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八)
马青钢的死,凌岁寒没想瞒着她们。
何况根本瞒不住。
于是,她直截了当地道:“尚知仁如今还关在牢里,他一日未判死刑,我总是不太安心。所以我刚刚带马青钢出来,本来是想问一问他是否还知道什么关于尚知仁的秘密,可他气焰居然还那么嚣张,对着我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我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就杀了他。”
听着凌岁寒的解释,看着柴房里一地的鲜血与面目狰狞的人头,谢缘觉沉默良久,低垂的眼眸让人看不出她此时的情绪,又过一会儿才道:“那其他人呢?”
“马青钢的护卫么?”凌岁寒道,“他们都还在地窖里。”
谢缘觉竟不再言语,转身便走。
凌岁寒下意识想要追上去,脚步才刚刚迈出,理智让她立刻停下来,轻声道:“我又惹她生气了……”
颜如舜抱臂倚在门边,目光凝视着地上血泊中的那两截断指,听她语气怅然若失,遂安慰了一句:“那倒不是全因为你,还有别的缘故。”
“但你不是主因,也是次因。”尹若游这回则不说假话,看着凌岁寒深蹙的双眉,轻轻叹一口气,继续说出的话却有几分刻薄,“你明知她不喜欢杀人,又明明比谁都在乎她,干嘛还要做让她生气的事?你与马青钢之间似乎没有深仇大恨。”
凌岁寒不答她后面的疑问,反问道:“什么主因次因?”
颜如舜解释道:“我们今儿在马府附近的街坊向那些老百姓打听一下马府护卫们的为人,他们之中确有个别仗着马青钢的权势,在外耀武扬威,但真正伤天害理的事儿倒还没做过,总之罪不至死。依我看,舍迦最难过的,是她发现因为这桩案子,已经有当官的找了几次他们的家人的麻烦。所以这一路上,她的心情都不怎么好。”
尹若游道:“除了她,你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颜如舜笑一笑,并不否认。
颜如舜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累及无辜之人。
只不过,她与谢缘觉的心态有所不同,谢缘觉是天生看不得他人受苦,她是不想再造罪孽,不能再造罪孽。
凌岁寒目光在颜如舜的身上看了一阵,思索有顷,终究还是忍不住道:“那我去瞧瞧她。”
她行动向来很快,说走就走。
尹若游还留在原地,这会儿也移动视线,扫过尸体旁边的那两截断指。
以凌岁寒的个性,若有人惹怒了她,她一时情绪上头,出手杀人,确实是有可能发生的事。但她脾气虽急,心性却磊落,若无特殊原因,应该不会有意折磨对方,那为什么还要砍下马青钢的两根手指呢?
曾经的细作身份带给尹若游的敏感,令她在刹那间想到这似是“严讯逼问”的一种方式。她略一犹豫,也要转身出门,遽然间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腕子。
她侧首看向颜如舜。
颜如舜又迅速放开她的手腕,旋即问道:“马青钢打过什么败仗?”
尹若游微微一愕。
颜如舜道:“凌岁寒一直都对马青钢很感兴趣。当初在百花宴上,我们无意间遇见马青钢,她便跟踪过他。我问过她原因,她说马青钢曾经打过一次败仗,按理而言打了败仗就该受罚,她不明白当今天子为什么并不为此事责罚于他。所以她才对马青钢感到好奇,想要瞧瞧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尹若游越听越疑,沉吟半晌,脸色渐渐有些变了:“永祐三十一年的铁壁城之战的主帅正是马青钢,那一仗也确实败得惨烈。但我听闻,他当时却将战败责任全部推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颜如舜道:“什么人?”
尹若游道:“河西、睢右、望胜、河东四镇节度使——凌禀忠。”
颜如舜瞬间挑眉:“凌?”
两人谈话间,凌岁寒已找到了谢缘觉暂住的卧房。房间门窗未关,夕阳的光如流金洒落,她可以清楚地看见谢缘觉正盘腿坐在房内床榻上,阖着双目,似在修练内功。
习武之人练功,尤其是修练内功,一般是在闲暇时候,确保无人无事打扰。谢缘觉此时举动,实在令人疑惑。凌岁寒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之前某日夜里在善照寺,自己与谢缘觉吵了一架,对方突然晕倒,在服过药以后也像这般打坐运功调息,难道……
于是她不敢打扰,便守在了门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谢缘觉睁开眼睛。
两个人彼此四目相对,凌岁寒眼中的关切忧虑太过明显,谢缘觉倏然转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不愿再看。
今儿一整天谢缘觉都心烦意乱,因此方才她立刻走开,是不想让她们看到自己发病时候的痛苦模样,想要尽快以“菩提心法”缓解病痛,可惜凌岁寒还是直接追了上来。这段时日,自己的情绪波动越来越频繁,如果有朝一日,连“菩提心法”也压制不住自己的病情,死亡突然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凌岁寒该会多难过?
还有颜如舜与尹若游,她们又会有多难过?
谢缘觉越来越后悔和她们成为朋友,和她们成为这么要好的朋友。
双方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儿,凌岁寒这才迈步进屋,左手拿起桌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清水,旋即握住杯子,暗运内力,渐渐让冷水变得温热,递给对方:“要喝点水吗?”
她完全不懂医术,这是她唯一能为谢缘觉做的事。
随后不待谢缘觉回应,她又立即开口道:“我已经听重明和阿螣说了你们查到的情况。其实马青钢犯的不是谋逆之罪,按照本朝律法,不会株连九族,他的那些护卫属于从犯,更不会殃及他们的家人。只不过现在朝廷找不到他们的下落,估计才会三番四次找他们的家人询问,等过了这一段时间,我们再想办法补偿他们的家人吧。至于那些护卫嘛……要不,我们先把他们送到定山那里藏起来?”
“我不想再麻烦定山派的朋友。”谢缘觉摇首道,“何况,他们不是真正的罪犯,总不能一辈子关在定山。”
“你说得也对……”凌岁寒低头沉思,表情十分认真,喃喃道,“那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离开以后不去找官府报案?”
谢缘觉双手捧着温热的瓷杯,闻言颇有几分诧异地打量她:“你认为应该放他们离开?”
凌岁寒道:“刚刚重明不是说,他们其中虽有几个跋扈的,但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罪不至死吗?我相信你们的调查结果。那么无论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无辜人的生命为代价。”
最后一句话,她不假思索,说得爽快坦荡。
不能以无辜人的生命为代价——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谢缘觉颔首,她确实相信凌岁寒对待善恶一向分明,但心底仍有些闷闷不悦,又问道:“那马青钢呢?”
“马青钢可不算无辜。”凌岁寒不想惹谢缘觉生气,但在这件事上又不愿让步,“之前阿螣和我们聊过,他以前私下里帮着尚知仁做过好几年恶事,他死有余辜。”
“即便他是罪有应得,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着急,一定要在今天杀他?”
谢缘觉的观念早已改变,如果有律法不能解决的恶,她不反对别人动用私刑除害。但她希望,若不是在万不得已的紧急情况之下,那应该是在经过慎重考虑之后的行为。然而按照先前凌岁寒的解释,她今日杀死马青钢纯粹是一时冲动,这是谢缘觉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理由。
所以谢缘觉想要求一个明白。
凌岁寒再次默然。
真实原因,她肯定不可能告诉谢缘觉。正当她思索要如何回答才能让对方消气之际,遽然间灵光一闪:假若因为这件事,自己又和谢缘觉吵起来,是不是可以趁机与她们分道扬镳?至于尹若游需要的解药,颜如舜要找的仇人,她可以今后暗中给她们提供帮助。
这个念头一起,凌岁寒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些难听的话,门外一个恍若清风的声音驱散了房间内的沉重气氛:
“我大概知道原因。”
凌岁寒与谢缘觉一同转首,只见颜如舜与尹若游联袂走了进来。
“你知道原因?”凌岁寒显然不太相信。
“刚才柴房里,除了马青钢的人头,还有他的两截断指。你杀人之前,先断他手指,是想要逼问他什么吧?”颜如舜笑道,“我便突然想起,你曾和我说过,你很奇怪当年马青钢明明打了败仗,天子为何却并未责罚于他。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你说的这件事其实我也蛮好奇,但我不会因为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情的答案而要人性命。所以……铁壁城之战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铁壁城”这三个字的时候,颜如舜继续盯着凌岁寒,而尹若游则将视线放在了谢缘觉的身上。
谢缘觉神色如常,并未出现任何诧异惊讶。
倒是凌岁寒心跳加快了一瞬,正色道:“我好像没和你说过,马青钢打的那场败仗是铁壁城之战?”
尹若游道:“但只有这一战的情况如你所言,他虽战败,却未受罚。”
不知道她们对于铁壁城之战的来龙去脉,到底了解多少?凌岁寒心下惴惴,突然道了一句:“你们等等我。”继而快步走出屋子。
这时,谢缘觉方问道:“铁壁城之战是什么情况?”
颜如舜道:“你不晓得吗?”
谢缘觉摇摇头。
“没什么。”颜如舜想了一想,淡淡笑道,“只是一场败仗而已,当时的主帅正是马青钢。”
不一会儿,凌岁寒又回到屋中,还带着她从另一间卧房里拿来的包袱,并从包袱中取出一本过所文书,打开以后放在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的面前,上面写着她的姓名与籍贯:
——凌岁寒,河西道邬州古苍郡赤河县人。
“赤河县与铁壁城距离极近,当初铁壁城一战大败,西蕃军趁机在赤河县烧杀抢掠了一番,害死县中许多无辜百姓。”
这完全出乎颜如舜与尹若游的意料,她们当即拿起那本过所文书翻看起来。
凌岁寒倒不惧她们翻看。
这文书本来就是真的。
原来在邬州古苍郡赤河县有一户人家,家里夫妇二人有个女儿,恰巧亦是姓凌,在还没来得及取大名的年纪,便被拐子拐走。那拐子作恶多端,害得不少百姓骨肉分离,后来又有一日,他在城郊树林里发现一个十来岁的少女,虽然是个只有一条手臂的残废,但相貌不俗,他心里盘算着能卖个好价钱,哪晓得那少女乃是已跟在召媱身边学了两年武艺的凌澄,反而将他制住,为民除害。可惜那时候,那赤河县凌姓人家的女儿已在路上染病而死。召媱正有心想要瞧瞧边塞风光,于是去了一趟赤河县,顺便将那孩子的死讯告诉给她的父母。
也是这一次邬州之行,凌澄与正在邬州为官的李定烽偶然相遇。
李定烽已在邬州镇守一年有余,渐渐令邬州重新恢复清平,包括那凌姓人家在内的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于是在了解此事详细以后,李定烽与那户人家商量,希望对方能隐瞒自己女儿已死的消息,并上报官府,自己失踪的女儿已经找了回来。
时值十二月寒冬,因那女孩儿在被拐之时还未取大名,召媱帮着那户人家在附近山林立了一座无名小坟,她伫立山头,望着漫天蔽日的茫茫大雪,与雪中一株不凋不朽的挺拔青松,心中顿时浮现“岁寒”二字,从此成为凌澄的新名字。
其中含义,是希望今后无论遇到何种困境,任风霜雨雪摧折,凌澄依然能够永远保持她的倔强,永远不屈不服。
其实,召媱一向欣赏凌澄的“倔强”。
而在李定烽的安排之下,“凌岁寒”这个新身份很容易上了户簿,甚至拥有了过所文书。
谢缘觉愣了一愣,轻声道:“所以……你认为赤河县百姓们的死与马青钢有关,你和马青钢有仇?”
凌岁寒凛然道:“是,有仇,有血海深仇。”
谢缘觉继续踌躇着问:“那你的右臂也是在……”
与刚才的果断回答不同,对于这个问题,凌岁寒犹豫了一下。
谢缘觉只当她是默认,蹙眉道:“我才知道这件事……对不起……”
关于铁壁城之战的情况,谢缘觉完全不了解,她自然不能够随意评价。但无论此战失败的责任在谁,赤河县那么多因此而丧命的百姓都是最无辜可怜的,如此仇恨,哪怕凌岁寒偏激了一些,她虽不完全赞同,但当然能够理解。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何况与你无关,你用不着放在心上。”凌岁寒对她说了谎,见她反而又在为自己难过,越发感觉愧疚,只能迅速转移话题,“我们这会儿还是商量商量,马府的那些护卫究竟应该怎么办?”
四个人互相瞧瞧。
尹若游并不赞同放那些护卫离开。
偏偏她已看出来,颜凌谢三人*居然都不愿意对那些护卫下杀手,一对三,她晓得自己拗不过她们,只能替她们想办法,思索道:“要想让他们在离开以后不去找官府报案,除非让他们明白,这桩案子是板上钉钉的,他们即使报官也没用,必须逃离长安。”
凌岁寒道:“你有法子吗?”
尹若游望了颜如舜一眼。
颜如舜当即对着谢缘觉笑道:“天晚了,刚刚你身体是不是又不大舒服?那先早些休息吧。”又对着凌岁寒道:“你还没吃晚食吧?我们已经在外面吃过,给你带了些干粮,你还有伤在身,别不在意。”
凌岁寒略一迟疑,点头应一声:“好。”
离开谢缘觉的卧房,又把凌岁寒打发去用饭,颜尹二人则回到柴房收拾尸体。倚在墙壁边,脚下便是血淋淋的人头,颜如舜并不立即动作,低声道:“你相信她的话吗?”
尹若游收起脸上所有笑意,正色道:“之前舍迦与她说明自己的身份,她太过平静,没有丝毫惊讶。”
这明显不正常。
“是,我也记得那天的情景。”颜如舜沉吟道,“但我不太明白,舍迦那天还说过,凌禀忠之女凌澄是她幼时最好的朋友,以她家和凌家的关系,她怎么好像从未听说过铁壁城之战似的?”
“她既自幼多病,她身边之人应该不愿在她面前提及兵戈杀伐之事。”
“这倒是。她的心肠太软,这些事总会影响她的心情,影响她的身体。”
“但你如今已知铁壁城一战与凌禀忠大有关系,方才她询问的时候,你为何不告诉她?”
颜如舜稍稍静了会儿,旋即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些年她一直找凌澄的下落,如果凌岁寒不是凌澄,我们贸然提起此事,岂不是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以我近来对她的观察,她的身体似乎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如果凌岁寒的的确确就是凌澄,很明显,目前她并不想与谢缘觉相认,我们不顾她的意愿拆穿她的身份,只怕弄巧成拙,反而影响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凌谢二人都是她的朋友,她要为她们两个人着想。
“我们还是得先弄清楚她到底有没有说谎。”
“我确实有一个主意。”
颜如舜迅速亮起眼睛:“哦?”
尹若游道:“待会儿天暗一些,我们再去找她。”
其实,这世上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隐瞒的秘密,当初若非特殊原因,颜如舜与尹若游也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过往经历,推己及人,她们本来尊重自己的朋友,不愿过多打探对方的身世。但凌岁寒若真是“逆臣”之女,朝廷钦犯,这样的身份太过危险,她们便不能置之不理。毕竟,凌岁寒是有仇必报之人,何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绝不可能放下。那么她前来长安的目的,可想而知。
查清楚她的身份,她们才能保护她。
第112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九)
待到谢缘觉睡下以后,她们再次找上凌岁寒。
“待会儿要不要跟我们走一趟?”颜如舜笑着问道,“天是挺晚了,你熬个夜,多累一阵子,熬不住以后再倒头大睡,说不定就不会做噩梦了。”
凌岁寒很有兴致:“去哪儿?干什么?”
尹若游视线一转,目之所望乃是关押马家护卫们的地窖的方向:“这世上‘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人终究是少数。要想让他们听话,其实说到底不难,要么威逼要么利诱。前者,你们既都不忍,那只能用后者的方法,给他们一些好处,让他们在长安以外的地方能有本钱过上更好的生活。趁着马青钢还没被抄家之前,我们借花献佛,到马府准备一点他们的盘缠吧。”
凌岁寒思索一会儿才听懂她的意思:“你是说……马青钢家的珍宝确实不少,但那些珍宝又不是普通的金银,这种盘缠反而会引起官府注意,害他们被抓归案吧?”
