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凌霄宝剑侠士风,诽语谗言小人心(七)
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回到昙华馆,已是傍晚时分。
尹若游正坐在台阶上,晒着夕阳,给手心里的小乌鸦喂食,随口询问道:“一切顺利吗?”
颜如舜沉吟道:“樊鲁的尸体也交给了他们,按理来说一切很顺利,可我总觉得胡振川的表现有些奇怪……”
尹若游登时抬起琥珀色的双眸:“哪里奇怪?”
“今天很多人都很奇怪。”颜如舜转过头,又将陷入沉默已久的凌岁寒与谢缘觉打量一番,最终视线还是停留在了凌岁寒的身上,正色问道,“譬如说你——你和定山派有仇吗?”
凌岁寒不隐瞒她们:“是。”
“什么仇?”
“定山派的弟子伤过我师君。”
“你师君?召媱?”颜如舜纳罕道,“不是说她的武功天下第一,纵横江湖多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拿她怎么样吗?难道这个传闻也是假的!”
“当然不是!我师君的武功确实无人能及,若在平时,他们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可是那天……”凌岁寒冷哼一声道,“那天我受了一点伤,我师君为救我的性命,给我输了太多内力疗伤,之后正巧碰上定山派的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人,这才被望岱伤了一剑……不过到最后,她还是赢过了他们!”
颜如舜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照这么说,他们打起来的时候,你在场?来龙去脉到底如何,不介意给我们讲一下?”
完整的故事,显然会暴露凌岁寒的身份。她思索有顷,将这桩故事删减许多细节,言简意赅地道:“那天我们还遇到一群恶人,要欺负一家老百姓,而那家男主人实在是个混账,为了保全自己,居然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出去。所以我师君路见不平,不仅杀了那群恶人,还将那男主人教训了一顿。再后来,定山派的那三人从那儿路过,好像是发现了那群恶人的尸体,知道了我师君所杀,就要‘惩恶扬善’,‘为民除害’。”
颜如舜道:“所以只是一桩误会,解释清楚便好。难道他们一见到你们,什么话都不说,直接开打吗?”
“那倒没有。”凌岁寒回忆往事,忽地发觉在还未确认召媱身份以前,那三人对她们的态度颇为客气有礼,就像今日在丰山之上凌知白对她的态度,她心下微动,但一想起召媱所受的伤,又怒气顿生,“我说了不少话,把事情解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压根就不信,那个叫什么拾霞的,竟然还说我撒谎骗人。就算他们与我素不相识,不肯信我的话,又凭什么信那个混账的话?”
“混账?”颜如舜深谙人心,只略一思索,旋即了然道,“你是说那个要出卖自己女儿的男主人?在与你师君见面之前,定山派那三人曾找到那名男子谈过,而他仇恨召媱,所以说了许多召媱的坏话,对吗?”
“不错,你猜得很对。那你说,定山派这算不算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颜如舜认真想了一想,倘若凌岁寒这番话是事实,召媱受了这么多年冤枉,无论她本人是否在乎,她的的确确是一名受害者。然而江湖中的流言蜚语,真真假假难以辨清,望岱与松泉、拾霞对她的误会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他们的所作所为更非十恶不赦,凌岁寒对定山派这般仇恨未免有些过激。
但与凌岁寒相处久了,颜如舜深知她本性确实如此,极容易记仇,自己这会儿若是为定山派说上半句好话,只怕会让她火冒三丈,脾气发作得更厉害,只得闭口不言。
静静听了她们许久对话的谢缘觉,却终于在这时突然开口:“那几个百姓会武功吗?”
凌岁寒道:“既是老百姓,怎么可能会武功?”
谢缘觉道:“所以,他们在定山派的眼中,是弱势的一方。”
凌岁寒蹙起眉。
“在每一个习武之人眼中,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都是弱势的一方。”谢缘觉慢条斯理地道,“若此时此刻,我们见到一名江湖高手与一名普通百姓动手,你心中第一反应,不会认为是那高手欺凌弱小吗?何况……无论尊师究竟是什么人,在我自幼听到的传闻里,她确确实实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从来不曾有谁说过她的好话。定山派的人既不曾开天眼,又凭什么要求他们在一个大魔头和一个普通百姓之间,选择相信那个‘魔头’?”
这番话,当然有些道理。倘若是由颜如舜或尹若游来说,或许凌岁寒还能听得进去一两分。
早在亲眼看见定山弟子祭祀自己的父亲时,凌岁寒对定山派已没那么大怨气。
古往今来,无论庙堂还是民间,都讲究“事死如事生”,对于祭祀礼仪极为重视。可惜父母离世以后的十年,凌岁寒跟着师君浪迹江湖,每年到了父母的忌日,她无处可祭,只能遥遥对着长安城的丰山与马盘岭这两个方向俯身一拜。若丰山那座小庙果真是万俟绍为凌禀忠修建,且定山派每年都会前往那小庙打扫上香祭拜,他们做了凌岁寒身为凌家之女应该做的事,显然都是大恩于凌岁寒的。
恩与仇,凌岁寒一向看得分明,又同样记得十分牢固,从来奉行便是有恩报仇、有仇报仇的原则。因此今日在丰山的所闻所见,让她第一次感觉到茫然。
她从不曾想过这世上还会有恩仇纠缠在一起的情况发生。
自己又该怎么做……
她心中正五味杂陈之际,偏偏谢缘觉平淡的语气里带着隐约的指责,让她听了出来,她思绪更乱,也登时更加不满,声音蓦地抬高:“所以,我师君就该被他们冤枉,该受他们这一剑吗!”
“我并非此意。他们先入为主,因此偏听偏信,确有不妥之处,但也不至于罪大恶极。况且,对不起尊师的是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位前辈,你一定要报仇,便找他们三人,与凌知白何干?你说的这件事,她恐怕由始至终都毫不知情,却成为被殃及的池鱼,难道不无辜吗?”
原本谢缘觉的神情始终很平静,声音亦似乎不起波澜,直到说起凌知白,她眸色微动,倏然间心口一揪一揪地疼起来,不得已抬手捂住微微颤抖的胸口。
而听到谢缘觉更为明显的斥责,这一次凌岁寒不再反驳争辩,一来是因为她如今对定山派的感情复杂,对凌知白确有几分愧疚;二来则因为早在方才她抬高声音的那一刹那儿,情绪的激动牵动她还未痊愈的内伤,体内火烧似的疼痛骤然加剧,疼得她咬紧牙关。
颜如舜完全想不到她们会因为这件事吵起来,只觉莫名其妙。
尹若游抚摸着手中乌鸦的羽毛,沉思一阵,忽然微微而笑:“我去拿纸笔。”
“纸笔?”凌岁寒闻言不解,转头问道,“干什么?”
“不是给你,是给谢缘觉。”尹若游嫣然一笑道,“你们若打算继续吵下去,还是请谢大夫先将能救你们性命的药方写下来,待会儿你们晕倒,我们才能照着方子买药。不然,我和颜如舜可没那么好的医术,治不好你的伤、她的病,只能看着我们之前的情分上,到棺材铺给你们买两副棺材。”
这话说得实在太毒,但对于谢缘觉而言,是确实有可能发生之事,她立刻清醒,收敛心神,转过身背对着其余三人,拿出药瓶,倒出一枚“水玉明心丸”服下,平缓了一下呼吸,淡淡道:“药材已在回来的路上买过,我去后厨煎药。”说着迈步离去。
夕阳早已落下,广阔的夜空犹如浓墨般暗沉,随她而行的唯有一片孤寂月光。
凌岁寒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万种情绪无法言说。
这是凌岁寒在猜出谢缘觉与自己的童年密友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以后,她第一次与谢缘觉发生争吵。遽然间她又发觉,自己和舍伽,其实又何尝不是恩仇纠缠在一起,爱恨纠缠在一起?舍迦的祖父也好,父亲也罢,都是她如今仇恨之人。更何况,纵然没有这桩仇恨,经过长达十年的分别,她们之间又到底还剩下多少情谊?
她不了解她的性格为何大变,她不明白她言语中为何会对定山派极力维护,她根本不清楚她这十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和她是真的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意识到这一点,阿鼻刀反噬造成的伤痛继续在她体内翻腾,仿佛大火越烧越烈,几乎到了她不能忍受的程度,她脚步一个踉跄,立足不稳,身子猛地往前倾去,半跪在地上,只靠着一只手支撑住地面。
颜如舜见她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实在看不下去,快步走到她身旁,蹲下了身,右掌立刻贴在她的后背之上,为她注入柔和内力。
尹若游将掌心里的小乌鸦放回到小窝里,喟然道:“我去厨房瞧瞧谢缘觉,免得她又突然晕过去。”
所幸谢缘觉已经服过药丸,尽量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倒无大碍。半个时辰过后,她将药煎好,又走出厨房,见凌岁寒还坐在前院的台阶上,将药碗递到她的手中。
半个时辰的冷静,此时凌岁寒接过药碗,已能够坦坦然然地道:“对不起,我今天……或许确实不该迁怒凌知白……倘若今后我有机会见到望岱和松泉、拾霞,他们伤我师君的这笔账,我仍是会和他们算的,但我不会再为难其余定山弟子。”
“你们莫要误会,我和定山派并无任何渊源,只是自幼听过许多定山弟子行侠仗义的故事,因此对他们十分仰慕而已。”谢缘觉淡淡道,“可你和定山派之间的仇怨,其实与我无关,你和我道歉做什么?”
凌岁寒无言以对。
颜如舜对谢缘觉这番话将信将疑,但聪明的她选择忍住好奇心,不再追问,并且即刻转移话题:“既如此,定山派的事到此为止,我们不必再提,还是聊聊胡振川吧。”
凌岁寒道:“你之前说他奇怪?哪里奇怪?我怎么没察觉?”
颜如舜反问道:“那天你们和铁鹰卫谈判,都谈了什么?你要他们答应你什么要求?”
凌岁寒想了一想,如实相告:“很简单啊,当然都是他们绝对能够做到的要求,其一,要他们当众给谢缘觉赔礼道谢;其二,在长安城宣扬谢缘觉的医术;其三,让我加入铁鹰卫。”
“你要加入铁鹰卫?”颜如舜与尹若游同时一怔,不约而同望向凌岁寒,又下意识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忧虑。
“是。”凌岁寒早已想好理由,“人生在世,应有大抱负大追求,碌碌无为地活一辈子多没意思?我也有建功立业的梦想,而本朝能让女子加入的官署,唯有铁鹰卫。”
“但你不是很厌恶铁鹰卫吗?”尹若游狐疑道,“你难道甘心受胡振川管辖,被官场规矩束缚?”
“那得看他今后表现,他若不再做那些卑鄙无耻的事,他说的话,我或许还能听一听,可如果……哼,反正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一身官服就想束缚我,还没那么容易。”
“问题就在此处了。”尹若游冷笑道,“你武功一流,性子又傲,必然不会受他管束,偏偏他打不过你,更得罪不起你师君,一旦你进入铁鹰卫,他从此以后还能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吗?”
颜如舜同样点点头道:“难怪……我就说,他已知道尊师是谁,按理而言,应该与你搞好关系,哪知今日我们让他尽早当众给谢大夫赔罪,他却推三阻四,一会儿说你们答应也帮他查明桓炳的案子,这件事你们还未做到;我告诉他这只是附加条件,无论如何彭烈的尸体已经找到,他至少得先为谢大夫洗冤,他一会儿又说你们与铁鹰卫约定的期限是二十日,现如今二十日还未到,不必太过着急,他会选一个好时机再郑重道歉。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依我看来,在这二十日期限到达之前,他必然会在暗中对你们下手。”
论人情世故,自然还是颜尹二人更懂。
凌岁寒“哦”了一声,唇边顿时浮现一抹冷笑:“既然是他自己活得不耐烦,我不是不可以成全他,那我们就等他上门来送死好了。”
尹若游悠悠道:“十有八九,他不会亲自下手,而是另施毒计。”
“那又如何?甭管他想要做什么,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我们还怕他吗?”凌岁寒满不在乎地道,“不过嘛,在他下手之前,我们也别闲着,还是按照原计划行事吧,早些把袁成豪引出来。”
早日解决了颜如舜和尹若游的大仇,她才好安心地继续踏上自己的复仇之路。
第82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一)
江湖中人联络,一般使用暗记暗号。
彭烈与袁成豪以及另外数名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便有独属于他们的暗记暗号。
然而江湖偌大,对方事先又不知晓你要与他联系,不会在城中细细探查,十有八九发现不了你在城中某处留下的小小暗号。因此他们无论谁要联系谁,会随便找一户有钱人家,盗走那户人家的财物,犯下一桩大案,同时在那户人家留下一个极明显的标志。
只要盗窃的财物足够多,这么大的案子,必定全城闹得沸沸扬扬,此案一些细节——譬如盗贼在失主家中留下的标志——亦会在百姓们的口中流传。
待流传到袁成豪的耳朵里,他便会知道自己的朋友在寻找自己,再之后,主动到失主家附近再留下暗号,与自己的朋友联系。
因此,若颜如舜此前掌握的消息不假,袁成豪目前确实藏在长安城中,那么她们要引他现身很容易,只须假装为袁成豪的好友,同样找个大户人家,窃财留记。
而要完成这个任务,不消说,非颜如舜莫属。
早在昨晚,颜如舜已听尹若游说起此事,从昨到今她都在犹豫:“只有这个方法?”
“若有别的方法,你也不至于找了他八年仍然一无所获。”尹若游回到屋中,点燃桌上一盏铜灯,见灯下颜如舜神色凝重,奇道,“你不是很着急找他吗?现在又纠结什么?”
颜如舜轻声道:“他是我的仇人,但我不想为了报仇,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
“伤天害理?我们只是演一场戏罢了。”尹若游越发不能理解她的态度,“盗来的财物暂时放在昙华馆内,你不动,我不动,待到引蛇出洞以后,我们再将它们全部奉还给失主,怎会有百姓受到损失?”
“会。”颜如舜不假思索地道,“假若这家百姓偏偏在这几日有急事需要用钱,我们哪怕只迟一天再将这些财物还回去,也为时已晚。又或者,他们并不急需用钱,但误以为自己多年辛苦积攒的财富永远不会再回来,情绪一时激动,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我们又该如何补偿?”
尹若游已坐在了桌边,单手托腮,身子往前倾了倾,凝眸注视着颜如舜,另一只手指上她的心口:“你和我说,你早就想要杀袁成豪,究竟只是说说而已,还是你真心的想法?”
颜如舜沉默一阵,然而一双眸子里似有寒火燃烧,半晌才道:“你认为呢?”
尹若游莞尔道:“你说的都只是特殊情况,不一定会发生。可我们若为此而放弃这个方法,袁成豪的下落是一定找不到的。”
颜如舜依然委决不下,沉吟良久。
对于凌岁寒和谢缘觉而言,这毕竟不是自己的事,她们不便发表意见,静静坐在一旁等待。只是凌岁寒内心不免腹诽,为何颜如舜在这件事上如此矫情,半点不似平时的洒脱大方。
屋中也不知安静了多久,颜如舜终于忽然开口:“我另有一个主意。”
尹若游道:“哦?”
颜如舜道:“你们应该有听说,我刚来长安城的时候,城中有几户人家失窃,我帮着他们追回了失物,所以他们对我都颇为感激。如果我们和他们商量商量,在他们家中留下暗号,再让他们放出风声,说自己家中财物被盗,只要能让袁成豪知晓这件事,我们又何必真的去做贼?”
尹若游立刻道:“不好。”
颜如舜道:“为何?这一样是演戏。”
尹若游道:“你能保证那些人完全可信吗?倘若他们的嘴巴不够严,将此事真相透露出去,附近的百姓们口口相传,传到了袁成豪的耳朵里,他猜到是有人故意引他露面,他还会和我们联系吗?”
颜如舜道:“你说的都只是特殊情况,不一定会发生。无论如何……我不愿再造罪孽。”
“罪孽”这两个字太过严重,与“伤天害理”这四个字同样严重。
尹若游本已暗自决定,若颜如舜实在不愿做这件事,那么就由她自己来当这个贼,她轻功不如颜如舜,但在普通百姓家中悄默声儿地拿走一些财物应该还是可以做得到,岂料听到对方这般令人疑惑的话,她不禁注视了半晌颜如舜的眼睛,仿佛望向一片深邃的海,怎么也看不到底,只得轻声一叹道:
“好吧,你打算请谁帮这个忙,我须得与你一起去,我要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多谢你体谅。”颜如舜如释重负地一笑,继而认真想了一想,又道,“我在长安城曾帮不少人家追过失物,其中有位姓陈的女商,性子最好,行事最稳重,她应该会很乐意答应我们的请求,而且不会随便将此事往外乱说。”
商议既定,四人各自回屋歇息,翌日清晨,四人用过朝食,一同出门。
本来只是与那女商谈几句话的事,压根用不着她们四个人一同去办,然而谢缘觉心忖经商之人的人脉最广,若能趁机与对方认识,经其介绍,她今后多治几个病人,她的医术才能为更多人知晓——自入长安,诸事不断,耽搁太多时间,她也得为了自己考虑考虑。
凌岁寒不愿一个人留在昙华馆内,无聊地枯坐等待,因此她们还请常萍作为监工,看着那些每日准时上门的工匠修旧馆,而她们走出无日坊,径直往城东的明鉴坊走去。
那陈姓女商便住在明鉴坊的一座宅子里。
她们来得巧,此时此刻,那女商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查看账册,忽听三下敲门声响,抬起头,只见一名戴着金色面具的高挑女郎伫立门口,她先是一怔,继而万分惊喜,连忙起身迎上前去:“颜女侠!真的是你?!你今儿怎么有空来寒舍做客,我还以为今后再难见到你。”
“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件事想请陈娘子相助。”
颜如舜已知晓谢缘觉欲要成名的心愿,是以先特意详细介绍了包括谢缘觉在内的三位同伴的姓名。
那女商颔首向她们致意,在听到凌岁寒的名字之时,目光掠过凌岁寒的断臂,似怔了一怔,继而神色恢复如常,微微而笑。与此同时,凌岁寒也歪着头仔细打量起对方。
——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面容清秀,莫名让人感觉有些面熟。
凌岁寒出身权贵之家,从前父母还在世时,她在长安城认识的玩伴也都是与她一样的高门贵女,从不曾与哪位商贾出身的女子结交。她回忆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便也未曾多想。
这时,颜如舜已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女商果然极好说话,待颜如舜十分热情,听罢点点头,不问她们此举的原因目的,便痛痛快快答应下来:“四位放心,在今日宵禁以前,我至少能让半个长安城知道我家又失窃的消息。”
随后,尹若游在她家院子的墙壁上留下一个相当明显的记号,又向她道过谢,遂暂时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待。
等待袁成豪在许家附近也留下暗号与她们联系。
可惜这件事不如她们期待的那般顺利,一连数日,颜如舜整日整夜守在陈家附近,也没看见袁成豪的影子,或者袁成豪留下的任何暗号。她不禁怀疑,难道自己之前得到的消息有误,袁成豪根本不在长安?
