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一)
之后几天,她们继续处理正事。
慈舟对谢缘觉的称赞只能在达官显贵之间流传,这显然远远不够。是以尹若游花了一笔钱,买通不少浪荡闲客,告诉他们:自己不久前身患重病,一拨又一拨的大夫都无功而返,家里人已经打算给自己准备棺材,多亏了一位叫做“谢缘觉”的神医妙手回春,将自己从鬼门关里给救了回来。自己有心报答她,还请诸位兄弟多在市井坊间聊一聊此事。
本来谢缘觉对她的计划有些不安。
这岂不是骗人吗?
尹若游笑了笑:“酒香也怕巷子深。要想在最短时间内成名,怎么能不花钱买吆喝?只要你在真正为人治病之时不骗人不就好了?走吧,我们也去听一听。”
那群浪荡闲客收了钱,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办好主顾交代的事,整日里在各种酒肆茶楼里谈天说地,无论说什么话题,总会提到谢缘觉的名字。
而这期间,她们也跟着在别人口中听到了不少别的消息传闻。
譬如,这日她们来到平化坊的香满楼。有钱的客人都坐在香满楼的楼上雅间,而楼下大堂大都是市井里的贩夫走卒以及江湖里的游侠豪客,老百姓们会在难得的空闲休息时间,花几文钱打几两劣质的苦酒,和朋友坐在一块吃酒吹牛;武人们则会多要两盘肉,谈起新鲜的江湖事,不一会儿竟谈到了“定山派”三个字。
这瞬间吸引了凌岁寒等人的注意力。
细听下去,原来他们话里的内容反反复复都是说定山派如何如何虚伪,如何如何卑劣,竟连事实都未查清就平白无故把好人冤枉了这么多年,不知还害死了多少无辜,实在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假侠士,哪里配得上武林第一派的美誉?
凌岁寒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听到此处,实在忍不住,左手握着刀鞘猛地在桌上一拍!
那群汉子闻声微惊,迅速转过头,才看到隔壁不远桌子旁坐着的四名戴着帷帽的年轻女人:“这位娘子是什么意思?”
“我在生气,这都看不出来吗?”
“生气?”那群汉子哈哈大笑,“不会是生我们的气吧?”
“自然有你们的份儿!不过我更气这世道为什么对好人的要求这么高?恶人放下屠刀,就说什么立地成佛,好像他们从前做过的那么多恶,给那么多无辜带来的伤害,便都不存在了一般。而真正具有神佛之心、几乎一辈子都在扶危济困、惩恶扬善的好人,若是不小心犯了一次错,就会受到无数恶意的中伤诋毁,不把他们贬到尘埃里不罢休,也好像他们从前做过的那么多善事不存在了一般。如此吹毛求疵,压根想不到行善远比作恶难,想不到他们坚持那么长时间行侠仗义得付出多少心血,这一点也不公平!”凌岁寒直言不讳,丝毫也不顾忌旁边那群汉子愈发难看的脸色,“当然,真正的侠义豪杰,无论受到多少诋毁,照样不损其伟大,而那些只晓得背后说人坏话的跳梁小丑永远成不了气候!”
“你说谁是跳梁小丑!”听到此处,那群汉子再忍不住怒气,“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你爷爷面前骂人,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帷帽遮挡住了凌岁寒的面容,但她的声音一听就很年轻。这些江湖汉子默认年轻女人没本事,哪怕看见了对方携带长刀,明知对方亦是习武之人,也并不把对方当一回事。而越是面对不如自己的“弱者”,他们的脾气便越发地暴躁,几乎一点就炸,猛地一下向凌岁寒扑去,欲要给她一个教训。
凌岁寒身形不动,左手握着桌上的环首刀,甚至没有拔刀出鞘,便蓦地向前一扫,刀风飒飒,她手中的长刀瞬间成为一片缭乱的影子,旋即只听哎呦两声,率先扑上前的那两名汉子已摔倒在地,还带倒了两张椅子。
“谁应谁就是。”她继续坐在座位上,声音冷如寒冰。
由于适才凌岁寒是侧对着他们,视线受阻,他们只能看见凌岁寒握刀的左手,这时摔在地上的他们抬起头来,才忽地发现了凌岁寒身体右边那空荡荡显然只有半条胳膊的袖管,大惊失色。
江湖里残废的习武之人并不多,残废的还能把刀使得这么好的高手更不多,难道……
畏惧之心顿生,然而他们犹豫了片刻,仍是梗起脖子,坚持道,“可……可是定山派又不止犯了一次错,有可能他们还……还冤枉伤害其他许多无辜……”
“许多?”凌岁寒冷冷问,“有哪些?”
“这……我们暂时不知道,不过他们正在复查他们从前处理过的所有江湖纷争,如果他们没有做亏心事,哪还查什么查呢?”
“敢情你们都是胡乱猜测,那还嚷嚷这么大声,不就是嫉妒定山派的侠名吗?”
说这句话的并非凌岁寒,而是店里的另一名客人,看衣着打扮,应该只是普通百姓。其实这群江湖汉子的言行早已引发众怒,只不过众人看他们长得五大三粗,又携刀带剑的,心中不忿,也不敢招惹他们。直到店里终于出现比他们更有本事的女侠,在场百姓们这才鼓起勇气,纷纷附和,为定山派打抱不平。
一个人发声,便会引起更多人的发声。在场不少百姓举出自己的例子,从前哪年哪月哪日,定山派的哪位侠士帮过自己或自己的亲朋好友什么什么忙,绝对真实,绝对没有任何误会。
包括春满楼的店老板也道:“我还记得,三年多前定山派有两位道长追踪一个采花贼追到了我家小店。那恶贼的武功是真不低,和两位道长打得有来有回,好不容易那两位道长才把那恶贼制服,也损坏了我们店里好几张桌椅,更吓跑许多客人。事后,那两位道长不仅把桌椅钱全赔给我,还特意让我算了算当时都有几桌客人吃饭,每桌客人点了些什么菜,把那些客人没给的饭钱也都一并赔了。说老实话,在我家小店打过架的武林人士那么多,像他们这般细致的,我再没有遇到过。”
对于这家店里每一位老百姓的发言,凌岁寒等人都很认真地倾听。当听到这里,凌岁寒不禁微微一愕,低头看向倒在地上的那两把椅子,椅角似乎确实磕了个缺口。她轻咳一声,从荷包里拿出几枚铜板,递给老板作为赔偿。
那老板眉开眼笑,说了几句恭维的好话,遂将铜钱揣进了自己的钱袋里。
“好啦,诸位都消消气。”颜如舜突然站起身,慢悠悠走到那几个汉子的面前,蹲下身,语气似乎很温和甚至很轻快地道,“你们指责定山派,是因为觉得他们冤枉了无辜,这说明你们认同他们前不久说的话,召媱和凌岁寒师徒都是好人喏?”
适才将自己打倒在地的那名独臂女人十有八九就是召媱之徒凌岁寒。这群汉子心有余悸,哪敢说她们不是好人?
颜如舜扬扬眉:“那我介绍一下,这位少侠——”她伸手指向一旁的白衣女郎:“便是你们知道的那位凌岁寒。既然她是好人,你们刚才对她出手,这是不是很不应该?是不是得当众道个歉啊?”
那群汉子心有不甘:“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们都要‘教训’她了,她能不防卫吗?但她防卫之后,不能代表你们的错误便可以一笔勾销。这世上只有恶人才会欺负好人,如果你们不愿道歉,只能说明是你们不可悔改的恶人,那我恐怕就得为民除害——”
“道歉!”那群汉子虽不认识面前女郎是谁,但她既是凌岁寒的同伴,想来武功也不容小觑,只纠结了一下,自己的命肯定比面子重要,当即道,“我们道歉,是我们不该胡说八道,更不该对凌女侠动手。”
看他们前倨后恭的模样,店里四周登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你们可以滚了。”颜如舜也笑着站起身来,回到桌边坐下,“记着,滚之前把你们的饭钱付了。”
“是,是……”他们忙不迭就要往店外跑。
岂料谢缘觉忽然将他们唤住:“你们再等一等。”
他们不得不停步回身:“这位女侠还有何事吩咐?”
“如果定山弟子不是你们心中的侠者。”谢缘觉声调冷淡,让人很难听出她问这个问题究竟是何用意,“那在你们看来,江湖之中还有谁堪称侠者?”
而既不懂她的用意,那群汉子愣了愣,深觉难以回答,万一自己说出的名字是对方所不喜的怎么办呢?于是思索有顷,他们干脆提出江湖里极神秘的一个人物:“譬、譬如说……金凤凰颜如舜?她行侠仗义这么久,却从不露面,显然是淡泊名利之人。”
对于这个名字,店里的老百姓们也全都赞同,附和夸赞。尽管这位颜女侠已销声匿迹了一段日子,从前却实实在在抓获不少盗贼,为长安城中各户人家解决了大难题。
凌岁寒忍不住扬起唇角,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我都差点忘了,你一直都是很有名的,比我们更早出名。”
“这是金凤凰的名,不是我的名。”颜如舜摇了摇杯中的美酒,莞尔道,“他们想象中的金凤凰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我?”
轻声说完此言,颜如舜又下意识侧头瞧了尹若游一眼。
尽管她并不承认,可事实是,她与尹若游虽有着许多不同,更有着许多相同。正如,“银龙女”同样早早扬名长安,谁又能说这是尹若游想要的名?
而颜如舜这情不自禁地一瞥,却见此时的尹若游面露沉思之色。
“我总觉得刚刚的事似乎有些蹊跷。”
“蹊跷?”
尹若游点点头:“我们待会儿去一趟有朋客栈。”
有朋客栈在乐宣坊,是定山弟子来长安以后所住的地方。今日客栈客房内只有两名定山弟子留守,唐依萝正是其中之一。
才进门,凌岁寒就将四周打量了一番,笑问道:“今儿谢丽徽没缠着你,让你教她练武?”
唐依萝托腮而坐,满脸忧思:“我师妹失踪了,我没心情做别的事,今儿恐怕也不能好好接待你们,你们随便坐吧。”
“失踪?”四人闻言都为之一惊,“你哪个师妹?什么时候的事儿?”
“是许见枝许师妹。昨儿宵禁前她独自到街上买东西,竟然便一去不回,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见到她的人影。”唐依萝的心也已经悬了数个时辰,“我们别的师姐妹兄弟都已经四处找寻,而我和安师弟留在客栈里,倘若她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有什么别的消息,也好及时通知众人。”
颜如舜猜测道:“会不会是她没能在宵禁前赶回来,正巧被官兵撞见,把她关进大牢里了?”
尽管以许见枝的武艺,寻常官兵不可能是她的对手,然而定山弟子有时行事就是这么古板,万一她是自愿的呢?
唐依萝摇首道:“我们找俞司阶打听过,昨晚没有这样的事。”
“其实我们今日来见你,是因为遇到一件蹊跷事要告诉你。”尹若游却好像不为她的师妹担忧,忽转移话题,将方才那家小店里发生的情况叙述了一遍,继而问道,“据那几个江湖汉子说,你们近来在复查从前处理过的所有江湖纷争——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我们之前不是冤枉了召媱吗?掌门知晓以后,担忧这些年还有类似的情况,便下令先从我们以前杀过的恶人查起,查一查其中是不是还有被冤枉的。如果确实有……该我们负的责任我们必须得负。”唐依萝还记挂着许师妹的安危,漫不经心地道,“那天我们师姐跟你们告别,突然回定山,就是要协助掌门办好这件大事。”
尹若游道:“那你们现在可有查出来?”
唐依萝道:“目前没有。”
其实,平心而论,召媱在江湖之中的恶名流传得如此广,有一半原因是由于她的高傲,面对恶意,面对诋毁,她从来不屑于辩解,反而坦然接受了“魔头”“妖女”这些称号。反正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纵然她真是邪派人物,谁又有本事能对付得了她?
像她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忍受不了被冤屈,自然要喊冤。而定山派弟子自幼受师长们的言传身教,皆认为自己可以舍生取义,对于旁人的生命却不可以轻视。倘若有哪位“恶人”在死前大喊自己冤枉,他们绝不会轻易下杀手。
所以,至少目前为止,除了当年召媱一事以外,他们还真没查出别的冤案。
尹若游道:“但江湖中关于你们的风言风语已渐渐流传。”
唐依萝道:“这不重要,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之前掌门在信里特意劝过我们,只要我们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不,这很重要。”尹若游微微笑道,“因为嫉妒,所以诋毁,当然很正常。但这类人,通常也都是色厉内荏之人,他们已看见了凌岁寒的断臂,定会猜到她是召媱的弟子,即使猜不到,他们挨了一顿打,已足够证明凌岁寒的武功高出他们数倍,他们心中明明害怕,竟然还要和她争辩,直到在场所有百姓都不约而同说起你们的好话,他们发现诋毁不了你们,这才不得不闭上嘴,这便很不正常。除非,他们的背后有利益驱使。”
唐依萝蹙眉道:“利益驱使?”
尹若游见她还满脸茫然,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我怀疑,是你们的仇家买通了他们,让他们在市井散播关于你们的流言。”
“我们的仇家那可就太多了……”唐依萝终于听懂她的意思,猛地站起身来,“那几个江湖汉子都是谁?”
尹若游道:“我们并不认识,不过此事发生在平化坊的香满楼,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此前尹若游等人尚不知道定山弟子失踪的消息,正如唐依萝所言,定山派的仇家从来不少,是以她只当那幕后主使的目的不过要坏定山派的名声,便未阻止那群汉子离开,只打算来给唐依萝提个醒。可如果此事与许见枝失踪之事有所联系,那倒是一条可以追查下去的线索。
“多谢。”唐依萝抱拳行了一礼,即刻就要转身出门。
颜如舜道:“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凌岁寒与谢缘觉也都点了点头。
她们并肩离开客房,来到客栈一楼大堂,然而还未来得及走出大门,大堂柜台旁边有个正和店老板说话的俊俏青年突然发现她们,朝着她们挥起手。
“小常郎君。”颜如舜扬声与她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来找你们啊。”常萍上前笑道,“可算在这里把你们找到,我的腿都快跑酸了。”
谢缘觉道:“是无日坊有发生何事吗?”
常萍道:“那倒没有。其实也不算我找你们,是殿中少监家的仆役,说他们家的夫人身患重疾,请谢大夫你上门为他们家夫人把把脉。我就是个传话的,当然为了赏钱才会替他们跑这一趟腿。”
估摸着是慈舟法师对谢缘觉的宣扬起了作用,只不过偏偏在这时候有人来求医,倒是有些不巧,她们四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唐依萝道:“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放心,我会通知别的师姐妹兄弟一起行动。”
第122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二)
在见那名病人以前,常萍先给谢缘觉介绍了一下病人的情况。
“她姓张,称呼她张夫人就好。其实她这病已得了有许久,并非什么不治之症,长安城中不少名医都有能力为她治病,可惜听说需要用名贵汤药长期滋补调养,至少得有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彻底治愈,若下猛药反而会对身体造成更严重的损害。不过你们肯定都明白,生病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她自然希望能有哪位神医能让她更早更快地痊愈。”
谢缘觉沉吟道:“我可以试一试。”
常萍笑道:“走吧,我给你带路。”
而就在她走在最前方的期间,尹若游忽悄声向谢缘觉问道:“你们大夫把脉,是不是能够把出病人的一些生活习惯?”
