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怎会如此暴躁》
1. 第01章:狼烟(一)
正德二十六年,白沙洲大旱,朝廷开京仓赈灾。
灾粮未至,流言已起。
“旱鬼过境,所至不雨?”领队少年一身干练的黑色短打,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凝成水线,“我朝律令明文规定,禁止这些莫须有的怪力乱神之词!”
“主子,你有所不知。”近卫燕云嘘声接话,“自入夏以来至立秋,滴雨未落,白沙洲临海,竟然也会有三月不雨的稀罕事,民间这才传出是旱鬼过境,必须得请高人驱邪镇恶,祈福求雨。”
明晏嗤之以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你堂堂武将,信这种东西丢不丢人?”
燕云却是三分好奇,七分憧憬,嘟囔道:“你别不信,白沙洲还真有这么一位高人,是苍王时磐的三公子,名为时浅,据说那位小公子天生青瞳,一手绝学天卦能占过去未来,准得不得了!反正来都来了,我也想让他算一算,财运、福气……姻缘!”
明晏缓缓强调:“我没兴趣。”
燕云给了他一个白眼:“啊对对对,运送灾粮这事砸也砸不到你头上,若不是好奇小公子的神算之力,你至于死皮赖脸地主动请缨?这么热的天害得我跟你一起遭罪,过了苍凉山今晚上就能到白沙洲,到时候你爱干嘛干嘛去,反正别耽误我算命。”
明晏脸色微僵,稍微忍了片刻,果然还是没忍住追问了下去:“以前怎么没见过时磐这个小儿子?”
“是庶出。”燕云憋着笑,“时浅的生母是舞伎,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啊!时家镇守东海战线,时磐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天下四王之一,宠妾轻妻传出去多不好听,所以三公子一直养在家中,没带去过京城,主子自然没见过。”
纳妾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娶个风尘女子,难免惹人非议。
明晏眉梢轻挑,抬眸扫过晴空万里的白沙洲上空,语带讥诮:“时磐忠厚老实,怎么生了个神棍一样的儿子?时浅要真这么有本事,那就让老天爷下场雨让我开开眼界……”
话音还未落地,一道雪亮的闪电撕碎天幕,大片的乌云从海边卷来,树杈上零星的几片枯叶子跟着掉下,硕大的雨珠一滴滴飞坠过明晏的眼前。
燕云被吹得瞬间睁不开眼,哈哈大笑:“我看你才像高人,这张嘴是开过光了吧?下雨了!大旱三个月竟然真的下雨了!快,快把灾粮挡上别淋雨!”
明晏置若无闻,他勒马停住,目光紧凝地盯着前方:“燕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燕云费力地听着他的话,风太大,他根本一个字也听不清,喊道,“你大点声!”
明晏闭上眼睛,雨打声,飞叶声,虫鸣声,还有……鼓角声?
骤然间有了不好的预感,明晏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嗓音陡然凌厉,命令:“燕云,就近找掩体躲起来,我去前面看看情况!”
骏马在山间飞奔,很快跃到了高处。
明晏绷紧了身体,衣摆猎猎飞舞——三柱狼烟穿过层层雨幕从白沙洲冲天而起,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三柱狼烟,三柱求援!”明晏调转马头狂奔,高呼,“有敌军入侵,白沙洲遇袭!”
***
一夜之间,白沙洲失守。
明晏从苍凉山飞奔至此,电闪雷鸣,雨泼成帘,火竟然还能烧成一条长龙。
火舌噼啪,房屋轰然倒塌,然而城中听不见人的呼救,没有哀嚎,没有哭泣,诡异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往前不过几步,眼前泛起了麻点,明晏一个踉跄赶紧翻身下马,他撕下衣摆做成布条,沾着地上的泥水打湿快速覆住自己的口鼻。
不对劲……这烟中似乎掺杂了让人眩晕的毒药。
冷汗混着雨水滑下,这种时候他更需要冷静。
遥遥有马蹄声传来,他往旁边的巷道里躲,一脚踢到个毛茸茸的银色东西。
狐狸?
不,好像是一个穿着银狐裘的人。
明晏用脚尖轻触,发现没反应,又弯腰把人翻过来。
这人脸上也戴着一个银色面具,左半边雕刻成了羽翼状,右半边篆刻着复杂的咒纹。
明晏扶起他:“喂,醒醒!”
脖子微微一倾斜,银面具从脸庞上滑落,露出一张苍白青涩的脸,睫毛颤动,睁开了眼。
一双青瞳如玉,仿佛真的能瞬间夺去人的魂魄。
明晏被看得短暂失神,惊道:“青瞳……你是时浅?”
传闻中神机妙算的三公子比他想象中更单薄,看着还没有他年纪大,没应声。
明晏倒抽一口寒气,抓着肩膀用力摇晃:“别发呆,你爹呢!敌人怎么打进来了?”
时浅脑袋混沌,被摇得一阵恶心,失焦的瞳孔颓然地盯着眼前的陌生人,数秒后又倏然聚焦,一下子蹦起来往前蹿了出去!
“回来!”明晏钳住他的后颈一把按住,“路已经被火堵住了,你不要送死!先告诉我时磐在哪?守备军在干什么?”
时浅被他按翻,后脑“砰”地一声撞在地面上,剧痛让游离的神智微微一振,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嘘……”明晏捂住他的嘴,扭头望向了前方,“有人过来了。”
火光摇曳处,几个魁梧的身影逼近,为首的人长臂一挥,呵斥:“找!把时浅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一队人马四散跑开。
时浅被明晏拖到了角落里,浓烟裹挟着血腥味呛入鼻腔,脸憋得通红。
明晏狐疑:“他们在找你?”
时浅努力从指缝里呼吸,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不认识他们。”
“他们穿着万流的衣服,是东海上敌国万流的士兵。”明晏的声音压得极低,另一只手已悄然按上腰间的刀柄,继续追问,“万流人为什么要找你?”
时浅听出一丝危险,那柄蓄势待发的刀似乎随时都要砍向自己。
他用力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脸上挪开,咬着字眼回答:“我、不、认、识、他、们!黄昏的时候,我在城中祭祀求雨,风刚刚聚过来,忽然到处都开始失火,紧接着毒烟就扩散开了,那火烧得太快,我还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万流的军队从天而降,城门不到半刻便被攻破,之后我就晕过去了。”
明晏的目光雪亮,拇指有力地滑抵在时浅的下巴,强行抬起,警告道:“祭祀求雨?我朝律法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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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你竟然敢公然行此巫蛊之事?”
