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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250

作者:满襟明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41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五)


    经此一事,九如与凌岁寒再不敢让谢缘觉贸然修习这刀法。但若就此搁置,突破菩提心法第九层便成泡影,按九如所言,明年春夏就是谢缘觉生命的尽头。众人忧愁了一天一夜,直至次日早膳时分,颜如舜忽在饭桌旁开口:“我昨晚想了一个主意,只是不知是否可行。”


    凌岁寒眸光骤亮:“什么主意,你先说出来听听?”


    “我们不是都已练过菩提心法了吗?那么在舍迦练功的同时,我和阿螣在旁为她渡入菩提真气调理,或许能让阿鼻刀的疼痛稍稍缓解一些?”


    此法听着确有可取之处,然而不待旁人应声,九如却先皱眉向谢缘觉问道:“她们是何时练的菩提心法?”


    在她看来,她的师君生前只将菩提心法传给了曲莲一人,那菩提心法就是属于曲莲独有之物,唯曲莲一人有权处置。而当年她与秦艽破例允准谢缘觉修炼此法,实是怜惜这孩子心性与曲莲有几分相似,不忍谢缘觉早逝,不得已而为之,但传授之时曾对谢缘觉千叮万嘱,绝不可将心法外传。颜如舜和尹若游等人无灾无病,身子都好得很,凭什么能修炼菩提心法?


    谢缘觉那日只向师君禀报了杜家河疫病之事,提及曲莲将心法抄本赠予慕荷母亲,慕荷因为也有修习此法从而救了自己一命,至于与慕荷后来的交谈细节则省略了许多。此刻面对九如的质问,她才将与曲莲的谈话也如实一一说出。


    “既然当年慕母是因为身怀六甲,无法用药,小师妹才将心法抄录给她治病,只能算作特例。就如我与二师妹当初将心法传给舍迦一般,都是情非得已。但慕荷并非是菩提心法传人。”尽管对谢缘觉此举心有不满,九如却不愿责备于她,转而冷着脸望向颜尹二人,“她让你们练,你们就当真敢练?”


    “照你的意思,慕荷也不该练这心法的。”尹若游也不是什么好脾气,闻言即刻接话,语带微讽,“那在杜家河无人救治舍迦,她死了你就满意了?”


    九如一时语塞。


    颜如舜笑意盈盈地接过话头,打起圆场:“看来法师与我们一样关心舍迦。能够用菩提心法救人,尤其是救下自己关心在意之人,岂不是一桩大好事?倘若前辈不反对,那么就此说定,待会儿我们便试试这法子是否可行。”


    这法子还真有些效果。


    因凌岁寒练阿鼻刀法的时间远远长于练菩提心法的时间,唯恐自身内力依然会对谢缘觉造成伤害,便由颜如舜与尹若游一左一右盘坐于谢缘觉身后,各出一掌,将菩提心法的内力徐徐渡入她体内,助其调息。与此同时,谢缘觉则再度于榻上盘膝而坐,照着刀谱练起阿鼻刀法的内功心决,尽管心口仍如火烧般灼痛,且又在体内逐渐蔓延开来,但较之昨日已缓和许多,她深锁眉头,咬紧牙关,硬是坚持了下来。


    九如与凌岁寒见状虽仍忧心忡忡,却也稍感宽慰。


    要知九如素来冷面寡言,看似无情,实则与谢缘觉相伴多年,早已将这丫头视如己出,只盼她能平安康健,长命百岁。于是此时她思绪渐远,不由想起方才颜如舜与尹若游所言,或许她们是对的,若非那年小师妹将菩提心法抄本赠予慕荷之母,若非慕荷自幼研习医术并修习此心法,舍迦确实大概早在杜家河便已命丧黄泉;又若非慕荷提议众人同修菩提心法,以舍迦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住阿鼻刀法的痛楚,唯有等死这一条路。


    这一桩桩、一件件,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天意?


    然而如果曾经曲莲并未行医于杜家河,如果这两年谢缘觉也并未在外结识这几个挚友,纵使苍天有意,又岂能织就这般因果?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九如尚未来得及理个清楚,忽听谢缘觉又低低呻吟了一声,吓得凌岁寒一颗心瞬间跳到嗓子眼,急唤道:“前辈!”


    九如回过神来,探手搭上谢缘觉的脉门,片刻道:“无甚大碍,只是菩提心法虽能缓解阿鼻刀法之痛,却无法真正根除。你能忍到现在,实属不易。”她后面的话自是对着谢缘觉在说:“所以,你每日练功时间不能太长,今日已够时辰,明日再继续吧。”说着朝药炉方向略一示意,凌岁寒即刻会意,当即转身前去倒药。


    汤药在炉上煨得正好,凌岁寒小心盛了一碗,递到谢缘觉手中。谢缘觉先向九如微微颔首:“多谢师君。”继而向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投去了感激眼神。


    这之后谢缘觉每日只练功不到半个时辰,时间太过短暂,进展也自然缓慢。


    要想练成阿鼻刀法,首先须得学会它的内功心诀,再配合心决将招式一一演练。凌岁寒本就是少有的武学奇才,加之勤学苦练,因此仅用了十来天便将心诀全部掌握。而谢缘觉却足足耗费两个多月,才勉强达到凌岁寒幼时的水准。


    这两个多月对谢缘觉而言无异于是一场酷刑,可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关后,反而还有更大的难关在继续等着她。


    内功心诀既成,接下来便是招式修练,前者要静,后者要动。颜如舜与尹若游显然不可能在她腾挪舞刀时还为她输送菩提心法的内力,一切痛楚都只能由谢缘觉独自承受了。


    “练招式和练内功时感受到的疼痛是一样的吗?”在谢缘觉正式准备练刀的前一日,颜如舜特意向凌岁寒求证。


    凌岁寒面色沉重地点点头。


    颜如舜沉吟道:“那还是要劝劝舍迦莫着急,容我再想想可有什么别的能缓解痛楚的法子……”


    “可是……”尹若游仰首望向阴沉沉的天空,“现下已是寒冬了……”


    十一月下旬,北风怒号,长生谷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谢缘觉体质实在太弱,纵使练了阿鼻刀法也无法像凌岁寒那般浑身肌肤滚烫。她依然畏寒,遂待在了自己的屋子烤火取暖。


    “我劝过舍迦,但舍迦也这么说,已经是冬天了,转眼今年就要过去……”凌岁寒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渐渐消融,心仿佛也随之化成了一片冰凉,却深呼吸一口气道,“所以,她想要尽力试一试。她还说,这两个多月的煎熬,反倒更增强了她的忍耐力,我相信她。”


    谢缘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就像常年与毒物打交道的人,久而久之比常人更能耐受毒性,寻常毒药很难在其身上起到作用。


    是以尽管疼痛的程度完全一样,谢缘觉却已不再像初次修炼阿鼻刀法内功时那般,几乎痛昏过去,反而硬生生在雪地里一招一式地坚持着,在地狱烈火的灼烧之中一招一式地坚持着。


    然则第四刀刚起,她握刀的手已抖得十分厉害。凌岁寒终是按捺不住,顶着寒风一个箭步上前,按住她执刀的手:“够了,今日就到这里吧,余下的我们明日再练。”


    谢缘觉身子一软,顺势倒进凌岁寒怀中。凌岁寒一惊,单臂将她牢牢揽住,还未开口询问,便见她微微摇头:“别担心,我没事,只不过有些脱力罢了。”


    一旦停下阿鼻刀的修炼,谢缘觉体内的热气就迅速消散,寒风掠过未融的积雪,她逐渐感到刺骨的冷意,却已无力走回房中。凌岁寒见状心疼不已,奈何一只手臂也难以将她抱起,颜如舜与尹若游立即上前,和凌岁寒分别搀扶着谢缘觉两边,慢慢地回到屋里。


    九如端来早已备好的汤药,谢缘觉服下后,继续偎在凌岁寒怀里歇息。或许是已耗尽心力,又或许是这人形火炉太过温暖,没过一会儿工夫,她便缓缓闭上眼睛,这可把凌岁寒吓了一跳,慌忙呼唤九如前来。


    九如却瞪了凌岁寒一眼:“她只是累极睡着了,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怀中人呼吸绵长,确实是熟睡的模样。凌岁寒也觉自己有点草木皆兵,随即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谢缘觉靠得更舒服些,此后便静静坐着,再不敢挪动分毫。


    而为避免影响到谢缘觉休息,片刻后九如与颜如舜、尹若游都悄然退出房间,唯有凌岁寒继续给她充当靠枕和暖炉。就这般一直过了将近两个时辰,谢缘觉终于悠悠转醒,眨了眨惺忪睡眼,望向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的凌岁寒,声音还带着几分初醒的朦胧:“你一直在这儿?”


    凌岁寒见她醒来,眉目间顿时染上喜色,点头反问道:“你睡得好吗?”


    “我睡得很好。倒是你,僵坐这么久,身子不麻么?”话虽如此说,但凌岁寒的怀里实在太温暖太舒服,令谢缘觉迟迟不愿起身。


    凌岁寒笑道:“你睡得好就够了,我就当是在练定身功夫。”


    谢缘觉静默一阵,忽而双手环住凌岁寒的腰,侧脸贴在她的心口,轻声道:“符离,多谢你。”


    “你谢我做什么?”凌岁寒虽喜她这般亲近,却觉自己受之有愧,“这段日子你师君和重明阿螣付出的都要比我多。”


    “我当然要谢她们。但谢你,不仅为你的付出,也另有有缘由。”谢缘觉略作停顿,似在思量措辞,“年少时我在长生谷,有时想念你,担忧你在外的安危,被师君瞧了出来。她对我说,人初降世,除父母至亲外,与旁人本无瓜葛。倘若能够始终如此,无牵无挂,本可以逍遥自在一生。可若相识愈多,牵绊愈深,无论喜怒哀乐都会系于心间,深缚己身,从此不得自由。那时我也甚是迷茫,不知师君所言对错。如今我却想通了,人在世上若全无牵挂,看似逍遥,实则内里空虚,反倒失了活着的滋味,毫无意义。符离,我在这世上的牵挂其实不算少,而你在其中是最为特别,最为与众不同的。这两个多月我能撑下来,大半原因是因为……我想与你在一起,我想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是我坚持至今的勇气,我又怎能不谢你?”


    凌岁寒当然明白谢缘觉的心意,但听她这般直白道来,心中既欢喜又酸涩,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同时她下意识往窗边瞥了一眼,脸上倏地一热,须臾过后小声道:“舍迦,呃,那个……方才你说话时你师君好像就在窗外,这会儿应该刚走。”


    谢缘觉颔首:“我知道。”


    凌岁寒愕然:“你知道?”


    九如医术虽冠绝江湖,轻功武艺却非其所长,自然逃不过凌岁寒的耳朵。而谢缘觉与九如朝夕相处多年,对九如身上浸染的草药味再熟悉不过,早猜到是师君又来自己的住处探望,但不知为何半晌没有进门。


    “我方才那番话是真心的,不过……除了说给你听,本也是说给我师君听的。”


    这两个多月来,凌岁寒对谢缘觉的关心照料可谓无微不至。那些随时随地的拥抱,饱含深情的眼神,饶是九如不如召媱敏锐,也逐渐察觉出端倪。谢缘觉能够感觉到,师君在这段时日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想必是顾忌自己的病情,才忍着一句话没问。


    既然师君不问,谢缘觉也不好主动向她提起。


    可九如毕竟是谢缘觉在这个世上最亲的长辈之一,谢缘觉当然渴望得到她的祝福,而非反对。所以她故意在适才说出那番肺腑之言,却不知师君听完这话后反而转身离去,究竟是如何想的。


    第242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六)


    又过两个多月,谢缘觉终于将阿鼻刀法的招式全部学会。寻常人习武是愈练愈强健,她的身子却反而是愈练愈虚弱,练到后来每天竟有大半时间都得卧床休养不起。


    好在她不需要像凌岁寒那般将刀法练至纯熟精妙之境,只消把招式尽数使过一遍,纵使只得皮毛,算不得多么熟练,于她而言也已足够,至此总算可以尝试修炼菩提心法第九层。


    时值新岁正月末,倘若已练过阿鼻刀的谢缘觉仍然无法突破这第九层大关,她们恐怕也再没有时间寻找别的延寿之法。


    是以决定修习心法的前一天夜晚,谢缘觉倚在床头沉思良久。待凌岁寒等人来陪她闲谈解闷时,她终是忍不住问道:“若这次仍不能成功……待我死后,你们会做什么?”


    “你胡说什么!”凌岁寒这几日虽也偶有此念,却总在这晦气的念头初起时便强行掐断,唯恐不祥,哪知谢缘觉又主动亲口提起,她实在没忍住小发脾气,“你忘了你先前答应我什么?你明明说过你想要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所以一定会坚持下去,你现在是后悔了吗?”


    这话藏了几分暧昧,聪明人都能听得出来。其实凌谢二人自定情以来,还未把她们之间的关系告诉给颜如舜和尹若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好意思直接说,更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说。这会儿凌岁寒一时情急,竟将往日里与谢缘觉私下里的交谈。谢缘觉下意识望向一旁的颜如舜和尹若游,面上微热,心头怦然,暗自思量重明与阿螣是否已有觉察。


    尹若游见谢缘觉投来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窘迫,不禁失笑:“你紧张什么?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和重明这么久都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吧?”


    谢缘觉颇有几分意外:“你和重明知道?你们知道什么?”


    颜如舜笑道:“若我没猜错,你们是在杜家河时在一起的吧?”


    凌岁寒不知是该先尴尬还是先惊讶:“我和舍迦好像……好像没有告诉过你们。”


    “确实没说。”尹若游眸中带笑,“可我们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我与重明的眼睛又不是白长的。”


    见二人神色温和,显然都带着善意的祝福,凌岁寒与谢缘觉心头一暖,也都微微笑了起来。但转瞬过后凌岁寒忽想起方才未完的话,立即正色道:“慢着,你俩可别让舍迦蒙混过关。”旋即转头凝视谢缘觉:“我刚刚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怕的是谢缘觉失去了求生的意志,那才是最糟糕的事。


    “我不后悔、也不会反悔对你的承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会竭尽全力坚持下去,绝不轻言放弃。只不过我一人之力终有尽时,世间事未必都能圆满,倘若老天当真……那也轮不到我做主。事到临头,总要坦然面对,不可逃避。符离,你从前不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是这般做的。”谢缘觉语气平静,只是说到后头渐显凝重,“所以我想要知道,如果这一次我仍然不能成功,等我死后,你们会做什么?”


