在林中腾挪,她全力一抛。


    将燃烧的药草抛到了凌岁寒与袁成豪的足边不远处。


    袁成豪比谁都清楚朱砂使毒的厉害,见状一惊,更想尽快离开此处,凌岁寒的刀却始终追着他不放。其实凌岁寒本欲速战速决,可惜对方毕竟比她多练三十多年功夫,功力实则比她深厚。她仗着招式的多变,应对的灵活,缠住袁成豪的脚步,一时之间难以分出胜负。


    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几乎忍不住要使出一招阿鼻刀,又想袁成豪与别的敌人不同,自己对他深恶痛绝,只怕阿鼻刀法展开的瞬间,再由不得自己控制,便要立即见血杀人——可是袁成豪的命必须留给重明处置,只能留给重明处置。


    没奈何,她只得继续施展普通刀法与袁成豪相斗,尽管可能需要费些时间工夫,但她仍有信心顺利将他擒住。


    哪知燃烧的草药升起腾腾烟雾,她人在烟中,顿觉有些晕眩,出刀慢了那么一瞬。


    此毒算不上致命剧毒,与袁成豪体内“落红莲”之毒相比,有天壤之别。袁成豪身中“落红莲”数年,渐渐地对别的大多数毒药已有了抗性,虽也吸入此烟,却不觉得有何异常,趁此机会,霍地一跃而起,双足踩在树枝上,迅速掠出林外。


    凌岁寒深呼吸一口气,忍住不适,当即便要追去,风声疾啸,半空中一点银光疾驰而来。


    以凌岁寒的敏锐,哪怕她此刻略感头晕,她也能立刻察觉并避过周遭袭击。但下一瞬她偏过头,在看清银针的主人以后,下意识没有任何闪避,任由银针刺中自己的身体穴位。


    连着针尾的丝线还在谢缘觉的手中。


    凌岁寒想走不能走,自愿被她控制,踌躇道:“我没事,还是追人要紧。”


    这时袁成豪已跑了个没影儿。


    谢缘觉放眼往他逃跑的方向望了一望,也担心他从此再不肯露面,岂不令重明失望?恰于此时,“如愿”从她肩上飞走,飞到凌岁寒身边,对着自己的主人之一欢快地叫了几声——自从这只乌鸦长大,它的种种智慧表现都令谢缘觉惊叹,她灵机一动,伸手将“如愿”唤来,指了指那方向,又认认真真对它说了几句话,它似乎真的听懂,一振翅,飞了过去。


    “我从前听师君说,乌鸦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一种鸟,现在我才见识到这的确是真的。”凌岁寒亮起眼睛,说着顿了顿,笑容又收敛了去:“可惜,还有一个人仍然跑了。”


    朱砂在崎岖盘桓的山岭里绕了一段路,本意是不让谢缘觉等人轻易追上自己,然而她才来大崇长安不久,对这儿的道路并不熟悉,绕来绕去反而把自己绕糊涂了,又想起刚才遇到的对手——这世上除了师君,居然还真有毒术不弱自己的人——她心情越发烦躁,踢了一脚面前的石头。


    同一时间,她的身后似响起了轻微的窸窣声。


    朱砂当下回过头,只见两名年轻女子就站在她对面不远处,那个漂亮的她不认识,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她不会忘记。


    “好巧啊。”颜如舜笑着道,“我们又见面了。”


    “看来你也骗了我。”朱砂冷冷哼了一声,“本来你人那么有趣,我还挺喜欢你的,但你既然骗了我,那就实在可恶!”


    “没关系,你可以讨厌我。”颜如舜继续笑道,“旁人如何看待我评价我,我并不在意。”


    “是么?你不在意……”朱砂眼珠转了转,忽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听说你本来的名字叫做袁雅,如果不在意,又为何要改名呢?”


    “你本来的名字不是叫做珂吉丹吗?为什么也要改名?”听到此处,原本沉默的尹若游迅速打断她,浓艳的眉目透出十分的凌厉寒意,“少废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袁成豪呢?”


    “珂吉丹是我在南逻的名字,朱砂是我在中原的名字,我有两个名字,可没有否认其中任何一个,有何不可?”朱砂笑道,“袁成豪么……等你们死了,我再烧纸告诉你们!”


    话才落,她纵身跃起,挥掌便打。尹若游抖起手中长鞭,如层层涌起的波浪也登时朝着朱砂攻去。


    单纯只论武功,她们都算不上第一流。朱砂引以为傲的武器是她炼制的毒药,幸而尹若游所使的九节鞭比刀剑等兵器要长得多,本就适合远距离攻击,舞者的身法又灵巧,她的身影在翠绿的山峰间腾挪飘闪,始终让自己离朱砂远远的,只要双方互相不接触,朱砂的毒便很难下到她身上。


    如此你来我往,两人不知交了多少招,难分胜负。骤然间朱砂衣袖一扬,十来枚飞镖飞镖,闪烁着刺眼银光,径直射向尹若游!


    颜如舜中毒未解,只能站在旁边,目不转睛观察她们的每一招一式。她深知朱砂的毒术厉害,这些暗器就算只是擦破了尹若游一点皮,也极有可能要了尹若游的性命,因此哪怕她明白阿螣十有八九接得这些暗器,也不敢冒那十之一二的险,双手持刀,足尖微点,眨眼间已掠到尹若游身旁,两人肩并着肩,一同打落所有暗器。


    ——不对劲。


    颜如舜生平最擅长的两项本领,一为轻功,二为戏法。而戏法幻术之所以出神入化,依靠的除了灵活的手法,还有各种精巧的工具。兵刃触碰到飞刀那一刹那儿,她的经验忽然让她意识到,这几把飞刀的刀身似乎都是空心?


    察觉到古怪的颜如舜已来不及出声提醒,蓦地一转身,抱住尹若游,往旁一闪,同时间,还未落地的飞刀于半空中爆开!


    黑色的流沙四散开来,如一场暴雨落到颜如舜的身上。


    沙雨中,她们身体紧紧贴住,四目相对,毫无距离,心弦都不由得微微颤了颤。


    朱砂正要追击,忽闻疾风之声,点点白光从左方向的密林飞来。她将身一翻,在半空中转了两个圈,并不费劲地避开所有银针,却又觉身后不远处凛然生寒,令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时,一柄环首长刀已抵住她的胸膛。


    论武艺,论刀法,她怎是凌岁寒的对手?


    “两个打一个,不——”她偏过头,气鼓鼓地道,“四个打一个,不要脸!”


    “我只对好人公平。”凌岁寒的声音冷若冰霜,“若是恶人,我一向会比他更恶。”


    颜尹二人都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凌岁寒与谢缘觉出现,不禁喜出望外:“你们怎么也在这儿?早知道,我们便不让许见枝去找你们了。”


    谢缘觉不答,快步走到她们面前,伸出三根手指搭上颜如舜的脉搏。


    跟随而来的定山弟子们听见此言,齐齐大惊:“许见枝?你是说我们许师妹?你们见过她啦?”


    颜如舜点点头,简单说明了事情经过。


    得知许见枝平安无恙,他们终于放下悬着的心,谢过颜如舜,又谢过老天爷,随即才齐齐将目光投向朱砂:“我们与阁下应该不认识吧?不知阁下与本派究竟有何仇怨,为何要抓走我们师妹折磨?”


    “她刚才不是说我是恶人吗?”朱砂又哼了两声,“恶人做恶事,难道还需要理由吗?我就是看许见枝不顺眼又怎样!”


    这话实在太不讲道理,几个火性的定山弟子已忍不住捏起拳头,生出揍人的冲动。尹若游悠悠笑道:“她想惹你们发怒,一旦你们真的对她动了手,她就有了给你们下毒的机会。”


    自己的心思竟被人轻易看出,朱砂更加恼怒,瞪了尹若游一眼,接着道:“但我一直没杀她,是因为她哭着向我磕头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我饶她一命。”


    “放屁!本门弟子跪天地,跪父母,跪师长,怎可能向你这种魔头下跪!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们不信?她为了讨好我,还特地告诉我一个大秘密。”朱砂又笑起来,语气听来很是真诚,“你们定山派这些年是不是在找一个人?那人是朝廷通缉多年的钦犯,许见枝说,如果我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官府,我就立了一桩大功劳,大崇皇帝一定会奖赏我的。我感觉她的提议不错,这才留了她一条命。”


    此言一出,在场定山弟子有一半都变了脸色,面面相觑,相当震惊的模样。


    颜如舜刚被谢缘觉嘱咐了暂时不要说话,见状还是忍不住道:“假的。正是因为许见枝始终什么都不肯说,她对她严刑拷打也没用,这才决定要杀了她,正巧被我听见。”


    “我们知道……许师妹当然不会……”唐依萝喃喃道,“可是……”


    同门多年,他们绝不会怀疑许见枝的人品。然而朱砂那番话也不全是胡编乱造,至少,这些年定山派在寻找一位朝廷钦犯不假,此乃定山派的机密,连不少普通弟子都不知晓详情。


    朱砂又是如何从何听来?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


    谢缘觉狐疑道:“钦犯?我听闻贵派平素并不参与朝廷官府事,为何……”


    在场无人回答这个问题。倒不是他们不信任谢缘觉,但此事来龙去脉颇为复杂,他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得清楚。


    风声淅淅,草叶摇摇,凌岁寒左臂笔直,仍持刀在朱砂身前,突然道:“又有人来了。”


    众人侧首向右望去,几个人影在密林里若隐若现,逐渐清晰,竟是数名手握兵刃的诸天教弟子挟持着许见枝,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定山弟子们又是一惊,日光下望见她染血的衣裳,不禁心如刀绞,纷纷七嘴八舌问她的状况。许见枝不怕受伤不怕死亡,只怕他们因为自己而不得不受诸天教的威胁,甚感愧疚,勉强扯了扯唇角道:“我没什么事,你们都放心吧……原来谢大夫你在这里,这太好了,我还担心不能及时通知你,害了颜女侠……”


    听她这般说,颜如舜心里更不是滋味,皱眉道:“你们想干什么?”


    “你说呢?放了圣女,我把她还给你们!”


    朱砂是凌岁寒所擒,这会儿还在凌岁寒的刀下。所有人都将视线移向凌岁寒,她没有犹豫,点点头道:“好,我们一起放人,你们别耍花样!”


    “等等。”谢缘觉走上前去,双指在朱砂身前一拂,封住她穴道,这才与凌岁寒一起带着朱砂往前走了几步,与诸天教弟子面对面,一同数了声“一二三”,方松开手中人质,推到对方人群中。


    交换结束,凌岁寒不想出尔反尔,忍住了再打一场的冲动。朱砂的穴道被手下们解开,却十分气不过,脑子里未想太多,霍然间右手一挥,纷纷银针射向凌岁寒与谢缘觉、许见枝三人身体——凌岁寒自有能力避得过,谢缘觉即使避不过也丝毫不惧针上之毒,唯有许见枝伤重未愈,难以施展轻功,只听“唰”的一声,一条银色长鞭陡然袭来,如蛇如龙,卷住许见枝腰身,将她拉了过来。


    下一瞬,凌岁寒长刀再度出鞘,比电光更快,向朱砂头顶天灵盖直砍下去,忽觉身侧杀气暴增,一名脸带面纱的紫衫女郎跃下树来,身在半空之中,已扬手掷来一物,正正好撞在凌岁寒的刀上。


    凌岁寒的刀法何等凌厉,直接将此物一分为二,砍成两截,才发现原来它是一只奇特的黑纹蝎子。


    体型比普通蝎子更大上二倍,身体被斩断的那一瞬,喷出的鲜血竟犹如飞泉。


    溅了凌岁寒满脸!


    那蒙面紫衫女郎已携着朱砂迅速离开。


    谢缘觉看着她的身影,本有些疑惑,那一刀的鲜血却让她顾不得思考太多,立刻抓住凌岁寒手腕。


    第133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七)


    那紫衫女郎身法甚快,在场唯二能追上她的,都已中了毒不能施展轻功。余下的诸天教弟子各自点燃一支香,在升起的袅袅烟雾之中,也都急速撤退。


    有不信邪的定山弟子欲要追上前去,尹若游当即出声将他们唤住。


    “且慢!既然她们与贵派有仇,她们必不会就此罢休,不如等下一次她们主动现身。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说着转过头,充满担忧的眼神看向颜如舜与凌岁寒。


    谢缘觉已用银针制住了颜凌二人体内的毒性蔓延,随即从地上草丛间拿起被凌岁寒斩为两截的毒蝎观察了会儿,沉吟道:“我带的草药不多,须得就近找一家药铺。”


    唐依萝道:“要不去长治县吧?从这儿到长治应该比到长安更近。”


    定山弟子今日皆是骑马而来,他们将其中两匹马借给了谢缘觉与凌岁寒共乘一骑,尹若游与颜如舜共乘一骑,路上暂时也不言语,快马加鞭,赶到长治县时已是正午。众人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点了饭菜,又问了老板要了笔墨纸砚,谢缘觉写了一张药方,拜托尹若游去药铺买药。


    “就这一张方子?”


