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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满襟明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六)


    风吹柳叶似和声,伴着一曲清亮而悠扬的箜篌声,回荡在茫茫天地之间。


    步入藏海楼内一座小院,首先映入谢缘觉等人眼帘的,乃是一名身着绿裳、坐在池塘边、素手拨弄箜篌的美貌女郎,别人不认得,谢缘觉与尹若游则都瞬间认出这张熟悉的脸,赫然正是江娥。而看到谢尹二人的那一瞬间,江娥亦颇为惊喜,但她的曲子还未弹完,只能继续专心致志地弹下去,直到这一曲终了,她才起身来朝着她们微微一笑,算作招呼。


    谢缘觉狐疑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我请她来为我弹曲的。”


    清润的声音响起,不远处小阁楼的窗户被缓缓推开,露出一张如水边芙蓉般清淡的侧脸。


    “也是为了方便你。”


    藏海楼的第二任楼主沈盏雅好音律,此乃江湖上人所共知之事。是以谢缘觉立刻猜出此人身份,再次不解问道:“方便我?”


    “今日你不是该给她复诊了吗?待会儿不必去庆乐坊了,你在这里为她诊治,自然更方便一些。”


    谢缘觉闻言微微一惊,真切地感受到藏海楼搜集消息的本事名不虚传,倏然间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稍一沉吟:“那么你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抵玉,你先给客人们上茶吧。”


    “是。”


    随着这一个“是”字落下,那小阁楼里走出一名二十岁左右的清秀佳人,打扮得颇为素净,但身上为数不多的珠翠首饰全都价值不菲,发髻上插着的那一支累丝金钗,钗头是雕刻而成的燕子模样,栩栩如生,似乎快要从她发间振翅飞走。


    她请颜尹凌谢四人在池塘边的石桌边坐下,给她们送上茶水与点心,随后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她自己与宁氏姐妹,这才徐徐道:“诸位应该早已知晓,近来江湖上流传着关于凌娘子的传闻,确实是我们告诉给铁鹰卫的。我们本意是希望胡振川放弃对你们的诬陷,免得俞司阶为难,哪知我错算胡振川的嫉妒心。他千不该万不该,竟将我们透露给他的秘密,在江湖上到处传播——凭这一点,他就必须死。”


    凌岁寒道:“为了杀他,掺合进我们与尚知仁的事情里,你们倒是会舍近求远,自找麻烦。”


    抵玉道:“莫说一个胡振川,就算十个百个胡振川,我们要杀他都轻而易举,不必麻烦任何外人,自然也不会找你们。”


    颜如舜双眸明光一闪,迅速抓到关键:“所以,除他以外,你们还要杀的一个人是尚知仁?”


    抵玉不置可否,回首望向自家楼主。


    “你大概已经和她们说过了——”沈盏犹坐在小阁楼里的窗边,说这个“你”字的时候,她看向乃是对面四人中的尹若游,“当年家母将本楼建在长安,曾与尚知仁有过一些约定。”


    凌岁寒道:“我知道,当年若不是你们助纣为虐,将如何刺探机密消息的手段方法教给了他,他也做不成那么多恶事。”


    这句话的语气冷得如同三九天的冰雪,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显而易见是在为尹若游打抱不平。都说藏海楼非正非邪,是江湖里的中立组织,可在一向爱憎分明的凌岁寒眼中,沈韶烟与沈盏等人的所作所为相当令人不齿。


    沈盏闻言并不动怒,微微而笑,只是那看似温和高贵的的笑容,其中藏着轻蔑一切的不在乎:“从古至今,细作暗探数不胜数,这刺探机密消息的手段方法一直都有流传。只不过当世之中,在这方面,藏海楼可称第一。但纵使没有藏海楼,尚知仁仍能从别处请来高手,培养属于他自己的暗探,为他搜集情报。他能做这么多恶事,是因为他心底的恶念与他手中的权力。这人世间的黑暗永远都会存在,永永远远断绝不了、除不干净。因此我与家母一样,既不想当恶人,也不想当好人,只想自己活得舒心快乐罢了。”


    颜如舜道:“那你要杀他做什么?有他在长安,他会一直给你们提供庇护。”


    沈盏道:“长安是大崇都城,当年家母选择将藏海楼建在此处,必须经过朝廷同意,所以才不得不与这位尚相公打了一下交道。但本楼屹立江湖,终究凭的还是自己的实力本事,并不需要他或任何人的庇护。可笑他自以为是,真以为我们在长安缺不少了他,偶尔仍让我们替他做一些事。譬如,他府上与他出行马车的机关,正是本楼弟子为他所设计建造。”


    抵玉见沈盏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接过了宁初晴递来的清茶慢慢细品,她遂接着道:“仅仅是这些小事倒也无所谓,偏偏近日他又派人找上我们,希望本楼派出高手,帮他抓住一个叛徒与三个江湖人。于是楼主答复了他,本楼不是以武学为长的武林门派,做事更多依仗的是脑力,须得给我们几日时间,让我们思索出一个万全之策。”


    尹若游瞬间了然,唇边一抹冷笑浅浅:“最好的万全之策,当然是让他消失在这个世间,永绝后患。”


    沈盏放下手中的茶杯,微露笑意的眸子端详她一阵:“在你们四人之中,我最欣赏的是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最聪明,我一向是喜欢聪明人的。”


    乍听来,这是一句好话,尹若游却登时感觉到一种不舒服。


    因为沈盏的眼神。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高傲目光,即使带着一点欣赏喜爱,也依然是俯视着对方,似乎所看的并不是一个活人,更仿佛是在品鉴一样物品。


    或许连沈盏自己都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尹若游却再熟悉不过这样的眼神。


    但她很明白,此事若能与藏海楼合作确实是对自己有利,即使不为自己,为了凌岁寒等人,她也得把所有的不悦忍下来、压下去。


    这么多年,忍耐本就是她最常做的事。


    而正因如此,她的神色掩饰得太好,凌岁寒与谢缘觉对她心底的那一点不舒服都未有丝毫察觉,唯有颜如舜微微蹙眉,凝视她须臾,又倏地转头看向沈盏道:“聪明当然很好。可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太过聪明,做任何事总要权衡利弊,渐渐抛弃人情,将这天地的一切甚至包括爱恨情仇与正邪善恶都看作可以交易之物。这样的聪明人,反正我是很不喜欢的。”


    尽管说这番话的时候,颜如舜仍然保持笑容,在场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听出她话里对沈盏的讥讽。抵玉与宁氏姐妹登时面显怒意;尹若游则不禁愣了一愣,侧首看向颜如舜,不可避免地看到她右脸颊上的伤疤。


    沈盏再次微笑,还是毫不在乎的漠然:“这世上没有谁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何况,我们之间本来也不需要谈感情,还是多谈谈利益吧。”


    凌岁寒道:“好啊,既然谈利益,你们能付出什么?”


    抵玉道:“方才我们已说过,本楼做事更多依仗的是脑力,我们可以给你们想一个万全之策。”


    “真有什么万全之策,你们还需要我们干嘛?”凌岁寒自然不蠢,很快察觉出不对劲,“你们还是害怕留下痕迹线索,让朝廷发现杀人凶手是你们,对不对?你们动动嘴皮子,我们冒着危险动手?”


    颜如舜笑道:“聪明人,毕竟是谨慎一些的嘛。”


    抵玉道:“话不是这么说的,难道尚知仁死了,对你们没有好处?”


    颜如舜道:“有好处,不过既然要我们做更危险的事,我们还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这是很正常的要求吧?”


    “什么正常,他若不死,你们只会更危——”抵玉见她竟如此强词夺理,正想与她争辩,一句话尚未说话,却听沈盏唤了她一声,她只得立刻停声。沈盏又拿起桌上玉杯,笑意盈盈:“你们说这么多,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苦酒花与霜中红吧?”


    谢缘觉眼睫微动:“你们知道的确实不少。”


    沈盏道:“尚知仁给尹娘子下的毒,我是早有听说的。而恰巧,本楼掌握七苦散解药的药方,又听说了你们从润王府那里得到了眠香草,那你们怎么可能不需要余下的六味药材呢?其实,苦酒花与霜中红在本楼珍藏多年,却一直没有什么用处,要把它们送给你们,倒不是不可以。”


    谢缘觉道:“你有别的要求?”


    沈盏道:“药材是用来疗伤治病的。如果谢大夫答应,今后尽心尽力替我医治两次病人,那么这两味药,我提前作为诊金奉上。”


    谢缘觉道:“病人是谁?”


    沈盏道:“没有谁,目前为止藏海楼没有任何弟子患有伤病,但江湖常生波澜,保不准何时发生意外。武林中神医圣手最是难得,我既有幸遇见,总要未雨绸缪。”


    谢缘觉道:“你知道我是神医圣手?”


    沈盏道:“我相信名师出高徒。”


    谢缘觉道:“好,我答应你,今后……只要我还活着,无论我身在何处,若贵楼有需要,我会尽心尽力替你医治四次病人。”


    “四次?”沈盏莞尔,“谢大夫倒是大方。”


    谢缘觉道:“我不算大方,我和你一样,也向来不喜欢谈感情。多出的那两次,自然要用两个问题答案交换,其一,我想知道‘半龙骨’的下落,其二……”说到此处,她眉眼闪过一丝不明显的忧虑,声音停了下来。


    颜如舜心生疑惑,悄声问道:“你怎么只问半龙骨?我记得你好像说过,那七味药材里的半龙骨与虎胆木、连心蕊在哪里你都不知道?”


    谢缘觉道:“不,我知道。唯有半龙骨的下落我确实不清楚。”


    凌岁寒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但重明记得没错,你当时明明是说……”


    谢缘觉道:“骗你们的。”


    听到这四个字,颜如舜与凌岁寒都不再追问,谢缘觉品行一向最是正直端方,她会骗人,必有她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待会儿私下里她应该会与她们解释。


    而片刻的静默中,谢缘觉继续纠结。


    其二,在亲眼见识到藏海楼搜集情报的能力以后,谢缘觉不禁瞬间生出请藏海楼帮忙寻找凌澄的念头。然而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令谢缘觉不再似从前那般单纯,藏海楼并非名门正派,沈盏行事从来以利益为先,倘若这位沈楼主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在寻到符离的下落以后又将她出卖,那自己岂不是反而害了符离?


    犹豫不知多久,直到沈盏忍不住询问了谢缘觉一声,她这才徐徐道:“其二,本是想让你们帮我找一个人,但此事可以日后再谈,我们还是解决了当务之急吧。”


    沈盏道:“日后再谈,那就日后再说条件,我同不同意、答不答应也得看具体情况。至于半龙骨的下落……这算不得什么大秘密,本楼虽不做亏本买卖,却还是讲究公平的,用区区两味药材换到九如大师亲传弟子的承诺,其实我们占了一些便宜。所以‘半龙骨如今的主人是谁’的答案,我送给你倒无妨。”


    谢缘觉道:“是谁?”


    沈盏道:“三镇节度使魏恭恩。”


    第102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七)


    谈完正事,谢缘觉又前去给江娥复诊,而待忙完所有的一切,时已黄昏,她们在抵玉为她们安排的客房里用过了晚膳,颜如舜终于有机会询问:“你晓得连心蕊和虎胆木在哪里?”


    谢缘觉颔首道:“连心蕊在长生谷,被我师君收藏,我当然知晓。”


    “九如法师?可你那天为何……”颜如舜本有些疑惑,话刚问到一半,蓦地了然一笑,“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九如法师的徒弟,你怕我们追问下去,你暴露了身份?”


    谢缘觉道:“我起初是想寻个机会,私下里给师君寄一份信,请她将连心蕊送来。如今你们已知我师承,这封信倒不必瞒着你们了。”


    少年侠客初入江湖,不喜暴露师门,只想凭自己的本事立身扬名,这种事在江湖上司空见惯,不足为*奇。颜如舜理解地点点头,正要再询问别的问题,凌岁寒闻言犹豫了一下,却突然开口道:“这和你从前说的不一样,你不是说过你不认识九如法师吗?那你师君……”


    此前谢缘觉已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给了颜如舜与尹若游,而朋友理应同等对待,这会儿她自然不能再瞒着凌岁寒,沉吟少顷,遂又缓缓解释了一遍:“我姓谢,本名谢妙,是本朝睿王之女,当今天子是我亲生祖父,封号宜光县主。因我幼时多病,十岁那年被父母送往长生谷求医,后来机缘巧合,九如法师收我为徒,我便在长生谷随她学了十年医术,‘缘觉’二字亦是我师君赐给我的名字。但我不愿借着师君的名头闯荡江湖,所以在之前骗了你。”


    这段话她说得比之前更为详细,且语调极为缓慢,期间目光始终未从凌岁寒的脸上移开,专注地观察着对方的每一个表情。然而令她失望的是,凌岁寒的神色毫无波澜,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


    谢缘觉不相信凌澄会忘了自己。


    ——若是符离在听到自己的本名以后,怎可能无动于衷?


    殊不知凌岁寒对谢缘觉的身份早有预料,此时听罢这番话,只是彻底证实了她一直以来的猜测。


    因此无论她多么心潮澎湃,她必须更加冷静。


    ——绝不能让舍迦看出丝毫端倪。


    倒是颜如舜与尹若游见状不免有些奇怪,当初知晓谢缘觉是皇室县主,她们都吃了一惊,怎么凌岁寒表现得如此淡定?


    四人各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最终是凌岁寒转移了话题:“你确定你师君会愿意把连心蕊送给我们吗?”


    也难怪凌岁寒会有此疑问,毕竟在各种江湖传闻里,九如法师的性子可谓极为孤僻古怪。刹那间凌岁寒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如今的舍迦外表看起来总是一副冷漠无比的模样,与幼时大不相同,难不成就是因为受到拘束,在长生谷的生活太过压抑,久而久之才改变了性子?本来凌岁寒甚是感激九如治好了谢妙的顽疾,但此刻想到这个可能,她对九如的印象登时一落千丈。


    谢缘觉则收拾起自己的失落,颔首道:“我师君很疼我的,我若向她求药,她一定会答应。”


    凌岁寒将信将疑:“那照这么说,你说的七种药材,我们可以确定到手已经有了四种?”


    “是五种。在你还在大牢的时候,我们已经与凌知白提起此事,她答应把定山派珍藏的火焰莲送给我们。”颜如舜沉吟道,“所以现在剩下的只有虎胆木与半龙骨,魏恭恩那里倒是有些难办……还是先说说虎胆木吧,它又在何人手里?”


    然则不等谢缘觉开口,一直沉默的尹若游突然出声:“中毒的是我。”


    凌岁寒道:“你是打算说什么与我们没有关系、让我们别插手的鬼话吗?”


    尹若游忍不住轻声一笑:“这话对你们无用,我不会说无用的话。我只是希望你们从长计议,不要冲动。魏恭恩与尚知仁不同,他手上有兵权,麾下精兵良将无数,比尚知仁更难对付。”


    “你放心好啦,我们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和他的兵马硬碰硬。”凌岁寒全无惧色,语音稍稍一顿,又忍不住侧首朝着谢缘觉看了一眼,看见对方微蹙的双眉,不禁狐疑道,“你很担忧吗?是因为魏恭恩,还是因为虎胆木更难获得?”


    谢缘觉闻言一怔,心内暗叹自己又一次没能控制住情绪的波动,甚至让人给瞧了出来。


    “虎胆木在我师姨那里。”


    “你师姨?”颜尹凌三人都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明白这个称呼代表的是谁。


    谢缘觉道:“便是我师君的师妹。”


    凌岁寒诧异道:“九如法师还有师妹?”


    谢缘觉道:“是,而且她在江湖上的名气不亚于我师君,你们也一定听说过的她的名字——秦艽。”


    这个名字确确实实令她们三人都大感诧异,虽说常言道医毒不分家,细细想来,这天下第一神医与天下第一毒王师出同门,倒是在情理之中,然而这秘密未免藏得太深,江湖上竟从未有风声流传?


    谢缘觉遂将师门上一代的恩怨往事讲了一遍,其余三人听罢不免唏嘘感叹。末了她又道:“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师姨是在秀州的净意庵,那时候定山派为报山岚道长之仇,正派人四处追捕于她,我听她说,她似是要离开中原一段时日。”


    “中原之外的地方可多着呢。”凌岁寒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若是知晓,我早已将她的下落告诉给定山派,”谢缘觉凝重道,“这十年,她和我师君始终未有联系。”


    “中原之外……”颜如舜喃喃低语。


    谢缘觉见状道:“你难道有什么线索?”


    颜如舜笑着摇头道:“与秦艽无关,我只是忽然想到,等我手头的事儿全部解决,不出意外,我应该也得离开中原一段时日,去一趟南逻国。”


    凌岁寒奇道:“那么远?做什么?”


    颜如舜不答反问:“你们觉得抵玉此人如何?”


    凌岁寒道:“我们和她才接触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能看出什么来?只听说她是沈盏的心腹。”


    尹若游道:“传闻此人是在很小的年纪就来到藏海楼,只因有一口好嗓子,歌喉动人,颇得沈盏宠爱,本是沈盏少年时的玩伴。后来藏海楼的第一任楼主沈韶烟因病离世,留下沈盏一个孤女,江湖各门各派蠢蠢欲动,是抵玉陪着沈盏度过最艰难的那两年岁月,如今才能成为如今藏海楼的二把手。”


    颜如舜道:“而且她言谈中每每提及沈盏,十分尊敬,绝不是装出来的样子。偏偏她又曾经瞒着沈盏,在私下里偷偷与我会面。当时我想向她打听一件事,而作为交换,我需要到南逻国境内一个叫做‘诸天教’的门派里,寻找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救这名女子离开诸天教。”


    “诸天为佛家语。欲界有六天,□□有四禅十八天,无□□之四无色天,其余日天、月天、韦驮天等诸天神,统称曰诸天。”谢缘觉的师长乃佛门比丘尼,她受其教诲影响,自然对佛家各种典故都颇为熟悉,“我听师君说,佛教乃南逻国教,南逻武林有门派以此为名并不奇怪。只是据你们所言,抵玉在少时已入藏海楼,她怎会和南逻的武林门派结下恩怨?”


