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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满襟明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三)


    看着谢丽徽与唐依萝走进对面酒楼,尹若游感觉事有蹊跷,离开茶寮,穿过人群,刚到酒楼门口,便有数名护卫打扮的壮年汉子将她拦住。


    “你们拦人作甚?”谢丽徽才坐下来,扭头看见门口情景,立刻扬声吩咐道,“让她上二楼吧,还有这儿的所有客人让他们都暂时到二楼用饭,一楼的地方给我空出来,我要和唐女侠比武。”


    “这不还是影响店家做生意么?”唐依萝站在她对面,并不赞同此举,“我们还是去城郊找一片空地吧。”


    “不行不行,我可等不及了。从前我求你那么多遍,你都不愿意答应我和比武,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你同意,再耽搁一会儿,你反悔怎么办?你刚才说不能在大街上打,我可已经让步了,现在我又没把这些客人赶出去,哪里会影响店家做生意?你不许再找借口!”谢丽徽的神态语气里都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娇蛮,似突然想到什么,又倏地将话锋一转,“说起这事,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之前我求你那么多次和我比武,你都不肯答应,今天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立刻同意了?”


    “本派有规矩,若对方不是江湖中人,定山弟子便不可与其动手——”唐依萝才说了两句,谢丽徽又忙不迭插话“我虽然可能不算完整的江湖中人,但我也会很厉害的武功,难道不能算半个江湖中人么”,而听她如此闹腾,唐依萝依然满面笑容,酒窝里始终盛着阳光,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解释,“但后来我把这事说给我师姐听,师姐告诉我,门规固然很重要,但只要不违公理正义,遇到特别的事也可以稍稍灵活一些,因时制宜。你喜欢比武,那如果我让你开心,也算是做好事了对不对?”


    谢丽徽频频点头:“对对对,当然对。你师姐哪位?她这话说得不错。”


    听她夸赞凌知白,唐依萝脸上笑容更加明媚,但再次开口,清脆的声音却多了几分郑重:“可是——那些客人在一楼坐得好好的,按的顺序先来后到,他们本就是想坐哪里就坐哪里,我们突然要求他们换位子,将心比心,他们一定会很不开心的。何况,酒楼每时每刻都会有新客人前来光顾,但我们在这里比武,闹出的动静,一定会吓跑很多新客人的,岂不是让老板亏了钱?那老板同样会很不开心的。为了自己开心,让别人不开心,好事就会变成坏事,我觉得……我们不可以这么做。”


    谢丽徽听得呆呆的:“还能有这么多麻烦呢?我看话本里写的,好多大侠都是在酒楼客栈里打架,也没有提到你说的这些情况。难道我看的书又是假的?”


    唐依萝笑道:“这倒不是假的,不少武者行走江湖,对这些事确实不太注意……但就算是常常发生的事,不代表它是对的呀。”


    那小心翼翼侍奉在一旁的酒楼老板听她们对话听到此处,提到嗓子眼的心渐渐放下,但眉间浮现些许茫然,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两步,叉着手向谢唐二人行了个礼,试探着询问了唐依萝的尊姓大名,是江湖里哪门哪派的弟子。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的名字也是普通名字,哪里称得上什么尊姓大名。”唐依萝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的姓名,但又紧接着颇为自豪地报出自己定山弟子的身份。


    那老板闻言大喜,同时恍然大悟,小声嘀咕了一句:“果然果然。”


    谢丽徽则扁了扁嘴,想了一想,眼睛忽然亮起道:“那这样好不好,我给这些客人每人一锭银子,他们总应该愿意换位的吧?至于新来的客人……”她转过头,询问那老板大概每日能有多少收入,旋即吩咐侍卫给了他更多的钱。


    唐依萝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默然半晌,见拿到银子的客人大都立刻欢欢喜喜地上了二楼,她只能道一声:“好吧!”


    不一会儿,一楼变得空荡荡,连桌椅等物也大都移开,谢丽徽与唐依萝这才同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谢丽徽本想让对方先出招,迟疑须臾,不知想起何事,突然一咬牙,发了狠,施展全部功力,如虹长剑猛地向唐依萝刺去;唐依萝微一侧身,手腕一转,剑尖微颤,只听得“当当”两声,两人只交了两招,唐依萝手中之剑已蓦地抵住谢丽徽的脖颈。


    四周护卫立刻冲上前去,将唐依萝围住,而唐依萝又在刹那间归剑入鞘。


    谢丽徽整个人呆住,好半晌不言不语。


    唐依萝见状颇感抱歉,小声开口道:“刚才可能是你没有准备好,要不要……我们再比一次……?”


    其实她本是想多让谢丽徽几招的,偏偏谢丽徽的剑法破绽太多,她还没来得及纠正自己肌肉记忆,便轻轻松松破了对方那三脚猫的功夫,又轻轻松松将长剑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不,我刚才准备很好。”谢丽徽闷闷道,“你的武功在江湖上排第几?”


    唐依萝道:“我的武功很一般,幸而还不算垫底,如果在我们师姐妹兄弟们当中比……我大概不上不下,排在中等吧。”


    “很一般?不上不下?排中等?原来……是真的……”谢丽徽彻底绝望,遽然把手中长剑一扔,坐到了一旁桌边生闷气。


    唐依萝蹲下了身,将这柄长剑捡起,双手捧到了她面前,温言笑道:“师姐从前常和我说,剑是剑客的伙伴,何况这是一柄好剑,你不要跟它生气嘛。其实身为江湖中人,武功本不是最重要的——


    “怎么不重要?我觉得很重要!没有一身好武功,怎么配当江湖人呢?


    唐依萝奇道:“你怎么这么想学武啊?我听说……”


    谢丽徽见她吞吞吐吐,不耐烦道:“你听说什么?”


    “我听说你前些天遇刺,你是不是想学武功保护自己?”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就想学武,早就想到江湖上闯荡闯荡了,那是……”谢丽徽突然垂下头,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那是我最后的自由。”


    “哦——”唐依萝不明白这“最后的自由”是何意思,若是往常她必定会多询问几句,然而此时此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打听,又立刻道,“那之前的刺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你能给我说说么?你没有受伤吧?”


    谢丽徽右手托着腮,沉思了一阵:“说起来,那天的事倒还蛮奇怪的……”她平日里再爱胡闹,也明白此事尚未了结,就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嚷嚷,说得所有老百姓都知道,因此有意将自己的声音压低了许多。


    尹若游坐在二楼,距离她们太远,哪怕集中精力也实在听不到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悄悄话,正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又过片刻,一抹藏蓝色衣角在她眼前一闪,已有人直接坐在了她的身旁。她心底一惊,下意识握住缠在腰间的九节鞭,随后看清对方的相貌,这才松了一口气。


    “重明?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见你不在茶寮,又到四周瞧了瞧,发现这家酒楼门口似乎守着几个护卫,便悄悄从后门进来,果然在这儿找到了你。舍迦她还在茶寮等着。”颜如舜说着楼下一瞧,“那不是……


    “不错。”尹若游颔首道,“是永宁郡主和定山弟子。”


    “她们怎么会……”


    “我也奇怪。但先不说她们,你们打听到了什么?”


    “是有一些收获,我们回昙华馆细谈。”


    两人付了钱酒水钱,以不敢打扰楼下贵人的借口,转而从后门离开,随后与谢缘觉会合,很快回到了无日坊昙华馆。


    在院中的池边小亭里,谢缘觉细细讲述了她与胡振川的谈话情况。


    “他一见到我便不停诉苦,说那日尚知仁突然亲自召见他,命令铁鹰卫协助捉拿刺客凌岁寒。他与我们有约定在先,本不愿再对我们动手,但人在官场,诸多事不由己,违抗了上头的命令很可能是掉脑袋的事儿,他不得已才和金羽卫、骁勇卫的官兵一起参与昨日的行动,请求我们原谅。他既这般低声下气地说话,我也不能怪他。”


    尹若游微微一笑,笑中的冷意若隐若现:“那你信他这番话吗?”


    谢缘觉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道:“当然不信,但至少明面上我不能怪他。这之后,我又探了他许久口风,始终没能打探到凌岁寒究竟被关押于何处。倒是我准备离开铁鹰卫之时,俞司阶送我到大门外,悄悄告诉我,她昨晚有意偷听到了胡振川及其心腹的谈话,其中提到了凌岁寒被关的地点。”


    “俞司阶?哦,是那个叫俞开霁的铁鹰卫官兵?”尹若游眉间浮现怀疑之色,“她可信吗?”


    谢缘觉道:“我们和她接触不多,但观她言行举止,是正直坦荡之人,只可惜她在铁鹰卫的官职不高,很多事不能做主。”


    尹若游不假思索道:“接触不多,那就不可信。”


    谢缘觉不太赞同她的观点,但并未反驳。


    颜如舜蓦地笑道:“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与那些认识了几年几载的朋友比,接触又有多少呢?”


    尹若游严肃了面孔,默然不语。


    颜如舜继续笑道:“当然,甭管她的话可不可信,如果我们不能想出救人的法子,即使知道了凌岁寒被关在何处也无济于事。”


    柳叶依依,泻下一地支离破碎的斑驳日光。三人皆心怀忧虑,触目景色竟都觉得不祥,商谈许久,仍想不出一个可行的计划——而尹若游的方法全都极端过激,风险极大,甚至可能牵连无辜,颜如舜与谢缘觉实在无法下定决心同意。无奈下,三人决定先潜入牢中见凌岁寒一面,摸清她的情况,再另作打算,岂料这时却忽听大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咚咚咚”的不轻不重不急不慢。


    她们前去开了门,又在门外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有事么?”颜如舜的眼神显然有些戒备。


    “有一件事想问问几位娘子。”凌知白与唐依萝点点头,先行了一礼,才温和问道,“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颜如舜转头望了望另外两位同伴。


    谢缘觉道:“请。”


    重新关上大门,她们重回到庭院小亭中,凌知白与唐依萝刚随着她们坐下,却见尹若游嫣然一笑,用最温柔的语气道:“我们只准你们进,好像没准你们坐。”


    凌知白与唐依萝并不生气,即刻站起,先道了一声抱歉失礼,继而才询问正题:“昨天那些朝廷官兵说,他们之所以抓走凌岁寒,是因为凌岁寒曾潜入润王府邸,欲要挟持刺杀永宁郡主谢丽徽。但今日据我们打探到的线索,凌岁寒挟持郡主可能是真,刺杀倒不一定,而她挟持郡主的目的,应该是为得到润王府的奇药‘眠香草’——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呢?”


    “是真是假你们应该问凌岁寒,怎么会觉得我们一定知道?”颜如舜道,“实不相瞒,我们四人最近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但都是机缘巧合所致,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凌知白道:“古人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知道你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以为你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


    颜如舜闻言一怔,随即再次笑起来,挑着眉去看了尹若游一眼。


    尹若游的笑意却渐渐收敛,默然有顷,忽问道:“这件事是谁告诉你们的?谢丽徽?”


    唐依萝道:“咦,你怎么晓得我们和谢丽徽认识?”


    颜如舜道:“定山派不是不喜欢与朝廷官府打交道么?你们怎会与皇室郡主交好?”


    “我们之前想……”唐依萝乖乖解释,一句话尚未说完,蓦地意识到不妥,立刻闭嘴,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师姐,见她并不反对自己说下去,遂继续解释道:“我们之前想找一个人,猜测大概能从谢丽徽那里得到线索,所以我才主动与她结交。”


    谢缘觉本一直目不转睛端详着凌知白的面孔,此时闻言才缓缓将视线移动,望向唐依萝道:“找人?什么人?”


    唐依萝道:“这不重要,只不过那人与谢丽徽年龄相仿,也曾是京城贵女,我们才会怀疑她和谢丽徽是否也是好友,想从谢丽徽那里下手调查,后来才晓得原来谢丽徽与此人的关系似乎不是很好……可这位永宁郡主爱好武艺,向往江湖武林,知晓了我是定山弟子,便与我做了朋友。”


    京城贵女?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约而同转头看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甚是茫然,她自幼多病,常年待在家中养身体,几乎不曾出门交际,除凌澄以外,根本不认识多少“京城贵女”,是以无从猜测唐依萝所说究竟是何人。


    尹若游笑道:“谢丽徽是当事人,既然她已和你们说明白了当日之事,你们来还问我们做什么?”


    凌知白道:“但有一点,永宁郡主并不知道——凌岁寒要眠香草的目的是什么?”


    尹若游道:“那么你们想要知道这一点,除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又有何用呢?”


    凌知白道:“有用。她要眠香草的目的,决定了我们是否会救她。”


    “救她?你们定山派?”颜如舜与尹若游全都将信将疑,只不过颜如舜是信多疑少,尹若游是信少疑多。


    “据我们所知,她从前可能还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若是那件事不假,或许我们救她出来以后,等她养好了伤,我们还会将她绳之以法,为受害者报仇雪恨,但一码事归一码……”凌知白正色道,“眠香草是一味药材,且是一味救命奇药,如果她要此药的目的是为了行善,并且对永宁郡主的挟持只是演戏给润王府众人看,而非真心要杀害郡主,那么至少在这件事上她绝不该死,我们定山派当然有责任救她出狱。”


    “只是在这件事上不该死?那看来,我们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分歧。”颜如舜已猜到她所说的曾经那件“伤天害理的事”所指为何,可惜时间隔得太久,当年的妇人和少女恐怕很难再找得到,何况现如今情况危急,她们也无暇分心来调查这件往事,只能微笑着谢绝,“救不救人,随你们的意,我们用不着合作。”


    唐依萝道:“但如果我们能有救她的办法,你们也不愿说吗?”


    颜尹谢三人目光同时一亮。


    尹若游道:“什么办法?”


    唐依萝道:“也不能算办法,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具体计划我们还没能考虑好。其实凌岁寒的罪名无法就是一个刺杀郡主,可是如果‘受害人’永宁郡主愿意帮她洗清罪名呢?”


    “要抓凌岁寒的是润王与尚知仁。”尹若游摇首道,“永宁郡主必然反抗不了她的父亲,她的证词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


    起不了太大作用,却不能说是完全无用。


    或许以此为突破口,还真想出一条让凌岁寒彻底脱罪的妙计。正当尹若游等人沉思之际,骤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天穹亮起一道青光。


    凌知白抬首道:“是我师弟的信号,他应该有事要和我们说,请三位娘子稍等。”


    转身前,她们依然先行了一礼,待退出昙华馆以后,遂看见蹲在门前台阶上的段其风。他整张脸垮下来,与师姐师妹打招呼的声音也有气无力,仿佛受了很大挫折的模样。


    “段师兄你怎么了?”唐依萝立刻蹲到他身边,眼中浮现不解与担忧。


    “我又问了她一遍当年之事,她还是从前的说法,咬定当年是她和她父母没怎么仔细看路,差一点撞到召媱,惹得召媱出刀砍伤她父亲的肩膀,有官兵路见不平,欲要将召媱擒拿归案,却都被召媱杀害。”段其风说到这儿稍稍一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后来……后来我说了昨日凌岁寒被关进大牢的事,又说既是如此,那么凌岁寒死了也是活该,等到朝廷行刑后,我们再把她的头颅拿来祭奠令尊,她竟一下子慌了,吞吞吐吐许久之后告诉我,她……她这些年都是在骗我们,而凌岁寒说的才是真话……”


    凌知白与唐依萝闻言大惊,半晌无言。


    其实她们与陈娟并不熟悉,然而段其风在这些年受师父嘱托,与陈娟常有接触,他对陈娟印象极佳,对陈娟的人格品行夸了又夸。她们相信师弟的眼光,不认为陈娟会说谎骗人,因此商讨了一番,或许陈娟说得没错,曾经的凌岁寒确实作恶多端,只是她后来改邪归正,弃恶从善,无日坊的百姓们才会对她齐声称赞。


    能有勇气直面自己的过错,并下定决心改正——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着实可敬可佩。凌知白等人对凌岁寒的观感逐渐变好,但始终没想过陈娟骗人的可能。


    “她到底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唐依萝诧异不已,“因为她把凌岁寒当杀父仇人吗?”


    “我也这样问她,她摇头说不是;我再问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她只默默流泪不说话。”段其风喟然道,“你们晓得的,我最看不得人哭,所以我也慌了,只好先告辞离开,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凌知白沉思一阵,仍然没有言语,忽然转身,跨过门槛,重新进入昙华馆,段其风与唐依萝立刻跟上她的脚步。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的面前,什么话都不说,先齐齐朝着她们行了一礼——而与平时简单的拱手礼不同,这一次他们弯腰躬身,深深地作了一揖,看起来十分郑重,并且始终保持这个礼节,久久不动。


    这可把颜尹谢三人都吓了一跳,深感莫名其妙。


    “你们做什么?”


    定山派三人异口同声:“赔罪。”


    第92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四)


    白虎大牢,在皇城以西方向,关押的皆为朝廷重犯。每个犯人一间单独的牢房,牢房内外有重兵把守。


    关押凌岁寒的牢房,鞭笞声几乎不曾停过。


    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又有新的鲜血滴落。


    哀嚎声和求饶声却不曾传出一点。


    众官兵见状都不由得暗暗佩服,但他们职责所在,上官的命令不可违背,只得继续对凌岁寒严刑拷打。殊不知凌岁寒忍着剧痛,脸上寒冰覆盖,看似坦然无惧,其实心底越发慌乱,她少时练刀虽也觉疼痛不堪,但那种疼痛只要坚持忍耐,并不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真正的伤害,长鞭的笞打以及各种刑具的折磨那可就不一样了,会真正让她皮开肉绽,流出不知多少鲜血。


    照这样下去,她根本养不好自己的伤,又凭什么脱困?