“又不是我想求雨。”时浅毫不退缩地瞪了回去,“我爹当然知道太曦律令,但百姓跪在王府外求了半个月,朝廷的赈灾粮又迟迟送不到,我能怎么办,再不下雨要出人命了!”
明晏厉声质问:“那雨真是你求来的?这么厉害,早两个月干嘛去了?”
“谁知道呢。”时浅稍微喘了口气,连着咽下几口血沫,“瞎猫撞上死耗子,运气好呗。”
两人对望着彼此,有猜忌,有警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东海外的敌国名为万流,要真是他们偷袭入侵,这会战船怕不是已经停在海岸上了,但白沙洲是太曦的东海边陲,有两万军士镇守,又怎么可能放任敌人长驱直入毫无抵抗?
火焰“滋啦啦”地烧,一根断掉的横梁砸下来打断了僵持。
明晏微微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孤注一掷,他探出半截身子环视周围,确认没有敌人后吹哨喊回了自己的马,低道:“大雨天火势蔓延还能如此迅猛,必是提前在城中踩点做了准备,火中甚至还掺了毒,风一吹早就扩散开了,白沙洲保不住了,先撤退再求支援!”
时浅扶着墙,双腿却软如烂泥,明晏干脆拎着他扔上马背,不等调头,时浅死死抓住明晏控缰的手,毫不犹豫地指着另一个方向:“别回头……生门在北,往北走才能逃出去。”
“这种时候还装神弄鬼?”明晏无视了对方的提议,“我要回苍凉山调兵!”
“信我,我不骗你。”时浅几乎要夺过缰绳,“生门在北!快!”
天空中惊雷炸响,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骏马纵身跃入火海刹那,“嗤”的一串流矢声擦着耳际割断发梢。
“追!”追兵首领收弓冷笑,“抓活的!”
退无可退,明晏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这一路死人挤着死人,马蹄溅起血水,仿佛人间地狱。
时浅气若游丝地靠着明晏,抬手指路。
远远的,能勉强看出来前方高门的轮廓,赤红的火星子在雨中被卷飞百米高,又化作焦黑的灰尘散落下来,两种截然相反的景色交织在一起,苍王府残破的匾额轰然砸落,在两人面前摔得粉碎。
“这就是你说的生门?”明晏脸色铁青,胸中怒火几乎炸裂,骂道,“我怎么看着像你们家大门?”
时浅从马背上翻下来,可他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往前爬都成了奢望。
大火烧毁了他的家,也烧毁了最后的希望。
呆若木鸡的刹那,远处又是一只小箭破空而来!
“啧!”明晏赫然上前一步砍断暗箭,吐出一个嫌弃的音符,“我看你是想把我往黄泉路上带。”
马蹄声逐渐包围,十几人同时拔刀,满场寒光暴现。
时浅一个激灵,惊醒了,他擦拭着唇角,偏头啐掉了口中的血沫,青色的眼瞳逐渐阴枭:“天卦问命,你死不了。”
冰凉的雨水滴答落在眉间。
明晏不知是什么样的神情,手里的刀锋稳稳滑出沁出雪光,扬唇冷笑了一下。
“天卦问命?我死不了,那他们就活不成!今天你若是算不准,我要你一起陪葬!”
2. 第02章:狼烟(二)
明晏目光紧盯,他清楚地看到对面的人抬手举弓,但又犹豫地松开了手。
敌人要的是活口。
时浅就是他的生门!
四方骤然跃起无数条人影,长刀的寒光扑朔而来,挑着时浅的衣后领将他提到了半空。
时浅想挣脱,一束更加锋芒的白光从头顶掠过!
明晏反砍一刀,干净利落地抬腿一脚把马背上的人踹了下去,抢过他扔到背后,叮嘱:“抱紧我,再摔下去我可不管你了。”
马从烧着火的废墟上一跃而起,明晏遮住的脸半明半暗,风吹过马尾,正好扫在时浅的脸上。
那是一种炽热的、干净的阳光味。
“左边。”时浅抱着他的腰,微缓了口气,“这次没骗你,长宁街走到尽头,就能从北门出城。”
“你还敢跟我提北门?”明晏的语气仿佛带着火星,“白沙洲是海防第一城,我们得往西走才能通知守备军前来支援。”
“西边是官道大路,你过去被前后夹击等于送死。”时浅异常冷静,“北门往外走树林,从山路绕。”
明晏不肯罢休:“绕?绕几天黄花菜都凉了!我还怎么调兵来救?”
“救不了的。”时浅无奈,“朝廷已经三年发不出军饷了,就连今年的大旱也是拖了三个月才肯开京仓赈灾,守备军早就名存实亡了,不战则已,一战必败!”
明晏豁然扭头,少年脸上那双青瞳像碎掉的美玉,哀伤却不容置疑。
马蹄声如雷,追兵又紧随而来。
雨水滑过的明晏眉眼,他从片刻的失神中重新紧绷起神经,来不及擦拭喷溅在脸上的血,所有疑虑被瞬间压下,这一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愈战愈凶!
北门往外,掠过树林,两人在天光乍破之前躲入了山中。
暴雨冲刷着山涧,干涸的溪流重新奔涌起水流,明晏一把扯掉脸上的布条,终于能歇口气,捧着溪水喝了个痛快。
时浅靠在一棵树上,身体还有些麻木,好奇地打量眼前陌生的救命恩人。
黑色短打,配着银色轻甲,手里提着一柄雪一样洁白的长刀,似乎比他大不了几岁。
有点好看,又有点凶。
明晏洗了把脸,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扭头打量这个从战场上捡回来的人,很是意外:“你就是时浅?我以为传说中的天卦神算会是个翩翩公子,怎么还是个娃娃?”
时浅感到了一种压迫,果不其然看明晏站起来走向了自己。
年纪不大,个头高大,盯着他,像盯着一只猎物。
明晏回忆着刚刚的惊魂,沉声道:“我奉命运送赈灾粮,马车刚到苍凉山就听见了鼓角声,我上高地探查,发现白沙洲点了三柱狼烟,那是敌军入侵,请求支援的讯号,我连夜奔袭,城中却毒烟弥漫,我原想去找时磐,结果把你捡回来了。”
时浅接道:“白沙洲是商道的必经之路,本来就是人来人往,敌人很可能是混在商队里潜伏进来了,说起来……还不知道你是谁?运送赈灾粮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身份不简单吧?”