    “这是她自己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只需要知道一点,她要救的这个人,沈盏不愿救;又或是她根本不敢让沈盏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以沈盏的能力,迟早会知晓她私下的举动,到时必会牵连到你。”尹若游语音微冷,只眼眸中露出一点隐约的忧虑,看向颜如舜道,“你一定要帮她找人吗?”


    “我已经答应了她。”颜如舜淡淡一笑道,“所谓一诺千金,总不能反悔。”


    “好,你是正人君子。”闻此言,尹若游眼眸里的那一点忧虑又变为气恼,但尊重对方的决定,并未多劝,顿了顿又话锋一转,“你当初和抵玉打听的什么事?”


    颜如舜一愣,神情犹豫起来。


    尹若游道:“不能告诉我们?”


    颜如舜笑道:“不是,当然可以说。我向她打听了关于你的身世。”


    这回轮到尹若游沉默了一阵,半晌才低声道:“难怪……你会早就知道我阿母是谁……”


    气氛逐渐变得有些低沉,唯有凌岁寒不受影响,目光在她们之间转了一转,随后向颜如舜问道:“今早你和我们讲的故事,其实是你自己的故事,对吗?那大盗就是袁成豪?可他不是还没死,你干嘛说他已被杀了?”


    颜如舜道:“我若说他没死,定山派定会继续问下去。”


    显然,她并不希望定山派插手这件事。


    可再瞒着尹若游等人已没什么意义,她只能够对她们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冷女侠不仅会武,而且武艺不俗,算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只不过她喜欢平凡平淡的生活,并不愿出名。而那天白日她们察觉到我神色有异,在我向她们告别以后,便设法调查我的来历,越查越觉蹊跷,一直到了深夜,她们恰巧在街上听到打斗声,这才救下我。可惜的是她们与袁成豪两败俱伤,尤其是冷女侠休养了整整两年才逐渐好转。”


    ——这都是因为自己。


    说到此处,颜如舜又顿了顿,情不自禁抬起头望向窗外绿树上的几只小鸟儿的影子,估摸着是抵玉那里飞来。她们的客房距离抵玉的住处极近,而颜如舜从前去过抵玉的院子,院内树木茂盛,燕鹊极多,似乎都是抵玉所饲养。燕子与喜鹊,俱为吉祥之鸟。


    可她却只能给众人带来灾祸。


    “好在冷女侠告诉我,袁成豪中了她的‘五行印’,只会伤的更重,只要一运功发招,浑身必定疼痛不止。果然这些年袁成豪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武林中再没有了他的消息,所以我猜他的伤一直没有痊愈,他害怕仇家索命,只能销声匿迹。我在冷女侠和荀女侠身边待了两年多的时间,得她们指点,学了些新的功夫,后来与她们告别,便一直在江湖上寻找袁成豪的下落。又过两年,我还是没能发现什么线索,突然想到一个法子,袁成豪过了大半辈子挥金如土的生活,早已享受惯了,这几年他不再犯案,钱财只进不出,迟早会忍受不下去的,戒备森严的王侯巨贾之家他不敢再碰,说不定那些家道小康的老百姓就成了他的下手对象。于是我每到一处新地方,立刻打听当地有哪家百姓最近遭贼失窃。”


    凌岁寒恍然大悟:“难怪你也才到长安不久,侠盗金凤凰之名便广为流传。”


    颜如舜道:“你们现在都知道了,我之所以帮他们捉贼,真正目的是想要借此机会找到袁成豪,并非是为他们打抱不平,这侠名我当之有愧。”


    谢缘觉道:“但你帮了他们是事实。况且,若你真的只为自己,在你发现那些盗贼不是袁成豪之后,你大可以撒手不管,你却还是帮他们追回了失物。”


    “那就是顺手罢了。”不过颜如舜倒确实赞同谢缘觉的第一句话,“事实”很重要,她一直认为要评价一个人的善恶黑白,论心亦论迹,而她曾经助纣为孽,残害了无数无辜,同样是事实,如今她的这点举手之劳根本不能赎其罪之万一。所以她不想再说太多关于自己的话题,笑了一笑道:“我的故事彻底讲完了,该说说你了吧?”


    “我?”谢缘觉狐疑道,“我的身份也已经告诉了你们,再没有别的隐瞒。”


    颜如舜道:“你刚才和沈盏说,你希望藏海楼帮你找一个人,能和我们说说那人是谁吗?我这几年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少,或许不需要藏海楼,我也可以给你提供线索。”


    谢缘觉道:“是否让藏海楼帮这个忙,我还在考虑之中。”


    颜如舜道:“为什么?”


    “藏海楼做了太多生意,凡事以利益为先,我并不完全信任她们。”然而谢缘觉现在足够信任自己的朋友,因此她只稍稍一顿,遂毫无保留地道,“我要找的人姓凌。”


    颜如舜与尹若游同时将目光投向凌岁寒。


    “这倒是挺巧。”凌岁寒一颗心怦怦而跳,一个预感快要跳出胸腔,面上泰然自若地笑道,“又是和我一个姓?那她叫什么名字?”


    “凌澄,她姓凌名澄,澄澈之澄。”谢缘觉依然目不转睛盯着凌岁寒,“是凌秉忠将军之女。”


    这是对于凌岁寒而言并不太意外的答案,是以她仍能够保持让人看不出端倪的平静,而心底却在瞬息间掀起惊涛骇浪不停撞击着她的肺腑,令她的心肺不禁隐隐生疼。


    ——十年时间绝不短暂,她从未想过舍迦直到如今还在寻找自己的下落。


    尹若游微讶道:“是十年前那个与太子一同谋反的凌禀忠?”


    谢缘觉终于将视线从凌岁寒的脸上移开,垂首道:“凌将军不会谋反,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尹若游道:“当初睿王与凌禀忠交好,所以你和那个凌澄也是朋友么?”


    谢缘觉颔首道:“是。”


    颜如舜对朝堂之事不太关注,沉思道:“甭管他是不是被冤枉的,既然天子说他谋反,这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可你现在还在找他女儿的下落,她是逃走了吗?”


    尹若游道:“这件事我略有耳闻,当年江湖上颇有名气的‘百炼刀’苏英是凌府的护卫,凌禀忠出事以后,据说便是苏英救走凌澄。正因如此,那之后朝廷才设立了铁鹰卫,处理江湖事务。”


    谢缘觉低声道:“苏姨这些年也一样渺无音讯。”


    “既然如此,她不露踪迹才是好事。谋逆之罪,是天下第一等的重罪,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朝廷知晓了她身在何处,她便难逃一死。”尹若游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目光竟在凌岁寒的身上停留片刻,微笑道,“你说呢?”


    凌岁寒一愣,立刻回过神来,赞同道:“是,所以你就算要找她,也不必向藏海楼打听。你的想法没错,藏海楼并不值得信任。”


    谢缘觉不再言语,低着头沉默了良久,向来淡漠的面孔竟露出一缕明显的愁绪,忽然伸手向胸口,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和她相处已久,颜尹凌三人都瞬间看出她必是又犯了病,心口又疼起来。凌岁寒第一个走到她身旁,扶住她的身体,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接下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登时有些生气,蹙眉道:“你们都十年没见了,你干嘛还怎么在意她?说不定她这些年压根就没怎么想过你?”


    对于凌岁寒而言,这十年她想到谢妙的时候确实不多,仇恨在她心里占据了太多位置。


    颜如舜不懂她为何会说这种明显会刺激到谢缘觉的话,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莫要再多言,随后对谢缘觉道:“天晚了,要不你早些休息吧?别的事,明日再谈。”而劝完谢缘觉,又劝凌岁寒:“你也一样需要好好休养。我们四人之中要属你的武功最好,你得养好了伤才能保护我们,是不是?”


    这句话果然奏效,静了须臾后,凌岁寒与谢缘觉都点点头,各自去了抵玉为她们安排的客房。颜如舜则还留在原处,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握着茶杯,若有所思。


    尹若游道:“你还有话对我说?”


    “其实我给你们讲的故事还不够完整。”颜如舜只犹豫了一下,随即坚定地说了下去,“本来我想要告诉给令堂的,可惜最近风波不断,短时间内我应该没有机会再到普照寺。令堂一定还不知道,当初我母亲为什么会出卖她。”


    尹若游道:“为什么?”


    颜如舜道:“因为我。”


    尹若游道:“你?”


    颜如舜道:“令堂计划给袁成豪下毒的时候,正巧是我母亲怀了我的时候。她很害怕,即使袁成豪真的死了,她怀着身孕,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个世上生存,因此她想……或许这个孩子,能让袁成豪待她不一样。我小时候恨了她很多年,恨她为什么生下我却又不爱我,后来我终于明白,如果不是我,或许她有机会离开魔窟;害得她整个人性情大变的,除了袁成豪,也还有我。”


    她此时的声音又轻又平又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尹若游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所以你觉得你是罪人?所以你一直恨你自己?”


    颜如舜不说话,默认。


    她当然是一个罪人,不止这一件事有罪。只不过因为这件事,她才发现,原来她在还未出生以前便已经是一个罪人。


    尹若游接着问:“所以你很痛苦吗?”


    颜如舜发觉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沉默下去,遂扬了扬笑容:“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能看出来。或许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尹若游稍稍一顿,唇角倏然浮现一个冷笑,“我在醉花楼多年,见过的人面兽心之辈数不胜数,他们满身罪孽,做过不知多少恶事,却永远快活无比,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在这个世上只有好人才会痛苦,越是善良的好人,才会越容易痛苦。这很可笑,不是吗?所以,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自己,我绝不要做好人,我一定要比恶人更恶。”


    但更可笑的是,此时此刻,她看着这样的颜如舜,她内心竟同样感觉到痛苦。


    颜如舜听罢呆了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你也受了伤。”尹若游的最后一声叹息微不可闻,“她们都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第103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八)


    她们四人在藏海楼住了一夜,定山弟子见她们久久不归,自然不免有些担忧,在陈家庄猜测讨论起藏海楼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春燕坐在人群里听了半晌,越听越感兴趣,右手摩挲着前些日子唐依萝送给她的那支鹊形金钗——她不知是从何时起将它从头上发间取下,紧紧握在了手里——几番犹豫,最终鼓起勇气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段其风的袖子:“段师兄。”


    段其风回首道:“干嘛?”


    “那个藏海楼到底是什么门派,真的什么都知道吗?”春燕睁着一双眼睛充满好奇,声音却很低很轻,不打扰其余定山弟子的谈话。


    为师妹讲解武林典故确实是做师兄的责任,因此尽管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合适,段其风稍一迟疑,还是点点头,简单解释了一下藏海楼的来历。


    春燕喃喃道:“照这么说,江湖上一定有很多势力都觊觎着藏海楼的情报……”


    段其风敷衍地“嗯”了一声,继续聆听其他同门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春燕则继续小声问道:“段师兄,那这个藏海楼里除了沈盏,还有哪些出名的人?”


    “哎呀,你怎么突然对藏海楼这么感兴趣?”段其风终于不耐烦了起来,“你说说我们现在是应该聊这些的时候吗?”


    本来这几日段其风的心情便不好,这句话的语气不由得有些冲。倘若是别的定山弟子,晓得这位师兄的性子向来如此,其实并无恶意,并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但春燕闻言一怔,瞬间脸色微变,身体也往后缩了缩。


    唐依萝坐在一旁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与春燕虽接触不多,却已发现这位师妹胆子不大,似乎很容易受惊,见状拉起春燕的手,微笑道:“你是好奇我们之前见过的宁初晴与宁暮雪吧?你一定看出来了,她们是一对双生姐妹,而她们的父母是藏海楼初代楼主沈韶烟的亲信,因为过世得早,所以她们两人是由藏海楼的另一位老人余婆婆带大。据说那时候她们还年幼,已展露出非凡的武功天赋,沈韶烟便花费重金请了无数名师教授她们武艺。或许是由于双生子的默契,她们的武功如果单打独斗,只能算作普通高手,但若是刀剑合璧,威力倍增,江湖中少有人能敌。不过这都是我从前听的传闻,我还没见过她们刀剑合璧的功夫呢。至于藏海楼其他出名的人嘛,像什么余磬啊抵玉啊……倒也不少,只是这会儿不方便细说,等以后有空了,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其实唐依萝猜错了一点,春燕对宁氏姊妹的兴趣不大,她真正想问的不是她们,但唐依萝温和的态度确实安抚了她,她颔首应了一声好,也微微笑起来,继而沉吟道:“唐师姐,我们真的要当着天下群豪的面向召媱和凌岁寒赔罪吗?”


    唐依萝道:“不止是赔罪,也是要当着天下群豪的面证明她的清白。”


    春燕道:“我听说召媱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人人都道她是作恶多端的妖女,就算陈娟的事冤枉了她,也不一定别的事都冤枉了她啊?”


    唐依萝道:“据陈娘子所说,当年召媱不仅打抱不平,帮她杀了那些欺负她的官兵,还设法在她父亲面前演了一出戏,只为她父亲从此待她好一些,单凭这份用心,就能称得上是侠义之士。她既有侠义之心,那其他伤天害理的事儿,恐怕也与她无关。”


    春燕道:“可是……”


    唐依萝道:“可是什么?”


    春燕道:“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定山派的名声就坏了……”


    唐依萝道:“这倒不至于吧?虽然这确是我们的错,可说到底只是一场误会,万幸我们没有给她们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春燕道:“是误会,这种误会放在普通人身上,没有谁会在意。但我们定山是江湖第一大派,就一定会有很多人嫉妒我们,想要挑我们的错处。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污点,也会被那些人放大。我记得半年前,游云师叔在映心斋给我们讲书时,就讲过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尽管她说话声音一直很小,而在场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又十分嘈杂,但习武之人听觉敏锐,一听此言,都纷纷看向于她,面露忧色:“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尤其是段其风闻言大感震惊,春燕是他师尊望岱两年前路过一个荒村,在一堆因疫病而死的百姓尸体里救回来的孤女,因为出身低微,她没见过什么世面,段其风一直认为她见识浅薄,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候她还真有些想法。遽然间段其风又忆起一事,定山派向来文武并重,师长们除了教授弟子武艺,还会在映心斋开设文课,但大部分年轻的定山弟子爱武胜过爱文,对于读书能躲就躲,唯有春燕从不缺席这类文课,只是每每坐到最末尾的位置,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段其风皱了皱眉,叹息道:“果真如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做错了事怎么能不承担责任呢?”


    春燕小心翼翼地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众人不约而同立即询问。


    这是春燕第一次在本门弟子集中商讨事务之时主动开口提意见,她本有些心慌,但看见唐依萝期待的目光,遂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稍稍大了一些:“或许她真的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儿,但她有这样糟糕的名声,不会是毫无缘由,我还听说她性子一直很张狂,得罪了不少仇家。如果我们把包括她众多仇家在内的群豪都召集起来,先解释了陈娟之事,再想办法让她的仇家们立刻提起她别的‘恶行’,众人都闹起来,大概能让群豪的注意力从我们身上移开。“


    这不仅仅是一个提议,她只用极短的时间已在脑海中思索出一个极详细的计划,正待继续说下去,凌知白面色不豫,顿时打断:“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从前我们不明真相也就罢了,如今我们已知她为人,不尽量助她洗脱污名,还要暗中陷她于不义,如此行径,非但我辈侠义道中人不耻,天下万民亦不耻。”


    这是很重的责备。凌知白性格沉稳,向来不苟言笑,此刻她作为师姐教导师妹,神色语气更加严厉,令春燕一惊,背脊瞬间生出冷汗。


    而这一回就连唐依萝也不再站在她一边,颔首道:“是啊,你忘了师伯师叔们常常和我们说,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肯担责,一错再错。”


    春燕自两年前被望岱带回定山,同门们大多数时候都待她不错,她对他们确实怀有一点感激,今日是真心实意想要回报定山派,岂料挨了一顿责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立刻认错:“对不起,我……我只是想……”


    话未说完,只听屋外“砰砰砰”突然响起敲门声。


    凌知白本想与春燕好好谈一谈,此时略一迟疑,先开了门。


    门外数名定山弟子向她行礼:“师姐。”


    “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定山与长安距离不远,来往相当方便。那日凌知白终于知晓了当年陈娟之事的真相,即刻写下一封信,派两位师弟回定山呈给掌门。


    “我们担心这边又有什么风波,就又多带了几位兄弟姐妹,快马加鞭赶回来,一刻也不敢歇。”对面为首的弟子边说将一个木盒与一封信递给了凌知白,“这盒子里是谢大夫要的火焰莲,还有这封信是掌门嘱咐我们交给师姐,让师姐你当众念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得听的。”


    凌知白当即拆开信封,目光扫了一遍信上文字,默然良久,才缓缓开口念起其中内容。


    这一夜过得很快,翌日天明,由抵玉派人护送,颜尹凌谢四人又坐上藏海楼的马车回到陈家庄。凌知白见她们终于归来,这才放下心,将木盒里的火焰莲交与谢缘觉,随后向她们告别:“既然你们暂时不需要我们的帮忙,那我便先回定山了。”


    谢缘觉道:“今日就走么?”