谢缘觉颔首。
尹若游道:“待会儿你莫要立即为她把脉,先看一眼她的脸色,然后便可以说出她的生活习惯。”
原来在尹若游的那本秘册中,记载了朝廷无数官员以及他们家人好友的秘辛,自然也包括那位殿中少监的夫人的个人情况。
这一次,谢缘觉完全不赞同:“别的事也就罢了,我行医之时绝不会弄虚作假。”
尹若游道:“她这病,从前请过的大夫一定不少,无论你把脉能把出什么来,她大概都不会觉得新奇,除非你给她展示更神奇的‘医术’,她才会向别人宣扬你,甚至将你传得神乎其神,也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找你看病。”
谢缘觉声音淡淡的却不容辩驳:“这不是医术。”
在这方面,谢缘觉自有她的高傲。
“罢了,那也随你。”尹若游劝不动她,又思索能什么别的办法让她看起来更有神医气质,想了好半晌,倏地一笑,“倒是我多此一举,你这副模样就很好。”
只要在平常没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谢缘觉的情绪不受外物牵绊,神色便一直如此冷淡,孤高如天上明月。
确确实实是一派世外高人气质。
终于到达那病人的府邸,谢缘觉提着药箱独自进门,由仆役引路,绕过吉祥纹影壁,穿过一条香草小径,来到后院张夫人的卧房。镂空的雕花窗照射进点点细碎的阳光,香炉里飘出的袅袅香烟带了点草药气味,令谢缘觉感觉到十分熟悉,她目光往前望去,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侧躺在窗边小塌上,周围还有数名丫鬟服侍。
与那张夫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谢缘觉得知对方果然是从慈舟法师那里听说了自己的名字,才派人将自己请来。她坐在张夫人的面前,先观察了一会儿对方的气色,再细听对方的声息,继而详细询问对方的症状,最后才伸出三根手指把住对方的脉搏。
望闻问切。
每一步,谢缘觉都做得极其认真细致。
这是身为大夫的基本素养,甭管医术那么多高明的大夫都绝不可以马虎。但张夫人渐渐感觉到有些不耐烦,她侧首向自己的贴身侍女望了一眼,那侍女明白她的意思,前日那位依图雅大夫给夫人诊脉的时候可没花这么多时间。
沉水香一点点燃尽,也不知过去多久,谢缘觉终于写下两张药方。
其实张夫人的病说难也不难,只要下两帖猛药,保管她这病不到半个月就能好。只不过猛药见效虽快,对身体负担却极大,是以谢缘觉才会另开一张方子,为的是将第一张方子的害处消弭于无形。
张夫人接过药方,瞧上一会儿,遂又把方子递给身旁侍女,并向她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点点头,旋即对着谢缘觉笑道:“实不相瞒,先前有位大夫给我们夫人瞧病,同样开了两张药方。她的第一张方子与谢大夫你的第一张方子区别不大,但你们的第二张药方则完全不同。”说到这儿稍稍一顿,她听似温和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质疑:“说起来,那位大夫在给我们夫人把脉前,只看了一眼我们夫人的脸色,什么话都不问,便说出不少关于我们夫人的生活习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医术。”
谢缘觉神色不动,刹那间想到尹若游给自己提的“建议”,淡声问道:“这位大夫姓甚名谁。”
那侍女道:“她亦是一位女医,名唤依图雅。”
谢缘觉道:“这不像中原名字?”
那侍女道:“是,她是从南逻国来的医者。”
南逻?谢缘觉不由得陷入沉思。
而她无论是说话的时候,还是沉默的时候,始终保持沉静如水的神情,仿佛庙里八风吹不动的观音菩萨。
单看外形气质,张夫人不得不承认,谢缘觉似乎要比依*图雅更令人感觉到信任。然则看表现,依图雅的医术又好像更胜一筹。这令张夫人颇为纠结,毕竟“药”是会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为了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她必须慎重再慎重,正纠结间,忽听谢缘觉清润又微带凉意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
“如果夫人对我有所怀疑,不妨明日再请她来一趟,由我与她面对面比试一番医术。”
“比试医术?”张夫人饶有兴致地道,“听起来倒有些意思,不过这‘医术’应该如何比呢?”
谢缘觉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夫人的病虽劳累不得,但出门稍稍走动走动不会有大碍。如果夫人愿意,明日我与她可以约在一家医馆会面,一天时间内,看谁治好的病人更多。”
张夫人继续笑道:“有意思,确实有意思,好啊,那便如你所言,明日我安排你们见面。”
告别张夫人,谢缘觉转身离开此处,片刻后走出府邸大门。颜尹凌三人已在大门外附近一处茶摊等候多时,谢缘觉坐到她们身边,要了杯清水慢慢喝下润嗓,许久都未言语。看病是个细致活儿,她刚刚消耗太多精神,此时眉目间的疲色分外明显,必须需要安静的休息。
颜尹凌三人自然不敢打扰,同样一声未出,耐心等待,又等了约莫半炷香时间,才听谢缘觉将适才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
“南逻?这倒真是巧。”凌岁寒狐疑道,“你们不是说,那天抵玉来找你们,和你们谈起南逻诸天教的圣女已经前来长安,甚至在长安城和她见过面了吗?”
颜如舜道:“但据抵玉所言,那位诸天教圣女的名字叫做珂吉丹。”
凌岁寒道:“这有什么奇怪,圣女都来了,教中别的弟子还能全都在南逻待着吗?至少也得来一部分保护他们的圣女吧?可是抵玉从前倒没和我们提过……诸天教的弟子居然也擅医么?”
“南逻虽是小国,国土远远不及大崇,却也有子民千千万,目前我们还尚未有确切证据证明依图雅便是诸天教的弟子。”尹若游想了想,又即刻向谢缘觉问道,“如果不通过把脉,只观察病人的脸色,真的能够看出对方的生活习惯吗?”
谢缘觉道:“即使是我师君,只观察病人的脸色,也只能够看出对方有无患病,是大病小病,但更细节的症状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瞧出来。”
尹若游道:“照这么说,她一定是从别处提前得知了张夫人的状况。”
颜如舜道:“诸天教的圣女与藏海楼的总管私下里有往来联系,抵玉可以给珂吉丹提供中原武林各门各派与各大高手的机密。然而藏海楼并不愿理会朝堂事,当年选择与尚知仁合作也是为立足长安的无奈之举。那么关于朝廷官员的家眷的秘辛,按理而言,藏海楼应该不曾搜集那么多。”
尹若游道:“无论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都需要提前谋划调查。而医馆里到底会有哪些病人前来求医,则十分偶然,很难提前查的到。所以,明日你们只能凭各自的真本事来比试,这就是你要与她约在医馆会面的目的?”
“是。”谢缘觉点了点头。
尽管在为人处世方面谢缘觉还几分天真单纯,加之由于身体病情的缘故,她平时不能过多用脑,却绝不代表她不够聪明。
尹若游笑道:“这的确是个好法子。不过她开的第二张药方究竟都用了那几味药,与你开的药方有何不同,你都看了吗?能从中看出她的医术好坏吗?”
谢缘觉摇首道:“我出谷以前,师君与我讲过一些人情世故。除非经过对方医者同意,不然不可以随随便便看其他大夫的药方,尤其是与自己竞争关系的大夫的药方,这在杏林是大忌。”
关于这一点,谢缘觉曾问过九如,她幼时患病,睿王府从各地请来的名医明明都是可以互相传阅药方的。九如只淡淡告诉她一句话,权势,有时候可以超越任何规矩。然而其实谢缘觉隐隐约约觉得这个规矩似乎本来就不够好,这世上有些疑难杂症,只靠一个大夫的力量无法解决,或许医工们集思广益,互相探讨,还真能讨论出救命良方呢?如果人人藏私,医学医道又如何能够发展?
但这些想法只是偶尔在她心中闪现一瞬,毕竟她自己的寿命犹如蜉蝣短暂,她在意在乎的只能是自己个人如何在青史之上留名,又哪来那么多精力关心千百年后医学医道的发展呢?不过,倘若有人要看她的药方,她自己倒绝对不会拒绝。
四人各自沉吟有顷,凌岁寒突然笑道:“不出意外,明儿我们大概就可以见到那位南逻医者依图雅,她到底是什么人,与诸天教有没有关系,我们明天有的是机会慢慢查,这会儿还思考这么多干嘛?快宵禁了,我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谢缘觉的心里还记挂着另外一件事:“不知定山弟子现在是否有寻到许见枝的下落。”
颜如舜道:“明儿你胜过了依图雅,她若离开,我来跟踪她,你们再去有朋客栈打听打听。”
谢缘觉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胜过依图雅?”
凌岁寒道:“就凭你比她更有自信也更有原则,不屑用别的手段来赚神医的名号。”
第123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三)
华寿堂,长安城中极负盛名的一家医馆。
张夫人与这家医馆的老板关系不错,特意与他打了招呼,遂在次日黎明派人将谢缘觉与依图雅请到此处。
双方会面,谢缘觉仔仔细细观察了一下这位南逻医者的相貌,确有几分与中原人士不同的异域感,大概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绝非是什么娃娃脸,显然不会是抵玉所说的诸天教圣女珂吉丹。
而她在打量依图雅的时候,依图雅也在打量着她。
谢缘觉的脸色太苍白,几乎不见什么血色。在医者的眼中,便好似易碎的琉璃。
依图雅的语气里带了一点嘲讽:“你有病在身,还要出来行医吗?”
谢缘觉并不否认,哪怕当着包括张夫人在内那么多人的面,她依然完全不否认自己患病之事,平静道:“大夫亦是人,生老病死,是这世上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谁都躲不过的。我确实有病在身,这与我能行医治病,两者之间没有矛盾。正如毒是伤人、害人之物,但有些医者也能以毒入药,以毒攻毒,让它成为救命之物。譬如你,不正是这一类的医者吗?”
听到前几句话的时候,依图雅只是冷笑,直到谢缘觉说完最后一句话,她猛地一惊,背上寒意顿生,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想不通对方为何会清楚自己的底细。
谢缘觉的面孔如沉静的湖水不起波澜:“你的身上有多种药味混合在一起,其中十有八九皆为毒药,我能闻得到出它们分别都是哪一种。你应该长期与毒为伍,久而久之,身上浸染了它们的气息,与它们密不可分。我的身上同样有药味,你大概也能闻得出来。”
依图雅闻不出来。
她当然闻得到谢缘觉身上的药味,但究竟是哪几种药为主,她与一旁华寿堂的其他大夫全都闻不出来。
是以,不仅是她万分震惊,一旁华寿堂的其他大夫亦是面面相觑,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几句,对这名年轻医者的医术感到了好奇。
而坐在旁边的张夫人听罢她们这番对话,心底已暗暗有了计较。本来她对于谢缘觉不健康的脸色确实存有几分疑虑,毕竟一个大夫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又让人怎么相信她能够治好别的患者的病?然而如果依图雅真的长期与毒为伍,她便更加不放心,哪怕“以毒入药,以毒攻毒”的说法她曾经有所耳闻,听着有趣,真要用到自己身上,谁能一点不怕呢?
不过这场比试的过程,她依然是很有兴致地继续观看的。
华寿堂的小伙计在门口敲响了一声锣,向附近百姓说明今日谢缘觉与依图雅的比试的缘由,若有哪位病人愿意参与的,可以不花一文钱,就找她们看病;而若是对她们不太放心的,还是照样进医馆,照样由华寿堂的大夫来给各位医治。
看病是十分花钱的一件事,无论给大夫的诊金,还是买药材的药费,除了富商大贾与豪门贵胄能够完完全全负担得起,大部分百姓对于这笔钱都是能省则省,遇到可以不给诊金的大夫,他们才无所谓对方是女的男的,年轻的年长的,立即乌泱泱涌上去一堆病人。过了会儿,这个消息被一传十、十传百,甚至有些得了小病打算在家躺着忍几天的患者也赶忙挣扎着起身来到华寿堂占这个便宜。
谢缘觉与依图雅分别坐在大堂左右两边,只要开下一张药方,立即便会有人抓了药到后堂煎熬,再让病人立刻服下。
起初,谢缘觉开方子的速度并不如依图雅。
她太过认真,太过细致,始终是将望闻问切每一步都得仔仔细细做好,又思考有顷,才会真正写下一张药方。何况她身体有恙,劳累不得,每看完两位个病人便要歇息片刻,才能继续为下一位病人把脉。
可她仍然永远不改她的从容。
而后不久,依图雅又接诊了一位病情较为复杂的病人,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往谢缘觉那边望去,见对方不紧不慢、成竹在胸的模样,她则越发慌张起来,勉勉强强给那病人开了张药方,随后每隔一会儿,她便忍不住要观察谢缘觉那边的情况。
如此一来,依图雅的心思便不能全部放在自己这边的病人的身上。
渐渐的,从黎明到黄昏,流光飞逝,一天时间很快结束。谢缘觉还花了半个时辰慢条斯理地吃完午食,她诊治的病人确实不如依图雅诊治的病人多,可是除了某些病得太重的,须得经过多日调养才能见起色,大多数病人服过她的药,见效极快,都有了明显好转。
总之,她治好的病人果然比依图雅治好的病人。
华寿堂的大夫们看完她们接诊的全过程,不由得对谢缘觉连声称赞。谢缘觉全然不受影响,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面上丝毫不见喜色。
如此气度,竟不似尘世中人。
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嘀嘀咕咕说起悄悄话,也都是在讨论关于谢缘觉的种种。依图雅坐在一旁,面色铁青,沉默良久,突然站起身,二话不说便径直离开。
张夫人已无暇再理会她,只微笑着与谢缘觉聊天,还邀请她再到自己的家中坐一坐。
谢缘觉道:“天色已晚,再过不久将到宵禁。”
张夫人笑道:“无妨的,我家还有几间空客房,待会儿我便命人收拾,谢大夫若是不嫌弃,便请在寒舍歇息一夜吧。”
谢缘觉正想向她打听依图雅的来历,点点头答应下来:“我和我的朋友说一声。”她转过身,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着同伴们的身影,只在附近的茶摊发现了凌岁寒与尹若游两个人的身影,遂穿过前方人潮,走上前去,低声问:“重明呢?”
尹若游道:“刚刚依图雅离开,她便立刻跟了上去。”
她们的轻功都远远不如颜如舜,为避免被依图雅发现,遂由颜如舜独自进行跟踪。
金乌欲坠,苍凉的暮色笼罩了整座长安城,颜如舜才跟着依图雅绕过两条街,远处的闭门鼓声便悠悠传来,街上归家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异邦的医者抬首一望天色,则索性施展起轻功,这才终于赶在闭门鼓声结束以前,直接出了城,来到惠河边的一座园林。
咚咚咚,她重重敲了三下门;随后,咚咚,她再轻轻敲了两下门。
大门打开,从中走出一名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奇道:“你怎么回来了?城里最近情况怎么样?”
依图雅道:“我有要事禀告教主。”
“教主近来不知在什么地方,我已有许久未见她了。”
“那圣女呢?”