    现在的她,即使手足镣铐得以解开,即使长刀重回左手掌心,也完全没有能力与这些官兵一战。


    她开始后悔昨日怎么不从一开始就使出阿鼻刀法,自然能轻而易举将所有敌人制服。


    可是……自己“妖女”的名头似乎已经传了出去,即使杀了那批人,还会有更多的源源不断的所谓“侠客”来找自己的麻烦。据师君说,从前百年间,大多数修炼阿鼻刀法的刀者,能逍遥一时,逍遥数年,甚至逍遥十余年,但杀的人越来越多,结的仇家越来越多,最终还是免不了被围攻致死的命运。


    如此看来,自己惹上了尚知仁,即使昨日没有定山弟子搅局,所有敌人皆败在自己刀下,或许这个局还是难以破解。


    凌岁寒抬头望了望自己四周的铁栏杆,又终于开始惧怕。


    并非惧怕死亡,然而惧怕死前大仇不能得报。


    然而当尚知仁再次来到她的面前,叹着气道:“真可怜啊,又添这么多伤,很痛吧?我又想了一想,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她仍然笑了起来,比刀锋还尖锐的冷笑:“我……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这人天生反骨,叛经离道,你越想让我干什么,我就越不想如你的意。怎么,这么简单一句话,你听不——呃!”说到此处,尚知仁还面不改色,倒是他身旁亲信狐假虎威地叫了一声“放肆”,*猛地一拳砸中凌岁寒的肚子,已千疮百痍的身体经不起这一击,让她蓦地吐出一口鲜血,她眼神清亮,眼刀朝着他们一扫:“我交代你个大头鬼!”


    尚知仁脸上始终保持得体的微笑,双手已紧握成拳,徐徐道:“我听说你想加入铁鹰卫,为朝廷效力,这件事可是真的?你武功确实不错,胡振川也比不上你,当一个将军绰绰有余,倘若你不是挟持永宁郡主的刺客,待你出狱以后,我完全可以让你顶替胡振川的位置。可如果你不肯交代……”他上前两步,凑近了在凌岁寒的耳边轻声道:“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反正按你所言,秘册被你藏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那么你死了,它就将永不见天日——这其实也不错,册子上记载的东西我能重新派人打探,只要不落在别人的手里就好。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明日我再来见你。”


    望着尚知仁转过身渐渐离去的背影,凌岁寒心中顿时一凛,只觉遍体生寒。


    因为她相信,尚知仁说的是真话。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又一轮酷刑袭来的时候,她身体承受不住,逐渐陷入了昏睡。


    “符离,符离……”


    耳畔传来最温柔的声音,凌岁寒缓缓睁开双眸,最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眼前一片晕眩,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前方晨光熹微中一名妇人如远山清水的眉目,才欣喜地叫了起来:“阿母!”


    “阿母,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她顾不得别的,也无心思考自己为何会在此处,蓦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一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自己的母亲,张开双臂,她仍然存在的双臂,眼看着就要抱住母亲的身体。


    ——又扑了个空!


    刹那间,崔琅真与她的距离再次变远,比适才更远,手里握着一柄匕首。


    匕刃抵在脖颈。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她的母亲依然对她微笑,温婉的、坚定的、更让她心痛的微笑,“但你要记住,无论面临什么处境,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


    下一瞬,匕刃在颈边一划,鲜血四溅,崔琅真倒在了地上,消失在了凌岁寒眼前。


    凌岁寒还是来不及阻止。


    “阿母!”


    她尖叫了起来,睁大双眼,触目所及之处一片昏暗,几名身着铁甲的官兵笔直地站在铁栏杆外的铜灯下,朝她投来狐疑的目光。


    是梦啊……


    她又做了这个梦。


    当年自从召媱答应收她为徒,她有了报仇的指望,绵长的悲伤开始一寸寸吞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夜夜都做这个梦,持续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每一次梦醒之后,心痛的感觉比白日练阿鼻刀的疼痛还要剧烈十倍百倍,这让她永远忘不了母亲临死前的那句话“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而当今天子,正是这世间拥有千军万马之人。她不愿去想,但又常常忍不住去想这个现实,单凭自己一个人,纵然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真的就能对付得了千军万马,取走谢泰的人头吗?


    因此尽管师君反对,尽管要忍受如烈火灼烧般的痛意,她也坚持修练阿鼻刀,就是想着或许能以此刀在千军万马之中闯出一条血路。


    后来时间流逝,她武功小有所成,她对自己越发有信心,已有好几年没再做过这个梦了。


    直到这次中了胡振川与尚知仁的奸计,被那些江湖豪杰围攻,被官兵关进大牢,又打碎了她的信心。凌知白武艺确实卓绝,可天下间比凌知白武功更厉害的高手绝对还有不少,凭她自己本身的武功,竟对付不了一个凌知白加二十来个江湖武士联手,那么她不得不承认,纵然自己施展阿鼻刀法,杀得了上百人,却不太可能杀得了上千人。而她幼时曾进过禁宫,她太清楚禁宫之中究竟有多少侍卫值守。


    这才不禁让她的噩梦重现。


    而尚知仁的提议对她来说是很诱人的。


    其实大崇十二卫,要数铁鹰卫的地位最低,纵使是铁鹰卫的将军平时也很难有面见天子的机会,其他裨将甚至小兵更是绝对不可能近得了圣人的身。不过作为铁鹰卫将军,倒是有权安排自己卫队将士在宫中的值守人员与时间,她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合理规划时间路线,寻找接近谢泰的可能。


    所以,若真能当上铁鹰卫将军确实是一条很不错的路。


    但凌岁寒的脑子里没有闪过哪怕一瞬与尚知仁做交易的念头。


    却不是怕尚知仁反悔。


    尚知仁豢养了那么多暗探杀手,虽然各有所长,武功却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得上她——不然这一次尚知仁也不会与胡振川合谋,联合众多江湖高手的力量来对付她——经此一事,相信他很想找一个顶尖高手替自己办事,所以她若是投诚,他应该会真心考虑。


    然而秘册根本不在凌岁寒的手里。


    将秘册的真正下落告诉尚知仁,必会让他集中精力疯狂对付尹若游。


    而那几年的梦魇,让崔琅真的另一句话同时在凌岁寒的脑子里回响“但你要记住,无论面临什么处境,出于什么缘故,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她当然记得,时时刻刻都记得,从来不曾忘却。倘若在复仇的过程中,她做了任何一点点有违良心的恶事,哪怕最终报了大仇,也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与父亲。


    何况,即便尹若游同意交出秘册,尚知仁也愿意放过尹若游,她却仍然不愿意投效那种人面兽心的奸贼狗官。毕竟她忍得了疼痛,忍不了恶心。


    挫折磨难,或许暂时打碎了凌岁寒的信心。


    永远打不碎她的傲骨。


    更打不碎她这个人。


    她扬起头,目光犹自桀骜,只是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冲着铁栏杆外的官兵道:“你们怎么……怎么停手了?不继续对我用刑了?”


    “尚相公要我们留你一条命,你刚才都昏过去了,我们再不管不顾地打下去,岂不是要了你的命?而且……”那官兵顿了顿,皱眉道,“而且待会儿郑寺卿马上就要来了。”


    “郑寺卿?”凌岁寒不解,“谁?”


    “大理寺卿郑伯明,你的案子是由他与尚相公一同审理。”


    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果然有一名高冠博带的中年男子缓步走进大牢,走到凌岁寒的面前,观察了一会儿她身上的伤,同样支走四周官兵,随即沉下脸色道:“尚相公究竟想让你交代什么?”


    “你是这案子的主审官之一,你不知道吗?”凌岁寒懒得与他虚以委蛇,冷冷道,“也是啊,过了这么久才记起你要做的事,你能知道什么?”


    “本官查案的习惯,在正式审问犯人以前,先到别处调查。”郑伯明郑重道,“据润王殿下府邸众人的证词,那日挟持永宁郡主之人,乃是一名蒙着面的独臂刀客,这特征很明显,也很稀少,但绝不仅仅只有你一人——”


    凌岁寒又冷笑了起来,语气里全是嘲讽:“怎么,你想要替我洗冤啊?”


    郑伯明不理会她的插话,继续有条不紊地道:“你最近住在无日坊内一座破旧宅院中,与你同住的还有三名来历神秘的女子。工匠们上门修这座宅院的第一天,正是永宁郡主被挟持的同一天,而据工匠们的证词,那日你们付钱请了他们上门,却又一个不留地全部离开,其中你在离开的时候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窄袖紧身胡服,头上只用一根乌木簪绾了发髻,装扮与那日的刺客没有任何差别。这般说来,你是那刺客的可能多了七八成。”


    凌岁寒渐渐收起脸上的讥讽之意,神色变得愈发严肃。


    郑伯明接着道:“而那刺客挟持永宁郡主的目的之一,应该是为了一味药材。药材是救命之物,换言之,那刺客挟持永宁郡主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救人,倒称得上是其情可悯,但其行绝不可原,依照大崇律,逃不了死罪。”


    凌岁寒道:“那你和我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郑伯明道:“我查到这些的时候,本来以为是一桩很简单的案子。但后来又发现几处疑点,其一,最先被润王府护卫发现的那两名刺客,他们是否是那独臂刀客的同伙,又到底是被谁灭口?其二,长安城中那位闻名四方的舞姬尹若游为何会参与在这件事之中,她被那刺客带走之后,现在居于何处?其三,尚相公因何缘故此案如此上心,吩咐官兵对你严刑拷打,究竟是想要你交代你挟持郡主的罪行,还是别的什么事?”


    凌岁寒道:“前两点先不提,最后一点……你知道了又如何?”


    郑伯明道:“如果这桩案子与他有关,他所作所为有违大崇律法,我须得上书圣人,请治其罪。”


    “请治其罪……”凌岁寒左臂始终高举,左手实在酸得很,忍不住转动了一下手腕,铁铐链登时发出一阵咣当的声响,她的轻声笑混在了其中,“你不会以为他从前一直是好人,这才刚刚做了有违律法之事?”


    “自然不是。这十余年来尚相公把持朝政,祸国殃民,残害忠良无数,按律早已当诛,可惜……”郑伯明说到这儿,罕见地停顿了许久,才续道,“可惜近年来圣人偏听偏信,对尚相公极为宠信,亦有许多仁人君子前赴后继,希望为国除奸,都没能扳倒他。”


    凌岁寒道:“那你凭什么认为这一次你上书弹劾他,就一定能成功呢?”


    郑伯明道:“十有八九不会成功,但我辈儒生,自幼熟读圣贤书,自当上思报国,下思为民,所作所为应只问对错,何须计成败得失?”


    凌岁寒终于不再问下去。


    她自幼一心一意苦练武艺,并未读过多少圣贤书,更算不上什么儒生。然而这世上有些情怀,属于这世上每一个人,无论是士流文人,还是江湖侠客,又或是市井中的贩夫走卒——所以她完全赞同郑伯明的这番话。


    而且与尹若游的愤世嫉俗不同,凌岁寒相信朝堂之上有好官。


    因为她曾亲眼见过,且不止一个。


    她垂下头沉思了好一阵,忽道:“你想要听我说明真相?”


    郑伯明道:“你说与不说,我都继续调查,但你的证词确实很重要。”


    凌岁寒道:“你让我考虑考虑,我想想怎么给你答复。”


    郑伯明一直端详着她衣衫上的血污,以及身上的累累伤痕,忽然转身一方面吩咐随自己前来的女医为她医治,一方面再将官兵们召来告诫:“她如今伤势太过沉重,再受刑罚,恐怕撑不过去,到时你们如何向尚相公交代?先让她歇着养养伤。”随后才对凌岁寒道:“本官办案向来不喜用刑,刑讯逼出来的口供往往都不是真相。但这只是本官个人习惯,此案你有重大嫌疑,是朝廷要犯,尚相公对你用刑,有法可依,挑不出错处,我无能为力,你……你好自为之吧……”


    待郑伯明走后不久,牢中值守的官兵面面相觑,都深觉郑伯明的话有理,不敢再对凌岁寒用酷刑折磨,给她喂了一碗粥,吊住她的命,遂休息了一夜,打算明日再派人问问尚相公的意思。


    然而身体的疼痛,与满腹的心事,让凌岁寒这一夜都没能睡着,直到次日天明。


    牢中不见日月,亦无漏刻,本来她不会知道时辰几何,但她从入狱以后便有意观察官兵们轮班值守的规律,猜出大概的时间,这会儿应是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不知是因为太久未曾休息,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忽觉脑子晕晕乎乎了起来,逐渐陷入昏睡。


    当她恢复意识,眼皮沉重得只勉勉强强睁开一半,眼前似出现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她还没看清楚她们相貌,只觉手足轻松不少,原来锁住自己左手与双足的镣铐已解,但左手腕上仿佛覆了几片雪花似的冰凉,扭头瞧去,竟有三根手指搭在自己的腕上,应是给自己把脉。


    ——把脉?!尚知仁或郑伯明请来的大夫给自己把脉的时候可从不会解开镣铐。


    凌岁寒心中一凛,用尽力气,终于将双目完全睁开,三张熟悉的面孔瞬间映入她的眼帘。


    又做梦了?


    可是……梦到母亲不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梦到她们?


    “你醒了?”尹若游见她脸上一片迷茫之色,立刻开口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真是你们?”凌岁寒突然彻底清醒过来,万分诧异地打断她的话,“你……你们怎么会来这儿?”


    “你这话问得实在奇怪。”颜如舜笑道,“你在这里,我们当然也要来这里。”


    第93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五)


    凌岁寒确实想过她们发现自己消失,一定会尽力寻找施救。


    但她在入狱前观察过周围地形,发现这座牢房就建在皇城边上,守卫森严,别说她们不一定能找到这儿来,即使她们打听到自己被关在此处,或许颜如舜一个人还能设法悄悄潜进来,要将自己带走则是难如登天。


    其实她和她们认识的时间到目前为止也就差不多一个月,算不上什么生死挚友,凌岁寒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她们为一个才认识不久的新交而冒着生命危险闯入龙潭虎穴。


    “你们怎么进来的?”


    颜如舜指了指一旁身带药香的女子:“别忘了我们有小谢神医。”


    凌岁寒亮起眼睛:“你给他们用了迷药?可我刚才一点气味都没闻到便晕了过去,这是什么迷药能这么厉害?那要是用在……”她把“禁宫”两个字咽了回去,续问道:“那要是用在别的地方,岂不是无论有多少高手都毫无抵抗之力?”


    “此间牢房狭窄逼仄,四面封闭,空气不能流通,只需要一点迷香,就能让牢里所有人中招。但若是在空旷开阔之地,不会有什么用处。”谢缘觉收回给她把脉的手,从怀里摸出一盒药膏,随后欲要解开她身上的衣裳,冰凉的手指才碰上凌岁寒滚烫的肌肤,凌岁寒疼得“嘶”了一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你干嘛?”


    若非真的伤得太严重,以凌岁寒心性之坚韧,纵然是在她们面前,也不会露出如此扭曲的表情。颜如舜与尹若游见状紧锁眉头,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谢缘觉则始终眉目淡淡:“给你上药。”


    颜如舜接着道:“我们现在还不能带你离开,你只能继续暂时在这儿忍一忍。”


    “那还上什么药?”凌岁寒断然拒绝,“你的伤药我之前就用过,确实与众不同,是你自己配制的吧?大概别的大夫那里没有,如果让尚知仁请来的医工发现,恐怕尚知仁会猜到是你来了。”


    谢缘觉闻言只犹豫了一瞬,随即收回药膏,却又忽然愣住——凌岁寒此言让她不由回忆起她上一次给她给对方治伤上药的情景,当时她们刚刚从铁鹰卫大牢里闯了出来,趁着夜色悄悄潜进善照寺的客房,凌岁寒伤在背脊,是以脱了外袍,上身只着了一件亵衣,才方便敷药,也让谢缘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瞧见了凌岁寒的脖颈上并未佩戴任何项圈或吊坠之物。


    这本来没什么奇怪。


    凌岁寒显然不是喜爱佩戴首饰的人,她浑身上下,除了惯用一根木簪绾头发,再无别的饰物。


    而那时谢缘觉尚未怀疑她的身份,自然不会在意此事,偏偏现如今谢缘觉已开始猜测她的来历,再回忆起当时情景,一个念头骤然于脑海中生起:如果是符离……应该挂在她脖子上的那枚玉坠呢?她不要那枚玉兔吊坠了吗?谢缘觉的心沉下去,又忍不住想:那凌知白呢?那枚玉坠会在凌知白的身上吗?


    想着此事,谢缘觉整个人心不在焉,神魂似出了窍,与此同时凌岁寒紧接着问道:“既然在空旷开阔之地没什么用处,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门口守着的人也不少。”不待对方回答,她又恍然大悟:“你们是易容进来的?”


    她们三人穿的都是官兵服饰。


    尹若游颔首道:“看守此牢的大都是左右经卫的官兵,从前亦有几个左右经卫的官员到醉花楼吃过酒,我还记得他们的相貌。”


    而进了大牢,铁门一关,颜如舜藏在袖中的手立刻点燃谢缘觉提前给她的迷香,她变戏法的手灵活至极,谁也瞧不见她的动作,不过须臾,众多官兵囚犯一一在封闭的铁牢里昏过去。她们自然早已服过解药,见众人倒下,又即刻撕下易容,免得凌岁寒醒来之后,误以为她们是敌人,便要立刻对她们动手——哪能想到,此时此刻的凌岁寒似乎已经没了动手的能力。


    凌岁寒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那钥匙呢?我之前听他们谈话,镣铐的钥匙好像都在尚知仁的手里,他没有交给其他官兵。”


    “不需要钥匙。”颜如舜手掌一摊,掌心里出现一支细长尖锐的银簪,“无论什么锁,我有它,已经足够。”


    凌岁寒听罢怔了一小会儿,随即真真切切地笑起来,尽管体内的伤痛让她不能开怀大笑,唇角仅有一点微微的弧度,她眼中的光却亮若星辰:“照这么说,你们能如此顺利地进到这儿来,少了你们哪一个都不行。”


    颜如舜笑道:“少了你也不行。我们有个主意,或许能对付尚知仁,第一步还得靠你。”


    凌岁寒道:“什么主意?”


    尹若游道:“尚知仁一定已经问过你秘册之事,你是如何回答的?”


    凌岁寒道:“我将它藏在一个除了以外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尹若游道:“如此甚好。”


    凌岁寒道:“甚好?”


    尹若游道:“你有没有想过,秘册的存在是十分机密之事,他必定不会愿意让任何外人知晓,为何还要将你关在大牢里审问?”


    凌岁寒歪了歪头思索少顷,发现自己想不明白,索性不浪费时间,坦然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武功太强,仅凭他的手下,拿不住你,因此他只有借助江湖人士的力量。然而大多数江湖豪客虽鲁莽却桀骜,他们被铁鹰卫和尚知仁利用,不代表他们会心甘情愿听铁鹰卫和尚知仁的命令。”颜如舜解释道,“那么即使他们抓到了你,又怎么可能把你交到尚知仁手中?除非你犯下刺杀郡主这样的大罪,朝廷要抓你砍头,他们没有理由阻拦。可如此一来,他也不得不冒一个极大的风险。”


    凌岁寒逐渐了然:“将我关进牢里的风险?”