不仅仅是袁成豪没影儿,这几天,无论是尚知仁,还是润王府,抑或是铁鹰卫,也都不再出现,似乎已将她们遗忘。
但她们不相信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明知他们绝对会暗下毒手,却不知他们究竟何时下手,用何种方法下手,这种滋味极不好受。而与此同时,定山弟子快马加鞭,三日不到已将凌知白的书信带回山中,于是又过两日半的时间,又一批更多的定山弟子前来了长安。
乐宣坊,有朋客栈。
两名定山弟子正在一楼大堂饮酒谈话,忽见窗外几个熟悉的身影,当即站起,欢喜地招招手:“师兄师姐!我们在这儿!”待对方一行人到了自己面前,他们仔细一打量,又奇道:“咦,师兄,怎么就只有你们,师伯师叔他们没来吗?”
“我师父在外地办事,你们也知道的,哪有那么快就能赶回来。”说话之人名唤段其风,乃是望岱的大弟子,他与自己的两位同门打过招呼,先拿起酒壶倒了一大碗,直接饮了一大口,解了口渴,才坐下来继续道,“四师叔最近心有所悟,正在闭关,我们不便打扰他;六师叔也一样在外办事呢;三师叔和七师叔本来已经回山了,但是——”
“但是?”
“但是前几天我们听说江湖上发生一桩命案,死者是中毒而死,而那毒有些奇怪,许多有名的大夫都辨认不出那毒的来历,因此三师叔和七师叔怀疑是秦艽重出江湖,又立刻下山追查去了。不过这事你们先别和唐师妹说,如果我们猜错了……免得她失望。”
闻此言,那两名定山弟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思索少顷,又问道:“那掌门师伯呢?”
“掌门师叔坐镇本门,怎么可以随随便便下山?所以她看了书信,便命我们先来找你们,等过阵子,我师父办完事,又或者四师叔闭关结束,他们会立刻赶来长安的。”段其风沉吟道,“其实关于召媱的事,从前我师父和我提过一些……凌师姐呢?她这会儿不在吗?我有话和她说。”
“凌师姐出门打听消息了,大概傍晚才会回来。各位师兄师姐,你们一路奔波,辛苦了吧?我和老板说,再给你们开几间房,你们好好歇歇。”
“不必了,我们一路骑马,辛苦的也是马。”段其风转过头,望*了望其余的师弟师妹,略一思索道,“你们想歇就歇吧,我陪春燕师妹到街上逛逛,傍晚前就回来。”
——春燕?
这名字十分陌生。
奉凌知白之命留守在客栈的那两名定山弟子移动目光,打量一会儿对面的数位同门,果然在其中发现一张陌生的面孔。
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郎,眉清目秀,相貌颇有几分美丽,但神情怯怯羞羞的,不像个江湖人士。
更不像他们定山派的弟子。
他们朝着她一笑,继而拉了拉段其风的袖子,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她是谁啊?哪位师伯师叔的徒弟,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她虽入了门,但还没有拜师,不是哪位师伯师叔的徒弟。”
定山派作为当今江湖第一名门大派,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其中一半都未正式拜师。而这些弟子,须得先集中在山上修炼一年甚至数年,观察每一个人在山中的表现,在每年的年初选出少部分弟子,由江湖经验丰富的师姐或师兄带着他们下山游历;归来以后,再根据这段时间他们游历的表现,将他们的武功天赋与性格能力都记录在册,供师长们选择最合适自己的徒弟。
当然,定山派是道家门派,有时收徒也讲缘分,譬如凌知白与段其风、唐依萝等弟子,他们都是偶然与他们的师尊相遇——这是极少数的例外。
大多数定山弟子都须得在外出游历中有良好的表现,才有可能真正拜师。
如今是神德九年的春二月,又到了凌知白带着新弟子们下山历练的日子。
“春燕师妹其实还没下山的资格,之前挑选新弟子们下山历练,她落了选。”段其风接着道,“你们下山的第二天,我就碰巧看见她一个人躲在后山偷偷哭,实在哭得可怜,所以……”
“这有什么好哭的?”听到此处,他们对那位春燕师妹的印象越发不好,但仍压低了声音,不让她听见自己的斥责,“每年落选的师弟师妹多得很,那就继续努力练功,迟早都能下山的。总不能随便谁哭一哭,就不讲规矩吧?师兄,你怎么也……”
“可是那么多落选的师弟师妹,要属她的身世最可怜。”段其风也悄声道,“她本是一个小山村里的农家女,两年前那村子染上疫病,村民几乎死光,只她一个人运气不错,居然撑到我师父发现她,再之后我师父用灵丹妙药将她救活,就把她带上了山。听她说,她从小到大都住在那村子里,还不曾到过像长安这样的通邑大都。她现在无父无母的,身边没什么亲人,既然她是我师父救下的,我自然有责任照顾她,这次下山,干脆顺便带她来长安瞧瞧。”
长安,大崇国都,如今世上最繁华兴盛的一座城邑,谁不想亲眼看一看呢?
第83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二)
长安,西市。
画阁朱楼,雕梁绣柱,入目便是一片金碧辉煌,袨服靓妆的男女老少,在各家商铺挑选着自己喜爱的货物。有竹州的木雕,秀州的美玉,鸿洲的瓷器,逸州的丝绸锦缎;还有朔勒的貂皮,南逻的象牙,乌摩的琉璃,阿斯陀的香料香药。
林林总总,春燕不仅见所未见,亦是闻所未闻。
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几乎路过每家商铺都要停一会儿脚步,看什么都觉稀奇。
段其风当然不是第一次来长安,西市贸易的繁华,他从前已经见惯,这会儿他心里还在想着凌知白书信中所说之事,四周的喧哗声反而让他心烦意乱,忽然走到一家酒肆门口,只听门内传来一阵婉转的竹枝词歌声,转头望去,原来是酒肆的老板娘正在唱曲吸引客人。
他这才笑道:“只知道这家酿的酒好喝,没想到老板娘唱的歌也这般好听。我们逛这么久,也该坐着歇歇了,喝几杯酒,听听歌吧。”
“不好听。”春燕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还不好听吗?那你要求可真高。”段其风道,“不过甭管她的歌究竟唱得好不好,她家酿的酒真是一绝,我得坐着喝几杯。你若不喜欢喝酒,你一个人在附近走走吧,只要别误了时辰,我们得在傍晚前回客栈见师姐。”
春燕略一犹豫,声音变得更低更轻,几乎让段其风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听过更好听的歌。”随后不等段其风询问,她点点头,又道了一句:“多谢段师兄。”遂转过身,果真如一只欢快的小燕子般又跃入人群之中。
西市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到新鲜,可惜她不是出手阔绰的豪门贵女,面对各种漂亮小玩意,她再眼馋,也知道自己买不起,只能看上几眼便走,直到一家首饰铺子里的两支累丝金钗吸引了她的目光。
钗头都雕刻成鸟儿的模样。
一只似燕子,一只像喜鹊,栩栩如生,显然就是一对。她实在忍不住,伸手拿起这两支金钗细细把玩。那店铺老板见状,连声呵斥:“诶!你做什么呢,赶紧放下!我这儿的首饰可都贵着呢,你弄坏了赔得起吗?!”
定山弟子衣着虽朴素,但穿得绝对不破旧,那老板之所以对她如此态度,还是因为从她的行为举止看出她绝对是个才进城的没啥见识的穷丫头。
春燕果然慌了神,立刻将金钗放下:“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发生了这桩事,春燕的心情瞬间变得低落,她走出店铺,举目望向遥远的天穹,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好半晌才把眼泪忍回去,又慢慢地走回适才的酒肆。
段其风正坐在桌边喝酒,道:“出什么事了?”
春燕“啊”了一声,不明白师兄为何会有此问。
段其风指了指一旁的窗户:“刚才我虽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但能看见那家铺子的老板好像张嘴对你说了什么,你就往后退了好几步,你不会是把人家的东西给摔了吧?”
“没有,我当然没有。”春燕连忙解释,将刚刚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满以为能得到师兄的安慰,哪知段其风听罢皱起双眉,一只手点在她的额头上,反而对她倍加指责,“你到底怎么回事,来定山已经两年,还这么扭扭捏捏、胆小怕事,哪里像个江湖中人?店铺里的东西摆出来,不就是让人挑选的吗?凭什么别人都能拿起来看,就你不能拿起来看?他赶你走,你还真就走,也不跟他理论吗?”
春燕被他骂得有些懵,小声地为自己辩解:“可是……可是我们下山前,师兄你不是嘱咐过我,对待百姓们要客气有礼,不可以仗着我们是定山弟子就胡作非为、欺凌弱小吗?”
“现在可是他欺凌你,不是你欺凌他!”段其风气不打一处来,“礼是相互的,我还教过你,我们行走江湖与人交往,应该做到不卑不亢——知道什么叫不卑吗?他这般狗眼看人低,你居然还忍得下去。假若这事传出去,还让人以为我们定山弟子好欺负呢。”
春燕听他说得如此严重,越发呆滞,才收回去不久的泪水又在眼中闪烁,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段其风见她似乎又要哭泣,心底长叹一口气,却不想再像从前那般安慰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忽听一阵熟悉的声音随风传至耳边:
“段师兄,你做什么呢?怎么把人欺负哭了?”
段其风回头一瞧,既惊讶又喜悦:“唐师妹,许师妹,齐师弟,你们怎么在这儿?”
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三名腰佩长剑的少女少男走进酒肆,先不约而同向段其风行了一个礼。段其风即刻拱手回礼,随后将春燕介绍给他们,又向春燕道:“这是你唐依萝师姐,许见枝师姐,齐在明师兄,你给他们行礼。”
“是。”春燕依言躬身行礼。
定山是江湖第一名门大派,礼节规矩绝不可废。
然后,唐依萝才笑道:“我们奉师姐之命来西市办事呢。”定山弟子称呼“师姐”而不带姓,那必然说的是凌知白:“哪知这么巧,竟在这儿碰到段师兄。你们这是……”
段其风无奈解释。
“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唐依萝摇摇头道,“她又没犯错,你批评她做什么?”
“她还没犯错吗?唐师妹你是不知道,我已教过她许多次,行事大方一些,不能随便欺负别人,可也不能让别人看不起我们。结果她倒好,别人都这样欺负她了,她还唯唯诺诺的,幸好方才没人知道她是我们定山的弟子,不然让我们定山的面子往哪里放?”
听见最后两句话,春燕的脸色又变了变。
“她要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才是真正丢了我们定山派的面子呢。你也说啦,她是第一次下山,第一次来长安,不像我们江湖经验丰富,这不是很正常吗?”唐依萝声音脆生生的,像蜜糖一般带着甜味,面上也始终有笑,笑靥中盛满阳光,“我小时候学武,有几招一直练不好,师伯师叔们也教过我很多遍啊,无论我失败多少次,他们还是不厌其烦,谁都不会骂我笨。况且……师兄你忘了么,掌门常常嘱咐我们,本门弟子只要不做违背江湖道义的事,哪怕犯了一些小错,我们不能仗着师兄师姐的身份就责骂欺负他们。段师兄,你今日之举,实在不妥,你得向春燕师妹道歉。”
段其风沉默一阵,继而转过身,朝着春燕鞠了一躬:“对不起啦春燕师妹,是我刚才太着急,所以……哎,你知道我是个急性,我以后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你也别怪我。”
春燕顿时不知所措,连忙摆手道:“没关系的师兄,本就是我做得不对,我……我怎么能够怪你……”可说到末句,她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恚色。
“好啦好啦,这么一桩小事,我们都不要太在意。”唐依萝再次笑道,“你刚才看上了什么簪子?我买下来送你好不好?”
春燕愣了愣,才意识到唐依萝竟是在对自己说话,她心生欢喜,几乎立刻就要点头答应,刚刚张开口,突然意识到什么,又小心翼翼地道:“但那两支簪子好漂亮,我猜会很贵的……”
“你放心,我们唐师姐可有钱啦!”一旁站着的另外两名定山弟子许见枝与齐在明同时笑道,“你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钱又不够,找她准没错!如果她不答应,那就——”
许见枝眼睛一眨,双眉一扬,伸出右手去挠她胳肢窝:“那就缠到她答应为止!”
“你教师妹什么啊,师妹以后若是被你教坏,我肯定第一个找你算账!”唐依萝笑嘻嘻地躲过,作势打了她右肩一下,再站定在春燕的面前道:“在我们定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逢年过节,每一位师长都会给自己的徒弟发吉祥钱的。我师尊……我师尊离世得早,所以山上每一位师伯和师叔都很疼我,我每次收到的红包有好多好多份儿,但我在山上有吃有喝,也花不了多少钱,便攒了不少银子。你想买什么东西,的的确确可以和我说。”
随后,他们一行数人前往了对面的首饰铺子。
尽管穿着打扮差不多。但段其风与唐依萝等人身上那落落大方的气质,则与畏缩胆怯的春燕截然不同。那铺子的老板见多识广,一眼瞧出他们出身非凡,立刻热情招待。
“适才我师妹看上你们店里的一对簪子。”唐依萝牵着春燕的手,微笑道,“你再把它们拿出来,另外贵店还有什么别的好物,也都给拿给我们瞧瞧,我们要细细挑选。”
那老板一怔,充满讶异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来回巡视了片刻,继而赔笑道:“哎呦,这可真是不巧,那两支簪子是珍货,我们店里仅此一对,刚刚已被人买走。”
“被买走了?被谁买走了?”
“便是那两位娘子。”
唐依萝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望去,望见两个并肩而立的背影,似乎正在店内角落挑选其他首饰。
那是两个高矮胖瘦完全相同的背影,两件完全相同的坦领黄绿间色裙穿在她们的身上,更令人惊奇的是待她们回过头来,两张清丽的脸蛋亦是一模一样,看不出丝毫的差别。
若非她们一个腰间佩着长剑,一个腰间佩着长刀,恐怕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辨别出她们究竟谁是谁。
唐依萝上前一步,先向她们行了个叉手礼,解释自己的师妹刚才来过这家小店,早已看上这对金钗,可惜身上带的钱不够,自己答应要买下这对金钗送给师妹,这才又陪她重来店中,岂料终究还是晚到一步,因此能否请两位娘子割爱,自己愿意多付一些银子。
“凡事都得讲一个先来后到吧?”那佩刀的少女断然拒绝,语带不满,“不管谁先看上这对金钗,先买下它们的是我们。至于银子……我们如果缺钱,还会来这儿买东西吗?”
唐依萝闻言并不生气,从从容容地一笑:“所以我们也没有强求,若是娘子不愿意,那就罢了。你不必害怕,我们不是强盗,不抢你的东西。”
这就是段师兄说的“不卑不亢”么……春燕歪着头观察唐依萝的一言一行,目光中有羡慕,更有自惭形秽。
那佩剑少女也将他们打量了一番,随即将手中的金钗扬了扬,笑道:“你是说这支金钗吗?我倒是可以把它让给你们,但我希望唐女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唐依萝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唐?我刚才没说我的名字啊?”
看着她茫然的模样,那佩刀少女不由得笑起来,挑眉道:“我们不仅知道你姓唐,名唤唐依萝,还知道他叫段其风,她叫许见枝,他叫齐在明,你们都是定山派的弟子——我说的对不对?”
知道他们是定山派弟子也就罢了,居然还能够准确地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众人不禁目瞪口呆半晌。段其风将她们看了又看,暗暗沉思:双生姐妹,一个练剑的,一个练刀的……
他恍然大悟,脱口而道:“江山晴雪恨渺茫,剑影刀光不留痕!”
“在下宁初晴。”听见这十四个字,那佩剑少女眼中露出骄傲之色,笑了一笑,又伸手指向身旁另一名少女道,“这是舍妹宁暮雪。”
“果然是两位女侠。”段其风等人齐齐拱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未料今日竟在此相见。”
“女侠不敢当。”宁初晴道,“我们藏海楼弟子做事讲的是随心所欲,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从来不做好事。”
唐依萝笑道:“两位若真愿意把这金钗让给我们,那就是做好事啊。”
宁初晴道:“是我答应把金钗让给你们,舍妹可没答应哦。你们这样说,她会不高兴的。”
宁暮雪道:“不错,你们别谢错人。谢她就好,千万莫要谢我。”
宁初晴道:“不,也别谢我。我也是有条件的,若诸位少侠不能回答我的问题,那我和舍妹只好带着金钗离开这儿了。”
段其风道:“什么问题?”