“她在。你跟我来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红日早已在方才途中渐渐落下,初升的明月光芒还十分微弱,沉沉的夜色里正方便隐藏自己的身形。颜如舜继续悄悄跟在她们身后,穿过院里的青翠草木,见她们走进廊下一间屋子,她使了个“风卷青云”的身法,倒挂在屋檐边,放眼向里张望,而窗台上摆放了几盆鲜花,香气扑鼻。
屋内果然坐着一名红衣女郎,观其身形身高,明显已是成年之人,但相貌极其精致,仿佛精雕细琢的玉娃娃,看起来竟然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
依图雅进屋以后,立刻跪在她的面前,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
红衣女郎正半躺在一张小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声音也清脆如林间的幼雀:“你打扰我看书啦,如果没有很重要的事,我可是要罚你的。”全然是撒娇的语气。
依图雅脸上却隐隐露出几分惧色,犹豫着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全部讲了一遍。
“谢缘觉?”红衣女郎终于丢下书卷,歪着头看向她问道,“她的医术真的很厉害吗?”
“不容小觑。”
“那与教主相比怎么样?”
“用汉人的一句话,萤火之光岂能与日月争辉?这世上谁能有资格与教主相提并论呢?”
红衣女郎很满意地笑道:“那和我比呢?”
依图雅还是迅速摇头:“您的医术是教主亲自所授,寻常人当然也不可能与您相比。但属下不敢欺瞒圣女,那谢缘觉的医术确实胜过我、胜过本教其他弟子许多。属下是担忧她的存在会对本教大局造成影响,因此才前来向圣女禀告。”
珂吉丹了然地点点头,缓缓坐起身来,托着腮思索有顷,而待她终于再次张开口,却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突然转移了题:“我们前天抓了一个定山弟子,本来是希望从她的嘴巴里问出一件事来,谁知道她受了好多刑罚,竟始终咬牙坚持着不肯吐露一个字。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置她,”
依图雅愣了愣,纳罕道:“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硬气之人,难道她中了‘落红莲’,也还是不肯服软吗?”
珂吉丹道:“我们不想暴露身份,便未给她用毒。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在问你,我们到底该怎么处置她,杀还是不杀?”
依图雅毫不迟疑地道:“既然她对我们没有用处,我们又不能把她送回定山派,自然是杀。”
“可是……如果没有她的师门,我这一辈子也不会遇见教主。只论这一点,我倒是挺感激定山派的。”珂吉丹两只手还托着自己的下巴,旁边桌案上的灯盏摇动火光,恰好照见她眉心一点朱砂,她仿佛孩童面对两样喜欢的东西难以作出选择,“真要杀了她,我会于心不忍的呀。”
依图雅揣摩着圣女的意思,试探道:“那就饶她一命,把她关起来?”
话音刚刚落下,珂吉丹身影一晃,刹那间已掠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捏住她的脖子,长长的红色指甲甚至掐进了她颈部的肉里,神色也在这一刻变得冷漠无比。
“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诸天教的教主?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教主才是本教真正至高无上的主人,我们一切行事须得以她的喜怒为准。”
依图雅被捏得喘不过气来,脸色青白,只能尽量地张开嘴巴勉强呼吸,“呃”了几声以后才又从嗓子里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是”字。
直到听到这个“是”字,珂吉丹这才松开手,转身回到小榻边坐下。然而依图雅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控制不住地滑坐在地上,一只手伸出去,说话的声音仍然哆哆嗦嗦,:“圣、圣女,求您……求您……解、解药……”
珂吉丹靠着枕头闭目养神,压根没有理会她。
过后不久,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一歪,整个身子都倒向地面,就此闭上了眼睛。
屋内另有两名诸天教弟子不由得面面相觑,眉头紧紧地皱起来,遽然间听珂吉丹道了一句:“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他们慌忙跪下:“属下不敢。”
“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呀。”珂吉丹的语调里透了点委屈,“她今日输了与那个叫什么谢缘觉的比试,今后若让人知晓她是本教弟子,会让人都觉得本教弟子都是像她这样的酒囊饭袋,又如何让那些中原人士都信奉本教呢?那我只能让她永远地消失在众人面前啦。”
“其实……”他们犹犹豫豫半晌,终究是没忍住说出心里话,“其实圣女可以派她回南逻。”
“回程的路没那么近,万一中途出岔子怎么办?你们是在质疑我?”
犹跪在地上的那两人立刻磕起响头:“圣女深谋远虑,是属下愚钝。”
珂吉丹轻描淡写地道:“那就把她的尸体带出去处理了吧。”
屋内发生的所有变故,纵然是见多识广的颜如舜也颇感吃惊,尤其是那红衣圣女的那一句“我们前天抓了一个定山弟子”,更让她心内惴惴不安。
——前天,不正是唐依萝所说的许见枝失踪的时间吗?
随后,她见那两名诸天教弟子抬起依图雅的尸体准备出门,当下欲要提气纵身跃至屋顶,先避过他们的耳目,再慢慢调查这座园子的古怪,才一运功,竟忽觉胸口一闷,眼前发晕。
颜如舜大惊失色,她的身体一向很好,自小到大很少生过什么病,还从未在运功的时候出现过这种情况;但要说是珂吉丹等人在这时发现她,神不知鬼不觉给她下了毒便更不可能,她对自己的轻功有相当的自信。晕眩的感觉愈来愈强,她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目光忽望向窗台上的那几盆鲜花。
它们的香气似乎是要比普通鲜花的香气更为浓烈。
而她刚刚与它们挨得太近……
第124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四)
谢缘觉曾经说过,只有在狭窄逼仄、四面封闭、空气不能流通的地方,迷香才能完全发挥作用。不然,若是在空旷开阔之地,再厉害的迷香都不可能使人彻底失去意识。
现在的颜如舜确实晕眩感十分严重,这令她的轻功武功都不太能施展得出来,然而只要她还未昏倒,她可以趁着深沉夜色,迅速找一个能遮挡自己身形的角落隐藏起来,再慢慢以内力压制毒素。不过如此一来,她便没办法再探查这座园子的其他地方,更没办法寻找许见枝的下落。
偏偏刚才听屋内依图雅与珂吉丹对话的意思,珂吉丹已对许见枝动了杀心。
时间来不及了。
只经过一刹那儿的思考,颜如舜遂作出决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两名诸天教弟子抬着依图雅的尸体走出房门,一眼望见前方窗边陌生的刀疤女郎,大吃一惊,下意识将手中尸体扔下,旋即拔出腰间刀剑,跃上前去,兵刃指上她的胸口。
而珂吉丹听见屋外的动静,也迅速出了门,只见那刀疤女郎根本无视胸前的刀剑,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居然直接坐到了地上,背脊靠着房屋墙壁,整个人是十分放松的姿态。
珂吉丹见状呆了呆,偏头道:“你轻功挺不错,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一点没察觉。你这么好本事,不打算和我们拼一拼,就就这样束手就擒了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已经中了毒。”颜如舜的语气是轻快的,自始至终泰然自若,“逃又逃不走,打也打不过,与其浪费体力,还不如歇息一会儿。”
珂吉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挥挥手,让属下把刀剑收回去,旋即蹲到颜如舜的面前,仔细打量她一阵:“你这人挺有趣。”
目的达成,颜如舜明白对方至少现在是愿意与自己聊会儿天的,她扬起笑容道:“多谢夸奖,你也一样。”
“我?”珂吉丹饶有兴致地道,“我哪里有趣?”
“看到陌生人闯入自己的家中,不先询问我的身份来历,反而愿意陪着我聊废话。”颜如舜笑道,“如果不是方才亲眼看见你杀了人,我会想,是不是我猜错了,你其实是一个好人。”
“可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呢?”她的语气认真,倒确有几分像孩童提问,“好坏该由谁来定义?”
“这个问题好像有些深奥,不过佛经里大概有解释吧?你们南逻人不是都信佛么?”
“你看过佛经么?”
“没。但我有个朋友应该看过不少。”
“那我便不和你说了,说了你也听不懂的。”
“就是因为我没看过,所以才需要听人说啊。那我只听听你的结论,总是可以的吧?”
“结论?很简单,这个世上没有好,也没有坏,没有善,也没有恶。”
“照这么说,我私自潜入你的家,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能算是错,你怎么不放我走呢?”
“你还挺会说话,不过说得倒也没错,如果你能胜得过我,这地方你当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来就谁都奈何不得你。可惜,你现在是我砧板上的鱼,那要怎么处置你,就得看我的心情。其实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讲讲你的目的吧,我听完考虑一下,说不定不会杀你。”
颜如舜微微挑起眉,伸手指向一旁的尸体。
“什么意思?”
“不是问我的目的么?就是因为她。”颜如舜又笑了笑道,“我发现有一位从南逻来的医者,在行医看诊之时弄虚作假,我想打探打探她的底细,免得她以后再骗其他人。”
“这是真话?”
“你还想听假话?没问题,我可以给你现编一个。我见这院子里的花草漂亮,有许多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所以我想来赏赏花。”
“原来你真的随口就能编出一套假话,那我就更不能信你,只能信我自己眼睛看到的啦。”
珂吉丹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属下比了个手势,当即便有一名诸天教弟子点点头,走上前给颜如舜搜起了身,片刻后在对方腰后发现一副金色面具,她双手将面具递给圣女。
“真漂亮!这上面还雕刻有祥云暗纹呢。”珂吉丹拿着它反复打量,仿佛打量一件喜欢的玩具,又将它戴到了自己的脸上,“我听说,你们中原武林有个外号叫‘金凤凰’的高手,原来就是你吗?”
颜如舜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遂笑一笑,算作默认。
其实,在颜如舜最初闯荡江湖、四处追捕盗贼之时,为遮掩自己脸上明显的刀疤特征,夜间行事虽确实是会戴着面具,但那都是极普通的木质面具。直到不久后的某天夜里她与一名恶贼相斗,对方武艺不低,尽管在交手近百个回合之后终究是她技高一筹,那恶贼毙命于她刀下,可惜过招期间她脸上的面具也被兵刃破了一个口子。
事后,她清点了对方盗取的财物,返回失主家中,要将它们原物奉还。那家主人看见她脸上面具的破损,强留她在家吃了一顿饭,同时暗暗吩咐家中仆役到铁匠铺打造了一副金面具,作为答谢之礼送给了颜女侠。
颜如舜本欲拒绝,架不住那家主人的一句“我与女侠是萍水相逢,今后恐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这只是我给女侠的一点心意,一点纪念”确确实实说动她,让她鬼使神差地收下这副金面具,收下她人生之中继荀青送给她的铜镜、冷红送给她的蝴蝶刀之外的第三件礼物。
此后渐渐的,这副面具也就成为“金凤凰”颜如舜的标志。
珂吉丹现在继续戴着这副面具,声调清脆如银铃:“我听说金凤凰姓颜,但你真的只有这一个姓吗?”
颜如舜道:“不然呢?难道你们南逻的风俗,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姓?”
珂吉丹笑道:“不,当然不。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很像一个人,而那个人,他好像姓袁。”
颜如舜神色一凛,霎时间面上所有的笑意仿佛都结成了冰,双眸中似有火焰一闪而过,紧紧盯住珂吉丹,既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珂吉丹笑道:“看来你也认识此人。”
颜如舜仍然没有立即答话,思索许久,一个猜想渐渐浮现于她的脑海之中,她随即试探问道:“刚才我听你和依图雅的对话,你的医术,还有贵教教主的医术,似乎都是当世一流。袁成豪的伤,是你们给治好的?”
珂吉丹道:“原来你这人不仅有趣,还很聪明。”
颜如舜道:“过誉了,其实我还是想不通一点,既然他的伤已经被你们治好,那为什么这些年来他还是不在江湖上露面呢?”
珂吉丹道:“我们既然能恢复他的武功,也能让他永远地失去他的武功,甚至失去他的性命。”
颜如舜道:“所以他的伤被你们治好以后,一直在替你们做事?”
珂吉丹道:“可惜,最近我们发现,他好像越来越不听话。”
颜如舜道:“那看来,他应该是活不长了?”
珂吉丹道:“话虽如此,可是他有一项绝技,是本教弟子并不擅长的。甭管他有多么讨人厌,我们也只能暂时留着他。”
颜如舜道:“哦?他的绝技?”
珂吉丹的右手往虚空中抓了一把,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意:“你们汉人有个词,叫做妙手空空,对吗?”
颜如舜终于又笑了起来:“这好像也是我的绝技。”
珂吉丹道:“你比他讨人喜欢,我们进屋说话吧,院子里的风好大,我是会怕冷的。”
长夜漫漫,夜里的风淅淅飒飒,确实比白日更添几分凉意。长安城无日坊昙华馆内,凌岁寒与尹若游一夜没怎么睡觉,犹在等待颜如舜的归来。起初她们猜测颜如舜是发现了什么情况,深入调查了下去,岂料等到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来到,甚至连谢缘觉都已告别张夫人、重回自己的住处,颜如舜依旧没有出现。
她们越发有些担忧。
天光明媚,声声鸦鸣中,谢缘觉踏着明媚的日光进入昙华馆,因她尚不知此事,在见到凌岁寒与尹若游之后,遂先问了一句:“定山派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凌岁寒道:“昨儿我们去了一趟有朋客栈,没见到定山派的人。听客栈老板说,他们好像发现什么线索,追查下去了。”
听起来,这倒算是一个好消息。
谢缘觉这才又问道:“那重明呢?”
凌岁寒道:“她还没回来。”
谢缘觉道:“一夜都未回?”
凌岁寒沉重地点点头。
以颜如舜善于为人着想的性格,纵然有什么事耽搁了她的脚步,让她暂时不能回来,为避免她们忧心,她应该会想个法子给她们传信。谢缘觉暗暗思索,可若说她遇到危险,凭她的轻功,她即使打不过明明还能跑的,这天下又有谁能真正拦得住她?
除非……谢缘觉忽想到昨日依图雅浑身的毒药气味,更为忧虑,神色虽如常不变,呼吸却不禁略微有些加重。
凌岁寒察觉到她的变化,心中一紧,当即道:“你别着急,我这就去一趟藏海楼。”
尹若游道:“你去藏海楼做什么?”
凌岁寒道:“是抵玉要我们从诸天教那里救人,她却一直支支吾吾,不肯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们,我们现在什么都不了解,对诸天教的情况两眼一抹黑,怎么帮她救人?反正今天我一定要她明明白白说出真相!”
话落,她转身就走,几步之后甚至施展起轻功,不走大门,直接一跃出了围墙。
尹若游见她铁了心要找抵玉,知晓拦不住她,沉吟道:“她去一趟也好,我们的确不能够如此被动。依图雅的来历,你可有向张夫人问过?”