    “重明所中之毒不算难解,不过……”她目光复杂地望向凌岁寒,“你现在感觉如何?”


    自然是痛。


    被毒蝎鲜血溅到的肌肤,犹如在油锅里煎熬一般疼痛,且隔了这么久,这疼痛没一点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剧烈。


    但凌岁寒只是微微皱起眉,神色并无太多变化:“倒没什么大碍……”


    谢缘觉打断道:“我必须听到真话,知道你最真实的状况,才能够对症下药。”


    “我也没有骗你。”凌岁寒咬住自己的唇角,胸口起伏了一下,才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练了那么多年阿鼻刀法,什么疼没受过,早就习惯了。”


    谢缘觉沉默地看她一阵,忽道:“我自幼多病。”


    凌岁寒一愣。


    谢缘觉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只是在说一个很平常的道理:“受过的疼痛多了,或许比一般人更能忍受,但还是说不上习惯……痛苦就是痛苦,它真实存在那里,不会因为经历得多而消减几分。你现在究竟有何感受,我需要你详详细细、不加隐瞒地告诉我。”


    凌岁寒的神情渐渐黯淡下来,点点头,将自己的感觉一一仔细说明。


    客栈里的伙计在这时为她们送来饭菜。


    “不过我感觉我应该死不了。”凌岁寒说完又笑道,“午时了,你先吃饭吧。”


    众人用饭期间,尹若游也将药材买来,借了客栈的厨房煎药。颜如舜本来浑身提不起力气,头也晕,脑也胀,体内五脏六腑翻来滚去折腾不停,服了这药,没一会儿神思清明许多,身体也逐渐恢复正常。然而此时,凌岁寒脸上肌肤的疼已经转为麻,几乎整张脸都没了知觉,这让谢缘觉更为忧虑,她要了个房间,从衣囊拿出那只毒蝎尸体细细研究起来。


    其余人在一旁各自说起了经历遭遇。


    “多亏了尹娘子,那日你和我说,这段时间在长安城散播本派流言的那群江湖闲汉,与劫走许师妹的黑手可能是一伙儿,我们便顺着这条线索查了起来。”唐依萝解释道,“果不其然,我们找到那群人以后,他们很快承认,他们说的话全都是有人教的,是有几个蒙面人给了他们金银珠宝,逼迫他们诋毁本派。”


    明明是这群人财迷心窍,自愿作恶,说什么“逼迫”真是可笑。凌岁寒听得生气,却苦于脸部麻木,张口说话也变得困难,只能腹诽。


    唐依萝继续道:“可惜他们也不知道那几个蒙面人的具体身份,只是猜测其中一人应当过盗贼。”


    “这是为何?”颜如舜插话问道。


    “因为他们贪心不足,当时收下对方的钱,还顺手牵羊,摸走对方一人的钱袋,却被当场抓住。那人对他们的手段十分了解,所以他们才会有此推断。另外,他们与那伙人是在城外见的面谈的话,这也是一条线索,我们又在城外打探消息,一直查到深夜,万万没想到遇见了‘如愿’。那时天黑得很,我手里没点蜡烛,忽见一个黑影向我飞过来,我不知是何物,下意识出掌挡了一下,这才发现是它。大概它晓得我并非有意,倒不记我的仇,依然对我们很是亲热,我见它腿上绑着的纸条有些松动,想着重新绑一下,哪知无意间瞧见纸上袁成豪三个字,我突然想起那几个江湖汉子说的话……”


    唐依萝一边解释,一边盯着颜如舜看了会儿,越看越觉得,适才在林中与凌岁寒交手打斗的那名男子,与她竟有几分相像。这让唐依萝心中满腹疑窦,犹豫半晌,想问,又不知为何有些不敢问。


    “据说那袁成豪消失多年,如今突然出现,我们担心说不定他真和许师妹的失踪有关,所以……影响了你们之间联系,真对不住……”


    “我们还是见面会和了,也没耽误什么事。”颜如舜笑一笑,话锋一转道,“朱砂说,你们定山在找一位朝廷钦犯……?”


    听她提到这个话题,在场定山弟子又陷入一阵沉默,良久,多半人慢慢将视线移向了唐依萝。


    此事本为机密,不能轻易告诉外人。可今日就是这几个“外人”为了救自家师妹而竭心尽力,凌岁寒中的毒到现在也没能解,如果自己还遮遮掩掩,实在太对不起朋友。唐依萝下定决心,道:“家师姓姜名怀君,道号山岚,十年前被毒王秦艽所害。但就在她离世前,曾结识过一位小友——”


    她将往事娓娓道来,谢缘觉听到第一句话之时便不由大震。


    唐依萝是定山派弟子这件事谁都知道,但直到今日此刻,谢缘觉才听她说起自己的师承。


    “那时候我才七岁,其实和师尊也只有不到两个月的师徒缘分,她便下山办事,再也没有回来……”唐依萝神色悠远,显然陷入沉痛的回忆,其余定山弟子见她目露悲戚,也都关切地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几乎没有谁发现谢缘觉与凌岁寒这会儿的脸色不太对,“我只收到她一封信,是她离世前写下,拜托九如法师转交给我派弟子的一封信。方才我所说之事,全都是她在信里提到的。谢妙对师尊有大恩,师尊生前答应了她,会帮她找到凌澄保护。既然师尊已魂归九泉,她的承诺,我们自然要尽心尽力替她完成。”


    凌岁寒愈听愈惊,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当唐依萝的话全部落下,现场一阵沉默过后,还是谢缘觉先开口:


    “是啊,她已经死了……她根本没有救下她,这算是什么大恩……”


    唐依萝呆了呆,摇首道:“话不能这么说,无论结果如何,她在当时尽了全力,还使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这份恩情,我们定山绝对不可以忘的。”


    “但凌家被诬陷的是灭九族的大罪,你们偏偏要找一个朝廷钦犯保护,一旦这事传出去,那么你们定山派便是在与朝廷作对。”尹若游忽道,“你们没怕过吗?”


    唐依萝笑道:“正所谓一诺千金,答应了别人的事,怎可能食言反悔?何况……凌将军一片赤心,为国为民,却含冤而死,我们也是很敬仰的,能救助他的家眷,也是我辈侠义道中人应为之事。”


    这些年来,在寻找凌澄的过程中,定山派对于凌禀忠的了解也越来越深。是以每年他们前往长安城,都会先去一趟丰山,在凌将军庙中祭扫一番。


    而之所以他们每年都会前往长安城,也是想着倘若凌澄有复仇之心,必会重回大崇都城,他们或许能探听到她的消息。


    突然间,在场几个定山弟子忆起之前他们第一次遇见凌谢颜尹四人的情景,正是在那丰山之上。只不过那天凌岁寒重伤了师姐,事后又听说她乃妖女召媱之徒,自然对她极为厌恶,即便她也姓凌,他们也都完全没思考过她是凌澄的可能。


    但现在,他们对她的印象早已转变,不由得面面相觑,侧头往凌岁寒那边望了一眼。


    然而此时的凌岁寒已转过了身,背对着所有人,不知是否是在忍耐毒发的痛苦。


    又过须臾,尹若游的下一句话打断了众人的沉思:“如此说来,朱砂的目的便很清楚了。她抓走许见枝,是希望许见枝作为人证,将此事上报给官府。哪知许见枝宁死不屈,人证不管用,只能窃取你们这些年的往来书信。找人的过程,你们必定会有书信交流,对吗?”


    “可关键是……”他们仍想不通,“朱砂怎么晓得我们在找人的事儿?我们明白这是杀头的罪名,从未轻易向外人透露。”


    尹若游道:“那自己人呢?”


    众人脸色齐变。


    “不可能。”唐依萝等人甚至腾地一下站起来,“你是怀疑我们定山有内奸?”


    “诸位侠肝义胆,我是钦佩,也信得过的。”尹若游这句话如今说得很真心,稍稍一顿,却又微微笑着道,“然则贵派乃江湖第一大派,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如果你们确定,每一名弟子的性格为人你们都完全了解,那就当我刚才那句话没说。”


    “不,不会的……”许见枝还是摇头,“若我们定山真有内奸,朱砂还逼问我做什么?她干嘛不直接让那人向官府上报此事?”


    “贵派乃江湖第一大派,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尹若游依然是这句话,“人人都完全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么?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朝廷并不会下令剿灭你们。你是游云道长的亲传弟子,在定山地位不低。”


    “这是一个猜测而已,其实我们也不能肯定,如果猜错,实在抱歉。”颜如舜立刻接着道,“只是希望诸位小心在意。”


    第134章 灵乌引路探吉凶,凤凰浴火见天光(一)


    山洞幽深,微生寒意,诸天教众人此刻暂时进入洞穴之内歇脚。


    在今日这种情况之下被秦艽所救,朱砂除了欢喜,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师君,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你才回中原,最近想要去四处转转吗?为何今日突然……”


    “他们给我传了信。”秦艽坐在了洞中一块大石之上,自有诸天教的弟子在旁给她点烛,她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之下凝视朱砂片刻,神色莫测,看不出喜怒,“你遇到危险,我还能不来吗?正巧途中遇到个女子,身负重伤,走路跌跌撞撞,我试探了一下,是定山派弟子,就顺便把她也带来了。你抓了定山派的人,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听她言语中有关心自己的意思,哪怕她最后一句话颇有几分严厉,朱砂也一下子笑起来,坐到她身旁:“我们如今既来了中原,定山派迟早会知道我们的存在,与其等之后他们又欲对师君不利,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我没和师君你说,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只不过……”


    “只不过,只有成功了才叫惊喜。”秦艽手指点了一下朱砂额头,“你今日给我的可是惊吓。”


    “是我有些轻敌,没想到中原还有毒术这般厉害的对手……但师君你放心,下一次,我一定杀了她!绝不会让她阻碍我们的计划。”朱砂闻言又羞又恼,不敢在秦艽面前发脾气,只能乖乖认错,继而忽将话锋一转,“师君,你刚刚下的是什么毒?我好像不曾见过。”


    秦艽若有所思一会儿,才轻声反问道:“你说的那人,便是在医术比试中胜过依图雅的那名女子?我听说,她的名字叫谢缘觉?”


    朱砂点点头。


    秦艽的声音更低:“她也姓谢……”


    “师君,你说什么?”


    “没什么。”秦艽摇摇头,回答了朱砂的上一个问题,“那是我新研制出的毒物‘沉香蝎’,其血触人肌肤,初时如烈油刺激疼痛,过上不久,这疼痛消失,那部分肌肤会逐渐麻木无知觉,再之后慢慢扩散,不出七天,至少半个身子瘫痪。”


    她们师徒本就常常会各自研究新的毒药毒物,朱砂听罢并不感觉惊奇,还在思索师君方才喃喃自语,到底是说什么话?


    即便拜秦艽为师已有数年,朱砂对于秦艽的了解,也仅限于知道她是大崇人氏,因与中原武林第一名门定山派结下仇怨,不愿应付定山派无休止的追杀,而来到南逻。除此之外,秦艽几乎不谈自己的身世与别的经历遭遇。从前在南逻的时候也就罢了,现如今到了中原,朱砂越发觉得与师君隔了一层什么似的。


    她心里极不痛快,却未有所表现,状若无事地问道:“师君为何不下致命之毒,直接杀了她?”


    秦艽笑道:“身为习武之人,若身体瘫痪而不能动,也与死人无异。何况,此毒虽非杀人之毒,但毒性成分极为复杂,要想解毒可不容易。趁此机会,我们倒也可以瞧一瞧那谢缘觉的医术究竟如何。”说完她便站起身来,紫衫随风一扬:“走吧,那园子我们不能再回,换个地方,再做打算。”


    朱砂跟在她身后,脸色渐渐沉下来,已没了刚才在她面前的乖巧笑意,且回想今日之事,越想越气,突然招手将两名诸天教弟子唤来。


    “待会儿你们先去长安城,设法传个消息,给长安城的老百姓讲个故事。”


    “故事?圣女的意思是?”


    “誉满江湖的‘金凤凰’颜如舜原来臭名昭著的大盗之女,你们说,谁会不对这样离奇的故事感兴趣?”朱砂又噗嗤笑了一声,仿佛笑得十分愉悦,唯独眼神仍是冷冰冰的,“她不是说她不在意旁人的评价吗?那我们便帮她多宣扬宣扬,尽量让更多人知晓她的来历。”


    “是。”


    他们领命而去。


    又过一个多时辰,已是傍晚黄昏。


    长治县内,凌知白收到师妹师弟们的传信,前往他们所住的客栈。


    凌知白最近在长治县是为找一个人。


    前不久,因陈娟之事,定山派开始复查从前处理过所有的江湖旧案,先从他们以前杀过的恶人查起。其中两年多前,望岱就曾在定州与庄州之间的石岩村杀过一名满手血腥的恶贼,那恶贼当初是当着望岱的面作恶,基本没有被冤枉的可能,但既然决定要查,那就得按部就班,不放过任何细节。


    他们派出弟子仔细询问石岩村的百姓,果然人人说起那贼子的恶行都是咬牙切齿,称赞望岱杀得好。唯有其中一个猎户,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那夜的情况。


    “那天我到山中打猎,晚上突然下起大雨,山路崎岖,我怕路滑跌下悬崖,就随便找了个山洞住了一夜。你们说的那恶贼,我还是第二天回村才听朋友们讲起。说起来那天夜里……”


    “那天夜里如何?”