    凌岁寒骤然醒悟,谢缘觉并非失了求生之志,亦非是因畏死而胡思乱想。她真正忧心的,是她万一遭遇不测,自己会在她离世之后做出什么傻事来。


    于是静默有顷,凌岁寒强撑起一个笑容,郑重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替你去走你想走的千山万水,替你去看你想看的大千世界风景。你想写的那本医书,我虽无能为力,但也必会寻访天下仁心妙手的良医,将你的心血托付给他们,集众人之力或可完成。”尽管还在微笑,但凌岁寒的声音已逐渐有些哽咽:“我也一定会……好好地想你。不过你最好别给我这个机会,我……”


    见此情景,谢缘觉心头一颤,五味杂陈,只觉胸口那熟悉的疼痛再度袭来,她却已无暇在意。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是健康还是衰败,一切就看明天的了。


    “符离都说得差不多了,我只想与你说一点。”颜如舜顿了顿,继而突然伸出一只手停在谢缘觉面前,再一字一句道,“无论生死,你永远都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


    “是,无论生死。”尹若游也将她的手覆在颜如舜的手背上。


    随后紧接着,是凌岁寒与谢缘觉几乎同时都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


    四掌相叠,温热传递,胜过千言万语。


    待到翌日晌午,谢缘觉用过早饭,服过汤药,遂独自在房中静修菩提心法。但凡内功突破,最忌惊扰,必须要有绝对清静的环境。因此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都守在了屋门外,保管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屋。冬雪初融,九如则在一旁不远的药圃侍弄自己栽种的草药,看似漠不关心,目光却不时往那紧闭的房门飘去。


    她们虽都心焦如焚,但只能耐着性子等候,如此昼夜轮转,又是一天一夜过去,等到东方既白,房门倏地被推开,凌岁寒等人几乎是冲了上去,迫不及待询问:“舍迦!你……你现在……”


    谢缘觉眉目舒展,笑意如春风过境,再无往日的克制隐忍:“我已经突破了菩提心法第九层。”


    巨大的惊喜让众人反而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逐渐回过神来,凌岁寒声音发着颤:“真的?你不是……不是为宽我们的心才这样说的?”


    “你们晓得我从来不擅长骗人。”谢缘觉嘴角噙着笑,“况且,就算我骗你们,还有我师君在呢,待会儿她为我把了脉,你们不就清楚了?”


    话音未落,凌岁寒已一把将谢缘觉紧紧搂住。两人胸膛相贴,心跳声清晰可闻,凌岁寒将脸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缘觉本还有些不好意思,正要推拒,忽觉肩头微湿,意识到凌岁寒似乎又在悄悄哭泣,抬起的手便轻轻落在她背上,顺着她微微颤抖的脊梁缓缓抚下。


    而不远处,九如伫立在一旁的药圃里,虽距离她们不近,听不太真切她们的谈话,但见众人神色,也猜得出谢缘觉应该已终于冲破菩提心法第九层大关,喜悦过后是深深的震撼。


    以舍迦的身体,居然还真能熬过那般酷烈煎熬,做到那么多前人都未能做到的事。


    这时谢缘觉已与凌岁寒分开,走到九如面前恭敬行礼,向师君报喜。九如探手搭上她的脉搏,片刻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看来传说不假,菩提心法名不虚传,果真可以祛除百病。”说罢轻抚了抚谢缘觉的发顶,心中暗叹这孩子没有听从自己的叮嘱,或许反倒是对的。


    众人说话间,不觉已近正午。先前因担忧谢缘觉练功,谁也无心用饭,此刻见她安然无恙,颜如舜便要去厨房张罗一桌好菜,尹若游也跟着前去帮忙打下手。


    不多时,两人将热气腾腾的饭菜陆续端到了屋内。谢缘觉执箸望着满桌佳肴,略一犹豫,倏而低声道:“自我幼时有记忆起,吃的都是这般清淡食物。有时见旁人碗里那些浓油赤酱的菜肴,其实心里也是馋的,也曾偷偷想过它们究竟会是什么滋味。”


    只是她从未说出口,也从未表现出来罢了。


    这位看似无欲无求、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仙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小娘子。


    颜如舜笑道:“我竟忘了这一茬,你现在应该不必忌口了,那我再去添两个菜。”


    “不必麻烦了。”谢缘觉不愿她再辛苦操劳,“你做的饭菜都很好,这些我也很喜欢,别的改日再说吧。”


    “今天是个好日子,有什么愿望就该满足。”颜如舜已站起身,“这几个菜你先慢慢用着,我下厨快得很,一会儿就好。”


    “可是再多我们也吃不完,怕是浪费……”想起长生谷外仍有不少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谢缘觉面对如此丰盛的饭菜不免于心有愧。


    “如今天凉,剩菜也不怕坏,晚上热一热还能再吃。”尹若游笑着插话,“重明说得是,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就别想那么多,尽情享受吧。”


    于是过得不久,颜如舜又从厨房端来两盘油亮喷香的荤菜,谢缘觉初次品尝这等油腻滋味,入口竟觉新奇,眼睛不禁亮了亮。


    用过饭,午后时光尚长,谢缘觉见天色晴好,遂对众人道:“这些日子因为我的病,累你们操心。长生谷景致颇佳,你们却未曾好生游玩过,今日便由我做向导吧。”


    时值正月,山间犹带寒意,草木却已悄悄抽了新芽,偶有几簇野花绽出点点花苞,别有一番清雅意趣。谢缘觉领着众人漫步谷中,时而驻足赏峰,时而临溪观水,一路说笑不绝,直到入了夜,才踏着月色缓缓回到住处,将厨房剩菜热了当做晚饭。


    谢缘觉虽已病愈,多年养成的早歇习惯却未更改,用罢晚饭不久,便向九如请了晚安。而九如再次替她把了脉,确认完全无碍后,她这才回房歇下。


    哪知刚进卧房,灯烛才亮,只听身后门板“咚咚”响了两声。谢缘觉转身开门,见是凌岁寒站在门外,展颜一笑:“符离,还有事?”


    如今的谢缘觉再不必控制喜怒哀乐,笑意自然流露。


    “是有正事想问你。”凌岁寒一边迈步进屋一边道,“白日里我欢喜过了头,直到刚刚才突然想起,今日我抱你时,你身子虽不似从前那般冰凉,可也不感受不到一点灼热。修习阿鼻刀法之人,本该体若熔炉才是。先前你练过阿鼻刀却依然体寒是因为重病缠身,那现在你是因为……”


    谢缘觉闻言微笑:“你忘了归一法师遗书所言?只要突破了菩提心法第九层,阿鼻刀法的诸般反噬,自会烟消云散。”


    但凡谢缘觉身上有一丝异样,凌岁寒都不敢大意,必须要问个清楚明白。此时听谢缘觉这般解释,她总算放下心来,欣然道:“既然你练阿鼻刀法再无后患,那你以后还要不要继续练刀?”


    她眼底藏着期待,自是希望有朝一日谢缘觉的武功能与自己并肩。


    谢缘觉却摇摇头:“说实话,习武一事,我从来兴趣不浓。尽管我现在疾病已愈,再无短寿之忧,但也不可能不老不死,任何一个人的寿命都终究是有限的,我更愿将光阴用在别处。倒是你,符离,你该早日将菩提心法练至第九层才是。”


    “阿鼻刀法我早已纯熟精通,但依我看来,修习阿鼻刀虽是突破菩提心法九层大关的必要条件,却也不是任何人只要会了阿鼻刀法,就一定能够立即修炼到菩提心法第九层的。你即使没练阿鼻刀之前,就已将心法练至第八层,多少前人都没这个本事,我也不会有你这样的本事。不过你放心,我会继续把心法练下去的。反正这事不着急,来日方长,我什么时候练好都成,只要你真的平安无事就足够了。”凌岁寒直视着谢缘觉的眼睛,眸中仍是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忧色,“但你要答应我,如果以后你身子又有什么不适,你别瞒着,还是要立刻和我们说。”


    谢缘觉见她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由莞尔:“师君今日已为我诊了两次脉,连她都说我无碍了,你怎么总不相信我?”


    “我是说以后……”话一出口,凌岁寒遂觉不妥,慌忙改口,“我不是咒你,我是说万一……”


    “我明白。”谢缘觉伸出一根手指贴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的话,“往后我有任何有不适,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们。但现在,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已经完全好了。”


    这根手指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冰凉,温软的触感让凌岁寒一怔,心跳莫名快了许多。


    谢缘觉又见她突然愣神,偏头问道:“你怎么了?”


    凌岁寒对谢缘觉生出绮念倒也并非头一遭,只是往日顾忌着她病体未愈,每每情动便强自忍耐。现如今她见她气色果然好转,那点心思便再难压抑,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在谢缘觉的唇角落下一个轻吻:“要让我相信,那让我亲自验证可以吗?”


    谢缘觉还有些懵懂:“验证什么?”


    “你不是说你身子已经完全好了么,我、我……”其实凌岁寒问完那句话已瞬间后悔,这般孟浪之言是不是太过冒犯,会不会惹得舍迦不快,于是她方才那点勇气霎时烟消云散,声如蚊呐,“没什么,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谢缘觉只茫然了一小会儿,就从凌岁寒闪烁的眼神里猜出她的意思,双颊倏然飞红,却反向前一步,与她贴得更近:“可我已经听见了。你不是一向敢说敢做的吗?”


    这话宛如星火落进干柴,凌岁寒再难自持,单臂搂住谢缘觉的腰,唇齿相接间,终是尝到了比往日都要炽烈缠绵的滋味。


    檐外月色如洗,窗内烛影摇红,内外光影交融,忽明忽暗地摇曳着,渐渐分不清哪是烛暖、哪是月寒。


    第243章 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七)


    翌日清晨,朝霞漫过纱窗,轻轻落在谢缘觉脸上。她气色确实比往日好了许多,霞光映照下,面颊透出珊瑚色的红晕。凌岁寒支着左臂半撑起身子,目光久久流连在她眉眼之间,怎么也看不够。


    谢缘觉缓缓睁眼,见*那张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又被她灼灼目光盯得耳根发热:“你看什么呢?”


    “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凌岁寒见她已醒,遂低下头轻抵住她的额头,又一次确认她体温依然正常,不再像从前那般冰凉,才又一次地放下心,“我睡相向来不好,怕惊着你,就算去你家做客留宿,也从不敢与你同榻。其实那时候我就常常在想,什么时候能与你同眠共枕一回。”


    谢缘觉闻言轻笑:“那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凌岁寒目光掠过她衣襟下的白皙肌肤与几道若隐若现的红痕,不由抿了抿唇,“所以我从前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日子,真好,像是梦一样。”


    谢缘觉小声道:“都……都经过昨晚了,你还觉得是梦么?”


    “比梦要美得多。”凌岁寒重新躺下,主动滑进她怀里,发丝散在枕上,“我从来都不敢做这么美的梦。”


    这话让谢缘觉忽然想起凌岁寒被噩梦纠缠困扰的那些年,心头蓦地一酸,不同于旧疾发作时的锐痛,这次是绵绵密密的细疼,她的手抚过凌岁寒的断臂处,凑过去吻了吻凌岁寒的鼻尖:“往后年年岁岁,都会这般好的。”


    凌岁寒仰脸笑起来:“有你在,这是当然。”


    余下数日,她们继续住在长生谷中,仍未出谷。尽管谢缘觉心系谷外江湖朝堂的种种动向,然而病体初愈,众人执意要她多休养些时日才能放心。


    而这段日子里,九如每日早晚必为她诊脉,谢缘觉体谅师君与友人们的关切,便还是安心住下来。白日里,她时而带着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在谷中闲游赏玩,时而伏案续写她那部专给寻常百姓看的医书,并且顺便向九如询问了一些建议。出乎众人意料,这一次九如并未责备她写这医书是多管闲事,反倒认真为她指点。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九如诊得她脉象始终平稳,确认她旧疾已愈,当无复发之虞。谢缘觉这才向师君辞行,准备出谷。


    “你们出谷之后,欲前往何处?”九如问道。


    “这……我们尚未定夺,需得先探听外界动向,再做打算。这五个多月过去,也不知北方战火可有平息……”长生谷虽是世外桃源,但念及谷外烽烟,她们四人又如何能够安心避世?只是此去一别,长生谷中便又只剩师君一人了。谢缘觉心下微酸,柔声道:“师君,以后我定会常回来看您的。”


    九如抬手轻抚她的发顶,笑意温煦:“不必挂念为师。待你们走后,我也准备出谷一行。”


    “师君要出谷?”据谢缘觉所知,自从曲莲离世,九如落发为尼的这些年来她始终隐居于长生谷中,即使前番赴洛阳救治苏英,也是因为召媱相逼,加之尹若游设计,她才勉强动身,除此之外她从未踏出鸿洲半步。是以谢缘觉乍闻此言,愕然不解。


    九如并未直接作答,反而道:“去年冬夜,你和凌岁寒的对话,其实为师都听见了。”


    谢缘觉知晓师君指的是哪场谈话,那本就是她故意想让师君听到的。一旁的凌岁寒闻言也瞬间回忆那夜情景,登时有些紧张,九如突然在现在提起此事,别是选在她们临行前,要反对自己和舍迦的关系吧?


