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青想从地上爬起,被一只脚踩住手腕,痛得脸庞瞬间变形。
血水“滋啦”溅开,洒落在灰尘上,仿佛一朵朵妖妍的红梅花。
侯青脊背发凉,试探地问:“你到底想干嘛?”
时浅垂眸,就那样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不回答。
侯青咽下血沫,精神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濒临崩溃:“你要杀就杀!尽管来就是了!都是修罗场爬出来的狗,手下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如今自己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怕!”
时浅连冷笑声都没有给他。
侯青双眸颤抖,歇斯底里地催促:“说话,你怎么不说话?!你不就是恨我这一年对你百般欺辱吗?你想用什么手段,尽管拿出来好了。”
白衣溅上了血渍,时浅弯腰去擦拭,越擦越脏。
侯青喉间呜咽,他趴在地上,努力高抬着头:“你不想说话?那我说点你想听的吧,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时浅本是一言不发,听见这话,眼眸里的阴沉宛如暴风雨即将来袭。
侯青如愿以偿地哈哈大笑,添油加醋地道:“你娘被拐来万流后,因为容貌出众,被送到了月下云庭调教,老鸨教的就是勾引男人的本事,她很争气,轻而易举就勾引到了你爹时磐,还生了个儿子,后来,她背叛了教王,教王没杀她,而是命人将她带回了云洲总坛大罗天宫,那地方天寒地冻啊,她被大祭司关在水牢,一半身子冻在冰里……”
侯青顿了顿,略显癫狂地扬了扬自己已经被砍断的手:“看,就像这样!她也被砍下了四肢,身子用铁链穿透锁骨和肋骨,一边折磨她,一边给她喂药不让死,我听说她挺能耐,足足撑了一个月才死。”
“哈哈!还有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你入修罗场的那一天,她就在半山腰看着你,早就被割了舌头发不出声音,她肯定很想喊你吧?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你了。”
时浅跟着也笑。
侯青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笑,继续说道:“她死后教王也没放过她,命大祭司放寒鸦啃食了她的身体,又把残躯扔到了水牢底下,用十八根寒铁钉牢牢钉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在圣教的信仰里,这意味着让一个人永不入轮回,魂魄化为孤魂野鬼被禁锢于此,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时浅靠在椅子上,淡淡道:“哦……还有吗?”
“你就是她的杂种。”侯青疯狂挑衅,“她在万流的时候就是人尽可夫的妓女,说不定你现在去找找,还能找到同母异父的兄弟呢!哈哈哈!”
“会有吗?”时浅用脚尖勾着侯青的下巴,无所谓地道,“有就有呗,我又不在乎,倒是他们应该紧张摊上我这样的兄弟。”
侯青眼睛瞪得滚圆,他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觉得这事能刺激到我吗?”时浅竟然还是微笑起来,“修罗场什么样的日子青哥不会不知道吧?我没时间想过去,没时间想未来,唯一要想的事情,就是怎么活过一天是一天。”
“你是个怪物吗?”侯青看着他的笑容,倏然惊恐地向后挪动,“你娘死得那么惨,你一点不在乎?”
“人死不能复生。”时浅喉间轻动,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被掩饰得干干净净,“我一刀给你痛快,我娘也不会活过来。”
侯青冷汗滴滴坠落,失控地哀嚎:“你还想怎么样?”
“玩。”时浅弯腰,细细看着那张变形的脸,“青哥你以前是怎么和我玩的?你用匕首割开我的皮肤,再一点点粘回去,你用沾着盐水的锈鞭抽打我,最后泼上一层辣椒粉,那种痛,我记得清清楚楚。”
侯青往后爬,他不敢再直视时浅的眼睛。
时浅站起来,围着他走了一圈:“我记得一个月前,你把我踩在脚下,你踩脏了我十一岁以后唯一一件干净的新衣服,你不知道吧,那衣服不贵,才一两银子,可我小心翼翼舍不得穿,我想留着过年再穿。”
“你疯了!”侯青喘着粗气,“你别说话!你疯了!”
“你求我说话的。”时浅凝视着他,哑然失笑,“我还记得那天的所有事情,我记得喉间的血来不及咽回,全吐在了雪里,身体像火一般烧得痛,偏偏冰冷的雪又让我恢复了些许清醒。”
时浅蹲下来,捡起地上的断臂,沾着血水在地面上划下一道道指痕:“那天的我抓着太阴殿的白玉砖石,抓出一道道像这样的血痕,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侯青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仿佛在看着一个地狱归来的恶鬼,一颦一笑都让人毛骨悚然。
“我想死。”时浅咬着字眼,在他耳畔一字一顿,“我想死在白沙洲的毒烟大火里,想死在父母的身边,那是我这辈子最想死的一刻,但是——我活过来了。”
时浅重新站起来,像一只欢悦的小鸟展开双臂在侯青面前转了几圈,开心地道:“你看,现在躺在地上的人是你,一个月!才一个月而已,风水轮流转,这么快转到你身上去了。”
侯青艰难地吐出声音:“你别高兴得太早!”