    “跟那恶贼的事倒没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想起那夜我在山洞烤火,忽发现洞外树林里居然有个年轻小娘子在冒雨赶夜路。我怕她出事,本想叫她进洞一同避雨,她听见我的声音,大概以为我是什么恶人,跑得更快了。山林的路又绕,树又多,没一会儿她就跑了个没影。我见她跑的好像是东莎村的方向,也就没有再追。”


    “东莎村?”本来只是为调查那名恶贼的定山弟子心中微惊,“我记得,那之后不久,东莎村就染上瘟疫,全村百姓几乎没有幸存的?”


    “是啊,我们石岩村和东莎村隔得不远,从前偶尔有些争执,关系不算好,但人命大过天,自从得知他们病死的消息,我们心情也难过得很。”


    犹记得当初,望岱师伯杀了那名恶贼,返回定山之时途经东莎村,只见村中一片沉沉死气,原来一半百姓已命归黄泉,变成硬邦邦的尸体;另一半百姓也气竭形枯,命不久矣。望岱师伯会些医术,为他们把脉之后,发觉他们大概是染上疫疾,急忙一边到山林采药,一边飞鸽传书请附近名医前来救治。


    可惜,或许是时间耽搁得太久,东莎村那么多百姓最终只活下来一个年轻女子。


    如今这猎户的话让这几名定山弟子心生疑惑,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怎可能孤身一人冒着大雨夜行于山林之中——难不成当年东莎村的瘟疫另有隐情?


    他们立刻将这个情况写信告诉给了掌门凌虚。


    信中还附上他们打听到的另一条线索,东莎村还有一位姓郑的少女,在六年前远嫁到了长安旁邑长治县,因她父母早亡,她出嫁之时家中已无亲人,是以两年前东莎村因瘟疫覆灭,她也并未回家乡看一看。但她毕竟自幼生活在东莎村,若这村子真有什么仇家,她自然熟悉了解。


    凌知白奉掌门之命,来到长治县,便是为了找到这位郑娘子询问更多关于东莎村的情况。


    她万万没想到还会在长治县看到自家这么多师妹师弟们。


    客栈内,听罢唐依萝所讲述的最近几日的遭遇,凌知白沉吟良久,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道天色已晚,大家先各自回房歇息,别的事明日再谈。


    众人陆陆续续告辞离开,她只留下了段其风与唐依萝,方问道:


    “春燕师妹呢?她没和你们一起行动吗?”


    “啊?”段其风愣了一下,摇头道,“她和刘师妹、张师弟等人还在长安客栈等着我们呢。师姐你也知道,他们几个武功不行,我们就没带上他们一起行动,免得许师妹没找到,他们又出了事。你怎么只问春燕一个人?”


    凌知白叹道:“我问过了郑娘子,她说她不记得东莎村里有哪个叫做春燕的人。”


    段其风闻言一怔,*他是望岱的亲传弟子,当年东莎村之事他十分清楚。春燕被师父救活之后,自称父母,师父可怜她孤独无依,才将她带回了定山。


    唐依萝道:“之前尹娘子怀疑本派有内奸,师姐是觉得……”


    凌知白沉默不言。


    唐依萝道:“可是师姐确定那位郑娘子是东莎村的村民吗?”


    凌知白颔首道:“有人证。”


    段其风皱眉道:“说不定她和春燕都是东莎村的,只是没见过面,所以互不认识呢?”


    凌知白道:“东莎村不大,总共二十几户人家。据郑娘子说,他们这二十几家互相之间都极熟络。当然,我们确实不能只凭这一点就胡乱怀疑同门,在未查到更多证据之前,这件事我们暂时莫要往外说。”


    段其风道:“反正我是不信春燕师妹会有什么问题。当初师父救下她的时候,她是一点武功也不会,就算诸天教真要在我们定山安插什么内奸,也应该派个会武的吧?”


    “希望如此,如果我真错怪了她,之后我会与她道歉。”凌知白神色凝重,说完这句,忽转移了话题,“凌岁寒她们呢?”


    “她们在隔壁屋。”


    隔壁另一间亮着灯火的客房,谢缘觉依然在研究那只毒蝎的毒血,且每隔两刻便要为凌岁寒把一次脉搏,记录脉案。


    凌岁寒斜倚在床榻上,凝目看了她半晌,欲要劝她先早些休息,却苦于整张脸彻底麻木,已不方便开口说话。


    还好,自己的一只手目前仍能动作。凌岁寒思索片刻,倏地起身,走到谢缘觉一旁,抽走她手中的笔,在另一张空白笺纸上写下一行字:


    ——“睡吧,明日昙华馆,如愿。”


    谢缘觉懂她的意思。


    “如愿”并不知晓她们如今身长治县,倘若它真查到袁成豪的踪迹,必会回昙华馆向她们报信。


    第135章 灵乌引路探吉凶,凤凰浴火见天光(二)


    翌日,回到昙华馆,“如愿”果然已停在馆内的柳树枝头等候着她们。


    它虽说不来人话,但羽翅挥动的动作似是指向什么方向。尹若游轻声道:“你要带我们去哪儿?”下一瞬,它还真飞出了围墙,向南飞了一阵,旋即又飞了回来。


    看来,它极有可能真的探到了袁成豪的行踪。


    颜如舜低首抱臂沉吟了须臾,忽向凌岁寒与谢缘觉开口,声音也较平时低沉几分:“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好生歇着,我一个人去便好。”


    如今凌岁寒身中剧毒,全身麻木的地方越来越多,的确是帮不了她;谢缘觉则必须守在凌岁寒身边,继续思索解毒之法,也无法与她同往。


    尽管按理说,颜如舜轻功绝顶,打不过也能跑得过,偏偏她一向最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何况她此次的敌人是她此生最大的仇人,怕只怕她又是自杀式打法,把自己的命搭上。凌岁寒与谢缘觉实在放心不下她,对视一眼,正犹豫之际,尹若游忽出了声:


    “与她们无关,但与我有关。这桩仇,我也是要报的。”


    这自然是对颜如舜说的。随即,她又看向凌岁寒与谢缘觉。


    “你们放心,要么我和她一起全须全尾地回来,要么我和她一起死在外面。”


    这话把凌岁寒和谢缘觉都吓了一跳,她们双双蹙起眉,刚要反对,话到唇边,忽意识到了尹若游的意思——颜如舜确实不在乎自己的命,但相反的是她很在乎别人的命,有了尹若游此言,她应是不敢再随随便便走入死路。


    果然,颜如舜并未有任何惊讶,便在瞬间听懂尹若游的弦外之音,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谢缘觉只能道一声:“你们保重。”


    “如愿”在前方引路,颜如舜与尹若游又离开昙华馆,跟着它出了城,一路向南而行。


    殊不知,就在她们再次出城以后,不多时,一个传闻竟开始在长安城中悄然流传。


    凌岁寒与谢缘觉始终待在昙华馆内,暂时未有听说。而定山派众弟子正在大街小巷调查诸天教的消息,这些流言蜚语最先入了他们的耳朵,他们面面相觑,不可置信,尤其是回到客栈后,将此事说给了还在休息养伤的许见枝,许见枝更是立刻摇头:


    “前天晚上颜女侠和我谈过,她与袁成豪有深仇大恨,怎么会是……”


    “可是……”唐依萝踌躇着道,“可是如果昨天和凌岁寒交手的那名汉子真是袁成豪,你们不觉得他和颜女侠确实长得有几分相像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倏然间,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之前在城郊陈家庄,颜如舜给陈娟讲过的一个故事。


    另一头,颜尹二人快马加鞭赶了大半天的路,跟随“如愿”在清渭县一家小客栈停下。颜如舜向客栈的老板伙计描述了一番袁成豪的形貌特征,得到肯定的答案,对方的确在这里吃了顿饭,歇了半个时辰,后来去了哪里,他们自然是不清楚的。


    “天色已晚,两位娘子不如先在小店歇歇脚。”店里的茶博士又笑着招呼道,“找人这事不必急于一时。小店有上好的佳酿与清茶,两位娘子要喝些什么?”


    颜如舜略一思索,坐在角落窗边,要了一壶酒,仰头让烈酒流过喉咙,才道:“他跑这么快,是为了躲避诸天教的人?”


    “恐怕不止这个原因。”尹若游抚摸了一会儿“如愿”的羽毛,继而陪她同饮了一口酒,沉吟道,“诸天教如今已知道袁成豪的背叛,必定不会给他解药;而经过昨日之事,求舍迦解毒这条路也已行不通。所以,他必须在毒发之前,找到另一位能解此毒的神医。”


    全江湖的人都知道,当今世上医术排第一的神医,非长生谷的九如法师莫属。


    尹若游侧头把目光投向窗外:“刚刚那茶博士说,袁成豪走的是南边方向,那里……”


    对于长安以外的地方,尹若游完全不熟悉。


    但颜如舜走南闯北多年,登时恍然大悟:“鸿洲在南方。”


    尹若游道:“长生谷便在鸿洲?”


    “是。”颜如舜点点头,又狐疑道,“不过,诸天教用毒药控制袁成豪已有数年,为何他之前却始终没去找过九如法师?”


    “据舍迦说,当年曲莲是被自己救治的病人所杀,因为这件事,九如才落发出家,隐居幽谷。她不愿再遇到无理取闹的病人,是以定下一条规矩,无论是谁向她求医,都必须有可靠之人担保,不然根本进不了长生谷。”尹若游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像他这样的人,恐怕便是九如法师最厌恶的病人,他应是不敢轻易冒这个险。”


    “然而现在已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颜如舜了然道,“除前往长生谷以外,他再无第二条路。”


    按照这个推测,她们只须日夜兼程往鸿洲赶,总是能在长生谷附近找到他的。


    然而鸿洲距离长安甚远,路程迢迢,一来一回必耽误不少时间。她们还忧心长安城内的情况,凌岁寒的毒能否解得了?诸天教是否会继续对定山派不利,甚至对谢缘觉与凌岁寒不利?


    她们又怎能不尽快返回长安与朋友并肩作战?


    尹若游缓缓饮下第二口酒,遥望窗外苍茫无际的墨色苍穹,喃喃道:“倘若他找到了认识九如之人,对方又愿意为他介绍,他岂不是能顺利进入长生谷?”


    颜如舜一怔,很快领悟她的想法。


    当天夜里,尹若游在客栈房间又经过一番易容装扮,打扮成年轻书生模样。次日天还未亮,她们离开此地,却是一前一后赶路,途中每见到一处茶馆酒肆或客栈旅舍,尹若游都会停下马来,与店中众人寒暄聊天,言谈中说起自己前不久生了场大病,药石无医,几乎要一命呜呼,幸而经人指点,前往鸿洲长生谷,得到一位神医的医治,不到半个月便又能活蹦乱跳。


    “长生谷也是个好地方。”最后,她还说,“我在谷中住了一段时日,日日都觉心旷神怡。”


    就这般过了两天,终于,在这日黄昏,尹若游才在路边一家茶摊坐下没多久,一名高瘦的中年大汉也走进茶摊找上了她。


    从看到此人的第一眼,尹若游便猜出他是谁。


    她仍是不动声色,与邻桌的客人把酒言欢。袁成豪直接坐到她对面,把她打量片刻,直截了当地道:“听说,你认识长生谷的九如?”


    尹若游颔首道:“不久前小可害了一场大病,确是九如法师妙手回春,治好了小可的重疾。”


    袁成豪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推到她面前:“你随我再去一趟长生谷,只要你给我做个担保,让九如法师愿意给我瞧病,在下必有重谢。”


    尹若游仿佛是被他的阔绰震住,愣了会儿才道:“可是我与阁下并不认识……”


    袁成豪沉声道:“现在不是认识了?”


    “只是才见了一面,我连阁下姓甚名谁,是哪里人氏都不知晓。”尹若游笑道,“实不相瞒,那位九如法师医术虽精,却有一怪癖,我想阁下已经有所了解。我只能给我认识熟悉信任的朋友做担保,不然……若我为了这一点蝇头微利,而介绍陌生人进谷,此事一旦为九如法师所知,你我双方,甚至包括你我双方的亲朋好友,从此以后都不可能再踏入长生谷一步。”


    袁成豪又毫不迟疑地拿出一颗夜明珠:“你觉得多少不算蝇头微利?”


    尹若游盯着眼前的珠子,似乎思考了许久,最终将它拿起:“这是全部,还是其中一部分?”