谢缘觉道:“据张夫人说,依图雅乃是前不久她的侄儿吕弘推荐给她的,说是从南逻来的神医。但别的情况,她亦不甚清楚。”
尹若游闻言若有所思:“我也到别处打听打听消息。你便莫走了,留在家里休息吧。昨儿你和依图雅的比试引来不少百姓围观,此事一旦传开,或许很快又会有人上门向你求医。”
这两日看了这么多病人,谢缘觉确实感觉到疲惫,她略一沉吟,点点头,又仰首望向一旁枝头的黑羽乌鸦,倏然伸手将它召来:“上一次我病情发作,是它把你们叫来的吧?它好像格外通人性,你带上它吧。”
“好。”尹若游也伸出自己的胳膊,让“如愿”飞到自己的臂膀上,“无论我打听到什么,都让它回来报信。”
第125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五)
藏海楼共七座小楼与一座大楼,日夜十二个时辰皆有弟子在出入口守卫。
凌岁寒径直来到主楼大门口,直言要见沈盏。
尽管她内心真正想见的人是抵玉,但这必会引起沈盏的怀疑,她又没有颜如舜那么好的轻功能够悄悄潜入藏海楼的地盘还不被发现,只得借着见沈盏的机会,再暗中与抵玉接触。守门的弟子正要前去通报,谁料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硬邦邦的:
“我们楼主不见生人。”
凌岁寒转过头,只见楼内拐角处一名约莫已到花甲之年的老妇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此人年纪虽不轻,但精神气很足,身形欣长,双目炯炯有神,表情极是冷淡,不是谢缘觉那种漠然看不出情绪的冷淡,而是摆出一张仿佛谁欠了她百千两银子似的臭脸的冷淡。
看在对方是老人的份儿上,凌岁寒心中虽颇感不悦,还是抬起左手行了一礼:“我和你们楼主之前见过面,不算是生人。”
“我知道。但我们的合作早*已结束,你与本楼还有什么关系?”老妇的语气依然很硬,“这些年本楼在江湖之中乃是半退隐的状态,不会随随便便接待外人。”
凌岁寒越发有些不满:“你是楼主,还是沈盏是楼主?藏海楼要不要接待谁,应该由沈盏来决定,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吧?”
老妇冷冷道:“楼主日夜操劳,已经够累的了,有些事情我可以处置。若你真有事,便先与我说。”
凌岁寒挑眉道:“她操劳?你刚刚不是都讲了,这些年来藏海楼在江湖之中是半退隐的状态,我怎么听说你们沈楼主如今日日听歌赏曲,享乐不断,逍遥自在得很啊,操劳在哪里?”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凌岁寒只是说出自己认为的实话,她向来直截了当,可不懂得什么是含蓄。岂料那老妇眉目间登时染上怒色,跨出一步,显然已做好攻击准备。
“敢在藏海楼大门前撒野的人,你并不是第一个。之前那几个不长眼睛的全都付出了惨痛代价,现在就让我看一看,召媱亲传弟子的武艺究竟如何。”
“喂,这可是你自己要跟我打的,到时候别说我欺负老人。”
最后一个字的声音还未落下,只听“唰”的一声,那老妇的牛筋长鞭已猛地甩过来,犹如霹雳闪现,而凌岁寒仍是不慌不忙,握着刀柄的左手微转,白亮的刀身宛若一片雪花飞出刀鞘。鞭长刀短,应是使鞭的大占便宜,事实亦是如此,刀鞭相触的一刹那儿,那老妇抖动长鞭,使了一招“巨蟒翻身”,顷刻间将凌岁寒的长刀缠住。
别看凌岁寒的刀法出众,她的每一把佩刀都只是在随处可见的铁匠铺买的最普通的环首刀,而那老妇的长鞭乃是由名匠精心打造,寻常刀剑轻易斩不断。双方各自暗运内劲,凌岁寒之前受的伤才好没多久,那老妇则毕竟比凌岁寒多修炼了几十年内家功夫,内力颇为醇厚,仅仅片刻,霍地一下便把她拉扯了过来。
双方距离变近,凌岁寒突然松开左手,松开了一直握着的刀柄。
她手中无刀,左手掌骤然变得凌厉万分,同样是一柄刀,一柄仿佛飞霜白雪的宝刀,斜斜劈向那老妇的脖颈。那老妇一个挺身闪避,才勉勉强强擦着她的掌刀躲过,同时又将长鞭一甩,鞭稍眼看着要打向凌岁寒的面门,凌岁寒蓦地纵身跃起,左手轻而易举握住被那老妇甩到半空中的长刀,人与刀顿时又似合为一体,直直往下劈去,身体稳稳落地的同时,刀刃已拦在那老妇的胸前,封住那老妇的退路。
下一瞬,凌岁寒挺胸仰首,展颜一笑,笑容里很有几分骄傲味道:“这是你自己把我拉进来的,而不是我强行闯进来的哦。再见,我要去找你们楼主了。”说着转身施展轻功,要往楼内深处掠去。
那老妇脸色更沉,走到一株树边,扯了下枝头挂着的几个铃铛,每个铃铛拉扯的次数不同,骤然间仿佛响起潮声滚滚,四面八分飞来无数闪烁着幽幽蓝光的飞镖。凌岁寒皱起双眉,再挥长刀,出招速度比适才更快了数倍,刀影缭乱,几乎一眨眼的时间连出十余刀,刀气飘荡将四周暗器打落在地。
还不等她停下来喘口气,她忽觉脚下地面石板似有微微活动之感,又即刻一跃而起,果然那块石板刹地翻开,从中喷出一股燃烧的火焰。
若非她提前跃至半空,那股火焰绝对已经烧在了她的身上。她不能确定别的地板是否也有古怪,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欲先飞到一旁小亭子的亭顶上,再继续小心应对其他机关,忽听“砰”的一声,火焰消失,那块活动的石板被盖上。
四周一切恢复寂静。
仅有一点极轻微的脚步声,在静谧的藏海楼内响起,由远及近传入凌岁寒的耳内。凌岁寒停在亭顶,身体右侧的袖子随风飘起,低头望去,只见左前方小路一名头戴累丝燕形金钗的年轻女人缓缓走了过来。
“这座亭子的机关更加厉害,并不是一个好位置。不过凌娘子放心,我适才已暂时关闭楼内所有的机关。若凌娘子要见我们楼主,麻烦稍等一等,让我与楼主说一声。”
“行啊。”凌岁寒虽不完全信任抵玉,但对自己武功的极度自信让她毫不犹豫地跳下亭子,轻而无声地落到对方的面前,瞧不出丝毫生气的样子。
其实,凌岁寒脾气虽暴躁,却又一直非常愿意讲道理。进别人的地盘要经过对方同意,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儿。刚才她唯一感到不满的,是那老妇恶劣的态度,但对于那老妇开启机关的行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会儿终于看见抵玉出现,凌岁寒自然不愿节外生枝,当下收刀入鞘,笑道:“这就对了嘛,沈盏才是你们藏海楼的主人,要不要见我,谁都没资格替她做决定。”
抵玉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
“别的人都没资格,但有些小事,余婆婆是可以做主的。”
作为藏海楼总管,抵玉在楼中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然而当她转身走向那名老妇,态度极为恭敬,深深向对方行了一礼,才低声道:“凌岁寒毕竟是召媱之徒,现如今甚至还是定山派的朋友,婆婆何必如此得罪她?”
那老妇看见她,不知为何脸色更加难看:“既然是召媱之徒,若连这些机关都躲不了,我看召媱也白教这个徒弟这么多年了。何况,召媱与定山派又怎么样,难道我们藏海楼会怕了他们吗?”
抵玉笑道:“怕是不怕,但您也知道,楼主希望过清静的日子。”
闻此言,那老妇目光沉沉,脸上浮动的神色令人越发难以捉摸,倏然长长叹出一口气:“怕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但她终究还是选择退让半步,转首向凌岁寒问道:“你来本楼为的究竟是什么事,你先说出来,我再转告楼主。”
凌岁寒想了一想,先朝着抵玉眨了两下眼睛,随后才道:“定山派许见枝莫名其妙失踪的事儿你们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吧?我和定山派不少弟子是朋友,所以帮着她们来问一问,许见枝的下落,你们有线索吗?”
十有八九,沈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反正她来藏海楼的真正原因是为向抵玉询问关于诸天教的情况,相信抵玉方才也已经看懂她的眼神,只要待会儿她能与抵玉在私下里说话,她的目的就算达成。而如果她真能顺便打听到许见枝下落的线索,倒也算意外的收获。
那老妇点点头:“你等着,我和抵玉一同去向楼主禀告。”
眼见她们二人转身离开,凌岁寒转了转乌黑的眼珠,扬声向一旁守门的弟子问道:“我一直以为你们藏海楼的二把手就是抵玉,刚才的老人是谁,怎么连抵玉都对她那般尊敬?”
适才她的放肆行为,在场藏海楼弟子都看在眼里,对她极是厌恶,沉默着不愿回答。
凌岁寒笑道:“怕我报复她,不敢把她的名字告诉我?”
明知是激将法,但众弟子受不了她的挑衅,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原来那老妇姓余名磬,乃是上一代楼主沈韶烟的心腹。自从沈韶烟逝世,余磬辅佐沈盏度过最艰难的那两年,待藏海楼终于恢复安定,她便卸下重担,告别沈盏,四处游山玩水去了。然则藏海楼是她永远的家,隔个一年半载,她自然会回藏海楼歇息一段日子。
余磬与抵玉以及宁氏姊妹还是现如今藏海楼内为数不多有资格自由出入主楼的几个人。
不多时,她们遂来到沈盏的面前,说明凌岁寒到访之事。沈盏正在书房看一本闲书,闻言并不见什么反应,继续翻动着书卷,漫不经心地问道:“许见枝的失踪,你们有何意见?”
余磬还在思考之中,抵玉则立即向楼主借了纸笔一用。
她在纸上写出几个江湖魔头与几个武林邪派组织的名字,同时用极为简洁的语言说出他们与定山派分别在哪年哪月结下哪桩仇怨。
“定山派的仇家很多,可是有胆子、有能力劫走许见枝的不多,大概只有这几人和这几派。”
而写完全部的名字,她又在纸上画了几个叉,依然一边画,一边解释她的理由,此人或此派最近被牵扯进何事之中,不太可能前来长安与定山派作对。
一个个都被她画了叉。
纸上还剩下的名字越来越少——其中包括秦艽。
“此乃属下愚见,请楼主指正。”
沈盏早已丢下书卷,微笑着注视她,目光中充满欣赏。
毫不掩饰的欣赏。
论聪明智慧,抵玉当然不能算是最出色的,但她的记忆力实乃一绝,甚至胜过沈韶烟与沈盏母女,何况她的分析能力也不差,能迅速将很多一团乱麻的事情整理得清晰明白,供沈盏参考。所以,她能坐上藏海楼总管的位置,绝不仅仅因为沈盏的宠爱,更是因为她这些年为藏海楼立下的种种功劳。
“我没什么好指正的,定山派的弟子失不失踪与我们有何干系?我们了解大概情况便好。”
抵玉道:“那凌岁寒那边……”
沈盏道:“她难道不知道吗?本楼早已不做生意,你让她回去吧。”
抵玉颔首道:“是,属下这就和她说。”
她躬身行礼后退,余磬迈步似要与她同行。
沈盏笑道:“婆婆,你才回家不久,莫再劳累了,坐着歇一歇吧。”
余磬欲言又止,脚步则确实停下,半晌才道:“又有大半年没见,抵玉现在的确是越发出色,半点不像当年那个乡下小丫头。”
沈盏继续望着抵玉那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余磬接着道:“这都是因为少主您的调教。”
沈盏渐渐收敛笑意,却仍不言语。
直到抵玉彻底消失在她们的视线范围之内,余磬的声音更加冷峻,甚至隐隐含有怒意:“如果没有少主你手把手的教导,怎么可能有今天闻名江湖的玉总管!”
“总管是藏海楼的总管。”沈盏终于出声,“我才是藏海楼的主人,我能给她的一切,也能随时收回。”
余磬叹道:“但愿吧。”
沈盏笑道:“婆婆不信我的能力?”
余磬沉默一阵,眉目间逐渐浮现很深的哀愁,伸手轻轻抚了抚沈盏的发顶,眼神里全是慈爱:“当年楼主溘然长逝,少主你选择停止本楼的一切生意交易,确实导致楼里部分弟子轻视于你。但我一直晓得,你的聪明才智并不逊于楼主,所以有些时候我会害怕,正所谓‘慧极必伤’,楼主她是心力交瘁而亡……而如今,江湖上许多人都以为少主你继位后的这些年只晓得逍遥享乐,根本不明白你私下里为稳固我们藏海楼在江湖里的地位、为对付我们藏海楼从前的仇家、为让楼里每一个弟子都平安自在,要付出多少心血。你已经够累的了,莫要再被感情牵绊。”
沈盏淡淡一笑,目光里的高傲似被风吹散,神情温和许多。
继任藏海楼楼主之位已有八年的沈盏,早已凭借她过人的手腕能力,赢得藏海楼上上下下弟子的崇拜尊敬,唯有余磬始终还在私下里称呼她为“少主”。
这不代表余磬不认同她。
她很清楚余磬对她的疼爱,更知道在这个复杂多变的江湖之中,余磬是她如今唯一可以毫无保留信任的亲人。
其实,除余磬之外,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她曾经还交付给另外一人,只可惜……
“我不是傻子,更讨厌当傻子。”她依然微微笑道,“对背叛我的人,我还会有什么不忍呢?婆婆多心了。”
余磬道:“那就请少主早些动手吧。”
沈盏道:“事情还未查清楚,何必如此着急?”
余磬道:“两年前,少主便这样说。现如今我们已经查出来,她背后的主使乃是南逻国的诸天教,我们还要查什么?”
沈盏道:“很多,诸天教的目的,诸天教的底细,他们教中有多少高手,他们在中原的势力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些情况都还得更深入地查下去。”
余磬道:“不能直接逼问她吗?”
沈盏笑道:“婆婆今天是在逼问我吗?”
余磬语音一窒。
沈盏当下转移话题:“你适才与凌岁寒交手,为的是什么缘故?”
余磬蹙了蹙眉,喟然而叹,只能顺着沈盏的话回答道:“为试凌岁寒的武功,她身上的伤应该还没好利索,却还是能想出奇招在极短的时间内胜过我,果然不愧是召媱之徒。其实她今天使的根本不是阿鼻刀法,都能这般了得,依我看,纵使是阿晴和阿雪刀剑合璧,要胜过她也不容易,而如果她使出阿鼻刀法……”
沈盏道:“凌岁寒不是我们的敌人,她武功好坏与我们何干?”
余磬道:“那说不准。我回来之后问了问近来楼里发生的大事,据说上次谢缘觉要见楼主,是她主动代替楼主前往陈家庄。”
沈盏道:“除了她,楼里也没谁能代替我和外人谈事。”
余磬道:“少主的意思是,她和凌岁寒等人私下里没什么关系?这只是巧合?”
沈盏道:“凌岁寒明明知晓,若无特殊情况,本楼不会再与人交易消息,你以为她今日真是来找我打听许见枝的下落?”
余磬道:“那少主还让抵玉与她单独相见……少主在她们附近埋伏了人?”