“这个不成问题。”颜如舜笑道,“阿螣刚刚已经和我商量过,我有销赃的法子。”
尹若游双眉微不可察地一蹙,方才她和颜如舜商量计策的时候,她一心想着凌岁寒与谢缘觉的事,忽略了颜如舜对盗窃的厌恶,遂道:“你若不想去——”
“我为什么不想去?”颜如舜一笑打断,面不改色,似乎很无所谓地道,“这种事我比你们更擅长,当然不能缺了我。”
长安城内,昌道坊,马府。
夜深人静,家家闭户,马青钢的府邸的大门更是被贴上了十字封条,门里台阶上坐着数名官兵守夜,正哈欠连天地说闲话。颜尹凌三人各自施展轻功,越过围墙,悄悄潜入其中,遂来到马青钢收藏珍宝的房间。
先前她与凌岁寒所说的话不假,给那些护卫“准备盘缠”确确实实她来马府的目的之一。虽说她拥有的金银珠宝亦不少,但她宁愿扔了它们,也不肯把它们送给自己所厌恶的人。反正马青钢已经死了,不如让这些无主的财宝发挥一点作用。因此她进了房间,立刻便动起手来,将各种小巧易携的宝贝全部放进了包袱里。
而颜如舜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站在门边,没有任何动作。
尽管她在江湖闯荡的时间最久,行事作风洒脱,向来不拘小节,也曾亲自下手杀过人,唯独盗窃这件事——哪怕是盗窃恶人的财物——现如今的她都无论如何做不到。
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碰一碰,总会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恶心。
所以,她能做的只能是协助,随时注意外面的情况,倘若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能够立即通知她们。
这样的行为称之为“望风”,在从前也会令她感觉到痛苦。然而此时看着尹若游与凌岁寒的脸,她的心绪平和许多。
然后,她发现,凌岁寒的目光果然有意无意朝着墙上挂着的那把朱漆铁弓望了好几眼。
她上前两步,伸手托了托弓背,扬眉道:“好重的弓!至少有一百多斤吧?也不知马青钢从哪儿弄来的这把弓,他实在是配不上它。”
这把铁弓的来历,颜如舜并非不知。先前还在陈家庄的时候,她才听尹若游讲过,凌禀忠曾有一把重达一百五十余斤的朱漆铁弓,本是凌家之宝,自从他身居节帅之职,镇守边关以来,此弓便被他常年贮之袋中,昭示着他“抚众安边”的思想。在他死后,天子将此弓赐给马青钢,无疑对他的侮辱。如果凌岁寒真是凌秉忠之女,此刻不会无动于衷。
如她们所料,凌岁寒的脸色变了几变,只是没有出声。
尹若游接着道:“是好弓,但带上它太麻烦。有这些——”她扬了扬包袱里的珠宝:“足够了。我们走吧。”
“等等!”凌岁寒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尹若游道:“可惜?”
“文士好书墨,侠客爱刀剑。我……我小时候练过弓箭。”凌岁寒略一犹豫,继而下定决心道,“若是过些天,马府被抄,这么好的一张弓不知又落到哪个贪官污吏的手里,我为它不忍。不如我们把它带回去,珍藏起来,不会有谁发现的。”
凌岁寒性子直,很容易七情上脸,而颜如舜与尹若游又极擅长察言观色。到这会儿,她们几乎确定了凌岁寒的身份,即便她不是凌澄,也必然与凌禀忠有着很深的关系。她们心中轻叹一口气,点点头,同意了她的要求。
此弓虽重,凌岁寒身怀内力,背上它倒不算费劲。三人又悄悄越出马府,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屋舍的房檐上疾掠而行,避过楼下巡夜的金羽卫的耳目,距离城门口越来越近,尹若游渐渐放缓脚步,倏然转头往左边方向望去,一片如霜月色之下,千家百户似围棋纵横。
“那是无日坊吧……”
不在昙华馆居住已有多日,她居然有些思念那个地方,思念繁华长安城中的那一处小桃源。
“说起来是挺可惜,你才花银子重修了昙华馆,我们就得被迫离开那儿一段时间。”颜如舜察觉到尹若游眼里的怅然,当即微笑着提议,“要不我们顺路去无日坊瞧一眼,最多一盏茶的工夫,不会耽误太多。之前听唐依萝说,前些天常有官兵到无日坊找麻烦,虽说定山的朋友们保护着坊内的百姓,但舍迦对此一直很担忧,我们趁机看看那些百姓的情况,回去之后也好和舍迦说一声,让她能够彻底放心。”
“好啊。”凌岁寒第一个赞同。
到达无日坊,明月半落,金乌未升,厚重的开门鼓声却恰于此时响起,在风中悠悠传来。她们三人都藏身在了树上,果不其然,坊内各家各户的房门陆续打开,身着粗布衣裳的老百姓们一个接一个从中走出。借着微微的月光,颜如舜与凌岁寒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脸上的疲惫困倦。
好在,他们都是平安的。
待到所有人的背影全部消失,颜尹凌三人正要进入昙华馆,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突然又听“吱呀”一声,竟是昙华馆的大门骤然被推开,一名身着玄色长袍的成年女子伫立在台阶边,目光望向坊门口。
尽管尹若游的双眼因长期用药的缘故,夜中视物的本领较弱,在昏暗的环境下看不清旁人脸上的细微表情,但只要对方距离自己不是太远,她还是能够认出对方的容颜相貌。
——此人赫然正是铁鹰卫的司阶俞开霁!
三人面面相觑,交换了数个眼神,终于等到俞开霁又转身返回了昙华馆,大门再次紧闭,凌岁寒这才能压低声音道:“她是来找我们的?”
颜如舜道:“十有八九。”
凌岁寒道:“那我们要不要下去和她见一面。”
对于俞开霁,凌岁寒的印象一向很好,与她那个心狠手辣又小肚鸡肠的上峰相比,她实是铁鹰卫乃至当今整个朝堂官场的一股清流。
颜如舜同样如此认为,想了一想,遂点点头,正要与凌岁寒同时跳下树,忽听一声斩钉截铁的:“不行!”
“你们可还记得一件事?”看着颜如舜与凌岁寒向自己投来的疑惑目光,尹若游琥珀色的双瞳闪烁,神色略显严肃,“藏海楼还未与我们合作以前,我们本想将尚知仁引到青柏岭除之,他却像是提前知道了我们的计划,竟带上大批官兵同行。而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泄密。”
最初,尹若游怀疑的本是定山派的弟子,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定山派确实无愧于名门正派之誉,甚至连尹若游也不由得渐渐佩服起他们的侠风侠骨。那么剩下的嫌疑人,不多了。
凌岁寒愣了一愣,蹙眉道:“这不可能吧?俞开霁根本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她又怎么告密?”
尹若游道:“当初你被关押在白虎大牢的消息,是她告诉给我们的。”
凌岁寒道:“这也不算是直接证据。”
尹若游道:“我不曾说一定是她。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猜来猜去没有用。”颜如舜沉吟了一阵道,“不如你们在这儿等等我,我去和她谈谈。若有情况,我会随机应变,或者立即离开。”
话落,她足尖在树上一点,人在刹那之间掠起,身形轻盈又漂亮,宛若一只夜枭飞进昙华馆内,落在院子里俞开霁的身后,轻而无声,俞开霁未有丝毫察觉。
启门鼓声还未停歇,回荡在沉沉夜色之中,随即是颜如舜主动唤了俞开霁一声。
俞开霁这才一惊,蓦地回身,右手顿时握住腰间刀柄,目光对准颜如舜,又慢慢松开手:“我记得你,你好像是叫颜重明,对吗?刚刚宵禁才解,你这是……才从街上回到坊内?”
与之前的那几次会面不同,今夜此时的俞开霁态度还真有些不够温和。尽管她刻意掩饰自己的锋芒,但颜如舜对于旁人的善意与恶意向来都极为敏感,瞬间察觉到异常,开口还带着笑意,说出的话同样有几分隐隐的尖锐:“我也记得你,俞司阶。刚才我在什么地方,俞司阶并未亲眼看见,但俞司阶私自闯入我的宅子,则是我现在亲眼所见。”
俞开霁当即表示歉意:“今日我前往大理寺,想见凌岁寒一面,问她一事,可惜不巧,我到的时候得知她竟刚刚离开了大理寺。没奈何,我只能来无日坊等她和你们回来。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开个玩笑罢了。我当然知道俞司阶一定不会知法犯法干偷鸡摸狗的勾当。”颜如舜继续笑道,“你找凌岁寒有何事?”
“你们最近不住在无日坊,那住在何处吗?”
“我们都是江湖游子,萍踪漂泊,哪里不是家呢?”
显然,颜如舜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俞开霁沉默少顷,终于叹息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友身患重病,已请过不少名医,他们竟都束手无策。我这才想到谢大夫,想请她给我的朋友把把脉,可惜找不到她目前的住处。”
颜如舜不敢赌她说的是真话假话,即刻道:“好,回去以后我立刻告诉谢大夫一声,她必定不会见死不救。不知俞司阶的朋友住在哪里?”
俞开霁道:“你们好像一直很忙,万一又被什么事耽搁了……我的朋友如今恐怕等不得,还是请颜娘子将地址告知于我,我亲自带他前往。”
颜如舜闻言越发疑惑。
本来她对尹若游的推测持怀疑态度,然而今夜俞司阶的表现太过异常,她确实不得不防。一番思考过后,她走进附近的屋子,随手拿起桌案上的纸笔,画了一张路线图,递给对方:“最近我们住在盘山小店。”
俞开霁奇道:“这地方好像挺偏的,怎么会在山里?”
颜如舜道:“这世上总有旅人为抄近路,不走官道,这家小店赚的就是这些人的银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不能带路。只能劳烦你带着你的朋友慢慢找路了,我和谢大夫会在店里等你的。”
第113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十)
回到陈家庄,天已大亮,尹若游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坐到卧房镜前,为自己易容。
谢缘觉早已在一阵阵鸟鸣声中渐渐醒来,盥洗完毕,遂前往厨房自己为自己熬了一小锅粥,继而坐到花厅里,一勺一勺慢慢吃完,看着颜如舜与凌岁寒朝自己走来,她先问道:“你们昨晚出过门?”
“不敢打扰你休息,便没和你说。”颜如舜立即解释道,“待会儿我们还得有些事办,时间很紧,等我们回来之后告诉你来龙去脉。你已经吃过朝食了?”
谢缘觉闻言很有些好奇,但又不想追根究底地询问,颔首道:“厨房里有粥,你们吃完再出门吧。”
凌岁寒讶然道:“是你自己熬的?你还会熬粥吗?”
谢缘觉确实自幼不曾下过厨,不会做别的菜,但熬粥在她看来和熬药差不多,她今天也是第一次尝试。凌岁寒只觉得她在长生谷的日子过得应该颇为辛苦,到厨房以后,一碗粥也吃得没滋没味,忽见不远处“马青钢”终于走出了卧房。
确切来说,是尹若游易容的“马青钢”走出卧房,径直下了地窖。
依然被关在地窖的护卫们犹不知道他们主子的死讯,心惊胆战了几乎一天一夜,总算再次看见马青钢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一个字,对方先气喘吁吁,语气充满惊恐地叫道:“我们着了歹人的道儿,长安是回不去了!都赶快逃命吧!”
随后,他一边解开他们身上的束缚,一边在带着他们离开的路上解释起自己的遭遇。
据“马青钢”所言,昨日那独臂女人把他带出地窖,带往深山老林,本是想要杀人灭口,万幸他抓住机会,绝处逢生,成功偷袭了对方。他怕庄子里还有那女人的同伙,便立即跑往长安,好不容易在深夜时分跑到已经紧闭的城门口,却在城墙发现几张通缉告示,竟画着自己的画像。他预感此事不妙,经过一番打探,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且不止是自己,连尚知仁尚相公如今都已被下到了大牢里。
他的话匪夷所思,但他手里拿着的通缉告示千真万确。
众护卫把那张通缉告示看了又看,目瞪口呆:“郎主,那……那我们不能前去报案,说明真相吗?”
“马青钢”长叹一声:“若我分析得不错,此案的幕后主使便是当今天子。”
这句话更如一个晴天霹雳,令在场护卫完全呆住。
“圣人对尚相公心生不满,早已起了杀心。但尚相公身居相位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若无一个确切的罪名,不能轻易治他的罪,因此设计了这场阴谋,我们只是被殃及的池鱼。报案就是自投罗网,长安是绝对不能再回,我去换些盘缠,待会儿你们各自逃命吧。”
尹若游的易容术自不必说,天下无人能及,而除此之外,她还有一项极为出色的的本领,便是能够迅速掌握他人的声音特点,模仿得惟妙惟肖。
只可惜她与马青钢的身形并不相同,然而这些护卫此刻深陷惊恐之中,哪里能够注意这些细节,自是对他深信不疑,随着她在山林里左转右转,又走了许久一段路,再次抬首眺望,能够隐隐约约望见前方林子里一面迎风招展的酒旗,正是“盘山小店”的所在。她吩咐众护卫在原地稍等片刻,她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去,进入小店之中。
盘山小店,看似是建立在山中的一家供旅人休息的小客栈,实则是江湖里一处秘密的赃物交易场所。
不少江洋大盗在他人家中盗窃了价值不菲的奇珍异宝,不方便在城里销赃,遂来到此处换取金银,而店老板自有他的法子再将这些珍宝销往别处,卖出更高的价钱。
很早以前,颜如舜已把这家小店的底细摸了个清清楚楚,之所她一直没有铲除这家黑店,还是因为她要寻找袁成豪的下落。长安附近一带若有哪户人家失窃,被她知晓,她想要帮那家主人追上盗贼,追回失物,这“盘山小店”自然是她调查的一个方向。
而想要在这家小店进行交易,规矩极多,各种切口暗号必不可少。于是颜如舜头戴帷帽,施展轻功,抢在所有人之前进入店中,用马青钢的珍宝换了几大包银子。待到尹若游进店以后,她又把银子全部给了对方。
最后,尹若游离店,将这几包银子平均分给众护卫,告诫他们:
“尽量去偏僻的地方,便不会有人查你们的路引,有机会再买个假身份,在小城安家。等风声过了,你们便可设法给你们的家人寄信。”
到这时,这群护卫终于起疑:
——自家主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心,能这么替自己着想?
怀疑归怀疑,他们仍表现得很是顺从。一来,那张通缉告示绝对是真的,他们不敢冒险;二来,这些银子更不会是假的,他们若在长安给人做护卫,又苦又累,还赚不到这么多钱。那不如听“马青钢”的话,享受荣华富贵。
不一会儿,他们全都跑了个没影儿。尹若游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旋即纵身一跃,跃上旁边一株大树,与颜如舜、凌岁寒并肩坐在树干上,耐心等待。
倘若俞开霁确实带着她那位身患重病的朋友来此,那大概是她们真的误会了对方。她们会立刻跳下大树与俞开霁相见,带着她的朋友前往陈家庄请谢缘觉医治——凌岁寒希望事情能够如此发展,倒不是因为她对俞开霁有那么深厚的友情,不愿接受对方是恶人。只不过她是天生光明磊落的性子,自然十分讨厌背叛。
偏偏天不遂人愿,又过小半个时辰,大片苍绿的山林渐渐冒出一团黑影,密集的铁甲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山中越发明显,果不其然,下一瞬,大批金羽卫官兵押着尚知仁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
尹若游毫不意外地一笑:“你们现在相信了?我早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凌岁寒的脸色似覆了一层冰。
颜如舜诧异道:“尚知仁不是已被下狱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这么多的官兵?”
“他身上还戴着枷锁,这些官兵恐怕不是保护他,而是监视他的。如果他能在这里找到马青钢,是他翻案的最后机会。可惜——”尹若游依然微微地笑,笑容里那一抹苍凉的恨意不再掩饰,“他不会再有别的机会。今天,他的死期该到了。”
尹若游的猜测很准确。
这几日在大牢里,尚知仁已想明白了一切,藏海楼与尹若游等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搭上了关系,自己必是中了她们共同策划的奸计。然而明白真相又如何?他当年与藏海楼合作,培养尹若游为细作,目的都是为了打听朝廷百官机密,这照样是杀头重罪,所以他不可能把沈盏和尹若游等人的存在告诉给天子,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唯一脱罪的方法,是找到马青钢,由他说明他自己当日的行踪,证明胡振川与魏家仆役们绝不是他所杀。
以尚知仁对于沈盏的了解,她行事一向谨慎,应该不会把马青钢这么危险的人物关在她的藏海楼。那么马青钢现如今应该还被尹若游等人的手里?
可问题是,尹若游等人现如今又在何处呢?