    “只要你让我见到九如,你自然还能得到更多。”


    “阁下请跟我走吧。”


    时已黄昏,尹若游走出茶摊,翻身上了马,马蹄踏着夕阳余晖疾驰而去。


    袁成豪万万没料到她行动突然如此迅速,想了一想,只当她是被利益诱惑,迫不及待想要拿到酬劳,遂也纵马跟了上去。


    骏马跑得极快,耳畔响起风声呼呼,不久后,当尹若游驾马进入一处僻静的山坳,袁成豪终于发觉不对,立刻拦住她,目露疑色:“你记错路了吧?这里不是去鸿洲的方向。”


    “当然不是。”尹若游又下了马,“我只说让你跟我走,没说要带你去鸿洲。”


    闻此言,袁成豪哪里还意识不到自己又中了圈套。接二连三的不顺,让他怒火中烧,瞋目裂眦,霎时间拔出腰间长刀,也不管尹若游是什么来历,就往她头顶砍去,骤然间“咣当”的一声响,半空中飞来一把短刀,在落日的映照之下,刀刃染上淡淡金色,霍地挡住钢刀攻势。


    而尹若游已足尖轻点,向左掠去两丈有余,与颜如舜并肩站在了一起。


    袁成豪压根没察觉到此地何时又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转头看向那神出鬼没的女子,待看清她的相貌,登时大惊:“是你——袁雅?!”


    这一次,颜如舜保持了平静:“我姓颜,双名如舜。”


    这几年袁成豪虽已不在江湖上露面,但“金凤凰”颜如舜之名,他倒是有所耳闻的,此时更加惊讶,愣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哈哈大笑道:“八年不见,没想到你混得还不错,这得谢谢我从前教你的本事吧。”


    颜如舜神色似乎如常,连眉头也未皱一下,唯有负在身后的双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她之前和我说,她与你八年未不见——”尹若游侧首,飞快地在颜如舜的脸上掠了一眼,又面向袁成豪,唇角绽放一丝冰凉笑意,“更没想到你竟会当了诸天教的走狗。”


    袁成豪闻言一震,虽也愤怒她的讽刺,但他显然更在意:“你又是谁?怎么知道诸天教?”


    “前些日子,江湖中出现一种名叫‘落红莲’的奇毒。”尹若游正色道,“家师派我调查此毒的详细情况,尤其是有关此毒主人的详细情况。”


    当日袁成豪前往昙华馆向谢缘觉求医之时,曾亲口说过自己所中之毒名唤“落红莲”。然而袁成豪不知谢缘觉与尹若游的关系,对她能说出这三个字,大感惊奇,试探问道:“你的师父是……”


    “鸿洲长生谷,法号上九下如。”


    “呵!你还想骗我?!我在江湖里混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没听说九如还有什么徒弟?”


    “你信或许不信,这一点也不重要。”尹若游无所谓地道,“我只是打算问问你关于诸天教的事。”


    袁成豪不傻也不笨,对她这番话仍有九分怀疑,偏偏他确实身中剧毒,若无解药,命不久矣,死前还将受到极痛苦的折磨。在这种情况之下,哪怕有万分之一的生机,他都要试着争取,所谓“病急乱投医”,正是这个道理。是以下一瞬,他说话的语气瞬间和气许多:


    “那么你应该也晓得,我是不小心中了诸天教的毒,才不得已替她们做些事,但她们并不信任我,我对她们的了解也不算多。你想知道什么,如果我能回忆得起来,我会尽量告诉你。不过……在我还未彻底解毒之前,我的记忆力只怕没那么好。”


    “你不好奇为什么她会和我在一起吗?”颜如舜倏地开口。


    袁成豪狐疑地将目光投向她。


    “因为我和她是朋友。”颜如舜终于又展颜笑起来,如清风吹散云翳,“她出谷以后,我偶然与她相遇结识,朝夕相处,早已结为挚友。我若不同意,她肯定站在我这一边,不可能带你前往长生谷。”


    尹若游并未否认她这句话。


    袁成豪的视线在她们两人之间来回巡视了半晌,将心中的火气慢慢地压下去,沉沉叹一口气:“那晚的事,如今回想起来,我也有些不对。可你毕竟是我女儿,我养你那么多年,你突然招呼都不与我打一声就要跑,我又怎么可能不生一点气?这几年我想已明白了许多,你若真想要自由,我不会再阻碍你。你我父女,血脉终究不可断绝,又何必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在袁成豪的记忆里,这个女儿向来乖顺,和她母亲一样容易驯服,哪怕有时因为心软不肯杀人而与他争执。他骂一顿,责罚一顿,事后再说几句软话哄一哄,她还不是会继续乖乖为自己做事?


    至于那晚她的爆发,她的疯狂,虽然令他惊讶,可也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她仍是他印象里温驯的绵羊。


    颜如舜静静地看着他。


    多年以前,在颜如舜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她确实常常因为袁成豪喜怒无常的态度而感到恐惧,不知所措。岂料现如今,他的表演只会让她觉得可笑。


    曾经让她生活在噩梦里的魔鬼。


    竟然不过只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小丑。


    仅仅八年时间,颜如舜发现自己再见到他,原来心境已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她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夜空中无形无影的冷风,沉默良久,方道:“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袁成豪连忙问道:“什么事?”


    颜如舜道:“其一,你得到我母亲坟前道歉。”


    这件事不难,被诸天教控制那么久,袁成豪如今越发能忍耐,自认为能屈能伸,点头答应,又问:“那第二件事呢?”


    颜如舜道:“你今后不可再滥杀无辜。”


    袁成豪立刻应好,至于到底能不能做到,那便是以后的事情。


    颜如舜转过头又看向尹若游。


    “你中的毒,我可以请家师为你医治。”尹若游道,“可我至少要先知道,你和诸天教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


    “我并不完全信任你。你说是被她们所逼,可天下高手多得是,诸天教中应该也有不少,你有什么本事是独一无二的,值得她们一定要逼迫你?”


    先前朱砂收买颜如舜,为的是让颜如舜盗取定山派弟子的往来书信。然而袁成豪为诸天教做事已有数年,这几年他做的事总不可能全都是针对定山派的。


    在未弄清楚这一点之前。


    她们自然要暂时隐藏起对他的杀心。


    第136章 灵乌引路探吉凶,凤凰浴火见天光(三)


    日已落,倦鸟归巢,大地一片苍茫。


    夜色之中远山景物影影绰绰,袁成豪看着对面林木阴影里的尹若游想了一想,无论此人是不是九如的徒弟,她居然能知道“落红莲”之名,自己是不应该得罪了她。


    当然,他绝不可能现在就把诸天教的底细全部告诉给她。


    只说一小部分倒不是不行。


    “诸天教有没有高手我不知道,即便是有,那不过是武学高手,绝不会有谁的轻功高过我。”袁成豪道,“所以这几年,我在不少达官显贵人家出入,悄悄听了一些他们的谈话,了解了一些他们的秘密,主要是关于他们的生活习惯与身体状况的秘密,再全部说给诸天教——这就是诸天教要我做的事,唯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尹若游灵光一闪,心下了然:“包括殿中少监家的张夫人?”


    袁成豪回想了片刻,点头道:“不错,我是曾去过她家。”


    难怪,那位张夫人说,当初依图雅给她瞧病,在还未给她把脉之前,只瞧了一眼便立刻说出她平日的种种生活习惯,可谓神乎其神。


    原来这都是袁成豪私下里偷偷观察到的。


    可是诸天教众人千里迢迢从南逻来到大崇,就是为了挣一个“神医”之名吗?


    尹若游说出自己的疑惑。


    袁成豪道:“我大概能猜出诸天教这么做的目的,甚至还能猜出她们下一步的计划,不过……这些事我们还是到长生谷再详细谈吧?”


    虽说尹若游并不认识九如法师,但她作为九如真正的亲传弟子的朋友,只要将此事与九如说明,或许还真有可能带袁成豪进谷。但她并不愿意打扰朋友师君的清静,这场戏便无法再演下去,诸天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也无法再问下。


    犹豫了一会儿,尹若游决定索性不再问。


    这件事,本就不止这一个调查方向。于是她当即伸出手,慢慢撕下自己脸上的人皮伪装。


    袁成豪登时大惊。


    如他适才所言,他奉诸天教的命令经常打探那些达官显贵的生活习惯,自然也跟随过几位官员进过庆乐坊的醉花楼,曾看过长安第一舞姬“银龙女”尹若游几眼,对她的明艳容貌印象深刻。


    “哈哈哈哈哈——”解毒的希望落空,袁成豪狂笑起来,笑声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九如的徒弟原来是醉花楼的舞姬,你是在和我说笑话吗?”


    “既然你认得我,那你应该知道我姓尹。”


    “你姓什么又如何?”


    “我是随我母亲的姓,家母名唤尹素。”


    袁成豪愣了一下,他平生害过的无辜太多,还得回忆一会儿,才记起尹素是谁,他板起面孔,下意识便想拔刀杀了对方,右手才握住刀柄,忽又心忖:看尹若游今日表现,身份绝不会是寻常舞姬这么简单,万一她武功不俗,再加上颜如舜与其联手,即便自己只是受点伤,都有可能耽误前往长生谷求医的时间。


    距离“落红莲”下一次毒发的日子已隔不了多久,现在能不与她们起冲突最好。


    他仍然只能打颜如舜的主意,转过头,温言细语与她忆起父女亲情。


    颜如舜道:“我刚才说的两件事,不骗你。”


    袁成豪大喜,哪知下一瞬颜如舜手中已出现两把短刀,在她掌心中转动,看向袁成豪的目光杀气凛凛。


    “第一件事,我要你到我母亲的坟前道歉。”颜如舜紧接着道,“可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唯有下地狱,才是真正的道歉。”


    “那你呢?”袁成豪闻言立刻变了脸,冷笑道,“你从前也害死过那么多人,即便不是你亲手所杀,那也是因你而死,你要不要拿命来偿?”


    到底共同生活了十余年,他太清楚怎么戳她的痛处。


    颜如舜眸光一动,随即恢复如常,不理会他此言,继续道:“第二件事,我要你不再滥杀无辜,但我从来不信你的承诺,除非——用死亡约束你的行动。”


    话一落,刀光一绽,她手持双刀,刹那之间便掠到袁成豪面前,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然而袁成豪早有防备,早早握住刀柄,此时迅速抡刀向前劈去。他毕竟比颜如舜多练了三十年功夫,这一刀刚猛,顿时便把颜如舜手中的双刀削去一截,岂料颜如舜手腕只是微微一转,变戏法似的竟又有两柄匕首凭空出现,寒刃直刺袁成豪心口。


    袁成豪实在没料到她这一招,千钧一发之际,只得将身往后一仰,颇为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忽闻身旁破风之声,有九节长鞭如飞龙袭来。


    他斜眼瞧见尹若游出鞭的动作,反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尹若游的武功算不上什么顶尖高手,至少比自己要差得多了。他眼疾手快,霍地抓住打向自己面门的鞭稍,忍住掌心的剧痛,借力一跃而起,又堪堪飞身避过颜如舜的第二轮攻势。


    本来颜如舜的武功是袁成豪亲授,他自认为胜过她不难,哪晓得今日的颜如舜,身法疾如长风,双刀恍若风中飞云,一招比一招急,一招比一招狠辣,也一招比一招让他感觉到陌生。他略一思索,才忆起这些招式似乎与八年前那天夜里冷红所施展的武功有几分相似。


    面对他完全不熟悉了解的功夫,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偏偏适才他的手掌已被那九节鞭的鞭头铁镖划了个大口子,鲜血流个不止,疼痛非常。


    而颜如舜与尹若游的功夫虽都不如他,然则她们一个近攻,一个远袭,竟配合得甚为默契。要知颜如舜此时只攻不守,好几次他找着机会挥刀几乎要斫中她的身体,为了避开九节长鞭的袭击,而不得不选择撤招另攻别处。


    颜如舜是不惜己身的打法,他却是要命的。


    再这般打下去,自己迟早都得受伤。袁成豪不愿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里,忽地心中一动,右手一扬,一枚通体漆黑的珠子打在了颜尹二人身旁附近的大树树干上。


    “砰”的一声,一股黑烟在颜如舜与尹若游的身侧升起,又迅速飘到她们面前。


    像袁成豪这样做没本买卖的盗贼,其实拥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下三滥玩意,譬如这烟雾弹,一旦爆开,瞬息间便令四周烟雾弥漫。他趁机转身,双足好像踩着风,在草丛间疾驰而行,逃离此地。


    好在这些烟雾不是毒烟,只是呛得颜如舜和尹若游有些难受,她们立即屏住呼吸,待烟雾散去,遥遥望见左前方一个小黑影。


    即使在八年前,颜如舜的轻功已胜过袁成豪许多,何况如今?她侧头望了尹若游一眼,道了一句:“我先追。”脚步刚刚迈出,尹若游却蓦地拉住她手腕:“你记住我说过的话。”


    随后她才又松开她的手。


    尹若游说过的话太多,但颜如舜几乎没有任何回忆思考,便立刻了然,她必指的是她们出发之前她在昙华馆说的那一句“要么我和她一起全须全尾地回来,要么我和她一起死在外面”。


    颜如舜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旋即重重点头,这才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尹若游即刻跟上,只不过轻功远远不及她,落在了后面。


    倒是旁边不远处枝头一只乌鸦倏地飞起,羽翅展开,飞翔的速度比大多数习武之人还快。


    在深沉的夜色里追了一阵,颜如舜果然距离袁成豪越来越近,但她逐渐发现,袁成豪明明想逃却不往道路崎岖复杂的深山跑,反而跑向时有行人来往的官道。凭她对袁成豪的了解,她突然感到几分恐惧。


    转瞬后,颜如舜心中的猜想变为现实,凄凉如霜的月光之下,火光冲天而起!