    “你本是我的徒儿,可是除医术之外,反倒是你教了我不少。”九如低叹一声,眉宇间浮起几分怅然,“你说得不错,这些年来为师心中空落,浑如行尸走肉,远远不如你活得有意义。所以……这一次我也想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待我出谷以后我先会去寻你秦师姨的下落,有些话是该和她说说了。”


    谢缘觉略微一怔,旋即听懂九如话中意思。她很欢喜能看到师君终于解开多年心结,不由微笑起来。


    然则下一瞬,九如则侧头看向旁边的凌岁寒,神色骤然变得严肃:“舍迦虽已病愈,但先天不足,日常仍需仔细调养。你在她身边须得时时看顾,遇险更要全力相护,断不可让她有半点闪失。”


    此言显然是默许了二人情意。


    凌岁寒心头一热,哪还在意这严厉语气,当即郑重应道:“前辈放心,我一定会照顾保护好舍迦的。”


    与九如道别后,四人当日便收拾行装离开了长生谷。鸿洲一来地处偏远,二来并非富庶之地,向来少有旅人往来,当年九如选择在鸿洲的深谷隐居,就是看中此处清静,少有闲杂人等的打扰。而正因这鸿洲城中的百姓多是世代居住的本地人,她们四人未能在城中打探到什么有用消息,遂决定尽快离开此城。


    赶路途中,四人又经过先前借宿过的忘尘庵。凌岁寒曾在此庵为谢缘觉求得一尊琉璃观音像,虽知谢缘觉病愈全赖自身心志,但凌岁寒欢喜之余,仍想前来还愿以表诚心。


    待礼佛完毕,日头已西斜,四人索性又在庵中客房住下。不料隔壁也住着个借宿的少年剑客,见着她们时眼睛倏地一亮,继而露出困惑神色,将她们细细打量许久,终是上前拱手,询问起四人名姓。


    凌岁寒不疑有他,正要直接报出大名,尹若游却觉那剑客眼神古怪,戒备心起,不欲暴露身份,暗中扯了扯凌岁寒的袖角,抢先答道:“在下姓游,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纪,单名一个真字。”听到尹若游说出的姓,纪真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我还以为你们……”


    颜如舜笑着接话:“以为我们什么?”


    “没什么,是我认错了人。”纪真话锋一转,“看诸位装束,想必也是江湖中人?此去可是要赶赴沃州的武林大会?”


    凌岁寒奇道:“武林大会?什么武林大会?”


    纪真瞥了眼她腰间的环首刀,狐疑道:“这位娘子携刀而行,竟不知这等江湖大事?”


    凌岁寒如实道:“我们先前有事隐居了一段时间,已许久未闻江湖消息。不知这武林大会是何人发起?”


    如今天下动荡,反贼四起,正是侠义之士匡扶社稷之时。眼前这四人却偏偏选在这时节隐居避世,莫不是为了避祸偷安?那纪真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正是少年意气风发,闻言不免对这四人生出几分轻视,但转念又想人各有志,只要不为非作歹,倒也不必过于苛责。她按捺住情绪,淡淡道:“除了当今武林魁首定山派,还有谁能号令群豪共赴盛会?”


    “定山派?”凌岁寒等人的眼睛霎时就亮了起来,“不知定山派此次召开大会,所为何事?”


    “这我倒说不准了,得去了才知晓。”纪真摇头道,“不过自从魏梁逆党作乱、长安陷落以来,定山派诸位大侠离开柏州,一直协助王师平叛,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所以我估摸着此次定山召集武林同道,多半也与此有关。”


    谢缘觉见她熟知江湖动向,便问道:“那纪女侠可清楚最近河北战事如何?”


    纪真听她问起此事,沉默须臾,随即长叹一口气:“说来可笑,长安洛阳光复后,咱们如今这位圣人倒像觉得天下太平了似的。对李定烽、穆子矩等功臣百般猜忌,既不设统帅,又派宦官监军。这战事能彻底平定才怪呢。”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但完全不出她们意料。颜如舜沉吟道:“那朔勒大军现下如何?听闻洛阳收复后,朔勒太子便率部北归,可会卷土重来?”


    原本纪真对她们的隐居之举颇有微词,此刻见她们还是极为关心家国大事,语气和缓了几分:“朔勒远在塞外,具体情形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前不久听别人说起,最近朔勒国内似乎起了内乱,太子叶啜利正与他叔父那个叫葛什么的亲王兵戈相向,如果这消息属实,他们短期内是必不可能再来大崇作乱了。”


    那葛延答谋反之说,本是尹若游当初设下的离间之计,不过葛延答素来觊觎汗位,与太子叶啜利势同水火,确是不争的事实。纵使没有尹若游从中挑拨,这对叔侄早晚也难免一战,看来尹若游的计策是让这场争斗提前爆发了。


    纪真接着道:“所以虽说河北尚未平定,但大崇别地已逐渐恢复生机,定山派选在此时召开武林大会,想必也是深思熟虑。你们既已知晓此事,可要一同前往吗?”


    颜如舜不答反问:“看来你是肯定会去的了?”


    “我当然要去啊。”纪真眼中泛起光彩,语气雀跃,“我自幼习武便对定山派诸位大侠最是崇敬仰慕,如今能有得见真容的机会岂能错过?”她顿了顿,又兴致勃勃道,“而且,我听闻昙华四奇与定山派交好,说不定此番也会现身,若能一睹她们的风采,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昙华四奇?”那昙华二字令她们四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长安无日坊的昙华馆,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却又觉得过于巧合,如何可能?凌岁寒压下心中讶异,好奇问道:“这又是何方高人?”


    “你们果然不知道。”纪真兴致更高了,眉飞色舞道,“那金凤凰、银龙女、琉璃观音、白玉阎罗——这四个名号你们以前总该听过吧?这四位都是近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年轻女侠。据说她们四人乃是既要好的朋友,又都曾在长安无日坊一个叫做昙华馆的地方住过,江湖群豪便给她们送了‘昙华四奇’这个雅号。”


    四人闻言面面相觑,她们不过在长生谷隐居五月,究竟是何时凭空得了这等名号?尤其是凌岁寒更为困惑:“白玉阎罗?你说的不会是……不会是凌岁寒吧?可我怎么记得先前她在洛阳时,那些江湖人都叫她为活阎罗?”


    “不过,当初凌女侠栖身魏恭恩麾下,江湖中人都道她是助纣为虐的‘活阎罗’。直到去年秋收复洛阳一战——”纪真眼中露出敬佩之色,“朔勒骑兵欲在城中烧杀掳掠,全赖凌女侠挟持朔勒太子叶啜利,这才为洛阳解了围。事后洛阳满城百姓无不感念她的恩德,夸赞她的为人,这消息渐渐传开,传到江湖之中,群豪才知晓错怪了她。”


    “还有一位顾净女侠也曾作证。”纪真继续道,“前年顾女侠在洛阳刺杀魏恭恩失败被擒,乃是凌岁寒凌女侠暗中相助才得以脱身。原来凌女侠竟是一直忍辱负重在魏贼身边卧底,这般高义岂能用‘阎罗’二字侮辱?”


    “阎罗是惩恶的判官。”谢缘觉倏地轻声插话,“本也不是恶称。”


    “话虽如此,但最初众人唤她为‘活阎罗’确实是带着骂意的。”纪真解释道,“后来江湖同道过意不去,又因这‘阎罗’之名已经传开,索性在前头加了‘白玉’二字,一则是因为听说她向来只着白衣,二则更是取白玉无瑕之意,正合她品性高洁,也算赔罪了。”


    “那银龙女呢?据我所知,此人并非武林里的侠客。”尹若游想不通,重明从前在民间多次为百姓们追回失窃财物,是百姓们交口称赞的盗中之盗,早有侠名,自不必说;符离在洛阳,舍迦在赉原,也都做过许多为国为民的好事;可自己却从来不曾行过什么侠义之举,又为何会位列其中?


    “我早闻那银龙女尹若游乃是长安城第一舞姬,不过我一向对歌舞之事不感兴趣,前几年偶然听闻其名也未放在心上,更从未想过她会与江湖武林有什么牵扯。可是去年洛阳收复后不久,当朝太子竟突然宣称尹若游是朔勒派来大崇的奸细,说她在长安潜伏多年,是奉朔勒大汗之命意图对我大崇不利。起初确有不少江湖人士信以为真,但定山派凌霄掌门随即发声,说那位尹娘子乃是颜如舜和凌岁寒、谢缘觉三位侠客的至交好友,绝非恶人。凌掌门的话自然比那位太子殿下的话可信得多。毕竟那位太子殿下还说凌岁寒投靠魏贼,我们如今都知晓此事是假的了。”


    纪真娓娓道来,又笑了一笑:“说起朔勒,前些日子我遇到一位去过洛阳的江湖同道。他说他在洛阳民间行走时,打听到不少秘密,在朔勒退兵后的许多天里,凌岁寒凌女侠仍在城中日夜巡逻保护百姓。而每当有百姓道谢,她总说此事非她一人之功,还有三位朋友出力更多。因此群豪都猜测那尹若游或许就是其中之一。总之如今这四人在江湖上名声鹊起,群豪经常同时谈论她们四人,为方便称呼,又觉她们四人行事特立独行,便给她们起了‘昙华四奇’这个称号。”


    尹若游听得愣了愣,侧首瞧向凌岁寒一眼。当初她之所以使出那苦肉计为洛阳解围,纯是出于不忍,不忍看到洛阳那么多百姓的家园如同昙华馆一般被毁于战火,何曾想过什么侠义之名?更未料到此事竟会传扬开来,令她此时心中泛起一丝异样波澜。


    “其实我方才第一眼见到你们的时候,就有猜测你们是否就是那如今江湖里闻名遐迩的昙华四奇。”毕竟颜如舜的刀疤和凌岁寒的断臂,都是十分明显的特征,纪真继续歪着头打量她们,“但又觉得……不是完全像。”


    颜如舜笑道:“为何不是完全像?”


    “我听说凌女侠虽也是呃,虽也是身有不便之人,但她长年只穿一身白衣,而你……”今日的凌岁寒身着一袭白底红梅纹的衣裳,的确不再是纯粹的素白。纪真说着视线再一次逐一扫过四人面容,接着道:“我还听人说,昙华四奇中的谢缘觉谢女侠,尽管医术高明,却似乎身患顽疾,面色苍白如纸。可是诸位看起来气色甚佳,都实在不像……”


    尹若游方才存有戒心,因此故意隐瞒身份,这会儿听得纪真言语间对“昙华四奇”的敬重,她们四人颇为赧然,便更不好意思说出实话。


    短短五个多月的时间,她们均未料到她们的名气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然而细细思考这个称号,“奇”之一字,倒确实比“侠”字更合她们心意。


    第244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一)


    既得知了定山派将要在沃州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她们又许久未与定山派的诸位友人相见,不禁甚是想念,下一步自然是动身前往沃州城。


    谢缘觉病体已愈,不必再乘马车,便与凌岁寒、颜如舜、尹若游一同策马而行。这一路快马加鞭,仅半月时间已到达沃州邻界的繁州。


    眼看再有两日就能抵达目的地,时近黄昏,她们四人遂在繁州城中寻了家客栈落脚歇息。登记住店时,掌柜的多打量了几眼,试探着问道:“几位娘子也是江湖中人?”


    颜如舜笑道:“怎么,贵店不接待江湖人?”


    “岂敢岂敢。”那掌柜连连摆手,“是有位贵客特意嘱咐,近日若有江湖朋友前来住店,一律请往上房。酒菜自有人安排,所有花费开销都由那位贵客承担,分文不取。”


    四人闻言都甚是诧异,彼此对视一眼。谢缘觉问道:“不知这位贵客是何方高人?”


    “那位贵客只说武林同道奔波辛苦,想让诸位住得舒坦些。但她不愿张扬名姓,特意吩咐我们不得透露她的身份,还请见谅。”掌柜恭敬道,“不如先让伙计带几位去上房安顿?”


    武林同道?看来此人亦是江湖中人出身?尹若游若有所思,从荷包里取出一串钱递了过去:“我们素来不喜欠人情,这房钱饭钱还是自己付吧。不然,我们只能另寻住处了。”


    “几位女侠有所不知,我们繁州城所有的客栈,都已被那位贵客打过招呼,但凡江湖人士入住,一概免了食宿费用。不过,若几位执意自付,小店自然不敢强求。”那掌柜掂了掂那串钱,又笑着道,“只是这钱实在给多了,住店用不了这些。”


    开店求的是长远生意,他倒不敢贪这便宜,免得坏了口碑。


    “这些钱,一半算作房钱,余下的给伙计们买酒喝。”尹若游笑意盈盈,将钱串往掌柜手里一推,“只是掌柜的得告诉我们,这位出手阔绰的贵客究竟是谁?”


    那掌柜掂了掂沉甸甸的钱串,终于压低声音道:“不敢欺瞒四位女侠,那位贵人正是朝廷御封的归安郡主梁未絮。”


    这答案并未让颜如舜与尹若游感到惊讶,但凌岁寒和谢缘觉显然甚是困惑不解:“梁未絮?怎会是她?”


    颜如舜转身走到旁边,待离那掌柜稍稍远了些,唇角噙着玩味的笑,才道:“看来她果然不甘心守着朝廷封号,要来江湖里挣名声了。”


    谢缘觉道:“但她明明叮嘱掌柜不得透露姓名……”


    “越是故作神秘,越会引人探究。”尹若游接过话头,“给银子也好,使手段也罢,江湖中人总有办法问出她的名号。就像我们方才,不就问出来了?”


    “而且她越是表现得不在乎虚名,反倒越让群豪觉得她是真心敬重这些江湖同道。”颜如舜说着在客栈大堂挑了张空桌坐下,随意点了几样茶点。


    她选的桌子位置居中,恰好能听见四周食客的闲谈。凌岁寒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颜如舜便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随即向邻桌那几个佩刀带剑的江湖客扬了扬下巴,示意先听他们的谈话。


    于是她们四人都安静下来,果不其然听见那几个江湖客正在低声议论着梁未絮的事。


    近年战乱对武林人士造成的影响虽远远不及对普通百姓造成的影响严重,却也令他们不复往日潇洒,行走江湖时囊中难免有些羞涩。如今竟得人这般礼遇,不仅管吃管住,还对他们恭敬有加,江湖豪杰本就重义气,如何不为之动容?故而在谈及梁未絮时,他们的语气和善许多。


    当然,他们并非不知道,当年那掀起战乱的叛军首领之一梁守义正是梁未絮的亲生父亲,只不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既受了恩惠,少不得要为她说几句好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场祸事乃是她父亲所为,她一个弱质女流,如何违抗父命?况且梁守义死后,她主动归顺朝廷,可见并非大奸大恶之徒。


    听到这里,颜如舜朝着同伴们摊了摊手——梁未絮在江湖上的名声,这不就扭转了么?