“目前除你以外,楼中尚无人知晓抵玉之事。何况,除非有颜如舜那样的轻功,江湖中还有几个人能偷听凌岁寒说话而不被发现?”沈盏侧首瞥见余磬的脸上的忧色,然而她的语气始终轻松得仿佛是在聊什么不重要的闲话,“婆婆无须忧虑。我说过,凌岁寒不是我们的敌人。若我猜得不错,抵玉应是利用了本楼收藏的秘密,让凌岁寒等人替她做些事,但别人也就罢了,谢缘觉不可能允许她的朋友作恶。她们不会对本楼造成危害。凌岁寒这几日的动向,先多多观察吧。”
余磬道:“是,江湖的一切人与事本就在少主的掌控之中。”
这是当年沈韶烟常常对女儿说的一句话。
——江湖的一切人与事,未来都应在你的掌控之中。
沈盏合上双目:“我想歇一歇。”
余磬点点头,不再打扰,抱拳行礼后退。
岂料当余磬真的离开此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沈盏又缓缓睁开眼睛,略一犹豫,起身而行。
第126章 异邦来客谜难解,误投罗网陷花毒(六)
抵玉送凌岁寒离开藏海楼,其实中途支开守卫,又拐了个弯,悄悄带她来到自己的住处。
一座建在苍松翠柏之间的院落,燕鹊声声鸣叫,清脆悦耳。
抵玉的声音一向比鸟鸣声更脆更动听,更沁人心脾:“你要见我是为何事?”
凌岁寒直截了当道:“我要了解诸天教的全部情况。”
抵玉道:“没必要,你们只需要救出她便好,我从未要求你们对付诸天教,你们又何必了解那么多?”
凌岁寒道:“那你说的这个人,我们救不了,不救了!”
抵玉道:“这是当初我与颜如舜的约定,你能代表颜如舜毁约吗?”
凌岁寒一听她提到重明的名字,越发气恼,声音仿佛凝结成冰:“她现在已经失踪了,还怎么帮你救人!你最好庆幸她平安无事,不然我可保证不了我会不会迁怒你!”
“失踪?”抵玉微讶道,“这是何时的事?”
凌岁寒沉着脸色,压抑着怒气,将此事经过叙述了一遍。
抵玉闻言,表情也愈来愈凝重,沉思良久:“据我所知,诸天教弟子的确擅毒,但并不是行医的大夫。”
凌岁寒道:“你到底还知道多少,别吞吞吐吐,要说就都说出来。”
抵玉却又陷入沉默。
霍然间寒光一闪,“唰”的一声,凌岁寒已反手拔出长刀,刀尖抵住抵玉的胸口:“你现在已经知道重明有可能在危险之中,如果你还不顾忌她的性命,那我也不想顾忌你的性命。”
抵玉深深皱起双眉,但脸上不见惧色,继续犹豫了片刻,才终于长叹一口气:“我不怕死,更不怕你的威胁,不过……只要你能够答应,你不会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向外透露,尤其是透露给楼主,那么我便可以把我所知道的情况告诉给你。”
凌岁寒爽快道:“行。”
抵玉道:“你是江湖侠客,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凌岁寒不耐烦起来,仍未收回自己的刀,“我当然不会反悔,你能不能别再磨蹭?”
抵玉淡淡笑道:“最近这些年,本朝与南逻来往密切,关系颇为友好。可是在很多年前,大崇与南逻也是曾经打过一场仗的。而南逻国力远远不如大崇,毫无疑问,它是战败的一方。在那场战斗里,南逻死亡的将士不计其数,其中包括诸天教教主的兄长。”
凌岁寒道:“就是你上次说的悉什么?”
“悉难兹。”抵玉道,“悉难兹与他的兄长自幼相伴学武,情分不浅,只不过他们兄弟二人的志向不同,长大以后一个在江湖,一个在庙堂。得知兄长死讯,悉难兹立誓报仇,然而凭南逻国力,要想灭了大崇,无异于痴人说梦。悉难兹毕竟是江湖人,他想,既然灭不了大崇朝廷,那毁灭大崇的江湖武林。”
凌岁寒道:“你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诸天教好像也不曾来中原兴风作浪?”
抵玉道:“他们对中原武林毫不了解,贸然行事,只会导致惨败。因此十二年前,他与教中圣女珂吉丹特意来了一趟大崇,发现一个名叫‘藏海楼’的帮派,收藏有天下江湖各大门派与各大高手几乎全部的秘密。”
凌岁寒一边听,一边认真思索,她性格坦荡,没那么多心眼,但也绝对算不上蠢人,顺着抵玉这番话的思路想了许久,还真让她想出一点头绪:“十二年前,还是沈韶烟在世的时候吧?那时你们藏海楼虽还在做生意,但沈韶烟恐怕不太可能与一个打算毁灭大崇武林的外族人交易,而你们藏海楼机关重重,悉难兹也没那么容易潜入,所以他的办法是……让你给他提供情报?”
抵玉不言,算是默认。
凌岁寒逐渐感到清晰:“你所说的舒燕,就是他用来控制你的人质,除非我们救出舒燕,你才能够摆脱他的控制?”
抵玉依然用沉默回答。
凌岁寒道:“这个舒燕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抵玉道:“这件事与藏海楼无关,你不必再打听了吧?”
凌岁寒道:“你上次说,你怀疑诸天教发生了重大变故?”
抵玉道:“你应该还记得,我还说过,圣女珂吉丹是诸天教中身份最为尊贵之人,只是不掌握实权。从前我与他们接触虽不多,却依稀能看出悉难兹对珂吉丹只不过是表面恭敬,实则是将她当作可以利用的工具;而珂吉丹对悉难兹的态度更加冷淡,谁料前不久我再见珂吉丹,她再提及她的教主,语气竟是既尊敬又亲近。”
那种尊敬,抵玉十分熟悉。
是她对于沈盏的尊敬。
可是那种亲近,是她从来不敢对沈盏有的。
她垂下眉眼,继续道:“那天之后,我忽然想到,曾经有好几年时间诸天教没派人与我联系,我也未收到舒燕的来信,不能确定她的安危。我这才怀疑,在那段时间,诸天教是否发生了变故。”
凌岁寒道:“诸天教是什么时候与你断了联系的?”
抵玉道:“四年前。”
凌岁寒道:“那又是什么时候与你恢复联系的?”
抵玉道:“两年前。”
凌岁寒道:“你怎么能确定舒燕现在就在长安?”
抵玉道:“前不久我与珂吉丹见面,她为我带来了舒燕的画,画上的情景有我们彼此才懂的约定,告诉我,她如今就在长安,必然就在长安,只是不知究竟在长安何处。”
凌岁寒道:“画?她给你报平安不是写信,而是画画吗?”
抵玉道:“我们分别的时候,我与她均不识字。”
凌岁寒愣了一下,很有点讶异地道:“你刚刚说悉难兹是十二年前来中原的,那你和舒燕也是那时候分别的?”
抵玉道:“不要再打听我与她之间的私事,我说过,这与诸天教无关。”
凌岁寒扬眉道:“我只是觉得你很聪明很厉害。”
这是真心实意的赞扬,十二年的时间学会认字写字不难,但成为沈盏的左膀右臂,成为江湖上人人敬重的天下第一楼总管,实在是很不容易。
“不必说废话夸赞我。”抵玉淡淡道,“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们。对于诸天教,我了解得其实也并不够多。”
“好吧,信你一次。”凌岁寒审视地看向她,“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干嘛不把诸天教的阴谋直接说给沈盏呢?如果沈盏帮你救出人,你就不必再受诸天教的威胁。”
抵玉突然前进一步。
若非凌岁寒眼明手快,电光石火间也后退了一步,她手中长刀的刀尖几乎就要刺入抵玉的肌肤。
“你干嘛!找死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倘若你打算违背诺言,把这件事告诉给楼主,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不说便不说,这本就是你与沈盏之间的事,和我能有什么干系?”凌岁寒“唰”的一声又收刀入鞘,“你送我出去吧,接下来有什么消息我会再找你的。”
送走凌岁寒,抵玉重回自己的居所。
日光泻下,池塘里波光粼粼,她独自坐在池塘边,低首看着水中那些游来又游去的小鱼儿,从生到死,却总是游不过这方寸之地。
江湖,不过是大一些的池塘罢了。
这是当年老楼主曾说过的一句话,她对此印象极深,亦认为是至理名言。从东莎村,到诸天教,再到藏海楼,不过是大一些的池塘罢了。她忽然又唱起了那首挽歌,不知是在为自己还是为这池中的游鱼而唱: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山风呼啸,把她空灵如天籁的声音送得愈来愈远,有人跋山涉水,循声而来,只为一见歌者的真面目,终于在一处山坡往下望,望见独坐在河水边的瘦弱女童。她的声音有多纯净,身上衣裳便有多破旧。
沈盏自幼锦衣玉食,向来爱干净,在那一刻却几乎没什么犹豫,命令身旁护卫止步,她独自上前,坐在那女童的身边,也不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听她唱下去,听她把两首挽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到声音渐渐嘶哑,这才终于打断道:
“你这样会毁嗓子的。我在长安听过很多歌,都没有你的声音特别。”
这样的好嗓子毁了,这个人的价值也就毁了。
初相见,沈盏看中的依然是对方身上的价值。
女童不说话,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
“为何要哭呢?无论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哭都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她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成熟理智得仿佛一个久经世事的成年人,说着最冷静的话的同时,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她此时心底竟有些微微的难过。如她所说,她在长安听过那么多的歌,那么多的乐曲,直到今日今时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真有能够穿透人心的声乐,这使得她人生第一次伸出自己的手为别人拭了拭眼泪,又问道:“你刚才的歌是为谁而唱?”
女童的睫毛微微颤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眼睫边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指,嘴唇动了几动,才轻声说出自己的故事:“是我阿母和我姐姐……”
沈盏始终坐在她身边,听罢面色不改,只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舒,我叫舒鹊。”
“鹊是什么鹊?”
“喜鹊的鹊。”
“你唱得比喜鹊还好听。”她站起身,然后向她张开手,“你要跟我走吗?只要你从此跟在我身边,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敢欺负你。”
从那天起,舒鹊成为了藏海楼少主身边最宠爱的侍女。
她为沈盏唱了很多歌,譬如《春风辞》《江南吟》《北歌行》《长河曲》《玲珑谣》等等等,却再未唱过那么哀伤的挽歌。
“有心事么?”并不掩饰的脚步声在小径里响起,令枝头的燕鹊叫得更欢快。“怎么突然唱这首歌?”
抵玉其实早已察觉到楼主的到来,但直到沈盏真的开口说话,她才起身回首,恭恭敬敬向沈盏行了一礼,微笑着说出实话:“不知怎么想起我和楼主的初遇。”
沈盏注视抵玉有顷,也迈步来到涟漪微起的池塘边,与此同时抵玉已给她搬来一张交椅,她坐在上面,才悠悠笑道:“那倒是很巧。你的嗓子果然还是那么好。”
“但楼主很多年没让我唱歌了。”抵玉道,“我还以为……楼主已不喜欢我的嗓子。”
“有八年。”
起初是因为沈韶烟逝世,沈盏要为母亲守孝,不可以听歌赏曲,后来二十七个月的孝期结束,她又花钱买下许多歌姬乐姬前来藏海楼为她献声,却始终没有再要求抵玉唱一首歌。
“你如今身份可不一样了。”沈盏招手让抵玉上前,抵玉不敢让楼主仰视自己,遂即刻蹲在她的面前,她伸手摩挲了一下抵玉的脸颊,语气透出几分轻快,让人听来感觉应该只是玩笑,“我若是还把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玉总管当做寻常歌女看待,让天下群豪知晓,只怕会有人觉得我轻视你,笑话我不会用人,来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抵玉的语音则愈发郑重:“总管的身份是楼主给的,抛开这个身份,我永远是藏海楼的一名小小弟子,永远是楼主您的人。只要楼主您还喜欢,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唱歌给您听。”
“是么?”沈盏笑意盈盈,“那如果真有人借此事要挖我的墙脚,给你更多的利益,让你背叛本楼——”
“楼主这个笑话不好玩。”抵玉依旧低眉顺目,然而罕见地打断沈盏未尽的话语,“您才是我永远的主人。”
倘若抵玉的回答有些犹豫倒也罢了,偏偏她答得是那么坚决,毫无迟疑停顿,沈盏的心更觉一片冰凉。
“没意思,你怎么总是这么一板一眼的,这才是真正的不好玩呢。不和你聊了,你陪我歇息一会儿吧。”沈盏躺在交椅上,索性微阖双目,才能够不泄露眸中情绪,的的确确似在养神休息。抵玉便也静静地一动不动,凝视着她的容颜,心头浮现出适才与凌岁寒的对话。
为什么不能把诸天教之事直接说给沈盏知道呢?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她遇见沈盏不是在遇见悉难兹以前,她便可以对她坦白一切,无所隐瞒……
但现在她究竟应该如何告诉她,她与她的相遇本是一场阴谋。
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
第127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一)
回到昙华馆,已是黄昏时分,凌岁寒在各个房间找了一遍,最终在谢缘觉的药房找到她,同时瞧见药房墙角边打碎了一地的药炉药汤。
凌岁寒大惊失色,迅速上前,见谢缘觉脸色如常,呼吸平稳,她这才放下心来,指了指地上的陶瓷残片:“有人来过吗?”
“袁成豪。”
谢缘觉仍用极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掀起凌岁寒心底一片惊涛骇浪。
她愣了愣,又向谢缘觉问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未听错,又惊又喜道:“他还真来找你了?看来阿螣的法子果然很有效。只可惜重明现在……罢了,这也无妨,下次他再出现,由我和他交手,待我制住他以后,等重明回来,再把他交给重明和阿螣处置。”
谢缘觉摇首道:“他的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
约莫一个时辰前,袁成豪潜入昙华馆之时,谢缘觉正在药房整理昨日她为众多病人诊脉的脉案。
自她跟随九如学医以来,这么多年无论是她单独医治的病人,还是她协助九如医治的病人,所有的脉案都被她收藏了起来,偶尔闲时重新翻看,如此才能更加精进医术。正当她将它们分门别类到一半,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点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因她受不得冷,房间四周门窗都是关上的。那香气便在屋中四处萦绕,淡到几乎闻不出,即使有内力精纯者能够感受得到这点气味,也大都会误以为它是花香。
但医者的鼻子比这世上大多数人的鼻子都更为灵敏。
谢缘觉拉开柜子,拿了些草药,放到药炉里文火煎熬,继而便坐在一旁的桌边等待。不过一会儿,药炉里传出微微的“咕噜咕噜”声响,仿佛催眠的乐曲一般,让谢缘觉的眉间渐渐浮现一片困倦之色,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头一歪,就这么倒在了桌案上。
窗户蓦地被推开,一个高瘦汉子跳窗而入,走过来看了她片刻,眼中混合着失望与鄙夷等各种情绪,转身又要离开,刹那间他身后光华骤亮,数枚流星似的银针破空而来。
若是面对面出招,那汉子绝不会把这些攻击力极其微弱的银针当一回事,只要他用力挥出一掌,他有信心可以将它们全部打落,但他没料到这女子原来是在装晕,确实一时没有防备,只能纵身跃起,闪避到一旁墙角——按照他此刻所站立的方向以及飞针攻击的角度,他也只能避到那一旁墙角——旋即他回过身来,拔刀出鞘,正欲反击,霍然只听“砰”的一声,原来方才*谢缘觉的另一只手其实同时扬出两枚银针,针头之毒与墙角的陶瓷炉子相触,药炉直接爆炸成为碎片,其中的黑色药汤飞溅而起,几滴药汤正好滴到那汉子的后颈与手背上,他的长刀才出半招,肌肤顿时燃起一股火辣辣的疼痛,疼得让他几乎拿不住手中兵刃。
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江湖高手,忍耐力要比常人强上许多,这一招他依然没有停顿,几乎攻到谢缘觉的胸口。谢缘觉犹坐在桌边不动,右手再扬,飞针连着她手中的丝线,又向那汉子飞去。
那汉子手腕微转,使出一招“倒转乾坤”,长刀斜斜一劈,本欲将所有纵横交错的丝线斩断,岂料水火难侵的天山雪蚕丝反而顺势缠住他的长刀。
本来以那汉子的内功,他只须稍稍在刀上蕴点力,按理而言便可以让谢缘觉摔倒在地。然则适才他被药汤溅到的肌肤越来越烫,烫到他似在油锅里煎熬,他手上自然也越来越没有力气。而谢缘觉手中那一根根连着飞针的雪蚕丝正闪烁着幽幽寒光,不知淬了什么药物,渐渐腐蚀他的长刀。
下一刹那,又是清脆的一声“咣当”,长刀片片碎落,尽皆落地。
飞针径直向前,霍地刺中他的胸膛!