    她脚步不禁更加急切,身形一闪,如一道流星闪电般跃了过去,只见官道旁一家小酒馆不知是被什么点燃,火势凶猛,正疯狂窜升,不断蔓延,火海之中隐隐约约似听见有人大喊救命。


    这时的颜如舜来不及寻找袁成豪躲在何处,毫不犹豫冲进火海,只见前方角落一对年轻男女各自拿着打湿的巾帕捂住口鼻,东张西望找出路,身体瑟瑟发抖。她屏气凝神,以内功心法调节呼吸,让大火中的烟雾毒气暂时不至于攻入她的肺腑,刹那间飞身掠到了那对男女面前:“还有其他人在吗?”


    那男子见到来人欣喜若狂,摇摇头,才道了半句:“入夜了——”忽然浓烟入肺,他又大声咳嗽起来。


    但颜如舜已听明白他的意思,幸好是在夜里,幸好此乃酒家而非客栈,在此处歇脚喝酒的客人们都已在日落前离开。至于这对男女应该是这家酒馆的老板和老板娘,她运起内力,一手揽住一个人,避过燃烧的断垣残壁,好不容易快到了门口,骤然间一道凌厉的刀光劈开本已残破的屋顶,刀气顿时罩住颜如舜头顶。


    电光石火之间,颜如舜恍然大悟:


    ——城外郊野,官道两旁便是青山绵绵,这座酒馆建在山脚之下,袁成豪必是躲藏在酒馆上方的山坡。


    要想接住这一刀,颜如舜便必须放下那对男女。而失去她的保护,刚猛的刀气,沸腾的火焰,不断掉落的梁木,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她依然紧紧揽住他们,双臂将他们护住,冲出刀气笼罩,一截断木忽落在她的肩头,与此同时,眼看着那长刀就要劈上她的背脊。


    夜空倏地飞来一抹黑色影子!


    袁成豪正专心致志挥刀对付颜如舜,但倘若来的是人,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有所警觉,可是一只飞鸟,一只山林里随处可见的飞鸟,怎可能让他在此时侧目?那尖锐如利器的鸦嘴猛地一下戳中他的左眼!


    “啊——!”


    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惨叫一声。


    颜如舜终于将那对男女送出火海,恰巧望见已赶来对面的尹若游,她松了口气,又一掌将他们拍到尹若游身边,旋即回身,纵身一跃,手中短刀瞬间刺中袁成豪的胸膛!


    她左手抓住袁成豪的衣领,在地面划过两道痕迹,袁成豪的后背被她重重推到一旁大树的树干上,右手依然持着短刀,再一次刺进他的胸口!


    这两刀,刺的都不是心脏部位。袁成豪胸前虽血流不止,痛得整张脸都变得扭曲起来,却暂时还剩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我……我……我是你父亲……你真敢杀我……大逆不道!”


    颜如舜笑了。


    一种冷静到略显诡异的笑意在她唇边浮现。


    “说得好,我叛的正是你,逆的也是你!”


    话落刀起,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刀刃反反复复刺进袁成豪的身体,却皆非致命部位,他被漫长的疼痛折磨得只能哀嚎,不知过了多久,瞳孔才慢慢放大,头一歪,彻底没了呼吸。


    颜如舜终于松开右手,“咚”一声,袁成豪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可是瞬息过后,颜如舜的耳边又响起另一道陌生的尖叫声。


    原来是不远处那对男女,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待颜如舜转过头,他们又发现她脸颊上那一道长长的伤疤被鲜血染红,仿佛魔鬼般可怖,更觉惊恐,完全忘记刚刚她奋不顾身从火海里救出自己的举动,不禁携着手飞奔而逃。


    颜如舜愣了一愣,欲要追上前去解释,又担心反而把他们吓出毛病,只得停下脚步,望着他们奔跑的背影,默默祈祷他们的平安,但心下颇为忧虑:两个普普通通的百姓,辛辛苦苦操持着这么一家小店,只为养家糊口,却被今夜这一场大火给毁了,他们今后的生计该怎么办呢?


    这又是自己造下的一桩罪孽……


    尹若游这时已走到她的身旁,也静静地凝视她一阵,缓缓伸出手,手背肌肤擦去她脸颊刀疤上的鲜血,随后,倾身向前拥住了她。


    身后大火犹未熄。


    长风冷如刀。


    颜如舜第一次放任自己,也抬手回抱住尹若游的身体。


    第137章 灵乌引路探吉凶,凤凰浴火见天光(四)


    花费一夜时间,颜如舜与尹若游就近用附近河流的水源灭了火。


    收拾完残局,天已蒙蒙亮,她们启程返回长安城。


    这一来一回过了数天,不知凌岁寒所中之毒是否已解?怀着这样担忧的心情,她们进城之后立刻便回到无日坊昙华馆,见凌岁寒行动自若,又能干脆利落地说话,完全恢复平日的精神气,然而谢缘觉却又躺在了床上,脸色越发苍白,眉目间的倦色十分明显。


    她们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


    “舍迦这是怎么了?”


    岁寒才根据谢缘觉自己开的药方给她煎了一碗药,轻轻吹凉以后,将药碗放在旁边桌上,左手拿起勺子慢慢喂给谢缘觉,动作小心翼翼,语气带着埋怨:“还不是她傻,居然自己以身试毒。你从来还好意思说我们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你这不还一样吗?”


    “我说过了,那只毒蝎已死去两日,毒性本就不如它刚死的那一瞬间强烈,我只是沾一点残留的血在指尖,绝不会出事。”谢缘觉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声音仍是那般平静,轻描淡写,“我不过是有些累了而已。”


    之前心怀忧虑,她反而能够坚持,一旦为凌岁寒解了毒,劳累了许久的身体终于撑不住,大病了一场。


    她确实有些后怕。


    怕自己的生命终结在了那一日。


    而她的愿望还没有达成。


    还好,她吃了几贴药,又在昨日默默修炼了整整一天的菩提心法,今日已逐渐好转许多,此时听闻颜如舜与尹若游带来的好消息,心情也彻底放松,目光投向颜如舜:“你受伤了——”


    “小伤,敷点金疮药便好,还用不着你这位大神医。”颜*如舜打断她的话,按住她肩膀,微笑道,“你这几日好生休养吧,千万不要再劳累了。”


    因此在次日,休息了一晚的尹若游嘱咐谢缘觉与凌岁寒继续在家歇着,她自己则要出门前往善照寺,将袁成豪已死的消息告诉给母亲。


    临走前,她询问颜如舜:“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颜如舜犹豫片刻,并未说话,只是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尹若游身旁。


    然则两人一同出发,穿过一条条一座座热闹繁华的街坊,来到善照寺门口,颜如舜却又停下脚步,踌躇道:“我还是在附近等你吧,你和令堂又有一段日子没见,该有许多贴己话要说,我不便打扰你们。”


    尹若游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勉强她,独自进入善照寺的大门。


    颜如舜转身前往了附近不远处的一家茶楼。


    今日风和日丽,天清云朗,外出游人极多,茶楼里也几乎座无虚席。刚巧茶博士送两名客人出门,见到颜如舜便下意识笑着揽客:“这位娘子要到小店喝杯茶吗?正好,小店才空出一张桌子——”说到这儿,突然语音一顿,看向对方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讶。


    颜如舜发现他注视的乃是自己脸上的伤疤。


    这道刀疤扭曲怪异,确实很有些可怕,若有人被吓着了,实属正常。她不以为意,走到角落坐下,要了一壶茶与几样点心,手指轻抚停在她面前桌上的乌鸦。


    其实“如愿”养在她们身边的时间已不短,虽然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都对它颇为喜爱,但颜如舜则始终对它观感平平,甚至有几分厌恶,厌恶那个一身黑羽的叫声古怪的不吉象征,平时并不会像尹凌谢三人那般陪它玩耍。


    直到那夜它出其不意啄瞎袁成豪的一只眼,让颜如舜得以成功报仇,她对它的感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或许上次阿螣说得不错,吉凶都是世人赋予它的定义。


    而它就是它……


    乌鸦本就是这世上最聪明的禽鸟,它终于感受到颜如舜对她的爱意,这几日与她亲近许多,时常跟在她的身边。


    茶水端了上来,正当颜如舜一边喝茶,一边继续陪它玩耍,忽听大堂正中央台上“啪”的一声,原来是一名说书先生拍响惊木,为楼里的客人们讲起故事来。


    “诸位客官,今儿,我们就继续讲那《金凤凰传奇》。”


    自从当初颜如舜到长安为多户百姓人家追回了被盗贼们窃走的财物,长安城内便流传起她的故事。


    尤其是众多说书先生,他们一个个绞尽脑汁,编出话本。在他们口中的“金凤凰”颜如舜或出身名门世家,或是前辈高人之徒,但总之必定是个容貌秀丽、风姿绰约的大美人,生性爱好自由,又疾恶如仇,长大后学成非凡武学,行走四方,为民间百姓排忧解难,之所以戴上面具,乃因她性情高洁,不爱虚名。


    颜如舜偶尔也会听一听,还颇觉得有趣。


    反正,那些故事里的“金凤凰”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偏偏今日的讲述有所不同。


    尽管细节仍是编造,但说到她的身世来历,竟没有多少错误,基本都是真实。


    也基本都是赞扬。


    大堂里的客人们时不时响起鼓掌声,而颜如舜抚摸乌鸦羽毛的手指渐渐停下来,怔了好半晌,直到那茶博士将最后一样点心送来她这桌,她立刻请对方停步,犹豫着问道:“那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和我以前听的好像不太一样……他是从哪儿知道的?”


    那茶博士依然盯着她脸上的伤疤,略略思索片刻,方回答道:“也就是前些天的事儿,我们长安城里不知怎么流传起一些风言风语,说行侠仗义的‘金凤凰’颜如舜其实是大盗袁成豪的亲生女儿,还曾和她父亲一起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勾搭。本来我们是半点不信,哪想到这些不知是谁传出来的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还……”


    还细说了颜如舜的相貌,包括她脸上那道刀疤。


    那茶博士把这句话咽回肚里,继续道:“有些不知好歹的,便忘了颜女侠从前帮咱们追贼的恩情,竟真的诋毁起她来。定山派的侠士们知晓此事,将真相尽量扩散出去,告诉给了全城百姓。”他顿了顿,声音变低不少:“至于我们小店那位说书先生所讲的话本,实不相瞒,是陈老板花重金请一位大才子写下的。”


    “陈老板?”颜如舜稍一沉吟,“你是说陈娟?”


    “是她,陈老板与我们小店掌柜的有生意来往,交情一向不错。”


    颜如舜陷入沉默。


    那茶博士等待一会儿,才轻声道:“娘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颜如舜淡淡笑道:“多谢了,你忙你的吧。”


    台上说书先生的故事已讲到高潮之处,越发精彩,大堂里喝彩声不断。颜如舜坐在原来位置上,一动也不动,不知静静听了多久,四周客人来来去去已换了几拨,她思绪飘远,并未注意到其中好几位路过她的客人都已发现她脸上的伤疤,将她盯了会儿,窃窃私语。


    又过小半个时辰,那说书先生早已下台,台上的表演换成琵琶弹奏。一对年轻的布衣男女踏着阵阵乐曲声走入茶楼,走到颜如舜身旁,你看看我,我看看我,似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颜如舜终于察觉到他们的存在,抬头一瞧,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正是那夜失火的那家酒馆的主人,她吃了一惊,脱口道:“是你们?你们怎么来长安了?”


    那汉子道:“我有位堂兄在这附近做生意,我们夫妻来投靠他的,昨天清晨才刚刚到的长安。”


    因颜如舜身上有伤,她与尹若游返程途中并未施展轻功,也不像去时那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路,是以到达长安的时间与这对夫妻到达长安的时间也就只差了半天。


    颜如舜虽不知他们为何不再惧怕自己,但见他们平安便放下心来,从荷包里拿出几乎全部的银两,只留下一点买茶水点心要付的钱,都递给他们:“那夜你们的酒馆之所以失火,全是因为纵火之人欲要设计杀我,才会殃及池鱼。你们是被我连累,说到底这是我的错,这点银子也不晓得够不够你们重修酒馆的,你们先拿着吧。”


    “不不不,我们今儿来找女侠你不是来要钱的。”那女子连连摇手,“我们只是想问……想问一问女侠是否姓颜呢?”


    颜如舜眉头一挑:“你们如何知道?”