宁初晴道:“贵派这几日在长安城打听凌岁寒此人的情况,是不是你们已经知道她的来历?”
近日来定山派在长安的行动,确实不可能瞒得过藏海楼的眼睛,唐依然不再惊讶她们怎么什么都知道,思索了一会儿,正色问道:“她的来历?所以,她的师父真的是……?”
宁初晴点点头,再问道:“这件事是胡振川告诉你们的么?”
唐依萝蹙眉颔首:“是。她还告诉我师姐,凌岁寒和召媱的师徒关系,是贵楼玉总管透露给他知道的,看来也是真的了?”
听罢姐姐的这两个问题,宁暮雪已知她的用意,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继而道:“铁鹰卫要抓谁要杀谁,本来与我们无关,不过我们总管心善,又铁鹰卫的俞开霁交好,不希望俞司阶为难,才说出凌岁寒的来历,只是想要吓吓胡振川,让他不敢再冤枉谢缘觉——这个前因,胡振川一定没和你们讲吧?”
“可是照这么说,凌岁寒的的确确是召媱的徒弟。”唐依萝迷茫道,“那凌岁寒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楼主常告诫我们,本楼只收集江湖各类消息资料,但一个人的正邪善恶,还是由各大派说了算吧,我们不能判断,也无法判断。”宁初晴道,“所以这个问题,唐女侠莫要问我们,我们回答不了。”
“为什么?”唐依萝更加不解,“你们既对江湖上所有人都了解得那么清楚,还判断不出他们的善恶?”
“这是楼主说的,我只是转述楼主的话而已。”宁初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拿出自己方才买下的那对金钗,话锋一转道,“舍妹没答应把它让给你们,所以这两支金钗,你们只能选其中一支。”
唐依萝点点头,道谢以后,让春燕选择。
两只金钗,一只钗头是燕子形状,一只钗头是喜鹊形状。
春燕几乎没有犹豫,伸手指了指那支“喜鹊”。
宁初晴遂把它递给了她,又笑道:“胡振川多嘴饶舌,守不了秘密,但定山派不会吧?”
段其风了然道:“两位娘子放心,今日我们的对话,天知地知,定山派与藏海楼知。除此之外,我们再不会告诉别人。”
宁暮雪笑道:“你们确实比胡振川可信。”
这之后,双方告辞分别。
一走出店铺,走入西市熙攘的人流之中,宁暮雪的脸色立刻冷下来:“哼,果然还是胡振川,当初总管明明叮嘱了他,这件事尽量不要往外传。他倒好,半点没有将总管的话放在心上,还到处宣扬这件事,害得总管前几日还要向楼主请罪。”
“楼主不是说了么,召媱本来也没瞒着自己有徒弟,而凌岁寒这般厉害的本事,迟早有一天她和召媱的师徒关系会暴露。因此总管当初只是叮嘱他们‘尽量’,而不是‘一定’。”宁初晴也分外不悦道,“这倒不是总管一个人的疏忽,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凌岁寒此次来长安的目的居然是加入铁鹰卫当官,那么胡振川当然不会放过她。”
“姓胡的是想借刀杀人也好,使别的毒计也罢,跟我们有何关系?凭什么把我们藏海楼牵扯其中?”宁暮雪心情不佳,将才买下的首饰的珍珠扯下来,当小石子一样扔着玩儿,“他到处宣扬凌岁寒的来历倒也无所谓,偏偏还要说藏海楼担保此事不假,是生怕召媱不和和我们藏海楼结仇吗?”
“他以前倒没这么笨的,这一次,他是太害怕凌岁寒抢了他的权力。男人就是这么小肚鸡肠。也怪我们藏海楼这些年不怎么理会江湖事,逍遥了太久,让这些人忘记得罪藏海楼究竟是什么下场。”宁初晴觑了妹妹一眼,“扔这个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把姓胡的脑袋扔下来更有意思一些。”
“你说得对,可惜还不知道楼主到底打算怎么办。”
两人一边谈话,一边向藏海楼的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段其风与唐依萝一行人也在返回有朋客栈的路上。
听罢段其风的叙述,唐依萝喃喃道:“所以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都没来……”
“他们没来又怎样?我们难道就不能处理好这些事情了吗?”段其风挺胸抬首道,“唐师妹,你可别忘了,师父师叔们在我们这个年纪之时,已经在江湖上做下好几件大事。而现如今,该是我们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的时候。”
唐依萝笑起来:“可是最近又发生一件事……”
段其风道:“什么事?”
唐依萝反问道:“段师兄,你认不认识陈娟?”
“陈娟?”段其风呆了一下,“你是说,耳东陈,婵娟的娟?”
“不错,师兄你真的认识她!这可太好啦,我还以为只有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认识她呢!”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她?她出什么事了吗?”
“段师兄放心,她倒没出什么事,只不过前几日她家中失窃,师姐听闻消息以后,带我们上她家拜访,希望她能提供一些线索,我们才能帮她找出盗贼,追回失窃的财物。”唐依萝解释道,“岂料她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直到师姐说出我们定山弟子的身份,她立刻对我们十分热情,问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的好,说是我们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救过她和她母亲的命,是她们全家的恩人。”
“她说得不对,不是我们救了她的命,而是……”段其风沉下脸色道,“此事我确实曾听师父与我详细谈过,师父说,是我们定山派的疏忽,对不起她家,不仅害得她少年失怙,还害得她和她母亲被陈氏宗族的长辈赶出家门,流浪街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许见枝奇道,“她没有细说,我们也不便细问。其实师姐私下里还怀疑,她家失窃的事似乎有些蹊跷,她没有与我们说实话。既然你与她认识,那再好不过,明儿我们再见她一面,说不定她就能够敞开心扉,不再瞒我们。”
第84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三)
回到客栈,在客房见到凌知白,段其风当着诸位同门的面,坐在灯下将当年之事叙述了一遍。
他虽非亲历者,然而望岱早已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与他说得清清楚楚,他完全照搬师父的话,才讲到一半,凌知白突然插话道:“大师伯伤了召媱一剑?具体伤在何处?”
段其风道:“好像是右肩。”
“右肩头?”凌知白低首看向自己肩上的刀伤。
其余定山弟子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愣了一愣,若有所悟。
段其风继续道:“师父还说,他当时本来很高兴很能赢过召媱一招,但战斗结束以后仔细想了一想,似召媱那般的顶尖高手,她即使不小心露出破绽,也不应该犯那么莫名其妙的错误,除非她本就有内伤在身。尽管如此,她之后似乎换了一种刀法,反而威力倍增,所向披靡,师父他们很快落败。这些年,师父他们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刀法,如今照凌师姐信中所说,那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阿鼻刀法。”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习武之人闯荡江湖,怎可能常胜不败?因此尽管望岱对于自己师兄妹三人联手还打不过召媱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但她与自己的徒弟说起此事,倒是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
段其风受他影响,也完整地无所隐瞒地将此事全部说出。
众人听得震愕不已:“这阿鼻刀法果真有如此厉害,连三位师伯师叔联手打不过吗?”
段其风叹道:“师父说,即使召媱不施展那古怪刀法,他们三人联手,能多撑一阵子,但到最后……可能仍不会是召媱的对手。”
“难怪人人都说她是天下第一高手……哼,武功高有什么用,我辈习武之人当以侠义之心为本,她学得一身好本事,不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也就罢了,净做些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迟早会遭报应的!”
“也不知加上掌门师伯他们再一同联手,能不能为江湖武林除去这个魔头?”
“其实,若照这般说,当初还真亏了召媱手下留情,不然——”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此处,声音陡然静止,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都意识到极不可思议的一点:
——既然召媱明明有能力杀人,甚至她的刀已经架到了大师伯的脖子上,她为何最终还是放了师伯师叔们?
——这还是那个传说中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召媱吗?
“你们觉得这事很蹊跷对不对?”段其风道,“当天夜里,师父和四师叔七师叔将这件事讨论了许久,也都觉得奇怪,怀疑是不是我们误会了召媱,于是次日一早,师父和师叔们再次来到陈家,结果——”
“结果什么?段师兄,你快别买关子啦,有话直说吧!”
“结果师父和师叔发现,那位陈员外已被人杀害,惨死在了自己的卧房之中。”
“什么!他死了?是召媱杀的吗?”
“不会。召媱是一流高手,她杀人的手法绝对要高明得多。根据师父的判断,从死者的伤口观察,杀他之人应该会一点点拳脚功夫,但最多才练一两年,所以师父和师叔们怀疑,凶手乃是当日跟在召媱身边的那个小女童。”
“你说这是十年前的事,那个女童……不会就是如今的凌岁寒吧?”
“依我看,十有八九。”段其风顿了顿,面色越发严肃,语气也越发愤怒,“那女童当初为召媱辩解,召媱之所以杀害那群官兵,是因为他们欺负老百姓,本就该死;而陈员外舍不得花钱消灾,居然要把自己的女儿送入虎口,所以召媱在杀完那群官兵以后,才顺便把陈员外也教训了一顿。若此事果真不假,他会怨恨召媱倒是在情理之中,可是陈夫人和陈娟她们能有什么理由怨恨召媱?按理而言,没有召媱,陈娘子被那群官兵带走,还不知受怎样的折磨,召媱应该算是她的大恩人。陈员外已死,她和陈夫人不再有顾忌,她们可以有话直说,然而我师父第二次询问她们,她们的说辞与陈员外的说辞仍一模一样,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真正骗人的果然是召媱和她身边那女童!”
听到此处,众人都觉此事变得更加复杂,各自低头沉思不语。
唐依萝忽然轻声开口:“纵使陈员外不是一个好父亲,可父女之间血脉相连,不可割断。对于很多儿女而言,无论他们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他们依然对父母充满敬爱,或许陈娟也是这样的女儿呢?她恨自己的父亲因召媱而死,便不愿说实话?”
段其风立刻摇摇头道:“这几年我和陈娟有过几次接触,我知晓她人品极好,是有恩必报之人。我相信,如果召媱真的救过她,哪怕她因为父亲之死而对召媱有怨,她和陈夫人也不会胡乱冤枉人的。她说召媱是恶人,那召媱必定是恶人。”
唐依萝秀眉微蹙:“可是……”
“可是?”段其风奇道,“你不会要为召媱和凌岁寒说好话吧?”
“我不说好话,只说实话。”唐依萝又微微笑了一笑,随即郑重道,“先前胡振川与我们说了关于凌岁寒的许多恶行,师姐带我们去那些所在地打听,确有其事,本来我们几乎已经信了,可胡振川此人……段师兄你也知道的,铁鹰卫的这位胡将军人面兽心,师姐对他不放心,遂又让我们到其他地方打听,而今日我和许师妹齐师弟到了西市,终于打听到多日前有一位独臂刀客曾在西市买过不少东西,据西市店铺的老板伙计们说,那独臂刀客虽然时常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但对他们的态度还蛮客气的,与胡振川的描述完全不符。本来我已认定胡振川又在诬陷好人,但段师兄你刚刚说的故事……实在是让我犯糊涂了……”
段其风闻言挠了挠脑袋,很快想到理由:“这也没什么好糊涂的,说不定她和召媱一样,就是这种喜怒无常的性子呢?唐师妹你之前不是还和我们说,你和凌岁寒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本来打算见死不救吗?这算什么侠者?反正就冲这一点,她也肯定不是好人。”
另有几名定山弟子亦赞同道:“段师兄说得对,无风不起浪,这么多年来召媱在江湖上的名声一直那么糟糕,总不可能人人都冤枉她吧?至于当年她为什么会对师伯师叔手下留情……哼,她再厉害,我们定山弟子上下同心,其利断金,难道她一个人还能敌得过本门上上下下那么多兄弟姐妹?那秦艽号称天下第一毒师,这些年还不是被我们吓得不敢再出现?想必召媱同样是不愿意和我们定山结下死仇的。”
名门正派都讲公平正义,定山亦不例外,若无特殊情况,他们与敌人交手,都是单打独斗,不会以多欺少。
然而定山弟子之间的同门情义,绝不输给江湖道义。
倘若有人害死自己的同门,那他们可就顾不得什么公平不公平,誓要追杀仇人到天涯海角。
听到“秦艽”的名字,唐依萝神色微微一动,那几乎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沉默少顷,随即将目光投向凌知白:“师姐,你认为呢?”
这时,她的目光里充满敬慕与信任。
仿佛无论凌知白有怎样的判断,她都会认同。
凌知白难得开口说话,这会儿思索半晌,仍不下定论,再问道:“陈娘子和我说,大师伯和四师叔七师叔曾经救了她和她母亲一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陈员外家中颇为富有,可惜子嗣单薄,除了陈娟这么一个女儿,就只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儿子,乃是他妾室所生。因此陈员外死后,陈氏宗族的几位长辈为霸占他的财产,待我们离开陈家后的不久,随便找了个由头,竟将陈娟母女赶出陈家,只留下那不满两岁的幼儿,方便他们控制。
“幸好,师父和师叔认为,陈员外之死,我们定山派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们的疏忽,没能提前保护好他,留下陈夫人与陈娘子孤儿寡母,她们生活一定很艰难。于是隔了一段时间,师父和师叔带上大礼再去陈家探望,岂料碰见了在街上乞讨的陈家母女。
“师父和师叔听说了事情原委,设法帮她们夺回家产。四师叔劝*她们最好换一个地方居住,毕竟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她们身边保护,她们遂搬家到了长安城内。七师叔曾经有恩于一位姓刘的女商,她便请那位刘娘子教陈娟经商做买卖的诀窍,渐渐地陈娘子也成了这长安城内远近闻名的女商。
“又过几年,我获准许,可以下山闯荡,师父便将此事告诉给了我,偶尔让我代替他去看望陈夫人与陈娘子。上次我们见面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呢。”
段其风一口气将后续故事说完,众定山弟子听得频频点头,一方面庆幸此事总算有一个还不错的结局,另一方面恍然大悟难怪陈娟知晓他们出身定山以后会对他们如此热情。
“既然你与她认识,”凌知白道,“明日我们再去拜访她一次吧。”
翌日清晨,长安城南,八仙酒楼。
楼中的雅间里,两名女子面对面而坐,身旁数名仆役服侍。
坐在东侧的那名女子面容已显沧桑之色,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另一名女子则大概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正当青春,正是陈娟。
“不错,就这样办吧。”那中年女子接过陈娟递来的一本账簿,细细看了一会儿,不住颔首道,“这一次多亏了你,不然这桩生意我们绝没有那么容易做成,我们也不能一起赚这笔大钱。”
“刘老板谬赞了。”陈娟笑道,“我有多大的本事,还不都是您教出来的?”
“那你现在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如今年纪已不轻,身体大不如前,今后很多事须得多多操劳你。大崇经商的女子还是太少,总有人说我们女子不能做这样的大生意,做不来这样的大生意,我们偏要争口气,给他们瞧瞧。”那刘老板说着微微一笑,抬首深深注视了陈娟一会,把陈娟看得有些糊涂。
“刘老板放心,您的教诲,我自然不会忘记的。您这是……在在看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十年前,那时候的你与现在的你大不相同。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那时候的你性子怯懦,言行举止畏畏缩缩,确实不像经商的料儿,我看着就厌烦,若非拾霞道长对我有大恩,她的嘱托我不能拒绝,我实在不想教你。”那刘老板眼中浮现出怀念的笑意,“谁知才过几年,你竟变化得这么大。”
陈娟笑道:“这十年来,我遇到的贵人着实不少,若我再不奋发自强,岂不是辜负了你们。”
“不少?”刘老板奇道,“除了定山派的那几位道长,还有谁是你的贵人?”
“您当然也算一位。还有……”陈娟说到此处,语音一顿,眼神闪烁,也不知想起什么,陷入许久的沉默,直到刘老板狐疑地又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一个多月前我家中失窃,多亏了‘金凤凰’颜如舜颜女侠帮我找回财物,她当然也是我的贵人。”
“说起这事,你怎么这么时运不济,听说前几天你家又失窃了?”刘老板皱眉道,“不知道金凤凰如今还在不在长安……她没有来找你吗?哎,我劝你再多请几个护卫吧。”
陈娟见她是真心为自己担忧,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把话咽下,道:“这一次我家失窃的财物倒不是很多,找不回也罢了,就当舍钱消灾。”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的闲话,这才离开八仙酒楼,告辞分别。
陈娟上了马车,又顺路去自己的两间铺子看了看,午牌时分才回到家中,刚到家门口便听仆役说那数名定山弟子又来了家中做客。她连忙赶去相见,见段其风也在其中,更加欢喜,立刻行礼招呼道:
“段少侠,好久不见,尊师和松泉道长、拾霞道长他们都还好吗?”
“多谢你挂心,我师父和四师叔七师叔他们都好得很。我四师叔最近在闭关呢,说不定等他出关,他武功又会大进。我师父和七师叔在办别的事,等他们把事情都忙完,或许会来长安一趟,你又可以与他们见面。”段其风与她寒暄了片刻,随后问道,“其实我这次前来,主要还是想要问一问前几日你家失窃的情况,你放心,有我在,还有我师姐师弟师妹在,我们一定能够帮你抓到那该死的盗贼。”
一听此言,陈娟眼中又露为难之色。
定山派道长是她的恩人,颜如舜亦是她的恩人。她答应了颜如舜,不可以将真相向外透露,然而那时的她如何会想到定山派会为了这件事找上门来?