尚知仁思来想去,忽然想起胡振川曾经与他说过,铁鹰卫中有一名唤作俞开霁的官员与凌岁寒等人颇有交情。于是他赶紧委托与自己交好的同僚,写了一封血书上呈给天子,向谢泰保证他能够找到马青钢的下落。
或许是因为马青钢的失踪也确实引起了谢泰的怀疑,他便准了尚知仁的要求。
然后,暂时出狱的尚知仁遂与俞开霁见面谈了一番话。
俞开霁转交给他的这张地图实在复杂,山路蜿蜒,他戴着沉重的枷锁,与众多金羽卫官兵在山中搜寻许久,终于在累得快要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发现前方林子里一家小店,横匾上果然写着“盘山小店”四个大字。
大批官兵纷纷将此店包围。
按照颜如舜与尹若游最初的打算,她们在这里交易金银,纵使朝廷以后通过马青钢的珍宝查到“盘山小店”,她们也不必忧虑殃及无辜,正好能顺便为民除害。所以这会儿官兵们将此店围住,正合了她们的意,她们对视一眼,骤然间尹若游飞身一掠,落了下地。
“尚知仁!你好狠毒的心肠!”她的大声呼喊吸引了众多官兵的注意,而她看似是在用力奔跑,其实同时已施展了不明显的轻功身法,一边往前跑,一边继续道,“这些年来我替你做了这么多肮脏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竟然还派人追到此处,想要赶尽杀绝!好,好啊!从此以后我必与你不共戴天!”
尚知仁先是呆了呆,随即猛然醒悟:
——尹若游?!
他清楚尹若游的易容术,这个奇怪的“马青钢”必是尹若游假扮。只是这种离奇的事情,现在说了也没人信,他握紧拳头,愈发气恼无奈。
在场众多官兵,一部分依然围着尚知仁,一部分当即追了上去。
尹若游的轻功虽比不上颜如舜,却也不算太差,至少这些武艺平平的金羽卫官兵是绝对追不上她。她在山里绕了好几个圈子,将他们绕得越来越糊涂,这才加快脚步,身影逐渐消失,转而来到南边的一处小山坡。
草木茂盛,颜如舜与凌岁寒已等待在此处,见她前来,凌岁寒立刻取下自己背上的铁弓与长箭交给了她。
在场三人之中,颜如舜与尹若游都有能力拉动此弓,射出此箭,只不过颜如舜与凌岁寒都明白尹若游心中深埋的仇恨——杀死尚知仁的人,必须是尹若游。
不可以不是尹若游。
弓弦如满月,尹若游手中一支箭已经搭在了弦上。作为曾经被尚知仁重点培养的暗探细作,尹若游幼时学过无数暗杀手段,弓箭当然也是其中一种。她调整了长箭角度,对准对面树林里尚知仁的胸膛,倏然,竟转头看了身旁的白衣同伴一眼,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又低又沉:
“凌岁寒。”
“怎么?”
“我不曾学过射箭,只怕射得不准。但我记得你昨晚说过,你小时候练过弓箭。这一箭,我们一起射吧。”
凌岁寒愣了一下,抬起自己的左手:“你知道的,我只有一条胳膊。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弓箭。”
“所以我说,这一箭,我们一起射。”
凌岁寒的心怦怦跳起来。
根据马青钢的交代可知,尚知仁亦是凌岁寒的仇人之一。要说她不想手刃仇人,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尹若游与尚知仁之间的仇恨显然更深,她当然要把这个机会让给她的朋友。而此时听罢尹若游此言,即使她见对方拉弓搭箭的姿势不像是新手,她也不再有任何犹豫,当即站在尹若游的身后,左手与尹若游的右手一同握住弦上的羽箭,弓弦绷得愈来愈紧。
一,二,三。
霍然间两人同时放手,百余斤铁弓的力量可想而知,“嗖”的一声,长箭挟带着霹雳雷霆之势,穿过长风,再穿过尚知仁的胸膛!
鲜血登时从尚知仁的胸口涌出。
他嘴巴一张,身体在顷刻间倒了下去。
现场官兵更加骚乱,而凌岁寒与尹若游收起铁弓,当下与颜如舜迅速离开。
第114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一)
尚知仁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无数官兵可以作证,凶手必是马青钢无疑。
除了仍然需要搜捕在逃的马青钢以外,这桩案子算是尘埃落定,基本不会再有反转。于是又过一日,凌岁寒等人确定了这一点,终于可以回到长安城内的无日坊昙华馆居住。
坐上陈娟借给她们的马车,在路上,凌岁寒跟人打听了俞开霁的住址,她亲自赶马驾车,回昙华馆以前,先前往了俞开霁的家。
早在昨日谢缘觉已听她们说完此事的来龙去脉。对于她们杀死尚知仁的方式,谢缘觉没有任何异议,此人虽非江湖魔头,半点武艺不会,不曾亲手杀过人,但他手中的权力能做的恶显然更多,哪怕是谢缘觉这般尊重生命之人,想到尹若游多年来所受的痛苦折磨,想到还有不知多少似尹若游这般的女子在沉重命运里的挣扎,她有时候也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连死亡也消除不了尚知仁的罪孽。
对于俞开霁之事,谢缘觉感观却复杂得多。从她初进长安,第一次被胡振川冤枉,俞开霁便在暗中帮她,她面上虽然冷冷淡淡没什么表示,心底着实感激。尽管她们接触不多,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在她看来,俞开霁的为人便如其名字一般,天开霁色,光明磊落。
谢缘觉一向很喜欢这种类型的人。
就像她幼时喜欢凌澄。
她实在不愿接受原来这么久以来俞开霁一直在欺骗她们。
微风吹起车帘,谢缘觉看着凌岁寒的背影,心下思忖,待会儿得随时防备着凌岁寒与俞开霁打起来,至少要先确定俞开霁这么做的原因。
忽然“吁”的一声,马车停到俞家门口。
今天恰巧是百官休沐日,俞开霁大概在家。她们四人下车敲了敲房门,开门的乃是一名布衣老仆,得知她们的来意,恭敬道:“我们娘子已经说过,这两天可能会有人来找她,应该就是四位贵客吧?四位请跟我来。”他转身给她们带路。
绕过一面云纹影壁,穿过花草茂盛的前院,最后进入廊下东头的小书房。香炉里飘出青烟袅袅,四周粉墙挂了几幅书画,书架更是密密麻麻摞满了书籍,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而身着铁鹰卫玄色官服的女郎正坐着桌前,慢慢擦她的刀。
阵阵书墨香中,颜如舜转头将屋内布置打量一番,笑道:“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坐在这儿,我还以为我们找错了地方,这是哪个文人雅士的家。”
俞开霁已知她们进门,却仍未抬首,目光还凝望着自己的刀锋,似陷入沉思之中,隔了片刻才道:“我家的确世代学文。”
谢缘觉倏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可能:“你是曲陵俞氏的子弟?”
俞开霁点点头道:“是。”
凌岁寒奇道:“那你怎么会学武?”
俞开霁道:“你们来找我,不是问这件事的吧?”
“不,我现在就想问这件事。”凌岁寒毫不迟疑地道,“因为我们得了解了解你。”
俞开霁闻言若有所思,又过半晌道:“那我们交换答案,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待会儿你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凌岁寒道:“好啊,很公平。”
“我生来幸运,至少要比这世间其他大多数女子幸运,能有锦衣玉食的生活,能与族中的兄弟一同到学堂读书习文,能有父母精心为我取的名字。”俞开霁说到这儿,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喜悦,反而有一缕淡淡的伤感,“我出生的时候,尚知仁已为相数年,与前几位相公相比,此人不学无术,德行败坏,竟能居百官之首。家父十分忧虑,因此为我取名开霁,只愿朝堂阴霾散去,天地重开霁色。致君于尧舜,济民于涂炭,是我曲陵俞氏子弟共同的抱负,我也一直怀着这样的抱负,可是渐渐我发现……明明我们一样读了书,明明我的学问不比他们差多少,我的兄弟们可以考取功名,为官治政,偏偏我和我的姐妹们不*行,那我读这么多书还有什么用?于是我放下书卷,下定决心到武馆学武。父亲一向宠我,答应了我的要求,他却不知道我真正的打算,更没想到在我十八岁那年,我突然跑了,跑到江湖上,扶危济困,打抱不平。既不能‘致君’,总可以做到‘济民’吧。”
凌岁寒恍然大悟:“后来你听说铁鹰卫准许女子为官,你就又来铁鹰卫了?可是你现在在长安为官,难道你父母还不知道吗?”
“我在江湖闯荡的那几年,阿父和阿母一直很担忧我,终于得知我平安无事,他们也不再怪我,对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我才说……”俞开霁再次轻声叹气,“我要比这世间其他大多数女子幸运。不过,我做事只想凭自己的本事,还没有哪位同僚知道我是曲陵俞氏的子弟。”
“当然,如果胡振川知道你的身份,对你的态度定会大变。”尹若游嗤笑道,“可事实是,这些年你在铁鹰卫处处受到掣肘,恐怕不会比你在江湖自由。官场就是一处大泥潭,即使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也会被这泥潭拖住脚步,深陷其中。你‘致君济民’的初衷,真的做到了吗?”
尹若游的话,总是一针见血,直戳人心。
俞开霁默然良久,脸色变得愈发沉重:“历朝历代都有贪官污吏,这是绝无例外的事。朝局越是昏暗,才越需要仁人志士力挽狂澜,令天地重开霁色。所以——”她语音一振,突然显得格外郑重:“尚知仁与马青钢一案,是否是你们与魏恭恩合谋陷害?”
“方才俞司阶对尚知仁的评价倒挺不错,不学无术,德行败坏。”颜如舜笑道,“那他死了是好事,是不是被陷害有那么重要吗?”
俞开霁道:“我没问他是不是被陷害,我问的是,他是不是被你们与魏恭恩合谋陷害?”
颜如舜道:“谁告诉你的?”
俞开霁道:“尚知仁。”
凌岁寒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天真,他的话你也信?”
“本来是不信的。但胡振川的死绝对有蹊跷,他不可能是死在马青钢或马青钢手下的手里,魏赫却信誓旦旦说胡振川是为保护他们而死。我便同意了尚知仁的计策,若在你们的住处搜出马青钢,或许就能弄明白真相。可昨日我等了许久,几乎在得知尚知仁死讯的同一时刻,我却又听说了江湖上的另外一件事。”俞开霁蓦地一抬眸,视线盯准了凌岁寒,“是从柏州定山传来的消息,定山派正在聚集天下英豪,要证明你和召媱的清白无辜。其实你的师君是正是邪我不在乎,本朝还没有师长犯罪、连坐徒弟的律法,只不过魏恭恩豺狼心性,比尚知仁更恶毒十倍,你们若与他合谋,危害甚大。然而定山派不止说明了当年他们对你和召媱的误会,还对你颇多赞誉,这才让我有些茫然……既是真正的侠义之士,又怎么与魏恭恩狼狈为奸?我猜到这两天你们大概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你们,就是想要听你们亲口说一个解释。”
凌岁寒一下子笑了起来。
似千里冰雪消融,最明亮明媚的太阳破云而出。
那日郑伯明在万般纠结之后选择放她出狱,也是因为听到定山派证明她清白的传闻。
俞开霁不知她为何笑得这般愉快,又怔了一下。
“魏家确实希望尚知仁倒台,既能扳倒他的机会,他们何乐而不为呢?我们是利用了魏赫与梁未絮,他们其实也利用了我们。仅此而已,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和他们见过面。”颜如舜同样展颜而笑,如潇潇清风,一般情况下都让人很乐于相信她的话,“何况……听说你和藏海楼的玉总管关系还不错?”
俞开霁道:“略有交情。”
颜如舜道:“那你可以向她打听一下,江湖里有名的高手,刀魔晁无冥如今正是魏恭恩的座上宾?”
俞开霁道:“你说谁?晁无冥?他是武林宗师级别的人物,一向心高气傲,怎么可能愿意在别人手底下做事?”
颜如舜道:“因为他的爱徒正是魏恭恩的义女。不过你说得对,此人是武林宗师级别的人物,一向心高气傲,你大概听说过他与召媱的仇怨,如果召媱的徒弟投靠了魏恭恩,他必定会立刻与魏恭恩翻脸。你说,就算我们想要投靠魏恭恩,对方能够同意吗?”
这话倒确实很有道理。况且像晁无冥这样的高手不喜欢躲躲藏藏,他究竟是不是魏恭恩的手下这种事,即使不通过藏海楼,应该也不难查出来。俞开霁眉头深锁,沉吟不语。
颜如舜倏然又问道:“你和尚知仁很早就认识?”
俞开霁摇摇头。
尹若游道:“那他凭什么来找你,凭什么相信你会帮他查到我们的住址?”
俞开霁道:“我问过他,他说是胡振川曾经告诉过他,我和你们的关系还算不错。”
尹若游眉梢微挑:“胡振川告诉他的?”
俞开霁道:“是。”
司阶,小小六品官而已。若非有特殊原因,胡振川怎么会莫名其妙向尚知仁提起俞开霁?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了一眼,再问道:“之前凌岁寒受了重伤,被官兵带走,你向我们透露了她被关的地点。据你所说,这是你偷听了胡振川及其心腹的谈话才得到的消息,对吗?”
俞开霁见她们竟对这件事追根究底,心头也生出疑惑,想了一会儿道:“那天的情形好像是有些奇怪,我的一切行动都很顺利,他们把地点说得太清楚明白……”
照这么说,当日胡振川极有可能是故意让俞开霁知晓凌岁寒被关在的地点,他们猜到俞开霁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谢缘觉等人,然后派人埋伏在狱中,静候凌岁寒的同伴的到来,是以知晓了她们的计划。
谢缘觉终于开口出声:“那日所有的狱卒确确实实都中了迷药,在昏睡之中,不会有假。”
对于自己配制的药,谢缘觉有极度的自信。
俞开霁诧道:“你们还真潜进了大牢?”
颜如舜笑道:“我们只是想和朋友说说话,可没有劫狱。”
俞开霁沉思一阵,又叹道:“据我所知,白虎大牢还有一座地下暗牢,只是入口不知在何处。”
凌岁寒道:“所以,你觉得尚知仁的人提前埋伏在了那座地牢里,才听到我们的对话?”
俞开霁道:“只是一个猜测。”
无论是尚知仁还是胡振川,如今都已不在人世。她们的讨论大概可能永远都只能是猜测,此事的真相很难完全查明白。但凌岁寒已知晓了俞开霁欺骗自己的原因,别的事并不怎么在意,点点头道:“好吧,我明白了。多谢你的答案。你们还有问的么?”后一句话,她又转头看向三位同伴询问:“如果没有,那我们先回去了?”
“回去?”俞开霁率先发问,甚感诧异,“你们就这么回去?”
“不然呢?”凌岁寒道,“误会已经解开,你还想谈什么?”
“平心而论,我们的接触并不多,我对你们不够了解,你们对我也不够了解,你凭什么相信我今天所说的都是真话?不怕我又骗你们。”
“怕?干嘛要怕?就算你说的是假话,甭管今后你又要使什么诡计,大不了我们继续见招拆招。但今天嘛,我找不到你说谎的证据,至少今天是信你的。不过这只是我的想法。”凌岁寒继续问她的三位同伴,“你们呢?”
其实,凌岁寒此时言行,最感到惊讶的不是俞开霁,而是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三人。
这可不是从前那个极端偏执、睚眦必报的凌岁寒。
既然连凌岁寒都是这样的态度,尹若游对俞开霁虽还未完全放下戒心,却也懒得再当恶人,微笑颔首道:“我们确实是从来不怕阴谋诡计的。”
因为,很少有人玩阴谋能玩得过她。
颜如舜与谢缘觉便更不可能有反对意见。
俞开霁忍不住笑了:“可我已经骗了你们一次,我还以为……你们会用江湖人的方式处理这件事。”
“若在以前,说不定是会的。甚至,恐怕我连你的解释都不会听,直接与你动手。现在嘛……”凌岁寒歪着头想了一想,“什么是江湖人的方式?江湖之中形形色色那么多人,全都是不一样的。前些日子我听定山派的凌知白说过一句话,好像还蛮有道理的,叫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我们得理解与我们不同的人,这才是万象人间。”
她确实能够理解俞开霁。
在刚刚听罢俞开霁对自己身世的自述之后,凌岁寒心有戚戚然,颇有共鸣之感。倘若凌家不曾遭遇变故,或许,她会有着与俞开霁差不多的经历……
出身于将门世家,家中先辈世代征战沙场,为国尽忠。曾经的凌澄又怎会没有致君济民的抱负?
只不过,现如今,她是凌岁寒。
她突然微微躬身,算是向俞开霁行了一礼,便真的准备告辞,刚转过身,才迈出一步,又情不自禁停下,终究还是没忍住道:“最后一个问题——致君尧舜,可如果当今君主不是尧舜,而是桀纣,你又当如何?”
俞开霁愕然失色:“这话从何说起?圣人雄才大略,是千古一遇的英主。只是……只是天下承平已久,他对朝政才不免有些懈怠,近些来被奸臣小人蒙蔽……”
“既被奸臣小人蒙蔽,还能称得上是英主吗?”