    “猜出来的。”那女子道,“我们昨儿到长安之后,把我们遇到的事给堂兄一说,他也给我们讲了个他才听到的传闻,所以……倒是巧得很,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离此处不远,刚刚碰到几个人,他们才从这家茶楼喝完茶出来,我听他们谈话中提起一位娘子,相貌特征与女侠你差不多,我们夫妻便想来见见,果然真的是女侠你。”


    颜如舜眸光微动:“传闻不可信,就没想过它是假的么?”


    “两年多前我堂兄到外地取货做买卖,路遇山贼,多亏了定山派的几位侠士拔剑相助,救下他的性命,还一路护送他回家。而他们返家路上,路过我的小店歇了会儿脚,我也有幸与定山派的那几位侠士接触了半天时间。”那男子笑道,“传闻不可信,但若是定山派侠士说的话,那我们绝对相信。”


    其实那天夜里,真正将他们吓到魂飞魄散的,并非是颜如舜杀人的举动。


    他们也都是有脑子的人,自家酒馆莫名其妙失火,他们已猜出十有八九不是意外。如果纵火者是那名持刀的黑衣汉子,那他罪有应得,死了活该。然而那汉子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般在他们的脑子里炸开。


    亲生女儿弑父,这等骇人听闻之事,自古未有,称得上是禽兽不如,与魔鬼无异。


    可若是按照定山派侠士的说法,那么这位颜女侠的做法……倒是情有可原?


    尽管千百年来所提倡的“忠孝之道”让他们在内心深处仍是觉得颜如舜稍微做得有点过,但一想到那袁成豪一把大火毁了自己的酒馆,毁了自己的生活,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若非颜如舜舍身相救,只怕他们都已命丧九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反而要庆幸颜如舜的“不孝”。


    于是旋即,他们二人同时叉手,向颜如舜行了一礼。


    “那晚事发突然,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今日有幸再遇到颜女侠,我们夫妻一定要和颜女侠道声谢。”


    颜如舜默然有顷,又一次把从荷包里拿出的银两递给了他们:“我刚刚不是说过,你们是被我连累。他若不是想杀我,也不会放那把大火,让你们遭受无妄之灾。”


    这回他们不再推辞,毫不犹豫地接过她递来的银子,毕竟他们今后还要生存生活,可没必要假客气。掂了掂银子的重量,那男子乐呵呵地道:“我们那小店开在城郊官道旁,来往行人大都会来我们店里歇歇脚,一年到头我们赚的钱比在城里赚的钱还多。只可惜那地方离官府衙门太远,平时我们遇到的各种地痞流氓也不少,起初我们还找自己的原因,总觉得是我们服侍得不好,才惹恼了他们;后来才发现他们真要整人,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其实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们干嘛帮着他们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甭管怎么说,放火的人不是颜女侠你,但从火海里把我们救出来的人是颜女侠你。”


    颜如舜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般深刻的话来,认真思索片刻,又觉这在情理之中。


    正如定山派那条不成文的规矩,这世上无数的布衣平民才是这个人间的基石,他们拥有的见识能力实属不凡,切不可因他们的身份普通而对他们有所轻视——颜如舜多年来游走市井之间,对这一点最是清楚不过。


    她扬唇笑起来:“这些银子够了吗?”


    “大概够了。”那女子笑道,“我们那店本来也不算大。”


    颜如舜道:“即使银子够了,要将它恢复原状,恐怕得花费不少时间,还是要耽误你们的生意。”


    那女子依然笑道:“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叫苦也没用,昨天的事就让它留在昨天,继续往前走吧。”


    她们告别了颜如舜,告辞离开茶楼。


    颜如舜望了一会儿他们的背影,又徐徐地转过头,目光投向一旁的窗户。


    窗外红日,光芒万丈。


    当尹若游离开善照寺,来到这家茶楼寻她之时,已过了约莫两刻钟,她还举目凝望着窗外的天光灿烂,令尹若游颇觉纳闷:“你看什么?”


    “今天的阳光很好,我想……明天的阳光应该更好吧?”


    尹若游并未看向窗外,她看的是颜如舜的面孔,以及颜如舜眼眸中的光亮,也微微笑了一笑:“是。”


    “你陪我去个地方好吗?”颜如舜道。


    “哪里?”


    “有河水的地方都行……不如,就去丰山后山吧?”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颜如舜解释道:“其实,当初我阿母没有葬在墓里。虽然常言道‘入土为安’,但我阿母死在栀州丹香镇,我若把她葬在那儿,我不知隔多少年才能回去一趟,倘若发生什么意外变故让她的坟墓遭遇损坏,我也无法知晓。还是冷红女侠提议,佛家有火葬风俗,我遂将阿母的遗体火化,骨灰撒在了丹香镇的河里。今后,无论我到了何方何地,但有水源处,我随时都能祭拜她。”


    丰山的前山后山皆有一条小河,但后山道路曲折,平时少有人来,显然更为清静。


    上得山中,林木茂盛,颜如舜点燃在途中商铺买的一炷香,插在河边土壤里,诚心拜了三拜,方站起身来。


    尹若游始终陪伴在她身旁,望着东流而去的悠悠河水,忽轻声开口:“你的心愿已了,这世上以后还有什么留得住你?”


    这话说得突兀,颜如舜闻言微愕,略一思索,才想起那日谢缘觉画了一幅她们在昙华馆夜宴的图画,她向舍迦讨要此画,是怀有和她们分开之意,她只当是尹若游重提此事,笑道:“我们不是已讨论过了吗?我们要办的事还多着呢,我现在是肯定不会离开的。”


    “我不是指这件事。”尹若游似斟酌着用词,半晌话锋一转,“那天你中了诸天教的毒,却还未到命悬一线的时候,你明白我为什么会流泪吗?”


    颜如舜沉默。


    “因为我害怕。有时候,我感觉你就像一阵风,动息有情,却来去无迹,是一阵谁也抓不住的风。”尹若游此时的声音比风更轻,“若不是那桩仇恨拖住了你,你或许早就飞离了这个世间。”


    是以,颜如舜大仇得报,尹若游心中除了欢喜,还有一丝隐隐的忧惧。


    “如今,你的心愿已了,这世上以后还有什么留得住你?”


    颜如舜仍然沉默。


    没有回答。


    乌鸦停在树枝,山林间有风声飒飒作响,金乌逐渐西坠,傍晚黄昏悄然来临,河面流水都覆上一层浅金。天色已晚,是该下山回城了,尹若游不再等待颜如舜的回应,就在她转身欲走的那一瞬,颜如舜突然拉住她的手臂。


    尹若游回过头,琥珀色的双眸正对上颜如舜盛着夕阳的眼睛。


    “你。”颜如舜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你能抓得住我,也能留得住我。”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倾身往前,凑到尹若游唇边,只余半寸距离,却停住不动,彼此间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变得紊乱无比。尹若游神情凝滞片刻,倏又风吹花开般展颜一笑,主动将这半寸距离补上,吻在颜如舜的唇上。


    第138章 灵乌引路探吉凶,凤凰浴火见天光(五)


    日已落,长安城应已到宵禁时候,她们索性在山中待了一夜,只是为避免凌岁寒与谢缘觉担心,让“如愿”返家报了个信,继而便一同躺在林间草地上,幕天席地,观星望月,谈了半宿闲话,才沉沉睡去。


    翌日天明,两人携手下山,回昙华馆之前,先去了一趟乐宣坊的有朋客栈。


    先前她们在袁成豪那里打探到的关于诸天教的情况,也应该告诉给定山派众人。


    双方见了面,谈完话,尹若游向凌知白问道:“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再过几日,我们大师伯和三师叔、七师叔会前来长安。”凌知白道,“此事不瞒你们,不久前江湖上发生一桩命案,死者是中毒而死,但那毒颇有些古怪,许多大夫都辨不出它的来历,我三师叔与七师叔怀疑是秦艽重出江湖,因此前往调查。据说最近已调查完毕,回了定山,此次他们与大师伯同来长安见我们,或许与此事有关。”


    她所说的大师伯与三师叔、七师叔,指的应是定山七杰里的望岱与玄鸿、拾霞三人。


    既然定山派已派来长辈前来领导他们处置此事,颜如舜与尹若游也就放下心,不再过问插手,欲告辞离开。


    “颜女侠。”凌知白送她们走到门口,略一犹豫,又开口把颜如舜唤住问道,“凌岁寒所中之毒……”


    颜如舜笑道:“放心吧,她的毒已解。只是谢缘觉最近操劳过甚,身体略有不适,需要休养,你们若是想要她陪你们找诸天教,还是再等等吧。”


    “那便好。我们是有一件事需要谢缘觉大夫帮忙,但倒不是找诸天教……那等她身体恢复,我们再上门拜访。”凌知白沉吟着又将话锋一转,“前几天长安城突然流传起一些关于颜女侠的传言,我们怀疑是朱砂派人所散布。”


    颜如舜十分平静:“我已听到了。”


    凌知白道:“本来关于颜女侠的隐私,我们不该不经过你同意就随随便便说出去,可是这些传言闹得有点凶,倘若我们置之不理,只怕对颜女侠的名声……所以,我们忍不住跟他们辩了一辩,说了些我们知道的事实,若有不妥之处,还望见谅。”


    “这算不上什么隐私,既然是事实,又为何怕人知道呢?”


    其实,即使有定山派的解释,如今长安城中,对于颜如舜的评价也不全是赞扬,仍有一部分诋毁谴责的声音。


    然而他们评价的既是真正的她,真实的她,那么无论毁誉荣辱,都是她应该接受,应该承担的。


    “是我该多谢你们。”


    她朝着凌知白等人抱了抱拳,展颜一笑,这才与尹若游转身离去。


    待她们二人走后,段其风便到了隔壁另一间房,看着正坐在房内角落抄写门规的春燕,沉沉叹了一口气。


    “颜女侠刚才说,谢大夫最近身体不大好,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打扰她。待她什么时候病好了,我们再请她给你把脉。”


    春燕手中笔一顿,旋即站了起来,向段其风躬身行礼,呐呐道:“多谢段师兄。”


    就在颜如舜与尹若游离开长安的那几天,定山派亦发生一桩大事。


    自从对春燕生出怀疑,凌知白等人遂商量着演一场戏,由凌知白乔装蒙面,假扮成诸天教弟子,因被定山派众人“追杀”,深夜里无奈躲进春燕的房间,用珂吉丹的名义命令春燕配合。春燕果然中计,与对方说了几句话,忽感觉到不对,即刻闭口不言,却为时已晚。


    当凌知白扯下脸上的面巾,她整个人惊慌失措,胆裂魂飞,身体颤抖得厉害,又突然跪下来,不停向师姐师兄们磕头认错。


    每一下磕得极重,额头甚至磕出鲜血。


    见此情景,凌知白只能将已到唇边的斥责话语咽回去,拉着她站起,皱眉问道:“你告诉我实话,当初东莎村的瘟疫,是否也是诸天教搞的鬼?”


    “你们杀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让我师父带你来定山?!”段其风怒不可遏,声音都似乎冒着火星儿,“你们怎么知道那天我师父那天会路过定山?”


    “不、不是的……”春燕连忙摇头,“我没有杀他们,我更没有想害他们,我……我当时真的中了毒……”


    她结结巴巴,依然惊恐不已,但表达还算清晰,好半晌,终于说明白来龙去脉。


    她虽替诸天教做事,但的的确确是中原大崇人氏,生于大崇,长于大崇,直到她八岁的那年,诸天教的上任教主悉难兹来中原走了一遭,将她掳到南逻。从此,她被关在诸天教的暗牢之中,关了整整八年,竟是已与她在大崇生活的年头一样长。


    逃出诸天教的契机,得益于那年诸天教所发生的一场重大变故。据说,一位从中原而来的女子,在圣女珂吉丹的协助之下,居然杀死悉难兹,夺得诸天教教主之位——此事的具体情况,春燕并不了解,也无意了解,好不容易等到诸天教内乱,她当然要尽快趁乱逃离魔窟。


    然而从南逻到中原,千里路程迢迢,春燕又许久未与外界接触,历经无数艰险,花费差不多快两年的时间,才总算回到故乡。而这期间,她在途中,要么生吃野菜,要么捡别人的剩饭剩菜,那日路过东莎村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再加上夜里淋了一场大雨,不禁昏倒在村中一户人家门口。


    那家主人好心,收留在她在家中休养。岂料诸天教局势恢复稳定,珂吉丹追捕捉拿于她,竟也追到此地,见村中百姓个个待她极好,便给全村之人都下了剧毒,以教训他们多管闲事。


    只不过,为避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此毒的毒发症状与瘟疫区别不大,普通医者即使给他们把了脉,也只会认为他们是不幸染上了疫病。


    本来,珂吉丹是打算多折磨春燕几日,再将她带走。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她刚下完毒没多久,定山派的望岱道长同样路过东莎村,发现村中惨状。听闻那定山派乃中原武林第一名门大派,珂吉丹终究是不敢与他硬碰硬,忽地灵光一闪,顺势而为,悄悄给春燕解了毒,望岱还当是大夫治好了她的病,怜惜她孤苦无依,将她带回定山。


    而珂吉丹给春燕解毒的同时,也在她体内下了另一种新毒,若不能按时服用解药,必死无疑。


    没奈何,她只能听从珂吉丹的命令,从此成为诸天教安插在定山派的一枚棋子。


    定山派这些年在寻找钦犯凌澄之事,便是她最近隐隐约约听说,私下里将消息传给了珂吉丹。


    她一番哽咽叙述,众人才知晓她身世遭遇原来如此可怜,对她的恨意消散大半,只有一点不能理解:“你说你当年才八岁,若是不小心得罪了悉难兹,他直接把你杀死就好,干嘛要把你带到南逻关那么久?”