这一次,疼到身体颤抖的汉子完全来不及闪避,胸口一闷,竟完全无法动弹。
其实,尽管他们双方交手仅仅数招,那汉子早已发现,对面医者内力薄弱,武功远远不如自己,只是凭着极高明的下毒本事才使得自己着了道儿。
——看来这小娘子不仅医术一流,毒术也堪称大家!
那汉子穴道受制,整个人成为谢缘觉的俎上之肉,但他不惧不恼,反而生出喜悦,立刻扬声道:“我是来找你看病的,谢大夫莫要误会!”
谢缘觉自始至终坐在原位,收回银针,动作停下来,目光继续凝视着他的面孔。
自看清对方相貌的第一眼起,谢缘觉的视线便再未移动,
那汉子紧接着解释道:“我刚才只是想要试一试你的医术。如果你连那点毒烟都对付不了,自然说明你的医术还未学到家,我又何必浪费时间与你见面?但我绝对没有杀你的意思,那只是普通的迷香,你刚才也瞧见了,我见你晕倒之后并未对你动手,而是准备离开。你也别太生气,如今我已确认你的医术非凡,只要你能够治好我的病,我给你的诊金保证你一辈子也用不尽。”
以己度人,那汉子相信这世上没有谁是不能用利益来诱惑的。
“倘若谢大夫不太放心,我荷包里现在就有一颗夜明珠,你先拿着,算是我给谢大夫的见面礼,一点小小的见面礼。真正的诊金,自然不是它能比的。”
谢缘觉神色漠然,也不知是否有认真听他所说的话,目光压根便没往他的荷包那里瞧,依然盯着他的那张脸,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这个问题,那汉子甚为犹豫:“作为大夫,关心的不该是病人的病症以及病人付给你的诊金么?我的名字有什么重要?”
谢缘觉道:“很重要,不知道名字的病人,我不会诊治。”
那汉子听她语气平淡却坚定,只得答道:“我姓袁,袁成豪。”
谢缘觉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似湖水泛起微微的涟漪,但转瞬之后又恢复沉静。
袁成豪见状即刻道:“前不久彭烈杀人劫财,被朝廷通缉,遭遇围攻,身受重伤,据说逃到长安旁邑长治县的一家医馆,便是谢大夫你给他治好的?既然如此,谢大夫应该一视同仁,不会在意病人的身份吧?”
要知道彭烈在江湖之中的名声不比他好多少,与他都是一样的恶名昭著。正因有这个先例,袁成豪才想当然地认为只要给够银子,这位谢大夫愿意为任何患者治病。
谢缘觉静静地瞧着他,一言不发。
谢缘觉自然不是爱财之人,只不过在她离开长生谷以前,九如曾告诫过她数次:“世人总是对医者抱有太多的期望,要求他们有仁心仁德,要求他们伟大如圣人,然而一旦世上真的出现这样的医者,没有谁会珍惜,只会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到,你必须做到的,对你越发苛刻。其实医者亦不过是三十六行之一,与其他行当又能有多少不同?你今后出谷,独自行医,莫要看对方的身份,只须看对方的态度。无论富贵贫贱,只要对方对你的态度足够尊敬,不赊欠诊金,你便可以为他医治。不然,对方便不是你的病人,你心中不必有负疚感,更不必当圣人。你是凡夫俗子,你我都是凡夫俗子,谁都当不起圣人。”
这番话带着很深的哀伤。
九如修行多年也化解不了的哀伤。
谢缘觉心底很明白,其实,当年的曲莲便是这般真正具有大仁大爱、完美如圣人的医者,师君是怕自己步了曲师姨的后尘。于是她颔首,郑重答应了师君的话。
当初凌岁寒给她拿出彭烈的通缉令,她也是想着,彭烈伤势痊愈以后,倘若凌岁寒胜不过他,大不了她自己出手再将他擒拿归案。只是首先,她既已收下病人的诊金,对方身上的伤,她都必须得治好,无论那病人的富贵贫贱与正邪善恶。
然而今天,面对袁成豪,她做不到这一点。
他对她的态度再恭敬,她都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病人。
正当谢缘觉准备摇头拒绝,将袁成豪暂时关在此处,待尹若游等人归来以后再行处置,她脑海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从适才袁成豪的身法行动来看,他的武功应该已经恢复,那他还要治什么病?
好奇心促使谢缘觉起身上前,把了把袁成豪的脉搏,良久方道:“你究竟是希望我为你治病,还是希望我为你解毒?”
袁成豪更感惊喜:“谢大夫果然不愧是神医!”
谢缘觉道:“此乃何毒?”
袁成豪对她的医术已十分信任,不再存有试探之心,果断回答:“落红莲。”
从前在长生谷,九如对谢缘觉这个徒儿可谓倾囊相授,江湖之中各种厉害毒药的名字与来历甚至配方,只要她知道的,她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了谢缘觉。偏偏“落红莲”三个字,谢缘觉从未听说。
袁成豪见她久久不语,追问一句:“谢大夫能治吗?”
谢缘觉道:“待下次你毒发之时,我再为你把脉。”
袁成豪嚷嚷起来:“下次毒发?那我还需要你给我把脉吗?”
谢缘觉道:“为何不需要?此毒虽一直潜伏在你体内,但平常未发作的时候,与正在发作的时候,你的脉象会完全不同。”
袁成豪略通医术,明白她说得有些道理,然则那种痛苦他不愿再经历一遍,不禁深锁眉头,思索起来。
谢缘觉道:“还有一种方法。”
袁成豪立即问:“什么?”
谢缘觉道:“我要看到此□□。”
袁成豪道:“又不是我自己给自己下的毒,这让我到哪里去找?”
谢缘觉道:“你难道不知是谁给你下的毒?”
遽然间,袁成豪的目光变得如鹰眼般锐利。他前来昙华馆以前,特意打听过这位谢大夫的情况,得知对方并非普通医者,亦是身怀武艺的江湖人士,自来长安以后,似是与三位同伴同住在无日坊的一座破旧宅院里,其中两名同伴的身份他尚未调查清楚,而另一名同伴则正是近来江湖里风头正盛的凌岁寒。
一个毒术非凡,一个刀法卓绝,倘若她们两人联起手来……
袁成豪迅速道:“你可有听说过诸天教?”
谢缘觉自然知晓,但她选择继续沉默。
袁成豪接着道:“是南逻国的一个江湖帮派,此番欲来我大崇兴风作浪。我在江湖上虽不算什么好人,却也不愿夷狄来我中原作乱,得知她们的阴谋之后,便本欲将她们除去,哪料到反而不小心遭了她们的毒手。”
谢缘觉终于恍然大悟。
如果依图雅确确实实是诸天教的弟子,那么袁成豪早不出现晚不出现,竟在今日前来找自己求医,十有八九是因为他听说了昨日自己与依图雅的比试,得知自己胜过依图雅之事,这才认为自己或许有能力解诸天教之毒。
袁成豪实在看不懂谢缘觉那沉静如深渊的神色,他观察片刻,仍是不明白对方究竟在想什么,只得继续把话说下去:“谢大夫同样是大崇子民,必然同样不希望中原武林遭难吧?我听闻谢大夫有个朋友,乃是当今武林第一高手之徒凌岁寒凌女侠?这两日若有机会,我会将诸天教的圣女引到一处僻静地方,凭你和凌女侠的本事,要对付她不在话下。而只要制住了她,我们自然就能得到此□□。到那时,无论谢大夫想要多少诊金,我都双手奉上,保证你一辈子享用不尽。”
“诸天教圣女?”
“是诸天教的二号人物。”袁成豪道,“据说还是诸天教教主的徒弟,她一定有‘落红莲’的配方。”
“那你为何不能直接将教主引出?”
“那位教主神秘得很,我也没怎么和她接触过。”
谢缘觉若有所思,伸手按了按自己眉心的疲倦,不知又沉默了多久。袁成豪等得焦急,几度欲要再开口,终于在他出声之前,谢缘觉走到他面前,双指在他胸前一拂。
数枚银针再次刺入他的肌肤,他体内的疼痛立时消解。
听谢缘觉讲述到此处,凌岁寒忍不住插话道:“所以你真把他给放走了?”
谢缘觉颔首道:“重明的失踪大概与诸天教有关,如果我们真能见到诸天教的圣女,或许能找到重明的下落。”
凌岁寒道:“我不信他说的都是真话。”
谢缘觉道:“他说他是不愿诸天教前来中原作乱,才与对方教中弟子发生冲突,中了‘落红莲’之毒,我也是不信的。”
凌岁寒道:“不过他说圣女是教主的徒弟……如果这句话他没有骗我们,那抵玉的猜测大概还真是对的。”
谢缘觉道:“抵玉和你说了什么?”
凌岁寒正要讲述,忽察觉到一点不对劲:“阿螣呢?我怎么一直没看到她?”
谢缘觉道:“她出门打探消息了。”
话音刚刚落下,一声熟悉的鸦鸣恰于此刻在窗外响起。她们同时伸手推开窗户,只见振翅的黑羽乌鸦足边绑着一个小纸条,已飞来她们身边。
第128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二)
若依图雅确是诸天教弟子,诸天教必不止她一人来了长安。
大批异邦来客,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是以尹若游先找到对长安市井极为熟悉了解的常萍,常萍又联系了她的许多朋友,几乎查遍了城内各家客栈,不少客栈还真住了几名南逻国的客人,但他们零零散散,并不待在一起,互相之间似乎并不认识。
大崇向来包容开放,来长安做生意甚至定居生活的外族人数不胜数。尹若游思来想去,若从这些人下手,最终发现他们只是普通的南逻百姓,实在是浪费时间,还是得另寻一条路。
根据昨日谢缘觉打探的消息,张夫人之所以会结识依图雅,全是因为她的侄儿吕弘的推荐。而吕红此人,不仅仅是张夫人的亲侄儿,还是当今天子宠臣贺延德的心腹亲信。尹若游脑海中灵光一闪,当即前往贺延德的府邸,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试着对如愿说了几句话,让它飞进府中查探。
假使有谁发现了它,也只会将它当做一只寻常乌鸦。
毕竟长安城上空何处没有鸟呢?
可惜尹若游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如愿又飞回她身边,却并未给她带来任何有用的线索,连叫也没叫一声。她略一沉吟,索性又带着它出了城,前往城外惠河边——贺延德的别院。
如先前一般,尹若游再次让如愿飞进这座别院查探。她隐藏在附近,等待的时间竟变得更长更久,浓郁的暮色席卷天地,这才有一点黑影穿过暮色,径直向她飞来,她双眸一亮,瞧见绑在如愿足边的一片纸花瓣。
是那夜颜如舜用扇戏给她伴舞的纸花瓣……
尹若游的心怦怦跳起来,小心翼翼解开那片纸花瓣,放在掌心凝视许久,陷入沉思。
确定了颜如舜就在此处,接下来应该如何行动,便又是一道新的难题。倘若返回昙华馆联系凌岁寒与谢缘觉,来回路程,耽搁的时间太久,万一这期间重明遭遇生死危险,可大大不妙;但自己的轻功并不高明,连重明都失陷在其中,自己又怎么保证潜入院里而不被发现?
正思索间,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褪下,残月渐渐升上苍穹,尹若游这才忽地意识到,如果自己也一夜不归,舍迦与符离必是会担忧。她遂从自己的怀里摸出炭笔与笺纸,简单写下几句话,绑在如愿的足边,嘱咐它飞回昙华馆。
目送飞鸦远去,尹若游在愈发深沉的夜色里静静站了许久,突然往河边庄园走去,敲响大门。
开门的共有四名青年,目光充满怀疑地看向她:“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一个单身女子在夜间出行,身份应不简单。他们自然戒备,才质问两句,却见尹若游主动摘下头上帷帽,仿佛沉沉夜雾中出现一束光,令他们一愣,余下的话便硬生生止住。
“几位郎君与娘子莫要忧虑,我不是拦路的劫匪,更不是害人的精怪。在下乃扬威武馆的弟子,奉师长之命,前来长安拜访他的一位朋友。”尹若游语带笑意,更显万种风情,又坦率承认自己江湖人的身份,遂令对面四人放下戒心,“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不知路程,敢问诸位,这儿离长安城还远吗?”
对面一名男子的语气变得温和许多:“远倒是不远,走不了多久就到。但这么晚了,长安城已经宵禁,娘子现在是进不了城的。”
“那可怎么办?难道今夜我又只能露宿了吗?”尹若游微蹙双眉,旋即目光往他们身后探了探,客客气气地试探道,“不知贵府是否还有多余的空房间,在下——”
“不行!”他们立即道,“你想借宿是不是?我们这儿人已经住满了,没什么空房间,你找别的地方吧。”
这口气十分严峻,斩钉截铁,没一丝转圜的余地。尹若游不再强求,行了一礼道谢,同时视线极快地掠过对面四张脸,显然,往左数第二名男子看她的眼神最为痴迷。于是她告辞离去,才转身走了几步,却轻轻叹口气,又回首觑了一眼,正对上那名男子的目光。
她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随后,尹若游彻底离去,不一会儿走到附近的树林,才终于停下来,靠着一株青松树,低下头静静看着掌心里那片纸花瓣,良久,林中忽传来一点沙沙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夜里倒颇为明显。她当下回过头,脚步的主人果然是方才那名男子。
尽管这并不出她所料,但她神色里有意露出几分惊讶:“是你?夜色已深,郎君独自出门,有事吗?”
“我……我来是想问问娘子,天越来越晚了,你既进不了长安城,打算到哪儿歇息?”
“还能在哪里呢?这附近又没有客栈旅舍,我也只能露宿林中。”尹若游依然斜倚树干,声音透着娇嗔,“郎君若真关心我,又为何将我拒之门?”