“我真高兴。”时浅闪电般上前,迅速掐住了侯青的脖子,“郭安善供出了阴阳账簿的事情,已经有人想借机翻旧账了,我必须抢在他们之前动手,否则你落入锦衣卫或是三法司手里,今天我们就玩不成了。”
“什么?”侯青心跳加速,“郭安善供出来也没用,所有账目都是徐阁老保着的,谁查都没用!”
“你别管。”时浅的手在他脖子上掐紧,“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
侯青想挣脱这只手,那五根强有力的手指却让他呼吸越发困难:“你……到底……想做什么?”
时浅呵呵笑道:“我想学学青哥的手艺,试试把整片皮肤割下来,再以最快的速度天衣无缝地粘回去,挺好用的招式,死不了人,还能治愈。”
说着话,手里的刀锋已经偏转了角度。
“不要……”侯青看着那束寒光,青乌的嘴唇剧烈发抖,“你给我个痛快,我求你了!时浅,我求你了!”
“你求我?”时浅盯着他,刀已经划破了皮肤,忽地笑起,“我忘了,我没你那么高超的手艺,没个十几年的功夫,哪能有那般巧夺天工的手呢?”
侯青痛得翻滚在地:“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给我个痛快,我就……告诉你阴阳簿藏在哪里!”
时浅的手微微一顿,似乎真的来了兴致,他拎起侯青靠在墙壁上,问道:“说吧,真正的账本在哪?”
侯青淌着冷汗,气若游丝:“徐卓玉有一间私邸,明面上是个书斋,还请了先生收了不少学生,实际里面藏了一间密室,这些年他私吞的帐都在那里,这事连郭安善都不知道。”
时浅帮他整理蓬乱的头发,沉默半晌后又笑了起来:“多谢了,那我们继续吧。”
“你……”侯青呆若木鸡,惊恐地仰头看他,“你出尔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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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时浅抖了抖刀尖:“刚刚我就说了,没必要和你们这种小人谈良心。”
“你不得好死!”侯青已经要疯了,“时浅,你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时浅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你欺负我的时候,可知道欺人太甚这四个字怎么写?”
侯青想死,他这么多年渴望往上爬,这一刻却疯狂地渴望求死。
时浅不会如侯青所愿,他的眼神里一片死寂,半秒也没有犹豫,提刀砍了上去。
十年的隐忍和委屈在这一瞬彻底爆发。
十年前,他被侯青拎着扔出太阴殿,他摔在冰天雪地里,知道自己是个天地不容的人。
他总以为这场噩梦会醒来,醒来才发现,梦里全是欺骗。
唯一愿意救他的人,被他牵连沦为了质子,放下了尊严和骄傲,受尽了不该受的屈辱。
是他的错吗?
不,不是,是万流的错,是魔教的错!
他恨不得把所有人碎尸万段,用刀子划开这些肮脏的躯体,让这些人鲜血流尽,生不如死!
“是你成就了我啊。”时浅隐匿在黑暗里,哈哈大笑,“是你们亲手养出来了一个疯子!”
周围死寂,无人回答他。
***
月光皎洁,雨安村似乎毫无波澜,只有潇湘河的水流湍急地往前流。
丑时三刻,时浅从疯癫里冷静下来,他想用衣摆擦干净手里的血,衣服却也完全染成了红色。
时浅无声站起来,小屋里一片狼藉,碎肉凌乱地撒在灰尘上,一片腥臭。
他就这样站了好一会,终于推门而出。
门口站着个人。
明晏斜倚着院门,闻声扭头。
时浅血淋淋的呆站在原地,看见是他,沾满血污的双瞳竟然还颤抖着回避了目光。
明晏走过去,一眼就扫到了屋内地狱般的景象。
时浅低着头,仿佛刚刚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只是恶鬼上身,声音也有几分发颤:“你怎么来了?”
明晏帮他擦拭脸上的血,忽然长叹一声:“我不放心你,想跟过来看看。”
时浅微怔:“你什么时候来的?”
明晏略一停顿,帮他把碎发揽到耳后:“我一早就来了,听见里面有声音,就没进去。”
时浅仍是怔怔地望着他,鬼使神差地拉着他的手指向屋内,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看,侯青死了。”
“对,侯青死了。”明晏点头,“靖舒,你别学我。”
时浅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明晏取出一个穿云匣,对着屋内残破的尸体射出小箭,又把整个空匣扔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明晏脱下自己的外氅把时浅包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难以释怀的过去,轻声道:“我杀了楚王,把他削成了一根人棍,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疯了,靖舒,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不要像我那样把自己变成一个疯子。”
时浅抓着衣领贪婪地嗅着,衣服上有明晏的气味,那是来自十年前,带他逃离白沙洲大火的阳光味。
他沉迷这种味道,这是唯一能将他救出地狱的味道。
“侯青死了。”明晏伸手揽他入怀,“你要好好活下去。”
时浅回应着他的拥抱,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像个犯了错的孩童,喉间哽咽:“好……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