    “谢丽徽是圣人亲自册封的郡主,挟持她可不是小罪,此案必定惊动朝堂,甚至上达天听。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想必也不止一个尚知仁。”尹若游接着这番话道,“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绝对不是那日潜入王府的蒙面刀客,你自然就能被无罪释放,润王谢惟也阻止不了。”


    凌岁寒挑眉道:“润王谢惟?那尚知仁呢?”


    尹若游冷笑道:“那时,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无关紧要。”


    凌岁寒“啊”了一声,显然这句话让她的神色有些呆滞,望了望颜如舜,又望了望谢缘觉。


    谢缘觉已在适才回过神来,见她将目光投向自己,再次开口,声音淡得若月光落湖,不起涟漪:“我已说过,我不会杀人,但我不会再阻止你们杀恶人。尚知仁不死,纵然你被无罪释放,这之后他必还会想出更多的恶毒法子对付你们,你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而大崇律法……目前无法制裁他……”


    “我才不是奇怪你们怎么要杀他。”凌岁寒又笑起来,“即使你们不杀,只要我能拿起刀,我也定会杀他。我只是奇怪,你们准备怎么杀他?”


    “简单。”尹若游道,“他并不会武功,若是为了秘册的下落离开长安城,只带了几名亲信护卫,到了城郊的僻静之处,我和重明杀他不难。”


    凌岁寒领悟她的意思:“让我告诉他秘册藏匿的地方,而你们会提前埋伏在那里?”


    尹若游点了点头。


    凌岁寒道:“好,我明白该怎么说,那你们早些走,免得待会儿有人进来发生意外。”


    颜如舜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如果尚知仁死了,我们能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绝对不是那日的蒙面刀客?”


    凌岁寒笑道:“这计划应该很复杂,解释起来很费时间吧?你们还是早些离开这儿比较好。反正我知道你们准备怎么杀他已经够了,别的事我相信你们。”


    颜如舜与尹若游不由对视一眼。


    要说这计划多么复杂倒也算不上,只是需要定山弟子的帮助,如果将这一点详细告诉给凌岁寒,只怕以她刚烈的性子,宁死也不肯接受定山派的帮助,因此颜如舜犹豫须臾,笑道:“你说得不错,等你出狱以后,我们再和你细谈吧。只要你记得,你将地点告诉给尚知仁便好,你千万不能出狱,也不能让他带你出狱。”


    随后,她们商讨了具体的时间与地点,颜如舜将镣铐锁链再次给凌岁寒戴上,尹若游则重新给自己和颜如舜、谢缘觉易了容,正准备离开,凌岁寒侧首扫了一眼一旁瘫倒在地的官兵们,忽问道:


    “他们醒过来之后怎么办?”


    “他们很快便会醒过来,但不必担忧。”尹若游微微笑道,“犯人还好端端地关在牢里,牢中一切如常,他们绝不会把自己昏迷的事说出去,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


    待离开逼仄的铁牢,融融阳光落下,一望无际的长空吹来舒爽的春风,登时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谢缘觉走了一段路,眉头却越皱越紧,待彻底远离白虎大牢,步入人潮之中,她才突然停下来,脚步一个踉跄,单薄的身体如一片羽毛似的摇摇欲坠,颜如舜与尹若游正巧在她身旁两侧,见状连忙同时扶住她:


    “你怎么了?”


    “无事。”谢缘觉勉强扯出一个笑,缓缓从衣囊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服下,“老毛病,一会儿就好。”


    的确是老毛病,只要一难过便会心痛的老毛病。


    而从亲眼看到凌岁寒满身伤痕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只不过当时在大牢之内,先谈正事要紧,她一直咬牙坚持着,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异常。直到出了大牢,闻到风中传来的清新气息,她反而坚持不住,才几乎就要晕倒。


    谢缘觉自幼心善,哪怕见到受伤的鸟兽奄奄一息挣扎着求生,她心中也会不由自主泛起悲伤情绪,何况是见到自己的朋友如此严重的伤势?


    其实当初做下走出长生谷、投身红尘人世的决定,谢缘觉已告诫过自己,对于红尘中的种种悲欢离合,自己只能旁观,不能参与,当然更不能结交新的朋友——不然一方面影响自己的寿数,另一方面平白无故地惹更多人伤心。殊不知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比喜怒哀乐等等情绪更难以控制。


    服完药,谢缘觉右手无意识地伸向胸前,隔着衣料摩挲了片刻,旋即摸到贴身挂在自己心口的一枚狼牙吊坠,又隔着衣料将它紧紧攥在手中。无论凌岁寒是不是符离,现如今她都已将她当成了朋友——她终于长大成人以后的新朋友。


    她必须要救她,必须让她们都安然无恙。


    还好,朋友与家人不同,她随时可以与她们告别。


    待救出了凌岁寒,解决了尚知仁,再帮颜如舜与尹若游找到了袁成豪,她就随时可以与她们告别。


    第94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六)


    坐在出城的马车上,凌岁寒越想越觉不对劲。


    本来按照计划,她在牢中似终于忍受不住酷刑的折磨,又被尚知仁的承诺诱惑,向尚知仁服了软,告诉他埋藏秘册的地点:


    ——长安城郊西南处青柏岭上一块形如虎踞的巨石旁从左往右数第三棵树边的泥土地里。


    别看“青柏岭”名字好听,其实是一片坟地,亦俗称乱葬岗。据说前朝战乱之时,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数不清的百姓死于非命,到最后也不知这些尸体究竟谁是谁家的,直到本朝建立之初,高祖皇帝悲天悯人,下旨将这一具具白骨都埋葬在青柏岭上。因此这地方流传着不少诡异传说,平日里行人们出城赶路,都有意绕过此处。


    荒凉僻静,确实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然而出乎凌岁寒的意料,尚知仁闻言并未立即赶往目的地,反而命人解开她手足上的镣铐,不急不忙地与她一同用了午膳,继而又命人给她戴上新的枷锁,这才带着她离开大牢。


    凌岁寒顿生疑问:“我已经把地点说得够清楚,你还要带上我一起去,不怕我中途逃了吗?”


    尚知仁笑道:“你现在还有能力逃吗?”


    老实讲,当然没有。


    如今她身体稍微动一动都觉骨头似要碎裂的疼。


    但沉重的伤势影响了她的行动,影响不了她敏锐的感官。马车行到青柏岭,凌岁寒登时察觉到一阵杀气,看似寂静的乱葬坟绝对潜藏了不少兵马。她侧首打量了一会儿尚知仁的神色,想了一想他刚才的种种行为举动,顿感不妙:看来这些兵马十有八九是尚知仁所派,他难道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的计划?


    所幸,她能察觉得到埋伏,颜如舜与尹若游必然同样能够。


    那是一株高约十余丈的百年古树,枝叶茂密,乃是此地的树王,若非轻功卓绝之人还轻易跃不上这样的高度。是以那些武艺平平的官兵只能够隐藏在草丛或树洞之中,而颜尹二人则蹲在古树顶上枝干的密叶里,面带青纱,居高临下,眼看着四面八方的埋伏,同时蹙了蹙眉,又不约而同向对方问道:


    “还要动手吗?”


    追究是谁泄了密并非目前最要紧的事,如何下一步行动才是此时此刻最应该考虑之事。


    颜如舜低声呢喃:“我们不动手,定山派那边也已经行动了。”


    依照她们与定山派的约定,今日定山派弟子会带着谢丽徽在城外暂时住一晚。郡主失踪,必会引起朝堂震动,直到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郡主终于被“救”回,她再当众说明今日劫持她的匪徒亦是一名独臂刀客,与那日的刺客绝对是同一人,自然可以证明凌岁寒的清白,连润王也阻拦不了。


    偏偏尚知仁将凌岁寒带出了大牢,即便她们今日能够杀得了尚知仁,凌岁寒仍是摆脱不了刺客的罪名。


    “如果我们不动手,尚知仁也会制造凌岁寒逃狱的假象。”尹若游对尚知仁颇为了解,颇为忧虑道,“一旦她重新回到牢中,受的刑会更重。”


    “那就先带凌岁寒离开,别的事以后再说。”颜如舜当机立断做下决定,又略一沉吟,“待会儿我先出手,但倘若我不能一招救走她,那些埋伏在四周的官兵必然立即围攻于我,我缠着他们,你再继续设法救人,一旦将凌岁寒救下,你们立刻离开,不必管我。”


    断后是最危险的事。


    尹若游闻言蹙眉,欲要再与她商量。


    颜如舜又赶在她开口前道:“她伤势不轻,恐怕没法再施展轻功,你带着她跑不快的,必须有人掩护。而我轻功好,只要你们走远了,我随时随地都能脱身。”


    这话倒不是夸大。


    因此尹若游不再犹豫,点了点头。


    马车渐停,风吹帷幕,尚知仁与凌岁寒的面容都露了出来。但他们并未走出马车,尚知仁吩咐亲信前往凌岁寒所说的地方进行挖掘,他自己靠着车内的软枕,右手握着一柄吹毛立断的匕首把玩着,锋刃时不时虚虚划过凌岁寒的脸颊或颈部。


    这是他的护身符。


    那些身怀武艺的江湖人士神出鬼没,能以一敌众,尽管青柏岭埋伏了不少自己的人马,但尚知仁犹不放心,为以防万一,他还需要凌岁寒作为人质,纵使待会儿现场乱起来,他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他还是轻视了颜如舜的轻功,在车帘被揭开的那一瞬,她身如无形之风,已在刹那之间飞到马车之旁。倘若一切顺利,她能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前取走尚知仁项上的人头,以及砍断凌岁寒身上的枷锁,可惜她双足才踏上马车,只听“砰”的一声,车前升起一块铁板,铁板上数十个圆形凹陷纷纷射出寒光!


    这马车竟设有机关暗器!


    颜如舜反应迅速,似疾电后退,再凌空飞起数丈,避过一半飞镖,同时双手一扬,袖中飞刀乍现,又打落另一半飞镖。好不容易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还未来得及歇口气,耳听得金铁交鸣,杀声震天,原来埋藏在草丛树洞中的众多官兵终于大喊着跑了出来,个个手持兵刃,向着颜如舜攻去。


    单打独斗,这些官兵谁也不会是颜如舜的对手。


    偏偏他们人多。


    里三层外三层将颜如舜团团围住,哪怕她面对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猪一群牛羊,她能够一刀杀一个,想要全部将他们杀死,也得很费一番工夫。


    何况一来,他们武功再低微,毕竟不是半点功夫不会,倘若久战不休,颜如舜的体力迟早会耗尽,必定陷入危险境地。


    二来,颜如舜并不想杀人。


    在她看来,这些官兵只不过是奉命行事,都是一些身不由己的小人物,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不想再多造罪孽。


    她只得尽可能地将他们打倒在地,尽量使得他们失去战斗力。


    然而她既一个人不杀,那些官兵的胆*子越发大起来,有恃无恐,只进不退。刀光剑影环绕她的周围,她则需要耳听四面,眼观八方,哪怕她身法灵巧非凡,也逐渐感到有些吃力。


    车帘早已落下,凌岁寒侧耳倾听车外的打斗声,从一声声哀嚎声中细数她已打倒几人,心忧不止,低头又看一眼自己颈边的匕首,骨子里的决绝烈性让她实在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不仅自己做一只待宰的羔羊,还害得朋友为自己陷入危险。正当她握紧拳头,下定决心纵使拼了一条命也要与尚知仁同归于尽之时,却听车外骏马突然嘶鸣一声,马车迅速颠簸震荡起来,她自己也好,尚知仁也罢,同时身体一歪,撞在车壁上。


    马车倾斜倒在了地上。


    车内的人当然也在刹那间摔了出来。


    尚知仁不会武功,又常年养尊处优,忽遭变故,疼得叫了一声,根本来不及想不明白发生什么,右掌一松,手中匕首已然掉落;而凌岁寒虽有伤在身,论反应能力,不知比尚知仁快上多少倍,见拉着马车的那匹枣红骏马同样摔倒在地,马腿上还缠着一条银色的九节鞭,顿时明白一切,侧身在草丛里一滚,转眼间已滚到骏马一旁,忍疼直起半个身子,九节鞭犹如银龙飞舞,迅速松开马腿,又缠绕在了她的腰上。


    登时间,凌岁寒好似一只纸鸢飞上了天空。


    而那银色的九节长鞭便是牵着纸鸢的长线。


    尹若游站在不远处一株树上,面色紧绷,潜运内功,使出全部力气握住鞭把,将凌岁寒拉到自己身边,先问了一句:“你怎么样?”不待对方回答又立刻道:“我们先走。”扶住凌岁寒的身体,又纵起一掠,往一条草木茂密的小路行去。


    凌岁寒听身后刀剑交击之声未歇,不由回首看了一眼。


    前赴后继的官兵如海潮翻涌,此时一部分扶起尚知仁保护,还有一部分见她们已逃,纷纷追了上来,颜如舜怎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身子一旋一翻,拦在所有人之前,眼看着谁前进一步,她手中双刀便攻向那人。


    她不杀人,只伤人,那些官兵接到的命令是对付朝廷钦犯的同伙,却不会与她客气,全都往她身上要害处招呼。偏偏她一心防着他们追上凌岁寒与尹若游,便忽视了他们对于自己的攻击,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中骤然有一刀划过她的左臂,幸而她身法奇快,在痛觉袭来的瞬间以比电光还快的速度一掠避过,刀锋只是在她的手臂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倒不算什么重伤。


    但足以让凌岁寒一惊,脱口叫道:“重明!”


    明明此刻她人是清醒的,可少年时重复做了无数次的噩梦又在她的脑海中不停闪现。


    ——“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


    噩梦里母亲的声音如一支利箭刺中她胸口,何况适才她一撞一摔一滚本就加重了她的伤势,忽觉揪心一疼,喉咙一甜,她忍住几乎要吐出来的鲜血,脚步停了下来。


    尹若游的心也仿佛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又重重落下去,同样万分担忧,但她还记得适才颜如舜与自己所说的那番话,确实极有道理,肃容道:“你还有能力帮她吗?若没有,就先跟我走。只要我们走远了,那些人拦不住她。”


    这一句话唤回凌岁寒的理智,她咽回喉咙里的血,明白自己现在留下来只会成为她们的拖累,不愿辜负她们舍身相救的心意,郑重颔首,勉强支起力气,与尹若游同往左前方最曲折的一条小路。


    两人越跑越远,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吼声与刀剑声渐渐不闻,前方下坡路又出现一辆青色马车。


    尹若游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凌岁寒扶上车。谢缘觉在车中立刻帮忙,让她在车厢里靠着,同时打开药箱,取出银针药膏,一边道:“重明呢?”


    尹若游蹙眉道:“尚知仁提前设下了埋伏,她为了掩护,还在断后。”


    谢缘觉道:“那她现在……”


    尹若游道:“她应该无事,凭她的轻功,要脱身很容易。”


    谢缘觉安心地点了点头,又奇道:“尚知仁怎么会……难道他知道了我们的计划?”


    尹若游道:“你不会泄露消息,我和重明也不会泄露消息。”


    谢缘觉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同寻常:“所以,你是怀疑定山弟子?”


    尹若游唇角微微动了一动,淡漠的笑意里有明显的讥讽之意:“这世上最引人追求的东西,除了权与利,剩下的无非便是‘名’。而越是德高望重、声望卓著、受万人敬仰的人物,对‘名’的追求也就越执着,越害怕有朝一日身败名裂。你若要我说实话,那天凌知白告诉我们,定山派愿意当着天下群豪的面向召媱与岁寒道歉,我的确是不怎么信的。”


    谢缘觉对定山派的感情非同一般,然而尹若游这番话说中她心坎,让她不由得怔了一怔,她虽仍不愿不肯怀疑凌知白,却无言反驳。


    凌岁寒听得稀里糊涂:“什么啊?这事和定山派有什么关系?”


    尹若游想了一想,眼神示意谢缘觉解释。


    在尹若游的印象里,尽管此前凌岁寒与谢缘觉似乎也偶有争执,但大多数时候,她在谢缘觉面前的态度是颇为温和的,或许只有谢缘觉能控制她的脾气。


    “我们还是回去再谈吧。”谢缘觉显然并不想解释,只简单说了这一句,又将话锋一转,“要接应重明吗?”


    尹若游道:“这地方还是有些危险,你们先走,我留下来等她。”


    第95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七)


    谢缘觉架着马车逐渐行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尹若游的视线之中,尹若游在原地仍然没等到颜如舜的到来,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按照颜如舜的轻功,她的脚程不应该这么慢。


    尹若游心下生忧,忍不住原路返回,岂料青柏岭上已恢复一片寂静,唯有一地将杂草染红的鲜血昭示着适才发生的激烈打斗。


    这一滩滩猩红,或许是敌人的,或许也有颜如舜的。尹若游目光四转,捡起地上一把钢刀,走到那辆倾倒的马车旁,一刀斩断马与车之间的绳索,放马儿离去,她则顺着血迹向另一个方向快步疾行,不一会儿在路旁草丛发现了两个身受重伤、无法走动的官兵。


    她立即蹲下身,冷冷问道:“其他人呢?”