他走近她身边:“不瞒你说,那园子不是我的,我也做不了主,不然我肯定让你进的。”
她偏偏头,挑起一双秀眉:“是么?可你总是认识那家主人,就不能帮我与那家主人说说,请他们通融通融。”她握着掌中那片纸花瓣,将它放进腰间荷包,同时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你放心,我也不白住,这一点小意思你先拿着——”她的声音始终温柔如水,岂料就在说到最后一个“着”字时,她右手一挥,银块出其不意地打在了那男子的右眼上,趁着他惨叫捂眼的瞬间,她又刹地扬出腰间九节鞭,缠住对方的脖子。
尹若游的武功虽不能算第一流,可这一招是她的独门杀招,在敌人卸下防备之际,言笑晏晏之间轻而易举夺人性命。
当然,此时的尹若游并不想要他的性命。
“别紧张,别害怕。”她继续笑着道,“我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实话实说,我便不杀你,如何?”
这世上是有不怕死的人,但眼前这名男子显然算不上。尹若游杀手暗探出身,审讯的手段懂得许多,在她的威胁之下,不一会儿,他便说出了她所需要的信息。
果不其然,此人还真是诸天教的弟子。
尹若游将他打昏在地,照着他的脸,给自己易了容,旋即转身径直前往河边庄园。
与庄园里的守卫互通了暗号,她顺利进入大门,大大方方走在园子里,有人与她打招呼,她也坦然自若地颔首回应。幸运的是此时天色已晚,大多数诸天教弟子已在各自房间歇息,她碰到的人并不算多,须臾后,来到西边廊下一间房屋。
颜如舜独自坐在小屋窗边,手里提着一壶酒,一边喝酒,一边瞧着院里的花草,极为轻松惬意的模样。
而附近居然不见一个守卫。
尹若游藏身大树之后,一时间看傻了眼。
若非对颜如舜的绝对信任,她几乎要怀疑眼前情景是否是引她入瓮的局。
犹豫少顷,她还是迈出一步,慢悠悠走到颜如舜面前:“夜深露寒,这是温酒还是冷酒?”
因她有意压着嗓子说话,听起来仍像是男子的声音,颜如舜自然完全没察觉出她的身份,随意答了一句:“所谓烈酒,本就如烧身烈焰,当然得喝冷的才够意思。”随即眉梢一挑,语音也透着冷意:“我不是要你们别打扰我休息吗?怎么,是他回来了?”
“冰火两重天?”尹若游握住她手里的酒壶,“就像你么?”
颜如舜终于感觉到不对。
端详了对面的人片刻,颜如舜另一只空着的手在她身上一拂,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的荷包里摸出一片纸花瓣,继而低声笑了起来:“夜深露寒,我们进屋说话吧。”
尹若游点点头,随她进了屋,并关上房门,又伸手将那片纸花瓣拿回来:“还是给我吧。已经得到的东西,我不想再失去。”
这话含意悠远,颜如舜闻言愣了愣,心中也有许多感慨,却不知如何回她此言,片晌,仍是扬起笑容道:“其实你刚才那句形容,更适合你,或者舍迦和岁寒……冰火两重天,你们才是外冷内热。”
“她们其实很容易看透。”尹若游摇摇头,声音轻轻的却颇郑重,拿起颜如舜放在桌上的酒壶喝了一口,似在细细品味,“不像这酒……后劲绵长,每一口滋味都觉不同。”
“因为这确是上等好酒,劣酒恐怕就不同了。”颜如舜笑着将话锋一转,“你费这么大工夫易容进来,就是为了和我品酒吗?不问问我别的事?”
尹若游的确好奇:“你这儿怎么没人?”
颜如舜道:“猜到你们可能会找来,我提前把人打发走了。”
尹若游道:“她们听你的话?”
颜如舜道:“珂吉丹希望我帮她做事,自然要拉拢我。我说我累得很,想要好好休息休息,不希望有人打扰,她答应了我。”
尹若游道:“珂吉丹?是抵玉曾经说过的那位诸天教圣女?”
颜如舜道:“是她。”
“那之前和舍迦比试医术的依图雅果然也是诸天教的人?”尹若游沉吟道,“可是珂吉丹凭什么相信你?她就不怕你逃跑?”
“因为我中了毒。”颜如舜轻描淡写道,“她认为我若是跑了,只有死路一条。”
尹若游一惊,眼中露出明显的慌张。
“你用不着担心。”颜如舜笑道,“她对她的毒很自信,但我对我们的小谢神医更有信心。有舍迦在,我会有那么容易死吗?”
尹若游道:“既然如此,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不回昙华馆找我们?”
颜如舜道:“你还记不记得唐依萝告诉过我们,前不久她们定山派有一位叫许见枝的弟子失踪不将?”
尹若游只思考了一瞬,遂猜出她突然提及此事的原因:“抓走许见枝的是诸天教的人?”
颜如舜颔首道:“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听珂吉丹与她手下谈话,她有打算杀了许见枝的意思。”
尹若游道:“所以你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是为了救许见枝?”
尽管如今尹若游对定山派印象颇佳,也不希望许见枝遭遇不测,因此她能够理解颜如舜的选择,却气恼颜如舜又一次地轻贱自己的生命。
“起初,我的确是为了她留下来。”颜如舜听出尹若游语气里的不满,展颜笑道,“没料到算是因祸得福,反而让我得到了袁成豪的下落消息。”
尹若游闻言大震:“你说谁?”
颜如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据珂吉丹所言,当年袁成豪身受重伤,武功尽废,是诸天教教主救了他的命,治好他的伤。不过,他内伤痊愈的同时,却也身中剧毒,这些年来不得不听她们的话,为她们做事。可最近他私下里蠢蠢欲动,种种表现都令珂吉丹极为不满,而恰巧这时候我又出现在珂吉丹面前,她知晓我与袁成豪之间的仇恨,与我做了交易,只要我愿意投靠她,她便把袁成豪的人头送给我。”
尹若游听得怔了怔,若有所思一阵,忽轻声道:“这叫善有善报。”
“善有善报?”颜如舜奇道,“谁?”
“你。”尹若游微笑道,“你若不是为了救许见枝而选择留下来,我们又要错失袁成豪的消息。”
“只是巧合罢了。”颜如舜很有些惊讶,“你还相信这个?”
“从前从来不信,但是现在……”尹若游的声音依然很轻,语气却极为郑重,“我愿意相信。因为,你必须有好报,你们必须有好报。”
颜如舜注视着她的眼睛,心中涌上一种别样滋味,张了张唇,将那句“我便算了”咽回肚里,随即笑道:“照这么说,还有山派的弟子,她们也该有好报。我和珂吉丹约定,我得先亲眼见到袁成豪,确认他是否真在她这里,才能考虑要不要答应她的要求。这期间我倒是想了一个法子,大概能救许见枝离开。”
尹若游道:“珂吉丹究竟想让你做什么?”
颜如舜正要解释,才刚刚张开口,蓦地神情一凛,收起脸上笑容,走到门边,隔着薄薄的木门听屋外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诸天教弟子。
房门敲响之前,尹若游已迅速藏身床底,颜如舜开门以后打了一个呵欠,仿佛才睡醒的模样:“我不是说过,如果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打扰我休息。”
“有事。”那人冷冷道,“圣女让我告诉你,袁成豪刚刚已经回来,你可以先悄悄看一眼。”
第129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三)
袁成豪离开昙华馆,出了长安城,在夜色里径直走向城外惠河边的庄园。
本来,他在诸天教教主与圣女的手下做事已有些年头,尽管心有不甘,然而剧毒的折磨,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强迫自己忍耐。偏偏最近诸天教不知为何主动惹上了定山派,命他抓了许见枝还不够,竟还要他潜入定山行盗窃之事。这虽是他的老本行,但那定山派乃是当今武林第一大派,高手云集,他一旦在那里被那群正道人士发现,那他可真就死无葬身之地。
他绝不能再听她们的话,自寻死路。
这几日他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快马加鞭赶到鸿州长生谷,请那位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神医九如法师为自己解毒。可惜据说九如性情古怪孤僻,若无人介绍,普通病患根本就进不了长生谷。他正犹豫间,碰巧,长安城内另一位年轻医者名声渐起,居然还在一场医术比试中胜过了诸天教的弟子。
只不过,能胜过依图雅,却不代表此人就能够解诸天教教主的独门毒药。袁成豪亲自前往昙华馆,试探了谢缘觉一番,发觉对方医术果然非同凡响,这才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
谢缘觉再加上她那个朋友凌岁寒,对付朱砂一人应该不难。只是朱砂这边还有众多诸天教弟子保护,所以,自己必须将朱砂引出来,引到一个僻静之地。
终于走到城郊惠河岸边,袁成豪步入园内,与诸天教弟子说了一声,要求与圣女见面。
如浓墨沉重的黑夜,唯有珂吉丹的房间始终灯火璀璨,她还斜坐在榻上,饶有兴致看一卷话本子,似乎对袁成豪视而不见。袁成豪已习惯了她的态度,忍着恨意招呼了一声:“朱娘子。”旋即开门见山道:“今日凌知白收到从定山寄来的一封信,我藏在暗处,听了一会儿她和送信人的谈话,似乎那信的内容与你要查的事情有关。”
“若你没把信拿到手,就不必又来烦我。”珂吉丹神色淡淡,仍然不愿看他一眼。
“我亲眼看见凌知白将那封信贴身放在怀中。”袁成豪道,“那凌知白乃是定山掌门凌虚的亲传弟子,听说武功是当今江湖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我虽不一定输给她,但要赢她恐怕也不容易,怎么可能说拿信就拿信?”
“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想主意,与我有何干系?”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这么着急要对付定山派,是因为定山派与贵教教主之间有什么仇怨吧?你是教主唯一的徒弟,代师复仇,确实是我们中原武林不成文的规矩,怎么能说与你没有干系?”
听他提到“教主”,珂吉丹眉梢微挑,终于抬起目光望向他的面孔,眉心那一点朱砂在跳跃的灯火映照之下鲜红如血:“说得真好,既然如此,此事只与我一人有关,你已没什么用处,还需要留在这个世上吗?”
“我并非此意。”袁成豪立刻道,“其实我已想了一个办法,只是需要你的配合。”
“好吧,你先说说。”
“我可以把凌知白引到僻静处,由你来对付她。”
“哦?僻静处?”珂吉丹一张娃娃脸,笑得纯真,“让我与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你要是死了,教主绝不可能再继续给我解药,我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我有那么蠢笨吗?”袁成豪道,“但这里人太多了,以凌知白的眼力能看不出他们都是会武的?她一旦察觉出蹊跷,立刻离开,你的毒术再厉害也奈何不了她。只有你一个人,才会让她完全放下戒心。毕竟,凭你的相貌气质,凌知白应该只会把你当成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妹妹,不会对你防备,只要你能靠近她,随便在她身上下个毒,她岂能是你的对手?当然,如果你还是害怕,我再另想别的法子。”
最后一句话里激将的意思很明显,可惜珂吉丹并不是多么争强好胜的性子,自然没那么容易中计。
真正说中她心坎的,是袁成豪之前话里的那句“代师复仇”。
她要对付定山派的的确确是为了师君,倘若什么事都吩咐手下人去办,她不亲自出一点力,又怎么能显出自己的心意?
“你打算将凌知白引到何处?”
“你心中大概对我还有些怀疑,地点由你来选。”
“你明明知道我才来你们崇国不久。”珂吉丹从一旁桌上铜盘里拿了颗蜜饯梅子扔进嘴里,“我对这儿一点都不熟悉,选个风景够美的地方吧。”
两人商谈完毕,袁成豪又在夜色里离开。
珂吉丹继续吃着甜滋滋的蜜饯,半晌,才慢悠悠道了一句:“你应该一直都在?”
庭院里风吹木叶,飒飒作响,颜如舜不知从何处走了进来,每一步都无声无息。
珂吉丹笑道:“你轻功果然厉害,至少比他厉害得多。”
颜如舜沉默未言。
珂吉丹继续道:“你现在看清楚了,可以确定是他了?”
八年的时间或许还不算太长,不会太过改变一个成年人的相貌。他的的确确就是袁成豪,这一点,颜如舜自然可以确定。然而往事记忆又如潮水一般涌来,曾经在年少的袁雅心中,袁成豪永远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地狱魔鬼的可怖,是她怎么也逃不了的巨大阴影。若非亲眼看到刚才的画面,颜如舜完全想不到,原来他会有这样对人卑躬屈膝的时候。
这让颜如舜不禁陷入一阵茫然。
良久,她似乎才慢慢回过神来,轻声道:“你不是和我说,你觉得他这段时间不够听话,才打算除了他吗?但现在看来,他还是有些用处的,你仍打算把他人头送我吗?”
珂吉丹道:“凭你对他的了解,他刚才说的话,你认为究竟是真是假?”
颜如舜道:“你是觉得他在骗你?”
“‘落红莲’毒发的滋味,他之前是尝过的,他没这个胆子。”珂吉丹确实对袁成豪没什么信任,但她自恃毒术高明,即便真的遭遇陷阱也不怕,“不过,凡事做两手准备总没错。何况我刚才已讲过,你的轻功比他厉害得多,人更比他有趣得多,你和他之间——我当然是选你。”
“多谢你夸奖,可惜我轻功再好,也不会隐身术。”颜如舜终于又笑了起来,“定山派高手众多,稍有不慎,仍是有被他们发现的风险。我已经想过了,与其偷偷潜进去,不如光明正大让他们把我邀请上山。”
“你认识定山派的人?”
“不认识,但如果我也被你们抓来关在这里,设法逃跑的同*时顺便救走许见枝,我就是定山派的大恩人,在定山住些日子,他们还能不准吗?到那时,我再找你要的什么书信,自然更加方便。”
倘若颜如舜确实是真心实意与自己合作,这倒不失为一条妙计。
珂吉丹暗暗思索,其实她不是没有在定山派安插自己的人,可惜那人武功低微,当初也是机缘巧合才拜入定山,自始至终是一个小角色,起不了什么大作用。颜如舜却不同,凭她的能力,必能替自己办成更多的事。
正如,在藏海楼的抵玉。
“也好,你先和她在一起住两天,交流交流感情。”
旋即,珂吉丹向身旁手下使了个眼色,吩咐几句,遂命令手下将颜如舜带下去。
颜如舜转身走了一步,忽想起什么似的,又立刻停了下来,回首道:“还有一件事,与我们之间的合作无关,只是我个人好奇,你可以不答。”
“你说。”
“刚才袁成豪为什么要叫你朱娘子?”
“这还需要问吗?除了因为我姓朱,还能因为什么?是了,我还一直不曾告诉你我的名字,两个字——朱砂。”珂吉丹笑问道,“好听么?”
“你不是南逻人吗?”颜如舜奇道,“这不像是南逻的名字。”
“我既来了你们中原,自然得有个中原名字,这是我师君给我起的。”珂吉丹此时的笑容清澈无邪,更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你还没回答我呢,这名字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但我记得……朱砂本是一味药吧,对吗?”
“还是一味毒药,我很喜欢。”朱砂真诚道,“你以后可以直接唤我名字。”
颜如舜笑着点点头,随即离开此处。
穿过庭园小径,她返回自己适才休息的房间,押送她的诸天教弟子道:“你走错了路,许见枝被关在那边。”
颜如舜道:“你们是否已对许见枝动过了刑?”