    凌岁寒越听越是气恼,霍然起身大步走向柜台,左手按在柜面上,看向掌柜的眼神相当严肃:“梁未絮既派人与你见过面,那想必你现在还能联系得到她身边人?要么你告诉我她的下落,要么就替我传句话,就说凌岁寒要见她!”


    许是怒意难抑,她这话说得格外响亮。邻近几桌的江湖客闻言纷纷抬头,目光在凌岁寒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谢缘觉等三人,随即交头接耳起来。


    正如那日纪真所言,如今的昙华四奇在江湖上名声赫赫,只是传闻中的她们个性颇为古怪,此刻堂内众人虽认出她们,却也只远远打量,无人敢贸然上前搭话。


    当天夜里,在那客栈老板的联系之下,她们四人终于在城郊锦云山见到了被众多官兵簇拥的梁未絮。


    自藏海楼大火逃生后,梁未絮在长安养伤将近一年,虽已渐渐得以治愈,但脸上、颈间还留着深浅不一的烧伤疤痕,衣衫遮掩下的肌肤也未能幸免。尽管她曾派人遍寻名医精心调治,那些疤痕淡去许多,却终究无法完全消退,令她的容颜不复往昔美丽。然而她此刻端坐于山中巨石之上,两侧官兵肃立护卫,她神情不见半分颓唐,那睥睨无畏的气质反倒冲淡她脸上疤痕的丑陋,增添了些许威严。


    岂料在见到凌谢颜尹四人之后,她原本严峻冷淡的面孔竟瞬间展开了笑颜,温声道:“久仰四位大名,但除凌女侠外,今日方能与另外三位女侠真正相见叙话,实在是荣幸之至。”


    颜如舜素来心善,见梁未絮面上烧伤痕迹,推己及人,难免心生恻隐之情:“我们也未想到会这样的情景下见到你。这会儿天色已晚,你今夜就宿在这荒山野岭?城中驿站岂不更方便些?”


    “沃州乃水路要冲,除赴武林大会的江湖同道外,往来办事的官吏与商旅亦有不少。”梁未絮似乎很善解人意,“我带着这许多官兵,若占了驿站,旁人该往何处落脚?”


    “这种话糊弄糊弄旁人,收买他们的人心也就罢了,别来骗我们。”凌岁寒不耐与她周旋,冷声打断,“我今日来找你只是想问你一句,常萍在哪里?”


    梁未絮笑意不减:“常萍是我的朋友。”


    “她也是我们的朋友。”凌岁寒寸步不让。


    “是,可即使她现在朋友不止我一个人,她却还是更喜欢待在我身边呢。”梁未絮一抬手,止住了凌岁寒欲言的反驳,顿也不顿地继续道,“若你们不信,不妨去问问铁鹰卫的俞将军。上回俞将军要带常萍离开,那可是常萍自己不愿走的,谁又能强迫她?”


    听到此处四人迅速对视一眼,去岁颜如舜与尹若游确曾赴长安寻求俞开霁相助调查常萍之事,如今看来她虽查得常萍下落,却不知后续又生何种变故?


    颜如舜笑道:“梁郡主这就说笑了,俞将军远在长安,我们如何去问?”


    梁未絮继续微笑:“自洛阳一事后,当今圣人与太子殿下对江湖人士颇为忌惮。定山派在沃州召开武林大会,朝廷又岂会不闻不问?届时必有铁鹰卫前来监察。诸位若赴此会,自能当面向俞将军问个明白。”


    尹若游在旁端详她良久,若有所思,此时倏然开口道:“郡主这般礼贤下士的姿态,或许能笼络旁人,可惜永远打动不了我们。你对我们有问必答,礼数周全,究竟图什么?”


    梁未絮笑笑不答,目光始终流连在凌岁寒身上。自今夜见到凌岁寒的第一眼,她便格外留意对方的衣着,终于问道:“先前听闻太上皇谢泰遇刺身亡,我还在想是何等高手能有这般能耐?既是凌女侠所为,倒也不足为奇了。”


    明人不说暗话,在梁未絮面前凌岁寒也没想隐瞒这件事,坦然道:“谢泰不是我一人所杀。”


    梁未絮道:“是你们四人联手?”


    “也不是我们四人。”凌岁寒目光如炬,“还有你向来看不起的人。”


    “我看不起的人?”这话倒令梁未絮奇了,她沉思许久仍不得其解,“凌女侠指的是?”


    凌岁寒正色道:“是天下百姓,万民苍生。”


    梁未絮略微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凌女侠这是在与我说笑话吗?”她果然半点不信凌岁寒此言,反而印证了她对民间百姓的轻视。凌岁寒早有所料,也懒得与她详细解释缘由。


    不过无论谢泰是谁所杀,他既已成为死人,从此便不再重要。梁未絮见凌岁寒无意继续这个话题,遂话锋一转:“其实在下提起此事,是欲请教诸位,既然你们连谢泰都杀了,为何反而要留着谢慎和谢钧的性命呢?”


    “最好我们杀了谢慎和谢钧,再扶持你坐上龙椅?”尹若游毫不留情地嗤笑道,“梁郡主,你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些。”


    梁未絮对她的讽刺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道:“去年洛阳城发生的一些事,我也略有耳闻。诸位视我为恶人,我是承认的。可当今圣人为与朔勒结盟,不惜将洛阳子女财帛拱手相送,任由朔勒兵马劫掠——这般行径,在四位女侠看来,又与我有何分别?你们要对付我,却偏偏放过谢慎与谢钧?即便你们杀不了谢慎,但在洛阳时至少有能力取了谢钧性命吧?因此今日我以礼相待,并非是求诸位相助辅佐于我,只是希望四位女侠莫要厚此薄彼,既然能对谢慎与谢钧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也莫要再管我的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扰。除非——”


    她目光轻飘飘掠过谢缘觉,唇边浮起一丝讥诮。


    “除非,宜光公主殿下终究舍不得这谢氏江山,才如此区别对待。”


    “这江山从来就不姓谢,我为何要舍不得?”谢缘觉始终在旁安静地听她们说话,此刻闻言才淡淡开口道,“你说得不错,从当年的太上皇到如今的圣人、太子,确实都算不得仁德明君,反倒祸害百姓不浅。倘若这世间真能出一位德才兼备、心系百姓的义军首领,我定当支持她推翻谢崇皇室,另立新朝。尽管改朝换代必会付出极大代价,但若能破而后立,将这千疮百孔的天下治理得当,也未尝不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番话,谢缘觉发自肺腑,毫无虚饰。


    自当初在金殿上当众痛斥谢泰罪行时起,谢缘觉便已明白这个道理:古往今来所谓的盛世,无不是天下苍生血汗供养而成;而历朝历代的帝王,昏君也好,明君也罢,也无一例外都是在剥削着天下苍生。纵有初心为民者,一旦登上那至尊之位,也终将被权力腐蚀。可是即便如此,如果有朝一日能有一个愿意尽量与权力之毒作抗衡的君主,哪怕只是装装样子,可以让百姓少受些苦,也是好的。


    她真心期盼着这样的君主出现。


    “可惜……”谢缘觉轻叹一口气,“如今这些还在兴兵作乱的反贼,尽是些为一己私利不惜荼毒苍生之辈。若是任由他们你争我夺,将这天下搅得四分五裂,国家彻底陷入混乱黑暗,百姓才真是要堕入无边苦海。而当今圣人虽非仁君,但好歹占着大义名分,尚能勉强维持着天下不乱。”


    正因如此,谢钧再不堪,她们也暂时没有动过杀他、将他拉下皇位的念头。


    世人常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还有一句老话“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再糟糕的太平,总好过血流成河的乱世。


    梁未絮的好脾气终于在这一刻消失,敛了笑意:“说了这许多冠冕堂皇的话,那么你们今日前来,是要取我性命么?”


    她身为刀魔弟子,武艺自是江湖翘楚,却明白绝不可能敌得过她们四人联手。好在她此行带足了亲兵,倒也不惧她们发难。


    “不,我朋友是如何打算的我不知晓,但我说这番话只是想要告诉你,我不愿意看到那些刚过上安稳日子的百姓,再次陷入战火之中。”谢缘觉神色沉静,“若你真心归顺朝廷,从此不再兴兵作乱,我无意与你为敌。”


    “舍迦的话很有道理,说服了我。所以,虽然我很讨厌你,很想杀了你,但这次我赞同舍迦。”凌岁寒冷冷道,“常萍之事,我肯定会去找俞开霁问个明白。你好自为之。”


    说罢,四人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锦云山的夜雾之中。


    第245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二)


    沃州乃水路通达之地,四方豪杰往来便利,这也是定山派选择在此处召开武林大会的原因之一。


    且沃州城铁马江畔有座屈家庄,占地广阔,可纳数百之众,其庄主乃是一位武林名宿,亦是定山派上任掌门凌虚道长的至交好友,闻讯主动将庄园借出,供赴会群侠落脚。


    颜尹凌谢四人抵沃州后,问明路径,遂策马直奔屈家庄而去。但见庄前人潮如涌,各路侠士络绎不绝,为防奸人混入,凡借宿者皆须在门前登记,再由定山弟子引往客房。楚清晓与元如昼年纪虽幼,却也不闲着,正在协助师姐师兄们登记名册,过了会儿元如昼不经意地一抬头,瞧见那四张熟悉面孔,顿时喜上眉梢,叫了一声:“四位姐姐!”就冲了上去。


    凌岁寒单手接住扑来的小女童,也展颜一笑:“小彩灯,好久不见。我正好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见到凌姐姐还有谢姐姐颜姐姐尹姐姐,就是最好的消息啦!”元如昼跟着定山弟子生活这些时日,性子越来越开朗,嘴巴也越来越甜,挨个和四人抱了抱。


    其余认识她们的定山弟子也都上前问候,双方正要叙话,忽闻旁边一阵骚动,众人转头望去。


    原来梁未絮在其亲兵的簇拥之下,也于今日到达沃州铁马江畔的屈家庄,欲来赴此盛会。然而当年长安陷落时,梁未絮与其部下曾使计杀害了不少定山派的侠士,定山派与她可谓仇深似海,她一报出自己的姓名,四周定山弟子大吃一惊,无不怒目而视,佩剑铿然出鞘。


    眼看着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


    “大胆!”梁未絮的亲信副将严厉喝道,“连朝廷钦封的归安郡主你们都敢不敬,是想犯上作乱不成?”


    然而定山派众人岂会畏惧朝廷威势?正待发作,不料梁未絮反倒先斥责起那副将:“此番大会群英齐聚,来往的都是武林同道、江湖豪杰,我也一样是以江湖人的身份前来赴会,你们提什么郡不郡主的耍威风?还不快向诸位侠士赔罪?”说罢她又转向对面定山弟子,温言道:“听闻此次大会由贵派主持,意在共商武林未来。而如今大会未开,总不好先动干戈吧?”


    这番话确实点中要害。梁未絮身后带着大队官兵,若真动起手来,势必将尚未召开的大会搅乱。众弟子一时踌躇,虽仍持剑围住她,却也不好贸然出手,只派了两人速去禀报掌门凌霄定夺。


    凌霄正在书房与几位同门商议大会事宜,忽闻梁未絮到访的消息,怔了一怔,右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剑柄。


    一旁弟子见状立即*道:“师姐!我们这就去取了梁未絮首级,为死去的师伯师叔们报仇!”


    “且慢!”凌霄见他们转身就走,猛然回过神来,深呼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旧恨,沉声问道,“她带了多少兵马?”


    “我们没细数,但看起来阵势不小。”


    所以,若要在此刻报仇,必然会是一场血战。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各派同道齐聚于此,为的是共商要事。定山派的私仇,当真要在这节骨眼上大动干戈吗?


    凌霄五指依然紧紧攥着剑柄,手背青筋突起。此剑亦名“凌霄”,乃是她师尊凌虚当年送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此时握在手中,仿佛还能触到师尊掌心的温度。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刺入太阳穴,她眼前发黑,恍惚间看见师尊的身影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看出掌门师姐的犹豫,那几个定山弟子实在忍耐不住,愤愤道:“她带兵马来又如何?咱们定山也有无数师姐妹兄弟,齐心协力,难道还怕她不成?再说这次武林大会来了这么多我们的江湖朋友,也定会站在我们一边,助我们一臂之力!”


    而师妹师弟们越是激愤,凌霄的头脑反倒越是清醒理智。她抬手压下喧哗,声音沉静:“不错,所以梁未絮也一定明白,她来这里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定要前来参加此次大会,绝不会只为凑个热闹。你们认为,她的目的是什么?”


    在场众人闻言一愣,也都奇怪起来。


    凌霄终于缓缓松开握剑的手,转而摩挲起自己左腕上的那串雷击木流珠,借此稍稍平复心绪,语音平静道:“梁未絮既是江湖中人,自然可以参会。可她麾下官兵与江湖武林毫无关系,不得入内。若她答应,便放她进庄,但须时刻盯紧她的一举一动。”


    她倒要看一看,梁未絮到底打算耍什么把戏。


    孤身入庄,凶险倍增。梁未絮听到这条件时,并非完全没有迟疑,暗暗思忖这会不会是定山派的请君入瓮之计?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决定赌一把定山派的重信守诺,遂下令亲兵另寻住处,旋即独自迈步踏入屈家庄。


    江湖中人大多崇尚强者,四周围观的群豪见她如此坦荡无畏,不由生出几分敬意。尤其是那些沿途受过她款待、得过她恩惠的江湖客,更是低声议论,都说她行事光明磊落,与她父亲不同,实在不像恶人。


    唯有凌岁寒等人对此嗤之以鼻,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定山弟子:“你们师姐怎么想的,不杀她报仇吗?”