明晏若有所思,脱口:“你不是神算吗?”
时浅眨巴着眼睛,故弄玄虚地掐了掐手指,半晌才道:“你是……”
明晏下意识屏息,被勾起了兴致:“我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时浅好笑,无辜地眨眨眼,“我又不是神仙,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那你还敢乱指路!”明晏黑着脸,“你说我死不了,怎么算出来的?”
时浅瞄着他:“我不哄你两句,你怎么有动力带我逃跑?”
明晏抬腿就是一脚,时浅侧身躲了过去,直接踢在了树干上,枯叶子“唰唰”掉下来。
时浅心虚地看着被踢坏的一整片树皮,额头一抽——这少年生了一张美人脸,竟然是这般暴躁的脾气吗?
他赶紧狡辩:“你就说我们是不是脱险逃出来了吧?”
说话间,草丛里又传来了窸窣声,数十米外簌簌地钻出了几个人影,明晏瞬间回神,抓住时浅的胳膊躲起来,嘘声道:“走。”
山路崎岖已经无法再骑马,两人顺着溪水小跑,时浅脚下一滑,带着他滚进了溪流里。
“哗啦”的落水声引来了追兵,明晏呛了一口水,狼狈地拎着他,像拎着一只病猫,骂道:“你搞什么鬼?”
“毒……毒没散尽,使不上劲。”时浅尴尬地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不敢松手,“你再撑一撑,手脚已经恢复了。”
明晏拽着他爬上岸,一回眸,两个人鼻尖相对,他莫名燃起一股火气:“拖油瓶,砍死你算了。”
“好哥哥。”时浅拧着衣服上的水,挤出个假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大老远跑这一趟,现在砍死我不划算。”
雨还在下,昨天还是燥热难耐,今天就有些凉意刺骨,两人刚刚站起来准备动身,寂静的山里忽地传来了急促的喘息声。
明晏猛地按住时浅的头趴下,附近有东西在嗅来嗅去,片刻的死寂后,追兵猫着腰从四面围过来。
时浅听出了这种声音,嘀咕:“是猎犬!真把我们当野兽在围捕呢。”
明晏冷不丁地挖苦:“这就是你说的脱险?我看你就是满嘴胡说八道。”
猎狗不止一只,周围还藏着追兵,他们想要逃走难如登天。
时浅观察周围:“好消息,人不多,坏消息,带着猎狗,只要一只狗叫起来,马上所有人都会过来。”
明晏紧盯着那些起伏的人影,指节捏得发白,咬牙问道:“你什么时候能动?”
时浅搓揉手腕,回道:“差不多了。”
脚步声踩着杂草逼了过来,两人心照不宣地点了一下头,同时起身出手!
一定要快,他们的体力支撑不了长久的战斗。
漫山遍野都响起了狗吠声,时浅一脚踹飞了一人,夺刀反手又劈倒另一个,不等喘口气,脚边一只狗龇牙飞扑上来!
雪光一闪,明晏帮他砍翻了那条猎犬,手上抖落刀上血珠,嘴上还不忘夸了一句:“还可以嘛,我差点以为你是病猫呢!”
“你身手也不错。”时浅更加好奇他的身份了,“我倒是没听过太曦什么时候又出了一位少年将军,你这刀好漂亮,有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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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刀名为风怜雪,是大哥送我的。”明晏矢口否认,语速极快,“我不是什么将军,大哥觉得我娇生惯养,把我扔到帝都三大营里去锻炼了几年罢了,我无官职头衔。”
时浅拉着他狂跑,边跑边问:“你大哥是谁?”
明晏一个纵跃跳过灌木丛:“我大哥是当朝太子。”
时浅脑中仿佛惊雷炸响,终于后知后觉地猜到了他的身份。
正德帝子嗣众多,但只有两个中宫嫡出的皇子,长子明昊早已经被册立为太子,次子明晏是他的第十七个孩子。
明晏抖落刀尖上的血渍,扫了一眼穷追不舍的人影:“别废话了,追上来的全杀了!其他人不管!”
又是一串雷电落下,瞬间照亮了不远处几个悄然抬起的手臂!
明晏听见了机械扣响的声音,“咔嚓”声掠至耳畔的前一瞬,时浅抱着他在地上一个打滚,电光石火间,暗箭“啪啪啪”的打入他们身边的大树里。
太糟糕了,白沙洲大旱三月,即便是在山里,树叶也掉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了成片枯黄的杂草和光杆的树干,太难藏身了。
两人喘着粗气匍匐前行,眼下他们必须在肉眼难以捕捉的暗箭进攻下往深山里撤。
今天难逃!
明晏觉着这么下去凶多吉少,观察了一下地形后,给他指了个方向,用命令的口吻道:“看见那几棵大树了吗?你往那边跑,把人引过去,我绕后去偷袭。”
时浅掂量着距离:“我当靶子容易,你趁机脱身去杀他们难。”
“只能冒险了。”明晏毫不犹豫,狼一样的眼睛紧盯着前方,“拖下去,援兵一到,我们插翅难逃!速战速决吧。”
“好。”时浅看着他手上那柄极其美丽的白色长刀,他站起来抖了抖狐裘,按住眼睛闭目了片刻,重新戴上银面具,认真道,“尚不到穷途末路。”
明晏忍了忍,还是忍不下去:“再装神弄鬼我先砍了你。”
面具下的唇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时浅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天已经亮了,好在瀑布般的暴雨让山间起了雾。
时浅猛地窜出,在稀疏的树木间急速变向闪避,果不其然有暗箭如影随形追着他一路射击,他连续躲避,一个眼神甩向明晏藏身之处。
明晏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动作迅猛的绕到附近,一出手就是刀刀致命连续砍翻了几个人。
时浅靠在树后喘息,目光微沉——矫健如鹰,难怪小小年纪就能千里迢迢运送赈灾粮。
明晏绝不恋战,收拾完战局后,立刻回来找时浅。
“喂!”时浅惊呼提醒,“身后!”