    面前的女郎蒙着面纱,这两人认不出她是谁,只能不停叫着女侠,磕头求饶:“尚相公下山了,另一位女侠应该还在追他。他们……”伸手指向左前方:“他们都往那儿跑了。”


    “是她在追尚知仁?”尹若游闻言大奇。


    先前重明可不是这么和自己商量的。


    其实,早在尹若游带着谢缘觉离开青柏岭、官兵们再也搜寻不到她们的身影之时,尚知仁遂下令吩咐众官兵撤退——当然是保护他撤退。他既被摔出了马车,心中恐惧加重,便顾不得抓什么人,不然万一自己的命丢在了这里,那可太不值当。颜如舜本可以趁着这个大好机会脱身,迅速前去与尹凌谢三人会合,谁知她犹豫片刻,一纵一掠,却是追着尚知仁不放。


    她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但她下定决心,尚知仁仍然必须除去。


    其一,尚知仁为了秘册,是无论如何必须要对付她们的,然而他一旦死去,即使凌岁寒还背负着刺客的罪名,朝廷里其他王公大臣必会展开新一轮的争权夺利,而对这位“刺客”不会有太大兴趣,她们再设法帮她洗清罪名应该容易一些。


    其二,尚知仁是尹若游的仇人,退一万步而言,纵然他愿意放过她们,甚至不再要那本秘册,尹若游却也绝不愿意放过他。但据尹若游所言,尚知仁的府邸设有不少机关,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他家杀人恐怕不容易,与其日后让尹若游陷入危险境地,还不如今日今时她就先杀了他。


    马车不知是否已被摔坏,有聪明的官兵索性将尚相公背到自己背上,其余官兵则遵尚相公之命,纷纷将他包围在了其中,好似人肉铸成的四面围墙,护着他一同行动。颜如舜想要解决尚知仁,首先得将保护他的官兵全部打倒。


    而且,必须速战速决。


    颜如舜的武器为双刀短刃,武功特点本是近身作战,灵活多变,虚虚实实,攻守皆备。但此刻她为了这场战斗快些结束,攻招远远多于守招,双刀如流火,足下乘疾风,“火焰”呈燎原之势,打得越发凶狠起来,几乎是一刀重伤一个;而旁人对她的攻击,只要她确定不会对自己造成太大的伤害,她却竟然不管不顾,不闪不避,先解决了眼前的敌人,再反手向一旁的敌人攻去,绝不过多与他们纠缠周旋。


    如此快猛狠的打法,护着尚知仁的官兵们确实被她打倒大半,都躺在地上哀嚎,再没了战斗力,然而她的身上也受了几道血淋淋的伤。


    赤色的鲜血染红她的石绿色衣裳,也一滴滴落在了翠青色的草地之上。


    幸而在场官兵并无一个真正的高手,她身法又快,身形始终跟随着手中双刀而动,是以外伤虽多,都只是划破肌肤,并未伤及筋骨,哪怕一身都是红血,出招依然没有丝毫停顿。


    官兵们是且攻且退,她是且攻且进,乱糟糟的战团之中又有一人寻到机会绕到颜如舜的身后,霍地一刀砍向颜如舜背部。毫无内力的一刀,她照样不做理会,只是身子微微一倾,如此一来,即便刀锋砍中自己也入肉不深,正准备先,天穹忽地飞来一条,“唰”的缠住那柄长刀。


    颜如舜一惊,偏头看向突然飞身来到自己身旁的蒙面女郎:“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怎么知道你——”尹若游的声音透着不掩饰的怒意,只是一句话尚未说完,眼看着两把钢刀向自己劈来,她只得先出鞭迎敌,语音停了一停,才又接着道,“怎么知道你在找死!”


    要知颜如舜性子一向沉稳,并不像凌岁寒那般冲动偏激,因此尹若游确实完全不能理解她现在的想法,她怎么就非要在今天要了尚知仁的命,还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颜如舜却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林间长风将她额边发丝吹到眼角,发梢的鲜血让她看起来仿佛眼中流出血泪,她的神色仍如往日一般洒脱自如,“凭他们还要不了我的命。”


    尹若游呆了一呆,只听胸腔里的那颗心“砰”地一跳,旋即不可抑制地吼了出来:“可你已经重伤了!你流这么多血,就算真的杀了他,你就不怕你死在回去的路上?”


    凭这些官兵,确实要不了颜如舜的命。


    然而在尹若游看来,颜如舜今日此举明显是自己伤害自己,自己要自己的命。


    原本尹若游颇能伪装自己的情绪,从不是七情上脸的人,此时却不由得怒形于色,于是她也干脆冲动了一次,将手中九节鞭收了回来,任凭敌人的刀剑袭来,她在原地不动。颜如舜见状大震,身子斜飞穿过人群,双刀如一对飞鸟替她拦过攻击,只听“当当”两声,前方两名敌人手中兵刃落地,可是对自己身旁另一侧的敌人,颜如舜依然来不及理会抵挡。


    几乎只差半寸距离,她身上又要多一道伤口,猛听得后方风声大作,无形的杀气在空中似流星袭来,颜尹二人下意识抬头一瞧,首先望见的一道刀光与一道剑影,纵横交错,连成一片,顷刻间如银河泻下,谁也没看清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招,蓦地已有数名官兵惨叫着倒在地上。


    然后才是两个同样穿着杏色衣裳的少年女郎,映入颜如舜与尹若游的眼帘。


    那是对于她们而言十分陌生的两个少女,一人持剑,一人持刀,自始至终肩并着肩,剑影刀光相交融,似茫茫风雪一吹,又在晴日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仅诡异奇绝,且配合得极为默契,却不像颜如舜那般手下留情,不过一会儿,又有数名官兵丧命在这两柄刀剑之下。


    现场终于死了人。


    那群官兵终于感觉到了害怕,溃散得更加厉害,偏偏那两名少女不再追击,同时冷冷道了一个字:


    “走!”


    这两人看起来年轻,武功竟称得上出神入化,若有她们的加入,与颜尹二人联手,想要冲开人群,杀死尚知仁应该不难。可是她们自从出现在这里,就没往尚知仁那儿望上一眼,似乎对那位尚相公不感兴趣。颜如舜略一犹豫,明白现在形势有变,携住尹若游的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掠去。


    她身上的鲜血仍在不停滴落,衣裳上几团血迹红得刺眼。


    这会儿她的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施展起轻功来比平时慢了许多,但那群官兵同样不想追她们,她们暂时没有后顾之忧,很快便在一处清静的小山坡停了下来。


    四周仍有无数株苍松翠柏,郁郁葱葱,青枝绿叶在长风中轻轻摇动。尹若游从怀里摸出一瓶药粉,乃是谢缘觉提前送给她的止血灵药,她迅速打开瓶塞,将药粉涂抹在颜如舜的伤口上。


    这时,那两名杏衫少女再次来到她们面前,颜如舜打量对方片刻,虽始终猜不出这两人的身份,还是笑着道了一声:“多谢。”


    尹若游却不出声。


    那持刀少女颇为不满,冲着她道:“你怎么不和我们说谢谢?”


    尹若游头也不抬,继续给颜如舜敷药,唇角似笑非笑:“你们既都易了容,显然不愿让人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我又应该向谁道谢呢?”


    两名少女不约而同亮起眼睛,露出几分讶异与不服气,但转瞬间又烟消云散,那持剑少女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是,你的易容术既是天下第一,自然能够一眼瞧出其他人易容术的的破绽。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们只是不愿让尚知仁认出我们的真实身份,没有不让你们知道。”


    说着,两人同时卸下脸上的易容,渐渐露出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同样年轻,同样清秀。


    无论脸型还是五官,都看不出任何区别。


    回想起方才她们两人相互配合、几乎融为一体、不可拆分的那套剑法刀法,颜如舜登时脱口道:“江山晴雪恨渺茫,剑影刀光不留痕!”


    “是,在下宁初晴。”


    “宁暮雪。”


    听见这两个名字,尹若游终于飞速地抬起头瞧了她们一眼,沉吟道:“可是你们刚才出了剑出了刀,都使了自己的看家武功,认出你们不是很难的事。”


    “江湖中人认出我们不是很难的事,可那些官兵没一个是真正的武林人士,怎么可能认得出我们的功夫?”宁暮雪轻蔑一笑,又歪了歪头,很好奇地端详着颜如舜道,“说起这个,你刚才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杀人?其实,凭你的武功,你只要多杀几个人,他们恐惧起来,四散而逃,你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你为什么不杀他们啊?”


    颜如舜笑道:“藏海楼不是尽知天下事吗?怎么还有问题要问我?”


    “天下事未免夸张,江湖事倒差不多。但楼主从前和我们说过,人心想法是随时会变的,你此时此刻想什么,我们确实猜不出来。所以我们才有些奇怪,你又不是谢缘觉,谢缘觉从不杀人,可是你以前杀过的人,两只手也数不完吧?”藏海楼弟子天生好奇心就重。因此宁初晴同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今天不愿意杀那些官兵呢?”


    颜如舜的确不是谢缘觉。


    谢缘觉为人看似冷漠,实则在涉及生死的事情上,她极其执着,如果有人向她询问类似的问题,她纵然懒得多说话,也会稍微解释一两句。颜如舜的性格比她放得开,向来能说会道,好像无论与谁相处都能合得来,然则她一旦发现某个人和自己的思想观念差得太远,她便绝不会与对方交心。


    所以她并不想向宁家姐妹解释自己的内心想法,话锋一转,反问:“我更奇怪,你们刚才为何要帮我呢?”


    她低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数道伤口,血都已渐渐止住,疼痛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解的,索性靠着一株大树缓缓坐下,坐在了草丛之中:“别说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既然你们尽知江湖事,那我们就不要再拐弯抹角地打哑谜,那样很没意思。据我所知,贵楼沈楼主与尚知仁的关系还不错吧?”


    这一个秘密,当然是之前尹若游告诉她的。


    宁初晴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何况,我们楼主和尚知仁根本就不是朋友,只不过曾经有过一次合作而已。”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尹若游已经暂时处理完颜如舜身上的伤口,也倚着一株翠柏,摩挲着手里的九节鞭,微笑道,“那你们呢?”


    宁暮雪道:“我和阿晴本来就不是朋友啊。”


    她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生姐妹。


    尹若游又问道:“那你们和藏海楼其他人呢?能算是朋友吗?”


    宁初晴果断道:“当然也不算,藏海楼弟子都是一家,只要他们永远忠于楼主,我们与他们就永远是一家。至于我们为什么救你们嘛……你放心,等明天,我们楼主会亲自告诉你们原因。”


    第96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一)


    今日这一场大闹青柏岭,颜如舜与尹若游虽都蒙着面,尚知仁却不可能猜不出她们的身份。


    是以昙华馆暂时不能再回,谢缘觉驾着马车一路往前,直到驶入城郊一座庄子才停下,说一声:“到了。”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许久的凌岁寒终于掀开车帘,正要下车,四周景色映入她眼帘,令她不由得一怔,转头细瞧半晌,又回忆半晌,狐疑问道:


    “这地方是……”


    谢缘觉道:“这是陈娟少年时的家。”


    凌岁寒纳罕道:“陈娟?谁?”


    “你不记得了?是,你的确不知道她的名字。”谢缘觉道,“走吧,进屋以后,我再告诉你。”


    原本她们的安排乃是四人会合以后,颜如舜驾车,尹若游观察四方,谢缘觉在车内凌岁寒治伤,哪知道计划起了变故,谢缘觉只能一个人担负驾车的任务,打开的药箱也放在了一边。这一路她确实十分忧心凌岁寒的伤势,幸喜这座庄子颇为清静,倒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她们到了前方廊下一间卧房,她先拿小刀割开凌岁寒身上黏连着血肉的衣裳布料,再细致涂药包扎,同时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治伤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碰到伤口,凌岁寒本在咬牙坚持,然而听完谢缘觉的讲述,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忘了疼痛,怔了半晌,才问道:


    “那定山派的人呢?”


    谢缘觉道:“一部分人在无日坊,凌知白担心计划如若失败,朝廷会找无日坊百姓的麻烦,因此带了人在无日坊守护。另一部分人暂时也在这庄子住着,这些年陈娟在京城经商,早已搬了家,城郊这座陈家庄荒废许久,是昨儿才收拾出来的。”


    凌岁寒道:“那我们刚才回来了,他们应该知道?”


    谢缘觉道:“是我让他们先待在后院,即使你回来了,也暂时不要出现。”


    凌岁寒道:“为什么?”


    谢缘觉明显犹豫了一阵,欲言又止,转而问道:“你还讨厌他们吗?”


    凌岁寒恍然大悟:“你是担心我和他们见面之后打起来?”她扁了扁嘴,语气显得有些郁闷:“在你心里,我是很不讲道理的人吗?只记仇,不记恩的?”


    谢缘觉即刻摇摇头。


    尽管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凌岁寒心思澄澈,表里如一,性子很容易被看透,因此谢缘觉敢说她如今对凌岁寒已颇为了解,对方的的确确是恩怨分明、重情重义之人。


    就像是小时候的符离……


    谢缘觉再一次感觉,凌岁寒是真的很像凌澄。


    只不过……


    想着到现在还弄不清楚对方的身份问题,谢缘觉罕见地蹙了蹙眉。


    凌岁寒见状奇道:“我说错什么了?”


    “没什么,我……我只是在想重明和阿螣怎么还没回来。”谢缘觉本来只是下意识地转移话题,但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又计算了一下路程与时间,心中突然生出不安,起身道,“你先歇一歇,我出去瞧瞧。”


    凌岁寒同样无比担忧,挣扎着要起身。


    谢缘觉停步回首,神色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冷漠,语音淡淡但不容置疑:“要做我的病人,就要听我的话。不然若再加重伤势,你还是找别人给你治伤吧。”


    凌岁寒吐了一下舌头,只能乖乖回到床榻上,倚着软枕道:“今儿你一直在外面,你吃过饭了吗?”


    谢缘觉道:“车上有干粮。”


    凌岁寒道:“好吧,那她们有了消息,你立刻告诉我。”


    这个要求谢缘觉可以答应,她点点头,走出卧房,关上了房门,旋即又来到庄园大门口,举目眺望来时的方向,可惜高耸的树木挡了她的目光,正焦急之际,忽闻身后似有脚步声响,回头所见乃是两名定山弟子。


    “你们都回来了?凌……凌娘子她……”他们在说到凌岁寒之时都有些结结巴巴,“怎么样了?”


    想起之前尹若游的怀疑,谢缘觉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选择说了实话。


    今日行动,定山弟子并未跟着颜如舜等人一同前往青柏岭,只因营救凌岁寒是他们的责任义务,然而刺杀当朝宰相却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小事,他们毕竟都是名门弟子,而非独来独往的江湖游侠,若没有经过掌门的同意,这种大事他们不敢擅自做主,是以凌知白等弟子思索许久,对于她们刺杀尚知仁的计划不支持也不反对,不阻扰也不相助。


    但若是颜如舜与尹若游真的在青柏岭遭遇不测,那他们心中难免觉得愧疚后悔,因此那两名定山弟子闻言大吃了一惊,立刻就要呼唤同门前往青柏岭一探。


    幸而此时,大门外前方树林中出现一个小黑影,不一会儿逐渐清晰,原来是颜如舜与尹若游同乘一匹骏马奔驰而来。


    谢缘觉看着颜如舜满身的鲜血,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来不及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开口第一句话乃是让她进屋治伤。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几道外伤而已,我自己也能治。”颜如舜刚刚下马,脚步便不由踉跄一下,多亏尹若游立即将她扶住。她看了看依然满脸冷淡的尹若游,又冲着谢缘觉笑了笑道,“岁寒的伤比我严重得多,你费了不少神吧?这点小伤,我可不好意思再麻烦你。”


    自从知道谢缘觉的身体状况,平日里无论做什么事,颜尹凌三人都不敢让她太过劳累。


    谢缘觉面无表情:“你既然认为这只是‘小伤’,足以说明你的医术不可信。”


    颜如舜一怔,哑然失笑,无法反驳,只得点了点头,跟着谢缘觉而去。穿过庭院的中途,谢缘觉忽想起什么,转头向尹若游道:“凌岁寒很担心你们,你先去看看她。”


    时已黄昏,金色夕阳洒落满地,凌岁寒卧坐在窗边小榻上,视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墙角的漏刻,终于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欣喜地转过头,未料到只看见尹若游一个人的身影,心又一下子跳到嗓子眼。


    “怎么就你?重明她——”


    “她没事。”尹若游打断凌岁寒的话,迅速将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遍。


    “你是说她受了伤?”这如何能叫做没事?凌岁寒闻言更加忧心,顾不得答应谢缘觉的话,再次挣扎着要起身看望颜如舜的伤势。尹若游见状立即上前几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床榻上,正色道:“你会医术吗?就算你会,你的医术能比得上谢缘觉吗?如果不能,你去了能有什么用处?谢大夫说了,让我看着你,至少今天,你绝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不能离开这张床。”


    看出她目光中的愧意,尹若游又松开了她,坐到床沿边,低头轻声道:“你不必自责,是颜如舜自己找死,与你无关。”


    “找死?”凌岁寒呆了一会儿,不解道,“什么意思?”


    尹若游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思考到现在,也没有思考明白这是为什么。


    尹若游想不通的问题,谢缘觉直接当面问了颜如舜。


    在隔壁不远另一间卧房里,谢缘觉又一次打开了自己的药箱,一边给颜如舜敷药包扎,一边忍不住道:“从凌岁寒被带出大牢开始,事情发展便不可能如我们所愿。即使你今天杀了尚知仁,凌岁寒还是摆脱不了刺客的罪名,甚至朝廷还会怀疑杀害尚知仁的凶手同样是她——你此举又有何益?”


    “如今的朝廷官府究竟是怎么办案的,你也已看明白了,只要尚知仁一死,他的权力也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没有什么人会真心愿意替他找凶手报仇雪恨。我们再设法替岁寒洗清罪名,反而会容易很多。”颜如舜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况且……况且他必须死。”


    谢缘觉道:“必须?”


    颜如舜道:“其一,他若活着,为了秘册,他永远不会放过我们;其二……”


    谢缘觉听她语音微顿,立刻明白其二的原因,沉吟少顷,又问道:“那么一定要今天杀吗?”


    颜如舜笑道:“今天恰好是个机会,青柏岭很安静,而在长安城内很有可能殃及无辜;若是他的府邸,听说机关不少,要除他更加困难——这几个理由足够充分吗?你怎么和阿螣一样还冷着脸?他们人虽然多,论武功怎么可能比得上我?我没那么容易就死。”


    谢缘觉淡淡道:“没那么容易,代表有一些可能。你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你的仇怎么办?”


    “仇?你是说袁成豪?”颜如舜无所谓地一笑,“现在想杀他的,不止我一个。”


    “阿螣也会杀他。你最重要的事,有人会替你完成。”谢缘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所以,你就可以放心地牺牲自己?”


    “什么叫牺牲自己?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是大夫,可不能咒我死哦。”


    她企图用玩笑转移这个话题,眼眸中透着笑意的光,明朗又洒脱。然而谢缘觉不为所动,端详起颜如舜脸颊上的那道长长伤疤,过了许久,才又开口,依然平静无波的语音,带着一点隐约的凉意,以及十分明显的困惑不解:


    “你比尹若游更不珍惜自己的命——为什么?”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呢?


    究竟是为什么?


    颜如舜的笑容终于渐渐收敛,沉默了下来。


    谢缘觉不再期望她回答,转身从药箱里又拿了一瓶新药,颜如舜这才总算微微张开口。


    “春花秋月,良辰美景,自当珍惜,可若是一滩烂泥……那有什么好珍惜的呢?”