    凌知白道:“师尊给我们寄了一封信,我须得回定山协助她处理一些事。不过永宁郡主希望唐师妹留下来继续教她武功,这一次永宁郡主帮了我们大忙,这个要求我们不能拒绝。除了唐师妹,还有其他几位师妹师弟也会与她一起留在这里,你们今后若有什么嘱托,让他们传信回定山派便好。”


    谢缘觉心绪颇乱,她还未弄清楚凌知白与凌澄究竟是否是同一人,对方就要离开,接下来要查凌知白的身份便更加困难。然而这既是对方掌门的命令,她不能够阻拦,沉吟道:“你以后还会来长安吗?”


    凌知白闻言微愕,不明白谢缘觉为何会有此问,答道:“长安与定山很近,不出意外,我每年都会带师妹师弟们来看一看的。其实倘若谢大夫不嫌弃,你何时来定山做客,我们必扫榻以待。”


    凌岁寒突然插话道:“你就这么走了,那陈娟呢?你们和她之间的恩怨,解决了么?”


    “恩怨……”凌知白的神色瞬间变得严肃,沉思少顷后,郑重道,“从百年前定山立派之初,便有一条铁打的规矩,本门弟子但凡下山历练,无论走到何处,都要多多与当地百姓接触,绝不可以因为是名门弟子,就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他们。他们的存在是这个人间的基石,其见识能力从某方面来说并不输给我们,我们需要尽量与他们成为真正的朋友,才能真正了解这个人间,领悟大道。因此我们平日里行事,总是偏向那些民间百姓的,尤其是像陈娟那样的女子……我们对她的话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尹若游笑道:“如今你们发现受了她的欺骗,终于开始后悔这条规矩?”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她看得出来,即使在真相揭露以后,定山弟子们对陈娟的态度在恼怒之中依然是夹杂着怜惜的。


    凌知白没有笑,她的表情始终很凝重,道:“昨晚我们收到了师尊寄来的信,她在信中告诉我们,因为陈娟之事她思考许久,才发现这些年……我们根本没有遵守这条规矩。”


    颜如舜甚感惊奇:“我行走江湖多年,也与不少老百姓打过交道,他们提起定山派都是满口夸赞,你们怎会没有遵守这条规矩?”


    凌知白道:“是,这些年本门弟子游历四方,的确有一些微小的善举,这对我们而言并不困难,可其实我们从未做到与那些百姓平等相交,成为真正的朋友。正如朝堂之上的公卿百官,其中不乏清正廉明、爱民如子之人,然而他们永远不可能尝到民间百姓所受的苦难艰辛,所谓的‘爱民’也只能是高高在上的爱。我们江湖子弟拥有的武力,与朝廷官员拥有的权力,都能让我们过上一种与那些民间百姓截然不同的新生活,所以我们无法完全体会那些百姓的处境。倘若当年我们对陈娟有更深的了解,能够早些猜到她的恐惧,领会到她的想法,也不至于……说到底,我们这些年对他们的关心,触及皮毛而已。”


    颜如舜等人均万万没料到她与她的师尊会自省到如此程度,静默一会儿,赞同颔首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要理解与自己不同的人不是一件容易事。”


    凌知白道:“本门两大绝学武功,诸位可有听闻?”


    颜如舜听她突然转移话题,知其必有用意,道:“你是说负阴指与抱阳剑?”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师尊还在信中说,她如今才真正领悟本门祖师为何要用这四字命名本门武学。阴与阳对立又融合,才能构成万象人间。我们今后还须得多感受与我们不同的人,了解理解与我们不同的人。”凌知白微微一笑,倏然转头看向凌岁寒,“这是陈娘子教会我们的,也是你和召女侠教我们的。”


    凌岁寒神色复杂,盯着她看了许久,双眸里藏了太多感悟,忽指了指她的肩膀,道:“你的伤好了么?”


    凌知白道:“过了这么多天,早已无碍。”


    凌岁寒郑重道:“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凌知白道:“我们还未正式向你赔罪,你怎么……”


    凌岁寒道:“一码归一码,你们做错的事,我会等着你们向我师君道歉,我做错的事,我也必须向你们道歉。”


    凌知白道:“你没有做错什么,那一刀并不是你有意伤我。不过阿鼻刀法着实古怪,魔刀之称名不虚传,你今*后最好不要再使它。”


    凌岁寒道:“我尽量。”


    这会儿凌岁寒的态度太过温和,如一匹桀骜的孤狼终于逐渐收起她对“敌人”的獠牙,令凌知白略感不习惯,不禁愣了一愣,有些疑惑地打量她。


    “是觉得我答应得太快吗?”凌岁寒笑道,“因为我觉得你的话说得很对,所以我决定接受你的意见。”


    她说完又扬起双眉,旋而朝着凌知白伸出自己的左手掌:“那我和你们之间的恩怨,也都一并了结,让它们烟消云散吧。”


    凌知白同样笑起来,立即伸出自己的那一只手,蓦地与凌岁寒一击掌:“好!”


    第104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一)


    同一日,永宁郡主谢丽徽回到润王府。


    她失踪的这两日,急坏了不知多少人。天子召她进宫,询问事情经过,她早已想好说辞,应答如流,只道此次挟持自己的匪徒一身白衣,头戴帷帽,独臂持刀,身形与声音都与前不久潜入润王府的那名刺客毫无区别。再后来那匪徒带着她转移出城,幸而路上偶遇定山派的两位侠客,是他们发现不妥,拔剑相助,救出自己,只是可惜让那匪徒给逃了。而在他们与那匪徒打斗的过程之中,那匪徒脸上面纱飞扬,她寻着机会瞧了一眼此人的相貌,却不是已经被关进大牢的凌岁寒。


    谢丽徽身为受害者,没道理说谎。


    而她的这番话,显然是在为凌岁寒证明清白。


    这可奇了。


    ——这世上竟真有如此巧合之事,长安城里怎么就同时冒出来两个身怀高强武艺的独臂女人?


    于是随后,天子又派人召来主办凌岁寒一案的两名官员尚书左仆射尚知仁与大理寺卿郑伯明。


    听罢谢丽徽之言,尚知仁诧异地瞧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要编出这套谎言。他心中恼怒,但不能当众指责郡主欺君,只得向圣人解释,在江湖之中有一门易容之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相貌,或许是凌岁寒私逃出狱以后,又易容劫走了郡主。


    “是么,但我看郑卿昨晚上奏的折子——”在他说完以后,御座上高高在上的君王不紧不慢地道上一句,“他为何说据他的调查,凌岁寒并非私逃出狱,而是被尚卿你放出了大牢?”


    私放刺客乃是杀头重罪,天子此言一出,四周内侍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抬起眼皮飞快地在尚知仁身上一掠。尚知仁亦微微一惊,当即长跪于地:“陛下容禀。”


    皇帝不置可否,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待到傍晚,谢丽徽才出了宫,尽管在家挨了父亲一顿责骂,她认为自己干了一件大事,心情始终很是愉悦,夜里悄悄将御殿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了唐依萝。翌日清晨唐依萝再次赶到郊外陈家庄,打算将此事转述给凌岁寒等人。


    陈家庄的一间小花厅里,唐依萝伫立门口,双手负在背后,笑意盈盈道:“除了一个好消息,我还给你们带了另外一样东西,你们猜猜是什么?”


    凌岁寒倚坐在窗台边的小榻上养伤,闻言道:“那只乌鸦?”


    唐依萝欣然道:“你怎么知道?”


    凌岁寒略感无语:“听见了啊,它在叫。”


    “你们暂时回不了昙华馆,谢大夫之前嘱咐我们好好照顾这只小鸦,但你们才是它的主人,它还是更亲你们,所以我一得空就把它给带来了。”唐依萝将提着的鸟笼放到桌上,打开笼门,一身黑羽的小鸟儿便立即扑闪着翅膀,围着谢缘觉与尹若游等人不停飞舞,“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呢?”


    “我们不是它的主人,只是它之前受伤被我们捡到,我们才养了它一段日子。”谢缘觉抚了抚摸它的翅羽,目光里有些不舍,“如今它已经长大,我们也时候该放它离开。”


    “原来如此。”唐依萝点点头,又劝道,“不过它是真的很亲你们呢。况且,从小被人养大的动物,突然放归山林,不一定学得会觅食,只怕很难生存,依我看你们还是继续养着它吧。晓晓以前在山上救了两只猫还有一只小鹿,如今都养在她身边。”


    凌岁寒道:“晓晓是谁?”


    唐依萝道:“我家师妹,楚清晓。”


    凌岁寒道:“那你师妹喜欢养鸟吗?”


    唐依萝道:“她今年才十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自然是什么动物都喜欢。”


    凌岁寒犹豫了一下,用商量的口吻道:“那你干脆把这鸟带回去让她来养也不错。”


    唐依萝奇道:“为什么啊?你们不喜欢这鸟吗?”


    准确来说,是颜如舜不喜欢。


    早在她们刚入住昙华馆的那段日子里,凌岁寒与谢缘觉便已然察觉出,颜如舜对这只乌鸦似乎颇为厌恶,那时候凌谢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如今听闻颜如舜讲述的“故事”,这才终于明白缘故。她们顾忌着颜如舜的心情,不愿再让这只乌鸦出现在自己的朋友眼前,惹得自己的朋友心烦。


    颜如舜猜出她们的想法,心中生出一点暖意,又忍不住想笑,刚要说些什么,忽然间一个如溪水般清凉的声音先于她道:“我们没有不喜欢。”


    “恐怕如今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在上古之际,乌鸦本是神鸟,甚至曾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传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因为它的叫声,又或许是因为它的一身黑羽,它在世人口中渐渐变成不祥之鸟。风俗传说,本就是这样变来又变去。吉也好,凶也罢,都是人赋予它的象征,可笑至极。”尹若游说到这儿,唇角果然浮现一个锋刃凛冽的冷笑,“但它就是它,凭什么要因为旁人的目光与评价而改变?它是独一无二的,至少……我很喜欢。”


    凌岁寒与谢缘觉对视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望向颜如舜。


    颜如舜则凝眸注视着尹若游,半晌笑道:“既然你喜欢,那就养着吧。”


    在场唯有唐依萝没听懂尹若游的话外之音,见她们终于统一意见做下决定,遂笑道:“那你们打算给它取什么名字?”


    “这不急。”颜如舜也笑道,“还是先说说你给我们带来的消息吧。”


    “不错不错,还是你们的安危更加重要。”唐依萝忙忙点头,随即将从谢丽徽那里听来的事情经过详详细细复述了一遍,“据说那个郑伯明还真掌握了不少证据,证明确是尚知仁把凌岁寒带出大牢。尚知仁知道抵赖不了,也果断承认,说什么他带凌岁寒出狱是为了引蛇出洞,捉拿刺客同伙,哪知道反而让刺客逃了。”


    尹若游道:“这是实话,这种时候只有说实话最管用。”


    唐依萝道:“可惜的是,他自己都已经让圣人治他的罪了,圣人竟只是口头训斥他几句,并没有真的罚他。”


    “但若无意外,圣人心中对他必已有不满,只不过听说我们这位圣人心思深沉,举动莫测。何况尚知仁毕竟当了近二十年的权相,也不是说罚就能罚的。”颜如舜说着顿了顿,若有所思,语气里忽然透了点隐隐的钦佩,“这事情发展,还真是不出沈盏所料。”


    原来,昨日她们在藏海楼与沈盏商量除去尚知仁的计划之时,她们提出了自己的忧虑,哪怕最终能够证明凌岁寒不是刺客,但她擅自逃离大牢,这条罪名是洗脱不了的。沈盏告诉她们不必担忧,主办凌岁寒之案的另一名官员大理寺卿郑伯明绝对会给尚知仁参上一本。


    凌岁寒沉吟道:“我在牢里的时候见过这个郑伯明,观他言谈,确实算得上明察秋毫。他和我还谈过一场话,希望我能提供线索帮他扳倒尚知仁,看来他那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谢缘觉道:“朝堂之上亦有忠良之士。”


    尽管离开繁华富贵乡多年,谢缘觉与谢崇皇室永远都有着断绝不了的关系,因此在她们四人之中,她是唯一真心希望大崇朝能够太平长久的人。而崇朝的忠臣良吏越多,肃清了朝堂风气,或许就能让民间百姓的日子过得稍稍好一些,她自然十分欢喜。


    尹若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下,继续坐在窗台前准备易容所需之物。


    当初,尹若游在拿到尚知仁的秘册后,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欲搅弄长安风云,令百官公卿人人自危,最终自相残杀。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只来得及杀了一个桓炳,栽赃了一个马青钢,便因为种种变故,令她不得不暂停了自己的行动。


    然而桓炳被杀一案始终没能查出真凶,陷入这桩命案风波的马青钢近来仍是焦头烂额——在沈盏看来,要除尚知仁,这是一个值得利用的对象。


    沈盏计策的第一步,她们必须与马青钢见上一面。


    而在这之前,她们的面容需要有所改变。


    待到唐依萝告辞以后,也不知尹若游究竟如何动作,只在镜前鼓捣片刻,她那张明艳若牡丹的面孔逐渐变得粗糙普通,末了,她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滴药水在眼中,不过一会儿,她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转为常见的深褐色。


    谢缘觉实在忍不住走上前,从她手中拿过瓷瓶,闻了闻瓶子里药水的味道。


    已经彻底变了模样的尹若游仍如平时一般微微而笑:“你能闻出这是什么药配制的?”


    “大概能够闻出两种。”谢缘觉淡淡道,“这药很有些刺激,长久使用必会对你的眼睛造成损害。”


    “我明白,这玩意入眼是很不舒服,所以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并未用上它,就因为这一点,后来被你们认出了身份。”其实尹若游早就发现,倘若在夜间灯火皆灭的情况之下,自己的视力比起常人要差得多,“被你们认出也就罢了,今日我总不能被马青钢认出。谨慎一些,性命比眼睛更重要,你说是么?”


    颜如舜道:“你可以不去的。按照沈盏的办法,我一个人见他,足矣。”


    尹若游道:“我了解马青钢,我知道怎么说话更能打动他。何况,你的伤还未痊愈,一个人行动太危险。”


    凌岁寒道:“那我也可以陪着重明一起行动。”


    尹若游笑道:“你的伤好像比她更严重。”


    “我已经养了两天,没那么弱不禁风。”凌岁寒的语气很坚定,倏地话锋一转,“你这张脸有些不太一样。”


    尹若游不明白她此言之意:“我已经易了容,当然不一样。”


    凌岁寒直接道:“我是说,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还有那天夜里我们在善照寺见面的时候,你两次易容,都有意扮得很丑。我一直很好奇,却一直没机会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丑人和美人有一点相同,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是极为引人注目的。尹若游外出办事,扮丑反而不太方便。


    今日尹若游的这张脸就很普通,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普通。


    尹若游笑道:“那你一定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个男人被我的脸吓了一跳。”


    “那个混账,他还对你恶言相向呢。”凌岁寒想起那个男人的丑恶嘴脸就很不高兴,“不过他已经受了教训,你怎么突然提起他?”


    尹若游道:“那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其实每一次,我看见那些人惊恐的目光、厌恶的目光,我都很愉快,甚至很痛快。在醉花楼,他们对我趋之如鹜,追捧我迷恋我,仅仅是换了一张脸,他们对我的态度便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这实在是一件值得令人发笑的事,不是吗?”


    每每说到自己在醉花楼的经历,尹若游并无丝毫的扭捏局促,从来是大方又坦荡,其余三人却听得不是滋味,谢缘觉又忽问:“你每一次扮丑,那些路人对你都是如此态度么?”


    尹若游摇摇头。


    自从她学会易容术,扮了那么多次丑,除了鄙夷嫌弃,自然还有不少人对她报以同情怜悯,包括最初的凌岁寒与谢缘觉。


    颜如舜是至今为止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在初见她之际便用最寻常最轻松的语气态度称赞她那张脸的的人——直到今日此刻,尹若游还能忆起她那时犹如暖阳之下一股清风的笑容。


    令尹若游相信,她的话确确实实发自肺腑。


    思及往事,尹若游不禁有些出神,恍然间只听凌岁寒再问:“那你现在呢?你今天怎么不扮丑了?”


    “现在……”尹若游笑道,“不太需要了。”


    在认识她们三人以后。


    她已与这个人间和解了许多。


    旋即她起身,让颜如舜坐到镜前的位置,又开始为颜如舜易容。当她的手触碰到对方脸上那道伤疤时,稍稍顿了一下。


    颜如舜笑道:“麻烦你了。”


    她并未接话,这才继续在颜如舜的脸上动作。


    凌岁寒道:“待会儿我一样得麻烦你。”


    尹若游道:“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去?”


    凌岁寒晓得她们都是担心自己的伤势,思索片刻,决定先说动谢缘觉这位小神医:“你对你自己的医术最了解,还不知道你的药多有效吗?我精神确实已好了很多。况且你也说过,我的伤势需要偶尔走一走,不能一直卧床,才能好得更快。你放心,我肯定不打架,也不说话,只当一个小跟班还不行吗?”


    自她们四人认识以来,这还是凌岁寒第一次用如此可怜巴巴的语气说话,与她平时锐利的声音大不相同,霎时间谢缘觉心弦一动,不知怎么蓦地想起小时候偶尔会和自己撒娇的符离……


    凌岁寒见她沉默不语,还当她在犹豫是否同意,只得耐心等待。


    小花厅里安静了一阵子,颜如舜眼角余光在凌岁寒的脸上一掠而过,神色微动,脑海中不禁冒出一件几乎已被她遗忘的小事。


    那是好些日子以前,在庆乐坊的百花宴上,她亲眼见凌岁寒跟踪过马青钢。


    看来,直到现在,凌岁寒依然对马青钢很感兴趣。


    第105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二)


    本来谢缘觉并未同意凌岁寒的要求。


    可凌岁寒个性固执,她下定决心坚持要与她们同往,便不会轻易放弃。谢缘觉拗不过她,只得道那她们四人索性一起行动,无论发生何事,互相之间都能有照应。


    现在还有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如何隐藏凌岁寒断臂的特征。


    尹若游请还留在陈家庄的定山弟子出门买了几件胡服。崇朝之外,异族小国数不胜数,各有不同的服饰习惯,与常见的短衣窄袖不同,这几件胡服的样式奇特,一边袖子极短,露出半截雪藕似的臂子,另一边袖子却又宽又长,几乎拖地,还有身后层层叠叠的披风搭在肩上。若是凌岁寒穿上这件衣裳,再在长袖里绑上两根长木条,倒确实能蒙混过去。


    “你们猜猜,”尹若游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问,“这是哪国人的衣裳?”