说完这句以后,凌岁寒没有等俞开霁的回答,终于不再回头,径直往前走去。
四人离开俞家,再度坐上马车,往无日坊的方向行驶而去。车厢内,谢缘觉靠着厢壁,阖目休息;颜如舜与尹若游则交换了数个眼神。
凌岁寒偏头瞧她们一眼,直截了当问道:“你们看来看去的干什么?有话直说啊。”
颜如舜踌躇道:“我们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凌岁寒道:“我刚才说的话可太多了,哪句?”
颜如舜道:“如果当今君主不是尧舜,而是桀纣,你又当如何?”
正在休息的谢缘觉缓缓睁开双眸。
凌岁寒道:“我问的是俞开霁。”
尹若游道:“可你不是一直想要进铁鹰卫做事吗?”
凌岁寒一时语塞,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过后才郑重道:“无论我身在何处,我只会做我认为正确的事,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规矩可以控制我。对于我而言,达官显贵与黎民百姓没有区别,君与臣也没有区别,只有好人与恶人才有区别。”
要知她们才刚刚联手杀了尚知仁,这句“君与臣没有区别”可谓含义深远。
颜如舜的心一下子沉下来,缓慢又慎重地道:“佛门讲究众生平等,我是认同的。但只是我认同、我们认同没有用处。事实是,从古至今,这世上的人从来没有真正平等过。就像……若是我们要杀一个普通小贼,轻而易举;但为了除去一个尚知仁,我们付出的代价可不小,还害了那么多魏家仆役的性命。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其中是不是有无辜……”
更何况当今天子?要杀他,必定造成天下动荡。
凌岁寒完全没料到对方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份,自然没听懂她话里隐藏的意思,尹若游却是瞬间了然。
那又怎么样呢?尹若游并不在乎天下,并不在乎这丑陋肮脏的人间。她唯一忧虑的是弑君这个行为太过危险,她从前无所谓自己的性命,现在却很在意自己的朋友们的性命。
颜如舜满是无奈,突然问道:“舍迦认为呢?”
猜也猜得到,以谢缘觉的性格,她不可能接受弑君成功之后带来的后果。颜如舜是希望谢缘觉能说出一番有道理的话,或许能稍稍改变凌岁寒的想法。不过,理智归理智,颜如舜内心其实很明白,所谓的天下太遥远,父母的血海深仇则是实实在在发生在凌岁寒身上的,真的要她放弃,这太过残忍。
自己也绝对没有资格这么做。
颜如舜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还是望向谢缘觉,等她说话。
可惜在不知道凌岁寒的真实身份以前,谢缘觉实在猜不到凌岁寒会有弑君的心思,当然更不懂颜如舜询问自己的目的,她只是神色悠远,若有所思:“方才俞司阶说,历朝历代都有贪官污吏,而历朝历代也都有惩治贪官污吏的律法,却从未有哪本律典记载了天子犯错,应该如何处置……”
国朝称天子为圣人,然而圣人从不是真的完美无缺的圣人,天子是会犯错的,谢缘觉现在很明白。而一个人手中的权力越大,他犯了错,造成的危害也就越大,谢缘觉现在更加明白。
如果有朝一日,因为天子的错误,令天下百姓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仍不用接受一点惩罚,这是对的吗?
谢缘觉不禁又一次质疑起了大崇律法。
或者说,历朝历代的律法。
凌岁寒登时亮起眼睛,只觉舍迦不愧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在最重要的这件事上与自己想法一致,她几乎想要呐喊出来——是啊!那当然只能私下来处置!
她终究是忍住了这句话没说。
颜如舜替她发问:“那你是认为,可以对天子动用私刑?”
谢缘觉道:“没有人能做得到。”
颜如舜笑道:“我们只是随便聊天。如果呢?如果有人能做得到呢?”
“自是不可。”谢缘觉不假思索道,“即使做得到,如你所说,要付出的代价不小,会牵连太多无辜。”
凌岁寒的眼神又在瞬间失去光彩,甚至神色渐渐变得有些黯淡。
颜如舜与尹若游也都不再言语。
谢缘觉再次靠上厢壁,合上双目,休养精神。她不愿动脑,不应该动脑,然而这个问题此时仍不停地在她的脑子里盘旋。
——天子犯错,究竟应该如何处置?
马车徐徐驶进无日坊,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青石地板,发出一连串“咯吱咯吱”的声响。前方道路旁一座小屋的木门被缓缓推开,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好奇地观望半晌,直到看见是她们四人下车,脸上蓦地露出笑容,直接蹦了出来。
“姐姐!你们终于回来了!”
“小彩灯,是你。”
第115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二)
自从吃了她们送给自己的那包蜜饯果子,小彩灯便对这四位姐姐印象极好。前些日子听说她们陷入风波,不知去向,她心底一直暗暗为她们担忧,如今终于见到她们平安归来,小孩子不掩饰自己的欢喜,满脸笑意地仰起头,还牵着她们的衣角,叽叽咕咕问了许多话。
欢快的声音将附近其他屋舍里的老幼女眷都引出了门。恰而此时,暮鼓声响,不过一会儿,在外劳作了一整日的无日坊居民们陆陆续续回到他们的家,看见颜尹凌谢四人都很热情。
这可让她们有些糊涂了。
“我听说凌知白她们说,这些天因为我们的缘故,官府的人常常来找你们麻烦。”凌岁寒开门见山地问,“是我们连累你们,你们就一点都不生气吗?”
“不算什么麻烦,就是来找我们问了几次话。之前那些天一直有定山派的侠士陪着我们呢,定山派在武林在民间威望都很高,那些官兵看在定山的面子上,也不会与我们太过为难。”常萍身为牙人,口才自然最好,为人处世也最落落大方,因此由她代表她身后的老百姓们发言,接着笑道,“而且,定山派的那几位侠客也与我们说过了,你们的案子是一桩冤案,他们正在努力想办法给你们洗脱冤屈,希望我们认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不要迁怒你们。”
在场其余百姓纷纷附和。
其实,最初这些百姓误认为她们是出手阔绰的豪门贵女,是以有意讨好她们,是希望能从她们的身上得到一点利益,实际上与她们总觉得有隔阂,并不够亲近。而今她们遭受了冤屈,被朝廷官府的官老爷们欺负,反而让这些百姓生出一个念头:
——原来她们和自己是一类人。
其中有一位名唤倪祥的男子,是在茶楼做茶博士的,曾经因为没能招待好一位贵客,恰巧那贵客又在那天丢了钱袋,遂把他冤枉成窃贼,让他在大牢里被关了几日。作为有经验的过来人,他特意嘱咐凌岁寒,如今出狱,一定要用柚子叶盥洗,才能彻底除去晦气。
众人又欢欢喜喜说了几句话,颜如舜抬首望向晦暗的天穹,忽然笑道:“你们才回家,都吃过晚食了吗?要不今天你们到我们家坐坐?”
在陈家庄居住的这些天,陈娟买了许多肉菜食物存放在庄内的厨房里,她们根本没来得及吃完,为避免浪费,便带上马车,一路带了回来。此时颜如舜邀请众人进入昙华馆,直接在院子里拼了几张桌子,大伙儿围桌而坐,随后颜如舜又与几个擅长做饭做菜的百姓比如庞亮与杨满娘一同前往了后厨。
冷清了数日的昙华馆,又变得喧哗热闹起来。
按理而言,尹若游本应是最习惯这种喧哗热闹的场合,然而此刻昙华馆的热闹与从前她在醉花楼的热闹完全不一样,竟让她感觉略微有些不适应。她坐在人群中间,看着四周一张张平凡的黝黑面孔,默然良久,倏地发觉自己似乎也正在被别人注视着。
她当即转头,遂与常萍双目相对。
对于常萍来说,这实在是一张很有冲击力的脸,尤其是在夕阳彩霞的映照之下,更显明艳。常萍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笑道:“我不是故意盯你的,就是有些好奇,想要问问你……”
尹若游道:“问什么?”
常萍道:“问你今后都打算住在这里吗?”
尹若游沉吟道:“大概会是吧。”
常萍道:“你不要担心,这地方虽然破旧,但这里的人都很好,所以……所以……”
到底所以什么,她半晌没说个明白,尹若游甚为疑惑,想了一想,没忍住先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这里的人都很好……那民间市井里的所有老百姓,也全都是这么好吗?”
原来就在刚刚,尹若游突然意识到一件她从前从未想过的事。
尽管在她十岁以前,她本来亦是生长在民间市井里的百姓,但那些年母亲因为遭遇背叛的缘故,心结未解,不许她与附近乡亲来往,总是告诫她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信,绝不可以与任何人交心。她与母亲感情极深,自然很听母亲的话,这导致她明明也曾是一名普通百姓,却对这人世间的黎民黔首完全没了解。
“那当然不是。”常萍这句不假思索的回答,反而令尹若游安心。
一种“果然如此”的安心。
“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的人可太多了,好的坏的黑的白的我全都接触过,才渐渐发现,一个地方的环境风气有时候很能影响一个人,甚至改变一个人。”常萍接着道,“四年多前我刚来无日坊,便感觉这里的风气很好。虽然这儿这么多人都早出晚归的,很少能见面,但大伙儿认识了许多年,关系一直很不错,有什么事都能互相帮忙的。”
她们对话期间,一旁众人正在各自聊天。
然而不似那些世家大族文人墨客的聚会,满口风雅文章,他们聊的都是近来的辛苦,充满了各种牢骚,倒是在品尝桌上摆着的现成点心的时候会露出欢颜。这些点心也全是陈娟送给颜如舜等人,由颜如舜等人从陈家庄带来的,各式各样,口味甚佳,他们还真从未吃过。
一片闹哄哄中,凌岁寒仍然清楚地听见了常萍与尹若游的对话,了然道:“难怪,我听说你是长安城内有名的牙人,你赚的钱应该不算太少,你却也选择住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常萍笑道:“虽然我扮男装扮得还不错,但与人相处久了,会有人看出我的破绽。无日坊的朋友们便几乎都知道我是女儿身,他们却都替我瞒着,从来不对外说。”
“但你干嘛一定要女扮男装呢?长安城有不少女商,应该也不禁止女子做牙人吧。你既然明明是女人,非得扮成男人,难道不觉得别扭难受吗?”凌岁寒很认同自己的女子身份,是以对此早有疑惑。
常萍面露犹豫之色。
这本是一个秘密,哪怕她知道她们都是好人,她也不愿轻易透露自己的秘密,只不过在今天……她又侧首瞧了尹若游一眼,目前为止,她是无日坊众多百姓里,唯一一个知道这名女子真实身份的人。她猜了许久对方为何会来无日坊居住,自认为猜出原因。为让对方安心,她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秘密。
“为了躲人。有人好像一直在找我,我扮成男人,她就没那么容易查到我的下落。”
凌岁寒奇道:“躲谁?你的仇家吗?”
在还未听到对方回答的刹那儿,凌岁寒已经在心里做下决定,倘若常萍真有什么敌人要对其不利,她必会帮常萍解决了那仇敌。
“仇家?”常萍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算不算是仇家……或许是吧,但我早就已经放下这件事了,不想再提起从前,我现在过得很好。”
凌岁寒大感惊讶,她向来对恩怨看得很重,是有仇必报的性子,因此她不太能理解常萍的心态。若只是普通的小纠纷小恩怨也就罢了,但常萍似乎已来长安多年,还有人在坚持找她,这仇恐怕不小。若是深仇大恨,那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吗?
常萍果然不再提这个话题,转而倾身,凑到尹若游耳边,轻声道:“所以你不要担忧,你的身份,我肯定会替你隐瞒的。就算以后大伙儿都知道了你的身份,我觉得他们应该也不会随随便便往外说。”
尹若游神色一凛,看向常萍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我的身份?”
常萍继续压低声音:“我以前去过无日坊和客人谈生意,曾经见过你跳舞。你是从醉花楼逃出来的吧?”
其实常萍猜得不算太准,如今尚知仁已死,醉花楼自然已束缚不了尹若游,她不需要再惧怕什么,但看着常萍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心中似有涟漪微动,过了片刻,方轻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跳过舞了……”
回荡在长安各街各巷的暮鼓声已渐渐停歇,日落月升,天色愈发黯淡,颜如舜与杨满娘等人端着已烧好的几样饭菜从厨房走来,凌岁寒则起身去卧房拿了几盏灯点燃,放在院里的桌上为众人照亮。
可惜,院里树影缭乱,只凭这几点微弱灯火,四周依然昏昏暗暗。
谢缘觉其实很不喜欢黑夜,遂问道:“小彩灯,你家还有灯笼吗?”
“当然有呀。”女童笑道,“快要万寿节了,我和阿翁已经提前编了好多灯笼。”
谢缘觉不解道:“为何万寿节要提前编灯笼?”
元寅笑着解释道:“万寿节,圣人寿辰,当夜宵禁解除,街上必定很热闹,是灯笼大卖的时候。”
凌岁寒一听见“万寿”两个字便很是不悦,即刻道:“早卖晚卖都是卖,我们今天想买这些灯笼,老丈能卖给我们吗?”
旋即她叫了一部分人,随她一同到元家拿灯笼。
元寅做了几十年的灯笼,手艺着实不俗。桃花灯,莲花灯,牡丹灯,牛角灯,双鱼灯,走马灯,龙凤呈祥灯,各式各样,都精美异常,逐一点燃,如一簇簇闪烁的星星,挂在昙华馆内各处的房檐下与树梢上,照得四方一片明亮如昼,令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发出惊叹。
毕竟灯油费钱,若无特殊情况,普通百姓在家一般不会点灯。除却上元与中秋以及万寿等佳节,他们能趁着开放宵禁的机会,在长街灯火中游乐,平时在夜里则难得看见如此光明。
而这世上大多数人,永远喜欢光明胜过黑暗。因此这会儿众人心情舒畅,只觉得这顿饭比他们往日吃的饭可口百倍。
凌岁寒手中还剩下最后一盏白兔灯未挂,她略一迟疑,提灯入座,把灯笼放在了谢缘觉身边,并不言语,拿起面前桌上的筷子吃饭。谢缘觉见状微微一愕,她幼年身体比现在还弱,每逢元宵盛会,街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她反而更不能出门,那时候符离逛完灯会,总会买一大堆灯笼,挂满她所住的小院,其中白兔灯是必不可少的。
可那日凌岁寒拿出的那本过所文书绝不是假的,何况凌岁寒确实已经知道“舍迦”是自己的小字,是否是自己想得太多……谢缘觉盯着那盏白兔灯,一时出了神,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姐姐喜欢这盏灯吗?”小彩灯很自豪地道,“这是我自己做的!”
谢缘觉收回飘远的思绪,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童:“是你做自己的?”
“也不能算是我一个人做的。”小彩灯又有些不好意思,“是阿翁教我做的。”
“你才这么小,在你阿翁指导之下能做得如此漂亮,那已经很难得。”谢缘觉忽然好奇问道,“你今年有多少岁了?”
小彩灯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十岁。”
谢缘觉闻言颇感讶异,这孩子长得太过瘦小,明明看相貌,最多也就七八岁的年纪。刹那间谢缘觉又想起之前她在无日坊见过的另一名叫做阮翠的少女,自称已有十五岁,然则面黄肌瘦,看起来也比其实际年龄要小得多。
而谢缘觉自己尽管从小多病,同样身体瘦弱,肌肤苍白不见血色,却日日有奇珍异药滋养,养得如琉璃般脆弱又美丽,与阮翠和小彩灯的那种寡瘦完全不同。
她心底不由得生出别样情绪,沉思道:“小彩灯是你的外号,我一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摇首道:“我还没有大名。”
眼见谢缘觉眼中流露出困惑,元寅再次解释道:“本来她的大名该由她父母来取,可惜这孩子的父母死得早,老朽没读过多少书,也就一直没能给她想出什么好名字。”
但人怎么能没有名字?
这是一个人来过这世间的证明。
谢缘觉非常在意这一点,想了又想,终究忍不住开口试探道:“如果老丈不嫌弃,我来给她取一个名?”
此言一出,小彩灯瞬间亮起眼睛。
元寅低头看了看孙女眼中的期待,拱手一笑道:“那老朽求之不得。”
谢缘觉的声音始终很轻,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入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的耳朵,她们正在与旁边其他的百姓说话谈天,此刻也都充满好奇地转过头来。
夜风萧萧,吹得满院花灯摇摇,与天穹明月星辰交相辉映。
谢缘觉仰起头,万千璀璨皆入眼眸,倏然轻轻吟了一首短诗:“弦管声繁闹不眠,万灯如昼照长安。人生百岁能多少,且醉尊前一笑欢。”
颜如舜问:“这是谁的诗?”
谢缘觉道:“昙华馆的第一任主人卢彦卿。”
颜如舜恍然大悟,小彩灯却不理解。
“昙华馆?这是什么东西?”