    这话说得太小声,谢缘觉没能听清,回过头来道:“你在讲什么?”


    “没什么。”颜如舜笑着摇摇头,“我是想说,你怎么一直不问我和阿螣为何会骑着一匹马回来?那匹马是从哪儿来的,你不好奇吗?”


    谢缘觉道:“你迟早会解释。”


    颜如舜笑道:“是藏海楼借给我们的。”


    谢缘觉愕然:“藏海楼?”


    颜如舜道:“不错,是藏海楼的宁初晴与宁暮雪姐妹,你可耳闻?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日一战,最后多亏她二人出手相助,但你应该晓得藏海楼在江湖中向来保持中立,似乎从不曾做过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儿,所以我弄不懂她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与她们约好,明儿与藏海楼的沈楼主见面。”


    谢缘觉道:“可是明日陈娟应该也会来。”


    颜如舜道:“你和岁寒说了么?”


    谢缘觉道:“我只简单与她解释了定山派为何突然愿意帮助我们,但陈娟想来探望她之事,我尚未告知于她。”


    第97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二)


    今晚,所有人都还得继续住在陈家庄。


    忙了一整天,她们都早早睡下。唯有凌岁寒心中被愧疚歉意折磨,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碰到身上的伤自然越发觉得疼痛,折腾到半夜才终于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夜风吹得木叶飒飒,可惜她也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却突然惊醒,又猛地一下又从床上坐起,心怦怦跳个不停,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侧身推开窗户,望向窗外才泛起鱼肚白的天穹。


    凌岁寒又做了噩梦。


    相同的梦魇在这两天夜里竟又重新纠缠起了她,母亲的声音似乎还在她耳畔留有残响,只不过,与此前不同,这一次醒来,她脑海中浮现的则是颜如舜浑身浴血的情景。


    她此刻只能久久凝望着辽阔青冥,心情才会好受一些。


    又过小半炷香时间,红日光芒突破云层,天地愈发明亮,尹若游端着一个小托盘穿过院子中庭,正巧看见坐在卧房窗边的凌岁寒,遂走了过去,隔着窗户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才一会儿。”凌岁寒道,“你怎么也这么早就醒了?”


    “我刚煎完药。”尹若游继续端着托盘,转身走向卧房正门,进屋以后将其中一碗汤药递给对方,“舍迦开的方子,她说等你喝完药,你待会儿可——”


    一句话尚未说完,尹若游声音忽停,眼明手快地伸出一只手掌,稳稳接住从凌岁寒手中掉落的药碗,充满疑惑的目光打量起对方:“你怎么了?”


    “刚才伤口突然有些疼。”凌岁寒迅速回神*,恢复平日的平静表情,几乎在瞬间想好一个理由,“没拿稳。”


    尹若游恍若琥珀的眼珠一转,盯着她似信非信,再次把药碗递给她,微笑道:“那你这次拿稳了。舍迦说等你喝完药,你待会儿可以在院子里稍微走动走动。”


    “舍什么?你说谁?”


    凌岁寒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凌岁寒怀疑谢缘觉的身份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始终缺少一个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推测。


    而如今“舍迦”二字,显然就是铁证。


    确凿无疑的铁证。


    果然,尹若游接下来的话不出凌岁寒所料:“忘了和你说,舍迦是谢缘觉的小字。”


    凌岁寒已能保持冷静,只是勉强地笑了一笑:“我怎么都不知道?”


    尹若游道:“你被官兵带走以后,她才告诉我们的。其实她……她还有一件事,是她的秘密,我不便说,等你喝完药,自己问她吧。”


    凌岁寒默然有顷,缓缓将药碗放到唇边。所谓良药苦口,这碗汤药便苦到极致,她这时却浑然不觉,两三口全都灌进了肚,随后起身穿上外袍,正准备盥洗的时候,忽听屋外前院似乎传来一阵喧哗声。


    “不会是敌人。”尹若游也细听一阵,甚至走到门边望了望,没发现任何人的示警信号,遂放心下来,“若非沈盏,便是陈娟。”


    藏海楼之事,昨晚凌岁寒已听尹若游说完,她此时感觉疑惑的是:“陈娟?她会来?”


    尹若游道:“这本就是她的宅子,她和凌知白提过,如果你真能被救出,她希望能来探望你。”


    凌岁寒纳闷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尹若游道:“连你也不明白,我们又怎会明白?”


    凌岁寒道:“我确实杀了她父亲,虽然那家伙是很该死,可她恨我,我一点都不奇怪。她要救我,我反倒不能理解了。”


    “父亲?”尹若游嗤笑一声,“我若是她,不须你动手,我会提前杀了这位父亲。”


    “可你不是她,而她不是你,更不是重明。”凌岁寒毕竟出身官宦人家,自幼的生活环境与尹若游大为不同,她更明白纲常礼教在这个世上是多么重要。虽说理解与认同是两回事,她一向叛逆,凡事只论对错,甚至敢与父母长辈顶嘴争论,然而她曾亲眼见过许多与她同龄的伙伴,却遵循着“父为子纲”的原则,在父母长辈面前毕恭毕敬,仿佛提线的木偶,没一点自我的思想。


    因此,她和她们并不怎么玩得来,即便她幼时身份尊贵,有许多人愿意与她交好,可除了舍迦,她的朋友不是很多。


    也因此,她大概可以猜得出,陈娟应是与她小时候的那些伙伴儿差不多的一类人。


    尹若游沉吟道:“不管怎么说,你这个仇人亦是她的恩人,她对你或许感情复杂。”


    凌岁寒道:“我师君才算是她的恩人,我不是,当初——”


    当初那群金羽卫官兵是为了追捕凌澄,途中偶遇陈家三口,起了谋财之心,才导致陈娟受到牵连。因此对于凌澄而言,她阻止那群官兵对陈娟行凶,是她的义务责任,无论如何她都算不上陈娟的恩人。


    回想到此,凌岁寒心中一惊,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居然忽略了一件事,当初她为了相救陈娟,似乎曾在那群官兵面前报过自己的名字。


    陈娟必定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么陈娟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到目前为止,她似乎还未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上报给朝廷官府,或许是因为她不愿和朝廷官府有所牵扯,免得反而惹祸上身。可是待会儿她来见自己,定山弟子恐怕免不了问起当年之事,问东问西,倘若真问出全部真相该如何是好?


    其实,定山派愿意给凌秉忠祭祀上香,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凌岁寒相信即使他们知道了自己是凌禀忠的女儿,应该也不会对自己不利;而颜如舜与尹若游的人品更值得信任,凌岁寒自然也就更加放心。


    只是……只是自己的身份绝不能让舍迦知晓。


    凌岁寒立刻走出屋子,不一会儿来到前院人群密集之处,果然看见陈娟便在其中。


    陈娟是与凌知白一同前来的。


    早在前日凌岁寒还被关在白虎大牢之中的时候,凌知白再次去了一趟陈娟在京中的大宅,不问对方这些年为何要谎言欺骗定山派,只问她是否想救凌岁寒出狱。陈娟支支吾吾,犹豫半晌过后才问道:“你们真的能救出她?”凌知白道:“不是能不能救出她,是必须救出她,不然……我们也只有以死谢罪了。就像……你骗了我们师伯师叔这么多年,你最对不起的其实只有凌岁寒,所以你可以不和我们说原因,却必须和凌岁寒解释。等她出狱以后,你和她见一面吧。”


    于是今日一早,凌知白接到师妹师弟们传来的讯息,得知了昨日发生之事,遂与陈娟来到城郊的陈家庄。


    明明是自己曾经的家,可陈娟此时待在这里却莫名生出一种恐惧感。暂住在庄内的定山弟子们正在亲切地与凌知白行礼问好,她则独自走到一旁角落,正低首沉思,忽发觉眼前似乎出现一个白衣身影,才刚刚抬起头来,面前之人二话不说,左手倏地劈出,以掌为刃,掌刀顿时抵住她的胸口!


    经过一夜休养,凌岁寒恢复了一些精神,此刻出手,要制住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绰绰有余,甚至如果她掌上稍稍蕴些内力,一掌拍死陈娟也不是难事。而在场定山弟子对她心怀愧疚之情,看见她出现,正纠结着第一句话应该与她怎么说,便都没防着她对陈娟的突然袭击,见状纷纷大惊。


    段其风与陈娟认识多年,两人关系一向不错,尽管他如今对陈娟的欺骗颇有怨气,但终究不希望这位好友命丧于此,心下一慌,忙给陈娟说了不少好话。


    凌岁寒听了只是冷笑。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杀人的打算,此举纯粹是以防万一,一旦陈娟有准备说出她身份迹象,她便可以立即封住对方的哑穴,再另想办法。


    所以这会儿,她须得装作极为痛恨陈娟的模样,掌刀始终抵在陈娟的心口,冷冷道:“想让我放过我,就得看你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这话里明显有弦外之音。


    不过她接下来提的问题也确实她十分好奇的:“你冤枉我师君滥杀无辜,是因为你恨我杀了你父亲吗?”


    陈娟脸色发白,早已经愣住,沉默了好一阵才道:“他真是……真是你杀的么?”


    凌岁寒坦坦然然道:“是。”


    陈娟道:“那论理来说,我好像是应该恨你的……”


    凌岁寒道:“恨就是恨,不恨就是不恨,什么叫做好像?”


    “他是我父亲。”陈娟咬着唇道,“哪怕从我记事起,他对我就不好,哪怕他骂过我打过我,哪怕……哪怕他曾经甚至想要舍弃我的性命,可天下只有不是的儿女,无不是的父母,既然我是他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尊他敬他孝顺他,而父仇不共戴天,论理我是应该恨你的……我怎么能不恨你呢……”


    对这番话,凌岁寒嗤之以鼻,但又毫不意外。


    ——她果然是这般想法。


    然而陈娟紧接着说出的下一句话却令凌岁寒蓦地一怔:“何况……何况当初若不是你杀了他,我和阿母也不会流落街头,与乞儿无异。在我那段差点被饿死的日子,我确实是有些怨你的……”


    “流落街头?”凌岁寒不解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时,聚集在她们周围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定山弟子们,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也都来到一旁。


    陈娟苦笑道:“当年我父亲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财主,尤其在我们陈氏一族,属他最为富有,自然会让不少亲戚眼红眼热。因此他一死,阿母立刻叮嘱我,我们今后的处境恐怕有些危险,平日里一定要小心行事,绝不能让那些亲戚挑出错处。偏偏这时候,定山派的道长们又来询问我们那天所发生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向我们问了我父亲究竟有没有说谎,可是……可是这个世上哪有妻子说夫君坏话、女儿说父亲坏话的道理?定山派的道长迟早会离开,一旦他们都走远了,我们说的实话便成了我们的罪名,陈氏宗族的长辈们绝不会放过我们的。我和阿母犹豫了很久,万幸听望岱道长说那位召女侠武功很高,我想就算她名誉受损,也应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所以……所以我们也只有对不起她。只不过我和阿母万万没想到,即便我们如此谨小慎微,那几位宗族长辈仍给我们安排了别的罪名,终究还是将我们赶出了家门……”


    这段故事,定山弟子虽然早已知情,但若不是陈娟亲口说明,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陈娟说谎的原因竟与此有关。众人都怔了一怔,渐渐原谅了她的欺骗,凌知白蹙起眉,甚至不由心想,倘若当年师伯和师叔们在询问她的时候更细心一些,也不至于……


    凌知白悄悄走到颜如舜身边,压下声音道:“颜女侠,我听说你早就与陈娟相识?”


    颜如舜道:“算是吧,怎么了?”


    凌知白低声道:“陈娘子固然有错,但现如今听来,这也是事出有因,其情可悯,错不至死。你的轻功好,能不能……”


    “你是想让我把她从凌岁寒的手里救下?”颜如舜笑道,“可你大概已经瞧见了,我现在身上这么多伤,轻功还能和平时一样快吗?”


    凌知白道:“那你能劝劝你的朋友吗?此事说到底是我们定山派对不起她,她想要我们怎么赔罪都没关系。可是陈娟……”


    颜如舜挑了挑眉,又注视凌岁寒片刻:“我这个朋友性子执拗得很,她下定决心要干的事,我是劝不动的。不过……你倒也不用太担忧,依我看,她对陈娟其实并没有起杀心。”


    在听完陈娟这番话以后,凌岁寒沉默了太久,视线并不在陈娟的身上,垂下眉目,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良久才终于问道:“那后来呢?我听我朋友说,你如今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是长安城有名的大商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怎么做到的?”陈娟这次的笑声还多了一分自嘲,“凭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多亏了定山派的那三位道长,是他们过了一阵子又到陈家探望我们母女,听说了我们母女的遭遇,当即替我们做主出头,帮我们夺回了家产。松泉道长还说,他们今后会常常来看望我们母女,但不可能永远都陪着我们,劝我们换一个地方居住。本来我和阿母很犹豫,我们孤儿寡母,无亲无故,到别的地方定居只怕处境更糟。拾霞道长曾有恩于长安城内一位有名的的女商,于是她委托对方照顾我们母女,还让那位刘老板教我经商,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儿家也可以做生意……”


    “只是我那时胆子太小,与人打交道总是畏缩不前,甚至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我心里晓得,若不是拾霞道长的嘱托,其实刘老板早就不愿再教我。”陈娟又顿了顿,继续回忆往事,声音渐渐哽咽,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感恩,“过后不久,拾霞道长再次来长安探望我,从刘老板那里知道了我的表现,我和她说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根本做不成什么大事,是我让我失望了。她一点也没生我的气,还笑着告诉我,女子就是女子,哪有什么小不小大不大的,既然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人,凭什么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不可以做呢?只要我肯努力学,只要我能相信自己,她也相信我一定能做得好。”


    “从那天起,每一次她和我见面,她都会和我讲很多道理,那些道理我始终记得……如果没有她,没有定山派的诸位道长,就绝对没有今天的陈娟。”


    听到此处,段其风实在忍不住道:“是啊,我师父师叔都已经替你们教训了你们的那帮亲戚,他们不可能再欺辱伤害你们。何况现如今你已经比你的那帮亲戚更有本事,你更不可能再害怕他们。为什么直到前些天,你还是要骗我们?”


    “她刚才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凌岁寒在陈娟之前开口,声音透着几分怅然,“若不是我,她和她母亲当年也不会流落街头,她当然是怨恨我的……”


    凌岁寒突然回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在她拜召媱为师之后不久,召媱又谈起她杀人之事,严肃地告诉她,在她出师以前在绝不能再自作主张,擅自胡乱杀人。她闻言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道师君什么都好,只是太心软,容易被人欺负。


    召媱听罢显然有些惊讶:“我心软?容易被人欺负?”


    凌澄郑重点头:“你若不心软,为什么不赞同我杀他?哼,一个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抛下的混账,能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他还敢往你身上泼脏水,我怎么杀不得?”


    召媱笑道:“我一直不赞同你杀了他,你以为是因为我心软?”


    凌澄道:“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原因?”


    “你读过书,那有读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吗?”召媱见自己的小徒弟点了点头,遂笑起来,“只看他穿的那一身绫罗绸缎,就能知道他家应该颇为富有,他一死,他的妻子女儿若没有能力保住家里的财物,又无法自强自立,只怕灾祸上身。而他若活着,我已吓过了他,他至少不会对她们太坏。”


    凌澄犹不服气:“师君怎么知道他的妻子女儿不能自强自立?”


    召媱又朗声笑了一阵,然而笑完以后,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对女子并不公平。但凡女人,从一出生起,就戴着沉重的枷锁,被锁在樊笼里,而樊笼之外则是火海刀山、地棘天荆,一步一个危险。我和你还算幸运,既能挣脱这个樊笼,又有本事面对那些风刀霜剑。可这世上大部分的女子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幸运,要么痛苦地活着,要么悲惨地死去。”


    凌澄道:“那就不能让她们学会本事吗?有了本事,便不必怕什么危险了。”


    召媱道:“不能。”


    凌澄道:“为什么?”


    召媱道:“因为这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所谓帮人帮到底,既然决心要帮一个人,就不能够半途而废,说不定得付出很多年的努力。我一向懒得很,除非有不平事到了我眼前,我实在看不下去,才会出手。可是太过麻烦的事,我却不想去做。”


    凌澄呆了呆:“那照这么说,她们现在……”


    召媱道:“放心吧,她们现在应该不会过得很差。”


    凌澄奇道:“师君刚刚不是还说,她们怀璧其罪,会有灾祸上身吗?”


    召媱笑道:“那是之前,但现在嘛……我懒得做的事情,有人会做,有人会不辞辛劳地去做。”


    年少的凌澄,对于召媱的这番话其实不太能理解,更不能认同。她出身权门,前十年的人生太过顺利,身为长安城第一贵女,父母对她的约束也不多,她活得自在恣意,纵然十岁那年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于她而言不亚于天崩地裂,但没过多少天她便被召媱收为弟子,有召媱的保护,她不必面对这世道的种种黑暗险恶。因此这世上许多普通女子的困境,召媱说得再多,她那时听得懵懵懂懂,无法感同身受。自然,她更不明白召媱所说的“有人”究竟指谁。


    直到一瞬间,她才忽然明白了师君那番话的意思。


    她想,陈娟是有理由恨她的。


    “论理,我好像是应该恨你。”陈娟却又说了“好像”两个字,“可是……可是后来我真的成功了,我在长安城站稳了脚跟,我赚到的钱比从前我父亲赚到钱的还要多,即便没有定山派道长们的保护,我也再不用怕我那些所谓的长辈亲戚。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喜欢算账,喜欢与人做生意,喜欢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而我活得越好,我越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你没有杀他,如果他还活着,就算他不会再骂我打我,过个两三年,他还是会安排我嫁人,嫁给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依然被困在深宅大院之中,照顾夫君,生儿育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依附他人过一辈子……我不甘心,在我知道原来我的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之后,我就不可能再甘心过那样的日子。所以……所以我开始庆幸……”


    她越说越激动,眼角的泪不可抑制地渗出,忽然蹲下身,抱头痛哭了起来。


    “我庆幸你杀了他!我庆幸你杀了我的父亲!”