    凌岁寒没说话。


    颜如舜摇头表示不知。


    唯有谢缘觉道:“是南逻。”


    “你连这也不了解。”尹若游这句话是对着颜如舜道,“还要打算去南逻吗?”


    她们四人中,本属颜如舜在江湖中闯荡的时间最长,江湖经验最为丰富,但目前为止还从未踏足过异域别国,不似尹若游从前在醉花楼偶尔见过一些异族客人。


    “那照这么说,我更想去瞧一瞧了,我一向喜欢瞧新鲜。不接触,怎么了解?”颜如舜展颜一笑,又唤了一声谢缘觉的小字,“诶,舍迦,你不是说你自幼待在长生谷,怎么会看出那是南逻的服饰?你在长生谷见过南逻人?”


    谢缘觉摇首道:“每年万寿节,均有各国使节来为圣人祝寿。正巧我八岁那年的四月,我身体比平时好了一些,入宫赴宴,在宫宴上见过包括南逻在内的几位邻国使臣,他们的衣裳都很漂亮。”


    朋友之间本就是什么话题都能愉快聊起来,于是顺着谢缘觉这句话,她们又谈起除南逻之外其余诸如西蕃与朔勒之类的番邦异国。


    大崇国力强盛,从来不缺名将,才能让万国来朝,四海宾服。


    于是在她们闲谈之际,凌岁寒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送给自己的那枚他在初次出征途中获得的辟邪狼牙。凌岁寒神色落落,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望向谢缘觉的胸口,也不知那枚狼牙还在不在舍迦的身上,可惜自己已把她送的玉兔吊坠给弄丢了……还有父亲临死之前托人带给自己的那把匕首……


    “你看什么?”片刻后,谢缘觉到凌岁寒异样的目光,心里也再次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滋味,停下与颜尹二人的闲聊,轻声问她。


    凌岁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无礼,立刻收回视线:“没什么,我对这些番国都不了解,听入迷了。”


    她压下心底突如其来的痛苦,与她们敷衍了几句,继而才转身到另外一间屋子换衣。


    待到她们四人都收拾妥当,同行出发,一段时间过后,到达长安城中的昌道坊,马青钢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白日天晴,风轻云净,昌道坊内各处都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唯独马府门前那一段路清静少人。只因平民对官吏普遍怀着一种敬畏,老百姓们宁愿绕路,也不敢走近达官显贵的高宅大院。然而这会儿马府门前却出现四名异族女子逗留,还对着大门指指点点,实在无礼至极。门房见状颇为不愉,正要将她们全部赶走,忽又见其中一名女子伸手合掌,念念叨叨的不知在悄悄说什么,继而指尖一点,她的指上竟凭空出现一点火焰!


    更奇特的是,那火焰非红非黄,却是一点诡异的青白色。门房还以为自己眼花,霎时间那点青白火焰便朝着他飞驰而来,飞向他的面门。


    他吓得尖叫一声,慌忙避开,火焰径直射向马府的大门,又化为一股白烟,久久方散。


    “果然是此处。”颜如舜低声自语,走上前去,单手贴在胸前,与门房行了一个南逻国常见的抚心礼——这亦是尹若游提前教给她的——随后与门房交谈了几句,表示希望见到对方的主人。


    本来马青钢身为朝廷大员,位高权重,哪里是寻常人想见就能轻易见的,但颜如舜等人自称是从南逻而来的修行士,那门房又确实在刚刚见识了她的奇术,忙不迭应一声,遂转身进府通报。


    本朝佛道两教盛行,即使是名公巨卿,对待这些方外之士的态度也是尊敬的。因此颜如舜等人的身份,果然得到马青钢的厚待,颜如舜也不与他客气,盯着他的神色十分凝重,甚至长长叹了一口气。


    马青钢道:“阁下这是何意?”


    颜如舜直截了当,开门见山:“我途经昌道坊,见附近怨气冲天,似有恶鬼作祟,遂掐指一算,这怨气似与贵府有关。此刻见到将军方知,果然将军已被厄运缠身,只恐命不久矣,故有此一叹。”


    百花宴上桓炳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消息已流传到市井之中,尽管马青钢最近确实“厄运缠身”不假,但他并不相信对方掐指算出这件事的,反倒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而火冒三丈。尹若游神情一片冷漠:“师姐,他既不信,我们也渡不了他,何必还留在这里?”颜如舜目露悲悯之色,喟然道:“可是我佛慈悲,我又怎忍见死不救?”说着从袖中拿出一面铜镜,朝着马青钢递过去。


    马青钢皱起眉,单手接过镜子,本是想要瞧瞧对方打算耍些什么花样,岂料只在镜中看见一团黑雾,完全掩盖了自己的面容。他一呆,当即吩咐仆役将自家的铜镜取来,却把自己照得清清楚楚,再转过头继续看颜如舜递给自己的镜子则仍是黑雾弥漫。


    “这……这到底是什么妖镜?”马青钢视线来回移动,越看越是心慌。


    颜如舜不答他话,侧首看向自己的同伴。尹凌谢三人点点头,各自前往房间一角,将门窗全都关上。随后颜如舜双掌合十,默念有词,突然疾声道:“咄!”


    一青一红两面旗幡,居然就这样出现在半空之中。


    它们无风自飘,不仅不落于地,还不知围着这间房转了多久,才终于在空中燃烧起来,渐渐燃成灰烬。马青钢目瞪口呆,忽听“咣当”一声,他手里的铜镜摔在了地面。


    颜如舜微微一笑,俯身将那镜子捡起,再次递给了马青钢。这一回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发现镜里黑雾的颜色变浅了许多,已能够隐隐照见自己的五官轮廓。


    到此刻,他对颜如舜等人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可惜……”颜如舜深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有些劳累的模样,“我目前只能够除去这两只小鬼,还有更多的怨气……我暂时不知它们来自于何处。”


    马青钢急切道:“那要如何是好?”


    颜如舜沉吟少顷,缓缓转身走到门边,推开适才关上的房门,举目望向前方庭院:“我需要确定那股怨气真正的来源,还请马将军带我在贵府走一趟。”


    马府之内倒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马青钢自然立刻答应,在前带路。途中,颜如舜却不怎么再说话,与马青钢交谈之人换成尹若游,她确实更为了解马青钢,更明白该用怎样的语气问起他的近况,问起桓炳之案对他的影响,才不会引起他的戒备。至于颜如舜则几乎每走一段路,便继续沉默地显示她的“神通”。


    而凌岁寒与谢缘觉扮成还未正式出师的小师妹的模样,乖乖跟在两位师姐身旁,随她们行动。


    在来见马青钢以前,藏海楼已给她们提供了马府内部的地形图,根据图上的标记,她们终于来到西花园一间上了锁的屋子,颜如舜停下脚步,表情愈发严肃。


    马青钢脸色微微变了变:“此处有何不妥?”


    颜如舜指尖一点,指上又一次出现一点青白色的火焰,刹那间朝着那间屋子的方向飞去,火焰化为白烟。此举让马青钢惴惴不安,随后颜如舜让他拿钥匙打开门锁,他犹豫须臾才照办,一进房门,珠光宝气登时晃花人眼。


    原来马青钢癖好收藏古玩,什么名人字画与金玉瓷器青铜器,这些年他到处搜刮了许多,都珍藏在这间房里,以供他时不时赏玩,其中大半部分的来路都不太正当。因此他不由得暗暗心想,倘若真有恶鬼作祟,难不成就是这些宝贝从前的主人?


    而在各种价值连城的珠玉珍宝之中,凌岁寒视线一转,对准墙上挂着的一把朱漆铁弓,目光便再未移动,眸中似覆上一层寒霜。


    马青钢逐一观察她们四人的表情,发现凌岁寒似对这把铁弓极为关注,更加心惊。假若人确实死后有灵,这间房里这么多宝贝,恐怕还真是只有这把铁弓从前的主人才能有这样厉害的本事。然而冤有头债有主,害死凌禀忠的罪魁祸首又不是自己,他的冤魂来找自己做什么?况且他也死了有十年,前十年怎么不见半点动静?马青钢一颗心七上八下,本想直接询问家中的“怨气”是否真与凌禀忠有关,迟疑半晌,忽然间颜如舜等人走出屋子,又轻声一叹。


    “此鬼法力极高,以我们四人的功力今日暂时还不能够除去它,除非……”


    马青钢连忙道:“只要大师能够解我之厄,这间房中的珍宝,诸位若是看上了哪一样,千万莫要客气,在下愿双手奉送。”


    颜如舜道:“将军误会,镇妖除魔本是我的责任,我们佛家弟子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俗物。只是贵府阴气太重,除非将它引到一处风水宝地,配合天地五行之气,布置法阵,才能真正使它神魂俱灭。”


    马青钢道:“可它既然藏在这儿,要怎样把它引到别处?”


    颜如舜道:“将军莫急,我们必须提前做几日准备,到时会再告知将军。”


    其实,到目前为止,对于颜如舜等人所说的话,马青钢虽信了,却还未完全信。


    他毕竟见多识广,知晓这世间有“戏法”的存在,但一来他从前见过的各种戏法,皆没有今日所见到的神奇;二来他最近实在倒霉,什么晦气事都找上了自己,所谓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们真是得道之士,他都绝对不能得罪了她们。


    是以,他依然毕恭毕敬地问道:“到时我需要一起去?”


    颜如舜颔首道:“是。”


    第106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三)


    她们与马青钢定下约定,并嘱咐对方不可将今日之事传出去,但究竟具体要等到第几日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其实目前她们也不得而知。


    于是这几日,她们的主要任务便是在陈家庄养伤。


    尤其是凌岁寒的伤。


    为尽快让自己的身体恢复如初,凌岁寒在这期间谨遵医嘱,表现得相当听话,谢缘觉让她睡她便睡,让她坐她便坐,让她起身活动她便起身活动。颜如舜观察了她两天,越发奇怪,终于寻着个机会,忍不住在私下里问她:“你去了一趟马府,什么也不做吗?”


    “做什么?该做的你不是已经做完了吗?”凌岁寒不解道,“其实我也挺着急,可魏梁两家的人还未到长安,我们只能继续等下去。”


    大概是颜如舜说得太过委婉,凌岁寒是真的没有听懂她的意思,颜如舜犹豫少顷,最终决定直截了当地道:“我记得,在百花宴上,你曾经跟踪过马青钢。”


    她们如今的关系已与从前在百花宴的时候大不相同,与朋友说话其实不必拐弯抹角。


    而她如此坦坦荡荡的态度,也令凌岁寒说不出什么假话,若要骗她总觉得于心不安,踌躇半晌道:“我并不认识马青钢,只不过从前听人说起,他虽是武将,却只会纸上谈兵,实则没什么行军布阵、领兵作战的能力,甚至曾经还打过败仗,可是当今天子竟未责罚于他,所以我很有些好奇。”


    颜如舜不太明白:“好奇?”


    “打了败仗就该受罚的,凭什么他可以不受罚呢?我就是好奇这一点。”凌岁寒道,“正巧,那天我在百花宴看见了他,便想要跟上去瞧瞧,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颜如舜道:“就这么简单?”


    凌岁寒道:“听起来好像是有些不可思议,你大概不会相信,但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遇到不理解的事情,总想要一探究竟。总之,我刚才的话绝没有骗你。”


    颜如舜笑道:“你用不着向我保证,我可不是在审你。我早和你说过,我没有探听别人秘密的习惯,只是……”她稍一顿,收起笑容,语气逐渐变得郑重:“只是我现在不希望你陷入危险而已。你已经帮我们承担了很多事,所有倘若如今你有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帮你承担。好吧,但你既如此说,我自然信你,那么你现在探出究竟了吗?马青钢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凌岁寒道:“我们是一起见的他,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瞧出来了一点。放心吧,目前我不会再做什么破坏我们之后的安排。”


    凌岁寒骗人的本事不如她的刀法高明,骗一般人还好,要骗自己的朋友则十分困难,因此她适才那番话确确实实没有一个字的假话,让她对马青钢生起了浓厚兴趣的那场败仗乃是十年前的铁壁城之战。


    铁壁城,在大崇与西蕃的交界处,地势险要,三面皆为悬崖峭壁,唯有一条蜿蜒小道能够通行,是进攻对方国土的必经门户,可想而知它的重要性,一直以来都是大崇与西蕃的必争之地。百余年来,双方军队在这座小城反反复复地交战争夺,几经易手,无数士兵的尸骸埋葬于此。


    而近些年来,这座边陲小城暂时被西蕃占领,自然成为了当今天子谢泰的一块心病。


    待到永祐三十一年,谢泰终于忍耐不住,认为大崇在他的治理之下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既然文治已达顶峰,是时候发展武功,遂下令凌禀忠带兵出征,夺回铁壁城。


    凌禀忠一代帅才,不仅仅是战术指挥出众,更难得的是他还拥有非同一般的战略眼光。


    这些年来他镇守边关,派遣多名暗探潜入敌境,搜集各种情报,更花费一番工夫对铁壁城四周的地理地形做了深入研究,早已发现铁壁城的特殊,每一回的争夺战,攻方即使能够暂时将此城占领,也必会牺牲数万将士的性命,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其实得不偿失。于是他当即上疏一封,向天子阐述了自己的顾虑,并提出建议,在铁壁城后方的万柘山一带修建防御工事,如果西蕃有进攻之意,也不必担忧,先尽可能地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待对方的兵马疲惫之际,再伺机发动奇袭。


    偏偏当今天子好大喜功,这封奏疏令他大为恼怒,认为凌禀忠贪生怕死,已失忠勇之心。恰巧,朝中的另一名大将马青钢趁机自荐,信誓旦旦地要领兵收复铁壁城,谢泰立刻将作战任务交给了他,再命令凌禀忠配合他的行动。


    凌禀忠劝谏多次,始终不能令天子回心改意。后来,马青钢在铁壁城吃了败仗,丢盔弃甲回到大崇,惧怕天子治罪,便将战败责任全部推到了凌禀忠的身上,上疏表示是凌禀忠在战场上处处阻扰,才功亏一篑,断送了即将到手的胜利。


    谢泰大怒,即刻召凌禀忠入京。


    那是永祐三十二年的春天,凌禀忠回到长安的第一天,睿王谢慎立刻前往凌府拜访,劝他*向天子服软认错。两人在书房的这场谈话,正巧被凌澄与谢妙听见。那时候凌澄最为忧心的乃是谢妙的病情,尽管听出圣人似乎为了什么事在生父亲的气,她也没太在意。


    直到后来全家罹难,她才反应过来父亲的死应该与此有关。又过两年,她随师君在江湖上行走,偶遇父亲从前的部将李定烽,她向李定烽打听起了此事,对方沉吟良久才道:


    “睿王殿下大概是希望令尊能为铁壁城之战的事情向圣人认错。”


    “铁壁城之战?我好像听说过。可那场战役的主帅根本就不是阿父啊,输赢与阿父又有什么关系?”凌澄满脸怒色,突然“哼”了一声,“我就不明白,谢泰为什么不让我阿父领兵作战,崇军肯定不会败得那么惨。”


    “娘子慎言,在李某面前也就罢了,今后在旁人面前千万莫要直呼圣人名讳。”李定烽神色凝重,“不错,倘若令尊领兵作战,铁壁城应该能够夺回,最初圣人的旨意也确实是让令尊担任此战主帅,然而是令尊不愿出征。”


    凌澄更加不理解:“这是为何?”


    李定烽这才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给凌岁寒讲了一遍。


    凌澄听得眉毛紧皱,欲言又止。


    李定烽道:“娘子还有话要问?”


    “你也是我长辈,你还是直接叫我符离吧。阿父在世时,常常和人说起你,他说你用兵如神,有深谋远略,今后成就绝不在他之下,必能青史留名。”凌澄道,“那么依你看,铁壁城到底该不该打?”


    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代表凌澄此刻的内心极为纠结。


    凌澄向来是极有个性、极有主见的一个孩子,对于任何事都有属于自己的见解,从不人云亦云。因此哪怕是谢泰害死了她的亲生父亲,在听完李定烽所讲述的故事以后,她也要自我思考一番其中的对错。


    李定烽看出她脸上的犹豫,反问道:“你认为铁壁城该打?”


    “做什么事都得付出代价,就像我如今练武必须要忍受疼痛。”凌澄最终还是坦率说出自己的想法,“打仗则总是要死人的,怎么可能有不死人的战役呢?只要能夺回铁壁城,付出这样的代价……倒不能说完全不值得吧?”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死人却不是一件好事。任何战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和平,为了天下百姓的安乐。”李定烽郑重道,“令尊曾说过一句话——国家升平之时,为将者的责任,在安边抚众;绝不可疲中国之力,以邀功名。”


    “话虽如此,西蕃和我们大崇打了那么多年仗,杀了我们大崇那么多人呢,还怎么和平?”太过有主见的人通常也有偏执的毛病,凌澄忍不住反驳道,“我以前翻兵书,在书上看到一个词叫做‘慈不掌兵’,阿父明明告诉过我这个词很有道理的啊。”


    何况,凌澄的祖父,凌禀忠的亲生父亲凌直岳,同样是牺牲在与西蕃的战役之中,死在西蕃人的刀枪之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初年仅七岁的凌家遗孤凌勉才会被谢泰收为义子,赐名“禀忠”,养在禁宫之中。


    凌家与西蕃其实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所以凌岁寒想不通,父亲怎么能够放下这桩仇恨?