“便是我们现在所住的这座宅院。”
“啊?这宅子还有第一任主人吗?可是我在这里住了十年,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他不是本朝人物,而是荣朝的一位权臣,距今已有三百余年。”
“三百多年?”小彩灯不禁“哇”了一声,又扳起指头算了算,“这么长。”
谢缘觉伸手摸了摸女童的头发,轻声道:“令翁制灯的手艺高超,你做的灯甚精美。不如,我以‘万灯如昼照长安’为出处,你就叫元如昼,好吗?”
“元如昼?元如昼……如昼……”小彩灯默默念了好几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真好听!姐姐,谢谢你!我有名字啦!”她说着又一下子跳了起来,两三步跑到了常萍的面前,“萍姐姐,我有名字啦,是谢姐姐给我取的,就叫元如昼!”随后再跑到杨满娘和阮大嫂、阮翠等等她所熟悉的长辈与朋友面前,告知她们这个喜讯。
看着她的这一系列举动,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的唇角也都情不自禁地微微扬了扬。
唯独凌岁寒把目光移向谢缘觉:“你笑了。”
这声音就在耳畔,谢缘觉愣了下,意识到凌岁寒是在对自己说话。
“你很少笑的。”凌岁寒在心里补上一句,当然是现在,舍迦幼时的笑容很多,便如同小彩灯那般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的,为什么不多笑笑呢?”
谢缘觉无法告诉她真正的答案,静默须臾,只能用一句假话回答:“或许是让我喜欢的东西不多。”
凌岁寒锁起眉头,显然更加困惑。
这时候,在场的众多百姓大都把这顿饭吃完,满桌杯盘狼藉。
明日一大早,他们还得出门做工,是以即使他们舍不得这满院的华灯璀璨,也不得不向四位主人告辞,各自回家安歇。
送走众人,昙华馆又变得安静许多,尹若游仍然坐在院里灯下,忽向谢缘觉道:“那你喜欢舞吗?”
谢缘觉疑道:“武?”
“不是武功的武,是舞蹈的舞。”尹若游微笑道,“我记得在善照寺,你便对我的舞技很感兴趣。我们曾有过约定,或者说交易,你为我解毒,我为你跳一支舞。只不过当时的地点与时间都不合适。现在,你还想要看吗?”
第116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三)
谢缘觉现在不想。
她当然喜欢观舞,还喜欢听歌,喜欢赏曲,喜欢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是以最初,在听说了坊间关于“银龙女”尹若游的种种传闻以后,她便希望能够亲眼见识一下这位长安第一舞姬的舞技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美妙。直到后来她了解了尹若游的身世经历,一旦想象过往十年尹若游在醉花楼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总会忍不住地心疼难过。
现而今尹若游终于获得自由,她又怎么能让她再触碰那段伤心回忆?
所以谢缘觉摇了摇头。
尹若游奇道:“为什么?”
谢缘觉道:“你说得对,那是我们曾经的交易,那时候我们互不熟悉,才会有此交易。可是朋友之间,是不应该谈交易的。”
尽管最近这段时日,谢缘觉常常会生出后悔的念头,不该与她们越走越近,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密。然而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她们四人如今确确实实是朋友,这一点谁都否认不了,她也坦率地说了出来。
尹若游默然一瞬,又莞尔笑道:“那我为朋友跳舞,总是可以的吧?你们也不想看吗?”
后一句话,自然是在询问颜如舜与凌岁寒。
颜如舜抱起桌上还剩下一半的酒坛,倒了碗酒,只是喝酒,没有说话。
凌岁寒果断道:“不需要。我们想不想,一点也不重要。你用不着为我们、为任何人跳舞。”
“如果我说,我也很想跳呢?”这句话确实让她们颇感诧异,尹若游则说着顿了顿,转首望向一旁的翠树,神色悠远,“其实我小时候很爱跳舞。在我还未到醉花楼以前,我已忘了是哪一年,大概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我在家门口扫落叶,长风一起,卷得花叶在空中飞舞,那就像是一场舞蹈。我看入迷,扔下扫帚,情不自禁地随着它们舞起来。从此以后,跳舞便成为了我最大的爱好。到了醉花楼,他们发现我在这方面颇有天赋,遂请了名师教授于我,我确是用心在学。再后来,我的舞技在长安越发出名,甚至价值千金,我却也越发感觉到厌恶……自和你们认识以来,我是有许久没再跳舞了,所以今天我想试一试,还能不能找回我小时候的感觉……”
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感觉。
她旋即站起身,最后道了一句:“我去换件衣裳。”便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的方向。
望着她款款而行的背影,颜如舜沉思片晌,竟也一边起身往前走,一边说道:“你们坐吧,我很快回来。”
凌岁寒纳罕道:“重明去干什么?”
“等她回来以后便知道了。”谢缘觉不似凌岁寒那般沉不住气,很耐心地等待,过了会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凌岁寒迅速抓住她冰凉的手腕,脱口道:“你的身体能喝酒吗?”
谢缘觉道:“这是桃花酿,是果酒。”
当然,即使是果酒,能喝,但最好不要喝,更不能多喝。只不过今夜的氛围实在很好,谢缘觉难得想稍微放肆一下。凌岁寒仍颇为犹豫,握着谢缘觉的手腕并未松开,半晌道:“你的手太凉了。”随即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谢缘觉披上。
如此一来,凌岁寒的身上就只有一件单衣。
“可你……”
“我没什么的,你也知道,我因为练阿鼻刀的关系,身体肌肤比常人更烫,又怎么会怕冷?”
两人说到这里,忽见前方人影闪现,原来是颜如舜更先走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走到庭院中央一株大树旁倚着,慢悠悠地扇着风。
凌岁寒莫名其妙道:“还没到夏天呢,你居然觉得热吗?”
颜如舜笑而不语,目光望着前方。
远处不见灯火的昏沉夜色里,身着一袭丹碧间色花笼裙的尹若游缓缓走出,渐渐来至如繁星璀璨的花灯之下,微抬素臂,如云霞一般颜色的彩带披帛随之而起,这场水云舞就此开始了。
凌岁寒与谢缘觉都瞬间不再言语,甚至屏住了呼吸。
简单的语言不能够形容这场舞蹈有那么令人惊艳,她姿态轻盈,广袖开合,尽管没有乐曲的伴奏,偌大的庭院静谧无比,反而令她每一次旋身,每一个动作,甚至脸上的每一点细微表情,都发挥到了极致,诠释着“美”的含义。
灯火煌煌,可所有的灯火都不如她耀眼。
而与此同时,颜如舜亦将右手一扬,倏地从她的袖子里飞出万千彩花。若是眼尖之人可以发现,它们并非真正的鲜花,而是用彩纸剪成的纸花。
飞花满天,并不落地,颜如舜手中的扇子扇动着夜风,令它们恍若有生命的蝴蝶般围绕着尹若游飞舞。
竟与尹若游的舞蹈配合得极为默契。
尹若游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微的错愕,旋即,她又一笑,在百花之中她身姿舞动得越来越快,仿佛是将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了这场倾世之舞。
谢缘觉的眼角不由得渗出了一点泪。
虽然这会儿凌岁寒全神贯注,目光都在尹若游的身上,但习武之人的五感敏锐,听见谢缘觉的呼吸似乎与平时有些不同,她下意识侧过头,看见谢缘觉眼眸中晶莹的泪光。凌岁寒一直都知道,谢缘觉天生柔软心肠,情感丰富,而她虽不像谢缘觉那么多情多感,但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同样有一种感动的情绪在翻腾。因此她完全明白,谢缘觉落下的泪是因为什么缘故。
她们真正看到了翱翔于九天之上、水云之间的龙女。
那无拘无束的自由力量。
凌岁寒并未说话,视线再一次移向前方庭院中央尹若游的身上。
然则凌岁寒不晓得的是,谢缘觉泪珠落下的同时,心口又觉得隐隐疼痛。果然,师君说得一点不错,只要自己离开长生谷,那些红尘俗事会让自己修炼了十年的静气功夫毁于一旦,谢缘觉暗暗地心想,可这真的算是俗事?刹那间谢缘觉第一次对于“俗事”的含义生出了疑惑。
纵使此为红尘俗事,那依然值得。
能够亲眼看见这一场自由无拘的舞,谢缘觉认为,即使自己的病痛再度发作,那也依然值得。
不过,谢缘觉不愿在这种时候,让她们发现自己的异常,扫了她们的兴。所幸此时凌岁寒的注意力不在她的身上,她肩上又有凌岁寒刚刚给她披上的外袍,借着这外袍的遮掩,她右手悄悄从配囊里拿出一个药瓶,倒了一枚“水玉明心丸”在掌心,再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举到唇边,药丸入口,同时将杯中的桃花酿一饮而下。
彩花还在半空之中飞舞,尹若游的舞蹈渐渐停歇。
百花也随之落在了她的足边。
她双目凝望向正对面的谢缘觉,微微一笑,笑意里带了两分难得的俏皮:“水云舞本应是在水上起舞,才能完全发挥它的特点。我本想以后若有机会,再寻一处合适的水域为你们跳一曲。可你这个模样……到底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
谢缘觉道:“我不曾见过从前的水云舞,也不在意从前的水云舞。从今夜你这一支舞已可得知,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地方,我想……无论哪里都可以是你的天地。”
尹若游静默一阵,不知又过了多久,才慢慢地蹲下身,捡起足边的彩纸花瓣,全部捧在双手掌心中,笑道:“这得多谢你。”她抬手看着颜如舜的眼睛:“不过这是怎么做到的?”
“扇戏。”颜如舜笑道,“这叫做扇戏,是戏法里的一种。我从前行走江湖,为赚钱养活自己,不止一次在街上或酒楼里表演过,所以有现成的纸花瓣。”
凌岁寒惊叹道:“这也是戏法?我还以为戏法都是凭空变东西那种呢。”
颜如舜笑道:“戏法本就包罗万象,有很多种类。而扇戏纯粹是练手的灵活与技巧,毕竟任何戏法都是离不开这一双手的。据我所知,还有一些扇戏,乃是用扇子操纵纸人傀儡,让它们在空中动起来,甚至演出故事。而我嘛,一般只用纸花或纸蝴蝶,便是因为它们足够漂亮。”
谢缘觉听得好奇:“明日若有空,我还能再看一次吗?”
颜如舜道:“明日?”
谢缘觉道:“我这会儿想睡觉了。”
“也是,天太晚了,你是应该早些休息的,那我送你到卧房?”凌岁寒发觉谢缘觉的呼吸好像还是与平时不太相同,心下生出些许担忧,立刻开口。
而谢缘觉点点头,没有拒绝。
不过片刻,她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庭院里只余下颜如舜与尹若游两个人,显得更安静了几分。
“你也要休息了吗?”颜如舜问。
尹若游摇摇头,还低头看着手掌心捧着的纸花瓣,忽道:“我想学,你教教我吧。”
颜如舜略感惊讶:“学刚才的扇戏?”
尹若游扬眉:“不可以吗?”
颜如舜不禁愣了一小会儿,此刻尹若游脸上的表情极为生动鲜活,比她本来的美貌更令颜如舜惊艳。于是颜如舜也很快展颜一笑,颔首道:“当然可以。”继而将自己手中的折扇递给了对方:“你先自己试试?”
尹若游接过折扇,思索片刻,将手中的纸花瓣往空中一抛,另一只手扇起扇子。
作为是习武之人,她的身材看起来纤细,使出的力气并不小,无数纸花瓣很轻松地被她扇起来,越飞越高,却不能像颜如舜那般令它们优美灵动地飞舞,仿佛是真的赋予了它们生命一般。是以又过不久,这些纸花瓣离尹若游越来越远,她的扇子再扇不到它们,它们也就逐渐落下地。
尹若游无奈地收回扇子,转身面向颜如舜,朝着她摊了摊手。
颜如舜哑然失笑:“你别着急,其实这个不难,只要掌握力道技巧便好。”她说着蹲下身,将散落满地的纸花瓣全部捡起,继而走到尹若游的身后,握住尹若游握扇的手,再次把所有的纸花瓣抛往上空,一边手把手带着对方扇动花瓣,一边给对方讲解其中的技巧。
而这个姿势,相当于她环抱住了尹若游。
刹那间尹若游的心跳加快数倍。砰砰砰恍若鼓声响在她耳边,让她根本没听清颜如舜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她偏了偏头,看向颜如舜的侧脸,也看向颜如舜脸上长长的伤疤。两人握扇的右手同时放下,本在不停飞舞的纸花瓣缓缓落到她们的发上与肩上。颜如舜呆了呆,才问道:“你不是想学吗?怎么不动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突然觉得你之前说的话好像有些道理,或许这个人世间……确实也有一些美好之处……”尹若游的眼中有繁星灯火,更有颜如舜的容颜,“那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认为的?”
关于这个问题,尹若游很早便觉好奇。
在她知道颜如舜的身世以后,她的惊讶到达顶峰。
原来颜如舜的过往经历遭遇,完全不比自己好上多少。至少她自己还有母亲的疼爱,母亲对毫无保留的爱,一直珍藏在她的内心深处,让她足以抵挡这些年的所有痛苦折磨。可是颜如舜的少年时代,恐怕从未真正体会过“爱”是什么。
——她凭什么还会认为这个人间美好,凭什么还会觉得这个人间值得珍惜?
颜如舜恍惚了一阵,好像才理解尹若游这个问题的意思,她又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容像秋风,洒脱与寂寥竟都能藏在其中:“你晓得的,我之前与你说过,袁成豪每回作案,都要先派我到对方家中打探情况。因为这个缘故,我见过无数户人家的生活的情景画面,见过他们的喜怒哀乐,见过他们因为小事而起争执闹矛盾,也见过他们对彼此之间的关心关爱,还见过他们在夜间闲话聊天,说起白日里所做的一件小小善事的时候的欢喜雀跃。当然,我见过的肮脏丑陋也不少,可若是细细算来,这人世间的美好总是比丑陋更多的。”
“可是……这样的人间,你觉得你不配,对吗?”尹若游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终于在这一刹那儿看懂颜如舜笑容的深意。
这句话太直接,也太剜心。
颜如舜却没有否认,在许久的静默以后,居然颔首笑道:“到最后,这一切的美好……终究都是会毁灭在我的手里。”
“是毁灭在袁成豪的手里。”尹若游坚定地道,“不是你的手里。”
“没什么区别。作恶就是作恶,给自己的恶找理由,是最懦弱的行为。”
“那我之前骗了你们几次,你又为何要给我找理由呢?”
“我和你不一样。你从来不曾真正做过恶,你只是想要摆脱泥沼,挣扎出一条光明坦荡的路。”
其实这些话,颜如舜本来不愿透露给任何人。偏偏今晚的气氛不同寻常,四周花灯随风摇摆,闪烁的灯火映入她与尹若游的瞳孔,让她忍不住与尹若游交心:“而我是不值得被拯救的。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人间,如果……”
一句话尚未说完,她的嘴唇忽然覆上轻柔的触感。
是尹若游在瞬间伸手捂住了她的口。
“但我需要你。”尹若游微微仰起头,身体与颜如舜挨得极近,唇几乎贴上了自己的手背,“至少,对于我而言,这人世间无论有多少美好,你是其中最完美的化身。所以我需要你。”
第117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四)
鸟雀啼窗,天光渐明。
又是一夜过去,颜如舜躺在床榻上,其实一夜都没怎么睡着。昨夜尹若游的那句话一直翻来覆去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可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一句很普通的朋友之间的安排,自己想这么多做什么呢?
只不过她不知如何回应这句“安慰”,在当时沉默了太久,尹若游继续望着她,也未再言语。两人吹了好一会儿夜风,终究是她开口表示天色已晚,劝尹若游早些回房休息,要完全学会扇戏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可以等之后有空再慢慢练习。
颜如舜忽然从床榻上坐起来,深深呼出一口气,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各种思绪全部抛开。那句“安慰”的真正含义被她下意识忽略,下意识选择不去往深处思考,她似乎又恢复如常,走出了房门。
今日是她们四人重回昙华馆的第一个清晨,她决定到厨房多做几样小菜。
朝食的时候,日光投射入窗棂,她们依然围坐在同一张桌边。尹若游照例先给乌鸦“如愿”喂了些碎米和生肉,再侧首看了颜如舜一眼,拿起筷子吃饭,始终没说一个字。
“你们俩怎么了?”凌岁寒若有疑问便不喜藏在心里,“我怎么感觉你们怪怪的。”
“我们能怎么?是你错觉吧?”颜如舜笑着将话锋一转,“你还想到铁鹰卫当官吗?”
说实话,凌岁寒不想,很不想。可惜她实在没想出还能有什么方法可以接近谢泰,迟疑道:“胡振川死了,铁鹰卫现在连个头头都没有,即使我想,他们也肯定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收人。等朝廷任命了新的铁鹰卫大将军之后……再考虑吧。”
尹若游道:“那我们先办舍迦的事。”
谢缘觉道:“我的事?”