明晏一偏头,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将怀中的信号弹射出,明晃晃的烟柱腾空而起,那人用尽力气地跳起来抱住他,借机抽出匕首直接往腰上捅。
血瞬间染红腰侧的衣衫,明晏是真的有些累了,他从昨天到现在一刻也没有休息过,顾不得伤口血流不止,先是一刀了结敌人,然后快速撕了衣摆简单包扎。
他用沾血的手擦了擦苍白的脸,看起来清秀里又透了点凶悍。
3. 第03章:狼烟(三)
刺目的红光在天空熄灭,山林一下子归于寂静。
明晏刚迈出一步,身形猛地一晃,一股酥麻感从腰侧伤口毒蛇般蔓延开来,险些栽倒。
“刀上有毒!”时浅赶紧跑过去扶他,沾了点血放在鼻尖嗅,微微松了口气,“好像是曼陀罗的毒,是麻药不是毒药。”
明晏喘着粗气,眼神愈渐疲惫:“麻药?托你的福,看来他们还是想活捉你,这药多久能散?”
时浅把明晏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拖着他艰难地往深山走:“得要一两个时辰吧,还好没伤着要害,此地危险,我们赶紧走。”
麻药劲上来之后,明晏几乎整个人都瘫软在了他的身上,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巨岩缝隙,两人缩在里面避雨,用仅有的狐裘大氅御寒。
明晏想擦汗,手臂却沉重如铅,声音因虚弱而更显冰冷:“他们为什么要活捉你?若非他们手下留情,之前在苍王府门口我就要被你害死了。”
“不知道。”时浅的回答一点没变,他解开明晏腰上被血浸透的布条,撕下干净布条重新包扎,“我说了敌人是突然打进来的,其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难道是为了你这双眼睛?”明晏若有所思,歪头盯着他看,“你知道万流吗?”
时浅点头:“东海上最强大的国家,和太曦仅仅一海之隔,白沙洲作为海防第一线,防的就是万流帝国。”
明晏道:“万流和太曦是百年宿敌,他们不仅有皇室,还另设国教辅政,教王就是皇帝之下的第一人,魔教信奉鬼神,以此蛊惑人心,会不会是看中了你天卦神算的能力?”
时浅的眼睛清澈单纯:“天卦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不是抓了我就一定能算出来。”
“蠢货。”明晏骂了一句,要不是手上没劲,这会真想按着脑袋给他摇摇里面的水,“他们只要把你抓回去,随便给你套个神算的高帽子供起来,再说的是天机还是胡扯就由不得你了。”
时浅带着某种近乎固执的虔诚,接话:“不能那样的,我娘说过亵渎神明,生灵涂炭,魔教既然信鬼神,就更不该犯大忌了。”
气氛有些尴尬,明晏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觉得和他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彻底失去争辩的欲望,疲惫地合上眼,垂头睡去。
时浅偏眸看着明晏,把狐裘大氅拉紧,又把银面具轻轻扣在他脑袋上挡雨,这张脸褪去了战场上的杀伐,显得格外憔悴,哪里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少年英雄,反倒像富贵人家玩累的小少爷。
两人挨着一起休息。
一直等到入夜,雨中起了水雾,朦胧一片,久旱逢甘霖,温度却骤降到了冰点。
明晏苏醒过来,他恢复了些许力气,晃了晃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溅了时浅一脸,头上的银面具“啪”地掉下来。
明晏捡起来还给时浅,笑道:“八月穿狐裘,还戴着这么个古怪的东西,这什么玩意?”
时浅答得干脆:“这身衣服和银面具都是祭祀的巫祝服罢了,你听过大傩舞祭祀吗?和那个差不多。”
明晏好奇:“跟谁学的?”
“我娘。”时浅眼里难掩担心之色,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我娘是舞伎不假,但她跳的是驱邪镇恶,祈求神明祝福的傩舞,不是外面传的那些风月之舞!”
明晏对上那双眼睛,微微一怔,随即移开视线,他不了解,便也没有多问,手指微动,麻痹感已经消失,正色催促:“趁天黑走吧,燕云一定还在苍凉山等我,我得去找他会合。”
夜里清寒,寒雨如丝。
时浅本就出身白沙洲,对附近的地形自然更为了解,他走在前面,遥遥还能听到几声狗吠,好在离得远,并不会被发现。
除去身体的疲惫,腹中的饥饿更加难忍,大旱三月过后,山里连个能充饥的野果都找不到。
明晏苦中作乐地自嘲:“战死沙场是荣耀,饿死在山里也太倒霉了,咱俩怕不是要遗笑百年了。”
时浅拨开挡路的枯树杈:“我一直在给你带路啊,去苍凉山的官道有一条小路,以前山贼盘踞在此到处打劫,后来我爹带人上山剿匪顺带把路毁了,眼下虽然还能走,但是得费点力翻山越岭。”
明晏额角一跳,黑着脸:“那你不早说?”
时浅委屈巴巴:“你又没问我,况且我们逃了一路,我哪有时间解释。”
山路愈发陡峭险峻,时浅轻车熟路,抓着一根枯藤,身形轻盈地向上攀。
明晏看着他:“你年纪小,武功这么好,时磐教你的?”
“嗯。”时浅回头,伸手去拉他,“我爹不想让我去军营,就在家里自己教我武功。”
“哦?”明晏借力攀上,不解,“为什么?”
时浅露出腼腆的笑容:“公子金贵,不知道世人重嫡庶,我上头有两个哥哥,嫡母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不得躲着他们一点,免得惹人讨厌。”
明晏闻言一笑:“时磐也就一妻一妾,比别人强多了,我父皇后宫里一堆女人,到今年已经有二十多个孩子了。”
时浅也跟着笑了:“那是皇上,咱比不了。”
明晏看着他,口无遮拦:“时磐五大三粗的,生出来的儿子怎么一点不像他?别是在外面乱……”
时浅差点一脚把他踹下山,哼唧道:“以貌取人不可行,你看着也不像莽夫,打架挺厉害。”
两人对视着。
水雾氤氲在明晏的脸庞上,像隔了一层轻纱,很是好看。
时浅闭眼乱吹,满嘴恭维:“殿下不仅武艺卓绝,这张脸更是长得好看,貌若天人……就是形容你这样的人吧?你年纪不大,等过个几年,怕不是要成祸害了。”
明晏猝不及防被他一通奉承听得愣住,双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红晕。
时浅背对着他偷笑,觉得这人还挺好玩,虽是皇子,倒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
明晏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还要爬多久?”