    那日在繁州锦云山上与梁未絮交谈时,她们四人确实说过只要梁未絮从此不再兴风作浪,便不会再与她为敌,毕竟她们与梁未絮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但定山派和梁未絮的仇怨那可就大了去了,本来刚刚她们还在想,一旦定山弟子真和梁未絮打起来,她们必是会出手相助定山派的。


    哪知道定山派的人倒还真是能忍。


    “师姐既然这么决定,一定有她的道理。”定山弟子们虽个个气得不行,却都谨遵掌门之命,不敢轻举妄动,随即转了话头,“几位请随我们来,我们先给你们安排房间住下。最近来沃州的江湖朋友实在太多,庄子里客房所剩无几,幸好你们来得还算及时。”


    “那就多谢各位了。小彩灯,你也跟我们来吧。”颜如舜牵起来元如昼的手,“我们刚才说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路上,她们将遇见元寅、亲眼见元寅回到长安无日坊的事细细说给与元如昼知道。最后颜如舜又柔声道:“你阿翁知道你与定山派的侠士们在一处很是放心,只是十分思念你,你何时回长安看看他?”


    得知祖父平安归家,元如昼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真的吗?阿翁真的已经回家了?前些日子掌门姐姐还说,等这次武林大会结束就再派人带我去寻阿翁,待会儿我这就去告诉掌门姐姐这个好消息!”


    “掌门姐姐?”谢缘觉温然道,“这么说,你是已正式拜入定山派了么?”


    元如昼即刻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掌门姐姐说我现在就已经是定山的弟子啦!不过以后具体拜入哪位师长门下,还得看我以后的表现,由师长们决定。”


    “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嘛,你可以拜在我门下的,我愿意收你为徒啊。”楚清晓虽不熟悉凌岁寒和颜如舜、尹若游三人,但曾经与谢缘觉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对这位神医姐姐颇为喜爱亲近,这会儿也凑在谢缘觉身旁,闻言突然插话道,“你上次还唤我小师君呢,你忘了吗?”


    “那是我刚入门不懂规矩,被你诓的!”元如昼撇撇嘴,“后来依萝姐姐说了,你年纪根本不到收徒的时候,她们只是让你教我些入门功夫罢了,你才不是我师君呢!”


    定山派历史悠久,自开山祖师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门规森严传统,派中不论男女一律以“师父”“师伯”“师叔”相称。从前楚清晓称呼拾霞,便一般是“师尊”和“师父”混着叫。直到先前在赉原城与谢缘觉相处交谈时,偶尔听她提及九如和秦艽居然叫的是“师君”“师姨”,这才领悟其中分别。


    因此前不久元如昼拜入定山门下,楚清晓便借着指点她入门功夫的机会,硬是缠着她唤了自己一声“小师君”才罢休。


    “唐师姐说的不算数,我们定山拜师收徒讲究的都是缘分,你叫都——”楚清晓起初还带着笑意,正与元如昼嬉闹,可话说到一半,仿佛倏然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整个人都变得沉默。


    她的师姐师兄们见状明白她想到了谁,神色也都沉了下来,一时间无人作声。颜如舜正想要说点什么转移话题,缓和气氛,才张开口却见那边不远处走来一个熟悉身影,遂先招呼了一声:“凌掌门。”


    “掌门师姐!”在场定山弟子也纷纷行礼。


    凌霄走过来还了礼,又与凌谢颜尹四人寒暄数语,亲自带路引她们到庄内客房安顿。待到房中坐定,她这才细细询问她们这几个月来的经历情况,得知凌岁寒大仇得报,谢缘觉病体痊愈,不由真心为她们欢喜,难得展颜而笑,可这笑意未及眼底便已散去,她心头又泛起一阵隐痛。


    凌岁寒的仇恨终于报了。


    可定山派的血海深仇又要等到何时才能报得了呢?


    她们四人见她神色,已猜到她为何而难过,尹若游沉吟问道:“凌掌门放梁未絮入庄赴会,是否觉得她此番行事内有蹊跷?”


    凌霄颔首道:“你们对此事有何看法?”


    “她欲借此扭转风评、博取名声是肯定的。但仅仅这个目的应该还不足以让她冒着风险来与你们见面,所以除此之外她必另有图谋,可惜目前线索不足……”尹若游略作思忖,“对了,俞开霁说不定知晓些内情。凌掌门可曾见过俞将军?”


    “铁鹰卫的俞将军?她也来沃州了?”凌霄这一反问,显然说明她尚未见过俞开霁。


    “是梁未絮说她也来沃州了啊。”凌岁寒皱眉道,“难道梁未絮又在骗我们?”


    “距离武林大会召开只剩两日了吧?”颜如舜忽然问道。


    凌霄道:“正是。”


    颜如舜道:“那我们很快就能知晓,这次大会上究竟都会出现哪些人了。”


    第246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三)


    铁马江绵延千里,流经数州,江面开阔,波涛汹涌,气势磅礴。


    而沃州境内的铁马江畔有一大片平坦空地,足足可容纳上千人。时值三月初春,江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定山派弟子在空地中央搭了一座简易木台,各路群豪不拘小节,则纷纷在木台四周席地而坐。


    凌岁寒一行却并未急着坐下,只在人群中举目环顾,过了会儿还真瞧见了她们要找的人,遂穿过熙攘人群,朝着俞开霁那边走去,离着尚有几步便扬声唤道:“俞将军。”


    俞开霁闻声回首,神色竟出人意料地冷峻:“是你!你这附逆作乱的叛贼,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当真胆大包天!”


    凌岁寒一怔,显然未曾料到这般情形。


    俞开霁继续冷冷道:“今日我奉圣命另有要务,姑且容你猖狂片刻。待此间事了,你休想脱身,本将定将你缉拿归案。”


    凌岁寒眉头紧蹙,正欲开口询问,颜如舜与尹若游交换一个眼神,已率先反应过来,于是迅速沉下脸来,与对面的俞开霁针锋相对。本来她们只想做做样子,骂上几句就算完事,可惜她们低估了在场群豪对于朝廷走狗的厌恶,听出俞开霁的官家身份,顿时群情激愤。


    “朝廷的鹰犬也敢在此放肆!”


    “好大的官威啊!”


    四周喝骂声此起彼伏,更有性情火爆者“铮”地一声将兵刃抽出半截。颜如舜见势不妙,急忙扬声道:“诸位且慢!今日毕竟是定山派做东,大会尚未正式召开,还请诸位看在定山派的份儿上,莫要搅了这场盛会。”


    她连说带劝,众人这才勉强按捺住怒火,场中喧哗渐止。


    而就在方才剑拔弩张之际,凌岁寒与谢缘觉终于察觉到,俞开霁身后有个中年男子神色惶恐,战战兢兢,丝毫不见江湖人的胆气。


    她们四人退至一旁僻静处,尹若游低声向凌岁寒道:“你也应该瞧出那群人里谁最蹊跷了。你从前还在铁鹰卫时,可有见过那人吗?”


    凌岁寒曾在铁鹰卫任职,对其中人员颇为熟悉,此时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首道:“他绝对不是铁鹰卫的官兵。”


    看来俞开霁方才那番做派,必是演给此人看的。正当她们好奇揣测此人身份之时,忽见几名定山派弟子匆匆赶来,面带疑虑地问道:“听闻刚刚这边起了争执,还险些动起手来,究竟发生何事?你们与谁起了冲突?”


    她们还未来得及答话,那几名定山弟子中唯一戴着帷帽的年轻女人突然出声:“你们是不是在和孙佐年吵?”


    尹若游打量一眼她的装扮,了然道:“那倒不是。不过你说的这个孙佐年是宫里的人吧?他认识你是不是?”


    原来这说话的帷帽女人正是曾经的永宁郡主谢丽徽。自从那年凌岁寒在法场救下她,又将她送往定山派安置,从此她便跟随定山弟子辗转各地游历,前不久更与元如昼一同正式拜入定山师门,抛却了郡主身份,虽再无锦衣玉食,却也卸下金玉枷锁,成了个真正自在的江湖人。


    “不错,他是宫里一个太监。从前我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我,总之我可不想叫他瞧见。”谢丽徽压低声音回答完,又疑惑道,“你们不是在和他吵啊?那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对了,他一个宫里人,怎么会来沃州参加武林大会?”


    颜如舜为众人解释了一番,随即道:“依梁未絮所言,俞开霁是代表铁鹰卫前来监察武林大会的。但铁鹰卫官兵皆是江湖出身,当今天子现在对江湖人士必定是戒心深重,也不可能完全信任铁鹰卫,所以我猜他这才另派孙佐年前来暗中监督。”


    “怎么又是太监?”唐依萝愤然道,“前些日子据说朝廷也派了个叫什么余向典的太监去李将军军中监军,明明不通兵法,却仗着天子授命在军中胡乱指挥,害得李将军第一次打了败仗。哼,武将和江湖人都不可信,那这些阉人就可信了吗?”


    照这样下去,大崇今后恐怕难逃宦官专权之祸。不过谢崇皇室衰败早已成为定局,她们完全不觉意外,也丝毫不想再关心。只是可惜眼下孙佐年在侧,与俞开霁的谈话,须得等到武林大会结束以后另寻时机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群豪已在铁马江畔依次落座,大会正式召开。


    江风猎猎,红日当空,凌霄登上高台,抱拳环视一周,方才沉声道:“今日邀诸位武林同道前来,实有两个缘由。”


    “这其一,乃是十二年前一桩公案。当年在长安城外,召媱召女侠因路见不平,诛杀了残害百姓的官兵。而我定山派不察,误认召女侠为恶人,更在围攻中伤她一刀。直到十载过后,本派才知其中误会,后又详查多时,这些年来召女侠在江湖之中行事虽不拘常理,却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恶事。”


    说罢,凌霄挥手示意,数名定山派弟子当即捧出厚厚一叠证据,在台前一一陈列。末了,她向远方郑重一揖,接着道:“是以今日当着天下英豪的面,我定山派要先向召媱女侠赔罪致歉。也望诸位武林同道明鉴,今后莫要再对召女侠心存误解。”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谁都不曾料到,定山派如此兴师动众召开这武林大会,头一件大事竟是为一桩误会公开认错赔罪。


    而在众人之中,还要属凌岁寒最为震惊。其实早在两年前大崇尚未发生战乱之时,定山派得知自己冤枉了召媱,当时的掌门凌虚便曾召集柏州附近的江湖朋友,当众说明真相,只是柏州地界毕竟有限,消息难以传远。为此凌知白特意告知凌岁寒,过些时日定山派必会召开武林大会,向天下群豪澄清此事。


    谁知后来战乱骤起,魏恭恩举兵造反,两京相继陷落,武林大会一事自然搁置下来。凌岁寒也早已把这件事完全忘记,却不想定山派竟真能不忘初心,待到时局稍定便兑现诺言。


    凌岁寒虽早知定山派上下皆是重信守诺的侠义之士,此刻仍不免心头震动。


    而待此事说罢,凌霄话锋一转,又道出此次大会的第二个目的。


    “自魏梁逆党作乱以来,天下动荡,百姓死伤惨重,流离失所者更是不计其数。武林同道亦深受其害,许多门派凋零,侠士陨落。今日本派邀诸位齐聚沃州,便是希望大家能坦诚相告各自困境,彼此扶持,共渡难关。”


    凌岁寒渐渐从先前的震动中回过神来,听到此处,不由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莫名想起洛阳的青羽门。


    当初魏梁反贼攻陷洛阳之战,仅有十余名弟子的青羽门为护洛阳百姓而死战不退,最终全数殁于晁无冥刀下。那魔头霸占了青羽门,还曾将苏英关押在门中的一处地牢里。后来凌岁寒终于在青羽门手刃晁无冥,她自己也身负重伤,幸得九如将她从昏迷中救醒,她们索性都直接在青羽门中住下,甚至直到她离开了洛阳城,苏英等人也继续此处休养。


    因此尽管青羽门的门徒,凌岁寒是一个也不认识,她却始终对这些人存着几分感念。


    这两年战乱纷扰,像青羽门这样的门派不知有多少——有些彻底断了传承,有些日渐式微,还有更多无门无派的独行游侠也都各有各的艰难。


    群侠听罢这番话,心中暗叹定山派不愧是武林泰斗,当今江湖恐怕也只有定山才会如此真心实意地关切同道。但江湖中人最重颜面,谁都不愿第一个开口道出自家难处,只得互相观望,等着旁人先说话。


    一时之间,江畔只闻铁马江的怒涛拍岸声,众人皆默然无言。


    颜如舜想了想,低声向凌岁寒道:“你刚刚叹什么气呢?”


    凌岁寒说出自己适才所思所想。


    “我猜你也是想起了青羽门,我也和你差不多。”颜如舜笑了笑,忽然主动站起身来,运起内力将声音传遍江岸,“既然凌掌门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在下姓颜,双名如舜,本是一介江湖游子——”


    话音未落,四周已响起窸窣低语,群豪不约而同轻呼出“金凤凰”三字。


    颜如舜顿了顿,继续道:“但两年前,我与我三位好友曾居于长安无日坊的昙华馆。自长安陷落后,我们漂泊在外已久,而如今长安虽已收复,我们却因要事在身,一时难以归返,甚是牵挂家中情况。今后若有哪位江湖朋友途经长安,可否替我们看看昙华馆近况?”