尹若游道:“你不是想成名吗?”
“是。”谢缘觉点点头,想了一想,恍然道,“你曾经提过,如果我成了名,又被袁成豪得知,他或许会来找我治伤。”
“不错,这是我的私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彭烈给我们的联络方式完全不管用,现在只能试一试这个法子。”尹若游道,“但成名既是你的心愿,我自然会尽力帮你。”
谢缘觉道:“你准备如何做?”
尹若游道:“你之前是如何做的?”
谢缘觉沉吟少顷:“我自出长生谷,从鸿洲到长安,一路上打听了不少名医,与他们比试医术,都是我胜过了他们。”
尹若游的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你希望他们能宣扬你的医术?”
谢缘觉道:“这有何不妥?”
尹若游嗤笑道:“你赢了他们,大部分人反而会对你生出嫉妒之心,即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会把自己输给你的事宣扬出来。况且,你说的那些名医,也只是在他们所住之地的附近一带有名吧?纵然其中有少数襟怀坦荡的君子,他们的确宣扬了你的医术,你也只会在那附近一带有一点点小名气而已。”
颜如舜道:“这倒不是最重要的。依我看,你若只是路过那些地方,不会留下来,不会真正深入其中,就算那一带的人听说了你的医术有多么出神入化,也只是随口聊上几句,过些天便忘了。”
毕竟,一个人的医术再了不起,不能帮到自己又有什么用?
谢缘觉若有所思。
尹若游一听见颜如舜说话,默然须臾,才又接着道:“你如今既决定留在长安,那就得找长安城内极有名望的人替你宣扬。”
要说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当然就属尹若游认识的最多。
凌岁寒皱眉道:“你还要和他们接触吗?”
尹若游微笑道:“这种事,自然须得请可信的人帮忙。善照寺的慈舟法师,出家修行数十载,精通佛法,不少高门贵女甚至后妃公主也常请她讲经。她绝对是长安城内极有名望之人。”
凌岁寒也笑道:“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信的,所以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可信。”
尹若游眼眸中似有光彩流动,莞然道:“我阿母在善照寺得她庇护已有数月,始终没出过什么风波。既然你们都是可信的,我想……也信一信她。当然,请她帮忙只是第一步。待会儿吃过饭,我们先去一趟善照寺,别的计划我们之后慢慢说。”
小半个时辰以后,四人带着乌鸦“如愿”来到善照寺内。
一路上,尹若游都戴着面纱。如今若非有特殊情况,在日常生活之中她已不想再易容,偏偏长安城内认识的人着实她不少,她虽不怕谁,却也不愿再引起风波。
满目翠色,台阶染绿,进入寺中以后她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道:“我先想去看看我阿母。”
颜如舜踌躇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先前她们麻烦缠身,一直不得空,而今终于有时间,她自然必须再见尹素一面,完成母亲生前的嘱托。
尹若游点点头,转而询问谢缘觉:“你要去看看令堂吗?”
自跨进善照寺的大门,谢缘觉的心情就很复杂,闻言久久未语,似在思考之中。她的犹豫让凌岁寒生出疑惑。如果说舍迦回长安这么久都未与睿王见面,一是因为怨她的父亲抛弃了她的母亲,二是因为不想再被困在王府,可是伯母对她一向疼爱,即使与她重逢相认,在知道她的想法以后,应该也会尊重她的意愿,不会强行要求她回家。
那舍迦到底在纠结什么?凌岁寒实在忍不住想问出,谢缘觉终于在这时颔首道了一个“好”字。
这一次,尹若游给她带了正确的路,随后在一处山阶旁与她暂时分手,与颜如舜转身离开。
上了山阶,拐角处在青竹翠叶的掩映下可以看见一座精致的小院。由于裴惠容曾经的特殊身份,她所住的地方十分僻静,院里只有两个中年妇人正坐在石桌边聊天。谢缘觉见她们的相貌颇为熟悉,回忆了一番,才想起她们乃是当年母亲的贴身侍女。是以谢缘觉施展轻功,跃过另一边的围墙,悄悄来到院里主屋的窗边,透过半掩的窗户,一眼望见屋内身着灰色缁衣的裴惠容。
她的心立刻揪了一下,而后发现裴惠容身边竟还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由于侧对着她,让她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听了一会儿母亲与他的对话,忽然听到“铭儿”两个字,她顿时恍然大悟。
这是她的三哥——谢铭。
作为皇室中人,睿王家中子嗣极多,谢缘觉只与她的大哥谢钧、三哥谢铭是一母同胞。
有谢铭在场,谢缘觉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屏住呼吸,继续躲在窗后听他们谈话。谢铭正在询问母亲最近的生活状况,有缺了什么东西,下回他再亲自带来。
“我早和你说过多少遍,你不要再来得这么勤,更不要再带那么多东西。”裴惠容听起来责备的语气里充满疼爱之意,“万一被人发现……你只要做到你上次答应我的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要知道当初睿王之所以与她和离,便是为了切断和裴家的关系,打消天子的疑心与愤怒,若是被天子知晓睿王府的人和她还有私下往来,不知又会召来怎样的祸端。
当然,对于她曾经的夫君谢慎,裴惠容早已经不在意。她怕的是这件事会连累她两个孩子。
“阿母不必担忧,我一直都小心着呢。何况我就来善照寺上个香,谁能说我什么?不过……”谢铭稍稍一顿,又皱着眉道,“您是不知道,近来朝堂又有大事发生,各种风波层出不穷。这种时候,我和大哥怎么能够离开长安?”
谢缘觉不自觉地偏偏头,心生困惑,母亲让大哥三哥离开长安是要做什么?
岂料这之后裴惠容竟然沉默了许久,不再言语。一阵极其沉重的气氛里,谢铭见母亲脸色不佳,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劝慰道:“我们和舍迦的联系是五年前断的,反正她肯定已经活过了十五岁,我估摸她的病也早就痊愈了。只是她还在与父亲闹别扭,那就让她继续留在长生谷,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最近朝堂上挺乱的,何必让她回来面临那些风波。”
“话虽这般说,不亲眼看到她,我总是不放心。”
“阿母放心,过了这段时间,我一定找机会到鸿洲,把妹妹带来见您。”
听到此处,谢缘觉整个人已经完全呆住。
她当然知道裴惠容对于自己的爱,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开人世,这个世上最替自己感到伤心难过的人,毫无疑问绝对是自己的母亲。所以在此之前,她寄希望于时间能够冲淡一切,只要她和母亲长期不见面,双方永远不再联系,或许母亲便能渐渐将自己放下,毕竟还有大哥和三哥可以在母亲膝前尽孝。
可是为什么,明明她们已有整整十年未见,明明她们断了音信联系亦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母亲对自己依然有这么深的牵挂。这终于打破谢缘觉的幻想,让谢缘觉无法再欺骗自己。
——这世上有些感情,大概是时间冲淡不了的。
接下来,裴惠容和谢铭还在聊着关于谢缘觉的话题。
谢缘觉心潮翻涌,突然间觉得心口绞痛,甚至比之前哪一次都痛得更厉害。她不自禁地捂住胸口,不停地喘着粗气,身体慢慢地滑下来,霍地只听屋内一声厉喝:
“是谁?”
听到屋外似乎有些轻微声响,谢铭“唰”的一下抽出腰间长剑,大步走到窗边,又猛地推开窗户,万万没料到看见的是一个蹲在地上的年轻女子。
“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来这儿做什么?”
谢缘觉抬起头,看了谢铭以及谢铭身后的裴惠容,又迅速收回视线:“我是……我是……”五脏六腑翻腾的疼痛让她此时无法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只得先用颤抖的右手拿出腰间配囊里的瓷瓶,倒出药丸服用。
而这时,院里那两名妇人也连忙跑了过来。谢铭冷冷道:“她是你们放进来的?”
那两名妇人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磕头告罪,谢缘觉服下药丸,尽管疼痛未止,但至少能够慢慢开口说话:“不……不是……我是刚刚想爬到那株树上摘果子……”她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所说的那株大树本栽在这座小院的围墙之外,但不少枝叶已经蔓延到了墙内:“没想到身体突然有些不适,所以……所以摔了下来,打扰到诸位,还请莫怪。”
谢铭已走出房门,一步步来到她面前,脸上充满怀疑与戒备,同时将母亲护在身后,显然对她的这番话并不完全相信。
裴惠容闻言则蹙了蹙眉,忍不住上前两步,站在谢铭的身边,目不转睛盯着她道:“身体不适?你是本就有病在身么?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很痛吧?先进屋坐一坐。”
“多谢关心,只是一点小病而已,昨日才刚刚痊愈,本来……本来今日不该出门的,是我太过贪玩,才搞成这个样子……我想去一趟医馆,告辞了。”谢缘觉听见母亲的温声细语,心下更痛,勉强站起身,有些慌忙地想要离开。
谢铭当即呵斥:“站住!这地方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你吼什么呀?”裴惠容轻轻拍了儿子的手背,“她疼成这个样子,一定不是装的,你让她先去看看大夫。”
“可是……”谢铭不敢忤逆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缘觉跌跌撞撞地离开,眉头紧锁,“我们都没弄清楚她的身份,您怎么就这么放她走了?”
谢铭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疑惑。要知道裴惠容性子虽温和,但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女,后来嫁给当朝亲王为妻,经历了无数风谲云诡,绝不会是天真的烂好人。
裴惠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依然遥遥望着前方:“你有没有觉得她……她的相貌与舍迦有些相似?而且,她也有病在身。”
谢铭一怔,认真思索了片刻:“好像是有一点,但如果是舍迦,她为什么不直接与您相认?当初她是因为您才和阿父闹了那么久的别扭,她也一定很想您,要来见你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况且天下会生病的人数不胜数,这连巧合都算不上。”
裴惠容明白儿子的话有道理,可不知为何方才看到那女孩的一瞬间她心中便充满了怜爱,喟叹道:“她显然是真的患了病,谁会派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来跟踪监视你呢?刚刚她说的话应该不假,你莫要找她的麻烦。”
谢铭无奈道:“她已经走远了,我就算想找她麻烦现在也根本没地方找。”
撑着最后的力气,谢缘觉离开小院,趔趔趄趄下了山阶。凌岁寒百无聊赖地站在树旁,本折了一根树枝在逗“如愿”玩耍,忽见前方谢缘觉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走路姿态却很不对劲。她大吃一惊,丢下树枝,足尖一点,蓦地掠到了谢缘觉身边,扶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
“如愿”感觉到自己主人的异常,也急得嘎嘎嘎叫起来。
“劳烦你带我到更清静一些的地方。”谢缘觉发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晕,为避免自己陷入昏迷之中,她连忙摸出数枚银针,刺入自己身上七处要穴。
凌岁寒有无数的话想问,但见谢缘觉这幅模样,只能暂时压下所有的疑虑,直接将她背在背上,再次施展轻身功夫,片刻之后来到一片绿竹林,缓缓将谢缘觉放下。
在路上,谢缘觉又服了一枚“水玉明心丸”,仍然没什么效果,遂立刻盘腿坐在草地上,阖目修炼菩提心法。
然而这会儿,她的心是乱的。
从她出谷以来,她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乱过。
第一次,纵然连菩提心法也缓解不了的她的病痛。
凌岁寒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眉间的痛苦越来越明显,彻底慌了神,竟病急乱投医起来:“我……我去找重明和阿螣。”
她自己的内力不能够为人疗伤,但颜如舜与尹若游的内功并不会有这样的禁忌。
“我才是大夫。”听见此言,谢缘觉犹合着眼睛,却立刻出声反对,她的声音愈发虚弱,但语气格外郑重,“这件事上,我只能靠我自己。”
更重要的是,阿螣和重明这会儿一定在与尹素说话,她不想打扰她们。
“但你到底怎么了?”凌岁寒急得心头似有一团火在烧,“你不是去见令堂了吗?难道没有见——”
话还未说完,她瞬间止住语音,只因她听见身后似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入她的耳内。
她当即转过身,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不远处一名缁衣女僧来到她的面前。
“慈舟法师?!”
第118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五)
停在尹素的房门口前,尹若游的心情是迫不及待。
颜如舜则越发忐忑。
尹若游侧首瞧了一瞧她,思忖道:“你稍等等,我先和阿母说会儿话,让她有些准备,不然我怕她再突然见到你……”
颜如舜点点头,后退了数步。
随后,尹若游先揭下自己的面纱,再敲响房门。恰巧尹素此时正在屋内,开门看见自己的女儿,又惊又喜,拉着她的双手把她看了又看。
“你没事吧?我听说最近长安城出了很多乱子,尚知仁他已经……”
“他已经死了。”尹若游扑进母亲的怀里,“我没有事,从今以后我什么事都不会有了,您就放心吧。我们先进屋,我把这段日子的故事说给您听。”
尹若游自幼便与母亲无话不谈,只不过后来她进了醉花楼,才养成她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但最近这一段日子她的经历全是“喜”而没有“忧”,她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全部说给母亲听。
本来颜如舜是等在屋外,等了一小会儿,不知是什么心理让她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到屋舍的窗边,目光越过半掩的窗户,正看见尹若游依偎尹素的怀里,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而尹素轻轻抚摸着尹若游的头发,脸上始终充满笑意。
颜如舜突然控制不住地羡慕。
这样的母女相处,是她从未没有体会过的。即使是在她与她的母亲和解以后,颜璎珞对她也从来不曾如此亲近。
她近乎自虐般地注视着她们。*
又过片刻,尹若游将自己最近的经历全部讲完,接着道:“我本是打算接您到昙华馆居住,不过我的朋友还有些麻烦没能解决,我只怕到时候又牵连到您,只能让您继续住在这儿,不过……”她起身站在母亲的面前,歪着头倏然一笑,慢慢动手将尹素脸上的易容卸下,“您以后再用不着戴着这副假面具了。我只要有空也会来常常来看您的,您说好吗?”
尹素没有立刻回应女儿的话。
她笑意未变,但眼睫微颤,眼眸中竟有隐约泪光闪烁,好半晌,才轻抚着尹若游的脸颊,轻声道了一句:“你终于有朋友了……”
多少年了,尹素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了,她终于再次看到女儿的脸上焕发如此明媚无邪的笑容。
尹若游握住母亲的手,又微微笑道:“我待会儿带她们来见您好不好?”
尹素道:“她们人呢?”
尽管这会儿没有外人,尹若游还是下意识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刚刚与您说过了,谢缘觉是皇室县主,睿王谢慎的女儿,她去看她的母亲了,凌岁寒现在应该陪着她。”
尹素道:“那还有一个人呢?你方才说的颜如舜?”
尹若游的神色明显有了一丝变化,低声道:“她在外面。”
尹素道:“我知道了,你把她叫进来吧,我和她单独谈谈。”
“单独?”尹若游犹豫了一下,仍是点点头,转身走向门边,重新开门,与颜如舜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换颜如舜进屋。
房门又一次被关上。
这时的尹素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适才尹若游已将她的易容卸下,恢复了她四十余岁的相貌。这些年来尚知仁为更好地控制尹若游,因此给尹素的日常待遇还算不错,她保养得极好,尽管已到中年,一张瓜子脸依然端丽无比,显然年轻时候是与尹若游同样出众的大美人。只不过尹若游高鼻深目,更明艳大气,任谁看了都知其有胡人血脉,而尹素的容颜则多添了两分书卷清气。
但尹素改变的并不仅仅是这一点。
更是她的神情,既不像刚刚面对尹若游时的慈爱,也不似从前对面凌岁寒与谢缘觉时的温和,眉目间藏着一种冷淡的孤高。
这亦是她与尹若游最相似之处。
颜如舜预料到她的态度,先向她行了一个叉手礼,也不多讲废话,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将往事讲了一遍。
尹素始终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甚至在听到颜璎珞当初出卖她的真正原因的时候,她还是面不改色,令人猜不出她心中的想法。
直到颜如舜说出颜璎珞的死讯。
尹素这才猛地一下站起来,惊疑道:“你说她已经死了?”
颜如舜颔首道:“是袁成豪所杀。”
尹素沉默了不知有多久,倏然地又一笑,这个笑容太过复杂,其中藏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又低声道:“这些年以来我的性子变了很多。最初,既是因为袁成豪,也是因为颜璎珞,我的内心充满仇恨,性格变得越来越偏激。多亏了后来认识慈舟法师,是她常常给我讲经说法,开导于我,才让我终于放过自己,性格又渐渐变得宽和。然而即便如此,有两件事仍纠缠在我心头,令我不得安宁。其一,就是你的母亲颜璎珞。若她当初仅仅是出卖了我,我大概早也已经放下,我想不通的是她明明救了我、帮了我,又为何要背叛我……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要再亲眼见她一面,当面问她原因。不是由你、不是由别的任何人来告诉我,必须是她,只能是她。可是……她死了……你告诉我她死了……我的一切执着好像都变得空虚,没了寄托……”
这一瞬间,尹素才发现,什么恨啊爱啊,在死亡的面前竟是如此渺小。
她又长叹道:“你不问问另外一件纠缠在我心头的事是什么?”