段其风见她这般纠结,纳罕道:“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难道你猜出那盗贼是谁,害怕他报复?不必担忧,大不了我们最近守在你家,那盗贼再敢上门来,只有死路一条。”
“不,不是!”陈娟心底一惊,段其风这话突然提醒了她,如今定山派不明真相,倘若恰巧和颜女侠遇见,双方发生误会冲突,无论谁受伤,她都会于心不安的。无奈之下,她终于放弃对颜如舜的承诺,长叹道:“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诸位少侠,其实我家并没有失窃。”
“什么!”在场定山弟子惊讶不已,“你家没有失窃?那为什么……”
陈娟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是传说中的金凤凰……”段其风更觉诧异,“可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她既没有主动与我说,我也就不便询问。若这是她的秘密,问来问去,岂不是让她为难?”陈娟笑道,“但颜女侠侠肝义胆,所以我想……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做的一定都会是好事吧?”
对于颜如舜在江湖中的事迹,定山弟子们有所耳闻,自然也对她颇有好感,闻言点点头。
唯有凌知白沉吟半晌,忽问道:“颜如舜是和她的三位朋友一起来见你的,那么她的那三位朋友叫什么名字,陈娘子可知晓?”
陈娟颔首,报出她们的名字:“据颜女侠的介绍,她们分别叫做:尹螣,凌岁寒,谢缘觉。”
话才落,数名定山弟子已不约而同腾地一下站起,面面相觑。
许见枝喃喃道:“颜如舜,颜重明……难道……”
段其风眉头打结,语气变得沉重:“你知道凌岁寒是谁吗?”
陈娟见他们神态有异,茫然地摇摇头:“我是第一次见那三位娘子,从前不曾听说过她们的名字。”
“她——”段其风才说一个字,忽觉一只手有力地按住自己肩膀,他转过头,只见师姐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低声对他道,“我们还不能够确定凌岁寒是否是那名女童,暂时莫要与她说此事。”
“这还不能够确定?”段其风也只能压低声音,“师父和我说过,那女童断了一条右臂。当今江湖能有几个独臂刀客,偏偏都和召媱有关系?”
“纵然她是那名女童,单凭我们,很难胜过她。我们既不能立即为陈娘子报仇,又何必扰乱陈娘子心情?那日谢缘觉告诉我,她和凌岁寒等人住在无日坊,待会儿我们先去一趟无日坊。”
凌知白嘴上这般说,心底则暗暗思索:
——假若陈娟所说的一切不假,凌岁寒确确实实是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那么自己拼着一条性命不要,也须得为陈娟报仇,为江湖武林除去这个大害。
第85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四)
自从陈家失窃的风声传出去,颜如舜等人等了多日,始终没能等到袁成豪的暗号联络。
颜如舜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打听到的消息有误,其实袁成豪根本不在长安?倘若果真如此,她只得离开长安,再往别处探查。而就在她这个念头生起的那一天,修了数日的昙华馆终于竣工。
这么大一座园林馆舍,若想要让它恢复数百年以前的富贵堂皇,短时间内绝对办不到,至少须得数月甚至一年以上。因此她们只是嘱咐工匠们简单修缮,能够保证房屋不塌,环境干净整洁,便已足够,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过高要求。
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但颜如舜在这里已住了许久,对此处的一砖一瓦与一草一木已颇有了些感情,如果真要离开,她其实还很有些舍不得。正犹豫间,尹若游款款走来,与她同站在一方池塘边的柳树下,谈起袁成豪之事。
尹若游有和她一样的疑问:“你确定他在长安?”
“我不能确定。我没有藏海楼沈楼主的本事,打听到的消息也会有误。”颜如舜道,“其实我一直很奇怪,长安是国都,天子脚下,亦是是非之地,他既然伤势未愈,不继续隐居,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尹若游没有回答她任何话,四周静悄悄的,陷入一阵沉默。
颜如舜侧过头,见她脸上神色若有所思,遂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他受的伤真有如此严重,八年时间,仍找不到大夫治愈?”
“是,那是普通大夫绝对治不了的伤。或许传说中的九如法师能有本事治愈,但你一定听说过,传闻这位神医性子古怪,袁成豪不可能轻易进得了长生谷。”
“除了九如,还有别的神医。”
“你是说?”
“谢缘觉这会儿在哪儿?”
“她大概还在她的药房。”
数日前,从丰山回到昙华馆,谢缘觉便挑选出一间屋子,作为独属于她的药房,砌了一个灶,又置办了陶炉铁锅与石臼石杵等物,最近几乎天天待在房内也不知鼓捣什么。期间凌岁寒来看了她几次,见她极为专注地碾药制药,不便打扰,直到今日,谢缘觉终于主动将凌岁寒请进房内,询问她的目的。
“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凌岁寒罕见地打了个结巴,才道,“我只是来和你说一声,我今早又出门打听一下消息,尚知仁和润王府那边好像仍然没有动静。”
谢缘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再问道:“那之前呢?你之前来找我却为何事?”
凌岁寒还未想好理由,沉默地望了她片刻,总算是灵光一闪:“我来找你学医术。”
谢缘觉闻言愕然。
“你早已知道,我的内力不能疗伤。”既有了理由,凌岁寒说话便很干脆,“以前我不当一回事,心里想着只要我武功够强,自然不怕受伤。如今在江湖上待了一段时日,才知意外总是发生得突然。若能简单学些医术,我也好防身。”
谢缘觉果断拒绝,无论学医还是授医都是一件极困难的需要付出全部心血的事,她不可能浪费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精力时间,摇首道:“我不会教任何人医术,你想学医,可以请教别的大夫。不过你说的事,我确有考虑。”继而从一旁的木案上拿了三个小瓷瓶递给对方,指着它们一一说明:“普通的伤,这瓶里的药丸,只要服一颗已足够。而阿鼻刀之伤,这瓶里的药丸则可以消解疼痛,你若又误伤了谁,便能立即补救。至于这瓶里的药丸……如果我猜得不错,一旦你被阿鼻刀法控制,再次强行中断,反噬造成的内伤只怕会一次比一次严重,这瓶里的药丸能护你心脉,保你性命。”
她稍稍停顿,旋即补上一句:“只是保你性命,不可能彻底治愈。另外,你施展阿鼻刀时的疼痛,我如今仍想不到有何方法缓解。所以,今后你还是尽量莫要再施展此刀。”
凌岁寒听得有些懵:“你这些天待在这儿,就是在研制这些药丸?”
谢缘觉颔首道:“是。”
小小巧巧三个药瓶,凌岁寒拿在手中,只觉有千钧重。
什么学习医术,只不过是她一个借口。她真正目的,还是想要借此找到能确定谢缘觉是否是舍迦的决定证据。尽管在那晚与谢缘觉又发生争执以后,她已完全明白,她与舍迦是绝对没可能再回到从前,她唯有下定决心斩断这段友情,然而理智是理智,情感归情感,若舍迦并不在她面前,她或许真的可以不再想去想她;偏偏一个疑似舍迦的人天天在她跟前出现,她如何能做到视而不见?
理智与情感就这般拉扯许久,终究是情感占了上风,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先弄清楚谢缘觉的真实身份,无论对方是或不是舍迦,她再放下。
彻彻底底地放下。
手里摩挲着那三个药瓶,万般滋味涌上她心头,她犹豫少顷,先道了一声谢,又轻声道:“罢了,既如此,我也用不着再学什么医术。其实我根本没有学医的天赋,从前师君给我买过不少医书,我看了一阵子,字倒是都认得,但每个词每句话我实在不能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比天书还难懂,看得我头昏头疼,从此以后再不想碰它。你呢?”她的语气里隐藏着不可察觉的期待:“你第一次看医书,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
这番话一半真一半假。
她幼时确实看过不少医书,却不是召媱给她买的。起因是她担忧舍迦的病情,才欲要成为神医,治好舍迦的顽疾。可惜学医和学武一样需要天分,反倒是谢缘觉闲着无聊,捡起那些她扔下的医书,记住不少药材名字。
此刻因为凌岁寒之言,谢缘觉登时忆起往事,心中一震,又盯着凌岁寒看了良久。
那日在丰山,她已有怀疑过凌岁寒的身份,然而还未等她试探出什么,她又在山中遇到定山派的凌知白。
若论相貌,凌知白与符离并不相像。
反倒是凌岁寒眉目之间依稀有几分当年符离的影子。
可是容貌的相似,并不能算是铁证。
这世间确实有非亲非故但长得极为相似之人。在谢缘觉幼时,她曾无意中路过大哥的书房,听到她大哥谢钧与三哥谢铭的闲聊,说起朝中某位官员与他青梅竹马的夫人伉俪情深,可惜他夫人因病早逝,他遂派亲信在民间找寻与他夫人相像的女子,还真找出几个,都被他纳为妾室,真是一个难得的痴情人。谢缘觉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开口,那人如此行为,既对不起那些女子,也对不起他的夫人,算是什么痴情?谢钧与谢铭听见她的声音一怔,万万没料到自己年幼的妹妹这会儿竟站在房外窗下,这种话题怎么能和一个还未及笄的闺秀讨论,他们忙不迭将话锋一转,问起她近来的身体状况。
但这件事,在年幼的谢妙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让她在如今寻找凌澄的过程中谨记住一点:
——要判断一个人的身份,不能只看相貌。
——更要看对方的心。
她与凌知白才见过一面,她并不清楚凌知白究竟是怎样的人,可对方带领定山弟子祭拜凌秉忠的举动,让她不由得满腹疑云。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凌家与定山派素无往来,绝无任何关系,是以她并不相信凌知白的那番解释——仅仅是因为敬仰凌禀忠为人,就会让定山派每年派人前往丰山那座小庙祭拜凌禀忠?
按时祭祀,这是为人子女才会做的事。
既然定山派与凌禀忠没有关系,那么如果定山派里的某一个人与凌禀忠有关系呢?
谢缘觉相信缘分。
她一直认为,她与符离同年同月同日生,这就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最大的缘分。正因如此,隐居在长生谷的那十年里,每当心底的思念不可抑制地生起,她便暗暗安慰自己,既然她与符离有缘,今后她们定然还会在红尘相遇。
而当年定山派的山岚道长对自己有恩,如果符离被定山派的另一位道长收养,这岂不是也算一种缘份?
这几日,她一边炼药,一边回忆往事,心情很难完全平静。
直到此时此刻她与凌岁寒说了几句话,她又想,自己目前还不能完全否决了凌岁寒是凌澄的可能。
药房的碧纱窗下,面人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对方的眼睛许久,都默契地没有出声说话。也不知过去多久,窗外柳枝摇摇曳曳,一阵春风吹进屋内,终于谢缘觉缓缓张开口,欲要回答凌岁寒的问题,却忽听药房的大门被敲了三下。
凌岁寒收回视线,在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身前去开门。
果然是颜如舜与尹若游站在门外。
“怎么,有袁成豪的消息了?”她问。
尹若游摇摇头,上前数步,走到谢缘觉的身边,将自己的来意告知于她。
“你想让袁成豪主动找我?”谢缘觉沉吟道,“我的医术确是当世一流,但包括袁成豪在内的许多人还根本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他又怎么会找我求医?”
尹若游道:“你想要出名,倒不是很难,我可以帮你造势。”
谢缘觉双眸登时一亮,但面色依然沉静如水,仿佛明月泻下的光芒在无波无澜的湖面上闪了一闪,转瞬即逝,她思索须臾,淡淡问道:“那如果我想要青史留名,你也能帮我做到吗?”
“青史留名?”尹若游闻言微怔,不仅万万没想到谢缘觉竟还有这样的愿望,更不能理解谢缘觉为何还有这样的愿望,“史书上记载的都是前朝事,那时候你死了,我也死了,千百年的事谁管得了?反正我没这个本事。我最多助你在长安城扬名。”
尹若游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谢缘觉并不失望。
若真能扬名长安,她已感到欣喜,无论什么事总得一步步来。
如果在以前,她会毫不犹豫立刻询问尹若游的计划,但最近她心里还有别的牵挂,想了一想,轻声道:“这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做到的吧?在此之前,我们先去一趟乐宣坊。”
“乐宣坊?做什么?”
谢缘觉又从一旁的木案上拿了另一个小瓷瓶递给尹若游:“煎药太费时间,还有各种不方便。这些药丸你贴身带着,每隔七日服用一粒,能暂解你体内之毒。凌知白说她住在乐宣坊的有朋客栈,她是定山派这一代的大弟子,说话应该很有用,那七味药材之一的‘火焰莲’,或许我们能向她求到。”
除此之外,谢缘觉当然还想调查一下凌知白的身份来历,以及定山派究竟为何每岁按时祭祀凌禀忠的原因。
尹若游接过药瓶,和凌岁寒一样只觉它沉甸甸的,那千钧之重不禁压在她手上,还压在她心上,她沉默良久,才轻轻道了一声:“好。”
趁着这时天色还不晚,四人即刻出发,哪知刚刚走到前院,恰巧听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颜如舜率先来到大门口,推开门望去,只见门外黑压压的总共站着二三十个人。
有她们认识的,不认识的,但看他们穿着打扮,应该都是居住在无日坊的百姓。
第86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五)
“诸位这是有何贵干?”
颜如舜望向人群之中她最熟悉的常萍。
常萍面露几分为难之色,无奈道:“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些都是住在无日坊的朋友,他们听说贵宅修已毕,你们已决定在此住下,因此特地携礼前来恭贺你们定居之喜。”
院内四人闻言移动视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果不其然,他们的手里大都提着一个小竹篮。
“多谢好意,但我和各位从前并不认识吧?我们之间非亲非故,我受不得各位如此大礼,你们还是把东西拿回去吧。”凌岁寒断然拒绝,欲要迈步往前,哪知那群百姓乌泱泱聚在在一堆,完全挡住了她的路。
所有人脸上都透着极明显的讨好笑意,微微躬着身道:“从前不认识,但几位娘子既然真要在这儿住下去,我们从此以后就是邻居,总是会有相处机会的,说不准就成了朋友。以后几位娘子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他们说着还介绍起了自己送来的礼:“这些东西也不贵重,都是一些小点心或者小玩意之类的,其实街市上到处都能买得到,却是我们的一份心意,几位娘子千万不要嫌弃。”
面对这样的热情,凌岁寒与谢缘觉无所适从,更觉莫名其妙。
尹若游见状莞尔一笑,在茫然的谢缘觉耳边轻声道:“这可是你惹的祸。”
“我惹的祸?”谢缘觉仍然不解。
“那天我们在满娘家吃了一顿春饼。你给她的那锭银子,足够我们吃上她家几年春饼。”尹若游低声笑道,“这件事迟早会传出去,谁能不眼馋呢?”
“你是说,他们是为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你想要做善事,那么无日坊每一家住户至少都得给一锭银子,你给得起吗?”
谢缘觉默然。
常萍身为牙人,见过的世面更多,更能了解“大人物”们的心思,左右都瞧了瞧,跑到她认为最好说话的颜如舜身旁,低声致歉:“真不好意思,我劝过他们,他们这一窝蜂地来见你们,肯定会给你们造成困扰的,可是……”可是他们都认为趁着这座宅子修缮完毕的日子前来拜访是最好的时机,常萍实在劝不动。
“有客来访,做主人的岂有不招待之礼?”然而出乎常萍的意料,颜如舜并不恼怒,照样笑道,“既如此,诸位都进来坐坐吧。”
颜如舜的确是昙华馆的主人,昙华馆的房契归她所有。
她愿意让谁进去,尹若游与凌岁寒都管不着,侧首望她一眼,只能转身返回。
回到昙华馆正厅,颜如舜又请他们坐下,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茶,陪着他们说了会儿话。平心而论,颜如舜能言善道,和她聊天本来会很愉快,然而今日所有前来昙华馆的百姓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讨好贵人,与贵人搭上关系,偏偏颜如舜的相貌与衣着在四人之中都最为普通,在他们看来更像是贵人的侍女,和她说话能有什么用呢?他们为了今日的拜访,甚至半天活计不做,提早回到无日坊,又省吃俭用花钱买了这些“礼”,倘若不能像满娘那般讨得贵人欢心,自己岂不是亏了么?
众人心中焦急,心思不免露在了脸上。
颜如舜手肘碰了碰凌岁寒,示意她代替自己继续招待众人,继而往后退了几步,退到尹若游身旁,笑道:“你怎么一直盯着我?有话和我说么?”
尹若游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收回目光,但眼中的嘲讽之色不变:“那天在丰山,你和我说人间很美好,现如今还这么认为吗?”
颜如舜未料到她提起此事,眉梢微挑,笑道:“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凌岁寒曾指责过常萍不该对那些金羽卫官兵低声下气,你还为常萍辩解。我本以为,你最应该理解他们?”
尹若游颔首道:“我当然明白,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为此他们可以不要自尊,甚至做出许多违心之事。我理解他们,也并不觉得他们有错,但这和我认为他们的行为丑陋,这人间丑陋,有什么矛盾呢?”
颜如舜笑道:“所以你和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反驳我那日在丰山上说的话?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你还不忘辩赢我,就这么不服输吗?”
尹若游道:“你想错了,我无意与你辩论,只是奉劝你一句,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就罢了,她们都是初入江湖,自然天真得可笑,但你江湖经验如此丰富,还这么天真,小心以后被人害死。”
两人对话有意压着声音,那些老百姓是一个字也听不清,却瞒不过凌岁寒与谢缘觉的耳朵。
凌岁寒正在与那些百姓交谈,回过头来,瞪了尹若游一眼。谢缘觉则依然默默无言,只是继续静静地注视着那些百姓。
颜如舜道:“你既也知道我江湖经验丰富,我看过的人比你更多。会不会在这件事上,你是错的,我是对的?”