    其实去年她与尹若游曾悄悄回过昙华馆一趟,此刻她却故意隐去不提。而她这请求丝毫不难,于是当即就有几位热心肠的豪侠爽快应下。


    一旦有人开头,群豪便渐渐放下顾虑,接二连三道出各自的难处,定山弟子一一记录在册,待日后再议如何相助。


    约莫半个时辰后,正当众人聊得热闹时,一直静静坐在其中的梁未絮倏然起身。她声音虽轻,却以内力送出,字字清晰:“在下梁未絮,亦有话要说。”


    这一路上受她礼遇的江湖豪杰不少,见是她说话,都给她一点面子,转头望向于她。


    “在下的身份,想必诸位都知晓。家父当年受魏恭恩胁迫,不得已追随叛军兴兵造反,而我身为人女,也只能遵从父命。但与反贼同行的那一路上,我眼见山河破碎,实在痛心疾首,愧疚难当。是以家父过世后,我便即刻率部归顺朝廷,可是每每想起昔日犯下的罪孽,我……”梁未絮稍稍一顿,似乎略微有些哽咽,才接着,“我还是于心难安。为赎此过,我已奏请圣上,愿领兵前往河北助王师平叛。此行途经沃州,听闻凌掌门在此召开武林大会,特来赴会,其实也是想问问诸位同道,可有人愿与我同赴河北剿贼?待战事平定,我必向朝廷为诸位请功。届时论功行赏,诸位或可借此机会重振门派。”


    这番话确实打动人心。


    江湖中人向来不屑与朝廷为伍,若要他们像俞开霁那般接受朝廷官职,当一个朝廷鹰犬,那么自然不会有多少人愿意。但梁未絮此言给了他们一个两全之策——既能行侠仗义,为国为民;待战事平定以后,又可借朝廷封赏重振门派,依旧做个逍遥自在的江湖人,岂不是美事一桩?在场不少豪杰都陷入沉思。


    凌岁寒与谢缘觉、颜如舜、尹若游对视一眼,心中疑惑总算解了大半。


    难怪梁未絮冒着危险也要前来参与此次大会,毕竟放眼整个江湖武林,也唯有定山派才有这般的威望号召力,能聚齐如此多的豪杰侠客。她想要多多招揽各路豪侠,还非得借定山派搭的这个台子不可。


    凌岁寒想通此节,又被梁未絮的无耻气到,冷冷一哼:“好厚的脸皮。”


    谢缘觉低声道:“但她以大义相召,怕是会说动不少人。”


    “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尹若游心底却生出了新的疑问,喃喃道,“会答应随她前往河北平叛的,或许有些是纯粹为图朝廷赏赐,但更多的该是真心想为天下太平出一份力。倘若这些人以后发现她其实并无悔意,甚至还想再掀战火,他们非但不会相助于她,还必将倒戈相向,对她群起而攻之。她招揽这些人,反倒有害无益。”


    “不错。”颜如舜赞同道,“以梁未絮的城府,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


    看来,她的谋划远不止于此。


    第247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四)


    过得一会儿,在场群豪在思考讨论之后,还真有不少人陆续应和了梁未絮的提议。


    “师姐。”有定山弟子压低声音向凌霄请示,“咱们是不是该阻拦她?”


    凌霄微微摇头:“她占着大义名分,我们以什么理由阻拦?”


    何况,当初凌虚等人是为护长安百姓而死,天下太平本就是所有殉难同门的遗愿。如果梁未絮这番话确确实实出自真心,众人真能齐心协力平定河北乱局,那么凌霄认为自己可以忍一忍——忍到山河重整之日,再与梁未絮清算旧账也不迟。


    问题在于,梁未絮这番话当真是出自真心么?


    正当她们沉思应当如何应对之际,忽闻远处马蹄声渐起,如急雨般由远及近传来。群豪抬眼望去,只见烟尘滚滚,一队人马正向着江边疾驰,马上之人的模样还看不太清楚,但似乎都携带着刀剑兵刃。


    看来这群人,亦是赶赴这铁马江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去年洛阳收复后不久,定山派便早早定下武林大会召开的时间地点,并在江湖上大肆宣扬。然而江湖路远,纵使提前数月通传,各路豪杰也难免因故耽搁。起初众人只当那队人马是迟到的赴会者,并不如何在意,直到那队人马离他们越来越近,江畔却忽起骚动。


    “咦,那人……那人不是……”


    “谁啊?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抵玉!那是藏海楼总管抵玉!”


    “什么?藏海楼的人?!你确定吗?”


    “我曾经在长安待了好几年,与这位玉总管碰过几次面,绝不会认错。”


    “不错,我也认得。她身旁那两个相貌一模一样的年轻女人,据说就是藏海楼最厉害的两个高手宁初晴与宁暮雪姐妹。”


    一时间,江畔私语纷纷,群豪神色各异。


    梁未絮心中暗惊。


    藏海楼的到来虽在她意料之外,但细思也在情理之中。真正令她惊讶的,还是抵玉的出现。


    当初沈盏火烧藏海楼后,她虽吃了大亏,但一想到沈盏已死,藏海楼群龙无首,倒也稍感宽慰。唯一忧虑的便是藏海楼那位不知去向的玉总管,此人智谋定然远远不如沈盏,可毕竟作为二把手执掌楼中事务多年,更听闻她过目不忘之能,堪称藏海楼的活卷宗,若由她重整旗鼓,必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燕定天看出她的担忧,断言抵玉早已离开藏海楼,且绝不会再回。梁未絮再三追问缘由,起初燕定天对此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她又想方设法与燕定天谈话多次,才终于令对方吐露往事真相。得知了内情,梁未絮果然放下心来,照这般说,抵玉确实不可能再回藏海楼,即使她真有这个胆量敢回去,沈盏的几个亲信如余罄、宁氏姐妹等人也不可能再认她做总管。


    可万万没想到今日抵玉竟真领着包括余罄与宁氏姐妹在内的藏海楼一众弟子堂而皇之现身于此。梁未絮深感不解,在自己养伤的这一年里,藏海楼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而尽管如今江湖群豪都早已知晓藏海楼楼主沈盏离世的消息,楼中众多机密据说也随着那场大火灰飞烟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藏海楼在江湖里的余威犹在,群豪不敢怠慢,待抵玉一行勒马停驻,他们纷纷抱拳见礼。


    寒暄过后,抵玉却未立即就座,而是环视一圈,方开口道:“路上耽搁,来得有些迟了,还请见谅。适才诸位可是在商议河北平乱之事?”


    她并无千里眼顺风耳,既然来得迟了,如何知晓适才众人讨论的话题?梁未絮心念一转便立刻明白过来,显然大会伊始,藏海楼已派探子混入人群之中,抵玉故意姗姗来迟,正是要借这万众瞩目之势,向天下宣告:


    ——藏海楼,又重出江湖了。


    果然,下一瞬抵玉遂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金狮帮帮主,微笑道:“不过据在下所知,张帮主连霍州的烂摊子都尚未收拾干净,倒有闲心去河北替人平叛?不如让我说说,张帮主在霍州究竟做了些什么好事,也好让诸位同道一起帮您善后啊?”


    那张帮主面色骤变,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半晌才挤出一丝干笑:“不、不必了,自家的事不敢劳烦各位。多谢玉总管提醒,河北之行,张某就不参与了。”


    众人面面相觑,暗自揣测这“霍州之事”应是那张帮主见不得光的隐秘。


    “还有莫门主。”抵玉毫不停顿,紧接着视线转向人群中无影门门主,“在下真没想到您竟也会愿意冒着危险远赴河北,长风剑派的吴大侠知道您原来如此侠义吗?”


    那莫门主大惊失色,亦是与张帮主一样的反应。


    先前响应梁未絮、愿同赴河北平乱的,有十来个门派组织与十余名独行游侠。抵玉一一点出其中三个掌门与四位游侠的名号——这些人皆是心怀鬼胎之辈,往日做过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今日响应号召,不过是为贪图归安郡主许诺的朝廷封赏。此刻他们被抵玉拿住把柄,生怕她当众揭破旧事,只得纷纷改口,表示绝不会再随梁未絮前往河北。


    但除这部分人以外,其余响应者则多是真心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士。他们当然也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尽管这些秘密倒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却也不太想让外人知晓,是以见此情形,都略略有些不安。


    谁知抵玉忽展颜一笑:“诸位不必多虑。在下只是提醒某些人,先扫清自家门前雪,再谈济世安民。至于真心愿为天下出力的江湖同道们——”她拱手一礼:“各位欲往何处,藏海楼岂敢阻拦?”


    说罢,她与其余藏海楼弟子便施施然落座,竟真作壁上观之态。


    “我还以为藏海楼这次是来给沈盏报仇的。”凌岁寒见状不解,低声道,“只拦下这么一点人,对梁未絮来说不痛不痒,难道她们这就算了”


    尹若游摇头道:“世上之人谁没些秘密?藏海楼揭露恶人之短,旁人自然无话可说;可若是连好人的隐私也抖落出来,就算能阻拦他们跟随梁未絮前往河北,也必会引起江湖公愤。”


    颜如舜目光落在抵玉那张看似平静的脸上,想了一想,接着道:“藏海楼是乃是沈韶烟和沈盏两代人的心血。如今沈盏已死,我相信抵玉定不愿看着沈盏创下的基业就此没落。她们今日现身,除报仇之外,必还有重振藏海楼声威的想法。”


    谢缘觉闻言恍然:“所以,她们方才借此机会将那些人的秘密道出一半,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藏海楼的情报网仍在运转?”


    果不其然,此刻在场群豪都在悄声议论着这一点。原以为沈盏一死,那些江湖秘辛也都被那场大火付之一炬,没想到传言非虚,抵玉的头脑还真就是藏海楼的活卷宗。


    所以,与梁未絮一样,藏海楼也是在借着定山派的台子唱自己的戏。一旦想明白了藏海楼的目的,凌岁寒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名火。


    虽说藏海楼弟子不像梁未絮那般作恶多端,甚至在与梁未絮的争斗中也是受害者,她们想要重振门派,无可厚非。可今日明明是定山派费心筹备举办的武林大会,结果先是梁未絮借机洗白,又是藏海楼趁机立威,反倒让定山派成了陪衬,凌岁寒越想越替定山的朋友不值。


    想到这里,凌岁寒再也按捺不住。她猛地起身,一个纵跃掠上高台,衣袂翻飞间已稳稳立定,冷峻的目光扫过全场,开口掷地有声:“今日大会,本是定山为诸位江湖同道排忧解难而设,方才诸位说了这么多诉求,但从头到尾,定山可曾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她顿了顿,左手按上刀柄,只听“铮”的一声清响,长刀出鞘,寒光如雪,直指梁未絮。


    “定山可以大公无私、以德报怨,我凌岁寒却没那么大度!你害了定山那么多条人命,如今一句悔过就想一笔勾销?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一旁包括凌霄在内的定山派众人都不约而同握紧了剑柄,却无人出声。适才凌霄还在纠结犹豫是否该为大局隐忍,待到天下真正太平时再报私仇。可如今是凌岁寒挺身而出要为定山派讨一个公道,若她反而阻拦,岂不是太对不起朋友了。


    梁未絮神色平静,似是早料到要面对这一关。她转身看向凌霄,长叹一声:“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当年我受魏贼胁迫犯下大错,此后日夜悔恨。只是眼下河北尚未平定,凌掌门可否容我先了却此事,到时我再来定山领罪?”


    “没有你,这河北就不能平定了吗?”说实话,凌霄目前并未完全下定决心,是以努力压下心中波澜,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在场群豪,这话既是在质问梁未絮,亦是在询问自己,“河北距离沃州并不算远,任何人只要有心,有一双腿,如何不能自己前往河北杀贼?”


    “凌掌门所言极是。但这等大事,若无领头之人,各自为战,太过凶险;若聚众前往,又怕朝廷猜忌。我却不同,我毕竟是朝廷御封的归安郡主,况且当初我是带兵率部归降,我的亲兵大多还愿意听我的话,因此我与朝廷尚有商谈周旋的余地,此去河北必为诸位争取封赏。”梁未絮这话说得是大义凛然,又诚恳道,“待事了之后,凌掌门要如何处置于我,我绝无怨言。另外为表歉意,我还可告知一桩凌掌门您必定关心之事。”


    “我必定关心之事?”


    “实不相瞒,前不久我来沃州的路上,无意间得知诸天教教主秦艽的行踪。”梁未絮笑道,“凌掌门想要知道吗?”


    凌霄神色一凛,假若梁未絮这番话确是真心诚意,倒不是不可以按她说的办。偏偏凌霄实在无法完全信任梁未絮,沉吟有顷,忽转头扫了一眼台下抵玉等人——藏海楼与梁未絮同样有着深仇大恨,今日梁未絮究竟有什么目的打算,不妨私下里与藏海楼众人商议商议。


    “好。”思及此,凌霄决定暂时应下梁未絮,“只要你是真心悔改赎罪,我可以给你时间。”


    第248章 铁马江畔聚群英,暗潮汹涌卷风云(五)


    既听凌霄这般说,凌岁寒只能收回自己的刀。


    凌霄又沉声向梁未絮道:“你刚才说你知道秦艽的下落?”


    梁未絮上前两步,在凌霄耳畔低语了几句。


    随后,武林大会继续,众人重拾先前话题,各*派豪杰纷纷诉说各自难处,共商江湖未来。期间梁未絮静静坐在其中,没再过多言语,目光不时扫过抵玉等人,眉间隐现忧色。藏海楼打探情报消息的本事天下闻名,她不确定自己的计划是否已在藏海楼掌握之中,若真让她们调查出自己的后续谋划并告知给定山派,局面将大为不利。


    思及此,梁未絮暗下决心:这计划必须提前,不能够再等下去。


    待到日影西斜,会散时分,她立刻召集响应自己的江湖豪杰,又提议道:“河北战事吃紧,在下每日每夜都在忧心。不如诸位先随我赶往沃州城郊驻地,与我麾下将士会合,今晚由我设宴款待诸位豪杰,我们共商收复河北大计?”


    凌岁寒见梁未絮一行似现在便准备离去,总不太放心,低声问道:“我们要不要暗中跟上?”


    “我和阿螣去吧,你们留下来照应定山的朋友。”颜如舜略一思忖道,“舍迦,尤其是你,如果梁未絮所言秦艽下落不假,恐怕还得你出手帮帮忙。”


    “好,你们路上小心。”


    不一会儿,各路豪杰陆续散去,大多数都返回江畔屈家庄歇息。凌霄正欲去寻抵玉,却见对方已朝她走来,温言道:“凌掌门,我们借一步说话?”说完转头看向在一边旁观的凌岁寒与谢缘觉:“凌女侠和谢大夫也请同来?”