    这句话几乎是呐喊出口,在场众人都不由得震住。


    “我怎么能这么想呢?他是我父亲啊,无论如何,他毕竟生了我养了我,召女侠和凌女侠可以杀他,任何人都可以杀他,我怎么能有这么恶毒的想法……偏偏我就是忍不住这样想,幸好他死了,幸好他再也不可能活过来了,我甚至偶尔做梦,梦到他当初并没有死透,是梦里的我给他补上了一刀……每一次醒来之后,我都好害怕,我怕……我怕你们……”


    说到“你们”这两个字之时,陈娟又哽咽了一下,抬起双眸,掠了一眼旁边不远处的定山弟子们,又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再与他们对视。


    而这时候,凌岁寒早已将自己的左掌缓缓放下,凝眸看着她,脸上神色变了又变。


    凌知白心情复杂,不知如何评价陈娟的想法,忽然捕捉到了陈娟的动作,狐疑道:“怕我们?”


    陈娟的头低得更低:“是……你们对我太好了……”


    段其风愈发诧异:“我们对你好,这有什么好怕的?”


    “这些年来定山派一直都没有忘记我,每隔一段时间,望岱道长和松泉道长、拾霞道长便会派人来探望我和我阿母;但凡我遇到困难,你们都会竭尽全力相助,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我害怕你们知道我是如此不堪,害怕你们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怨恨父亲,是不孝;构陷恩人,是不义……我晓得你们最厌恶这样的人……”


    “那倒也不是……”凌知白沉吟少顷,仍是觉得她情有可原,本想安慰她几句,转头一看沉默的凌岁寒,心忖真正的受害者还未发言,轮不到自己说话。


    现场陷入一阵令人心悸的宁静。


    颜如舜往左右望了望,突然迈步,走到还在哭泣的陈娟面前,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展颜一笑道:“你说这么多话,口不渴吗?进屋喝杯茶吧。然后……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


    第98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三)


    颜如舜这话听来有些莫名其妙,但众人明白她要讲的故事必有深意,于是纷纷点点头,前往大厅坐下。


    颜如舜坐在了陈娟一旁,端起桌上一杯苦茶在掌心中转了转,半晌才道:“从前有个女孩儿,她出生的时候没有名字……”


    这故事的第一句,就让在场众人都万分不解,当即有人询问:“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因为那女孩儿的……父亲……”颜如舜顿了顿,声音在唇齿间滚了几滚,才相当艰难地说出来“父亲”两个字,“是江湖中一名作恶多端的大盗。她出生的那天夜里,正巧那大盗前往一户有钱人家行窃,岂料那家主人认识几个武艺高强的江湖朋友,又恰好都在这家做客,双方交起手来,那大盗吃了亏,受了重伤,好不容易逃回家,听见院子里几只乌鸦叫得聒噪,心情越发烦躁,进屋以后又发现自己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便觉得这个女孩儿出生的时辰太不吉利,自己今晚遭遇灾祸,都是她给带来的,所以没有给她取名,从此只叫她‘乌鸦精转世’……”


    才说到这里,这故事已足够让人义愤填膺,有脾气暴躁的定山弟子已忍不住辱骂起了这名大盗。


    唯有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三人心下一惊,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颜如舜并没有看向她们,继续道:“因为这个缘故,直到她渐渐长大了,会说话会走路了,她父母仍然对她很不好,打骂都是常事……”


    “她父母?”唐依萝心细,注意到她的用词,疑惑道,“包括她的母亲吗?她母亲为什么也对她不好呢?难道她母亲也认为她……”


    “是啊,为什么呢……”颜如舜淡淡一笑道,“那些年她一直很想知道原因……”


    在那女童八岁以前,她最大的愿望是得到父母的认可与疼爱。


    她常常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表现还不够好,父母才不爱自己。为此,尚是总角孩童的她,每日天不亮便起床,主动做家里各种杂活,在母亲下厨的的时候帮着打下手,一旦父亲回了家她还得端茶送水,仿佛婢女丫鬟一般。纵是如此,她仍然得不到父母的一句赞扬。


    这让她偶尔也不禁对自己的父母生出一点怨气。


    相较于父亲,她怨的更多是母亲。毕竟父亲每天不知道忙些什么,在家的时间很少,她和他的接触自然也不多;但母亲不同,她们朝夕相对,她平时的痛苦更多来源于母亲。


    不过大部分时候,她心中若有怨,她都强行将它压了下去。谁让她是他们的女儿呢,尽管那时候她还没有读过什么书,然而从她出生起在这世上所听到、见到的、接触以及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她孝道的重要,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身为儿女必须无条件接受父母给予自己的所有,无论是爱还是痛苦。


    是以每一次,母亲为了一些小事责骂甚至责打她之时,她只能够咬牙忍着。直到有一天,母亲又不知因为什么事而心烦意乱,打她打得狠了,她实在忍不下去,跑出屋子,爬到了院子里一株大树上躲着。而正巧,这一幕被她的父亲,那名刚刚回家的江洋大盗撞见。


    他看着她爬树的动作,若有所思。


    第二天,那大盗教她轻功。


    这是父亲第一次愿意教自己东西,女童有些不可置信,学得极其认真。从早到晚,整整一天时间过去,那大盗看着她的表现,很满意地笑了起来:“你轻功天赋还真不错。”


    从此以后,他既教她轻功,也教她别的武功,还教她什么钩针开锁、顺手牵羊、以及如何隐藏自己的行踪等等技巧。她虽不明白学这些有何用处,但她发现自己学得越好,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也渐渐变得越好,她简直受宠若惊,便忘记了父亲曾经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只觉得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只是她的母亲依然对她冷漠。


    那也没关系,女童一向很容易满足,纵使在从前父母都暴力对待她的那几年里,她也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看到一朵花开,听到一声鸟鸣,都足以让她欢喜,何况如今这世上终于有了一个人愿意爱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知足。


    若说有什么她不太能接受的遗憾,是她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于是,在某日她又学会一套极复杂的轻功身法以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与父亲提起这个话题,希望父亲能为自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那大盗闻言皱起眉头,不知是想起了何事,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低声嘀咕了一句“真是麻烦”,恰于此时院里又飞来两只暗黑色的乌鸦,“哇——哇——”的叫声粗劣嘶哑。


    “袁雅。”他突然决定了她的名字,“你以后就叫袁雅吧。”


    又过一年多的时间,在袁雅十岁那年,那大盗带她出了一趟远门,于深夜时分,潜入一座高门大宅,他独自进入一间屋子,命令袁雅在屋门口守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立即向他禀报。袁雅愣了愣,意识到父亲此举的目的,犹豫道:“这是别人家的东西,我们没有经过主人的同意,就拿走他们的东西,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最近两年,那大盗对她确实还算不错,偶尔会允许她到市井里走走瞧瞧,耳濡目染世情百态,因此即使从未读过书,她仍拥有朴素的善恶观。


    那大盗冷冷瞪了她一眼:“什么别不别人家!甭管什么东西,我凭我自己的本事拿走,那就是我家的东西,明白吗?”


    袁雅顿时不敢言语。


    倒不是害怕父亲的责罚,她心底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一旦她为了此事与父亲争执起来,父亲会像舍弃一柄生了锈的刀般舍弃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父亲的喜欢,她不愿意失去这份“父爱”。


    为此她什么都愿意做。


    甚至,做她认为不对的事。


    此后那大盗每一次作案,她都帮着望风。


    约莫一个多月以后,那大盗又带她到了一座山庄。那山庄的主人乃是昔年扬名江湖的一位镖局总镖头,走镖这行当既辛苦又危险,然而也最为赚钱,此人刀尖上行走大半辈子,积累了数不清的巨额财富,如今选了一处山明水秀之地隐居。那大盗心忖对方武艺不弱,一旦自己被发现,双方打起来,自己虽不至于惨败,却也很难讨着好。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他只能叫来好友,一起干这笔“买卖”,那么理所当然的,他们夺到手的财物也得平分。现如今有了袁雅,他便另有办法。


    别看袁雅年纪小,一来她轻功天赋确实极高,二来她为了讨得父亲的欢心几乎没日没夜地苦练轻功,因此才学了两年轻身功夫,能抵得上别人学五年。这天深夜,她遵照父亲的吩咐,身影故意在山庄主人面前闪过,那老镖头惊讶之下追了上去,不一会儿追出庄,来到山林之中。


    夜色弥漫,袁雅凭着自己的灵活身法左拐右转,那老镖头追得太急,一时间没看清路,突然摔入那大盗提前布置的陷阱里。那大盗早就藏身在了陷阱一旁的大树上,见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一支弩箭——一支淬毒的弩箭——正中那老镖头的胸口!


    袁雅听见身后“砰”的一声,一愣之下回过头,大惊失色。她原以为她将山庄主人引走,父亲趁机盗取了庄内的财宝,今日行动就算结束,哪料到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夺人性命。


    刹那间袁雅又掠了回去,满脸慌张:“阿父先前不是说,只要让他离开山庄就好了么……为、为什么……”


    那大盗登时火冒三丈:“就凭你能把他引去多远的地方?不杀他,等他回去之后杀我吗!”


    “可是……”袁雅依然拦在父亲身前,“可是他已经受了伤,你何必非要杀人不可?”


    这语气带着隐隐的指责,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那大盗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是在为他求情?你以为你是谁?是行侠仗义的江湖女侠,还是声名显赫的名门子弟?哼,你是我的女儿!这些天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你不会不清楚吧?这会儿你还妄想当什么好人呢,滚开!”


    短短几句话令袁雅呆住,面对父亲推向自己右肩的一掌,她没有闪避,顿时摔倒在地。那大盗上前两步,挥刀一刀,直接砍下那老镖头的头颅,血泉喷涌而出,飞溅到了袁雅的脸上。


    滚烫的鲜血。


    而她心底一片冰凉。


    那大盗向来信奉斩草除根,虽说那老镖头的家人全都武艺平平,不会是他的对手,然而万一有谁为报仇而四处寻找名师,真练成了绝顶武功,将是无穷后患,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因此他即刻返回山庄,又将庄内所有人一一杀死。无论袁雅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只能听着一声声惨叫,看着一个个陌生的无辜之人在她面前倒下。


    从那天起,袁雅的人生突然感觉到一种迷茫,仿佛整个人都沉入泥淖之中,找不到方向,更不能呼吸。纵使过后不久,父亲难得好声好气地哄了她几句:“那天晚上是吓着了你,但我是江湖人,你是我的女儿,自然和我一样是江湖人。而江湖本就是这样弱肉强食的地方,你总要学会适应。走吧,阿父带你去买几件新衣裳。”——她仍然一点都不欢喜。


    她自幼期盼的父爱,她如今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尽管如此,父亲要她做的事,她还是不能反抗。或者说,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除了顺从以外,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袁雅继续帮着父亲望风行窃,甚至直接掠夺抢劫,只是始终下不了手杀人。那大盗哄也哄过,劝也劝过,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见她对于这一点极其坚持,担心若将她逼得太过,反而起到反效果,在这件事上也就随了她。渐渐地,袁雅发现自己的父亲虽然狠毒,却不像某些恶徒那般以杀人为乐,他生平最爱的唯有金银珠宝,别的一切都排在它们之后,是以后来的每一次盗窃行动她都表现得甚为积极,只要能够顺利地万无一失地盗走那些财宝,那大盗倒不一定非得冒着危险杀人。


    偶尔,遇到特殊情况,又或是有人得罪了那大盗,他生出杀心,袁雅自然阻止不了。杀完人,他会将死者尸体扔到深山老林之中,过不了几天便会有野兽替他毁尸灭迹。袁雅不忍他们死后还不得安宁,总会在深夜里一个人悄悄来到山林收尸掩埋,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时候,她不过十五岁,轻功在江湖*中已属第一流,每次趁着父亲睡熟,她独自一人施展轻身功夫偷偷离家,不到天亮又返回家中,本来不会有谁发现。岂料某天夜里那大盗半夜醒来,想起一件事须和袁雅商量,发现她竟不在自己的卧房之中,还当她就此逃走,再不会回来。


    他在附近找了个遍,始终找不到袁雅的踪迹,面色铁青地回到屋,一腔怒火只能与自己的妻子发泄,骂了她两句以后,又动手打起了人。袁雅走到家门口,恰巧听见母亲的惨叫,心下一惊,足尖一点,刹那间飞身掠到声音来源之处,屋中妇人满身的伤痕映入她眼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在了母亲的身前。


    于是那碗大的一记拳头正好揍在了她的身上!


    饶是袁雅练过功夫,身怀一点内力,仍是被这毫不留情的一拳打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唇角登时渗出鲜血。


    屋中男女见状齐齐大惊。


    那大盗这才收回手,皱眉道:“你跑去哪里了?”


    袁雅伸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我……我刚才睡不着,听见窗外有猫叫,出门去追猫了。”


    “追猫?”那大盗将信将疑,“一只野猫有什么好追的?”


    “那只猫很漂亮,乌云盖雪,我追上它以后和它玩了一会儿。”


    袁雅平日里确实十分喜欢与小猫小狗等动物玩耍,那大盗听到此处,信了她这句话,黑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扔给了她:“你说说你,回来了好好歇着,替她挡什么挡?我又打不死她。”


    他不可能承认自己误伤对方的错误,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


    袁雅望了片刻他的背影,服下药丸,见此药果真有效,又把瓷瓶里剩下的药丸全部递给了一旁的母亲,期间不发一言,随后亦要离开。


    “我以为你会恨我……”


    袁雅本已走了两步,突然听见母亲感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顿时停下来,沉默地伫立许久许久,直到身体有一点微微颤抖,她猛地回过头呐喊了出来:“是你恨我!明明是你一直在恨我!是你一直在讨厌我!为什么……”她仿佛支撑不住似的蹲下身,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让它落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对面的妇人怔了一会儿,袁雅忽然感受到两滴冰凉的泪珠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又抬手一瞧,看见的是母亲满脸的泪痕,“错的一直是我……”


    那天夜里,袁雅和母亲交谈了许多。


    她第一次知晓了母亲的身世,原来她的母亲璎珞本是豪门大族的婢女,十多年前,那家主人获罪遭贬,一家老少都被天子流放于蛮荒之地,璎珞作为这家二夫人的贴身丫鬟,想起往日二夫人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心怀感恩,遂将二夫人的一对还在襁褓中的儿女偷送出府,送给二夫人的朋友抚养。当她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完成这件大事,遂打算回家乡看看乡亲,不料她一个单身女子在路上被一名盗贼盯上,遭遇一场飞来横祸。


    那大盗从前也劫掠过不少貌美的女郎,最多睡个几天,迟早都会杀人灭口。璎珞的相貌不算绝色,然而婢女出身的她一向善解人意,最擅长伏低做小,最晓得如何讨上位者的欢心。那大盗见她如此顺从,又知情知趣,果然心生欢喜,遂将她的性命留了下来,只是平时对她少不了打骂。


    直到后来,她怀有身孕,那大盗对她的态度温和不少,竟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或许自己能和自己的“夫君”好好过日子。


    谁料袁雅出生的那晚,那大盗在外遇上硬茬,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家,自然觉得这个女儿是灾星转世,连带着对璎珞是又打又骂。


    逐渐,璎珞同样迁怒起了这个女儿。


    ——或许,她真的是灾星转世。


    袁雅从未想过自己的母亲还有这么一段经历——倒不是惊讶父亲对她做的事——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袁雅再清楚不过,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行为,她都不奇怪。让她震惊不已的,也是让她万万料想不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居然曾经敢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主家的那对儿女逃出生天,要知道假若此事被发现,那可是杀头的罪。


    舍己为人,在袁雅的心目中,这是只有侠肝义胆的侠客才会做的事。


    原来自己的母亲曾是一名侠客。


    侠,不在于是否会武。


    而在骨在心。


    可这与袁雅印象里的母亲大为不同。


    究竟是什么让母亲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是岁月?是自己的父亲?还是这从来就对女人不公平的世道?


    时隔十五年,她们母女终于在那夜和解。


    颜如舜的故事讲到这里,在场众人听得怒气冲冲,几乎要气得爆炸,有性急的大声嚷嚷:“颜娘子,你还是先和我们说说这故事的结局吧!那大盗最后到底死了没有?”


    “对啊!还有他究竟姓甚名谁,他要是没死,我们赶明儿一定找到他,为民除害!”


    陈娟亦是目瞪口呆,思索少顷,道:“颜女侠的故事是想告诉我,我恨自己的父亲,甚至庆幸他被杀死,并不是错?可是……我父亲没有这人这么坏,他对我虽常有责骂,偶尔也曾打过我几次,那天还……还想要将我丢给那群官兵,但仍有对我很好的时候,他更没有杀过那么多人。若他真有这么坏,我倒不必如此痛苦。”


    颜如舜笑道:“是啊,你父亲当然比不上他,这世上能坏到这种程度的人倒也不多。尽管如此,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反抗他,直到……她遇到两个人……”


    第99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四)


    袁雅初遇冷红与荀青的那年,她已有十六岁。


    因在江湖里的仇家极多,那大盗每犯下一桩极轰动的大案,他都会选择立刻搬家,换一个地方居住,然后休息一段时日,避避风头。那段日子袁雅便随他住在栀州一个名唤丹香镇的小镇子上,闲来无事,偶尔会到市井街巷走走看看,身处在热闹的人间烟火之中,她的心反而会得到暂时的平静。


    某一日,她正在镇上集市漫步,忽见前方围了一大群百姓,且时不时传来喝彩之声,走近一瞧,才发现原来人群中一名红衣女郎正在表演戏法,一会儿口中吐火,一会儿空碗变酒,一会儿扇子扇出万千飞花,一会儿彩带挥出数只白鸟,着实是精彩至极。


    袁雅看得欢喜,止不住地鼓掌,待到那红衣女郎表演完毕,手持铜盘向各位乡亲求个赏钱,她自然很是乐意,当即伸手向腰间,右手才触碰到荷包,却倏地一愣:这荷包里所有的银子无一不是劫掠他人得来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心安理得地把它们当做自己的所有物?


    想到此,她再次望向那红衣女郎,眼中透出一点羡慕,能够不伤害他人、凭自己的本事赚钱谋生,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正感慨间,却见那红衣女郎已走到一名锦衣公子身旁,那公子出手阔绰,别的百姓大都只给几文铜板,他竟直接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了铜盘里,笑得颇为暧昧:“娘子如此美貌,你家人怎舍得你天天在外受风吹日晒,不觉辛苦吗?娘子方才劳累那么久,这会儿可愿到寒舍歇歇脚?”那红衣女郎瞬间冷下脸,毫不犹豫地将银子还给对方,转身欲走,而那公子挥挥手,当即有两名护卫拦在了她的面前:“我们郎君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小娘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哎呦喂!”