尹若游道:“你难道以为,我在醉花楼看过的人少了吗?”
“人是千姿百态,各有不同的,尤其是不同地方的人,那就有更多不同。我走过的地方,可绝对你比多哦。”对此,尹若游显然不服,还要开口反驳,忽只听颜如舜又一笑,接着适才的话道,“何况……若我真的死了,那也是我活该,是我应得的下场罢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的笑容甚至更加明朗洒脱,尹若游一愣,不知她此言是真心实意抑或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而不仅尹若游,连凌岁寒与谢缘觉,也不约而同回首,又瞧了颜如舜一眼,欲言又止。那群百姓不明白她们为何突然愣住,趁此机会来到尹若游面前。
原来凌岁凌岁寒一身雪白衣袍,除了头上用一支乌木簪绾了个单刀髻,并无别的首饰,穿着打扮比颜如舜好不到哪里去。来拜访的百姓也不信她会是富贵人家出身,见她腰间系着一柄长刀,怀疑她是否是另外两位娘子的护卫——虽说一个女子,还是一个残废的女子,做护卫太过匪夷所思,但像另外两位娘子那般有钱的贵人愿意住在无日坊这种破地方已是奇事一桩,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
于是,约莫一半百姓向谢缘觉问好,另一半百姓向尹若游问话,欲和她们搞好关系,首先要把自己带的“礼”送给她们。
尹若游本不想施舍给他们哪怕一文钱,自然也不愿拿他们的东西,但人群中一个少女手中篮子里的鲜花吸引了她的目光。恍然间她忆起当初颜如舜对自己的比喻,隐约的笑意在她眼中如流星般一掠而过,遂不自禁地伸出手,从篮中拿了一支金黄色的迎春花,放到鼻边闻了闻。
那少女的父母见状,立刻将自己的女儿推到她面前:“小人阮虎,这是我女儿阮翠,娘子叫她小翠就好。我这个孩子啊,别的本事没有,照料这些花花草草倒是有一手,这些花儿都是她自己种的。如果娘子喜欢,赶明儿我暂时不让她去卖花了,就让她到娘子的家里照料花草。这座院子才修好,院里一定还没来得及种花吧?”
“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那天你念的诗,是这几个字吧?我应该没有念错?”还不待尹若游有何表示,颜如舜已笑着点头道,“桃源好像是应该有些花草,你觉得怎么样,待会儿我们和谢大夫、凌娘子商量一下?”
“这本来就是你的宅子。”尹若游道,“这种小事,难道不该你做主?”
此言一出,一旁百姓大惊失色,纷纷望向颜如舜——这个他们所认为的贵人的侍女。
“但现在你们都住在这儿,我怎么能不征求你们的意见?”颜如舜笑道,“你们先聊着吧,天色越来越暗,看来我们今天去不成有朋客栈了,我去厨房做晚饭。”
留在原地的百姓面面相觑。
尹若游将手中的迎春花放回篮中,忽向那少女问道:“你多大?”
阮翠轻声答:“我刚满十五。”
看起来面黄寡瘦,却像是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尹若游又问了她别的几个问题。阮翠见对面女子相貌艳丽绝伦,语气也不冷漠,渐渐不再紧张,终于轻松笑道:“你们果然和小彩灯说的一样,人都真好。”
“小彩灯?”谢缘觉在一旁听见此言,环顾四周,发现异常,“她今日怎么没来呢?”
阮翠道:“好像是她阿翁不许她来,说我们和你们又不认识,这样打扰你们,太冒犯了。”
凌岁寒笑道:“那她阿翁倒是有骨气。”
这一次,凌岁寒不再有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因此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顿时又让全场静默。
凌岁寒心直口快,很多时候不经考虑,话已直接说出口,说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言外之意似乎便是指责眼前这群百姓没有骨气,没有自尊。
倘若是在从前,她认为自己所言毫无错误,那就绝对不会后悔,但现如今她同样明白了他们活着的艰难,当即赔礼道:“对不起啦,我已明白你们今日前来的目的,但我手里没那么多银子。不过以后你们实在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来找我们,我能帮的会帮。”
在场百姓尴尬地笑了两声。
阮翠年轻,心胸豁达,万事想得开,倒不觉窘迫,反而看了看凌岁寒,又看了看尹若游与谢缘觉,她已好奇许久的一个问题:“你们好像不是主仆关系?”
凌岁寒奇道:“谁和你们说的我们是主仆?”
“没有谁说,我、我们瞎猜的……”阮翠发现自己肯定是猜得不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又小声问道,“那你们是朋友关系吗?”
朋友?尹凌谢三人都未答话,下意识向着彼此望了望。
对于尹若游而言,她与颜如舜本应有着血海深仇。然而她自幼被父亲抛弃,也从未期待过所谓的父爱,颜如舜对于父亲的态度,她自认为或多或少能够理解,因此她从始至终都未把颜如舜当做袁成豪的女儿看待。当然,她母亲的仇人不仅仅是袁成豪,还有颜璎珞……尽管如此,在这件事上她仍无法迁怒于颜如舜。
只因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丑陋又肮脏的人间,颜如舜与凌岁寒、谢缘觉一样都是罕见的美好。
无论她们三人有怎样的身份来历,她的眼中只看得见她们三人本身。
可是朋友么…
这几日与她们在昙华馆朝夕相处,时间越久,越让她发觉,自己与颜如舜的相处感觉,相比自己与凌岁寒、谢缘觉相处的感觉,似乎并不相同。唯有与颜如舜在一起之时,不单单会让她感到完全的放松,偶尔心底还有几分别样的愉悦感觉——她自幼生活在风月场所,即使她还未真正爱过谁,她在很早以前便已确定自己只会对女人有兴趣,所以她太明白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一点点超出朋友*的好感。
尹若游并不喜欢被感情牵绊,幸好,目前仅是一点点而已。
在她们三人沉默期间,阮翠自言自语:“也不太像……”
“不像?”尹若游道,“为什么?”
阮翠道:“如果是朋友,你们互相的称呼怎么这么客气呢?我的朋友从来不会叫我什么阮娘子,也不会直接叫我的名字,她们都是叫我小翠的。”
尹若游若有所思,淡淡笑道:“你说得好像有道理……”
又过一阵,天色愈渐黯淡,颜如舜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终于从厨房走来正厅,将盘里的饭菜一样样放在桌上,又道:“今天人多,这些饭菜必定不够,你们若有谁饿了,先吃着吧,我再去厨房做。”
“重明。”尹若游突然唤了她一声。
颜如舜回过头:“尹娘子有事么?”
“你还是叫我阿螣吧。你们不是都已知道我的小字了么?”尹若游莞尔一笑,“我也会做几样菜的,我去厨房帮忙。”
颜如舜双眉一挑,打量她片刻,倏地展颜道:“阿螣……好。”
于是乎,在昙华馆重新修缮完毕的当日,她们与三十来名新认识的“邻居”同吃了一顿晚饭。
饭毕,百姓们陆续告辞,城中的闭门鼓早已响起,浑厚鼓声悠悠传到无日坊之内,四人准备明日再前往有朋客栈与定山派弟子见面。
而今日,正是段其风带着春燕等人前来长安的同一天。
第87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六)
翌日清晨,风清日丽,四人索性将朝食端到池塘边的凉亭里食用。
干净整洁的院落,果然更令人心旷神怡。
而用过饭,凌岁寒起身准备出发,颜如舜犹坐在石凳上,盛着酒的金杯在她手中不停转动,杯中酒丝毫不洒,沉吟道:“我昨晚又想了许久……”
凌岁寒受不了她话说一半,追问道:“想什么?”
颜如舜终于笑着将手中金杯里的酒一口饮下,继而道:“你不是很讨厌定山派么?如果你再次见到她们,你的心情一定会很糟糕。要不……你留下来,等我们的消息?”
这似是对凌岁寒的关心,凌岁寒闻言正要道声谢,刚张开口,忽察觉到不对劲,歪头打量起颜如舜:“你还担心我高不高兴?”
“好歹我们现在也算朋友,我不能关心你的心情么?”
“我那天已经出了气,现在……除了望岱他们三个以外,其余定山弟子我倒也没那么讨厌。你不希望我再和他们见面,到底是关心我的心情,还是怕我又和他们打起来,彻底与定山派结仇,就不可能再向他们讨要火焰莲了?”
“既然你已猜了出来,我如果继续骗你,想必才会真正让你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那我不再骗你,我确实有此顾虑,所以……”
“依我之见,火焰莲如此珍贵,定山派愿意将它送给我们的可能微乎其微。”尹若游突然插话,悠悠道,“你若还想对付他们,不必顾忌谁,只是行事小心一点为好。”
从始至终,尹若游就没指望自己所中之毒能够。因此她完全支持凌岁寒的一切行为,若非看在谢缘觉似对定山派有些好感的份儿,只要凌岁寒愿意,她甚至打算为凌岁寒提供帮助,制定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定山派的望岱等人吃亏。
凌岁寒见她这般态度,反而由衷希望她们能够讨药成功,同样担心自己到时控制不住脾气,又和那些定山弟子起了争执,思索道:“罢了,不去就不去,能好好休息一天,谁不愿意?”
尽管今后,她大概迟早还会再见那些定山派一面,目的乃是查出对方每年专程前往丰山祭拜父亲的原因。但这件事本来也不能当着谢缘觉等人的面询问,不然太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须得寻一个合适时机,私下调查。
待颜如舜与尹若游、谢缘觉离开以后,凌岁寒仍坐在凉亭之中,百无聊赖,索性伏着石桌打起盹,清风吹拂,舒适的阳光照在她的背上,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骤然间一阵“砰砰砰”的急促敲门声吵醒了她。她睁眼起身,本当是颜尹谢三人归来,但走在路上,转念又想,若是她们何须敲自己家的门?而无日坊的百姓也不大可能敲得这般用力,听声响似乎要将这扇门砸烂。
她蹙眉行至大门口,推门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影,个个佩剑带刀,显然都是练家子的江湖武士。
偏偏他们既非铁鹰卫官兵,亦非定山派弟子,对于凌岁寒而言陌生得很。
正在凌岁寒狐疑间,对面人群中一名络腮胡大汉已先向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语气很冲,毫不客气。
自她入长安以来,询问她姓名的人很多,语气大多是平和温和的,面对这样的无礼之人,以凌岁寒的性子怎可能给对方好脸色,冷冷道:“我姓甚名谁与你们何干?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你不敢告诉我们,是怕了吗?”
“不想告诉你们名字,就是害怕?那你们来找我,连自报家门都不肯,是在怕什么?”
“呵!你倒是会诡辩,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孙捍天是也!”那络腮汉子说到此处一顿,他身旁其余武士也纷纷挺胸抬头,颇为骄傲地报出自己的姓名,随后厉声问道,“现在,我们能问你了吧,你是不是叫凌岁寒?”
什么“孙捍天”也罢,“张垚”“祖雄”“涂万通”等等也好,这些名字,凌岁寒大多有所耳闻,都是江湖里的豪杰,她更觉诧异:“谁和你们说的?你们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看来你不否认了?你的的确确就是妖女召媱之徒——凌岁寒?”
凌岁寒的眉目瞬间覆上一层寒霜,眼中隐约一点杀气闪现:“不是。”
“不是?你是说你不叫凌岁寒,还是说你虽叫凌岁寒,却不是召媱的徒弟?”
“我姓凌,双名岁寒。”凌岁寒大大方方、坦然自若地道,“召媱是我的师君,我是她唯一的亲传弟子。但你们说错一点——她是这世上最好、最有侠肝义胆之人,而不是什么妖女。”
现场登时爆发一阵大笑。
江湖人与读书人一样尊师重道,凌岁寒身为弟子,不肯承认自己的师父是妖女魔头在情理之中,但她拿“侠肝义胆”这两个字来评价召媱,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师父做过什么?哼,她不是妖女,这江湖里还有谁是妖女!”
当年定山派的望岱与松泉、拾霞三人,虽也完全不信凌岁寒之言,但他们的态度至少不像这样傲慢无礼。与眼前这群人相比,凌岁寒竟突然觉得那些定山弟子可爱极了。她的声音仿佛结成寒冰,其中透出的杀气越发强烈:“我既是她的徒弟,她是怎样的人,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们口口声声说她妖女,那你们倒说说她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那可太多了,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现在不说她,只说你。你是什么时候拜她为师的,拜师之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吗?她作恶的时候,你可有——”
“你们这是打算审问我?”凌岁寒冷笑打断,已握住腰间的刀柄,“行啊!有本事赢了我,我再告诉你们!”
她已下定决心要教训这群人一顿,自然是能打就先打,绝不多说废话,霍地反手拔出腰间长刀。
“你们还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但她为人骄傲自负,绝不会在对方还未有准备的时候出手,因此又问了这一句。如此狂妄模样,确实不免令人联想到召媱,群豪见状火冒三丈,也纷纷拔出刀剑。
“好!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肯老老实实答话,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今日前来兴师问罪的这群江湖武士,互相之间并不熟悉,都是在近日听说了凌岁寒之事而聚到一起,有高手,亦有低手。真正的高手,面对自己不了解的敌人,出招尤为慎重;反倒是武艺低微之人,往往胆子更大,心道即使召媱在传闻中的武功天下第一,她的徒弟毕竟年轻,难道还能有和她一样的本事?于是当即冲到最前,剑尖刀刃朝着凌岁寒身体要害攻去!
凌岁寒不退不避,直接迎上前去,右腿脚跟往后一踢,刹地已将昙华馆大门踢中关上——才修好的居舍,她如今颇有些珍惜,不愿院内染上鲜血,这场战斗自然在无日坊内的横街曲巷进行——同时横刀在手,刀势斜劈过去,如惊涛骇浪涌现,只听唰唰几声,两个武士胸前都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霎时间血流如注。
他们疼得惨叫一声,捂住伤口,不得已退出战团。眼看长刀又如雪中惊鸿掠过长空,还差两寸距离便又要在第三人的身上划一个大口子,终于有高手从旁跃来,手中长鞭一甩,挡住凌岁寒的攻势。凌岁寒见他武艺不俗,暂时放过那人,刀锋一转,转而与他过了两招,忽听身后凌厉又急促的破风之声响起,立即知晓身后之敌也绝非庸手。
自始至终,凌岁寒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纵然身后未长眼睛,极强的听力,以及对危险的敏锐感知力,也让她在刹那间察觉到对方究竟攻击的是自己后背哪一处部位。她身体犹立原地,手腕又一折,反手一刀往后攻去,攻向身后敌人的心脏要害,迫使对方收招闪避;与此同时,把头稍稍一偏,张口咬住身前敌人挥来的长鞭。
那一鞭来势汹汹,蕴含的劲力自然不凡,她死死咬住不放,只觉牙齿一阵疼痛,尽管成功化解长鞭大半力道,鞭稍仍打在了她的左脸颊上,打出一条血痕!
赤色血珠一滴滴从她脸颊滑落,只见自己身旁两侧又出现数名敌人,她左手握着长刀顺势一划,火星溅起,顷刻间已使出三招,首尾连接如连环一般,乍看来就是一招,猛听得哀嚎声又响,左侧已有两人倒地,另外两人眼见刀气如潮涌至,下意识后退数步。
却就在几乎同一时刻,右侧敌人手中兵刃已距离凌岁寒右肩不到三寸。
凌岁寒只有一条手臂。
至于她的右臂早已经断了一半,寻常人可以在这时运劲于右手,出掌挥拳,甚或是以指力弹暗器,她都完全不可能做到。心念转动间,她足尖在地面微点,身形一跃而起,敌人的兵刃尚未来得及用力,剑锋只是轻轻在她肩头划下一道浅浅的伤口,她人已在半空之中,双腿又猛地一踢,转瞬之间踢中两名敌人的心窝,将他们踢倒在地!
旋即,凌岁寒稳稳落了下来,不顾身体伤势,又迎敌而上。
若一对一,凌岁寒绝不输给在场任何一人,然而对方人多势众,受一点轻伤是无可避免的。而她身着白衣,无论多么轻的伤,哪怕只流一点点血,也好似雪地上的红梅花,清晰得刺眼。但她答应过师君,她练阿鼻刀的目的是为报仇,在与报仇无关的事情上,如果她的情绪怒到极点,那么她就绝不可以施展阿鼻刀法。
此时此刻,她心底的情绪,比之前在与凌知白交手的过程中得知对方是定山派弟子,更要愤怒百倍。
她越怒,出招越不留情,尽管只是普通刀法,每一个着了她刀的敌人,虽说不死,也全都伤得极重。
群豪见状,脸色愈发难看,知她不愧是召媱之徒,武功与召媱相比虽还有极大差距,却已称得上是不同凡响,他们不愿再和她硬拼,此后每个人的守招远远多于攻招,一旦察觉危险,立刻闪避后退,由其他人顶上,如此反复,仗着自己这边人多的优势,欲要消耗凌岁寒的体力。
如此一来,战局陷入焦灼。但凌岁寒明白现在形势对自己不利,须得速战速决为好。正在这时,适才骂她师君最厉害的孙捍天等人来到她的面前,她眼眸中一点寒芒闪过,计上心头,又一刀劈去,耳闻“咣当”声响,两柄长刀相交,孙捍天只与她过了三招便欲迅速退下,哪知凌岁寒皱了皱眉头,似乎确实被他们缠得累了,承受不住对方那一招所蕴之力,左手掌心一松,环首刀脱手而落。
孙捍天大喜过望,如何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停步,再度挥刀向前;而四周其余本来离她较远的武者也全都迈动脚步,持着兵刃,要将她团团围住,眼看着这千钧一发、危在旦夕之际,环首刀刚刚好落到凌岁寒的脚边,她猛地将刀一踢,孙捍天侧身一避,完全不曾注意到凌岁寒在刹那间以掌为刃,出的依然是刀招,霍地一下击中他手腕!