    不过,抛开铁壁城之事的错与对,无论谢泰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对父亲有所不满,都万万不该拿不存在的罪名诬陷于他。


    思及此,凌澄的内心瞬间又被强烈的怨恨填满。


    李定烽深深地望了一会儿眼前的少女,倏然笑道:“将军在世时,我也常常听他说起你,他说你的性子与年轻时候的他很像,果然如此……”


    凌澄一愣,神色阴晴不定,双眸中的恨意渐渐化为哀痛:“他竟然常常提起我么……从前我的愿望是和他一样当个大将军,驰骋沙场,他总说即使国朝准许女子为将,我的性子也不适合带兵作战,那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性子?”


    李定烽道:“将军少时骁勇,不止一次率轻骑出塞数百里,惹得圣人与睿王殿下担忧他的安危。据说那时候他还有一把重百余斤的朱漆铁弓,射落过无数敌人的头颅。直到他身居帅位,坐镇边关,性格方变得沉稳,以持重安边为要务。而那把朱漆铁弓,也被他贮在布袋中,再未用过。”


    “我见过那把弓,是我缠着阿父要看,他答允送给我玩一个时辰,可惜我使出浑身力气都没能将那把弓拿起。”凌澄的拳头慢慢握紧,“我家被抄以后,别的财物我不在意,只是包括那把铁弓在内的部分物件有我和阿父阿母的回忆。我先前拜托我师君打听它们的下落,才听说那把铁弓被谢泰赐给了马青钢。无论如何,马青钢才是铁壁城一战真正的主帅,他不受罚倒也罢了,为什么……”


    “天子之心,不是常人能够揣测的。”李定烽长叹一口气,“我今日得知凌家有后,实感欣慰。你且放心,李某向你保证,但凡我今后还在朝堂,只要寻到机会,定竭尽全力为令尊平反。但在此之前……你还是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千万小心莫要被官兵发现,只有好好活着,你才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平反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死了,即使真的平了反,死人也不可能复生。在凌澄看来,血债唯有血来偿。


    但她并未在李定烽的面前暴露她的复仇之心。


    只因她发现李定烽对大崇依然忠心耿耿,倘若李定烽知晓她弑君的目标,定会加以阻止,她并不愿与他起冲突。然而自从那天起,那个疑问却一直留在凌岁寒的心里:


    ——铁壁城一战惨败,凭什么马青钢可以不受罚?


    那天在百花宴,她偶遇马青钢,当即追了上去,还在思考对方与当年那桩冤案究竟有无关系,能否在他口中问出那桩冤案的详细情况,岂料宴会上突然发生意外,她为救谢缘觉,只得暂时把马青钢抛在一边。而这一次,她与颜如舜、尹若游、谢缘觉结伴前往马府,则确实如她所说的那般,纯粹是想要瞧瞧马青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一番接触以后,她对他略有了解,看出他的懦弱无能,不由得更加恼怒:


    ——这种酒囊饭袋,凭什么可以身居高位?


    这会儿又和颜如舜提起此人,她自然是越想越气。颜如舜见她脸色似乎变差,还当是和她聊得太久,影响了她的休息,遂告辞离开。而又过片刻,这间卧房的房门再次被轻轻敲响了三下,却是谢缘觉端着一碗才煎好的汤药,随即推门而入。


    “说好的,到时辰我去找你拿药,你怎么亲自过来啦?”凌岁寒见状立刻起身,左手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眉毛不自觉地皱起,但唇角又一扬地笑道,“真够苦的,不过‘良药苦口’这话确实有道理,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了,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练功啊?”


    武功一日不练则退。往日里或清晨,或深夜,只要有一刻闲暇,凌岁寒总要抽空在院子里练练刀。但自从她负了重伤,这几日她不敢违背医嘱,休息的时间太久,心里甚觉不安。


    从进屋到现在,谢缘觉始终未说一句话,此时忽然伸出右手三根手指。凌岁寒明白她的意思,遂将自己的左手腕放在了她的面前。


    “你还在做噩梦?”号了一会儿凌岁寒的脉搏,谢缘觉这才终于淡淡开口。


    “噩梦?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天在做梦?”凌岁寒呆了一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腕,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有些惊奇,“这也是能够号出来的吗?”


    谢缘觉一个字回答:“能。”


    凌岁寒并未学过医,确实是刚刚知道原来这医术竟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生神奇,略一思索,展颜笑道:“重明的戏法能骗过马青钢,但照这么看来,你的医术若是假装法术,更能唬不少人呢。”


    谢缘觉没有顺着她的话题聊下去,继续问道:“你怎么会做梦?”


    “做梦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凌岁寒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空药碗,声音愈来愈轻,“世上会做梦的人多了。”


    “对普通人来说不奇怪,但你是习武之人,且内功不俗,按理而言你是不应该被噩梦纠缠的。”谢缘觉神情依然看不出任何感情,唯有语气多了两分郑重,“除非你有心结未解,久而久之,恐成心魔。”


    到此刻,凌岁寒脸上笑容彻底消失。


    其实凌岁寒并不完全排斥这个梦,能够在梦里重新见到母亲,哪怕只有一刹那儿的时间,终究都是幸福的。但令她害怕、恐惧、痛彻心扉的,是在那一刹那儿以后,母亲在这场梦里会又一次死在她的面前。


    幼时凌澄与母亲关系最为亲近,毕竟父亲常年领兵在外,是母亲真正抚育她长大,亦是母亲带给她最多的爱。凌澄性格桀骜,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谁的管教都不服,唯独在母亲与舍迦的面前会稍稍变得乖巧一些。当然偶尔,她认为母亲的话说得不太对,也会毫不犹豫地提出异议,可事实都证明,崔琅真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误。


    那么母亲在临死前的那句话呢?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到底是对还是错?为此,同样一个场景,凌岁寒反反复复梦了六年,好不容易才在十六岁的时候摆脱梦魇,清静了四年,岂料前段时间的种种经历,让她在牢里噩梦重现,即使如今离开大牢,这梦却还是没有停止,又像她少年时那样每晚每夜地做了下去。


    近来几日她确确实实没能睡上一个安稳觉。


    原来她的心结自始至终没有解开。


    凌岁寒沉吟一阵,也不再掩饰,遽然转首向谢缘觉问道:“如果是心魔,你的药能治吗?”


    谢缘觉无言。


    再高明的医术都治不了心病。


    就在这几日,谢缘觉终于发现,凌岁寒的身上一定藏着秘密。


    其实她们四个人的身上都藏着秘密。


    然而颜如舜与尹若游的秘密已经慢慢揭开,关于凌岁寒的谜团好像反而多了起来。原本谢缘觉打算趁着这两日空闲,彻底问清楚凌岁寒的身世以及她过去的人生经历,偏偏她最近又是重伤又是夜夜噩梦,谢缘觉思来想去,只怕自己若问得不妥,触及对方心中的旧伤,导致对方的伤势加重,只是暂时按耐下来。


    卧房里陷入一阵奇异的沉默,两个人都有半晌不说话,直到虚掩的房门第三次被敲响,尹若游提着两包药材走了进来。


    “你在这里啊。”她对着谢缘觉道,“药买回来了,怎么煎?”


    “还要什么药?我和重明的伤药不是都有了么?”凌岁寒闻言不免有些担忧,当即抢声问道,“你的病……”


    “我的病也不必另外买药。”谢缘觉上前将尹若游手中的药包接过,同时缓缓道,“心魔无药可治,但我给你开了一张安神的方子,或许能令你的睡眠稍稍好一些。”


    而尹若游作为她们四人之中目前唯一一个无病无伤的,在谢缘觉写下药方以后,这买药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她的头上。


    凌岁寒诧异道:“你早发觉我最近夜里在做噩梦?”


    “我早已把过你的脉搏。我本以为是你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才会暂时被噩梦侵扰,再过一两日自然便好。谁知直到如今,你每晚仍做同样的噩梦,这必定会影响你的康复。待会儿我再到厨房煎药,明日你将你今晚服药之后的睡眠感受告诉给我,我再调整方子。”谢缘觉声音凉幽幽的十分平静,但凌岁寒能够感受其中的用心。


    舍迦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这般庄重的态度,这一点倒从来没有改变。


    十岁以前的谢妙尚未学过医术,似乎总是别人来照顾她,但凌澄明白,每每自己在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只要到了睿王府,与她一聊,她永远会静静地耐心倾听,再给她安慰,给她支持,又或是给她提供建议。


    当初,就是被这样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谢妙所吸引,凌澄才会渐渐与她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只不过她们分开得太久,漫长的岁月让从前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加之前不久,凌岁寒从尹若游那里得知,当年父亲被冤以后,睿王怕惹祸上身,一直保持沉默,自始至终不曾为自己的兄长好友求过情,凌岁寒恨屋及乌,连带着对舍迦的感情都变得复杂。直到最近遭遇的一系列事,尤其是与陈娟以及定山派的纠葛,令凌岁寒的心境发生一点改变,于是在今日此刻,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息,她竟突然忆起自己幼时为何总爱与舍迦待在一块玩耍。


    不是因为两家的关系,不是因为双方父母长辈的交情,只因她喜欢她的柔软,喜欢她的包容,喜欢她如皎皎明月一般宁静又从容的气质。


    能和舍迦成为朋友确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只可惜……


    凌岁寒呆了一会儿,张张口,不知为何叫不出来“舍迦”这个她从小叫惯了的称呼,依然只能直呼其名:“谢缘觉。”


    正要出门前往厨房的谢缘觉停步:“你还有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我很喜欢你。”一时间的情绪激荡,令凌岁寒把话脱口而出,尽管她话里的意思显然只是普通朋友的那种喜欢,也令谢缘觉怔了一怔,不明白她为何忽有此言,她则继续郑重地说下去,“但你这么好,不止我,今后一定还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你。”


    在终于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为何会与舍迦成为至交以后,凌岁寒又情不自禁地思考起舍迦会选择自己这个朋友。


    幼年的凌澄其实有着不少同龄玩伴,只不过谢妙在其中最为重要。但与凌澄不同,谢妙由于身体原因,接触的人则实在太少,也只能够凌澄这么一个朋友。是以如今凌岁寒想来,这对舍迦是很不公平的。


    凌岁寒甚至忍不住怀疑,舍迦之所以在十年后还记挂着自己,还不忘记寻找自己的下落,或许就是因为她太过孤独寂寞。


    万幸的是,她如今身体似乎比幼年时候好了许多,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走遍大江南北,她的人生还要更多精彩的可能。


    “所以,不止我们,你今后一定还会有更多朋友。”


    ——你没有必要还一直记着我,更没有必要还坚持寻找我的下落。


    真正想说的那句话,终究还是被凌岁寒埋藏在了心里。因此谢缘觉听得更加糊涂:“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心有所感,就说了啊。多谢你对我的照顾。”


    当然,不止这几日,而是一直以来的照顾。


    凌岁寒的表达永远那么直接热烈。


    哪怕谢缘觉已经发现凌岁寒的身上藏着许多秘密,她依然觉得这样的凌岁寒坦然磊落,澄澈如玉。于是默然须臾以后,她什么都不再问,朝着对方微微地笑了笑。


    两人对话时候,尹若游还坐在屋内一角给自己倒茶,饶是她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这会儿仍是猜不透她们之间的古怪气氛,慢悠悠地抿了两口茶,正想要开口插话,骤然间窗外院内传来一阵清晰的鸟鸣。


    是乌鸦“哇哇哇”的粗糙叫声,比一般鸟鸣更加引人注意。


    那只乌鸦很少叫得这般响亮,她们三人对视一眼,都同时站起身,走出屋门,来到前院,只见它正在一株树下围着颜如舜打转。


    “它这是怎么了?”凌岁寒道。


    “我不知道。”颜如舜摇首道,“它刚刚是突然飞进来的。”


    近日她们四人都住在城郊陈家庄内,四周俱是青山绿水,那只乌鸦便常常飞到附近山林玩耍,傍晚再飞回庄内。


    尹若游沉吟少顷,轻声向它问道:“庄外有人来了么?”


    它又“哇”的叫出一声,与此同时,山庄大门被“砰砰砰”敲响。


    四人原本颇有些不安,直到前去开了门,才发现来客非敌,而是藏海楼的弟子,她们如今的合作伙伴。对方奉楼主之命,给她们带来一句话:


    ——“不出意外,魏恭恩的义女梁未絮明日将到长安,诸位可以下一步的行动。”


    待送走对方,再度关上大门,凌岁寒忍不住笑道:“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我确实不想继续在这里闲着,可无聊透了。”


    “这个好消息,是它带来的。”尹若游轻轻抚摸了一下黑鸦的羽毛,继而稍稍转首,目光却在颜如舜的身上一掠而过。


    凌岁寒倏地亮起眼睛:“那天唐依萝让我们给它取个名字,我们已经决定养它,是应该对它有一个称呼。你们有提议吗?”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同样下意识望向了旁边的颜如舜。


    颜如舜展颜而笑:“你们怎么都瞧我?我读书可不如你们多。”


    “阿螣上次说得不错,吉也好,凶也罢,都是人赋予它的象征,与它本身无关。譬如,在佛家传说里,它乃是大黑天神‘玛哈嘎拉’的化身,能够帮助世人实现美好的愿望。”谢缘觉悠悠道,“但至少我愿意相信这样的传说,不如……我们就唤它‘如愿’吧。”


    既然她们四人的身上都藏着秘密,她只希望她们每一个人都能如愿以偿。


    第107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四)


    最近几日,朝廷一直在搜捕凌岁寒等人的下落,然而在定山派与藏海楼的掩护之下,她们藏得十分隐秘。尚知仁追查无果,不禁怀疑:她们是否已逃出长安城,逃往了别地。


    除尹若游外,其余三名女子似乎都是武林人士,一旦离开都城长安,前往江湖之地,如鱼游入海,更难抓获。于是他将找寻这四人的任务交给了藏海楼。


    沈盏确实派出多名弟子,在城内城外忙活许久,直到在这天夜里她与尚知仁相约见了一面,将自己的调查结果告诉给了对方:“她们如今都投靠了魏恭恩。”


    尚知仁闻言颇惊:“魏恭恩?”


    沈盏微微笑道:“当今世上,除了圣人,唯有魏恭恩的权力能够与相公对抗。她们既得罪了相公,想要活命,不能不找一个靠山。”


    尚知仁沉声道:“但魏恭恩如今还在霍阳待着,长安与霍阳距离不近,她们四人纵然身怀轻功,短短数日之内也绝对赶不到霍阳。”


    沈盏道:“再过不久便是万寿节,魏恭恩虽称病未来,但派出亲子魏赫与义女梁未絮来为圣人祝寿,目前正在前来长安的途中。据本楼弟子探查的消息,她们四人已与魏赫有了联系。”


    听到此处,尚知仁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忧虑。那本记载了朝中百官秘密的册子十有八九是落在了尹若游的手中,倘若沈盏所言不假,她们把秘册交给魏家作为投名状,可大为不妙。好在,魏赫一个纨绔子弟,完全没有继承他父亲的才略,即使他拿到秘册,也暂时不会对大崇造成威胁;至于那梁未絮,毕竟是闺阁女子,尚知仁从未见过她,对她并不了解,自然更不在意。


    然而在魏赫回到霍阳以前,他必须解决了她们,绝不可以让尹若游等人与魏恭恩见面。正当他沉思之际,忽又听沈盏悠然一笑:


    “相公何必忧愁?其实,她们若真要为魏恭恩效力,有一人必会更加不满。”


    “哦?是谁?”


    “相公知道晁无冥此人吗?”


    尚知仁回忆半晌,本来他并不关心江湖事,但对于这个名字确实有些印象,乃是因为:“令堂曾与我说过,此人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亦是魏恭恩的座上宾。”


    沈盏道:“不止是‘一流’二字能够形容,他还曾是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可惜,直到召媱横空出世,不仅刀法卓绝,性格更是特立独行,渐渐盖过了他的风头。他心有不甘,与其约战,却败在对方的刀下。那已是十三年前的事儿,不过那一战,召媱其实赢得艰难,同样受了不轻的伤,他才从召媱的刀下逃脱,从此恨召媱入骨。”


    尚知仁了然道:“近来江湖风传,凌岁寒是召媱的徒弟?”


    沈盏道:“不是风传,是事实。”


    尚知仁道:“那么晁无冥现在何处?”


    沈盏道:“霍阳到长安,路途遥遥,魏恭恩担心魏赫路遇危险,遂命晁无冥在其身边暗中保护。”


    尚知仁道:“好,你派人将这位晁大侠请来与我一见。”


    既然晁无冥的武功如此了得,由他来对付凌岁寒等人,想必是轻而易举。另一方面,尚知仁还希望借着晁无冥与召媱的仇恨,让他对收留凌岁寒的魏赫生出不满,归顺于自己。


    从前的尚知仁自认为是朝廷大员,按理而言与江湖人士不会有什么牵扯,他便只雇了几个武功不高不低的剑客刀客作为暗卫,替他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直到最近凌岁寒惹恼了他,才令他改变想法——自己的身边,还是得需要绝顶高手。


    岂料沈盏听罢迟疑良久,才缓缓地道:“藏海楼在江湖之中已保持中立多年,相公曾答应过我,绝不透露你我之间的关系。若让晁无冥知晓我在为相公做事,谁也不能保证他是否会将这个秘密传出去。何况……”她的相貌清如芙蓉,倏然又一笑,神态里的高傲都掩藏在了她的浅浅笑容里:“本楼在江湖的风评一向不佳,晁无冥对我必定有所戒备,我的邀请,他恐怕不会轻易答应。”


    这显然是拒绝的意思,尚知仁闻言并不恼怒,反而哈哈一笑:“你说得不错。”


    谁不戒备沈盏呢?