    甚至在她逃走以后,珂吉丹不远千里,也一定要将她追到。


    春燕咬着下唇,踌躇道:“我还有一个妹妹,他们想利用我,威胁我妹妹替他们做事……如果我死了,我妹妹必然不会再听他们的话……”


    凌知白更奇:“他们想让你妹妹做什么?”


    春燕摇头:“我不知道,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是真的不知道,真的始终没能想明白,他们当初究竟看上了阿鹊哪一点?


    凌知白又问:“那你妹妹如今在何处?”


    春燕还是摇头。


    为防止她们见面以后双双逃走,珂吉丹自然向她隐瞒了如今舒鹊的一切状况,只偶尔准许她们通信,让她们知道双方彼此依然活在这个世间。但近日,她已有了一个猜测,只是不敢说出来。


    不敢在包括定山派弟子在内的任何人面前说出来。


    ——无论阿鹊身在何处,这些年她一定是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倘若自己的猜测足够准确,定山派又将此事透露出去,岂不是自己害了她?


    可是,自己今日若死在了这里,她久久得不到自己的消息,不愿再替诸天教做事,那只怕她还是难逃一劫……春燕想到此处,眼角又有大滴泪珠滚落,凌知白见状递给她一块手帕:


    “你中的毒,之后我们会请谢大夫为你诊治,她医术高明,想必能救你性命。至于令妹,你继续与诸天教保持联系,如有需要,经过我们同意,可以将本门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告诉给他们,待日后我们慢慢查她下落。”


    春燕一愣,呆呆拿着手帕,不可置信地看着凌知白,听她的声音从温和转为严厉。


    “但你拜入本门已有两年,师长教诲,你当铭记于心,无论遇到何种境况,伤害他人都万万不该。这件事,你为何不早与我们商量呢?许师妹的伤,与你脱不了干系,待我们禀明掌门,由她决定对你的处罚。在这之前,你先抄一百遍本门门规吧。”


    既让她抄写门规,自是表明,她仍是定山派的弟子。


    她仍当她是定山派的弟子。


    他们都仍当她是定山派的弟子。


    众人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春燕,只是暂时无法再对她做到完全信任,这几日便由唐依萝陪在她身边。因此适才唐依萝没能听到颜尹二人与师姐的对话,不禁好奇问道:


    “颜娘子和尹娘子刚才都说了什么?”


    段其风与她转述完毕,旋即又忍不住夸赞起颜如舜的为人风度。


    本来,这几日的春燕对定山派众人是真心感激,乖乖听凌知白的话,每日极为耐心地一遍遍抄写门规,忽听段其风此刻对颜如舜的不住赞扬,眉心微微皱了皱。


    ——可颜如舜的确曾协助袁成豪作恶,难道她不用受罚吗?


    ——她为什么可以不用受罚呢?


    春燕缓缓放下刚提起的笔,神思恍惚起来,而这时连唐依萝也颔首笑道:“是啊,世上称她为‘金凤凰’,本是指她轻功卓绝,但依我看,凤凰浴火重生,也确实是配得上她的。师兄,其实我还一直蛮好奇,尹娘子本是醉花楼的舞姬,现在却为何会……这其中估摸着也有故事呢。”


    段其风沉吟道:“以前我们对她们颇多误会,但如今看来,她们两位,还有谢缘觉和凌岁寒,当真是了不起的侠义人物。师父师叔这些长辈们不算,当今江湖我们这一辈的朋友里,除师姐以外,我是越发佩服她们了。”


    知白师姐当然全天下最好,谁都比不过的。


    唐依萝十分赞同:“师姐不是凤凰,却是翱翔万里的鸿鹄,心性高洁,志向高远。”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古往今来提到关于“鸿鹄”的名言之中,最广为人知的莫过于那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而曾经在定山开设的文课里,春燕便也听游云师叔教过这句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唐师姐和段师兄这是在讽刺自己吗?


    第139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一)


    又过数日,谢缘觉病体稍愈。


    颜如舜这才告诉她:“凌知白说她有事需要你的帮忙,待你身体好了之后,他们再来登门拜访。要我今天通知他们吗?”


    谢缘觉正小口小口喝着粥,闻言点点头。


    颜如舜又问:“你与山岚的渊源,你真的不打算与定山的朋友们说吗?”


    “你要找凌澄,他们也要找凌澄,说不定你们联手,还能早些找到人呢。”尹若游说这句话之时,视线有意无意往凌岁寒那边望了望,观察着她的表情。


    凌岁寒埋头吃饭,一声不吭。


    “他们若知晓我是当年的谢妙,必对我千恩万谢。”谢缘觉食量不大,只喝完这半碗清粥便慢慢放下勺子,“可是……我从来不是他们的恩人。你们也不必将此事说与他们知晓。”


    她如今的牵绊已经够多了,她还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斩断它们。


    又何必自寻烦恼,让自己的人生充满更多羁绊?


    不过,既提起山岚,谢缘觉忆起那日唐依萝所言,忽有所思。先前诸事纷扰,又是岁寒的毒,又是自己的病,如一团乱麻,让她的脑子抽不出空来思考别的事。如今闲下来,她才突然意识到,唐依萝只说了定山这些年一直在找凌澄,却没说他们究竟有没有找到凌澄。


    万一……


    心中所想,谢缘觉情不自禁把它说出了口。


    凌岁寒低着头转了一转眼珠。


    自从知晓舍迦一直念念不忘寻找自己以后,凌岁寒便极是害怕,她绝不可能因为舍迦而放弃复仇,也不愿舍迦受到自己的连累,欲要想个什么法子断绝她们现在的朋友关系,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何况舍迦患有心疾,情绪不能激动,她使用的方法不可以惹她生气。


    今日谢缘觉的猜测,倒让凌岁寒有了一个思路。倘若舍迦为追寻真相而主动远离自己,那就不用担心自己今后的复仇行动影响到她……


    头脑一热,凌岁寒冲动之下脱口就道:“凌知白不是姓凌吗?况且那天我们初遇凌知白,便是在丰山山上的凌将军庙前。若不是凌将军的亲人,她干嘛要去祭拜凌将军呢?说不定她就是你要找的……”


    在场颜如舜与尹若游早已推测出凌岁寒的真实身份,听她这番言语,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谢缘觉淡声道:“定山派侠士敬仰英雄豪杰,会前往祭拜,也说得通。”


    凌岁寒道:“但这是一条线索,总可以查一查。只不过经历这么多风云波折,她现在不一定愿意认你。依我之见嘛,你不要直截了当问她,不妨多与她接触接触,旁敲侧击。”


    最好是跟着凌知白到柏州做做客,据说定山景色秀丽宜人,倒是个适合养病的好所在,或许舍迦能在那日把菩提心法给完全参透,练到第九层呢?


    原本恬静无波的谢缘觉在骤然听到“她现在不一定愿意认你”之时,鸦色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转过头,凝目将凌岁寒看了许久,不禁看得凌岁寒浑身发毛,她才道:“我待会儿去一趟有朋客栈,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他们请的是你,我就不陪你了。”凌岁寒低下头道,“何况我昨儿已经与你们说过了,朝廷终于任命了新的铁鹰卫大将军,我准备去找俞司阶问问情况。”


    她思来想去,要想近距离接触到皇帝,还是只有加入铁鹰卫这一条路。


    新任的铁鹰卫大将军名唤左盼山。


    在昨日打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们四人特地围坐在一起讨论了一番,都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是江湖里的哪路人物?然而天子怎会无缘无故让一个无名小辈担任这般重要的职务,此人必是有重臣举荐。


    谢缘觉点点头,又转而向颜尹二人问道:“那么你们今日是去见魏赫?”


    “不是见他,他也不会见我们这几个平头百姓。”颜如舜道,“这个月就是天子寿辰,听说魏恭恩吩咐魏赫带了不少奇珍异宝来给皇帝祝寿,万一其中就有‘半龙骨’呢?我们打算在他带来的那堆宝贝里找一找。”


    颜如舜妙手空空的本领乃当世一绝,尽管她已经有许多年未再盗窃过他人之物,但若是为了解尹若游体内“七苦散”之毒,哪怕是她所厌恶的事,她也愿意尽力去做。当然,这亦是因为魏恭恩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里不知搜刮多少了民脂民膏,盗取他的东西,颜如舜心中负担倒不是那么重。


    凌岁寒道:“你们最好还是小心一些,其他人或许罢了,但抵玉不是说过,魏恭恩的义女梁未絮是晁无冥的亲传弟子,武功恐怕不俗。”


    “你胆子一向那么大,最讨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怎么如今还要我们小心?”颜如舜莞尔道,“再者说,晁无冥与是召媱有深仇大恨,若一定要小心,应该是你防着他的徒弟来——”


    此言未落,忽听“砰砰砰”一阵隐约的敲门声从昙华馆大门口传到她们这间屋子*。随后“如愿”从窗外飞来,它叫声如常,并未有丝毫急促,足以说明敲门之人是朋友。


    常萍的的确确算是她们的朋友。


    “谢大夫,看起来你的病终于大好啦?”她热情洋溢地与她们四人打了招呼,又看向谢缘觉道,“最近不少贵人都托我请你去给他们诊脉呢,我不敢说你卧病在床,不然他们肯定要怀疑你的医术,便只道你外出办事,如今你病体已愈,什么时候见见那些病人?其实他们大多数人也没得什么重疾,就是身体时不时有些不舒服,各种小毛病也怪难受的,普通医者不能根治,希望你能试试。”


    之前她治好张夫人的顽疾,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依图雅比试医术获胜,再加上慈舟法师持续不断的宣扬,是以如今她在长安城中已略有名气。


    谢缘觉道:“我今日要与定山派的侠士见面,有劳你安排他们明日来见我。”


    “呃,明日嘛……”


    常萍作为牙人,请她做事必是需要付酬劳的,谢缘觉从荷包里摸出一串钱递给了她。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常萍赶紧道,“明日万通坊有家铺子急着要出售,我得帮忙找买家,恐怕好几天都不得空。你们还记不记得阮大哥和阮大嫂家的小翠?”


    “她那天送给我们的迎春花很漂亮。”颜如舜笑道,“她爹娘说那些花儿都是她自己种的。”


    就凭那些花儿,她们也能记住这个小姑娘。


    “她爹娘还说,你们这院子才修好不久,院里一定还没来得及种花草,希望让小翠到你们家当个花匠,帮你们照料花圃。本来你们那天好像是答应了的,却一直没有下文。所以他们又拜托我与你们说一声。”常萍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常常要出门,我也不是时时得空,不如白天就让小翠在你们家住着,一方面是能帮你们种些花儿,一方面则帮你们接待来客,怎么样?”


    这提议不错,谢缘觉点点头,仍是将那串钱递到常萍手中:“帮我转交给小翠娘子吧。”


    常萍笑道:“你们想要些什么花儿?我待会儿与小翠说,她才好到西市买种子。”


    谢缘觉转过头,征求另外三人的意见。凌岁寒与颜如舜倒没有任何特殊要求,唯独尹若游回首望了一眼院内的青青翠草。


    “书上说,‘昙华月色’乃昔年荣朝长安十景之一,若无昙花,怎配得上昙华馆之名?”


    尹若游只知谢缘觉身体羸弱,有沉疴未愈,却还不知她寿命远远短于常人,注定盛年而逝,不然必不会在她的面前提起此花,惹她伤心难过。而谢缘觉虽确实对“昙花一现”的典故心有戚戚然,但她养气功夫练得太好,此时神色仍如平常,不见丝毫异样,尹若游便拿出一锭金子交给常萍。


    “我只要些昙花就好,别的随小翠娘子安排。”


    “此花来自西域,在长安极为珍贵稀有,只怕有钱也难买得到,我试一试吧。”


    常萍说完,遂向她们告辞,转身往隔壁人家去阮翠。


    她们四人则离开无日坊,步入热闹鼎沸的长街,不一会儿,谢缘觉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独自前往乐宣坊的有朋客栈,颜如舜与尹若游继续跟在凌岁寒身边。


    “魏赫他们住在云景驿,不走这条路。”


    颜如舜道:“想问你一个问题。”


    凌岁寒道:“什么?”


    颜如舜道:“你真的觉得凌知白便是舍迦要找的凌澄?”


    凌岁寒道:“一个猜测,我不是劝她先去查查吗?”


    尹若游道:“她查不查,怎么查,都是她的事儿。你呢?我们想问的是你,你真的觉得凌知白便是舍迦要找的凌澄?”