“是又怎样?”
“甭管你们是因为什么缘故抓我,只对她用刑,不对我用刑,难道她不会奇怪吗?”
“那……”
“我的身上得有一些伤痕。”颜如舜冲着他们摇了摇手指,“苦肉计我可不干。我答应帮你们做事是为了报仇,说到底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但让我自己受伤不值得。所以我会伪造些伤痕,你们就不必看了吧。”
说完,她便走进屋内,关上了门。
尹若游已在屋中等待许久,见她归来,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以眼神询问情况。颜如舜想了一想,凑在她耳边,极小声地叙述了完整的来龙去脉。
“信?定山派有什么书信,值得她如此大费周章?”尹若游的声调更轻。
“我也不清楚,昨晚我就问过她,她说等我真的潜进了定山,她自然会告诉我。”颜如舜笑道,“但其实这件事的答案不一定非要她回答,待会儿见到许见枝,或许我们便能弄明白真相。”
第130章 虚与委蛇巧周旋,诺重千金轻此身(四)
——“啪”!
熟悉的鞭笞声隐隐约约在隔壁响起,一声又接着一声传入许见枝的耳内。她缓缓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要起身,却苦于被绳索捆缚,稍微一动,绳子磨着身上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由紧紧皱起眉头,只能抬眼望向门板,扬声问道:
“你们还抓了什么人?”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关心别人呢?”房门被打开,门口的守卫语带嘲笑之意,继而眼珠转了转,“听说你们定山弟子做事侠义为先,一向愿意舍己为人。是,我们今晚确实刚刚还抓了一个人,倘若你愿意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把这人给放了,不然——我们只能在你的眼前大开杀戒!”
说到最后,音调愈发锋利,那恶狠狠的神情令许见枝心中微微一惊。
身为定山弟子,许见枝自幼所学的的确确是“救焚拯溺”“舍生取义”的道理,她从来不怕牺牲自己。然而这群贼子要自己做的事,危害的不仅仅是她自己一个人,而极有可能令整个定山派遭遇灭顶之灾,她可没那么傻。
许见枝犹豫了一下,却又怕对方真的说到做到,在自己面前残害无辜,冷哼一声道:“笑话,那人到底是谁我都还不知道,你拿她威胁我,总得先让我看她一眼吧。”
隔壁的鞭笞声仍持续响起,回荡在寂静的暗夜里,偶尔夹杂着一两声隐忍的闷哼,听起来似乎是个女子。
门口的数名诸天教弟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两人转身离去,过了许久,那鞭笞声终于停下,再过须臾,门外昏暗的阴影里出现三个人影,中间的女郎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身上也缚着结实的绳索,露在外的肌肤还有几道血淋淋的鞭痕,受伤不轻的模样。
许见枝登时大惊,她与颜如舜虽没有过直接交流,但此前见过她几面,晓得她是凌岁寒与谢缘觉的好友,正要开口询问她为何也被抓来了此处,颜如舜当即抢在她前头道:“是你?!”
“你肯定不认识我。”颜如舜语速极快,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但我记得你,两年前我在柏州游历,某日遇上恶霸闹事,欺负当地百姓,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你便出剑制服了那恶霸,给那群百姓讨回公道。你好像是定山派的弟子吧?”
许见枝闻言呆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对方的用意,遂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有这回事么?我记不太清了……”
颜如舜笑道:“定山弟子扶危济困的事做过太多,你自然是不放在心上,但我始终记得清楚。”
“哟,你们既然认识,那就好好叙叙旧吧。顺便,我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如果你们还是不听话,那就请你们结伴下地狱见阎王吧!”
冷冷说完此言,那两名诸天教弟子将颜如舜一推,直接将她推到屋内。而她没有力气似的,不禁撞到了许见枝的身上,顺势坐在一旁。刹那间的剧痛袭来,许见枝死死咬住唇,才没让自己叫出来。
“对不住。”颜如舜轻声道,“你的伤很重?”
“无妨,又不是你伤得我,怪不到你。况且你的伤也不轻啊。”许见枝往一旁瞧了瞧,那数名诸天教弟子已经重新将房门关上,她更小声地道,“你轻功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会落到他们的手里?”
颜如舜笑了笑:“是我掉以轻心,没料到她的毒术如此高明。”
“毒?”许见枝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还会用毒?”
颜如舜略略思索片刻,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凑在许见枝耳边,用最简略的语言叙述了事情经过。
许见枝听罢第一反应是由衷的庆幸:“谢天谢地,原来你没有受伤。”随后心底又生出许多的疑虑:“那魔头应该不认识你吧?那她怎么知道你的本事?连我都不晓得原来你还会妙手空空的绝技。”
此前颜如舜与定山弟子接触,报的都是“颜重明”的名字,但事到如今,她不能再继续隐瞒。
“因为她在我的身上搜出一副金面具。”
“面具?”
“我的确是姓颜,不过重明只是我的小字,我大名应唤作颜如舜。”
许见枝睁大眼睛,极度的惊讶令她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是说你是那个金……”
“目前最要紧的是如何救你离开此地。至于我究竟是谁,没那么重要。”颜如舜笑道,“我的事儿便不提了吧?还是先说说,贵派与诸天教究竟有何恩怨?”
“什么诸天教,我也是刚刚才从你口中听说。”许见枝疑惑道,“何况我们定山弟子一直在中原行走,从未去过南逻国。”
颜如舜道:“昨晚我在中毒之前,悄悄听过一阵朱砂和她手下的谈话,她怕暴露身份,尽管对你严刑拷打,却始终未对你用毒。你可晓得贵派有什么擅毒的仇家?”
许见枝神色骤变:“难道……可是据师长们所言,此人失踪之前都是独来独往,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手下?何况她根本就不是南逻人。”
颜如舜道:“你说的是?”
许见枝道:“我入门得晚,只是曾听诸位师长与师姐师兄讲过,我有一位师伯,道号山岚,也就是依萝师姐的师尊,十年前被魔头秦艽所害。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追查秦艽的下落,她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我们的仇家不少,然而要论毒术,似乎是她最为擅长。”
这回轮到颜如舜瞬间变了脸色。
许见枝奇道:“怎么?你难不成认识她?”
颜如舜不答反问:“朱砂命人把你抓来此处,到底为的是什么?也一样要你盗信?”
“这……”许见枝踌躇道,“她是想让我说出一个秘密,我如何肯答应?大概她见我始终不肯屈服,才打起那些书信的主意,偶尔本门中人来往书信会提到那个秘密……”
所谓秘密,自然不能轻易让外人知晓。颜如舜心领神会,即便她此刻反而有更深的困惑,也不再追问,微微笑了笑道:“休息会儿吧,明儿天亮我们还得逃跑呢。”
许见枝疑虑道:“其实我有些想不通,那魔头凭什么相信你是真心实意投靠她?你确定她明日会放我们离开?”
“一来,我中了毒,她自认为她毒术高明,别人解不了。二来,她知道我和袁成豪有仇,便认为我会为了报仇而不顾一切。凭这两点,本来这计划应该会很顺利,可惜……方才袁成豪突然告诉了她一条对付凌知白的妙计。”颜如舜道,“所以我猜,她会先对付了凌知白,搜出凌知白身上藏着的信,再决定要不要让我‘救’你。”
“你说什么?!师姐——”许见枝大惊失色,几乎要叫起来。
“嘘——”颜如舜侧首望了一眼房门,低声道,“外面还有人。你师姐不是之前就已经回定山,不在长安吗?依我看,十有八九是袁成豪在胡说八道。”
许见枝焦急道:“你不晓得的,师姐之前回定山是为了协助掌门复查本派往年处理过的江湖纷争,最近师姐似乎是查到了长治县。长治县乃长安旁邑,离这儿不远,万一……”
难怪……颜如舜闻言默默思索,按理而言,朱砂应该也有听说凌知白前段日子已离开长安城之事,然而袁成豪表示今日见到了凌知白,她并不感到讶异,是否说明她和袁成豪都完全知晓凌知白的行踪?定山弟子的私下行动,她未免查得太清楚?
颜如舜暂时将自己的怀疑猜测都藏在了心底,看向许见枝之时仍是扬起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不必担心,我保证明日我们还是可以离开。只要一旦,我们便能赶去给你师姐报信。”
长夜漫漫有尽时。
冉冉东起的红日驱散了夜晚的寒气,霞光铺满庄园每一处角落,门外刚刚又换了一班守卫,忽见一名褐衣青年朝着这间屋子走来,正是尹若游所易容的诸天教弟子。
但在场守卫不曾接触如此精妙的易容术,完全没把她认出,还热情地与她招呼:“你怎么来了?这个时辰,该你去西院了吧?”
“她们还在里面吗?”她一边说一边把房门推开,动作太过从容自然,令在场守卫愣了一下,不知是否该阻拦,“圣女交代我,要我把她们两人带去见她。”
“什么?”众人更觉诧异,“圣女才走不久,她什么时候交代的你?”
“当然是在走之前。”
“那为什么她走的时候不把她们带上?”
“圣女做事向来出人意料,岂是我们能猜得透的?”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怀疑加深。毕竟相处了好些年的同门兄弟,他们看不出“他”相貌上的疑点,却很快察觉出他性格气质上的不同。不过“他”所说的这句话,他们倒很是认同,圣女的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万一他真是奉圣女之命而来,他们东拦西阻耽误了大事,必定吃不了兜着走,遂试探问道:
“圣女可给了你什么凭证?”
尹若游明白仅凭自己几句话,是绝不可能将颜如舜与许见枝带走的,点点头道:“当然有。”随即伸手入怀,似乎要摸出一个什么东西,哪知她手掌一翻一扬,却是掷出两枚飞镖,分别打向颜如舜与许见枝的身体!
虽说这两名女子并非自己人,但没有教主或圣女的吩咐,她们目前绝对不能死。在场守卫大惊,连忙挡在她们身前,拔出兵刃打落飞镖。几乎同一时刻,颜如舜一跃而起,原本捆缚全身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她解开,她出手若风,刹那间点中身前众人的穴道。
然后,她重重摔落下地,身体微微颤抖,似在忍耐着剧烈的痛苦。
“颜女侠!”许见枝见状又惊又忧,苦于还被绳子绑着,动弹不得,“你没事吧?”
尹若游先将众人彻底打晕,才上前将颜如舜扶住,眸中闪出一丝冷意:“是诸天教的毒?”
颜如舜没有否认:“我们先离开这儿……”
尹若游皱着眉,想了一想,又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持匕划过身旁每个诸天教弟子,鲜血登时喷涌而出,看着吓人,却都算不得致命伤,只是若不及时治疗,任由血流不止,终究是免不了一死。
许见枝万分不解:“你这是干什么?”
最后一刀,尹若游划断了许见枝身上的绳索。
“只要他们对自己的同伴还有一点感情,待会儿发现此地情况,必会留一部分人为这些人治伤,我们总能拖住一部分人的脚步。”她边说边扶起颜如舜,冷冷道,“走吧!”
“啊?可这也……”可这样的手段也未免太过狠毒,许见枝身为名门正派弟子,自幼听从师长教诲“为人处世须光明正大”,对尹若游的举动着实感到震惊,但想着对方冒险营救自己的大恩,已涌到唇边的话又被她咽回肚里,她连忙起身跟上,也扶住颜如舜另一边手臂,施展轻功,翻出最近的一面围墙。
趁着余下的诸天教弟子还未发现自己,她们三人互相搀扶着尽力跑了一阵,颜如舜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忽然停下,喘着气问了句:“朱……朱砂走了?”
尹若游目不转睛凝视着她的面孔:“我自然等她走了才能行动。”
“看来她真是去找凌知白了……”颜如舜这会儿只觉体内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翻腾,强忍着不适,刚要继续说话,尹若游猜出她心中所想,当即截道,“不行!你中了毒,我得先带你回去解毒!”
能解此毒的,目前长安城中大概唯有谢缘觉。
“这不是致命的毒,死不了人……”颜如舜尽量保持微笑,“我不能确定袁成豪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倘若凌知白真的误入陷阱,我们得前去帮忙。”
“其实……其实我师姐那么厉害,不可能轻易中计。”许见枝纠结着开口,“要不你们尽快回城,我一个人去找我师姐便好。这是我们定山——”
“你昨晚不是还担心她安危,急了整整一夜吗?”颜如舜此时声音比平常虚弱了许多,却斩钉截铁打断她的话,“别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我掺和进这件事里,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你们定山。我昨晚和你说过,袁成豪是我的仇人,倘若我现在就这么回城,事后朱砂知晓我骗了她,她极有可能撤离此处,到时候……只怕袁成豪下落的线索又要断了……”
原本尹若游已打定主意,甭管颜如舜说什么理由,她都得先带着她回昙华馆,找谢缘觉解毒。
凌知白的安危,她不是不关心。
却绝对比不上重明重要。
直到听见颜如舜最后一句话,她准备说出的反驳瞬间哽在了喉咙里。平心而论,袁成豪虽也算是她的仇人,但这桩陈年恩怨,她还是前不久才刚刚知道了完整的来龙去脉,既未有亲身经历,她对袁成豪其实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的恨意。
然而她明白,那是重明的执念。
于是她只考虑了一瞬,迅速看向许见枝道:“麻烦你回一趟昙华馆,将此事告诉给谢缘觉和凌岁寒。”
“好,只要你们信得过我。”许见枝立刻答应。
颜如舜望着她血痕累累的背影,略感忧心:“她的伤很重,万一路上又碰到诸天教那群人……”
可惜许见枝已经快步走远。
尹若游不言语,倏然抬手撕掉脸上伪装,露出本来面貌,扶着颜如舜转身往前而行。
“我已好多了,能自己走的。我猜只要我不再运功动武,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颜如舜云淡风轻地笑一笑,继续喃喃道,“许见枝说,朱砂抓她是为了一个秘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她在那样残酷的拷打之下还咬牙坚持……”
“你什么时候能关心一下自己!”尹若游终于骤然出声,声音里竟有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颜如舜一愣,侧过首,看见的是一张冷若冰山雪莲的脸庞。
以及这张脸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
颜如舜心中大震。
这倒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尹若游流泪。
从前的尹若游总是习惯将自己的眼泪当做武器,她哭得越是柔弱,越是楚楚可怜,心中的算计反而越多越狠。颜如舜是很爱瞧她演戏的,尤其,是在知晓了她的身世遭遇以后,她再看她八面玲珑的种种表现,就有了一种别样感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无论经历多少苦难,哪怕身处于地狱之中,也从不曾自轻自贱,依然活得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明媚。
这与颜如舜是完全不同的。
那日在昙华馆,当她听到尹若游那句“我永远做不到像你那么潇洒,那么超然”,便不由自主心想,真正做不到是自己才对,自己才是永远做不到像尹若游那么自信,那么坚韧。正因做不到,所以她看她的心机,她的狡谲,她的倔强,甚至于她的狠毒,都觉如明珠璀璨。
这样骄傲的尹若游,又怎么可以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伤心落泪?颜如舜不自觉地伸出手,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手背已轻轻擦过尹若游眼角的泪珠。
刹那之后,颜如舜心中一慌。
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其实,打从一开始,她同样未将她当做普通朋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