    凌霄等人敏锐察觉到方才还在抵玉身旁的宁初晴与宁暮雪姊妹,这会儿竟已消失不见,不知去向。而与此同时,凌岁寒与谢缘觉亦暗自环视四周,同样看不到俞开霁等铁鹰卫官兵的身影。此番武林大会群豪汇聚,人多眼杂,而大会结束后各路豪杰四散而去,更是显得有些混乱,若她们存心隐匿,借机混在人群里悄悄离开倒也确实不是难事。


    “好吧。”既寻不到俞开霁,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只能答应先与藏海楼的人聊聊。


    一行人朝屈家庄内走去。凌岁寒性子急,还未进屋便按捺不住问道:“沈楼主离世已有一年时间,你们倒真够能忍的,居然能忍到今日才出来?”


    一旦听人提到沈盏,抵玉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笑容,她低垂着头默然前行,整个人仿佛失了魂,直到进屋落座,才缓缓开口:“楼主走之前,曾对楼中部分弟子交代了几句话。”


    烛火摇曳,映照出她眉眼间一丝追忆之色:“倘若梁未絮侥幸能从那场大火里逃生,也必定身受重伤,其部众更是折损大半,届时我们联合朝廷围剿,定能彻底将她铲除。可问题在于,以梁未絮的个性,绝不会明知前方是死路还一条道走到黑,做困兽之斗。此人擅审时度势,在那种局面下,必会假意归顺朝廷,再暗中积蓄力量。果然,这一切都不出楼主所料。”


    说到最后一句,抵玉的语气还透出几分骄傲自豪。


    她的楼主生前算无遗策,如今纵使身殒,亦能预见这江湖朝堂的种种风云变幻。


    “而梁未絮当时不仅有长安城作为筹码,她身份又特殊,乃是叛军首领之一梁守义的亲生女儿,多年经营之下,她麾下自有一批忠心部众。因此她一旦归顺朝廷,朝廷为安抚叛军余部,明面上必会厚待于她。”抵玉眼中傲色又渐渐冷却,化作刺骨寒意,“藏海楼若在此期间向她寻仇,便是与朝廷作对为敌。”


    她何尝不想早些杀了梁未絮报仇雪恨?偏偏沈盏的遗命如山,要她们暂且忍耐。


    “所以,我们必须等,等到梁未絮野心再露之时,才是我们出手的良机。”


    也唯有在这时候,将梁未絮及其党羽势力连根拔起,藏海楼方能重返长安,重振江湖第一楼威名。


    凌霄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现在便是梁未暴露野心之时?”


    “楼主生前还曾说过,梁未絮如今虽仍有不少旧部效忠,但兵力已大不如前,即便她伤愈复出,单凭这些残部也难以成事,必须再聚拢其他势力。”抵玉详细解释,“而她本就是江湖顶尖高手,十有八九还是会打江湖各门派的主意。因此当她重出江湖之时,便是她再生反心之日,我们藏海楼自然也可以现身了。”


    凌霄道:“可今日随她而去的江湖同道若知晓她的野心,绝不可能再追随于她。”


    “不错,大多数的江湖豪杰都还是侠义之士,纵有些贪图富贵的小人,也不敢冒着被诛九族的风险随她造反。除非——”抵玉略微一顿,旋即冷笑,“除非是朝廷先对那些江湖人士出手,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奋起反抗,梁未絮便可顺水推舟,将他们彻彻底底收为己用。”


    “所以接下来,梁未絮定会设法挑起朝廷与江湖的矛盾纷争?”凌霄逐渐有些明白了,再问道,“这也是沈楼主生前所料?”


    抵玉沉默一瞬,点点头道:“这世上当然只有楼主才有如此智慧,料敌先机。只是……只是楼主如今已不在人世,她虽智谋无双,却也只能推演出梁未絮谋划的大略,至于梁未絮具体会怎么做,我们又应当如何应对……这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了。”


    谢缘觉闻言若有所思,忽问道:“玉总管可有注意到,刚刚武林大会结束后,铁鹰卫俞开霁将军一行不见踪影之事?”


    抵玉颔首道:“朝廷既不放心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会放心梁未絮。虽说铁鹰卫此次前来沃州的主要目的是为监督定山召开的武林大会,但今日梁未絮在大会上招揽了这么多江湖好手,朝廷岂能不防?俞开霁定是暗中盯梢去了,我让初晴暮雪也跟着去瞧瞧。”


    凌霄总算理清这来龙去脉,恍然大悟,抱拳谢道:“多谢玉总管告知我们这许多内情,只是……在下还有另一件事想要请教。”


    抵玉道:“凌掌门是想问梁未絮所说的秦艽下落是否属实?”


    凌霄坦然点头:“方才梁未絮与我说,秦艽虽内伤未愈,却也想探听此次武林大会内情,故而率诸天教众潜伏在沃州城中——不知此事真假?”


    “是,根据我们的调查,秦艽目前确实是藏在沃州城里,不过……”


    “不过?”


    “凌掌门应该听说过,当初我们藏海楼之所以会栽在梁未絮的手里,很重要一个原因是中了梁未絮在饮食里下的毒。”抵玉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后经查证,那毒似乎与诸天教有些关系。而如今我们已确定,梁未絮早与某个从诸天教里逃出来的弟子相勾结她将秦艽的下落告知贵派,此人也会将你们寻仇之事透露出来。如此,你们与秦艽斗得两败俱伤,此人便可趁乱收服诸天教其余弟子。”


    凌霄听罢了然,反而笑一笑,毫无畏惧:“梁未絮有何盘算我不管,只要秦艽的下落属实,我们是非去找她不可。”


    “我明白。”抵玉道,“所以,我想求凌掌门一件事。”


    凌霄道:“贵楼也会有求于我们?”


    抵玉淡淡道:“目前我们只查出了梁未絮的同伙乃是一名曾经的诸天教弟子,但此人究竟是谁……如果贵派此行有所发现,还望你们能将此人的姓名身份告知于藏海楼。”


    这个自然,凌霄二话不说答应。谢缘觉却略作迟疑,还是决定将自己知晓之事道出:“此人是谁,我有一点猜测。”


    “既是猜测就不必说了!”抵玉霍然打断她,脸色一变,语气也瞬间变得凌厉许多,“有真凭实据之后你再告诉我不迟。”


    看她这个反应,谢缘觉先是一怔,随即恍然,看来抵玉也早已怀疑此人就是春燕,只是暂时还未掌握确凿证据,才不愿直面这个可能。


    凌岁寒也理解抵玉的恐惧,但她向来护短,纵使抵玉有千般缘由,也不能对她在意之人态度不善,于是她的那点同情登时消散,不悦道:“你心里害怕,你冲着舍迦发什么火?这件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可不是你迁怒撒气的对象。”


    抵玉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了句:“抱歉。”


    她既道了歉,凌岁寒也不再追究。倒是一旁的余罄张开口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发出一声明显的冷笑。


    谈话结束后,抵玉等人走出房间,金乌早已降落,夜色已深,她仰头望向那一片黑沉沉的苍穹,仿佛整个人都被这片黑暗给吞噬了进去,久久未动,亦未言语。


    余罄这才忍不住冷冷道:“凌岁寒刚才有句话说得倒是很对,你在害怕,你还是在像以前那样自欺欺人。”


    这话像刀子般扎进抵玉心里,她身形微僵,咬了咬唇,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才道:“我只是想要确凿的证据,确定真正的仇人。”


    “如果到时真有证据证明,我们仇人就是她呢?”余罄对抵玉始终不够信任,此时眼中杀意隐约浮动,“你别忘了我当初为何会放过你。你说过,你要用你这条命来为少主报仇。”


    “是。”抵玉神色寂然,似是失去生气的死水,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落地,显得坚定无比,“无论谁是害了楼主的人,我都会用我这条命来为楼主报仇。”


    第249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一)


    秦艽所受并非寻常内伤,经脉的严重受损,即使以她的高明医术,没个三年五载也不可能痊愈。


    按理而言,她应该寻个僻静处藏起来安心养伤,免得被定山派那帮人或是其余爱管闲事的江湖侠客找到要为民除害,她现在的状况实在很难应付。


    可她毕竟是学医的,比常人更懂得“光阴难得”的道理,三五载春秋何其珍贵,若就此蹉跎岁月,她要曲莲成神成圣的愿望究竟何时能够达成?


    因此秦艽不想停下自己的计划,只是不再似当初在洛阳时那般大张旗鼓地传教,而是每到一处,便命人暗中查访——专找那些本就笃信神佛、常往寺庙道观烧香祷告的善男信女悄悄下手。


    自从知晓定山派将要在沃州召开武林大会之事,秦艽就对定山派的目的颇为好奇,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冒险前往沃州城,掌握此次大会动向。她到达城中时间较早,照例先派手下摸清了城内几户最虔诚的香客,其中一位年过六旬的倪姓老妇,家底殷实,宅院宽敞,正适合安置诸天教众。秦艽亲自登门,各种施展手段让那老妇改信了诸天教,随后便带着教众在这高门大院里安顿下来。


    终于到了武林大会这日,诸天教弟子三三两两外出打探消息。为免人多招眼,被赴会的江湖豪杰察觉出端倪,众人皆是分散而行。阿芒正独自穿行于街巷之间,忽听身后有人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心头一凛,回头望去,竟在人群中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春燕……你、你好大的胆子!”碍于在大街之上,阿芒不敢声张,只快步上前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压低嗓音道,“你不知道教主早已下令要取你性命吗?你还敢来主动找我,就不怕我现在把你交给教主?”


    燕定天吃痛地缩了缩手腕,身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仍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结结巴巴道:“我、我知道我也想了很久,只是……只是想到阿芒姐姐从前对我的照顾,我不忍心看到阿芒姐姐出事……”


    阿芒奇道:“我会出什么事?”


    燕定天左右张望,似是踌躇片刻,才凑近低语:“定山派已探得你们的落脚处,今夜怕是就要对教主动手。”


    阿芒微微蹙眉,随即不以为意地道:“那又如何?定山派想找教主麻烦也不止一次,哪一次成功过?”


    “这次不一样。”燕定天有些急切地道,“教主如今身受重伤,经脉已经废了,定山派在这时候找上门来,教主肯定不会是她们的对手。”


    “什么?教主经——”极度的惊讶令阿芒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引得路过的行人侧目看向于她。她立即意识到不妥,闭上嘴,又想了一想,低声道,“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移步途中,一路上阿芒都在暗暗思索,这一年多来的时间教主确实很有些蹊跷,不仅行事较从前谨慎许多,与教中弟子相处时也常有异状。若说是因为她的经脉受损,担忧被外人知晓,那么她身上很多奇怪之处就能解释得通了。


    想到此,阿芒对春燕的话已经信了一半。不多时,她们二人在附近寻了家酒楼,刚进入雅间,燕定天一开口便道:“如果不是因为教主受伤,早在她回洛阳的那天晚上,我……我就已经死在了教主手里……”


    “教主回洛阳那晚?”阿芒很快回忆起当时情形,“你的意思是,那时候教主已经身受重伤,你才能从教主手里逃走?”


    燕定天点点头。


    这下阿芒彻底信了春燕的话,却仍有一点不解:“那你为何还要来报信?就让定山派的人取了教主性命,对你来说不是很好吗?”


    “我确实”燕定天将头埋得更低,似纠结了半晌不敢说下去。阿芒熟知她怯懦性子,也不催促,静待片刻才听得她细若蚊呐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确实很恨教主。这些年我在教主和圣女手下过的什么日子,阿芒姐姐你最清楚,我没法不恨她们可阿芒姐姐你待我终究不算刻薄若定山派杀了教主,也定不会放过教中其余弟子”


    “不必说这些场面话。我对你是不曾打过骂过,可要说我对你有多好,那倒也未必。”阿芒很有自知之明,打断她道,“就算你感激我,你对我这点感激也比不上你对教主的恨意吧?”


    燕定天缓缓抬头,眼中恰到好处地交织着惧意与恨火,又恰好让阿芒看见,才轻声道:“你们就不恨教主么?”


    阿芒没有回答。


    这沉默本身已代表一种答案。


    秦艽本非南逻人士,却借助圣女珂吉丹的扶持登上教主之位。若她真能带领诸天教兴盛,阿芒倒也不在乎这位教主的出身,可自从秦艽率教众来到中原,诸天教日渐式微,处境愈发艰难,再不复当年在南逻时一呼百应的风光。


    她怎么会不恨她?


    那么多背井离乡的诸天教弟子怎么会不恨她?


    阿芒晓得春燕性子虽怯懦,脑子倒还有几分聪明,犹记得当初魏恭恩遇刺身死,梁未絮与魏赫反目兵败,洛阳城乱作一团,教主又不在她们身边,正是春燕设法稳住了教中惶惶不安的人心,于是沉声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燕定天悄悄与阿芒低语了几句话。


    阿芒听罢并未立即言语,沉思良久以后,这才离开这家酒楼,径直返回秦艽暂居的倪宅。


    秦艽正在屋内熬药,忽闻敲门声响,问清来人后,让阿芒在门外稍候。她知晓阿芒从前在南逻亦是医毒双修,虽远远不如自己,但在诸天教弟子中已属翘楚,若让对方识破此药的效用,那就十分不妙。是以她等到这汤药熬好,又服完后,这才前去开门,瞥了眼天色道:“日头尚早,如何现在就回来了?”


    阿芒上前将定山派已得知她们藏身之所的事禀告了秦艽,只说是自己调查出的情报,绝口不提春燕。


    秦艽并不太意外,她既冒险来到沃州,便做好了行踪可能泄露的准备。所幸今日正值武林大会,定山派作为公认的江湖魁首,断不会为这点风声耽误筹备多时的大会,她只要赶在天黑前带领手下们撤离沃州即可。


    她当即命阿芒召集教众,不料阿芒竟不像往常那般立刻执行她的命令,反而犹豫思考了一会儿。


    “教主,我等若集体行动,途中难免惹百姓注目,定山派此后必能循迹追来;若分头撤离,又恐势单力薄,更为凶险。属下以为……既然已知凌霄等人今夜来袭,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先发制人?”