    他们一句话尚未说完,袁雅指间弹出三枚小石子,刹地打中他们后背穴道,那锦衣公子与那两位护卫同时摔倒在地,疼得不停打滚。


    袁雅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仿佛这儿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唯有那红衣女郎的目光越过人群,正对上她的明亮双眸,对着她展颜一笑。


    离开此处以后,那红衣女郎有意与袁雅走在一起,待走到僻静之地,她才微笑开口:“多谢你啦小妹子。”


    袁雅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出手?”


    那女郎笑道:“我是练戏法的,眼力怎么会不好呢?”


    袁雅颔首道:“你莫要怕,我最近住在这镇上,他若敢再找你麻烦,我会教训他的。”


    看相貌,那红衣女郎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比袁雅要年长一些,然而袁雅认为自己身怀武功,自然是应该保护对方的。


    “我姓冷,单名一个红字。”那女郎又笑问道,“妹子你呢?”


    “我……你叫我袁雅吧。”


    互通了姓名,两人的交流渐渐多起来。冷红谢过袁雅的相助之恩,问她想要什么报答。袁雅刚想道一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话到唇边,脑海中倏地闪过适才那几幕神奇的画面,忍不住问道:“你刚刚是怎么做到的?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看了许久,还是看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把那些花儿鸟儿变出来的。”


    冷红笑道:“戏法的精彩在于表演的过程,倘若揭开了秘密,不再感觉到惊喜,反倒没什么意思。不过……你若实在喜欢,我教你一个简单的,让你给别人惊喜,怎么样?”


    袁雅自幼没有朋友,当学完冷红所授的戏法,回到家中,她想了一想,只能在母亲的面前表演。这些年来那大盗从不许璎珞独自出门,她被困囹圄多年,已快忘记人间的市井街头有怎样的风景,好不容易看见如此有趣的玩意,哪怕袁雅的手法有些拙劣,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眉目间都是欢喜神色。


    要知她们母女虽已在一年前和解,但毕竟,彼此相处仍然很有些拘束,不可能像寻常人家那般亲切亲热。袁雅见母亲难得露出笑颜,也是高兴,次日前往冷红的家中,希望她再多教自己几个戏法,不料在冷红家里见到一个俊俏的年轻郎君。


    此人自称姓荀名青,与冷红夫妻相称。袁雅见状甚是惊讶,盗贼与戏法师同样需要好眼力,她几乎一眼瞧出对方是女扮男装,却不知这只是她们假扮做戏,又或者她们确是……但袁雅不是爱追根究底探听别人秘密的人,对方既不说,她便不问,双方谈的还是昨日之事。


    “我真的只是举手之劳,你们用不着在意。昨儿冷娘子已经谢过了我,你就不必再谢。”


    “可不是这个道理。她是她,我是我,她谢了你,我却还没有谢过你,这怎么能行呢?”荀青一边微笑,一边从旁边桌上拿了面铜镜递给袁雅,“就像她从小是练戏法的,我学不会这玩意,但我也有我自己的本事,所以我平日走街串巷,替人磨治铜镜是很有一手的。这是我自己打磨的一面铜镜,你若不嫌弃收下它,就算是我送你的谢礼吧。”


    这的的确确是一面好镜子,比市面上所售卖的大多数铜镜都清晰清楚得多,对于袁雅这般青春年纪的少女而言应是一件极好的礼物。


    袁雅下意识接过,在镜中看见自己的那张脸,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立刻将铜镜还给了对方。


    荀青狐疑道:“怎么了,这镜子有何不妥吗?”


    袁雅道:“不,它没什么不妥,只不过我……我不喜欢照镜子……”


    这是实话,她的房间里从来没有镜子,若非特殊原因,她极少照镜。


    荀青不解道:“为什么?”


    短短两三句话的时间,袁雅已将自己适才的失态掩饰,重新收拾好情绪,眉目又带笑意,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大感诧异:“我这张脸这么难看,有什么好照的?”


    荀青与冷红不由对视一眼,又把袁雅细细打量一番,她确实不是什么绝色女子,相貌极为普通,没有任何出众之处,可要说“难看”倒还不至于。她们正要说话,袁雅当即把话锋一转,说明了自己今日的来意。


    戏法本是冷红的看家本领,她本不轻易授人,可或许是出于对袁雅的好奇,她答应了她再教她几招。


    傍晚回到家中,用过晚食,袁雅又在母亲的面前将自己所学尽数展示,起初璎珞仍然笑得很开心,谁料过了一会儿,她的笑容渐渐淡下来,甚至露出比平时更忧伤惆怅的神色。袁雅呆了一呆,缓缓收回手,茫然问道:“阿母刚才不是还很喜欢吗?”


    “我虽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变的,却知道它们一定都是假的。就像是一场虚妄的梦,无论那梦有多么美好,总归是假的,总归是要醒来的。”


    袁雅陷入沉默,良久未有言语,不由想起今日冷红所表演的各种戏法幻术,其中还有许多不曾教她的,譬如那乌鸦振翅变白鸽的神奇画面,原本让她惊叹不已,她也甚是想学,冷红却道这些鸟儿都是自己亲手养大的,才会如此乖巧听话,换作旁人,它们定然不肯配合。她当时闻言有些遗憾,现在思索起来,其实母亲说得不错,无论这些戏法看来有多么神奇,终究都是假的,乌鸦就是乌鸦,它永远变不成白鸽。


    黑羽也永远变不成白羽。


    一瞬间,她同样对这些精彩万分的戏法幻术失去了兴趣。


    而心底的想法,袁雅不知怎么地轻声说出了口。璎珞微愕,转首看向她,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袁雅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这一点,璎珞是知道的。


    自从一年多前她们母女和好,璎珞便在闲时教女儿认字。作为大户人家的大丫鬟,璎珞虽不会吟诗作对,但曾经在自家夫人的熏陶之下倒是认识一些字。袁雅早就想要读书,可惜那大盗认为学文无益,不能为自己的“事业”提供任何帮助,自然不肯教她,如今好不容易她终于学会认字,偶尔就能自己前往书铺看一看喜欢的书籍。而某日她突发奇想,欲在古书里翻找自己名字的出处,在询问了书铺老板之后,对方还真给她翻出一句:


    ——“雅,楚乌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谓之雅。”


    原来在古时,雅就是鸦。


    后来璎珞知晓此事,看出她的难过,犹豫许久以后劝道:“名字是可以改的,若实在你不喜欢这个‘雅’字,你不如告诉他,你想要再改一个名字,这几年他对你一直不错,应该会答应你的。”


    袁雅却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不喜欢,这名字其实很适合我。乌鸦是给人带来灾祸的……我本来也一样……”


    这些年来,她每每跟随父亲来到一个陌生人的家,那家人不是破财便是丧命。


    对于这些无辜的受害者们而言,她如何不是灾星降世?


    “最近我一直在想,你阿父当初只给你取了名,可是本朝大多数人家的孩子出生,除了大名以外,通常都还会取一个小字的。”今日再次提起这个话题,璎珞沉吟道,“我曾听人说,上古传说有神鸟重明,状如鸡,鸣似凤,能搏猛兽虎狼——这描述我很喜欢。你以后的小字就唤作重明,你愿意吗?”


    袁雅睁大眼睛,半晌没有说话,眼神里透出一点不可置信。


    璎珞道:“如果你不喜欢……”


    “我喜欢。”袁雅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阿母,我很喜欢。”


    然而有那大盗的存在,平日里大多数时候,璎珞仍是不敢用这两个字称呼她。毕竟在这个家里,无论什么大事小事,都须得经过他的首肯。


    取了字不让人知道,还有何意义?于是在那大盗又准备搬家、她将要离开丹香镇的前一天,她思来想去,决定最后一次前往冷红与荀青的家中拜访,却不再为学戏法,而是想要告诉她们:自己如今有一个小字,唤作“重明”——或许她与她们今后不会再相见,但她希望她们若是偶尔想起自己,记住的是重明,而非袁雅。


    “你要搬去哪儿?”冷红道,“其实我们也不在丹香镇常住,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我们还能去看你。”


    袁雅支支吾吾,面露古怪。


    冷红与荀青越发感觉她身上蹊跷之处太多,在接下来的聊天之中几次三番用言语试探。袁雅将自己——那个她所厌恶的真实的自己——隐藏得很深,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自己的父亲便是那恶名昭著的大盗袁成豪,更没有透露一丁点自己的身世经历,但冷荀二人察言观色的能力颇强,到底还是从她的言色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察觉出她在家的日子应该过得很不快乐,甚至可以说痛苦。


    而这痛苦,十有八九是她父亲带给她的。


    冷红道:“你既不喜欢你家,为什么不走呢?”


    “走?”袁雅的脸上一片迷茫,显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走哪里去?”


    “我们已认识好几天,算是朋友了吧?你和我们说老实话,你父亲平时待你是不是很不好呢?那你就离开你的父亲,走去哪里都行,你喜欢在什么地方生活就在什么地方什么生活。你的武功很俊,就算孤身一人在外,应该也能保护自己。”


    袁雅的心瞬间怦怦跳起来,欲言又止半晌,终归还是如实相告:“他待我并不坏,至少这几年他对我是很好的,只不过我……我讨厌他做的事……”


    荀青道:“他做了什么事?”


    袁雅低首不言。


    荀青道:“那他做的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袁雅道:“其实……其实这件事我也一直在做。”


    荀青道:“你是说,你明明讨厌这件事,他还要你去做?这就是‘待你很好’?”


    袁雅心底大震,更加说不出话来。


    荀青倏然笑道:“你是不是早就瞧出我是女扮男装了?不瞒你说,我本出生在官宦人家,因此我自幼生活也算锦衣玉食,从我会记事起,我父亲便请了名师教我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我常常出门与小姐妹们赏花游乐或比赛马球,他从来都不拘着我。”


    袁雅忍不住插话道:“那他对你真好。”


    单单听这个描述,与袁成豪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时候我也这般认为。直到有一天……我又像往常一样出门春游,在街市上看到有杂耍百戏表演的,别的倒还罢了,那舞狮的着实有趣好玩,我连看了几场犹嫌不过瘾,遂将那杂耍班请到府中,我想要学一学,试着自己试着舞一舞。岂料此事被父亲知晓,他大发雷霆,说这是下三滥的玩意,我一个千金大小姐可以看,却绝不可以真的练。我想不通,我以前要学什么,他都没有不准的,这舞狮和舞蹈能有什么区别,他为何会如此生气?我苦思冥想许久,后来还多亏了她给我解惑。”


    说到这个“她”字之时,荀青转过头,带笑的目光看了冷红一眼。


    冷红笑道:“那杂耍班很大,不是只表演舞师,还有走绳、竿戏、幻术等等,我当初也是其中一员。她常来找我们玩,我们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


    荀青道:“是,和她接触久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和她,和那杂耍班的人都不一样。我是官家千金,琴棋书画也好,骑马射箭也罢,都是本朝名门贵女理所应当学的,但舞狮则是民间下等人练的玩意,我若练了它肯定会让人笑话。我渐渐有些明白了,心中却又生起新的疑惑,他爱的女儿,到底是一个符合世人眼光的千金闺秀,还是真正的我呢?难道就因为他生了我,我就得完全按照他的想法成长,可我也不是他一个人生的啊。不过,这想法也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母亲病逝得早,是他抚养我长大,他仍然是我最敬重的父亲。所以……就算几年后,他要把我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我起初也没有怪他。”


    袁雅本来听得认真,听到此处,不由得“啊”了一声。


    荀青接着道:“那人是个大官,比我父亲更大的官,说是原州的土皇帝也不为过,他的夫人刚过世不久,他来我父亲的府邸做客之时,无意中看见了我,便下聘礼要迎我过门做继室,倘若我们不答应,只怕我们全家都会遭殃,我不能只考虑自己,而置父兄的性命于不顾。”


    袁雅惊道:“那你同意了?”


    冷红道:“她当然不会。因此我和她商量了许久,最终商量出一个两全之策,那狗官在原州手握大权,但他在朝中的政敌其实不少,若我潜入他家中,搜集了他这些年鱼肉百姓的罪证,让阿青的父亲上折弹劾,说不定能将他一举扳倒。”


    荀青道:“我听完了阿红的计划,欢喜地去告诉父亲。父亲听了眉头皱起,却说这计划纰漏很多,很是危险。我想他的顾虑有道理,于是回到自己房中一连思考了几个时辰,想好所有的退路,打算再找他谈一谈,恰巧我在房门外听见他和大哥的谈话,一旦我嫁了过去,我大哥立刻就能升迁,拥有无量前途。我以前还认为,他不得不把我交给那狗官,是顾忌全家人的性命,不曾想……那天我一个晚上没睡,又想起当年那个问题,他所爱的女儿,到底是真正的我,还是……次日一早阿红又来找我,我遂与她说起此事。”


    冷红道:“我劝她干脆跟我一走了之,她当时很犹豫,还问过我,她这一走,她父兄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她这么做究竟对不对。我说她就是太好心,我敢肯定她父亲和她兄长一定没想过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她为什么反而要想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荀青笑道:“现如今我不会这么想了。平心而论,其实除了那件事以外,我父亲好像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从小到大,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我。但金玉打造的牢笼依然是牢笼,我的命运我要自己掌握。”


    袁雅胸腔里的那一颗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


    ——原来荀青是逃出家的。


    ——自己从来就不曾想过的路,原来早就已有人走过。


    冷红见她脸上神色变了几变,接着道:“那狗官的势力确实不小,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阿青大多数时候在江湖上都是男装打扮。你父亲应该不是什么高官显宦吧?你轻功那么俊,要走应该不会很难?”


    袁雅低声道:“我阿母不会武功,我……我想和她谈一谈。”


    冷红道:“一直没有问你,你母亲姓什么?”


    “颜,她姓颜。”袁雅答完又问道,“冷姊姊为何问这个?”


    冷红道:“你虽然没提过,但我感觉得到,你好像很不喜欢你的名字。”


    袁雅道:“我现在有小字了,我叫重明。”


    冷红道:“我还感觉得到,你所不喜欢的不仅仅是你的大名,还有你的姓,对吗?”


    袁雅这回默然不言。


    冷红道:“你既唤我们为姊,我们也确实长你十岁,若是由我们给你取一个新的名字,你不会嫌弃的吧?况且你如果真要走,今后在江湖上是不应该再叫袁雅二字,不然闯出名头,必会引起你父亲的注意。”她说着转过头望向荀青。


    荀青沉吟良久,目光微微转动,忽掠过一旁桌上的铜镜,她扬唇笑起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你上次说你这张脸难看,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眼看着袁雅要开口反驳,她对着她摇摇头,又念出这首诗的后一段:“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她在“德音”二字上加了重音,再道:“你母亲姓颜,你不如随母姓,颜如舜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又一次有人问自己喜欢吗。


    ——就像昨日母亲询问自己是否喜欢“重明”二字。


    她活了十六年,从未像这两天这般欢喜,哪怕她打从心底认为自己配不上这个名字,配不上这首诗,仍是郑重颔首道:“我很喜欢。”


    与冷红、荀青告别以后,颜如舜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悄悄与母亲商量如何逃离这个家,确切说是如何逃离袁成豪的控制。颜璎珞闻言大惊,很是犹豫。颜如舜见状劝道:“阿母,你先前不是告诉我,你很对不起尹伯母,想要找到她,当面与她道歉吗?我们如果不走,你又怎么找她呢?”


    这句话终于说动了颜璎珞。


    明日袁成豪将会带着她们搬离丹香镇,接下来一路同行,在路上要逃更不容易。而待到了下一个目的地樊州,袁成豪似乎又看上了樊州许家庄的夜明珠,到时必定会让颜如舜与他同往许家庄盗宝,颜如舜实在不愿再做恶,是以早晚走不如早走。


    索性今晚她们就立刻离开。


    夜色渐深,长街短巷万籁俱寂,颜如舜扳着指头把时辰数了又数,总算等到袁成豪睡熟。可惜像袁成豪这样的高手,警觉性极高,颜璎珞不会武功,又与他同住一屋,起身走动,必会引起他的注意,因此颜如舜提前准备了迷香与解药,先将解药给母亲服下,迷香则在此刻点燃。


    颜如舜对自己的轻功很自信。


    她相信袁成豪绝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待迷香发挥功效,两人立刻出屋,往城外方向行去。漆黑的夜色,看不见尽头的长街,唯有天穹一轮残月为她们照路,颜璎珞的脚步渐渐慢下来,突然捂住自己的胸口,不停喘气。


    母亲毕竟是普通人,颜如舜还当她是走得太快,体力不支,扶着她道:“阿母你是累了吗?那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


    “我……我胸口好疼……好像喘不上气……”


    “胸口疼?”颜如舜疑惑地蹙起眉,倏地发现母亲的脸色苍白一片,嘴唇竟然发青,她登时心下一慌,“阿母你这是怎么了?”


    “还用问吗?这当然是中毒的症状。”


    突然出现的声音低沉无比,还带着一丝阴森森的冷意,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颜如舜太过熟悉,猛地一回头,果不其然在街角那头望见一名黑衣男子向自己走来,她恍然大悟:“是你给阿母下的毒?!”


    “哼!”袁成豪身材高大,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竟似夜色深处的魔鬼,“你今日一回家,就鬼鬼祟祟地与她谈了许久话,你们从前谈话可很少谈这么长时间。夜里我又见她神色有异,总是慌慌张张的模样,还能瞧不出你们有古怪?所以我悄悄给她下了毒,就想要看一看你们两个到底准备耍什么花样。”


    颜如舜只能道:“你给她解药,我跟你回去。”


    “你必须跟我回去。至于她——”袁成豪冷冷扫了颜璎珞一眼,又上前两步,居然叹了一口气,“你从前明明很乖很听话的,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还要想离家出走,都是受她的影响,是她把你教坏了对不对?你说,就凭这一点,我怎么能够放过她?”


    颜如舜明白再求他也是浪费时间,不愿多说废话,当下就要扶起母亲前往医馆。袁成豪哪肯让她离开,一刀霍地朝她劈去,电光石火间她只来得及举起刀鞘一挡,旋即身子一旋,人在半空之际再趁机拔刀出鞘,刹那间绕到对方身后攻去。她很清楚自己武功绝不是袁成豪的对手,唯有轻功还算出色,因此并未与他硬拼,只想且战且退,将他引到别处,再寻个机会飞身离去,背着母亲出城找医馆药铺。


    然而这个方法有一个隐忧:


    ——母亲中的毒到底有多严重,是否还能支撑那么长的时间?