江湖中人打斗,露个破绽诱敌其实是常有的事儿,但孙捍天怎么都没能想到,凌岁寒居然这般胆大妄为,敢用如此危险的招数来对付自己,毫无防备,疼得惨叫一声,真正迫不得已松开右手。
而他手中之刀就这么落到了凌岁寒的掌心里。
只要有刀在掌——无论原本是谁的刀、什么样的刀——凌岁寒都能立刻发挥出极强的威力,又是三招首尾连接如连环,一眨眼间,刀光如银河展开,如果四周群豪依然全部持刃攻向凌岁寒,必能给凌岁寒造成重重一击,但他们这一方必定同样有不少人得身受重伤,偏偏他们谁都不愿意自己受伤,因此压根没有接招的意思,又即刻闪躲后退。
孙捍天离她最近,跑得再快,快不过她的刀,电光石火之间,一片雪白刀光已追上孙捍天的脚步,眼看着就要将孙捍天的整条胳膊斩断——毕竟凌岁寒此刻已经气极,哪怕并不施展阿鼻刀法,杀气也分外炽烈,哪里还管自己此招会不会让对方残废——岂料天不遂她愿,长刀的刀刃刚刚接触孙捍天肩头肌肤,凌岁寒忽闻身后又有金刃破空穿风之声。
一股凛冽的剑气,瞬息间让她的后背起了一阵战栗,也让她登时明白这名敌人的武功绝非孙捍天等人可比,她若再像之前那般原地不动、反手挥刀攻向身后之敌,只会令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只得无奈暂时放过孙捍天,回身一刀斫过去。
刀剑相交,又是一篷火星溅起,她吃了一惊:“凌知白?怎么是你!”
“你也是来‘为民除害’的,对吗!”不待凌知白回答,她出招丝毫不停,甚至一刀紧似一刀,猛攻向凌知白的身体。
现场的江湖武士,凌知白几乎都不认识,也不知双方为何打起来,只是见凌岁寒刚才那一招太过凶狠,显然是要那名陌生男子变成残废,她自然必须出剑阻止,本欲挡了凌岁寒这一刀,再详细问问众人情况,岂料才张开口,还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来意,凌岁寒的攻势压得自己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唯有集中精力应对。
愤怒往往会令人失去理智,这时候的凌岁寒已完全忘记了凌知白等定山弟子每年祭拜自己父亲的大恩。而数招过后,凌知白见凌岁寒施展的明明不是阿鼻刀法,还这般狠辣不留情,又怎可能不生气,终于也使出全力,每一招都毫无保留。
在凌岁寒不施展阿鼻刀法的情况之下,她的武功只比凌知白略高出一点点而已,但她适才已打了那么久时间,体力确实有所消耗,颇觉劳累。跟随凌知白而来的定山弟子伫立一旁,尽管忧心忡忡,但见师姐暂时没有危险,按捺住上前助阵的冲动,但四周群豪见状交换一个眼神,趁此机会如雄鹰扑食一般猛地攻上去!
一大片刀光剑影顿时再次亮起,唐依萝微蹙秀眉,扬起语音:“诸位好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她一句话未说完,对面群豪的动作可比她的声音快得多,已然施展轻功跃到凌岁寒身边,刀剑齐出!
与凌知白这样的高手交手,根本容不得凌岁寒分心。这一次,她闪避不及,数柄利刃倏地或刺或劈,她只觉身上几处部位同时一片冰凉,猩红鲜血喷涌而出!
凌岁寒脚步一个踉跄,鲜血的迅速流失让她很快全身都觉无力,但她绝不愿倒在这些人的面前,左手紧紧握着刀柄,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猛地一下将手中长刀插进地面,支撑着自己在原地站定,却显然无法再继续出招,若非凌知白在危急之中替她格开了致命的一刀,只怕她这条性命就交代在了无日坊中。
几乎同时,骤然只听“轰”的一声,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枚信号弹,刹那间冲上天穹,仿佛一道红色的流星在天际划过。
在场群豪一怔:“谁放的信号弹?”
他们放眼向前望去,不过一会儿,一阵清晰明显的哒哒脚步声响起,只见一队身着铁甲的官兵飞奔而来,为首之人还挥舞着一面小旗子,一边跑一边扬声道:
“朝廷金羽卫、骁勇卫、铁鹰卫官兵,奉旨捉拿刺客,闲者勿扰!”
群豪正奇怪这里哪来的刺客,那群官兵已穿过他们,纷纷将凌岁寒围住,数柄长刀架住凌岁寒的脖子,指上凌岁寒的胸口。
凌岁寒喘着粗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数道伤口,苍白的嘴唇浮现一抹依然似霜如雪般凛冽的冷笑。
她终于明白,这群人怎么会晓得她是召媱的徒弟,又怎么会晓得她住在此处。
第88章 引蛇出洞留暗记,群雄问罪是耶非(七)
同样明白过来的,还有在场众多定山弟子。显然,今日他们前来无日坊,是误入朝廷官府布置的一个局中。
这让他们心中十分不喜。
哪怕凌岁寒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们也会靠自己本事除恶,凭什么被朝廷利用?
侠者以武犯禁,大多数江湖中人与朝廷中人天生就是对立的。尽管还有少部分武者害怕得罪权贵,对那些贪官污吏卑躬屈膝、极尽讨好;另外少部分武者尚怀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念头,期待能投效朝廷,为国为民做一些事——但定山弟子绝不在这两类人之中,他们不惹事不闹事,面对达官显贵与贩夫走卒都是一样都有礼有节,但也绝不会惧怕任何人。
因此在那群官兵将要带走凌岁寒之际,凌知白当即将他们唤住。
铁鹰卫知道定山派在江湖中的地位,不消说,自然立刻停下;金羽卫与骁勇卫亦今日能够顺利捉拿犯人,多亏了这些江湖人士,也给她一个面子,停步回身:“这位娘子还有事?”
“在下记得本朝律法,为人师者无论犯下何种大罪,并不会连坐到自己的学生弟子。诸位军爷押走凌岁寒,应该不是因为她是召媱的徒弟吧?她究竟所犯何罪,不知能否透露一二?”
“谁的徒弟?”一名为首的金羽卫官兵摇头道,“我不明白娘子说的是什么,我们今日奉命捉拿此贼,与别人无关,乃是因为她居然胆大包天,曾经潜入润王殿下的府邸,欲要刺杀永宁郡主。”
“刺杀?”在场众人全都诧异万分,凌知白迅速追问,“那位郡主她如今可好?”
“幸亏郡主福泽深厚,有上苍保佑,这才逃过一劫,但此贼私潜王府、挟持郡主都是重罪!”
若果真如此,这件事倒确实不是定山派该管的。但凌知白眉头蹙起,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即便凌岁寒与她的师君一样,她在江湖里犯下再多伤天害理的事都不奇怪,却为什么要去招惹一个皇室郡主?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干这种杀头的事,总得有个理由。
永宁郡主谢丽徽……凌知白沉吟须臾,在心底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忽地叫了一声:“阿萝。”
“啊?”唐依萝一愣,不明白师姐为何突然呼唤自己,看向师姐的眼神,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应道:“好,我试试。”
凌知白不再阻拦那群官兵,眼看着他们押着凌岁寒逐渐远去。
其余江湖人士都有几分疑虑,但不愿与朝廷官府起冲突,面面相觑半晌,受伤之人先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自己止血包扎。至于那些并未受伤之人则走到凌知白的面前,先自报了家门,行礼道谢,随即试探问道:“刚才我听那妖女好像称呼女侠为……”
“在下定山弟子凌知白。”凌知白拱手还了一礼,“谢就不必了,断肢不可复生,适才情景,不过……人死亦不可复生,因此在下同样想问诸位一句,今日诸位与官府合谋围攻凌岁寒,亦是因为她刺杀永宁郡主之事吗?”
果然是定山派掌门之徒,群豪不敢怠慢,又客气地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随后摇头道:“既然凌女侠晓得那妖女的名字,那么应该清楚那妖女的来历?我们今日前来此处,纯粹是因为听说召媱之徒居住在这无日坊内,特地前来为民除害。什么刺杀郡主,我们都是刚刚才知道,至于那枚信号弹……”他们皱起眉,目光在自己的同伴之中搜寻,纷纷抬高声音问道:“刚才的信号弹是谁放的?!”
“是我。”
适才情况错综复杂,现场乱糟糟一团,是以大多数人并未看清究竟是谁放的信号弹,但他不能保证在场所有人都未注意到自己,与其被人指认,倒还不如自己主动站出来。
“涂兄?怎么是你?你提前和官府有联系?”
“我和各位兄弟一样,也是偶然听说召媱的徒弟最近在长安兴风作浪,所以昨儿在城里打听了许久她的下落,正巧被街上巡逻的几个官兵听到。”涂万通立刻解释道,“他们问我打听凌岁寒做什么,我们互相解释了缘由,我才知道原来那妖女在前几日还潜入王府、打算刺杀那个什么永宁郡主。本来我和那几个官兵商量,无论是谁只要一有了凌岁寒的下落,就立即通知对方知道,我们一同前去除恶。但那几个官兵满脸为难之色,说是凌岁寒的武功太高,他们与她交手,肯定会有伤亡——”
在场几名武士忍不住插话:“胆子这么小,还当什么兵?”
涂万通叹道:“除铁鹰卫以外,本朝大多数官兵恐怕只练了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武功怎么能和我们真正的江湖人士相提并论?我理解他们的恐惧,于是答应他们,我若找到凌岁寒下落,待制服她以后,再给他们发信号。”
对于涂万通这个解释,群豪显然极不满意,语气里都透着愤怒:“既有这事,你怎么不早和我们说?”
“这……是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莫要再告诉别人,怕走了风声。”
“走了风声?怎么,难道那些官兵怀疑我们会和那姓凌的妖女有勾结!”
眼看着他们似要吵起来,凌知白不愿现场再发生打斗,犹豫少顷,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转而询问他们怎会得知凌岁寒的身份来历。
涂万通巴不得话题能够转移,第一个回答:“江湖传闻,最近我听好些人说起了这件事。”
“其实本来我们最初是不怎么信的,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召媱什么时候收了个徒弟啊。”另有其他武士道,“可到处都说这消息的来源是藏海楼,我们这才决定来无日坊调查,没想到她和还真和召媱有关系,藏海楼的消息果然还是那么准。”
听到此处,一旁定山弟子耸了耸肩,忍不住与自己的同伴嘀咕:“胡振川到底怎么想的,他向来欺软怕硬,这回只顾着对付凌岁寒,一点都不怕得罪藏海楼吗?”
“哼,反正他们和凌岁寒狗咬狗,都不是什么好人。”
“你小点声,我倒是觉得你说的没什么错,但师姐肯定认为一码事归一码事,如果那刺杀郡主的罪名是胡振川栽赃陷害,我估摸着师姐应该会先把她救出来,再和她算陈家那笔账。”
不出定山弟子们所料,凌知白又向群豪询问起了他们与凌岁寒起因与过程。
群豪本来恼怒被朝廷与涂万通联合起来利用了自己,但听凌知白问得这般细致,回答了几句便不耐烦起来,甚至将怒气转移到了凌知白的身上,只是碍着定山派的威望,终究不敢轻易得罪对方,压抑着不满道:“她既是召媱的徒弟,人人得而诛之,如今她被朝廷官兵带走,也算一桩喜事,凌女侠问这些事又有何意义?我们这会儿伤势严重,能否请您放我去医馆疗伤?”
凌知白道:“那我先陪诸位一同去医馆。”
她使个眼色,遂与师妹师弟们扶起坐在地上的众多伤者。正在这时,却有人在不经意转头的瞬间望见不远处坊门口的方向似走来几个身影,他提醒了众人一声,众人都纷纷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不一会儿,那三个身影逐渐清晰,竟是三名年轻的女子,相貌各有不同,一个清冷,一个绝艳,一个普普通通的脸上长着一道丑陋扭曲的疤痕,同样格外引人注目。
她们低声正说着什么话,霍然间也发现了对面一大群人,登时愕然,心中疑窦丛生,但依然迈步往前,走到群豪面前。颜如舜冲着凌知白一笑:“我们在有朋客栈等了你们许久,实在等不到人,又不知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客栈,便打算改日拜访,谁能想到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
然而说到后半段话之时,她与尹若游、谢缘觉已不约而同缓缓低下头,注视着地上几滩鲜血,眼中冷意十足。
不待凌知白接她的话,群豪已七嘴八舌问道:“你们是谁?来此所为何事?”
话音刚刚落下,忽听“嘎”的一声,众人抬头,居然是一只黑色的乌鸦从一旁宅院的围墙里飞了出来,停在谢缘觉的肩头,朝着谢缘觉与尹若游不停叫唤。
颜如舜瞧了那乌鸦一眼,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竟感觉它的叫声好像透着几分焦急。她沉吟须臾,依然笑如清风,与她此时深邃不见底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何事?我们就住在这儿,回自己的住处,还需要理由吗?”
住在无日坊的百姓本就不少,然而刚才那只乌鸦是从凌岁寒的住宅里飞出来的,偏偏又与她们熟悉,这就令群豪察觉到了异样:“那你们可与凌岁寒认识?”
颜如舜颔首道:“朋友。”
“朋友?”简简单单两个字令在场群豪为之一惊,“你是说,你们和凌岁寒是朋友?你们是何时与她认识的,你们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师父是谁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大崇律,唯有犯下谋逆之罪,才会株连九族,但仍没有连坐师徒的法令,更没有连坐朋友的法令。”
自从得知颜重明极有可能是近年来江湖上闻名遐迩的侠盗颜如舜,不管她和凌岁寒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凌知白都对她印象颇好;何况谢缘觉曾经救过唐依萝一命,凌知白更是始终对她怀有感恩之心。因此凌知白突然扬声,打断了群豪的质问,亦是表明了定山派的立场态度。
群豪对她这话极不认同,但瞪了她们几眼,终究还是噤声不语。倒不是他们多么害怕凌知白,定山派在江湖中威望虽高,可大多数习武之人自有一股傲气,包括定山派在内的无论哪一家名门正派,都没有号令武林群豪的权力。只不过凌岁寒的朋友,想必武功不低,而他们有一半人都受了重伤,暂时没了战斗力,如果定山派不帮忙,他们想要胜过这三名女子,怕是相当困难。
无日坊安静下来,凌知白这才向她们三人问道:“你们去过了客栈?凌岁寒为何不曾与你们同去?”
“我们与她又非连体婴儿,不在一起有何奇怪?何况我们与凌女侠非亲非故,无论我们三人的行动,还是凌岁寒一人的行动,都不必向凌女侠解释吧?”尹若游上前两步,唇角的微笑是锋利的妩媚,“可是你们似乎在我家门口打了一架,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是自然。”凌知白完全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任何隐瞒,将她来到无日坊以后所发生的事详细说明。
“你说她受了伤?”谢缘觉闻言一惊,多年的养气功夫在这一刻又不管用,脸上神色出现明显的波动,心口便微微发疼,立即运功调养紊乱的气息。
不怪谢缘觉如此激动,她曾经进过铁鹰卫的大牢,深知胡振川的心狠手辣。何况最为关键的一点,以凌岁寒的性子,她只要还能打,绝不会心甘情愿被那群官兵带走,除非她伤势太重,彻底丧失自保的能力,关在狱中,还不知会被胡振川如何折磨。
颜如舜与尹若游同样担忧不已,幸而她们的性格比起凌岁寒冷静得多,扫了在场群豪一眼,即使心中不悦,也并未发作,追问道:“她伤得到底怎么样?”
凌知白道:“伤得不轻,但以我观之,应该没有致命伤。不过……据朝廷官兵所言,他们抓她是因为她曾经潜进王府、欲要刺杀皇室郡主,如果此事不假,绝对是砍头的罪名。我听说这段时间,三位娘子都与她同住在无日坊,因此三位娘子能否告诉我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吗?”
尹若游道:“我们说是假,你就会信吗?”
凌知白道:“不会完全相信,但会作为一个参考。”
“既如此,我们说与不说,又有何意义?”尹若游的笑意更冷,打量了她两眼,略一思索,忽然转身走到一家住宅门口,一边敲门,一边道,“其实你刚才说的话,我们也不能够完全相信。”
所以,她要询问*附近的百姓。
这余通坊之所以有“无日”之名,乃是因为居住在此的大部分老百姓,为了生计,早出晚归地干活儿,一年到头儿难得有个休息的时候,看不见此地的太阳,但老幼妇孺操持家务,白日里则基本还是待在家中的。而这些百姓的住宅破旧,薄薄的一层门板隔音不佳,坊内这么大动静,他们不可能完全听不到。
本来,尹若游等人与常萍的关系最为熟络,但今日晌午她们出门时,正巧与常萍偶遇,得知对方接了桩生意,估摸着不到宵禁时候不会回家,尹若游遂先敲响杨满娘家的大门,可“砰砰砰”响了好一阵子,始终不见门开,她只得转而去敲阮翠家的大门,竟同样听不到任何回应。
停在谢缘觉肩头的乌鸦又倏地振翅飞起,飞到尹若游身边,去啄面前的木门。
第三家,第四家……亦是如此。尹若游眸色微动,自认为想明白了原因,不再继续敲门,向那乌鸦招招手,让它回到自己肩上,岂料忽听“吱呀”一声,终于有一扇大门主动打开,从中走出一名总角的女童与一名白花头发、弯腰驼背的老者。
“小老儿姓元名寅,是住在这无日坊的灯匠。”老者刚站定在众人中间,遂向在场众人行了一个叉手礼,有条不紊地道,“适才我本在家中休息,忽听门外响起一阵吵闹声,便站在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听了许久,所以刚刚发生的事,我确实略知一二,可以说给几位娘子知晓。”
尹若游本是不信任凌知白,才打算向这些百姓询问,但此刻见了这老者的言谈举止,又心生疑虑,向他身旁的女童问道:“小彩灯,他就是你阿翁吗?”