    阿芒这番话说到了秦艽心坎上,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无奈躲避定山派太久,早觉屈辱难当,如何不想一举歼灭那群定山派弟子?


    可这件事究竟能有什么好办法?秦艽再次抬头望了望天色,缓步走出屋子。庭院里,几个洒扫的仆役见了她,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神色恭敬。


    只因前些日子她在这倪宅施展手段,展示了诸天教的种种“神迹”,如今宅中上下无不虔诚信奉诸天教,对她这位神女派来凡间的使者自然也是十分尊敬。秦艽忽然心念一转,开口问道:“你们家老夫人这会儿在何处?”


    “回秦娘子的话,我们家老夫人正在祠堂给神女娘娘上香。”


    自从朱砂死后,秦艽虽极是悲痛懊悔,但也确实少了顾忌,再让信众供奉曲莲画像时,就不必假托诸天教圣女之名,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画中女子名唤曲莲,乃是比如来观音更为尊贵灵验的真神,能解世人万千愁苦。


    只要世人真心信仰于她,诚心供奉,日夜焚香祷告,必得神女庇佑,所求皆能如愿。


    为此,倪宅主人倪又春特意在自家宅子里辟出一间祠堂,独奉曲莲神像。


    秦艽来到祠堂外,见倪又春正虔诚上香叩拜,很是欣慰,待她礼毕,方将人唤至廊下,温言道:“这些日子观你言行,你对神女倒确是诚心信奉?”


    倪又春连忙躬身道:“神女娘娘慈悲,救苦救难,圆了老身多年心愿,老身岂敢不诚。”


    “甚好。”秦艽满意地点头,“现下有桩事,若你能为神女办成,必得更多福报。”


    “那是老身的荣幸。”倪又春不假思索应道:“有什么吩咐,秦娘子您请直说。”


    然而当秦艽真的说出自己的要求,这个素来对她言听计从的老人,竟破天荒地显露出了几分迟疑之色。


    “老身虽非江湖中人,对那定山派却也有所耳闻,听闻他们都是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侠义君子。我家二郎从前有一年在外行商,路遇劫匪,就是定山派的几位大侠救了他,他们怎么……怎么会是什么恶魔呢?”


    秦艽冷笑:“那你家二郎如今可还健在?”


    倪又春一怔:“可是……可是他是在外被叛军害死的,这也与定山派无关啊……”


    “若定山派真是善类,为何不能永保你们平安?”秦艽继续反问,步步紧逼,“既救了令郎一次,为何几年后仍让你们母子阴阳两隔?可见信仰他们是毫无用处。”


    倪又春心中困惑,她本只是敬重定山派,谈何信仰?总觉得秦娘子这话哪里不对,却又不敢反驳。


    秦艽轻叹一口气,接着道:“世人多愚,不知这世上有些妖魔最爱披着人皮蛊惑人心。如果你还想见到你的亲人们,那就照我说的做。”


    第250章 孽海沉舟难回首,迷途醒梦自知返(二)


    与抵玉谈完话,凌霄只带着十来个师妹师弟,与凌岁寒、谢缘觉同行,前往城中倪宅。


    定山派弟子当然远远不止这点人,铁马江畔的屈家庄可说是群英荟萃,也可说是鱼龙混杂。而这些江湖豪杰又几乎个个都是暴脾气,往届大会上也常有因口角之争而大打出手的先例,为防今夜发生什么意外,由定山七杰里仅存的玄鸿与松泉二人领着余下大部分定山派弟子继续坐镇铁马江畔,处理大会后续事宜。


    此行虽人数不多,但在凌霄看来,她与凌岁寒的武功已臻当世一流,对付负伤在身的秦艽及其麾下那些寻常教众,当不在话下。唯一不可小觑的是秦艽的毒术,好在秦艽既暂时失了武功,施毒手段想必也要大打折扣,更何况还有谢缘觉从旁相助,便不必过分担忧。


    她们加快脚程赶到目的地,面对民宅,却未遵循常理叩门而入,直接将身一纵越过高墙。岂料落地后,在庭院里看见不是秦艽与其麾下诸天教众,而是一群蜷缩在地上哀嚎的老百姓。


    其中甚至还有个年过六旬的老妇。


    按抵玉所言,秦艽早知晓她们今夜将会来此,那么必会提前做下防备。因此眼前情景,难免让她们怀疑这是否是秦艽设下的埋伏,不敢贸然上前,下意识侧首看了谢缘觉一眼。


    谢缘觉当即排众而出,凌岁寒紧随在旁护持,只见她几步已走到那群百姓面前,蹲下身来,一一为他们把了脉,才一边给众人施针解毒,一边道:“都只是些普通老百姓。”


    绝对没有丝毫内力、完全不会任何武功的普通老百姓。


    于是定山众弟子放心下来,纷纷上前搀扶,同时急问道:“是何人给你们下的毒手?那恶贼现在何处?”可惜地上众人似乎疼得太厉害,除却呻吟,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凌霄蹙眉问道:“他们中的都是什么毒?”


    谢缘觉手不停针,头也不抬:“寻常毒药,不难解。”


    虽说不难解,但中毒者众多,纵是再简单的毒,一人一针也需要时间。看着众人痛苦的模样,在场定山弟子都有些心酸,只觉他们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唐依萝忽开口道:“既然不难解,可否用内力替他们把毒逼出来?”


    谢缘觉闻言愣了愣,点点头,心里却奇怪起来。以秦师姨用毒之能,怎会用这等粗浅毒物?


    此事大有蹊跷,不仅谢缘觉察觉到不对,凌霄和凌岁寒也都感觉到古怪。然而其余定山弟子着实可怜这群受苦的百姓,哪里还顾得上多想,不约而同要运功相助。


    凌霄见状也不好制止,毕竟适才谢缘觉已确认他们毫无武功,只得沉声道:“小心行事。”说完她自己也已扶起其中一名百姓,掌心贴上对方的后背。


    偏生众弟子未能领会掌门师姐话中深意,嘴上应着,一心只想尽快为这些无辜百姓逼出体内毒素。期间众百姓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痛苦的面容中夹杂着几分纠结烦恼。


    “你们现在感觉如何?”


    “我们我们”他们体内毒素已消解大半,自然不再像刚刚那样疼痛难耐,可再次听见耳旁的询问声,仍是支支吾吾,神情竟显得更加为难。最终还是这家女主人倪又春把心一横,低喝道:“还不快谢过恩人!”


    倪府仆役闻声齐跪,跟着老夫人向救命恩人磕头行礼。定山弟子哪敢受此大礼,急忙伸手相扶。就在双方手臂相触的刹那,众弟子忽觉臂上一阵刺痛,先是微麻,继而全身剧颤,忍不住痛呼出声,一个个强撑着拔出佩剑,以剑拄地才勉强站稳。


    唯有凌霄、凌岁寒与谢缘觉三人早有防备,及时将身一闪,安然无恙。刹那间凌岁寒拔刀出鞘,在春夜中划过一道寒光,雪刃已抵在倪又春颈间:“你这是什么意思?!”那老妇泪流满面,眼中除了惊惧,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挣扎,嘴唇颤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而谢缘觉迅速探向唐依萝等弟子的脉门,指下脉象沉滞,毒素已显然渗入经脉。


    果然,这毒便没那么简单了,要解它们绝不容易,在场除谢缘觉之外无人能够办到。


    就在这片刻之间,凌霄与凌岁寒已出手封住所有百姓穴道。凌霄本欲质问他们为何助纣为虐,然则转念一想,其实根本无需询问,猜也猜得出必是秦艽威逼利诱所致。而秦艽既布下如此毒计,不等计策成功便离开的可能不大。


    所以,秦艽与她手下诸天教众此刻多半仍藏匿在倪宅之中。


    “我去附近瞧瞧,此处有劳二位。”


    凌岁寒略一犹豫,本想与凌霄一同行动,又担心谢缘觉解毒时无人护持会有闪失,终是决定留守原地。


    只见凌霄持剑在手,抬眸向左右一望,随即足尖轻点,身形已掠向后院。她人未落地,身在半空之时已运足内力挥出一剑,沛然剑气充盈四周,藏身后院暗处的诸天教弟子哪硬接这澎湃剑势,纷纷被迫现身招架。


    秦艽原本盘算得周全,那些古板迂腐的定山弟子向来对寻常百姓不设防,为此她白日里特意带着倪宅上下反复演练,让手下假扮定山弟子,手把手教导那些百姓如何将毒针不着痕迹地刺入对方手臂。


    只要能让所有定山弟子及其帮手都中了剧毒,她便能再出现给予她们致命一击。


    谁曾想凌霄比她预料中的更为冷静稳重,凌岁寒亦不似从前那般冲动鲁莽,她们以及谢缘觉都未中计,她的谋划便落了空。凭她现在功力绝非凌霄对手,她自然不会以卵击石,当即服下一颗能在短时间激增内力的药丸。


    此药虽会让秦艽经脉受损更加严重,却也在瞬间令她精神大振,勉强运起一点内力催动轻功向沃州城外掠去。起身的同时她右手一扬,洒出满天紫沙,指尖再弹出几点火星,毒沙遇火即燃,燃起一阵烟雾,凌霄顿觉头晕目眩。


    所幸这种空旷开阔之地,再厉害的毒烟也难以致命或令人完全丧失意识。而早在当年尚在长安时,谢缘觉已料到定山派与秦艽迟早还有交锋,曾教给定山弟子们一些针灸解毒之法,足以应付大多数普通毒烟。凌霄当即从怀里摸出银针,自刺穴道。


    不多时,她脑子渐渐恢复清明,可惜秦艽等人已然离开倪宅,反倒是凌岁寒匆匆赶到后院。


    “你怎么样?”


    “无妨。”凌霄摇头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谢大夫呢?”


    “她听见后院有动静,不放心,一定要让我来看你的。秦艽果然埋伏在这里?她刚刚已经走了吗?”


    “我得去追她。有劳谢大夫继续为我师妹师弟解毒,也有劳你继续为谢大夫护法。对了,还有这宅子里的百姓,这户人家这般富庶,利诱恐怕不能打动他们,他们多半还是受了秦艽胁迫,麻烦你再问问他们是否有何困难,看我们能否帮上一二,我便先去了。”


    凌岁寒闻言皱眉,如今的凌霄要胜过秦艽不难,但孤身追击终究凶险。她正想开口让凌霄留下,由她自己代劳前去追捕秦艽,可未及出声,凌霄似已看穿她的心思,抢先道:“此乃定山之仇,自当由定山弟子亲手了结。”


    话音未落,凌霄已纵身掠出,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沃州城与长安洛阳一般,入夜后实行宵禁。诸天教众人在街巷间疾行,自然很快惊动了巡城官兵,秦艽不愿耽搁时间,一个眼色递去,手下们当即出手,转眼间官兵纷纷中毒倒地。


    她特意嘱咐手下只用不致命的慢毒,并未取走官兵们性命,为的正是要拖住凌霄脚步。


    然而此举反倒为凌霄指明了方向,她沿路追至此处,见官兵们倒地呻吟,一边以谢缘觉所授针法为他们暂且压制毒性,一边询问清楚秦艽去向,遂让他们速去倪宅寻谢缘觉解毒,她自己则身形一闪,又朝着城外疾追而去。


    秦艽服下的药丸虽能短暂提升内力,但药效一过,反噬更甚。行至城郊,她估摸药效将尽,暗自庆幸前不久初到沃州时,已在城郊山林觅得一处山洞作为藏身之所,此刻她进入洞中,正欲在洞口布下毒障,忽闻阿芒冷声道:“教主,您脸色似乎不大好。”


    秦艽眸光一沉,缓缓抬起头,在幽暗中与阿芒对视:“这般昏暗的地方,你也能看得清?”


    “属下不敢隐瞒,这一路……已观察教主多时了。”


    “是啊,走了这许久的路,谁不会累呢?”秦艽淡淡道,“大家都坐下歇会儿吧。”


    “以教主的功力,哪能那么轻易就累了?”阿芒身旁另一人也阴恻恻发出冷笑,“您到底是病了呢,还是……受伤了呢?”


    在场所有诸天教弟子,在这一刻眼中俱透露出压抑已久的恨意。


    “教主若早言明伤势,属下们也好尽心侍奉您啊。”


    秦艽明白自己今晚的表现太过异常,必定会引起手下们的怀疑。但她原想着他们无凭无据,仅仅凭着一点怀疑,断不敢轻举妄动,却未料他们竟似商量好一般齐齐露出反叛之相。


    药效恰在这时消退,秦艽只觉四肢绵软无力,经脉隐隐作痛。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心下难免有几分忐忑,表面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们并非中原人氏,跟着我离开南逻,背井离乡,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心中有怨那是自然。其实我近日也正思量着要不要带你们重回南逻,可惜还没来得及与你们好好聊聊呢,却碰上今晚这事。”


    洞外风声呜咽,她话锋蓦地一转:“眼下定山派的高手仍在追踪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找到这里。你们就不怕若我有个什么闪失,待会儿你们突然毒发,无人为你们解毒,你们又如何与定山派的高手对抗?”


    诸天教里有一部分弟子确实被秦艽以毒药控制,必须定时获取解药服用。秦艽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然而早在今天白日,阿芒已召集众多同门商议,与其受制于秦艽,过着这东躲西藏的屈辱日子,倒还不如拼死一搏。


    “那也简单,只要教主现在把解药给我们交出来便是!”


    话音未落,众人刀剑齐出,寒光乍现,直逼秦艽而去。洞内狭窄,四面受敌,纵使秦艽毒术绝世,如今经脉已损,内力尽失,又如何能把自己的毒术施展出来?好在这群人为了解药,绝不敢立取自己性命。秦艽心念电转,冷静思索起稍后的周旋之策,忽听破空之声骤起——


    数点寒芒自洞穴深*处激射而出,瞬息间没入几名诸天教弟子体内。趁着众人惊愕未定,还未回神之际,一道灰影已倏然掠至秦艽身侧,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银针再发,随即挟着她掠出洞外!


    “大师姐?”


    秦艽大吃一惊,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杜衡为何会藏在这洞穴深处。【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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