    颜璎珞已痛得蹲在了地上,再站不起来,看着前方刀光人影交错,艰难地张开口,尽量抬高自己的声音:“你既然已下定决心,那就……那就不要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你、你的牵绊……我知道你一直是好孩子,但我从不是一个好母亲,从前都是我对不起你,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你走,不要管我,你赶快走……”


    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在颜如舜的心上凌迟,她没有言语,忍住眼眶的泪,握刀的手更紧,出招的速度更快。袁成豪则是越听越恼火,下一刀看似要劈向颜如舜的脑袋,刀在半途,却蓦地使了一个假动作,另一只手在沉沉夜色掩映之下掷出一枚飞镖,登时射中颜璎珞的心口!


    “咣当”一声,颜如舜手中长刀落在了地上,也顾不得袁成豪的攻击,足尖一点,下一瞬便掠到颜璎珞身边,抱起她已发软无力的身体,一声声叫着“阿母”,心痛而无泪。


    她曾经怨过她,恨过她,时光似水流逝,当她们花了十余年时间终于了解了彼此的内心,如今更是有了重新生活的机会……


    一切戛然而止。


    “我也是你父亲!”袁成豪看着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满腔怒火,又十分不解,“你说说,这些年我有亏待过你吗?现在你和她关系倒是挺好,是忘了前几年她常常打骂你的事,更不记得我对你的教养之恩了?”


    “我没有你这个父亲!”颜如舜霍地抬头大吼,“阿母是十月怀胎生下我,你做过什么……你教我武功,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替你做事?这算什么教养之恩?”


    袁成豪哈哈大笑了起来:“甭管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父亲!你的身体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不错,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我杀过人放过火,作恶多端,那你呢?你别当了婊子又立牌坊,就算你没亲手杀过人,这么多年哪一次我的行动你没有参与?我们盗来的那些财物,你难道没使过吗?你吃的穿的用的还不都是我带着你一起挣来的。”


    他越说越起劲,颜如舜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何况,你不如拿一面镜子照一照你的这张脸,只说这个长相,谁见了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你和我,从来都是一样的——”


    “那我还给你!我把我的血肉还给你!”尚有半句话袁成豪还未说完,颜如舜右手刹地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自己脸颊一划,“现在我还像你吗!”


    从眼角到下颌,一道极长极深的血淋淋伤口顿时出现在颜如舜的脸上。这一刀她划得毫不留情,旋即紧紧握着匕首,又在瞬息间向袁成豪攻来,连袁成豪见状都被震住,摇头道: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随后他身形一闪,也再次挥刀,与颜如舜搏斗起来。与方才不同,此刻的颜如舜只攻不守,丝毫不惧袁成豪手中长刀的锋利,一把雪亮匕首化作雷霆之怒,不停不休地往袁成豪身上要害处攻击,她轻功好,身法灵活飘逸,这般不要命地近身作战,还真让她成功划了袁成豪几刀,但与此同时,她身上同样多了数道伤口。


    脸上的血,肩头的血,胸前的血,她好似变成一个血人。显然,她与袁成豪,是她受的伤更多更重。


    先前袁成豪说了那么多刺激她的话,是希望让她放弃妄想,继续替自己做事,毕竟“这把刀”太过好用,他并不愿舍弃。然而事到如今,想让她回心转意已是绝无可能,对于袁成豪而言,背叛了自己的人,是绝不可以再留在这个世上。


    两人生死相搏,颜如舜流血太多,体力不止,轻功身法渐渐施展不出,甚至脚步一个踉跄,眼看着下一瞬就要命丧袁成豪刀下,骤然间夜空中两道闪电一亮,只听“铮”的一声,原来是两把飞刀打中袁成豪手中长刀。旋即,两名布衣女郎踏风而来,迅速挡在颜如舜的身前,一人手持蝴蝶双刀,一人手持青锋宝剑,并肩联手攻向袁成豪。


    望着那两个熟悉的身影,颜如舜恍惚了一下。


    她这才知道,原来冷红与荀青,尤其是冷红,竟还有这么好的武功……


    第100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五)


    颜如舜又回忆了一遍八年前的往事。


    回忆很长,但她的讲述很短,既未透露自己与母亲的名字,更未透露袁成豪的名字,对于她曾经自毁面容一事同样半句不提,只是着重讲述了当初她和冷红、荀青两人的谈话。因此在场定山弟子完全猜不到故事的主人公便是颜如舜自己,只当她是从何处听来的,或者她是那冷荀二位女侠的好友。


    毕竟那故事里的女孩儿身世经历如此凄惨,想必是一个孤僻阴郁的小可怜,而颜如舜的性格明朗大方,任谁都想不到“她”和“她”会是同一人。


    除了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一直目不转睛地将颜如舜看了许久,神色愈发凝重。


    其余人则忙忙询问:“然后呢?那恶贼到底死了没有?”


    “死了。”颜如舜笑道,“冷女侠和荀女侠武艺卓绝,联手胜过了他,所以他命丧当场。”


    定山弟子们纷纷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这种人被天打雷劈也不为过,只可惜死得太晚了。”


    陈娟听得又是愤慨又是难过,但听罢沉吟半晌,依然道:“可我父亲确实没有这么坏……”


    颜如舜笑道:“荀女侠的父亲也没有这么坏。其实有一个道理,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终于明白,这天底下的父亲无论什么样,他们都拥有对儿女的绝对控制权,正如君对臣、官对民的绝对控制权。这个世上当然是有真正疼爱儿女的好父亲,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好父亲,他们仍拥有这种权力,只要他们想,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随时随地控制甚至压迫自己的儿女。黔首百姓,若遇贪官污吏的迫害,被逼至绝路死路,忍无可忍,奋起一搏,在话本传奇里,在天下万民的心里,都是值得称赞的美谈。那么遇到父亲带给自己的压迫不公,又凭什么不能反抗?”


    这个道理,着实新奇,陈娟闻所未闻,不由得目瞪口呆,但心底深处好似照进了一丝光亮,有什么种子正破土而生。


    “况且,从古至今,女子与男子相比更为不同。”颜如舜接着道,“男子一旦长大成人,学成本事,甚至入仕为官,自能离开这个家,逃脱这种掌控,更有甚者逐渐掌握更大的权力,反过来成为自己父亲的主宰。而女子呢,从一出生起就被困在牢笼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一世都不得自由。除非有朝一日,这个世道彻彻底底改变,不然你的想法没什么不对,他是你的父亲,亦是压迫你的敌人,你恨他本就在情理之中,你无须自责。”


    颜如舜其实很不愿提自己的过去。


    她明白,方才的那个故事一讲,别人是猜不到,尹若游与凌岁寒、谢缘觉一定能够明白她所说乃是自己的身世经历,这是她所恐惧之事。可她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不忍心看到陈娟如此痛苦。


    她在陈娟的身上,看到了一点曾经的自己的影子。


    在定山派侠士们的相助之下,陈娟已经走出深闺宅院,冲破了三从四德的牢笼,另踏入一片广阔天地。


    偏偏她的“心”还被困在樊笼里,十年不得解脱。


    她想要救她。


    她自己已深陷泥潭,且罪有应得,是死后该下十八层地狱之人,救不了,亦无须救。


    但她想要救这世上所有像陈娟这般遭遇的女子。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的话也说完了,你若还有心事,我们另寻个时间再聊聊。”颜如舜稍稍一顿,又送给她一个光风霁月的笑容,继而话锋一转道,“不过嘛,有一件事你倒确实做得不太应该,哪怕是为情势所迫,你到底是对不起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要不,你们现在先谈谈?”


    以颜如舜对凌岁寒的了解,她相信对方并不会把陈娟怎样。


    凌岁寒闻言愣了一下,终于将目光从颜如舜的身上缓缓移开,又移到了陈娟的身上,沉吟少顷道:“有安静一点的地方吗?我想私下和你谈,不要有旁人打扰。”说着转头扫了一眼在场众多定山弟子:“放心,我若真要杀她也是当着你们的面杀,不会干鬼鬼祟祟的事。”


    众人默然。


    而陈娟想了一想,低着头转身,遂带着凌岁寒前往另一间空房。进屋以后关上门窗,凌岁寒这才立即问道:“当年那群官兵抓你,是用的什么罪名,你还记得吗?”


    陈娟点点头。


    凌岁寒道:“那他们见到我以后,叫我什么名字,你也还记得?”


    陈娟嘴唇翕动,沉默好一阵子,最终摇摇头道:“他们又不认识你,怎么会叫你的名字?你当年是和召女侠偶然路过,为我打抱不平的。”


    凌岁寒挑起双眉打量她片刻,展颜笑道:“那就多谢了。”


    话落,转身欲走。


    陈娟连忙唤住她,奇道:“那件事,你……你不怪我吗?”


    凌岁寒停下步,却不回首:“是我害得你和你母亲流落街头,你不怪我,我干嘛要怪你?你只对不起我师君,以后见到她,你和她道歉吧。我不是她,代表不了她。”


    陈娟皱眉道:“可是……可是你现在也知道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胆小,我懦弱,你就不怕……不怕万一哪天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凌岁寒不假思索道:“我既然决定重回长安,迟早都会面对危险,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何况……当年你是受我的连累,我救你是理所应当,我对你没有任何恩;而我先害得你无家可归,命悬一线,这一切源头在我,我本就应该承担责任,你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你用不着有报恩或补偿我的念头。所以,你说与不说,其实都是你的自由,我难道还能为这事把你灭口吗?”


    说完这句话,她便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娟微愕片晌,迅速跟上她的脚步。


    岂料回到大厅,只见大厅里竟莫名其妙多出两个陌生女子,穿着两身同样的黄绿衫子,长着两张同样的脸。凌岁寒只遂一思索,遂猜出她们的身份。宁初晴笑道:“我还以为会等你一会儿呢,倒巧,我们刚来,你也来了,我们出去说话吧。”


    凌岁寒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谢缘觉,再看了一眼颜如舜与尹若游。


    颜如舜道:“她们说要带我们见沈楼主。说老实话,我在江湖闯荡这么多年,久闻沈楼主大名,却始终无缘得见一面。这会儿还很有些期待,走吧。”


    不一会儿,她们一行人齐齐出庄,大厅里留下的除了陈娟与众多定山弟子,则是永宁郡主谢丽徽。


    其实昨日谢丽徽便已跟随唐依萝来到陈家庄暂住,而凌岁寒等人回庄之时,她正专心唐依萝讨教武功,压根就未察觉到庄子又来了人,直到今日一早她听到院里闹哄哄的动静,她本就是爱看热闹的人,忙忙跑出来,却被陈娟与颜如舜的故事震惊到无以复加,难得安静下来,良久未发一言。这时凌知白瞧了瞧陈娟,又望了望她,最后向自家师妹使了一个眼色,唐依萝立刻起身,拉着谢丽徽也要到别处谈话。


    两人来到后院墙角树荫下的石椅旁坐下,这是她们昨日过招的地方,谢丽徽道:“你又要教我武功吗?等一会儿吧,我现在有许多好奇的事情想问你呢。”


    唐依萝道:“你想问什么,我待会儿回答你。但这会儿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得先和你商量,本来我们与你约好,你只须在这儿待个一两天,我再送你回家,便能证明尚被关在大牢的凌岁寒无罪,可没想到这计划中途出了岔子……你能不能再等一等,至多再等一天,让我们先想好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当然,你若不愿,我现在立刻送你回去。”


    谢丽徽无所谓地道:“没关系的,我还正想和你们多玩几天呢,就算待上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唐依萝道:“那么久……你家人会着急的。”


    谢丽徽道:“急一急,天又不会塌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迟早会回去的,等我回去以后,他们自然就不着急了。”


    唐依萝面露疑色,歪着头想了又想,期间欲言又止几次,最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地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呢?你是皇室中人,而我们此举是在与朝廷作对呢。何况……当日挟持你的独臂刀客确确实实是凌岁寒,你为什么还愿意帮她?”


    “既然挟持的是我,那与朝廷有何相干?她又没刺杀圣人,又没做危害朝廷社稷的事儿,你还为她求了情,本郡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她一次。至于那位尚相公嘛……我很不喜欢他,我一直都感觉他不像好人,你们对付他,我没意见。”


    尽管本朝宗室贵女大多都不是温柔和顺的个性,但谢丽徽的刁蛮任性在其中那也是出了名的。唐依萝与她认识时间不短,对她还算了解,是以对她这番话倒不太意外,只是忽然感觉有些愧疚。


    “可你再在这儿留下去,这件事传出去,对你名声到底是不太好……要不,今天你今天先回去吧?”


    “你刚才不是还劝我再等一等吗?怎么又突然要我回去?我才不干呢,我还没玩够,你答应教我的武功也还没教完,你不许反悔!”谢丽徽仰起下巴,语气突然变冲,“还有什么名不名声的,难道有谁敢在我面前嚼舌根,除非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唐依萝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语,却不代表这世间别的女子都不在乎。


    而且,她理解这世间大多数女子的在乎,迟疑少顷,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不怕你以后嫁人……”


    谢丽徽愣了一愣,才明白她的意思,小声哼道:“圣人已给我和魏赫赐婚。他金口玉言,甭管我失踪多久,这桩婚约都不可能改变。”


    唐依萝本是天生一张笑脸,纵使是在提及严肃之事的时候,脸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也仿佛透着一团喜气,直到此刻,她神色渐渐变得凝重,笑意便完完全全地消失,静静凝视了谢丽徽须臾,忽道:“我听说过你的婚约,你真的想要嫁给魏赫吗?据说那节度使魏恭恩在河西一带横行霸道,作威作福,闹得当地百姓怨声载道,他的儿子恐怕也……你和这样的人家不合适。其实刚才颜女侠的话,我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只要——”


    只要你的心里有一丝不愿,你如今帮了我们定山大忙,我们今后一定会设法助你毁了这桩婚约——唐依萝还剩下这半句话未说完。


    谢丽徽打断道:“我和她们的情况可不一样,我是自愿嫁给魏赫的。”


    “哪里不一样?”唐依萝疑惑地思索了半晌,骤然睁大眼睛,讶异道,“自愿?你不会是喜欢那个魏——”


    谢丽徽再次打断道:“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呢,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只是……哎,总之我和她们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但我必须嫁给他。不过除此以外,其他的事我都可以随心所欲。你说说吧,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唐依萝腹中疑窦丛生,沉吟道:“我问问我师姐。”


    与此同时,山庄之外,一辆富丽堂皇的暗红色马车停在一株绿柳树下,恍若柔荑的春风拂开车帘,颜如舜一眼发现车厢内空无一人,疑问道:“你们楼主呢?”


    宁初晴道:“自然是在藏海楼,我们这不是要带你们见她么?”


    颜如舜道:“我记得昨日你们说的是,今日沈楼主会来在这里见我们。”


    宁暮雪道:“我们楼主是什么身份,怎能够纡尊降贵亲自来与你们会面?你们随我前去拜访便好。”


    倘若她的语气稍稍客气一些,解释沈盏有事耽搁赶不来,她们都能理解,可这种话却立即把凌岁寒惹毛:“既然这位沈楼主如此高贵,最好这辈子都别和任何人见面说话。我们当然也不必与她见面了。”说完便转身欲走。


    偏偏她浑身的伤尚未痊愈,一旦生气,伤势发作,胸口突然疼了起来。谢缘觉就站在她身边,见状即刻扶了她一把,神色与语音都是一贯的淡漠,淡得仿佛山林间的雾气:“无论什么伤什么病,都忌情绪激动。接下来,你莫再说话。”


    今早凌岁寒已从尹若游的口中完全确定了谢缘觉的身份,隔着这阵朦胧的烟雾,她情不自禁想要寻找从前舍迦的影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宁初晴哪晓得此刻她脑中思绪已彻底飘到了别处,冷冷道:“这就是你们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颜如舜笑道:“其一,昨天你们救的是我,不是她,你们还不算她的恩人,不要用这样命令的语气与她、与她们说话。其二,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并不需要你们救我呢?莫说我不一定就死了,即便死了,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对不对?”


    “更何况,昨天我们已经说得够明白,藏海楼在江湖上从不做亏本生意,你们救人绝不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尹若游亦微微一笑,只是笑容比颜如舜更冷峭几分,“你们帮我们,一定是希望我们为藏海楼做些什么,你若是把我们给气走了……你说,沈盏会不会责怪你们呢?”


    宁暮雪冷哼道:“说得不错,你们还算聪明。但你们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们双方若合作不成,对藏海楼不会有什么损害,你们则会有生命危险。”


    颜如舜似乎很难生气,依然笑得不羁:“生命危险,我闯荡江湖这几年倒不是第一次遇到,我相信她们和我一样都能有绝处求生的能力和勇气。原话奉还,你们也别把藏海楼想得太重要。”


    宁初晴抬首望了望苍穹愈发光明红亮的太阳,只怕楼主和总管等得太急,最终放弃与她们斗嘴:“可若有我们提供的帮助,你们必会更容易解决这次危机。好啦好啦,我们各退一步吧。请四位女侠随我们去一趟藏海楼怎么样?”


    谢缘觉终于开口道:“我只问一个问题,既然沈楼主不愿来,为何你们昨日不明说?”


    宁初晴道:“问任何问题,在我们藏海楼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这会儿我懒得与你们浪费时间,算啦,这个答案算我送给你们。本来呢,我们楼主好心,得知你们受了伤,是准备亲自来见你们一面的,但我们总管昨天深夜才从别处办完事回楼,听说此事,担心楼主前往陌生之地,遭遇危险,毕竟这是你们的地盘,我们总得谨慎一些。”


    尹若游似笑非笑:“原来你们楼主还要听你们总管的话啊?那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楼主?”


    宁暮雪道:“不要胡说八道,这是总管对楼主的关心,楼主虽不惧危险,却不愿辜负她的心意,才答应她留在楼内。”


    颜如舜道:“这儿勉勉强强算是我们的地盘,而藏海楼是你们的地盘。”


    宁初晴道:“你们怕了?”


    颜如舜从来不吃激将法,转过头,询问三位好友的意见。


    谢缘觉颔首道:“其实今天我本来也应该进城。”


    今天,是她该给江娥复诊的日子。


    凌岁寒道:“快正午了,要去,那也等我们用过午食。”


    宁暮雪道:“不必麻烦,我们知道谢大夫的饮食习惯,车上食盒备有饭菜,都还是热的,请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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