女童点了点头。
颜尹谢三人早就听说,小彩灯父母早逝,自幼与祖父相依为命,但她们在昙华馆住了这么多日,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她祖父的模样。
随后,那老者将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对话,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颜如舜的脸上渐渐不再有笑容,倏地转过头,目光似飞刀投向一旁群豪:“所以,除了召媱之徒这个身份,诸位并没有别的真凭实据,能够证明凌岁寒是你们口中的妖女?”
“这还不能证——”
“老丈一直住在这儿吗?”凌知白再一次突然开口,声音里蕴了内力,将群豪的声音完全压制。
凌知白很少打断他人说话,但今日她不愿谢缘觉与颜如舜再受伤害,便尽量阻止双方对话,免得越说越有气,最终又打起来。
元寅点点头:“小老儿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
凌知白道:“听说凌岁寒也已在此处住了一阵子,您应该见过她吧?在老丈看来,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虽住在这里,但近年来身子不大好,难得出门,从来不曾见过那位凌娘子的面,这个问题,请恕小老儿回答不了。”元寅说着抚了抚身旁女童的头发,“不过我这个孙女和那位凌娘子倒是有两次接触,让她来说吧。”
小彩灯极小声地道:“我觉得凌姐姐是好人,那天她还送给我好多蜜饯果子呢,都可甜了。”
群豪嚷嚷起来:“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正邪善恶,说的话能信吗?就那么点蜜饯果子就能把你给收买了?”
小彩灯扁了扁嘴,眼睛里满是委屈,但不敢与他们争辩。
元寅闻言却不恼怒,呵呵笑道:“据我所知,无日坊内许多人家都和那位凌娘子有过接触。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孙女的话,你们也可以问问他们。”
凌知白道:“可是他们好像都不在家?”
“不,至少有一部分人在家,我去敲门。”他走到隔壁人家,敲响房门的同时,还高声呼唤这几家主人的名字,随即道,“你们用不着担心,我看这几位娘子很讲道理,你们还是出来,把情况给她们讲讲吧。”
好半晌,终于有几家住户开门走了出来,一眼看见群豪手里握着的刀剑,剑锋刀刃上还染着鲜血,不禁吓得一个哆嗦,但门既已打开,后悔来不及,只能傻愣愣地站在门口。
凌知白上前两步,先柔声向她们问了好,再询问她们之前与凌岁寒可有接触,对此人印象如何。
“娘子说的什么我们都不太清楚。”那数名百姓互相望了望,王大嫂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勉强笑着答道,“我们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妇道人家,每日家里的活计儿都做不完,别的事不太关心。就算想关心,我们也啥子事情都不懂的。”
其余人纷纷附和。
凌知白见状微微一笑,竟不再提起凌岁寒,还顺着她们的话,转而询问她们平日里都在家里都做什么活计儿,辛不辛苦,劳不劳累,做完活以后吃的是什么,是否每天都能吃饱等等家常话题,声音愈发柔和。
谢缘觉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声音低低的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询问身旁同伴:“我们昨日才与她们见过,还一同用了晚膳……她们为何会这般说?”
“是我失算。”尹若游忧心道,“我忘了昨日之事,那么多人家一同前来昙华馆。我们不仅没有给他们想要的东西,凌岁寒还当众道破了他们的心思,只怕他们对凌岁寒有怨。”
颜如舜道:“错了。”
尹若游道:“什么错了?”
颜如舜道:“你说错了。”
尹若游向来自负聪颖,又在醉花楼看透了人心,她无论猜测什么事都很少有猜错的时候,万万没料到颜如舜会如此干脆利落又斩钉截铁地说自己“错了”,她颇有些不满,保持微笑道:“哦?那你觉得是为何呢?”
颜如舜道:“要不要打一个赌,我赌她们只是害怕。”
尹若游道:“你是说她们害怕江湖人士?”
颜如舜道:“武力与权力一样,都可以在顷刻间夺走一个普通人的性命,像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对于真正的普通百姓而言,只要是练家子的江湖人士,无论是正是邪,是善是恶,所拥有的武功,和神仙妖怪的法术其实没多大区别,可是他们要如何才能分辨谁是好神仙,谁是坏妖怪呢?何况,即使是所谓的神仙,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发怒,说不定也会将降下天灾,他们怎可能不怕,自然想要敬而远之。对了,你们也晓得,我从前游历四方,听说哪户人家失窃,都会在私下里与他们联络,设法帮他们追回财物。但每一次我和那些百姓初会,哪怕是对方先求我出现,等真的亲眼看见了我,他们还是战战兢兢,说话结巴个不停,须得我安抚许久,他们才能渐渐放下戒心。”
尹若游沉吟道:“但她们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亦是江湖人士,她们撇清与我们的关系,装作似乎不认识凌岁寒的模样,不怕我们事后报复吗?”
颜如舜道:“人在恐惧的时候,脑子往往是懵的,只想远离所有的危险,无论什么事情都先否认,哪能想那么多呢?”
尹若游蹙起眉头,将信将疑,欲言又止。而就在她们低声说话的同时,不远处又有一扇门悄悄打开,门里冒出一个脑袋,举目望向前方人群,眼珠忽然转了转,刹那间拔高声音:
“女侠姐姐,是你吗!”
在场的“女侠”不止一人,群豪先瞧了瞧那出声说话的少女,又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定山派许见枝“啊”了一声,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道:“你不会是叫我吧?”
“女侠姐姐,真的是你!”阮翠脚步欢快地跑过去,她母亲在身后拉都拉不住,很快跑到许见枝跟前,“你不认得我了吗?去年也是二月的时候,我在街上卖花,冲撞了一位贵人,差点被他家仆役打了一巴掌,多亏了女侠姐姐你出手相救,还一路护送我回家。可惜我问你姓名,你只说你是定山派的弟子。”
这种举手之劳对于许见枝而言实在平常,她回忆片刻,好像是有此事,“哦”了一声,心道难怪这地方自己似乎曾经来过。而四周其余百姓听见她们这番对话,双眼登时亮起光芒,脸上表情又惊又喜:“定山派?各位大侠都是定山派的道长吗?!”
“在下确是定山弟子凌知白。”青衫长剑的女郎拱了拱手,先报出自己的名字,又微微侧身,让自己的师妹师弟们都做了自我介绍。
那数名百姓彻底放下心,挺直腰杆,身体不再发抖,甚至眉开眼笑,极亲热地与凌知白与许见枝等人问好。而她们因为欢喜激动,嗓门不小,“定山”二字随风传到了附近其余人家,每一扇紧闭的房门终于都逐渐打开。
这一变故,看傻了在场除定山弟子以外的所有江湖人士。
随后,包括阮翠与杨满娘在内众多无日坊百姓都认认真真回答了凌知白的问题,说出自己对于凌岁寒的印象。
“就凭这些事,你们就认为她肯定是好人?”一旁孙捍天等人回过神来,听得满脸惊疑之色,一方面奇怪她们口中的凌岁寒怎么和传闻中的召媱大不相同,一方面绝不愿承认自己错伤好人,怒气冲冲道,“那锭银子又不是凌岁寒给你的,关她何事?你们不是说,昨日你们前去拜访,她什么都没有给你们吗!”
他们的手里始终握着刀剑,血迹未干的刀剑,再大声一吼,在场百姓吓得心一跳,全身瞬间冒起冷汗。下一瞬,所有定山弟子不约而同迈动脚步,都护在了她们身前。
段其风脸色冷,语气更冷:“你们说话可以小声一些,我相信大家都能听得见。”随后回头看向那群百姓,立刻变了一张脸,又是笑容满面。
她们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片刻,其中年纪最大的一名老妇突然开口说话:“她是什么都没有给我们,但昨晚她们和我们一起吃了顿晚饭。先前我们一直以为那四位娘子是显贵出身,一锭银子对她们那样的人家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我根本没想到,昨天那位凌娘子却告诉我们,她手里没多少银子,但今后我们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我们可以找她们,她能帮都会帮。我活了也有六十来年,见多的人和事其实不少,我能听得出来,她说的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实意。我们今儿才明白,原来那四位娘子根本不是什么豪门贵女,而都是江湖侠客,可是……可是江湖人和我们也同样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的,能这般平等待我们、把我们当朋友的,我们所知道的,除了各位道长,也就只有那四位娘子了。所以……所以我们才觉得那位凌娘子必定是好人。”
这番话落,凌知白若有所思,侧头看向自己的师妹师弟们,均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颜如舜与她们的距离不近不远,站在一旁墙边,倏然展开笑颜。
能有这群百姓为凌岁寒说好话,或许能解开定山派与凌岁寒之间的误会,颜如舜为此而笑并不奇怪,然而令谢缘觉疑惑的却是她的笑容里似乎还有一点自嘲,遂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颜如舜道:“我笑我和阿螣,我们……都赌输了。”
尹若游如花艳丽的一张脸上露出极复杂的神色,思索少顷,忽道:“我们先回昙华馆。”
谢缘觉道:“现在么?”
尹若游道:“目前最要紧的事是救出凌岁寒,伤了她的人以后再教训,我们先回昙华馆商量一个计划。”
三人的任何动作,都在四周群豪与定山弟子们的注视之中,但他们踌躇一阵,并未阻拦。
另一边,凌知白与那群百姓又说了几句话,这才郑重向她们告辞,继而向群豪道:“诸位不是还要治伤吗?我们还是先找医馆吧。”
告别无日坊,众人在附近寻了一家医馆,伤者前去求医,凌知白则率众多定山弟子在对面一家酒楼临窗而坐,耐心等待。这会儿还不是用膳的时候,酒楼里的客人并不多,倒是颇为清静,酒博士将点心给他们送来,他们道了一声谢,怔怔地看着盘里点心,谁都没有动筷,静默良久,才有人忍不住道:
“师姐,你怎么还不批评我们啊?”
凌知白道:“我为什么要批评你们?”
“虽说以少胜多,很不公平,很不讲道义,但是对付那种十恶不赦的妖女,也不需要讲什么公平,所以……我们干脆旁观,也没有阻拦……你真不批评我们啊?”
凌知白道:“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众人默然不语。
凌知白低首看向自己的右肩,轻声道:“我很清楚,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所以虽我不太赞同你们的想法,但是这件事,谁都可以批评你们,唯有我不可以。”
众人把头埋得更低:“师姐……”
段其风叹了一口气,突然将话锋一转:“那个人我见过。”
凌知白道:“哪个人?”
段其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相貌和我们不太一样的那位娘子,应该不完全是汉人。”
凌知白道:“她叫尹螣。”
“尹螣?”段其风奇道,“据我所知,她是姓尹,但不叫什么尹螣,而应该叫尹若游。”
“什、什么?”显然这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不可置信,七嘴八舌地询问,“段师兄,你没开玩笑吧,是长安城最出名的那个舞姬,什么‘银龙女’尹若游吗?你在哪里见过她?”
段其风道:“当然是在醉花楼。”
此言一出,四周登时鸦雀无言,众人目瞪口呆,比方才更惊讶一百倍的目光注视着他。
定山有派规,但凡定山弟子,绝不可前往风月场所寻花问柳——这一条派规如若违反,受到的惩罚可不轻,甚至有可能被逐出师门。凌知白看向这位师弟的目光渐渐有些严厉。
段其风咳嗽两声:“你们听我解释。”
“前年拾霞师叔到长安办事,晓晓不愿和师叔分开,非得缠着一起去,但她年纪还那般小,师叔怎么可能带她下山。”段其风顿了顿,将声音压得越发低,“哪里料到她那么胆大包天,师叔下山以后,她居然偷偷跑了下去,不知怎么问的路,还真一路跑去了长安。”
“啊?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唐依萝闻言脸色微变,下意识合起双掌,祈祷上苍保佑自己师妹平安无事,又赶忙问道,“她一个人在山下没受欺负吧?”
段其风笑道:“这事发生的时候你跟着三师叔到云意门做客,又不在山上,你怎么知道?我说,这都前年的事情了,你这会儿祈祷能有什么用?其实你应该明白的,我们晓晓师妹天生神力,这世上能欺负她的人不多,但她毕竟年幼,我们肯定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山下乱跑,掌门派了好多人外出寻她,结果——师姐,接下来的事情能说吗?”
能获准许下山历练的定山弟子,品行都经过考察,凌知白相信他们对待同门的情义,点点头道:“你说吧。”
段其风道:“结果她到了长安,却找不到七师叔在哪儿,又见长安繁华,玩心大起,竟跑到庆乐坊去玩。我们终于打听到她的下落,吓了一跳,赶紧去庆乐坊寻她,万幸找到她的时候不晚,她一切安好,一丁点事都没有。而我当时在醉花楼搜了一圈,便见了那尹若游一面,只不过她在台上,我在台下角落,她应该对我没有印象。”
“晓晓她怎么……”唐依萝听到此处,后怕不已,纵使段师兄已明确表示晓晓师妹一切安好,她一颗心仍砰砰跳个不停,喟然叹道,“罢了,她无事便好。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奇怪,这事发生的时候我不在山上,怎么我回来以后,都没有一个人和我说呢?”
凌知白道:“她并不知晓庆乐坊是什么地方,只在坊内待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被段师弟等人寻到。说起来,倒也是小事一桩,我们自然不会在意,但若是传了出去,免不了江湖里有些多嘴多舌的……对晓晓名声不好,所以我们罚过她以后,谁都哑口不言,只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
在场定山弟子听懂她的意思,立刻做下保证:“师姐放心,我们也绝不会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凌知白道:“除此之外,尹螣便是尹若游、以及她住在无日坊一事,亦要守口如瓶,不可告诉任何外人知道。”
唐依萝道:“师姐觉得她很有可能是逃出来的?”
凌知白颔首。
众人再次立即道:“是。”
凌知白继续沉思:“另外,我们在长安的这段时间,如果她被人发现,尽量帮她一帮。她既已离开醉花楼,就莫要让她再回去。”
“这个就没必要了吧?”齐在明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可是凌岁寒和颜如舜的朋友,能是什么普通人吗?还需要我们帮忙?”
凌知白道:“她身为长安城第一舞姬,平日里多与达官显贵、甚至皇亲国戚打交道。师尊常和我说,在如今人世间,权力并不输给武力。所以我猜想,纵然她是武学高手,也不一定能……不然她不会待在醉花楼那么多年。”
齐在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遽然笑道:“她们这个组合实在奇怪,师姐你说,她们是怎么会凑到一起,住到一起的啊?”
凌知白摇首道:“我不知道。”
在场众人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桌子角落边一名头戴喜鹊金钗的少女张了张口,好像欲言又止的模样。
凌知白注意到她的异样,即刻问道:“春燕师妹,你想说什么?”
春燕被点了名,一怔,控制了一下加快的心跳,深呼吸一口气,才缓缓道:“这几个人身份来历都不简单,我在想……那个叫元寅的老翁会不会同样不是普通人物?”
凌知白道:“为何?”
唐依萝道:“我怎么觉得不可能,你们看他脚步虚浮,完全不像会武功的样子。这若是装出来的,得是多么厉害的高手。”
春燕道:“他不仅脚步虚浮,而且弯腰驼背,好像一个普通老头儿,偏偏……偏偏他看起来气度不凡,和我们说话一点都不害怕。”
凌知白道:“就因为这一个原因?”
“是……”春燕小心翼翼道,“师姐觉得,这点原因不够吗?”
凌知白凝眸看了她片刻,神色愈发郑重:“记得下山前,掌门曾经和我们说过什么吗?”
“啊?”春燕脑中一片空白,“我……我不知……”
“抱歉。”凌知白笑道,“我刚才忘记,你是和段师弟一起下山的,你没有听过掌门的嘱咐。”
每一年,只要定山派有新的弟子下山历练,掌门凌虚都会将他们召集,做一番交代,叮嘱他们下山以后要注意的事宜。其中尤为重要的一点,无论走到哪里,都须得多多和当地的老百姓接触,不要仗着自己学了武,成了名门大派的弟子,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布衣平民。
江湖属于人间,庙堂亦属于人间,而这个人间的运转永远离不开那些百业百工的老百姓。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能力,见过世面更不少,有时见识甚至不输给武林宗师与庙堂天子。
正因如此,定山弟子永远信任老百姓,永远与老百姓站在一边。
然而……陈娟是老百姓,无日坊的人家亦是老百姓。凌知白从未遇到过这种矛盾的情况,此时其实心如乱麻。
第89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一)
昙华馆内不染血迹,松柏杨柳依然青翠如许,那只黑羽乌鸦却飞上枝头,“嘎嘎嘎”叫个不停,叫得颜如舜心烦意乱。
颜如舜本想询问一句“这乌鸦羽毛已经长齐,学会了飞翔,难道你们还准备一直养着它不成”,又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沉吟道:“只要知道她被关在何处,救出她应该不难,只不过……”
尹若游道:“只不过根据凌知白与元老丈的说法,那些官兵抓走她的罪名是刺杀郡主,看来润王已觉察那天的事情有蹊跷,与尚知仁把话说开,而尚知仁知晓凌岁寒的存在,才会立即猜出那名‘独臂刺客’的身份。纵使我们把凌岁寒从大牢里救出来,她将会永远背着刺杀郡主的罪名,永远被朝廷官兵通缉,今后只能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你是担忧这一点,对吗?”