“若不再遭遇追兵……”时浅掰着手指算了算,“大概两天。”
明晏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真远。”
时浅继续带路:“有路就不错了,别挑。”
***
两天后,明晏回到苍凉山隘口,骡马车队已经先行撤退,只有燕云心急如焚地守在原地等他。
“主子!”燕云声音嘶哑,眼眶赤红,“白沙洲保不住了,不仅白沙洲,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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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七城……”
燕云没敢继续说,明晏心中更是如坠深渊。
太曦东地分七城设防,白沙洲是海陲的第一线,如今万流的船队停在海岸,五万军士势如破竹地占领了城池。
如果现在往白沙洲的方向远眺,他们就能看到敌人的紫荆花旗帜在迎风飘扬。
正如时浅预料的那样,守备军没有去支援,白沙洲兵败的消息插翅般传开的同时,后防六城士气瞬间崩塌,军心涣散之下,死的死,逃的逃,随即放弃抵抗弃甲投降。
如今,万流的兵马还在往内陆推进,他们早已失去了挽回之机。
明晏咬紧牙关,追问:“时磐在哪?”
燕云小心地瞄了一眼时浅,他一眼就从对方特殊的青色瞳孔里猜出了身份,许久才接话:“时磐……力战殉国,遗体也落入了敌人之手。”
时浅愣在原地,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顿时浑身冰凉。
燕云强自镇定,语速急促:“主子,我们也要撤退了,大敌当前,东地七城随时都会全境沦陷,我们必须赶回帝都再做打算。”
明晏站着没动,眼底翻涌着不甘,心下百转。
太曦和万流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海,敌人的支援肯定没有那么快,只要守备军奋起反抗,或许能拖住战局等待帝都支援。
“主子。”燕云上前一步,几乎是耳语,“东地一破,敌军距离帝都不过八百里,这里太危险了!”
明晏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寒冽:“世子呢?我记得时浅还有两个哥哥,他们在干什么?”
燕云回忆道:“敌人入侵的时候世子和二公子正好在外巡察,侥幸躲过了城中的毒烟,眼下溃不成军,他们也只能后退。”
明晏烦躁地翻身上马,目光阴郁:“此战蹊跷,必须要严查!敌人的船队是怎么掩人耳目开到海滩去的?城里的毒烟又是什么时候藏的?那么大的雨,火不仅不熄灭,为什么越烧越旺?还有那平地卷起助长了火和毒的狂风……”
忽然,明晏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事情,低头看向了时浅。
祈雨……是这家伙在城中祈雨引来了风!
有关系吗?还只是偶然?
大旱三月,为何不偏不倚在这个节骨眼上祈雨?
无数疑云在明晏脑中炸开,他勒住缰绳,缓缓策马靠近时浅,声音听不出情绪,居高临下地伸出手:“上马,跟我回帝都再说。”
时浅抬头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又带上了敌意和警惕,逃亡路上残存的一丝微弱信任荡然无存,仿佛前几天的并肩作战都是幻梦。
时浅再次低头,回避了那束锋芒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我娘呢?”
明晏转向燕云,燕云眉头紧蹙没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半晌才犹豫地开口:“白沙洲被屠城了……侧妃若是当时在城里,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时浅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仿佛被投进了深水潭,只剩下尖锐的嗡鸣在颅腔内疯狂冲撞,呼吸越来越沉重。
眼眶滚烫,酸涩汹涌,他想哭。
但他不能哭。
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咬得血肉模糊。
4. 第04章:噩耗(一)
八月的帝都连下了几场雨,秋风拂过,有些微凉。
日光透过屋檐,昨夜的雨水滴滴坠落,折射出五彩的斑斓。
明晏住在城北的离厌宫,他自打回来就在宫里养伤,顺手把时浅也接了过来。
这本来是件挺不合规矩的事情,但既然皇上没提,应该就是默许了这种做法。
时浅独自站在院子里,长久地凝视着天空,仿佛一场大梦初醒。
半个月前的战败恍若隔世,白沙洲没了,爹战死,娘失踪,两个哥哥也至今避而不见。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白沙洲如何了?他一无所知。
轻咳声从身后传来,明晏披着外袍走下石阶:“最近住得习惯吗?”
时浅缓缓转头,那双青色瞳孔失去了光泽,除了无助,再也瞧不出别的,轻声道:“多谢公子照顾。”
明晏换了身月白常服,玉带束腰,看起来更像雍容华贵的富家少爷,和那天单枪匹马救他的少年英杰判若两人:“你命硬,若是昏倒的地方再往旁边一点,烧毁的房梁就会直接压死你,算准了位置晕的吗?”
时浅勉强牵动嘴角:“命中注定,公子要救我一命。”
“救你一命有什么好处?”明晏打趣道,“以身相许?”
时浅垂眸,顺从得近乎麻木:“公子尊贵,看得上我是荣幸。”
明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时浅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公子,白沙洲……怎么样了?”
明晏的脸色果然瞬间笼上阴霾,叹了口气:“被万流军占领屠了城,还对后防六城放下狠话,降者不杀,你猜的没错,不战则已,一战必败!东地七城,危如累卵!现在整个东地岌岌可危,敌寇距帝都仅八百里,我在三大营待了七年,我竟然不知边陲如此窘迫,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时浅垂眸,声音几不可闻:“天高皇帝远,你不知道很正常,东地已经三年发不出军饷了,拆东墙补西墙,窟窿越堵越大,最开始只是武器跟不上,后面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明晏反倒安慰起他:“这事也不能怪你,万流在东海上,谁也预料不到敌人会偷袭。”
时浅不知如何接话。
明晏踱了两步,又想起一些传闻,语气带上探究:“这几天我问过你的事情,传得神乎其神,说是你在城里摆摊算命,那些有钱人排着队一掷千金求你起卦,喂,你实话告诉哥哥,那些传说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时浅脸上掠过一丝窘迫:“我说了要到处搞钱补贴军饷,毕竟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总不能真的饿死,富商们一次两次慷慨,岂能长久?不如我给他们点甜头,算算财运福运,他们掏钱也痛快些。”
明晏若有所思,脚步未停:“真有这么神奇吗?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会,等回来你也给我算算,权当救命之恩的谢礼了,那个叫什么来着,天卦……天卦问命!”