    尽管他与藏海楼合作多年,他对沈盏依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


    智者通常亦是无情人,沈氏母女都有非凡智慧,也都重利轻义,跟她们打交道必须小心谨慎。其实沈盏刚刚那番话,尚知仁就有七分怀疑。


    他在大牢里与凌岁寒有过接触,那女人个性顽强,受了那么重的刑罚,几乎命悬一线,竟始终无畏无惧,还敢和自己呛声斗嘴,如此桀骜之人,不愿归顺自己,又怎会选择投效魏恭恩?但尚知仁不敢赌,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他都不敢赌。魏恭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一旦秘册落入其手,危害的除了他自己的利益,还有整个大崇朝的利益。


    而关于晁无冥的情况,则是多年前沈韶烟还在世的时候告诉给他的消息,与今日沈盏所说完全一致,所以这一点不会有假。那么无论如何,他确实可以先和晁无冥见面谈谈话,再相机行事。


    只不过,他究竟应该派谁与晁无冥联系,邀请对方前来尚府做客呢?


    先前他私自带凌岁寒出狱之事,已经惹得圣人极为不满,政敌们正要趁机寻他别的错处。他思来想去,目前不能再派亲信替自己办事,忽然想到铁鹰卫的首领胡振川。


    此人在朝堂上是个墙头草,既想讨好尚知仁,又想讨好贺延德,造成的结果是,尚贺两党的官员都不把他当自己人,倒是天子对他还算信任。恰巧因为近日长安城内的种种风波,圣人为表示对魏恭恩的关怀,知道魏赫明日将到长安,下令铁鹰卫出城保护,自己可以暗中嘱咐胡振川,让他到时悄悄给晁无冥递个话儿。


    如此,纵使中途又发生意外,胡振川并非自己一派的官员,他做什么事都和自己无关。


    一切安排妥当,只待明日天明。


    浑厚的开门鼓声如往常一般在黎明悠悠响起,朝日的万千红光洒遍长安城东西两市及一百零八坊的各处角落,胡振川率领着铁鹰卫众官兵浩浩荡荡地出发。而就在他们走出城门的一刻钟以后,城内街上骤然出现一个独臂的白衣女子的身影,她的相貌与通缉画像里的刺客极为相似,带着满身的伤,跌跌撞撞来到大理寺的大门前。


    另一边,在天还未亮之际,颜如舜则又易容为从南逻国远道而来的大法师,吩咐马青钢随她前往城外山林的一处“风水宝地”,布置法阵,灭除恶鬼。


    马青钢留了个心眼,万一这位法师是个弄虚作假的骗子,目的是将自己骗到僻静地方谋财害命,他不能不防,遂命令马府的护卫们携带刀枪棍棒,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旁。


    城郊官道,胡振川驻足翘首,耐心等待魏赫的到来。


    日光愈发明亮,远处青山叠翠,长风穿梭过林木呼呼吹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渐渐在风中响起,马背上一个青年汉子正扬鞭疾驰而来,随即在铁鹰卫众官兵的面前停下。胡振川只当他是个过路的老百姓,刚要打发他离开,他却忽然翻身下马,自报家门,自称是魏家的仆役。


    从前数年间,魏恭恩与魏赫当然不止一次来过长安。于是胡振川将眼前这位“魏家仆役”细细打量了一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曾在魏赫的身边见过他,遂奇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郎君呢?”


    “回胡将军的话,我们家郎君昨晚偶感风寒,大夫嘱咐在他病体康愈之前,不能再坐车颠簸,今日不得已继续留在驿站休养。郎君怕将军担忧,命我快马加鞭,先赶来与将军说一声。”


    铁鹰卫众官兵立刻表示要前去驿站探望。


    那仆役有些为难地道:“大夫还说了,我们郎君的病需要清静,不可有太多人打扰……”


    听到此处,胡振川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头。适才他还在等待魏赫到来的时候便一直暗暗思考,应该如何完成尚相公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用什么方法在人多眼杂的情况之下悄悄给晁无冥递话儿,如果自己一个人前往驿站,那么机会便多了。


    他当即吩咐手下们留在原地,对着那仆役笑道:“圣人命我们出城迎接魏郎君,若我们没有见到魏郎君的面,又怎么与圣人交代?我绝不打扰魏郎君静养,只前去问候一声,也好让圣人放心。”


    “好,胡将军请随我来。”


    旋即,两个人各骑一匹马,奔驰在了山林小道里。不一会儿,他们与身后其余铁鹰卫官兵的距离越来越远,胡振川见四周浓翠蔽日,心底不由生出疑惑,停马下地,握住腰间刀柄,四处探查:“这地方越走越偏,你确定是去驿站的路?”


    “胡将军有所不知,这条路虽有些偏僻,但确实是条近路,往那儿走能够更快回到驿站。”那青年汉子边说边伸手随意指了个方向。胡振川下意识举目望去,忽听风中一声微微铮鸣,如筝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凛冽银光在半空乍然亮起,他愣了愣才意识到:


    ——这竟是一道带着杀气的剑光!


    又或是刀光?这一招的速度实在太快,胡振川完全来不及看清它到底是一把什么兵刃,甚至来不及看清持刃人的长相,光芒已攻到他的面前。幸而他的武功并不算低,打斗经验也算丰富,反应力超出常人许多,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出自己的长刀,“咣当”一声,格挡住对方的兵器。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持刃者原来不是一人。


    而是两名相同容貌的少女。


    可惜他发现得太晚,连惊讶的时间都不曾有,那合为一道光芒的刀剑又在刹那间分开,这一次变得无声无息,登时他只觉背脊一阵战栗,那把长刀不知是何时掠到他的身后,刀刃贴上他的后腰。


    他自然不敢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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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剑的主人则仍然站在他的前方,手腕微转,剑尖便轻而易举抵住他的胸口。


    “宁……宁……”胡振川呆了呆,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宁氏姊妹刀剑合璧的威力,竟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神妙,他呼吸不禁急促,话已说不利落,“两位宁娘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都看不出来吗?”宁暮雪的口气和她的刀锋一般冷,“当然是杀你。”


    “宁娘子是在开玩笑吗?”胡振川神色里全是茫然,“我记得……我记得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两位娘子,更没有得罪过藏海楼?”


    “凌岁寒是召媱徒弟的消息,之前是你在大肆散播?”宁初晴看出他是真的不懂,直接了当地问道。


    “是……”胡振川诧异道,“难道……难道凌岁寒她和贵楼有什么关系?”


    “你还真是在官场待得太久,连一点江湖事都不懂了吗?”宁初晴冷冷道,“藏海楼不会和凌岁寒有关系,不会有任何人、任何门派有关系。”


    胡振川虽然不傻,但他此刻处在恐惧之中,脑子和身体一样变得僵硬,根本思考不了对方话里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道:“那……那……”


    宁暮雪见状越发气恼:“那什么?我们不想交朋友,也不想结仇恨。不经过我们楼主的同意,你把我们藏海楼告诉给你的秘密四处散播,你是真的丝毫不把本楼放在眼里吗?”


    瞬间胡振川睁大了眼睛,终于恍然大悟,知晓了自己今日灾祸是因何而起,暗骂自己脑子糊涂,怎么能够忘记这一茬?


    宁初晴道:“现在,你终于明白了?”


    后悔不已的胡振川点点头,颤抖地张开嘴,正想要说一些求情讨饶的话。


    宁暮雪紧接着道:“明白就好,那你可以死了。”


    话音刚落,她们同时将手中刀剑往前一送,猩红鲜血蓦地从胡振川身上的两个血洞里飞溅出来,他的表情停留在最痛苦的时刻,继而“砰”的一下,身体倒在草丛里


    宁初晴与宁暮雪退后两步,各自从怀中拿出白巾,擦拭刀剑。


    那“魏家仆役”伫立在一旁,早已卸下伪装,露出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脸,不施粉黛,依然明艳得似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唇角勾起一点冰凉的笑意:“你们倒是真有耐心,愿意和他废话这么久。”


    “不是废话。”宁初晴擦完剑上的血,才逐渐收起眼中的厌恶,“我们必须让他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死。”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必须明白,没有谁可以做出对不起藏海楼的事还不付出代价。


    第108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五)


    马铃声声,一队马车正沿着山边官道迤逦而行。驾车的马夫技艺高超,无论多么崎岖的道路他都能行驶得平平稳稳,直到他的眼睛忽然发现前方草丛中一具染血的尸体,他与同伴都不约而同吓得尖叫一声,慌忙把车停下。


    “发生了何事?”


    两辆马车的车帘同时被掀开,一名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见状大惊,继而深深皱起眉头:“就快到长安了,怎么这里还会有土匪杀人?”


    其实,魏赫从前在长安见过胡振川,然而他厌恶尸体的恶臭,只远远望了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并未看清死者的模样,想当然地认为是附近土匪谋财害命,才将死者抛尸荒野。他不愿理会这种小事,打算进城以后再顺便报个官,岂料旁边车厢里的另一名年轻女子却在第一时间下了马车。


    那女子头绾飞仙髻,身着粉色的绣花轻罗凤尾裙,裙幅宽大曳地,看装扮便知是端庄知礼的大家闺秀。她走路的姿态也甚为优雅,但步履轻盈,只在眨眼间比护卫们更快地来到尸体面前,低首观察了一会儿尸体的伤口,忽然发现这死者的怀里还放着一张笺纸。


    与此同时,魏府的护卫们也都忙忙上前,保护在梁未絮的身边,终于看清死者相貌,叫道:“咦,这不是……不是铁鹰卫那个胡振川吗?!”


    “什么?你说他是谁?”魏赫闻言一惊,这才跳下车。


    梁未絮已戴上半透明的银丝手套,将笺纸拿起,纸上数行文字,言简意赅,总共写明两件事,其一是叙述了近日在长安城中发生的数桩大案,其二则是透露了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今日的行程。


    “莫名其妙的,这到底是何用意?”魏赫把头凑过来,看完这些内容,越发感觉到茫然,遂命令护卫们到四周探查。


    梁未絮用温和的声音唤住他们,再向魏赫问道,“死者是铁鹰卫的将军?”


    “是铁鹰卫的大将军胡振川,据说武艺不俗,寻常盗匪绝对杀不了他。他居然死在我们进城的路上,还有这张纸上的奇怪内容,依我看,凶手十有八九是冲着我们来的。”魏赫虽还有些糊里糊涂,但至少明白此事绝对藏着巨大的阴谋,“而且他应该才死不久,说不定凶手还在附近。”


    “既然如此,你还要让我们的人都走?”梁未絮眨眨眼睛,仿佛颇为惧怕的样子,“倘若这是凶手的调虎离山之计,我们岂不是会有危险?”


    魏赫像是听到什么奇闻,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你还怕危险?”


    “怎么不怕?你都说胡振川武艺不俗,那么凶手的武功一定更加高明。”梁未絮目光扫过四周众人,“如果我们都打不赢他该如何是好?”


    闻此言,魏赫还未有表示,立即有魏家护卫恭恭敬敬向她道:“娘子不必担忧,甭管那凶手打什么算盘,我们必誓死保护郎君与娘子周全,绝不会让任何人对郎君与娘子不利。”


    “真的么?”梁未絮登时亮起眼睛,“誓死的意思,可是要付出生命的呢?你们全都愿意牺牲自己,誓死保护我和兄长?”


    作为下人,听到主人这样的问题,甭管他们心里有何想法,面上不能有丝毫犹豫,必须立刻点头称是表忠心。


    梁未絮满意地笑了,缓缓走到其中一名佩刀护卫的面前:“你们既如此忠诚,那我便放心了。”旋即“唰”的一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对方腰间长刀,刀锋如电光划过对方脖颈,血泉喷射而出,那护卫睁大眼睛,瞬息失去生命,但身体还未及倒下,她身形又似箭般掠过每个人身前,长刀所过之处响起雷鸣之声。


    在场的护卫也好,仆役也罢,包括赶车的马夫,竟在顷刻之间全部毙命。


    依然活着的,除了她自己,唯有魏恭恩之子魏赫,以及魏恭恩的心腹亲信黑甲十二士其中的六士。


    “梁未絮!”魏赫看着满地的鲜血傻了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疯了吗!”


    而一旁的黑甲六士伫立原地不动,神色毫无变化。尽管当初在离开霍阳之时,魏恭恩拨了一半的黑甲士跟随魏赫而行,名义上是保护儿子的平安,实则私下里特地嘱咐过他们,此次前往长安,倘若某些行动郎君与梁娘子有什么分歧,在不对郎君生命造成危害的情况之下,一切要听梁娘子的命令。


    因此无论梁未絮做出什么事,他们都不可以有异议,只是此刻内心深处极不舒服。


    哪怕他们一个个全不是良善之辈,无一例外都曾经杀过无辜,但亲眼看见梁未絮竟能这般毫不留情地对着自己人下死手,所谓“物伤其类”,他们的情绪又怎会不起波动?


    梁未絮却没再看他们一眼,她蹲下身,拔出所有死者的刀剑,再给尸体们添了几道伤口,确保每一把兵刃都染上鲜血,同时道:“圣人对尚知仁已有怀疑。”


    魏赫“啊”了一声,完全没听懂她的意思。


    “那张纸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梁未絮平静如常地道,“最近长安城发生了好几桩大案,尤其是永宁郡主被刺客掳走一事,更是皇室的奇耻大辱。偏偏尚知仁在这一桩案子里犯下大错,又偏偏圣人一直都知道尚知仁并不希望永宁郡主与我们魏家结亲,那么你说,圣人会不会怀疑郡主被掳走的事儿,就是尚知仁搞的鬼?”


    魏赫努力思考了许久:“你杀了他们,是想要陷害尚知仁。”


    “我就说,兄长一直很聪明。”梁未絮背对着他,这话里的称赞让他很受用,他自然不会看见这位义妹眼中的鄙夷,“马青钢是尚知仁一党——这件事,其实圣人也一直很清楚。从前倒罢了,但在最近这种时候,如果马青钢犯下大罪,绝对与尚知仁脱不了干系。”


    魏赫道:“但你怎么就能确定那张笺纸上的内容都是真的?”


    梁未絮摇首道:“我不能确定。”


    “那……”


    “那又怎么样?就算那张笺纸上的内容全是假的,死的都是我们的人,我们受到了惊吓,无论凶手是是谁,我们都是受害者,圣人难道还会怪罪我们?不过,这世上想要尚知仁性命的人确实有很多,从来不止我们,倘若今日果真是他的仇敌想要利用我们借刀杀人,我们也不必生气,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我们不抓住这一次机会,岂不可惜了么?”


    梁未絮已彻底将现场伪造完毕,站起身来,在死人堆里仰首呼吸了一口山林间的新鲜空气,山风浩荡,在她耳旁呼啸,本快要飘落下地的几团柳絮被这长风一送,又往苍穹飞去,直上青云。


    世间机遇,转瞬即逝,任何时候都绝不可以轻易放过。


    魏赫逐渐被她说服,仍有几分不满:“那让他们受点伤便好,何必杀这么多人?”


    “连胡振川这样的高手都为保护我们而死,像他们这样半点拳脚功夫不会的家丁仆役还能逃得过这一劫吗?杀了一个人,其余的如果不杀,兄长能保证今日之事不走漏风声吗?”梁未絮轻言细语地道,“何况,他们都是一些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左右不过是马车赶得稳一些,在我们身边服侍得殷勤一些,但并非无可替代,留在世上能有什么更大的作用呢?但请兄长谨记,栋梁之材,应该爱惜,则万万不可如此对待。”


    最后一句话,她有意将自己的声音放缓,显得十分郑重,令人听来都感觉是出自肺腑。随后她转身面向一旁的黑甲六士,笑容温婉,又恢复她的端庄大方,甚至行了一个叉手礼:


    “似这般激烈的战斗,众人只死不伤,不合常理。如果诸位的身上能有一两道轻伤,大概会更加真实。不过……我确实不能完全确定那张笺纸内容的真假,只凭着那一点可能就要让诸位受到伤害,我实在于心不忍。所以,这件事就由你们自己来决定,千万莫要有顾虑。”


    作为刀魔晁无冥的亲传弟子,梁未絮的武功绝对在黑甲六士之上,真要伤他们应该不难。但她不像刚才那般直接动手,反而好言好语地和他们商量,显然他们就是她心中的“栋梁之材”,这令黑甲六士瞬间改变想法:是啊,自己才能出众,是为主公立下过许多汗马功劳的,怎与那些“平庸之辈”相提并论呢?


    于是他们忙忙回礼,当即表示只要对郎君与娘子有利的事,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受一点小伤又有何惧,遂各自拔刀,在自己的身上划了一道或两道小伤口,然后赶紧拿出金疮药止血。


    魏赫看得心情复杂,却未阻止,皱眉道:“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梁未絮沉吟不语。


    魏赫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设下此计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梁未絮拿出一枚火折,将那张笺纸烧得干干净净,“这不是一个简单人物,他大概还有别的安排,我们稍等一等吧。”


    今年的长安之行尤为重要,梁未絮需要替义父收集更多的情报,来判断某件大事该在何时发动,之后她在长安城内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小心谨慎。


    因此她面上云淡风轻,似乎万事成竹在胸的模样,其实心底仍有几分隐隐不安:自己适才举动真的完全正确吗?