    “我觉不觉得不重要。”凌岁寒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道,“凌澄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你们莫名其妙问这些古怪问题到底什么意思?”察觉到蹊跷,凌岁寒又仔细想了一想,“喂,你们不会因为我姓凌便认为我……那天我已经给你们看了我的过所文书,可绝对不是假的,不信你们拿到官府去鉴定。”


    她太急切地要证明她与凌澄无关。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也无奈了起来。


    “那若是她与凌知白相认,你会为她们欢喜吗?”片刻之后,颜如舜忽提出最后一问。


    “这是自然,只要她欢喜……我便欢喜。”


    第140章 残玉归来疑云起,再绘图画真相露(二)


    乐宣坊,有朋客栈。


    凌知白向谢缘觉说出春燕中毒之事,请她为春燕诊治解毒。


    把了把春燕的脉搏,又详细询问她毒发的症状,谢缘觉静静思索许久,这才施针连刺春燕全身二十七处穴位,再写下一张药方——总共约莫忙了将近一个时辰,额头又出了薄薄一层细汗,阖目坐在窗边歇了会儿。


    在场众多定山弟子互相望了望,心中想法几乎一致。


    她年纪轻轻,竟能有这般精湛医术,确实算得上天赋异禀。可是上天给了她这样的医学天赋,又偏偏让她体弱多病,无法救治更多生命。


    老天似乎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们忍不住为她遗憾,而谢缘觉缓缓睁眼,却还是那般恬静,淡声问道:“此毒不简单,与诸天教有关吗?”


    或许是因为小姑娘好面子,之前春燕哭着求着希望他们不要把她的事告诉给外人,凌知白几经考虑,答应下来,只能对着谢缘觉撒了一个谎:“是她与诸天教弟子打斗之时,中了对方的毒。”


    “那日她并不在场。”谢缘觉又问,“是那日之后的事儿?”


    凌知白行事从来光明磊落,第一次诓骗他人,对方还是有恩于定山之人,实在愧疚,不得不沉默。


    “呃,对。”段其风看了自家师姐一眼,无奈继续编,“我们又去了一趟惠河边的那座园子,诸天教大部分人应该都已经撤离了那儿,只留了一个弟子守着,春燕师妹与此人单独对上,不小心中了他的毒。”


    这番话倒也不全是假的,他们确实去了那园子一趟,只是诸天教弟子已全部撤离,他们不曾遇到任何一人。


    谢缘觉道:“可有发现什么?”


    “别的倒没有,但西院有片土地,似火烧过。”


    这句回答又是凌知白所说,谢缘觉抬眸看她良久,陷入沉思。


    凌知白奇道:“谢大夫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自然是有的,她想问她为什么姓凌,想问她到底是何时拜入的定山,想问她究竟是不是符离……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直截了当,确实有些不妥。何况她不能确定,她问了以后,凌知白是否愿意回答实话。踌躇半晌,谢缘觉不自觉地缓缓摸上自己的胸口,隔着衣料,突然摸到一块硬物。


    那是当年凌澄送给她的狼牙吊坠,这十年来始终垂在她的心口。


    这让谢缘觉登时回过神来,忽有灵光在她脑海中一闪。


    “诸天教今后应还会找你们麻烦,你们十有八九要再与他们打交道,不如我教你们一些针灸解毒的方法,足以应付大部分的普通毒烟。但别的毒,还须你们自己小心在意。”


    定山众人闻言大喜,齐齐向她行礼道谢。


    “凌女侠,能借用一下你的身体吗?”


    “当然,谢大夫随意。”


    旋即谢缘觉伸出双指,虚虚点在凌知白身体各处穴位上,为众人讲解,当指尖点上凌知白胸前之时,却是什么也没感觉到。


    那枚玉兔吊坠不在凌知白的身上。


    很奇怪,对这样的结果,谢缘觉居然并不怎么失望。


    然而她亦是真心希望定山众人不要再受伤害,便继续细细为他们讲起针灸解毒之法。穴道这玩意,哪个习武之人不清楚了解呢?定山众人其实并不理解谢缘觉为何还要给他们指明穴道位置,但出于尊重,没一个人插嘴,直到听她全部讲完。


    “原来施针的力道力度,也有这么多讲究呢。”唐依萝由衷赞叹,主动跑到谢缘觉跟前,向对方请教起了几个她适才没有完全弄懂的问题。


    谢缘觉忽地发现她脖颈间隐隐约约露出一根红绳,鬼使神差问道:“你脖子上挂着的是什么?”


    “啊?你说这个?”唐依萝手捏着红绳,将一枚吊坠从自己的怀里扯出来。


    由上等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白兔,登时映入谢缘觉眼帘。


    刹那间谢缘觉心神震动。


    不,不可能……唐依萝的年纪和符离的年纪明明对不上……


    “谢大夫,你怎么了?”唐依萝明显看出她神色有异,“这玉有什么不妥吗?”


    谢缘觉缓缓抬起手,手指触向玉兔前足的残缺之处,指尖有谁也察觉不到的微微颤抖:“这玉怎么会……怎么会缺了一小块?”


    “不知道啊。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它雕刻得真是精美,栩栩如生,哪怕有个小缺口好像也不影响什么,我很喜欢。”


    “这是你在店铺买的吗?”


    “不,是我大师伯送我的。”


    若她说是她师姐所送,那凌知白是符离的可能在谢缘觉心中便要增加到九成,那晓得她突然说出“大师伯”三个字,令谢缘觉百思不可其解。可惜,唐依萝的大师伯望岱而今尚不在长安城,谢缘觉也无从询问。


    她稍一迟疑,忽转移话题:“之前唐女侠说,因为令师生前嘱托,贵派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凌将军之女凌澄的下落踪迹,不知可有找到她人?”


    唐依萝看了师姐一眼,旋即对着谢缘觉摇了摇头。


    这般要紧之事,她只是下意识以目光询问师姐能否向谢缘觉如实说明。可看在谢缘觉眼里,那便含义不同。


    她紧接着问:“一点线索也没有?”


    凌知白道:“谢大夫对这件事很好奇?”


    谢缘觉道:“我也向来敬重凌将军为人,如果可以,我想帮一帮你们。但若是你们已有线索……”


    凌知白道:“很可惜,目前为止,的确一点线索也没有。”


    假若一点线索也没有,那这枚玉兔又是从哪里来的?谢缘觉已经不信她的话。她最后沉吟问道:“我听重明和阿螣讲,贵派望岱道长与玄鸿道长、拾霞道长不日将来长安?”


    凌知白见她一会儿换一个话题,愈发奇怪,颔首道:“师伯师叔还在路上,谢大夫想见他们?”


    谢缘觉颔首。


    凌知白道:“好,待他们来长安以后,我为谢大夫引见。”


    关于那枚玉兔的来历,须得向望岱询问。目前,谢缘觉只能与众人告辞,离开此处,恍恍惚惚回到昙华馆。


    天色尚早,凌岁寒等人还未回来,昙华馆中唯有阮翠一人,正在院子里翻整土地,种植花草,一抬头,望见谢缘觉的身影,忙忙站起身来,小声与她打招呼,又与她介绍起花圃里各色鲜花的种类,继而解释道:


    “我本来打算买些花种,可等种子开花,时间未免太久,便直接将我之前种的花儿移植到了这里。谢娘子,你瞧瞧这样安排妥当吗?”


    哪知她说了这许多,谢缘觉的注意力似乎根本就不在她这里,并未回答一个字。


    阮翠狐疑道:“谢娘子,你这是怎么啦?”


    那边厢,凌岁寒刚刚进了门,走进院子里,她内功精深,五感敏锐,清清楚楚听见阮翠这句话,心一跳,只当是谢缘觉病情又有反复,倏地一下又施展轻功掠到谢缘觉身边,不自禁握住她冰凉的手腕:“你没事吧?”


    谢缘觉终于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看向她:“我当然没事。”


    凌岁寒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和平常一样苍白,但精神似乎还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松开她的手,神情颇为尴尬,呐呐不言。


    谢缘觉将目光移向面前土壤里那一朵朵一丛丛娇艳欲滴的鲜花,再看了看阮翠又瘦又黄的脸蛋,心情是真的难过了起来,心口便有几分隐隐的疼痛,她尽量忍耐,平复情绪,随即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阮翠:“这些花儿很漂亮,今后都有劳你照料它们了。”


    这钱太多,阮翠竟不敢伸手去拿,呆呆道:“你们先前不是已经让常萍把酬劳转交给我了吗?”


    “你种花的手艺,配得上更多酬劳。”稍稍一顿,谢缘觉忽见大门口那边影壁转角处又出现两个人影,正是在这时归来的颜如舜与尹若游,遂把银子塞到对方手中,最后道了一句,“待会儿你留下来,在我们这里吃顿饭吧。”


    随后转过身,她和另外三人使了个眼色,一同向里屋走去。


    “有收获吗?”关上屋门,凌岁寒迫不及待问道。


    “没找着,半龙骨应该还在霍阳魏恭恩那里。”颜如舜端起桌上的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瓷碗在手中转动,她挑挑眉,才慢悠悠道,“不过我们在魏赫那里,另外发现了一桩奇事。”


    “你别卖关子啦。”凌岁寒急性,立刻问道,“到底什么事?”


    颜如舜笑道:“还记得永宁郡主谢丽徽吗?”


    凌岁寒道:“她出事了?”


    尹若游道:“那倒没有,只不过今天我们看见她和魏赫在一起听曲谈天。”


    谢缘觉道:“他们之间不是有婚约么?”


    颜如舜道:“是,既有侍女仆役陪同,这未婚夫妻偶尔接触接触,本来不算奇怪。关键在于,她今日始终笑意盈盈,没看出有任何不情愿之处。以她的性子,若这桩婚约是她不愿意的,只怕她早已闹翻了天。”


    凌岁寒道:“她不会是真瞧上魏赫了吧?”


    “那她眼光未免太差了一些。”尹若游冷嗤一声,随而道,“罢了,那是她的事儿,我们不必理会。你今日找俞开霁都打听到了什么?”


    凌岁寒道:“俞司阶说,这位新任的铁鹰卫大将军,从前并不在朝廷任职,谁都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人物,总之他是皇帝亲自任命。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才掌管铁鹰卫,就要干一件大事。”


    从凌岁寒上扬的眉头来看,这件大事必是有利于她的。


    果然,她继续笑着地说下去:“从后天起,铁鹰卫将会在丰山脚下举行一场大比武,接连数日,凡是江湖侠士皆可参加,其中出类拔萃者便能入铁鹰卫为官。”


    颜如舜道:“他这是想培植自己的新势力?”


    “我不管他怎么想。”凌岁寒无所谓地道,“我进了铁鹰卫,只会做我觉得应当做的事。若有人又想勾心斗角,铲除异己,凭他是谁都命令不了我。”


    尽管比武还未正式开始,但对于自己武功的自信,让凌岁寒认为自己进入铁鹰卫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她也的的确确有这个本事自信。


    颜如舜心中有一丝担忧,但面上仍是扬起舒朗笑容:“那么后日,我们给你庆祝。”


    尹若游沉吟有顷,不发表意见,只道:“舍迦,该说说你那边了。”


    谢缘觉点点头,言简意赅叙述了一番,最后道:“据凌知白之言,那庄子西院的土地,似被火烧过。”


    “西院?”尹若游倏地忆起一事,“那日我易容为诸天教弟子营救许见枝,守门的那几人曾问过我一句‘这个时辰,该你去西院了吧”。”


    如此看来,十有八九,西院的那片土地里种着什么毒物,平时需要专人看守照料。


    而且,是绝不能让外人知晓的毒物。


    如果这是诸天教的秘密武器,诸天教必不会让它永远藏起来,她们现在思考此事无用,尹若游笑道:“我刚刚让你说的可不单单是这件事。你不是好奇定山派有没有找到凌澄吗?你今天问过了吗?”


    凌岁寒在旁神色一凛,目光犹豫着没敢看向谢缘觉,但耳朵已专注地朝着谢缘觉那边倾听,当听谢缘觉说出玉兔之事,整个人一呆,陷入不可置信的惊讶之中。


    颜如舜奇道:“你确定是那枚玉兔是凌澄之物?”


    “本是我之物。”谢缘觉垂下眼眸,未看向任何人,“是我母亲送给我的生辰礼,我贴身戴了几年,与符离分别之时,才又送给她。”


    因此谢缘觉绝不会认错。


    听罢此言,颜如舜与尹若游也疑惑起来,难不成是她们之前的推测有误,凌澄与凌岁寒确实是两个人?然则下一瞬,她们同时转过头,观察了片刻凌岁寒此时反复变化的脸色,又收起怀疑,仍是肯定自己最初的猜测。


    渐渐回过神来的凌岁寒,记忆回到十年前她自断手臂、掉下悬崖之后,又终于从死亡边缘挣扎着醒来的那一天。召媱,陈娟,望岱,松泉,拾霞……一个个人在她脑海之中依次浮现,她大概有些想明白了那枚玉兔吊坠为何会到唐依萝的手里。


    或许,这就是天意。


    天意要她与舍迦不可相认。【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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