马车已经备好,朱门轰然开启又沉重闭合。
时浅一言不发地看着,脸上那点勉强的笑意瞬间消失。
他知道这扇宫门内并非自己的安身之所,而是要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
明晏要去的是大哥的太子东宫,他几天前便得了消息,说锦衣卫已经从白沙洲回来,不知是带回了什么样惊人的线索,至今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传出。
整个帝都似乎都笼罩在一层阴霾里,明晏坐不住了,他得自己去找人打听打听。
半个时辰后,明晏围坐在香案前,盯着端坐书案后的太子明昊,语气焦灼:“大哥,我问你半天了,你倒是说话啊,别装死。”
“有没有点规矩?”太子素来拿这个亲弟弟没什么办法,他又不能把人直接轰出去,放下手中书卷,无奈,“你来做什么,父皇压着不让说,自然是有难言之隐。”
明晏不依不饶:“白沙洲败得蹊跷,锦衣卫到底查到了什么?”
太子目光微沉,反问:“东地七城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明晏认真回忆了一下:“听说是三年没发过军饷了。”
“对。”太子并不讳言,“五年前全国大疫后,国库吃紧至今尚未缓过来,眼下不仅仅是东地,漠北、岭南和西荒的军饷皆减,东地……分文未发。”
明晏愕然:“都是天下四王,为什么不给时磐发?”
太子叹气:“因为东地相比其它地方要富裕很多,时磐的正妃又是东地江安船舫主的独女,靠的是老丈人和富商的接济撑着。”
明晏脱口而出:“这不就是欺负老实人吗?但凡朝廷补一点,东地不至于这么快沦陷!”
太子也没反驳,接道:“正因为如此,时磐是四王中唯一没有纳妾的,两个儿子都是正妃嫡出,自己更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直到那个舞伎高韵出现,时磐就像鬼迷心窍一样力排众议纳其为妾,后面又生了第三子,时浅。”
明晏一时语塞,默声半刻,才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人之常情嘛,时磐也没有乱搞,就一个妾罢了,父皇宫里的女人……”
“咳咳。”太子一声轻咳打断他,“不要口无遮拦。”
明晏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从鼻腔哼唧了两声。
“为了避嫌,这个庶出的第三子一直养在家中,不允许他插手军务。”太子眉头紧锁,继续刚刚的话题,“但有句话叫锥处囊中,其末立见,这个小儿子也许真的是老天爷赏饭吃,他的神算一直很准,当地的富商巨贾争先恐后地斥重金求他起卦算一算呢。”
“你也信这个?”明晏上下打量着太子,“大哥,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东西吗?”
太子未答,话锋陡转:“可是有些东西,不信不行,比如……那场祈雨。”
明晏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之前所有的狐疑走马观花地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声音发紧:“祈雨……有什么问题?”
太子挥手屏退左右,书房内只剩兄弟二人,他走到书桌前,翻出一张纸:“白沙洲还被万流的兵马占据着,锦衣卫冒死潜伏入城,在苍王府的废墟中发现了一个玉匣,打开之后,里面不仅有侧妃高韵私通万流的书信,还有一张卦象。”
明晏难以置信地看着纸上复杂的图案和梵文,他虽一字不识,一股阴寒之气却扑面而来!
太子指尖重重点在图案中心:“锦衣卫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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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天祈雨祭祀上幸存的侲子,人家很肯定这就是时浅祈雨时候命人在城中各处画下的咒术,锦衣卫继续追查,果然每一处都与毒烟扩散的源头——完美吻合!”
“可是。”明晏忍不住问,“可是锦衣卫是在战败之后才潜入苍王府搜查,会不会是敌人故意设局……”
“绝无可能!”太子斩钉截铁,“高韵最后是把儿子托付给城内一家医馆的女大夫素锦,此人如今还在正大光明地为万流伤员疗伤,是铁证如山的内应!”
明晏不死心:“那祈雨这种事情应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吧?哪有那么神奇啊,跳个舞就真的下雨了?”
“早不求、晚不求,为何偏偏就在敌人入侵之前设祭祀礼?我看着不像凑巧,倒像是算好了时间故意所为。”太子眼中寒光凛冽,“锦衣卫随后开始追查高韵的身世,这一查更是令人震惊,她可不是一般人,她是前朝神算一门的后裔,前朝覆灭于巫蛊之术,神算一门早就被杀干净了,两百多年过去,居然还会有漏网之鱼!”
书房内死寂,太多的震惊让明晏脑子一团混乱。
“前朝余孽,私通敌国,顺理成章。”太子语气森然,“不管时浅是有意相助还是无心酿成大错,但祈雨祭祀上招来的大风确实助长了火焰和毒烟,这才是守备军毫无抵抗的根本原因,父皇是念及时家世代忠烈,时磐糊涂一时,但他到底是开国元勋的后人,最后亦是以身殉国,他的宠妾和儿子惹出这么大的事……”
明晏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猛地抓住太子手臂:“色令智昏!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压得住?时磐已经死了,高韵到现在都是下落不明,那……”
他愣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太子神色漠然,他超乎寻常地镇定:“母债子偿,这事过不去了。”
“我不甘心!”明晏一把抓住太子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颤声哽咽,“大哥,你是说我拼死救回来的人——是卖国贼的儿子?”
“阿晏……”太子盯着弟弟泛红的双眸,在那短暂的沉默后,声音低沉如叹息,“万般都是命,你把他救回来,就是要让他清清楚楚看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
明晏如遭重击,胸中翻江倒海,他起身欲走的时候,太子近卫在门口跪地求见:“殿下!卑职有要事汇报。”
不详的气氛笼罩起来,太子低喝:“进来。”
近卫一身大汗,如实道:“殿下,皇上已经下令,命锦衣卫将时浅押送大理寺进行三司会审,另外,三王借故不愿出兵相救,白沙洲……只能谈和了!”
***
明晏出门时,刚刚放晴的天空又被浓重阴云吞噬。
狂风骤起。
锦衣卫已经先一步到了离厌宫,因为是皇帝下令,这会也没管他在不在,直接扣住人就带走了。
明晏顿步,和那辆疾驰的马车擦肩而过,泥浆四溅,狠狠泼了他一身。
他从飞起的窗帘下看到了时浅苍白失神的脸。
少年茫然,长发凌乱的遮住了眼睛,像一只被骤雨打落的囚鸟,不挣扎,不哭喊。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留下两道冰冷的水痕,渐行渐远。
5. 第05章:噩耗(二)
时浅还没反应过来,锦衣卫蜂拥而上,他的双臂被套上绳索,接着吊起挂到了半空中。
锦衣卫一只脚架在桌面上:“白沙洲尸横遍野,连守备军都没逃过致命的毒烟,为何只有你活着?”