    所幸,又过好一阵时间,厚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越来越清晰地传入梁未絮等人的耳内,大批金羽卫与左耀卫、铁鹰卫的官兵纵马飞奔而来,一眼望见这满地的鲜血尸体,大惊失色,赶忙先询问魏赫安危。


    “我无大碍,只可惜了这些忠勇之士,若无他们拼死保护,恐怕我和舍妹都……”魏赫长长叹了一口气,继而问道,“你们怎么会来此?”


    “今早有人前往大理寺报案,说魏郎君可能会遭遇危险,是圣人特命我等前来保护。”


    第109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六)


    这一局,从谢丽徽入宫向天子叙述自己被劫经历的那一刻起,已布下暗棋。


    那日,在尚知仁与郑伯明双双退下以后,谢丽徽依然留在宫内,继续说出更多“秘密”。她刚被歹徒劫走之时本来十分惧怕,但过了两个多时辰见对方似乎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不禁心生疑惑,询问那歹徒究竟意欲何为,起初对方并不理会于她,或许是后来她问得多了,对方不耐烦起来,才忍不住冷嘲了一句:“谁说我们不杀你?等魏家人一到长安,自然是你的死期。”


    天下魏姓之人数不胜数,但能在当今天子谢泰的心里留下印象的,确实仅有一个魏恭恩。


    谢泰目光沉沉看着眼前的少女,已有七八分肯定这个“魏家人”指的是魏恭恩的儿子魏赫,毕竟过几日此子确实是要来为自己祝寿的。


    然而此事与魏家又到底有何关系呢?难道……思索了许多种可能,谢泰竟始终没有怀疑谢丽徽之言的真假。


    倒不是因为他疼爱谢丽徽这个孙女,所以才完全信任她。帝王之家不谈情,谢泰的薄情寡义更是古往今来历代君主之中的佼佼者,什么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只要不听话的,该罚都得罚,该杀都得杀。只不过在他看来,至少在这件事上,谢丽徽不可能有说谎的理由。


    其实莫说是他,唐依萝也好,凌岁寒等人也罢,她们私下里猜测许久,都猜不透谢丽徽的心思,猜不透她为何愿意这般尽心尽力为她们提供帮助。


    但她作为这一局的关键,确实让谢泰对尚知仁更加怀疑。


    待到魏赫将至长安的这一天,凌岁寒前往大理寺,在官衙大门前击鼓鸣冤。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称之前尚知仁带她出狱,目的是为栽赃嫁祸,这些天她一直被关在尚府的密室里,与看守自己的护卫虚以委蛇,终于得知其实真正劫持永宁郡主的刺客是尚知仁的心腹杀手,原本计划是打算等魏赫前来长安之后,再设计造成是魏赫派她谋害了郡主的假象,所幸上天保佑,郡主被人救走,尚知仁却仍贼心不死,欲要索性直接将魏赫杀死在长安城外。


    而她得知这桩阴谋,好不容易才拼了命逃出尚府密室,第一时间便来大理寺报案。


    如此耸人听闻的消息,大理寺哪敢擅自做主处理,立刻上报给天子。从他们入宫求见,到谢泰得知此事,再到谢泰派亲军出城查探真假,大半天的时间,已足够城外发生很多事。


    首先,是胡振川以及魏家仆役们的惨死。


    据梁未絮所说,今晨兄长的病稍稍好了一些,不愿耽搁,遂立即从驿站出发,途中遇见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对方假称天子使者,又假传圣旨,要将他们带往别处。本来他们毫无怀疑,跟着马青钢走了一段路,恰巧再与铁鹰卫大将军胡振川相逢。双方一番谈话,马青钢的阴谋败露,恼羞成怒,欲要杀人灭口,胡振川为保护他们而死,马青钢则逃得不见踪影。


    听罢,金羽卫官兵们面面相觑,先护着他们进了城,再四下里搜寻马青钢的踪迹。


    殊不知颜如舜早已将马青钢等人引至陈家庄附近的一处僻静树林中,以“施法除鬼”的名义焚香祷告,青烟在风中袅袅飘散,让马青钢等人的脑袋变得有些晕晕乎乎。毕竟是身怀武艺的武将,马青钢很快意识到不妥,当下屏住呼吸,正要厉声质问,却见颜如舜身形一晃,整个人化为一道虚影,在所有人面前一闪而过,众人只是眨了眨眼睛,遂均觉两根手指拂过自己胸前,登时令自己动弹不得。


    这之后,马青钢等人被带往了陈家庄的地窖,那本是冬季贮藏粮食的所在,倒也十分隐蔽。


    短时间内,官兵们自然搜不到他。


    偏偏官兵又打听到消息,今晨确实有人发现马青钢携带一队护卫出了城,如今他们竟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踪,那么除了畏罪潜逃,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众所周知,马青钢是宰相尚知仁的亲信,他犯下此等大罪,十有八九是尚知仁在幕后主使。


    于是当天傍晚,听完金羽卫的回禀,天子勃然大怒,当即将尚知仁打入天牢。


    至于凌岁寒,她冒死揭露阴谋有功,然而在此案尚未正式了结以前,她必须继续待在大理寺的大牢里,随时接受朝廷的讯问调查。好在大理寺卿郑伯明是贤良君子,应该不会似尚知仁那般对她严刑拷打。


    到目前为止,这计划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得令谢缘觉深感诧异。


    内心盘桓着太多疑问,谢缘觉先与颜如舜、尹若游讨论了一番,仍有许多不解之处,她遂给藏海楼传了个信,希望再见沈盏一面。


    然而来的不是藏海楼之主沈盏。


    而是藏海楼总管抵玉。


    三月的春风温暖和煦,酥软的日光铺满院落。四人坐于陈家庄后院一角石桌旁,谈正事以前,颜如舜先在抵玉的面前称赞了她家楼主几句,一方面是客套,一方面也带点真心实意。


    抵玉眉头微扬,并无谦虚之意,颔首赞同道:“楼主算无遗策,这世间一切本来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平日里的抵玉为人矜重,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一板一眼,语气态度少见起伏,与人微笑都通常是戴着面具的假笑。唯有此刻,她眼中的骄傲自豪几乎溢了出来,毫无掩饰之意,令她头上发间别的那支累丝飞燕金钗仿佛在微风中振了振翅膀。


    见状,颜如舜忍不住再次提起曾经的某个话题,脱口问道:“那你也在她的掌握之中吗?她算得出你的心吗?”


    此言含义颇深,抵玉神色一凛,迅速恢复到戒备状态,冷眼凝视了她们片刻,见尹若游与谢缘觉表情如常,对这句似乎莫名其妙的话并不感觉到奇怪,猜到她们可能都已听说一些隐情,冷冷道:“我曾经以为,你能够控制自己的嘴与舌,我才会与你做这桩交易。”


    颜如舜笑道:“我曾经也以为,我会永远孤身一人在江湖行走,我没什么可说话的人,任何秘密都能烂在心里一辈子。偏偏我现在有了几个朋友,没办法,至少目前我和她们是朝夕相处,要瞒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是很难的。不过你放心,她们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这件事仅限于我们四人知道。而我之所以在刚刚重提此事,是因为谁让你把你家楼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呢,她既这般了不起,甭管有没有人告密,恐怕她迟早都会知晓你的举动。按照你们藏海楼的规矩,你私下和人进行交易,大概是会受罚的吧?到时候即使我救出你说的那个人,你却出了事,我怎么把人交给你呢?”


    抵玉道:“不错,按照藏海楼的规矩,这是重罪,亦是我应受之罪。但你不需要把人交给我,无论我今后是生是死,你只负责把人救出来,让她自由平安便好。至于楼主何时发现我的秘密,又如何罚我,轮不到你来管。”


    还是那么平静平稳的语气,像古井水一般不起波澜,带着一点沉沉的死气。此时此刻,抵玉带给颜如舜的感觉太过熟悉,颜如舜好像甚至蓦地看见了她身上背负着的沉重的无形枷锁。


    那是她自己给予自己的枷锁。


    自己给自己判的罪。


    本来,起初颜如舜打量抵玉的目光还含着几分戏谑,但这一瞬间的感同身受,让她又对抵玉多了些同情——哪怕她对对方的经历仍是完全不了解。


    尹若游最擅察言观色,连抵玉都未察觉出颜如舜目光中的怜惜,却被她在刹那间捕捉到。她秀眉微蹙,心里忽觉很不舒服,欲言又止,默然了半晌的抵玉再度开口:


    “不过你们既都已知道此事,那我倒不必再在你们面前遮掩。趁今天的机会,我们再谈谈吧。你之前说过,在你手头上的事没做完以前,你暂时不能离开大崇。现而今,或许你已用不着再去南逻。”


    颜如舜道:“哦?这是什么意思?”


    抵玉道:“她目前应该离开了南逻,十有八九正在长安。”


    颜如舜一愣,思考了一会儿她话里隐藏的意思:“但你还是要我救她,说明她还是在诸天教的控制之中。所以诸天教的人也从南逻来了长安,对吗?”


    抵玉道:“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诸天教的圣女珂吉丹确实已经身在长安。”


    颜如舜猜测道:“你最近见过这位圣女?”


    抵玉并不否认,沉吟少顷道:“珂吉丹如今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但容貌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是天生的娃娃脸,很好辨认。圣女在诸天教中的身份最为高贵,是神佛选中的吉祥之女,但真正掌握诸天教至高权柄之人则依然是教主悉难兹。据我观察,从前珂吉丹对悉难兹的态度颇为冷淡,但前几日我再见珂吉丹,她言谈中提及教主,竟然多了几分亲近。因此我怀疑,诸天教发生重大变故,教主已不再是悉难兹,却不知换成了谁。”


    颜如舜道:“那么你要我救的那个人呢?此人的名字和相貌,你始终没有告诉我。”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再见过她,她的相貌……”抵玉摇摇头道,“她姓舒名燕,燕鹊之燕,但如今不一定还叫这个名字。”


    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颜如舜身子歪了歪,背靠在一旁墙角边的大树干上,树叶缝隙投下的阳光恰如碎金落入她沉思的双眸之中。


    她讨厌言而无信,所以,她既曾经答应过抵玉,为这千金一诺,她确实有在认真思考。


    然则尹若游听到此处,又温温婉婉地笑起来,但笑容里的嘲讽没半分收敛,一点也不客气地道:“难怪,我们这一次约沈楼主见面,你会毫不犹豫地前来。”


    “这不好吗?你们确实有疑问,而我可以解答你们的疑问。若是想听我家楼主亲口所说的答案,你们会付出更多代价。”抵玉的目光从她们三人的身上依次掠过,“你们是谁要问我?”


    颜如舜与尹若游均侧首望向谢缘觉。


    尽管适才谢缘觉一直都在沉默,但此次与对方的会面之约,的确是她提出。


    于是斟酌片刻,谢缘觉见颜尹二人暂时都不再言语,她这才正式问出她的第一个问题:“其实尚知仁早已失去圣心,不然,谢丽徽也好,梁未絮也罢,她们的离间计并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奏效,对吗?”


    抵玉颔首道:“谢丽徽也好,梁未絮也罢,她们起到的都只是推波助澜的作用。尚知仁的一切权力都是天子给予的,只要天子不再宠信他,要收回这样的权力,轻而易举。”


    正因如此,藏海楼受尚知仁辖制多年,可是直到如今,沈盏才终于制定除去他的计划。


    谢缘觉道:“那究竟是何种原因,让尚知仁失去了圣人的宠信?”


    抵玉道:“很简单的一个原因,是圣人已不再需要尚知仁。当他需要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有些错误,他可以尽量容忍;但当他不再需要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的任何一点微小瑕疵,都有可能引起他的杀心。”


    这就是当今天子谢泰,薄情寡义,身体里流着的血比三九寒天的冰霜还冷。


    谢缘觉接着问:“可从前,他需要尚知仁什么?”


    自崇朝立国以来,残酷的内斗从来不曾断过,谢泰当年更是经历了一场血腥政变,这才登上皇位。或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谢泰在位前期,宰相更换得十分频繁,最多干个几年就得换人,此乃谢泰的用人之道,保证朝堂政治平衡,绝不让任何一名官员大权独揽。所幸最初的那几位宰相都还算是才德兼备之士,终于逐渐恢复朝堂内外已经混乱的秩序,有了“永祐盛世”的美誉。


    这些情况,年幼时生活在睿王府的谢缘觉并不知晓,哪怕她亦是皇室中人,但她的父母兄长是绝不会给一个疾病缠身、命不久矣的小女孩聊这些皇家辛秘。直到她在长生谷听说了凌家冤案的消息以后,她关心起朝堂之事,谷中偶有病人来访,她有意向他们询问,才得以略有了解。那时候她便十分奇怪一件事:


    ——既然永祐前期,那么多忠臣贤相的任期都如此短暂,为何在众人口中不学无术的尚知仁反而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坐十余年,成为永祐与神德时期任期最长的一位宰相?这一次,圣人就不怕打破朝政平衡?


    九如给她的答案是,大概因为尚知仁善于拍马屁,能迎合天子。


    谢缘觉对这个答案持怀疑态度。要知她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小县主,自幼便听惯了奉承,何况天子?会拍马屁的臣子哪里找不到,尚知仁能够为相十余载,只说明这十余年他对于圣人的重要不可替代,他可以替圣人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现如今,这种“不可替代”消失了。


    谢缘觉却依然没有弄明白这十几年谢泰究竟看中了尚知仁哪一点。


    她问尹若游,尹若游亦回答不了。


    虽说尹若游在百花楼接触了无数的公卿王候,对朝堂局势颇为了解,但从未见过当朝天子的面,怎么可能琢磨清楚天子的心思?


    是以这个问题的答案,谢缘觉只能寄希望于藏海楼。


    以现在谢缘觉与颜如舜的关系,颜如舜答应了替抵玉救人,如果中途遇到难关,谢缘觉必定会出手相助。所以抵玉也不想得罪了谢缘觉等人,沉默有顷,方摇首道:“待我寻到机会,我会问一问楼主。”


    谢缘觉道:“看来你也不知道。”


    抵玉道:“但楼主一定知晓,不然她不会设下此计,顺利令尚知仁入狱。如果你实在好奇,你也可以拿舒燕的消息,或诸天教的消息来换。”


    尹若游嗤笑一声:“你不敢让沈盏知道舒燕和诸天教的存在,又要拿沈盏才知道的答案来换她们的消息。好一个忠心耿耿的玉总管。”


    霎时间,抵玉面红耳赤,不能再保持自己一贯的平静沉稳,低下头默然良久,才缓缓握紧拳头,又抬首道:“关于梁未絮的资料,是前几年我主持调查搜集,虽有本楼其余弟子的功劳,但其中我付出的心血最多。我现在可以提前提供给你们。”


    目的当然是希望她们能对舒燕和诸天教之事上一点心。


    尹若游微笑道:“可是谁告诉你,我们需要梁未絮的资料?”


    抵玉道:“楼主之前只与你们说过,晁无冥是魏恭恩的座上宾,却还未与你们说过,梁未絮是晁无冥的亲传弟子吧?”


    颜如舜道:“和凌岁寒她师君有仇的那个晁无冥?”


    抵玉道:“晁无冥恨召媱入骨,倘若梁未絮要为她的师父一雪前耻,而欲对凌岁寒不利,你们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颜如舜笑道:“那就多谢了,你先说说看?”


    原来梁未絮的亲生父亲平宣兵马使梁守义,既是魏恭恩手下的得力干将,亦是魏恭恩尚未发达时的结义兄弟。然而梁未絮能够成为魏恭恩最宠爱的义女,与她亲生父亲无关,反而是由于晁无冥的缘故。


    多年前,一次机缘巧合,魏恭恩偶然与晁无冥相识,看中了对方的卓绝武功,欲将他收入麾下。可惜似晁无冥这等宗师级别的绝顶高手,并不屑于给朝廷官员办事,金银珠宝都诱惑不了他。魏恭恩调查了一番他的人际关系,发现他有个大徒弟,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他,要被他清理门户,那徒弟提前得知消息侥幸逃脱,晁无冥始终没能找到自己这位弃徒,倒是魏恭恩查到原来这弃徒改名换姓跑到了长安官府躲藏。


    魏恭恩当即派梁守义前往长安,伺机将晁先生的弃徒给抓回来。梁守义在长安多日,果然寻到一个机会,发现晁无冥的弃徒在为朝廷追捕钦犯之时,与一名江湖女子互拼重伤,他便摇身一变成为鹬蚌相争时候的渔翁,将这两人都给带了回去。


    就这样,晁无冥欠了魏恭恩和梁守义一个人情,答应在他们身边待一年时间。


    就在这一年期间,梁未絮想方设法在晁无冥的跟前露了几次面,讨得晁无冥欢心。晁无冥被自己的大徒弟伤透了心,见这女孩乖巧,实在没忍住收她为徒。


    这对于魏恭恩而言实乃天赐良机,没过几日,他遂又收梁未絮为义女,本是希望借着梁未絮的关系,将晁无冥彻底留住。再后来,魏恭恩渐渐发现,梁未絮虽为女儿身,才干谋略都极为出众,比自己那个草包儿子强上百倍,才赐给她更多的地位财富,对待她比对待亲生女儿还好。


    抵玉的记忆力极佳,她不看任何记录文字,亦不须沉思回忆,仍将这个过程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话音毫无停顿,甚至还把梁未絮在哪年哪月哪日为魏恭恩立下什么功劳也全都讲了出来,末了道:“她能有今天的地位,正是因为她是一个能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的人。她不仅仅武功出众,才智也不可小觑,你们最好小心些。”


    谢缘觉听罢沉吟道:“你们了解她的性格,所以早就猜到她会对自己人下杀手?”