颜如舜道:“不错,既然要救人,就要救得彻底,让她、让我们再无后顾之忧。”
尹若游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颜如舜与谢缘觉齐齐看向她。
尹若游道:“既然我们离间润王与尚知仁的计划失败,那我们就让尚知仁和他真正的敌人相斗,最好是立刻斗一个鱼死网破。”
颜如舜道:“他真正的敌人?贺延德?”
“尚贺二人都是臣子,他们斗得激烈,反而是圣人喜闻乐见之事。”尹若游摇摇头道,“唯有皇位争斗,才能真正天翻地覆。”
“尚知仁是文臣,而非武将。”谢缘觉思索道,“他的手上没有兵权,不可能有谋逆之心。”
“他当然不会造反,他对大崇朝忠心得很,可当今天子年岁已高,他心里有扶持登基的皇子对象。”尹若游心中算盘打得越响,脸上笑容越是嫣然动人,“我和你们说过,在圣人百年以后,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两位亲王,一个是润王谢惟,一个就是睿王谢慎。”
谢缘觉几乎不动声色,唯有眼皮跳了一下。
尹若游继续道:“他们当然一直在斗,但都是私下里交锋,斗得倒不算太凶,倘若我们设法让他们的斗争发展到明面上来,让圣人感觉到不安,而尚知仁亦参与其中,他才会死无葬之地。”
“这会牵连很多人的,死很多人的。”谢缘觉面无表情地开口。
“死便死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尹若游毫无所谓,身体微微前倾望着她,托腮笑道,“我明白你不喜欢杀人,如果你实在接受不了,那么这件事你可以不参与,我们也一定会将凌岁寒救出来。但你那天说过,我的计划,你不会再阻拦。”
让长安朝堂大乱,本来就是尹若游从前的目的。
“可是……可是你之前的计划尚在可控范围内,而皇位斗争,如你所言,必定天翻地覆,甚至天崩地裂,或许会牵连到无辜之人。”
“朝堂之上有无辜之人吗?”
“有。”
尹若游“嗤”地一笑:“你比我更了解他们?”
“朝廷百官,你不是全都见过。至少……睿王府的人,你没有见过。”
“那么——你见过?”
谢缘觉无言。
在两人对话期间,颜如舜一直沉默。尽管她也认为尹若游这个方法太过极端激烈,能不能成功先不论,一旦计划实施,不知会让多少人陷入深渊,万劫不复,然而尚知仁不除,无论是凌岁寒还是尹若游,甚至她和谢缘觉,她们四个人都不可能真正安宁。她正思索能否有别的更温和一些的法子,忽然听不见了谢缘觉的声音,她把头一偏,见谢缘觉神色微动,大感诧异。
谢缘觉在她们四人之中一向最能保持冷静,很少被外物影响情绪。
倘若她脸上神色有了变化,哪怕只是微如涟漪的变化,也足以证明她内心的涛澜汹涌。
颜如舜与尹若游下意识对视一眼。
尹若游忽地意识到自己玩笑似的一句话恐怕还真的说对了,眉梢挑了挑,故意笑道:“既然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不反对。重明,待会儿你先去——”
“我见过。”谢缘觉脸色恢复如常,语气也极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见过睿王府的人。”
“仅仅见过,不至于让你如此维护他们吧?”尹若游问。
谢缘觉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我姓谢,‘缘觉’二字是我师君赐给我的名字,我本名谢妙,睿王谢慎是我的亲生父亲。”
现场一片沉寂,气氛登时冷凝,连那只黑羽乌鸦似也叫得累了,停在距离她们最近的一株大树的枝头,歪着头打量她们。
纵使料到她与睿王有关系,可适才颜尹二人在脑子里瞬间猜了十几种可能,都没有猜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关系。
半晌,尹若游才肃容道:“那么当今天子是你的祖父,你是皇室县主?”
“我的封号是宜光县主。不过……”谢缘觉道,“这个身份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已离开睿王府很多年,今后也不会再回去。我小字是舍迦,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称呼我的小字。”
唯有关系亲厚的亲人朋友,彼此之间才会以小字称呼。
颜如舜与尹若游再次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旋即不约而同一笑。
而她们这一笑起来,气氛立刻轻松不少。
“离开睿王府多年?为什么?其实,如果当初胡振川知道你的身份,他是绝对不敢栽赃诬陷你的,你那日也不必受牢狱之苦。”
谢缘觉又坐了下来,与她们一同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将自己从前的经历婉婉道来:“我自幼多病,被父母送往了长生谷求医。后来机缘巧合,长生谷的九如法师收我为徒,蒙她倾囊相授,如今我医术已有所成,便拜别师君,前来江湖闯荡。”
“可你的病——”颜如舜与尹若游异口同声,声音碰撞在了一起,遂又顿了顿,颜如舜眼神示意尹若游先说,尹若游才接着道:“可你的病看起来并没有痊愈。不是说九如法师医术高明,这天下没有她治不好的病症吗?”
这语气里充满明显的、毫不掩饰的关心。
谢缘觉心弦一动,心口在刹那间微微发疼,她唇边却浮现微笑:“已比幼时好了许多,只要我再调养三四年,就能与常人无异。”
颜如舜放下心,再问道:“那你为何又说今后也不会再回睿王府?睿王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尹若游道:“做江湖人可比做皇室县主自由得多。至少不会像谢丽徽那般,被随随便便指婚,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臭男人,困在深宅里一辈子——所以你干脆舍弃县主的身份,即使来到长安,也不和你父亲相认?”
本来颜如舜的问题,谢缘觉一时答不上来,正要赶紧编一个借口,忽听见尹若游已为自己找到理由,她自然立刻点点头,随后若有所思,忍不住琢磨起尹若游的话。
她是注定早逝之人,因此包括婚姻在内的等等琐事压根就从来没有在她的脑子里出现过。然而今日尹若游这一番话如同在她的心湖投下一颗小石子,她承认对方说得不错,倘若自己无病无灾,在这个年纪必定已经开始议亲——如果她一直待在长安,始终以“宜光县主”的身份活在父亲的庇佑下,朝廷皇室的庇佑下,或许她会选择顺从;但自从离开了那富贵又拘束的睿王府,尽管长生谷偏僻,不在红尘之中,却也是一方完全不同于长安的别样天地,何况她学了医术,有了一技之长,现在的她是完全不愿意随便嫁人的。
即使有朝一日,上天开恩,她的病突然不治而愈,她应该会与母亲兄长相认,大概也会看望一下父亲,可是无论如何,她都绝不可能再接受这样的命运。
生命,自由——这两者若必须选择其一,自己会作何选择,这世上之人又各自会作何选择呢?
先前她一直不明白尹若游为何不惧怕死亡,现如今却渐渐有所领悟。
“舍迦?是梵语里的那两个字吗?”颜如舜自认为明白了她改名行走江湖的原因,便不再往别处思考,突然呼了一声她的小字,展颜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会为你瞒着。”
谢缘觉颔首:“多谢。”
尹若游道:“你不希望我伤害你的父亲?”
谢缘觉沉吟有顷,迟疑着开口:“之前你和我们谈话,曾提到五年前的裴家案。你说得对,或许我父亲为人是有些懦弱,在他休弃我阿母这件事上,我也怨过他……我重回长安已有多日,不曾回家看过一眼,这亦是原因之一,可是……可是他毕竟是我亲生父亲,我并不希望他死。况且,我大哥谢钧与三哥谢铭自幼对我极好,我更不希望他们受到一点伤害。”
尹若游道:“我明白。既如此,我保证我不会对他们动手。”
谢缘觉道:“但凌岁寒的事……”
尹若游道:“那天我和吴昌谈话,让他误以为秘册在凌岁寒的手里,虽说尚知仁如今已经知晓这是我在骗他,但假作真时真亦假,在没有亲眼看到秘册以前,虚虚实实,他也不能完全否定秘册在凌岁寒手里的可能,所以他暂时不会对凌岁寒下杀手,我们还有一些时间思考计策。”
“怕只怕……”谢缘觉依然忧心,“他会为了秘册对凌岁寒严刑拷打。”
颜如舜蹙眉道:“如果她被关在铁鹰卫,我倒是能去看看她,但我猜尚知仁和胡振川他们不会那么傻……看来目前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她究竟被囚何处。”
第90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二)
一具比人更高的铁刑架,凌岁寒一只手与两只脚都被镣铐紧紧锁住,腰上还缠了两根铁链,将她完全扣在了刑架上。
她身上的几道外伤,已有大夫为她上药处理,可惜对方的医术实在比不上谢缘觉,血是止住了,疼痛是半点也未得到缓解。她忍不住默默腹诽了一句,目光四望,观察起四周地形。
天下的牢房倒都差不多,阴暗潮湿肮脏逼狭,仿佛连空气都是浑浊的,凌岁寒还在其中闻到一点血的味道。
不知是曾经谁的血?*
但她可以肯定,此处绝非铁鹰卫的大牢,守卫显然比铁鹰狱更加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其实以凌岁寒的性子,在一般情况下,只要她还没死透,她绝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必定坚持战斗至最后一刻——然而当时突然来到无日坊的那群官兵异口同声的那一句“奉旨捉拿刺客”让她迅速意识到,此次行动的幕后主使,恐怕不止胡振川,还有润王谢惟,甚至当朝宰相尚知仁。而此前尹若游已和她提过醒,她早将她拉下水,尚知仁迟早都会为了秘册之事而找上她们的麻烦。
既然为了秘册,尚知仁就不会立刻杀了自己。
所以,她与其拼掉自己一条命,还不如在牢里养养伤,只有伤好了,才有机会脱困。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围墙,以及锁在自己手腕脚腕上的铁镣铐,她发现即使自己伤势痊愈,想要离开这儿也不是一般地困难。她虽不惧怕,却很有些焦虑,脑子转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一个好方法,忽听沉寂的牢房里响起一阵清晰明显的脚步声,她放眼往前望去,遂见一名已近耳顺之年的华服男子,带着数名铁甲官兵,正负手款步走来,片刻之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立刻又有官兵点燃更多的灯烛,幽暗的大牢里,光影绰绰。凌岁寒目光往下,隔着铁栏杆,盯住对方腰间的金鱼袋,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伤好些了么?”然而出乎凌岁寒的意料,尚知仁并非一见到她便疾声厉色,反而满面笑容,说话语气也温和得古怪,“我请了宫里最好的女医为你治伤。你放心,她说你身体底子不错,这些伤要不了你的命,至于什么时候能够痊愈,得看用什么样的药。”
“多此一举。”凌岁寒偏了偏头,又斜着眼睛瞧他,“你们不是说我是刺客吗?按照大崇律,我迟早都是会被砍头的,伤好不好又能有什么用?”
“但你现在不是还没有认罪吗?”尚知仁笑道,“你究竟是不是刺客,如今也只是怀疑。如果之后发现挟持永宁郡主的刺客另有其人,你自然会被无罪释放。”
凌岁寒“哦”了一声:“原来你们也知道你们没有真凭实据。”
“人证也是证据的一种。润王殿下就是最好的人证,他若说你是刺客,那你一定就是刺客。”
“那他人呢?”
“还有不到两月,便是圣人寿辰,他身为人子,又是人臣,这几日在为圣人的寿宴准备,暂时无暇审问你。因此这桩案子,目前由我来负责处理。”
“所以我到底是不是刺客,就是他一句话的事,而他又把这个权力交给你了?”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难道本官还会办冤假错案吗?”尚知仁立即否认,但见凌岁寒确实懂了自己的意思,十分满意,挥手让在场官兵暂时退下。官兵们面面相觑,审问这样的朝廷重犯必须有不止一名官吏陪同,不然于法不合,但他们不敢违逆尚相公命令,犹豫须臾,退到大牢门外。牢里再无人掌灯,瞬间又变得昏暗无比,尚知仁注视着凌岁寒的面孔,话锋骤然一转:“前段日子,你是不是得了一本册子?”
终于听他说到正题,凌岁寒冷笑一声,本来不想回答,然而转念一想,那秘册不在自己身上,就在尹若游等人的身上。如果自己不说话,说不准他接下来又会设法将尹若游等人也抓进牢里。
而自己若是承认,他必专注审问自己一个人,一来暂时不会再找尹若游等人的麻烦,二来更不敢现在就要了自己的性命。
是以她扬眉笑道:“册子?好像前不久是机缘巧合得了一本,上面写的文字莫名其妙,我看了很久也没看懂。只不过……我发现有人为了得到它而不择手段,所以猜它应该很重要,现在看来我猜得没错。”
尚知仁心底一震,正色问道:“它现在在哪里?”
“我自然不会把它带在身上。至于它藏在哪儿……我凭什么告诉你?它被我得到,便已经是我的东西。”
“你不是蠢人,把它交出来,你可以得到什么好处,你应该很清楚。除非,你不怕死。”
“你第一句话说得不错,我当然很聪明,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可惜你不知道的是,我这人天生反骨,叛经离道,别人越想让我干什么,我就越不想如别人的意。”
“没关系。”尚知仁仍然毫不动怒,似乎很好脾气地笑了笑,“我早料到你会这般说,但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回答做不得数。我给你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再给我新的答案。只是在这期间……你恐怕要受些苦了。”
话落,他陡然抬高声音,将守在大牢门外的官兵叫进来,轻描淡写道:“她不肯交代永宁郡主被挟持那一日她的行踪,用刑吧。”
“是。”
众官兵齐声领命。早被那为首的官兵握在手中的长鞭被倏地甩出,“啪”的一下打在凌岁寒的身上,凌岁寒闷哼一声,第二鞭第三鞭甚至第四鞭第五鞭相继而至,不可避免地打在她的伤口上,那数道才被包扎不久的伤口又在顷刻间渗出鲜血来,疼痛登时加倍。
疼是真的很疼。
哪怕过去十年间,只要凌岁寒一举起刀,练起阿鼻刀法,就会与疼痛为伴,可就算她再有一千次一万次这样的经历,疼痛仍永远是疼痛,苦难仍永远是苦难,不会改变它带给人的痛苦。不一会儿,凌岁寒的白衣彻底变成红衣,她宁死也不愿对人示弱,依然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尚知仁见状不禁有几分佩服,笑道:“不错,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更能忍。怎么,想要当英雄吗?可惜,越是英雄,吃的苦就越多,你这又是何必呢?”
凌岁寒突然开口,又是“啪”的一声,越打越狠的长鞭让她的身体肌肉不由得微微痉挛了一下,她才刚刚说出一个“我”字,声音吞了回去。
尚知仁只当她忍受不了,终于要向自己交代秘册下落,当即吩咐官兵停手,随即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我是女子。”
身上剧烈的疼痛未消,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声音还不免有些隐约的颤抖,最后两个字却说得斩钉截铁。
尚知仁一愣,莫名其妙地道:“我看得出来。这又如何?”
“所谓雌雄者,女与男也。我师君从前就和我讨论,这世上亦有不少大仁大义大勇兼备的女子,但为什么夸赞这类的人,无论女男,都得用‘英雄’这个称呼?总之,我是女子,我才不要当什么英雄。”
尚知仁听得更怔,他不理解凌岁寒这会儿怎么还有心情与他辩论这种没意义的话题,只觉得好笑:“那我称呼你为女英雄?”
“那你怎么不当男英雌?不,我说错了,英雌英雄,你都不配。”凌岁寒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身上的血珠滴滴滑落下来,她稍稍顿了顿,唇角一抹冷笑,语气里的嘲讽之意更加明显,“像你这样的人——只能当狗熊!”
自从尚知仁入阁拜相,近二十载的时间,还从未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对他如此辱骂,他眉头青筋跳了一跳,保持了许久的“君子”风度差一点裂开,深呼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将怒气忍住,笑道:“好,你的确有志气,刀斧加身而不惧,那我怎么能不满足你呢?”继而吩咐一旁官兵:“继续吧,只要别把她打死,这里的刑具你们都可以试一试,反正她也不怕。等她什么时候后悔了,有话想与我说了,再派人禀告我。”
话落,他即转身离开。
须臾过后,沉重又响亮的鞭笞声再一次在阴暗的牢房中响起。
而尚知仁走出大牢,牢外天色已暗,如墨的夜色不知在何时侵吞了整个天地。
谢缘觉本想趁夜查找凌岁寒被关的地方,但颜如舜与尹若游知道她的身体熬不得夜,让她先回房好好睡一觉,颜如舜则独自前往铁鹰卫探查。
果然没能在铁鹰卫的监牢中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无奈之下,她们只能等到次日天明,谢缘觉早早起了床盥洗,在路上吃了两块糕点,直接到了铁鹰卫,面见胡振川,和他虚与委蛇了一番,希望能从他的口中探听出一点关于凌岁寒下落的线索;颜如舜担心谢缘觉的安危,又以自己的绝世轻功,提前藏身在铁鹰卫中,暗暗细听他们的对话,专注在场所有官兵的动向。
至于尹若游,她则易了个容,打扮成普通民女的模样,坐在铁鹰卫附近的茶寮里等待接应。她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看似悠然自得地喝着茶、吃着点心,实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铁鹰卫的方向,而街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行人皆映入她的眼帘,忽见一辆紫锦帷幔、又装饰了许多金珠玉宝的大马车停在了对面一家酒楼门口,车里走下来两名年轻女郎,一个红衣,一个青衫,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因这两名女子都是尹若游认识之人。
但在此之前,尹若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个人——润王府的永宁郡主谢丽徽与定山派的亲传弟子唐依萝——居然会并肩走在一起。
似乎还有说有笑,相谈甚欢?
看来她们认识的时间大概已不短。【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