绳索勒进皮肉,时浅在空中摇摇摆摆,喘息着:“是、是十七殿下……”
锦衣卫嗤笑,厉声打断:“十七殿下之所以能救下你,是因为万流军根本没打算杀你,他们想要活的,是不是?”
时浅没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们不是要抓你,是要救你。”锦衣卫举起从苍王府废墟里搜出来的那张卦象,对着时浅掸了掸,“据当天祈雨祭祀上的侲子口供,是你亲手画下了这张卦象,命人将引风铃放在城中的八个地方,而这些引风铃,正好就是敌人藏匿毒烟的场所,你还狡辩什么?”
时浅瞳孔顿缩,矢口否认:“不……不是!”
锦衣卫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辩解:“你用巫术帮他们聚起风,利用这场风扩散毒烟,万流人要找你,因为你本来就是他们的人!”
时浅自己也惊住了,他呼吸急促,开始剧烈地发抖:“不是,不是这样!”
锦衣卫“砰”的重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你娘名为高韵,本是昭城舞伎,正德十五年四月,时磐纳她妾,你知道她到底什么身份吗?”
时浅茫然,被问得一头雾水。
“别装傻。”锦衣卫快速翻着桌上的供词,纸页哗啦作响,“你娘是前朝名门神算一脉的后人,前朝覆灭后,高家因巫蛊祸乱之罪被我朝太祖皇帝满门抄斩,并颁布新的律令,严禁鬼神乱力之说,晃眼两百多年,我都以为他们这罪大恶极的一族人早就死绝了,没想到还有孽种苟活,难怪她会隐瞒身份私通万流,这是要为先祖报仇呢?”
时浅如遭五雷轰顶,他从未听闻这些事情,眼下也只能打死不松口:“不是!我娘不是叛徒!”
锦衣卫将那张纸扔在他脸上,啐骂:“我们已经搜出来高韵私通敌国的书信,是她里应外合,不仅在城中提前埋好毒烟,还让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战船直接开到了海岸边,你们母子厉害啊,两个人,害死白沙洲五万无辜!时磐对你们不差吧?你们就这么背叛他、出卖他,甚至害他背上千古骂名?”
纸掉在地上,上面的墨迹清晰,每个卦纹都像铁证抽在他的脸上。
时浅视线模糊,仿佛又回到了祈雨祭祀里。
五百武士披甲开道,五百侲子击鼓相迎。
他穿着银狐大氅,头戴银翼面具,长剑点燃卦纸,不过片刻,引风铃齐鸣,惊雷阵阵,狂风平地起。
他跳起驱邪镇恶的大傩舞,长剑每一次划破烈风,天色便跟着暗下一分。
忽然,远方传来了更为嘹亮的鼓角声。
所有人都被声音吸引远眺过去,然而,三柱狼烟冲天而起,敌军偷袭的噩耗顷刻间传遍全城!
高韵猛地将他拽下祭台,时浅怔怔问道:“娘,出什么事了?”
高韵一言不发拉着他跑,街上已经起火了,火焰混合着血水弥漫着奇异的香气,雨跟着掉下来,不仅无法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时浅嗅到了火油味,紧接着一股黑烟扑面而来,他在昏昏欲睡的前一刻被母亲死死捂住口鼻:“别怕,靖舒别怕,有娘在,你一定能活下去!”
高韵将他交给了素问馆的女大夫锦姨,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锦姨赶紧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烟雾越来越大,他走不动了,锦姨抱着他寸步难行,只得一狠心将他扔在了街上。
他昏在地上,满身泡在了污水中,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消失。
“醒醒。”锦衣卫一声厉斥将他拉回当下。
狱内光线昏暗,刑具摇摆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时浅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起火,不知道为什么敌人已经杀进了城,也不知道母亲丢下他到底要去哪里。
锦衣卫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着急,时间还早,我有的手段让你想起来,来人——给他上刑!”
狱卒往用布团堵住他的口,然后提起狱杖从胸口和后背如雨点般交错砸下。
时浅闭紧眼,牙关紧咬,冷汗和血水一起浸透了衣裳。
锦衣卫悠悠踱步,欣赏着他痛苦扭曲的姿态:“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就点点头,免受皮肉之苦。”
时浅不答。
“好!有骨气!”锦衣卫冷笑,“继续打!给他留口气就行!”
皮肉的苦痛像火一般燎烧着身躯,时浅只能咬紧口中布条,齿间全是腥涩。
他不能认罪!
一旦他点了头,他们母子就会永远地被钉在羞耻柱上,被后世唾骂遗臭万年!
这一审很快到了黄昏,时浅垂着头,又被一盆冷水浇醒。
晚上的时候大理寺卿亲自问审,刑部陪审,由都察院稽查。
就这么折腾到半夜,一无所获。
时浅像一滩烂泥被拖回牢房,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他手脚冰冷,蜷缩在角落里,痛得全身痉挛。
***
烛光扑朔,堂中几个锦衣卫正在吃饭。
时浅扶着潮湿的墙壁艰难坐起,他不是没有做好过心理准备,当那场狂风夹着毒烟扩散全城的时候,他就深知自己这次脱不了干系。
但他决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娘竟然是前朝神算一脉的后裔,难怪他天生就拥有一双青色的瞳孔。
“神算”两个字早就是过去式了,太曦建国后,太祖皇帝将“神算之术”视为“巫蛊祸乱”,不仅下令焚毁了所有的典籍,对民间的宗门教派也一并进行了清洗。
如果锦衣卫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娘私通万流为先祖报仇倒也天经地义。
但,如果娘真的提前就知道万流偷袭白沙洲的计划,她大可以在祈雨祭祀风起之后就将他带到更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反其道而行,又让他重新回到满是毒烟的城内。
万流军确实在找他,但人家嘴里的原话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说明敌人并非特别在意他的死活,能活捉最好,真的弄死了也无伤大雅。
狱里阴冷,喉间猛地涌上腥甜,时浅剧烈咳嗽,血沫溅在冰冷的石地上,仿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他大口喘息,脑子却愈发清醒。
娘不可能不知道通敌叛国的罪名有多重,如果她真的是奸细,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自己直接交给万流,因为一旦落入太曦之手,他必死无疑!