    很平常的问话,很平常的语气,是谢缘觉一贯的不带感情的淡漠语气。


    抵玉并未察觉出不妥,遂点点头道:“是楼主早就猜到的。”


    谢缘觉紧接着道:“那为什么沈盏不提前告诉我?”


    抵玉道:“告诉你什么?”


    谢缘觉道:“告诉我,梁未絮极有可能杀死自己身边人。”


    抵玉道:“不死人,这场戏怎么能演得够真呢?我们以为你能想到这一点。”


    谢缘觉道:“死了一个胡振川,还不够吗?”


    抵玉道:“不太够,胡振川与魏家的关系不够近,只死他一个,魏家不能成为真正的受害者。只怕圣人会转而怀疑魏赫与梁未絮,那便无法彻底扳倒尚知仁。”


    谢缘觉稍稍沉默一会儿,又骤然问道:“死的魏家仆役们都是什么样的人,贵楼可有深入查证?”


    抵玉道:“他们大都不是江湖人,除了少数护卫以外,皆不通武艺。”


    言外之意,藏海楼不会浪费时间精力调查这种普通人。


    谢缘觉道:“所以,你们不能确定他们的善恶,就要牺牲无辜者的生命,来做一件看似正义的事?”


    抵玉终于从谢缘觉平平淡淡的语调里听出一点隐藏的怒气。


    藏海楼尽知江湖事,抵玉自然晓得谢缘觉从不杀人的怪癖,但她万万没想到谢缘觉自己不杀人也就罢了,居然对陌生人性命也如此关心,诧异道:“无辜?你应该听说过魏恭恩,这些年他在他的辖地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俨然就是河西一带的土皇帝,绝不是良善之辈。”


    谢缘觉坚持道:“魏恭恩并非良善之辈,但他的仆役们有可能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在魏家做事。至少目前没有证据表明,他们一定作过恶。”


    在经过为江娥诊病之事,以及完全了解尹若游的过往身世经历以后,谢缘觉不再固执地认为杀人一定是错误的。可是,她对于生命的尊重依然没有改变,自始至终没有改变。


    如果她提前知*道梁未絮会对那些仆役下杀手,她当初是绝对不会同意沈盏的计划。


    在腥风血雨、杀戮成风的江湖里,抵玉确实第一次见到谢缘觉这种人,不禁愣了好半晌,才忽问道:“那马青钢的护卫呢?他们也有可能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在马家做事。在你看来,他们是否无辜?”


    谢缘觉道:“他们还未死。”


    抵玉道:“那你要把他们放了吗?让他们前往官府,说清楚来龙去脉,害你们四人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谢缘觉微微一愕,默然未语。


    抵玉站起身来,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累丝飞燕金钗,慢悠悠地道:“据说这庄子是陈娟的旧宅,倘若官兵们在这里发现了马青钢和他的护卫,陈娟必脱不了干系。马青钢等人究竟如何处置,你且好好考虑清楚,早些考虑清楚吧。”


    言罢,她对着她们行了一礼,继而转身离去。


    待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众人的谈话声也暂停了一阵,偌大的后院宁静许多,直到“如愿”飞到她们一旁松树的枝头,“哇哇”地叫了几声,表明抵玉已真的离开。尹若游这才犹豫着对谢缘觉道:“虽然我很讨厌她,但她刚刚说的话,倒是很有道理。”


    “你讨厌她?”颜如舜插话道,“为什么?”


    尹若游反问:“你很同情她?”


    颜如舜坦然承认:“是。虽然我不明白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看出她的为难与痛苦。不过……我同情她和你讨厌她,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应该是有关系的。颜如舜回忆了一下,似乎就是在自己透露出对抵玉的同情之后,尹若游对抵玉的冷嘲热讽变得多起来。只是这两者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那她便实在想不明白。


    多年浪迹江湖的经历,颜如舜见惯世情,她对于人心的了解其实并不输给尹若游,还真是很少遇到让她这样糊涂的情况。


    尹若游深深注视她片晌,不仅没有回答,反而又倏然转头,继续向谢缘觉询问:“你到底如何打算?”


    谢缘觉道:“我想先查一查马青钢的那些护卫的为人。”


    尹若游蹙眉道:“挺麻烦的,但……”


    一句话只说一半,她停下来顿了顿,颜如舜笑着替她补充完整:“但只要你愿意,无论什么麻烦都无所谓。”


    尹若游侧首道:“你猜到我要说什么?”


    颜如舜笑道:“从前,我是觉得你挺难懂。那是我错了,你的心思,本来就没那么难猜。”


    尹若游低声一笑,呢喃道:“是么?你能猜到我那么多的想法,却还是猜不到……”话锋蓦地一转,声音变得能令她们听见:“那么查完之后,又怎么做?”


    颜如舜道:“或许,我们可以等凌岁寒出狱以后再商量。”


    谢缘觉道:“她真能顺利出狱吗?”


    颜如舜道:“之前我和陈娟打听过,陈娟也称赞郑伯明是绝对的好官。”


    既是好官,既是能臣良吏,十有八九会发现这桩案子的可疑之处,然后扣留住凌岁寒,继续追查下去——这才是沈盏的计划里最大的危险。然则她不在乎凌岁寒的命,又怎会为凌岁寒考虑这一点?


    尹若游道:“待会儿我们得去大理寺瞧瞧。”


    第110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七)


    大理寺内,一灯如豆。


    郑伯明望着灯罩里的摇摇火光,陷入沉思。经过他这两日的调查,这桩案子的可疑之处实在太多,他将凌岁寒召来询问,本以为对方会与自己狡辩,哪知道她毫不迟疑地承认确实是她设计陷害了尚知仁,还目光坦荡地看着他道了一句:


    “你好像是个好人,骗你没意思。”


    反而令郑伯明无言以对,愣了良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凌岁寒左手和双足都带着枷锁,大大方方地寻了个垫子坐下,则继续对着他道:“况且你挺聪明的,骗又骗不到你,何必白费我的口舌,还让我心里有负担。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你也一直想要扳倒尚知仁,可你和你的同僚们努力这么多年,前赴后继,你们要么被贬要么被诛,尚知仁依然好端端地享受荣华富贵,这哪里公平了?他陷害冤枉的人还少吗,凭什么别人不能陷害冤枉他?我师君就说过,她的武功天下无人能及,所以她和任何敌人都可以一对一公平作战;但若是普通侠士,在面对武功强出自己许多的十恶不赦的歹徒之时,其实不一定非得拘泥于什么江湖道义,只要能够除恶,什么围攻什么车轮战都可以使出来,不然恶人逍遥法外,残害了更多无辜,岂非得不偿失?总之呢,面对什么人就讲什么态度,对待好人是得公平公正,对待恶人就得比他更恶更狠。”


    她张口以后几乎没有停顿,不一会儿便说了这一大段话,郑伯明则始终未出声。


    只因郑伯明此刻心中确实纠结,他自幼深受儒家思想教诲,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乃君子立身之本。他的道德良知,让他很难做出“以恶制恶”的行为,然而一旦将这桩案子的疑点上禀给圣人,所造成的后果,又并非是他愿意看到的。


    正沉思间,忽听见凌岁寒提到她的“师君”,郑伯明终于神色微动,突然道:“你是江湖侠客,我对江湖武林并无了解,也是这几日为办你的案子,才查了一些关于你的情况。恰好,这段时日,江湖上有很多你的故事。”


    “我才在江湖上闯荡了没多久呢。”凌岁寒歪歪头,颇为好奇地问道,“很多故事?哪些?”


    “在柏州定山之上,有一道家门派,据说是当今武林第一派。”郑伯明道,“一个时辰前,我刚收到的消息,定山派就近召集了柏州一带的部分江湖人士,当众向他们说明,十年前定山弟子对召媱的误会,并希望这些江湖朋友将此事散播到江湖各处。过不久,定山似乎还准备召开一次武林大会。”


    凌岁寒闻言愣了一愣:“这么快……”


    尽管凌知白早就向她保证,掌门和各位师伯叔定会当着天下群豪的面给她和她师君道歉,但她完全没想到定山派的动作会快到如此程度,半点都不耽搁。


    郑伯明道:“了解来龙去脉以后,我特意算了算此事发生的时间,然后到架阁库调取了旧案卷宗。”


    当年召媱杀死那群金羽卫官兵,为避免牵连到无辜,以长刀在树干上刻下“杀人者召媱”五个大字,因此这些年召媱其实与凌澄一样都是朝廷钦犯。只不过她行踪无定,朝廷官兵实在找不到她,何况即使找到了她也打不过她。渐渐地,这案子便不了了之,但此案的卷宗自然还保存朝廷衙门的架阁库里。刹那间凌岁寒心神一凛,不再似方才那般放松,整个人的身体坐姿调整成防御戒备的状态。


    郑伯明接着道:“你可知道那些金羽卫官兵出城为的是什么事?”


    “你们朝廷的事儿,我怎么可能知道?”凌岁寒脱口否认,顿了顿又忍不住道,“我当初就是跟着我师君路过,偶然碰到他们欺负弱小。只是好像听说……他们是在抓什么人?”


    郑伯明道:“是一桩冤案里的无辜之人。”


    “冤案?”凌岁寒的眼神依然凌厉,试探问道,“你突然说起这个,难道这冤案与尚知仁有关系吗?”


    “那年我并不在长安为官,对这案子的详细情况不甚清楚。但尚知仁对凌将军一向嫉恨,无论他是不是此案的主谋,若说案发以后他未在其中推波助澜,那是不可能的。”郑伯明喟叹道,“在以往,我绝不赞同你刚才的话。但令师之事,让我想起十年前那场腥风血雨……”


    其实如今,比起尚知仁,郑伯明等有识之士更担忧魏恭恩的野心。


    倘若没有尚知仁的谗言,凌禀忠不死,魏恭恩定掀不起风浪。


    郑伯明正色道:“先圣有言:‘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我确实做不到‘以恶制恶’,但有人这么做了,或许也不能一定说是错,我如何惩治这样的义士?待会儿我会上疏一封,向圣人证明你的清白。若不出意外,明日你便可以重获自由,但希望今后你莫再做出格之事。”


    凌岁寒沉默了一会儿,神情不见欣喜之意,只道了一句:“多谢你。”


    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相当郑重。


    郑伯明只当她在谢谢自己愿意放过她,并不在意。


    翌日,果然如郑伯明所言,凌岁寒被无罪释放,顺利离开大牢,身处在长安街坊的人群洪流之中,终于又见天穹明媚阳光。


    恰巧颜尹谢三人正在附近,见状即刻掀开马车帘子,唤了她一声。待她上车以后,颜如舜欣然道:“我们本来打算如果他不放你,我们终究还是得想个办法劫狱。万幸,你平安无事。”


    这话说得自然又真诚,显然是发自她的肺腑,而尹若游与谢缘觉也没有任何异议。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们的感情已可托生死。凌岁寒的心底除了感动,还有一丝别样的复杂情绪。


    毕竟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平安无事。


    弑君之路是一条九死无生的路。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够有幸杀了谢泰报仇,绝对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但凌岁寒相信,她们一定也都还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自己。


    凌岁寒有些后悔和她们认识,更后悔和她们成为生死之交,干脆转移了话题:“马青钢呢?”


    “还在陈家庄。”颜如舜等人遂将先前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包括与抵玉的那场谈话。


    只不过她们说得简略,只提到梁未絮是刀魔晁无冥的弟子,今后有可能会对她不利,让她小心注意。至于晁无冥为何会留在魏恭恩身边做事的详细原因,似乎没那么重要,为节省时间,她们遂略过不提。


    凌岁寒听罢沉吟道:“所以你们进城,是还准备调查马青钢的那些护卫的为人?”


    自她进了马车,谢缘觉便在第一时间伸手为她把脉,这会儿虽不说话,但点了点头。


    凌岁寒正要与她们一同行动,倏然脑中灵光一闪,看着谢缘觉道:“我是不是还需要继续休养啊?要不,我先回陈家庄等你们,顺便我也能看着马青钢,免得出什么岔子。”


    难得凌岁寒会主动提出要休息,这让谢缘觉颇感诧异。不过看脉象,她确实依然还被噩梦纠缠,或许她近来是真的累了,谢缘觉想了一想道:“马青钢有定山派的朋友们看着,你回去以后好好歇歇吧。”


    回到陈家庄,凌岁寒与留在庄内的段其风等人见了面,表示事已完全得以解决,劝他们不必再留在此处,不如与同门会合,先去处理他们自己的事。而送走这数名定山弟子,凌岁寒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入地窖,只将马青钢一个人带出来,带他到了后院柴房。


    柴房门窗紧闭,又未点灯,尽管是在白日,房内环境也显得十分昏暗。


    凌岁寒刚刚才出大牢,身边没有佩刀,遂直接在此处拿了一把柴刀,刀柄在她左手转了个圈儿,她的声音冷冷淡淡,开门见山问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马青钢穴道被封,动弹不得,满腔怒火:“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若是敢对我动手,你——”


    “你说得真不错,我胆子确实很大。”凌岁寒登时打断他的话,语调甚至带着几分骄傲自矜,旋即手腕一转,手中已经生锈的柴刀干脆利落地砍下他一根手指,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你所愿,我已经对你动手了,你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想活,想活,我想活。”鲜血滴滴落下,马青钢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剧烈疼痛让他的态度瞬间变得卑微。


    “原来你的胆子这么小啊。”凌岁寒眼中闪过明显的轻蔑,“你可是武将,这么怕死,还怎么上战场?当初谢泰要打铁壁城,你为什么会自告奋勇领兵出征?”


    听见她竟直呼圣人名讳,马青钢大惊失色,怔了片刻,又奇怪她为何会对铁壁城之战感兴趣,忍着疼痛道:“我……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就不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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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岁寒道:“看你回答得怎么样。”


    尽管对她的将信将疑,但马青钢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无奈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是我们做臣子的——哎呦喂!”


    霎时间第二刀砍下,又是一根手指与马青钢的手掌分了家,凌岁寒面覆寒霜:“我要听真话,不是假话。”


    十指连心,马青钢疼得想要打滚,偏偏身体又无法动弹,他怕了对方的狠劲,连忙道:“是……是尚相公让我向圣人请命攻打铁壁城的。”


    “尚知仁?”凌岁寒追问,“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马青钢道:“铁壁城之战,圣人本来属意凌禀忠为主帅。那几年凌禀忠战功太盛,身份又特殊,如果他再打下铁壁城,圣人龙颜大悦,他必会取代尚相公的地位,成为真正的朝中第一人。尚相公不希望这种事发生,所以才……”


    凌岁寒道:“铁壁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人所共知。你打赢自然有功,但尚知仁难道不怕你打了败仗,反而让你们失去圣宠吗?”


    马青钢道:“起初我确有这样的担忧,但尚相公告诉我,既然凌禀忠已经向圣人进言铁壁城不能打,那么这一战无论胜败,圣人都不会怪罪我们。”


    凌岁寒道:“为什么?”


    马青钢道:“因为……因为圣人不能有错,圣人的每一个决策都必须是正确的。”


    凌岁寒没听懂此言之意,冷冷道:“不想失去你的第三根手指,就把话说明白一点。”


    “是,是。”马青钢立刻答道,“圣人好大喜功,近些年来尤其热衷边事,一心要开疆扩土,而凌禀忠‘持重安边、与民休息’的提议,不仅仅是在铁壁城的事情上和圣人有了分歧,更是在战略国策上与圣人有了根本分歧。如果铁壁城一战失败,那就证明凌禀忠是对的,圣人是错的,这是圣人绝对不可以容忍的。所以尚相公与我说,只要我把这场败仗的责任全部推到凌禀忠的身上,告诉圣人,更告诉世人,铁壁城不是不能打,大崇不是不能打,只不过是因为凌禀忠在战场上的阻扰才使得将要到手的胜利功亏一篑,圣人便不会罚我。”


    “好大喜功”不是一个好词,这段对于谢泰的评价其实很不客气,但一来马青钢已看出凌岁寒对天子的厌恶,二来这私下的谈话应该不会传到天子的耳朵里,他才敢实话实说。


    说到最后,他又疼得忍不住哀嚎起来,正想求个情,希望对方能先给自己的断指止血,抬头望向对方犹如寒冰的一张脸,他被吓得一哆嗦,话到唇边,竟不敢出声。


    日渐暮,紧闭的柴房愈发昏暗,静了好半晌,凌岁寒才又沉声问道:“那么之后凌将军被诬谋反,也是你与尚知仁设计构陷?”


    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凛冽杀气,马青钢虽不知道她与凌禀忠究竟是何关系,还是忙忙摇头:“凌禀忠的罪名是与太子一同披甲入宫,谋逆作乱。我就算有胆子构陷他,也没有胆子用这种法子构陷太子殿下,稍有不慎,这是要掉脑袋的事!不过……”


    “不过?”


    “不过我还听尚相公说过,铁壁城之事,圣人一直在等凌禀忠主动认罪,凌禀忠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圣人已经对凌禀忠起了杀心。”马青钢实在无法再忍受断指的疼痛折磨,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我已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出来,看在我有问必答的份上,能不能请女侠给我上点药止血?”


    柴房外,夕阳缓落,暮鼓声起。而与这阵鼓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院里一阵“哇哇哇”的鸦声。


    养了“如愿”这么久,凌岁寒对它的习性已经非常熟悉,听见它叫声里的欢快,猜到定是谢缘觉等人归来。


    绝不能让她们知道自己和马青钢的谈话内容。凌岁寒即刻转身,蹲在马青钢的面前,森然目光盯准他,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仿佛是浸在寒潭之中:“你回答得还算不错,所以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姓凌,本名凌澄。”


    话才落,左手一挥,手中柴刀刹地向他脖颈一劈。


    血泉喷射而起,马青钢人头落地。


    然后,她听到颜如舜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她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向外走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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