颜如舜的一颗心此时沉重得似有千钧,沉思少顷,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令爱吗?”
“不错,我和螣儿跟普通的母女不同,我这个做母亲的亏欠了她很多。如果当年不是为了给我治病,她不会把自己卖给醉花楼,不会经历这么多苦痛折磨,这全都是我欠她的。”尹素的声音逐渐有些哽咽,“所以为了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我看得出,螣儿很在乎你,你……你不要对不起她。”
“您放心。”这一点,颜如舜可以保证,“今后无论江湖有多少风波险恶,我都会保护好她。”
尹素动了动唇,还想在说什么,霍然间只听一阵尖锐的鸦啼在窗外响起,划破了此处的宁静。旋即,房门再度被推开,尹若游站在门口,肩上停了一只黑羽乌鸦。
颜如舜回过身,见状奇道:“如愿?它不是和舍迦她们在一起吗?”
“它突然飞过来的,好像是想带我去一个地方。”尹若游脸上的忧虑之色并不掩饰,继而向尹素道,“阿母,我怕我的朋友遇到了什么难事,我先去瞧瞧,待会儿再来看你,好吗?”
尹素蹙眉道:“你小心一些。”
乌鸦振翅而飞,颜如舜与尹若游离开此地,随着它飞翔的方向往前而行,绕了几段路以后,来到一座建在青松翠柏之间的小院,步入院中,它终于在正对面的僧房门口停下。
“这是慈舟法师的住处。”尹若游愈发感觉到奇怪。
“还真是,我们上次来过这里。”颜如舜微挑双眉,抬手敲响房门。
万万没料到,片刻过后房门打开,开门之人一身白衣,独臂持刀,正是她们认识的凌岁寒。
“阿寒?你怎么在这儿?”显然,颜如舜与尹若游对此都相当诧异。
凌岁寒愁颜不展,并未答话,侧过身子。颜如舜与尹若游遂上前两步,目光也向前望去,只见对面谢缘觉阖目坐在一张床榻之上,而慈舟法师则坐在她的身后,双掌贴在她的背上,单纯看这个画面,似乎是在为谢缘觉注入内力?
“舍迦她……”
“我不知道。”凌岁寒的语气格外沉重,又走到屋内,把长刀系回腰间,左手拿细铁棍挑了挑火炉里的炭,“她去见她的母亲,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回来之后便病痛发作,越来越严重。我正没奈何的时候,慈舟法师突然路过,给她把了把脉,说有办法能缓解她的病情。但她的身体受不得寒,所以慈舟法师就让我带她来了这间屋子,生了一盆火。”
其实,凌岁寒对慈舟此人很不了解,对她是否真有这样的本事也是存疑的态度。但凌岁寒完全不懂医术,这种时候除了让她试一试,别无他法。
颜如舜与尹若游闻言面面相觑,内心也颇焦急。
“如愿”绕着她们飞来飞去。
颜如舜遽然道:“是你让如愿来找我们的?”
凌岁寒摇首道:“它一下子飞走,我也没心情管它,原来它是去找你们了?”
乌鸦是极其聪明的一种动物。
但这只乌鸦的灵性仍是出乎了颜如舜的意料,让她愣了一会儿神。
凌岁寒在这时向尹若游使了个眼色,待对方走到自己身边以后,她才又悄声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慈舟法师不是江湖中人?”
尹若游沉吟道:“她说她不会武功,我也曾经试探过,她确确实实不像会武功的样子。”
“那她怎么会……”凌岁寒的话还未说完,忽听一旁的咳嗽声,令她迅速转过头。
窗边床榻上,谢缘觉的双眼已缓缓睁开,慈舟将她扶到枕边靠着。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同时上前,见她呼吸平缓许多,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关切问道:“你好些了吗?要喝些水吗?”
谢缘觉抬眸注视了她们一会儿,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摇摇头,才又慢慢地把视线移向慈舟,郑重道了一声:“多谢。”
“不必言谢。你脉象混乱,所患之疾不轻,菩提心法我才练到第五层,原本难以为你治疗。幸而你体内已有菩提心法的内力,两者融合运转,才能缓解你的病痛。”
“可是,缘觉敢问一句,法师为何会菩提心法的内功?”
慈舟反问道:“你与慧观是何关系?”
“慧观?”谢缘觉微愕道,“她是我师君的师君,也就是我师祖……您认识她?”
第119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六)
慈舟俗姓陆,本是官宦人家出身,今年六十有余岁。
五十年前,陆家因被卷入一场政治斗争之中,全家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因她那时年纪尚小,被贬为奴,流落他乡,中途差点遭人欺辱,幸而巧遇一名武艺高强的女僧,对方路见不平,将她救下。
事后她得知,那女僧大她二十来岁,本是游走天下的江湖侠客,因看惯世情百态,大彻大悟,半个月前才刚刚在秀州的净意庵落发出家,法号慧观。她见慧观一身好本事,心生羡慕,跪求对方传她武功。慧观询问她想要学武的原因,她欲说出“报仇”两个字,又怕对方出家人不喜杀戮,便说希望今后能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岂料慧观仍然摇头拒绝,表示她之前似乎受过许多折磨,她能治好她的伤病,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学武。
她心有不甘,认为慧观此言只是托辞,竟死皮赖脸地留在了净意庵,每日帮着庵中僧众干活。
净意庵的住持观察了她大半个月,见她心性还算不错,遂拿出一本《菩提心法》让她修炼,或许可以恢复她的身体。
慧观在出家之前,既是武林高手,又是杏林名医,曾经听说过关于菩提心法的传闻,甚是惊讶,原来传说中的菩提心法收藏在净意庵?
住持点点头,根据庵里流传下来的说法,《菩提心法》是净意庵的第一任住持“归一”亲手所著,除此之外,她似乎还著有一本武功秘籍。可惜归一圆寂不久,那本秘籍便被人盗走,所幸《菩提心法》留了下来,从此只传给庵中每一代的住持。
慧观闻言更奇了,传说中《菩提心法》是数百年前的一位高人所著,也确确实实有不少证据可以证明这本心法在江湖上流传了数百年,然而净意庵明明是一百余前才建立。
这时间明显不符啊?
这个疑问,始终没有人能弄明白。
而后,身怀仇恨的少女在慧观的指点之下,修炼起了《菩提心法》里的内功,渐渐恢复身体。又过三年,她终于忍不住再次求慧观传授她武艺,突然,京城传来一个消息:
——新皇谢泰登基,以雷霆手段除去了无数政敌,其中包括她的所有仇人,又为陆家平反。
她不觉得欣喜,反而觉得空虚迷茫。
她执着的那么多年的血海深仇,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可是她的亲人依然回不来。
原来什么仇啊恨啊,在死亡的面前竟是如此渺小。
她遂决定,在净意庵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岂料新皇为表示自己不忘忠臣后代,派人打听到她的下落以后,把她接到长安,让她在长安第一寺“善照寺”修行。
当时谢泰继位不久,朝政局势依然不稳,多的是魑魅魍魉横行,慈舟还未学会武功,慧观怕她在长安吃亏,给了她几张配制迷药甚至假死药的方子,以备不时之需,来个金蝉脱壳——双方谁也没想到在数十年后,她会把那假死药用在尹素的身上。
而到长安后,慈舟仍与慧观等人保持书信往来联系,也知道净意庵发生的一些大事。
譬如,净意庵的住持圆寂,下一任住持并不是慧观,但庵中唯有慧观最精通医术,为了《菩提心法》发挥最大的作用,救济更多苦难民众,住持在圆寂前犹豫许久仍是选择将《菩提心法》传给了慧观。又譬如,后来已过六旬的慧观在净意庵外的树林里捡到三名幼童,她以药为名,分别给她们取名为“杜衡”“秦艽”“曲莲”,教她们医术,传她们武功。
而待那三名幼童渐渐长大,长到二十岁的时候,慧观已垂垂老矣,不知生命将会终结在哪一天。她在寄给慈舟的信里提到自己的这三个徒弟,她们全都没有出家的心思,按理而言,《菩提心法》不应该传授给她们,但她的那位小徒弟曲莲天生菩萨心肠,自幼怀有医济天下苍生的宏愿,比她更有佛性。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完全练成《菩提心法》,非曲莲莫属。
这本心法传给她,令她可以普渡众生,自是功德无量。
“那是慧观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其后不久,她便圆寂在净意庵。”慈舟说到这儿,轻声一叹,遂又问道,“你是杜衡、秦艽、曲莲三人之中谁的徒弟?”
慈舟这番话,对慧观、对净意庵的了解很深,其中很多细节是做不了假的。是以谢缘觉完全相信她确是师祖的故人,对她的态度更加恭敬,坐在床榻上也微微欠了欠身,道:“家师俗姓杜。”
“俗姓?”慈舟奇道,“她出家了?”
谢缘觉颔首道:“家师出家以后法号九如,如今居住在鸿洲长生谷。法师竟不曾知晓吗?”
净意庵内与慈舟相识的老人都已不在人世,慈舟和净意庵断了联系也有许多年,确实不太清楚慧观那三个徒弟这些年的经历。
此时闻言,她才恍然道:“早听闻江湖之中,九如有天下第一神医的美誉,既是慧观之徒,倒是在情理之中。但据我所知,慧观在世之时,她并无皈依之心,为何……”
谢缘觉想了想道:“法师是不是也还不知道……曲师姨已逝世的消息?”
慈舟甚感惊讶:“曲莲?这是何时的事?”
谢缘觉道:“师君只说曲师姨是在行医之时被她的病人所杀,但具体情形,师君并未详细告诉我。后来我偶尔也有过询问,师君却似乎不愿再提及那段往事,我也就不敢再惹师君伤心。据我所知,师君当初之所以落发出家,便是因为曲师姨的这件事。”
慈舟听得眉头微蹙,沉思好一阵子之后,才问道:“前些年我听说秦艽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以毒术杀害了许多无辜。我本有些奇怪,虽说从前慈舟在信中提及她的二徒儿性子有些强势,但不算是凶恶残暴之人,何以突然性情大变……也是因为曲莲逝世的缘故吗?”
谢缘觉道了一声:“是。”随后略一迟疑,忍不住问出一个问题:“师祖圆寂以后,您依然听说了不少家师与秦师姨的传闻,那么曲师姨的传闻不知您可曾有听说?”
慈舟道:“曲莲常年在民间行医,名声不显,自慧观圆寂以后,我再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我本来并不奇怪,万万未料到她竟早已……”
谢缘觉恍惚了一下。
那个在所有人心中都完美到几乎没有缺点的曲莲。
在所有人心中如神仙菩萨一般圣洁的曲莲。
似风过不留痕,雁过不留声,现而今除了本来就认识她的人以外,大概并没有谁知道她曾来过这个人间。
谢缘觉的神色又有了明显的变化。
慈舟深深注视她片刻,右手忽然又把住了她的手腕脉搏,正色道:“贫尼医术平平,看不出你究竟患了哪几种疾病,但至少可以看出,你若想保重身体,情绪应该始终保持平稳,不能有所波动,是吗?”
这一句话说出口,谢缘觉还没什么反应,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都为之一惊。尽管她们确实早已发现,谢缘觉的身体应该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但即使是没生病的普通人,激动过了头也会伤身,不然又如何会有“急火攻心”这个词,这本来很正常;然而听慈舟法师这句话里的意思,似乎谢缘觉的情绪只要有了丝毫的波动,她的病症便会加重发作,那就很不正常。
瞬间,凌岁寒解开了心中很久的疑惑,蓦地插话道:“所以你一直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是装。”事到如今,谢缘觉不得不说实话,“只是我须得心如止水,不能轻易被外物牵动我的喜怒哀乐。”
“哪有这样的说法?你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庙里的泥胎塑像,人怎么可能没有喜怒哀乐?你小时候……”凌岁寒虽处在震惊之中,好在残存的理智让她紧急改口,把“你小时候明明没有这个毛病”改成“你小时候应该没有这个毛病吧”,旋即又皱眉道:“九如法师到底怎么给你治的病?”
听凌岁寒语气里对九如似乎有些怨气,谢缘觉越发地难过,心口又不禁揪得疼了一下。凌岁寒见她眉间似闪过一丝隐忍,愣了一愣,把余下的话咽回了肚里。
“我师君本来能治好我的病,只不过当初发生一些变故。”思考了一会儿,谢缘觉不愿她的朋友对她的恩师生出误会,终究还是决定说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当然,只是一部分的真相。
从她在谷中无意遇到秦艽与山岚说起,说完山岚之死的来龙去脉,最后说到她自己是因为中毒才导致病情变得更加复杂。
末了,她道:“本来我必死无疑,多亏菩提心法的内功救了我,令我的寿命可以与常人无异,只是身子骨比常人弱一些,也不可以大悲大喜,心情有太多动荡。除非,能彻底领悟菩提心法,突破修炼至第九层。”
慈舟沉思问道:“你如今已练到了第几层?”
谢缘觉道:“第七层。”
慈舟赞叹道:“菩提心法总共九层,其中第三层、第五层、第七层、第八层分别是一个瓶颈,要想突破,尤为不易。你这般年纪,竟能练到第七层,天赋着实出众。”
菩提心法不是武功秘籍,武学高手反而不一定能够练好它,所以它要求的并非是武学天赋。
那到底应该是什么天赋,其实慈舟也不得而知。
谢缘觉道:“师君曾说,曲师姨当年短短数年时间,便已练到了第八层。我与她相比,远远不如。”
慈舟微笑道:“可我才练到第五层。”
适才慈舟说自己“医术平平”并非自谦,比起与慧观与杜衡、秦艽、曲莲等人,她的医术确实只能算是普通。是以哪怕刚刚她发现谢缘觉的脉象混乱至极,按照常理推之,似乎命不长久的样子,但她听到谢缘觉这般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寿命可以与常人无异”,她犹豫了一阵子,想到菩提心法的神奇,倒也没有提出异议。
听到此处,颜如舜的心情越发沉重。
她浪荡江湖多年,走过万里长路,自然什么地方的传闻都听说过一些。据她所知,菩提心法问世数百年,似乎还从来没有人能把它练到第九层。
尹若游虽也感到难过,但很快察觉到另一个疑点:“你上次和我们提起秦艽,没说还有这样的故事。你与定山派既有这样的渊源,为何之前见到他们,从来不提这件事呢?”
谢缘觉垂眸静了一会儿,才徐徐道:“山岚道长之死,与我也有些关系,定山派虽绝不会迁怒于人,但我不想再提旧事,惹得双方都伤心。”
这个理由倒说服了尹若游,她正要再问第二个问题,凌岁寒忽又出声,抢在她之前开了口:
“你说遇见秦艽和山岚的时候是在深夜。那么晚,你不在卧房休息,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谷里走动?”
这次谢缘觉又思量了许久,却无法再想出合理的解释,正踌躇间,豁然开朗:在这件事上,自己本来就用不着骗她们。
毕竟,她们都已经知道她一直在寻找她的幼年好友凌澄。
她遂又说了实话:“我听前来长生谷求医的病人讲,我的朋友家中遭难,我本是打算出谷找她。”
凌岁寒的声音带着一点隐约的颤意:“你哪个朋友?”
谢缘觉的目光在慈舟身上一掠而过,轻声道:“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
凌岁寒的心仿佛被重拳狠狠锤了一下,那瞬息间的疼痛完全不亚于她修炼阿鼻刀法时的疼痛,让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晃了下,又往后退了两步,不再言语。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看了看凌岁寒,又看了看谢缘觉,神色同样复杂。
谢缘觉以为她们都是担忧自己的病情,不愿意气氛变得如此凝重,于是主动转移话题,向慈舟说明自己今日来善照寺的真正目的。
空气十分安静,连乌鸦“如愿”都停在窗台边不再啼叫。
慈舟转过身,缓步走到窗边,眺望寥寥长空:“你想要出名?”
谢缘觉道:“佛说四大皆空,可缘觉还是一介凡人,仍存名利之心。”
“我也是凡人。”慈舟的声音里仿佛藏着许多感叹,尽管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但无论慈舟修行了多少年,她始终还未修成佛,仍然只是凡人一个。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对于故友的传人确实多了两分爱护,思忖道:“你既是杜衡之徒,医术应当不差,成名是迟早的事儿。我是晓得长安城内有几位贵人近日身体不适,之后我再见到她们,会在她们的面前提一提你的名字。”
谢缘觉心怀感激,欲要站起身来行礼,慈舟又回身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你先在这里歇一歇,用过饭再走。”
旋即她便出门派人安排斋饭。
“如愿”从窗台边飞过来,飞到了谢缘觉的身边。谢缘觉抚了抚它的黑羽,抬首望向颜如舜与尹若游道:“是它把你们叫来的?它是不是打扰你们和尹伯母说话了?”
尹若游道:“我已经和阿母见过了面,她很好,我也很好。那你呢?你见到你的母亲了吗?”
“我……”谢缘觉道,“我没有和阿母相认。我希望若你们今后再来善照寺,偶遇到她,也不要向她提起我。”
“你刚才情绪激动,病情复发……”颜如舜试探着道,“是因为令堂吗?”
谢缘觉再一次选择说实话,只不过不与裴恵容相认的理由,她有所斟酌:“阿母一直待我极好,我只怕和她相处太久,我病情控制不住,既对我身体有伤,也惹她伤心。何况三哥似乎常常都来善照寺看望阿母,要是被他知道我已回长安,他肯定会告诉大哥,大哥也肯定会逼我回王府。”
颜如舜提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你与我们相处呢?”
谢缘觉低首,无言以对。
稍稍过了会儿,慈舟带着人给她们送来斋饭。待用过午膳,又歇了小半个时辰,谢缘觉身体恢复了一些,才慢慢起身,向慈舟法师告辞。四人在离开善照寺以前,先一同随着尹若游去拜访了尹素,又与尹素说了会儿话,才真正踏上返家的路。
这一路上,她们都很沉默。
根据适才谢缘觉的说法,她的病听起来好像也不算很严重,只要心如止水,不起波澜,就不会那么痛苦。假若谢缘觉真是冷心冷情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心肠比谁都柔软。
今后在红尘之中,她的病痛还会发作多少次呢?
永远地伴随她一辈子吗?
别的任何事,甚至包括凌岁寒想要弑君报仇的事,她们都可以尽力地找出破局之法。然而生老病死,人力很难扭转。既然神医九如都对此无能为力,她们到底能够做些什么呢?
而那唯一的希望,菩提心法第九层,太过虚无缥缈。
就这么鸦雀无声地回到昙华馆,谢缘觉停下脚步,终于又开口:“慈舟法师说,《菩提心法》是百余年前净意庵的第一任住持归一亲手所著,除此之外,归一还著有一本武功秘籍。”
“我们回你屋里坐着说。”颜如舜一边走,一边道,“这是净意庵的传闻,可是江湖上其他地方的传闻却说《菩提心法》已经流传了数百年,总有一个传闻是假的。”
谢缘觉道:“是,这很蹊跷。不过我确确实实知道,江湖里有一本武功秘籍的字迹,与《菩提心法》的字迹十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尹若游道:“哦?哪本?”
谢缘觉一字一句道:“阿鼻刀法。”
一直把头低得很低的凌岁寒这才蓦地抬了一下眼皮。
颜如舜愣了愣,恍然道:“是之前阿寒把阿鼻刀谱给你的时候你发现的?”
谢缘觉颔首道:“那时我们关系普通,对彼此都有戒备,我便没有告诉你们这个发现。再后来,我们遭遇的风波不断,我几乎忘了这件事,直到今日慈舟法师的讲述才让我又回忆起那天我看刀谱的情形。”
“这可怪了。菩提心法唯一的作用是为人治病疗伤,延年益寿,可阿鼻刀法伤人伤己,并无佛家慈悲之意,它们能有什么关系?”尹若游奇道,“你既练过菩提心法,也看过阿鼻刀法,可有看出它们两者之间有何相同之处?”
谢缘觉摇首。
“不过,菩提也好,阿鼻也罢,确实都是佛家语。”颜如舜也问道,“对吗?”
谢缘觉点了点头。
这期间凌岁寒还是未发一言,然而霍地转身,走出屋子,须臾不见背影。当她回到原处,她的手里已拿了一本旧书册,直接交给谢缘觉:“你拿着吧,不用还给我了。”
“那你……”
“我早就把这刀谱里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记得滚瓜烂熟。你则只是在之前看了不到两天,说不定它们真有什么关系,你今后两本对照着多翻翻,或许能助你突破瓶颈,早日练到第九层。只是你别这会儿就看,你才从善照寺回来,累了这么久,先歇歇吧。我不打扰你了。”
迅速说完这段话,她脚步飞快,立刻便走,
没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当即关上房门,背靠着门,蕴在双眸的泪水终于忍耐不住,在刹那间夺眶而出。
凌岁寒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流泪的人。
连当年父母遭难,她都一直忍着,忍到她吐出鲜血,眼泪却像是干了,始终流不出来。直到召媱点明害死她父母的幕后真凶非天子莫属,她才总算狠狠哭了一场。
自此以后,整整十年,哪怕她为练阿鼻刀法痛到仿佛整个人在烈火之中炙烤,她都能咬牙坚持,绝不示弱,绝不流一滴泪。
这是十年后凌岁寒的再一次放声痛哭。
——原来舍迦的病明明早就能够痊愈,原来她是因为出谷寻找自己才遭遇变故。
——原来是自己害得她忍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
她欠她的。
她永远都还不清了。
第120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七)
她们四人的卧房都相距不远。
隐隐约约的,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能听得见一点哭声。
颜尹二人更加确定了凌岁寒的真实身份,心忖这样的事,是必须让她发泄一下。于是她们就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与谢缘觉说了几句话后,遂也告辞离去。继而谢缘觉独自走到门口,侧过身,目光望向凌岁寒的那间屋子,心下微怔:
——她是因为自己才这样难过的吗?
尽管下意识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谢缘觉自幼本就是会为了别人的痛苦而流泪的人,推己及人,她也就忽略了这点反常。
——自己只是将真相告诉了她们一部分,便会让她们如此伤心,那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呢?
从前的谢缘觉总是想,只要自己能在死亡来临之前与她们告别,时间一长,她们自然而然就会忘记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然则今日再见母亲,幻想破灭,她终于懂得许多她本来早就应该明白却一直拒绝明白的事情。将心比心,既然自己会一直挂念着母亲,挂念着朋友,那么今后的漫长岁月里,母亲久久听不到自己的消息,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久久听不到自己的消息,她们岂会不打听自己的下落,不寻找自己的下落?
迟早,她们会知道自己的死讯。
谢缘觉突然发觉,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其实一直都是极其矛盾的。
可那该怎么办?谢缘觉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而她明白,自己现在不能再继续想下去,至少此时此刻,不能够再继续深入地思考下去。
天色还早,还不到睡觉的时辰,偏偏不知为何她又不想在这会儿打坐练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慢慢回身走到桌案边,铺开一幅绢帛,打开颜料木盒——这还是先前她们四人一同前往西市置办家什的时候她所买下的物件——随即,她提笔蘸墨,开始作画。
当天夜里,颜如舜与尹若游商量了一会儿,对于这件事,无论自己心情如何,在面对谢缘觉的时候,还是莫要再表现得那么沉重,免得反而加重谢缘觉的病情。
而翌日黎明,金乌方出,天光才亮,她们又相约到了凌岁寒的房间,把这话也给凌岁寒说了一遍。
“待会儿我们见舍迦的时候,你别再愁眉苦脸的啦吗,尽量笑笑吧。”颜如舜的笑容便很能令人舒心。
凌岁寒却不似颜如舜与尹若游那般善于伪装自己,只能勉强扯了扯唇角。
尹若游见状莞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吓人的笑。”
凌岁寒道:“我平时也不怎么经常笑的。”
“也对,你保持平常的模样就好,别皱眉。”颜如舜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眉心,“走吧,我们先去用饭。今儿就不下厨了,我们之前在满娘家买了那么多春饼,说起来也有许久没吃了,直接去她家拿吧。”
走出昙华馆,到隔壁满娘家与对方聊了几句闲话,她们带上四人份的春饼重新回到昙华馆内,径直前往谢缘觉的房间,才起不久的谢缘觉正在盥洗打扮,桌案上的一幅绢帛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帛上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
即使目前只画了一小部分,她们仍然立刻认出,这是前夜她们在昙华馆内院子里聚会的情景。
唯有她们四人的情景。
若所料不错,谢缘觉大概是准备绘出尹若游的水云舞,颜如舜的飞花扇戏,以及她自己和凌岁寒在灯火下观舞的画面。
颜如舜忍不住赞叹:“你画技怎么这般好?”
谢缘觉洗漱完,正在镜前给自己梳发,不论昨日多少阴霾,既是新的一天已到来,总不能还沉沦在消极的情绪之中,这对她的身体极为不利,她又戴上各种金玉珠翠制成的首饰,要尽可能地享受短暂的人生,闻言道:“我幼时尚未前往长生谷求医前,很少能出王府,便将在书里看到的或者别人口中听到的各地风景,画在了纸上、绢帛上,也算我见过了它们。”
“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长安……”尹若游的声音微带感慨,但眼眸中笑意莞然,是真真切切地透着愉悦,“你现在已能出门走动,想要成名也不一定非得在长安。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等今后我们把各自所有的事都解决了,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玩玩,怎么样?”
可是长安乃天下中枢,在谢缘觉看来,唯有这个地方才能最快速地成名。对于尹若游的这句话,她不知如何回答,还好便在她迟疑的瞬间,颜如舜把一直放在画上的目光移向了她,忽然开口出声:
“等你完成这幅画,能送给我吗?”
其实颜如舜本身的性格一向不太愿意主动向别人讨要东西。
尽管这和盗窃是两码事,但相同之处,都是不劳而获。既是别人的东西,并不属于自己,那么只能用钱财或是其他利益来换取,才能算是公平。
可惜颜如舜思考了一下,舍迦恐怕更不愿接受自己出钱买画的行为。
谢缘觉道:“你也喜欢绘画?”
“只是喜欢这幅画。”颜如舜自幼从未接触过琴棋书画一类的风雅事物,便也对它们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她只是喜欢这画上的人与景,喜欢前夜那段如星辰璀璨的记忆,为此她宁愿违背自己的原则向谢缘觉讨要,又笑道,“是我的一点私心,以后什么时候我们分开了,也算是朋友之间的纪念。”
——自己和她们迟早会分开的。
谢缘觉与凌岁寒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是以听见颜如舜此言,神色虽微动了动,却也没太大反应;甚至凌岁寒亦十分想要珍藏这幅画,只不过现在的她没有勇气再向谢缘觉提任何要求。唯有尹若游一怔,视线即刻移向颜如舜,若有所思。
半晌,谢缘觉沉吟道:“这画没有那么快能画完。”
颜如舜笑道:“当然,我虽然不怎么懂书画,但也晓得像你画得这般细致,要完成不容易。这是你的心血,如果你不愿意送人,你可以拒绝我。”
于是这个话题暂时打住,四人用过朝食,尹若游才向颜如舜使了一个眼神。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颜如舜点点头,随她走到后院角落。
“怎么来这么僻静的地方?你要说和凌岁寒身份有关的事?”
“不,与她们无关。”尹若游此时声调竟颇有几分冷淡,正色道,“我是要问你——你打算离开?”
颜如舜先是纳罕,自己何时说过这话,旋即想了一想,恍然道:“现在当然不会,不过以后总有一天……”
“那舍迦的病呢?阿寒的仇呢?”尹若游打断她,稍稍顿了一瞬,再加上一句,“还有我中的毒……你都准备不管了?”
“这些事情总能解决的。你的毒只剩下两味药没有着落,不过魏赫与梁未絮已到长安,我们可以设法从他们那里入手;至于在秦艽手里的虎胆木嘛,我想以秦艽的本事,她即使到了别国它邦,应该也不会默默无声,大不了什么时候我还是离开中原一趟打听一下她。阿寒要报仇的事倒是个难题,幸好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有这么多的时间提前准备,未必不能破局。而舍迦的病……说实话我们帮不了她,只能在今后多找找关于菩提心法与阿鼻刀法的各种传闻。”颜如舜确确实实一直在为她们思考解决办法,“可是这些事情都解决以后,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甚至我们都变老的时候,我们总不可能还一直待在一起吧?”
颜如舜从未想过会和谁长长久久地同行一辈子。
在江湖的这几年,或者说在人间的这二十几年,她一直都是孤独寂寞的。
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寂寞。
“为什么不可能呢?”尹若游眼眸里的琥珀微光闪闪烁烁,语气里明显带了点愠怒,直截了当地道,“为什么我们四个人不可能一直待在一起?是因为前天夜里,我说了我喜欢你,所以你才想要逃开我?可你如果不愿,我也没有缠着你、勉强你。这两日,我们明明还是从前的相处,我们以后也可以是从前的相处,为什么——”
“你先等会儿。”
颜如舜的脑子懵了。
对方的话才说到第三句的时候,她的脑子就在一刹那间完全懵了,好不容易才恢复思考能力,遂立刻打断对方,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是我失忆了么?你在前天夜里……有说过那话?”
尹若游道:“你不要装糊涂。或许别人听不懂,你怎么可能听不懂?”
颜如舜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再笑不出来,良久道:“我确实没有听懂……”
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是哪一句话。
尹若游闻言甚是惊疑。
爱,从来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如果对方有所拒绝,尹若游最讨厌死缠烂打的行为。她一直认为,颜如舜当时的沉默便是拒绝的意思,所以即使她有几分伤心,几分不甘,她却不愿意在这件事上过多消耗自己,也消耗对方,遂与颜如舜一同“默契”地选择继续做朋友。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什么“默契”,原来颜如舜压根就没有听懂她那番话的意思。
而尹若游也始终未想过这个可能,只因她毫不怀疑颜如舜是一个聪明人,对很多事都看得通透的聪明人,既然从前颜如舜能够敏锐地猜到她那么多心思,为何偏偏……
两人面对面,各自静默无言片刻,突然仿佛醍醐灌顶一般尹若游又轻声而笑,笑意里带了一点微微苦涩。
“好,那我现在再说一遍。我爱你——你听懂了吗?”
这声音轻而坚定,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如一支箭射中颜如舜的心脏。
居然带给她隐约的疼痛感。
她活了二十有四年,至今为止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明明白白说了“爱”这个字。
这个对于她而言太过陌生的字。
这个世上竟会有人对自己说这个字。她下意识地摇摇头,艰难地张开口,语音干涩:“你才离开醉花楼不久,这段时间基本只和我们相处——”
“我明白你的意思。”尹若游大概猜得到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忽上前两步,伸出一根手指又贴在她的唇上,截道,“是,我在醉花楼待了很多年,在风月之所待了很多年,见过数不清的虚情假意。所以,我很明白,我比谁都明白,真正的爱与它们之间的区别。”
这一次,尹若游说的话不再那么委婉,不再那么隐晦。
直白又坦荡地表达出她对她的爱。
颜如舜似乎已恢复冷静,却还未恢复自己的笑容,且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树下的阴影里:“那我更不明白,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偶尔也想过这个问题。”尹若游偏了偏头,像是沉入回忆之中,“最初,是有些羡慕你,更向往你,我永远做不到像你那么潇洒,那么超然。后来,便是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很放松很愉快,而再然后,则是对你的好奇。你之前真的很神秘,比谁都神秘,你知道吗?所以我想要探究你,也的确一直都在探究你,到最后……”
她的目光又投向对面的颜如舜,深深注视着对方的脸,以及对方脸颊上的伤疤。
“我才渐渐发现,我爱上了你的所有,你的一切。”
包括颜如舜面上的那道刀疤,也包括颜如舜心底深处的自苦自毁。
都令她为之心疼。
心疼本就是爱的一种。
“可我们才认识了多久?你真的了解我的一切吗?”颜如舜极罕见地露出严肃的神色,语气也甚是郑重,“即使你已经知道我从前的经历,那也只不过是我口中的一段故事而已,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说完。我已活了二十多年,你并不曾亲眼见过从前那二十多年的我,你确定你说的‘所有一切’真的就是我的‘所有一切’?你确定你以后……不会后悔吗?”
尹若游凝视起了颜如舜的眼睛。
颜如舜并未回避。
双方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移动视线。一阵长久的静默,似乎真的思考了有许久的尹若游这才开口:“那就给我们彼此再多一些了解的时间吧。但在此之前,你不要说拒绝。如果……如果你说了拒绝,我还纠缠于你,那样的行为太丑陋。”
此时的颜如舜不再迟钝,很快听懂尹若游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只要她现在表示拒绝,那么从此以后,她与尹若游之间便可以各退一步,永永远远放下这件事。
继续做朋友。
颜如舜还站在那株树下的一片阴影之中,风吹送着时辰,天穹那一轮红日越来越灼烈,在树叶的缝隙处漏下点点的光。终于,她极缓慢地颔首,道了一个字:“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