时浅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母亲的声音——“你一定能活下去!”
他想活。
他如果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帮娘洗清冤屈。
他必须要活下去!
时浅喘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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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拇指擦拭着唇角,咽下一口血。
墙角边扔了一床破草席,他抽出半截杂草,将草用作乩笔,点着血渍在地画写下卦纹。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①
写完复杂的卦纹,时浅的手腕开始微微颤抖,他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才能握紧那根草,继续在卦纹的中心处写字。
姓时名浅,字靖舒,正德十五年,五月初五,卯时。
这是他的姓名和生辰。
再到写完这行字,伤口裂开,血如泼墨溅在地上,时浅忍着痛,将草尖稍稍往下,点在地面。
青色的瞳孔折射着冷光,眼白却在此刻泛起了血丝,念道:“天卦问命,神啊,请谕示此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大牢卷起了瘆人的寒意,烛火无风自动,在青砖上投出扭曲的暗影。
时浅豁然扭头紧盯着过道,感觉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靠近,耳畔掠过阴风,仿佛有另一只手握住了乩笔。
移动,移动,再移动。
草尖如活了一般,又在灰尘上写下几排潦草的卦纹。
那不是普通的文字,是需要用手抚摸才能感知谕言,天卦者一生只能为自己求一次卦,不到穷途末路,决不能轻易起卦,否则亵渎神明,必遭天谴!
“父慈母爱……但亲缘疏浅。”时浅单手握草,另一只手解读卦纹,“少年罹劫,命运坎坷,抱凌云之志,叹折腰损节,但深缘冥冥,恩怨终冰释,同舟赴月桥。”
时浅眉峰紧蹙,他自懂事起曾多次为他人天卦占命,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自己起卦,竟然会是这般模棱两可的判词?
来不及管这几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时浅继续抚摸,低低念出口:“过去,兵燹在东,战火已经燃起来了,此子得贵人相救,幸免于难,但……太曦大败!五万亡魂不得安宁!”
一字不差,说明卦纹没出错。
他的手往下轻滑,嘴角紧抿成一线:“现在,此子身陷囹圄,百口莫辩,但生门已现,死劫未至。”
时浅微微一愣,目光扫过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和染血的囚衣,不可置信:“那怎么行?锦衣卫说搜出来我娘私通万流的书信,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皇上不杀我,难平天下愤恨。”
他似乎听见耳边传来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声,带着神灵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与玩味,让他后背蓦然发麻。
时浅抚摸最后的卦纹,手指才摸上第一个字,动作便停顿下来,仿佛无法相信一般,片刻后加快了速度,反反复复地摸着。
没有?
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时浅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濒临崩溃地嘶吼:“未来……为什么没有?卦仙,快告诉我未来写了什么!”
烛火“噗”的一下直接熄灭,青砖上扭曲的暗影也消失不见。
大牢里恢复了死寂,时浅呆坐在墙角,过了半刻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锦衣卫刚刚吃完饭,刀锋般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他,唇边一笑:“想起来了吗?若是还想不起来,晚上我们继续想,不着急,咱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时浅用脚尖擦去地面上的卦纹,和锦衣卫对视,声音沙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锦衣卫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暴戾,踹了一脚门,眼神阴枭:“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6. 第06章:噩耗(三)
离厌宫还点着灯,映照着窗边明晏沉郁的侧影,心神不宁地看着屋檐上滴滴坠落的雨水。
他才从大旱三月的白沙洲回来,帝都就已经是阴雨绵绵,秋风萧瑟。
还不到一个月,他仿佛走过了两个世界。
燕云敲门而入,明晏倏然回神:“有消息了吗?”
“没。”燕云抖了抖衣摆上的水珠,将伞搁好,回道,“审了一天,半点消息也没有。”
明晏眼神微动:“没有消息,那就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了。”
燕云接道:“三法司会审本来就慢得很,这案子没有两个月估计办不下来,下午的时候,世子时澄和二公子时湛也被锦衣卫带走了,不仅如此,东地七城弃城逃跑的将领、官员,一个不漏全抓起来下了狱。”
“该的。”明晏恨铁不成钢,“大敌当前,他们脚底抹油跑得快,真以为能跑得掉?秋后算账一个都跑不掉。”
燕云嘀咕道:“这个案子牵连众多,但最重要的两个人,时磐和高韵,一死一失踪,线索全断了,眼下只能从时浅身上找找突破口了。”
“高韵。”明晏斜靠着,敲了敲桌面,“三品以上高官纳妾都需向礼部报备,当时怎么没查出来这女人有问题?”
一股寒意爬上燕云脊背,越想越觉得蹊跷:“那就是有备而来,身份、户籍多半都是假的。”
明晏眸中忧色更重,咬牙骂道:“大哥一直想推行黄册记户,但边陲拥兵自重,仗着自己天高皇帝远,每每提起来都找借口推脱,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如何收场?”
燕云不敢擅自接这种危险的话茬。
明晏跟着叹了口气,也不为难他,换了话题:“今天用刑了吗?”
燕云不知道,但他猜测道:“锦衣卫也在呢,锦衣卫审讯没有不用刑的道理。”
明晏涩声道:“燕云,我想……”
“别想。”燕云一口否决,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他想说什么,皱眉道,“时浅是皇上亲自提审的重犯,已交给了三法司,不管你是想见他、想找他、想传话给他,都没门。”
明晏沉默半晌:“我总觉得他不像那种人。”
燕云看着他的侧容,认真问道:“他若真是那种人呢?”
明晏用拇指用力按压食指,发出一声“咔”的脆响,眼神阴枭:“他是我救回来,那我就亲自踹死他。”
***
转眼又是十天,三法司还没问出一张像样的供词,前线谈和的使臣就传来了另一个噩耗。
万流提了两个条件,第一,要归还至今仍被收押的时浅,第二,要交出一名皇子为质。
长乐宫灯火通明,太监婢女神色惶恐,大气也不敢出。
太子明昊深夜来访,他立在灯笼下踌躇许久,苍白的光将他身影拉长,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太监踱步跟在后边,低声说:“殿下,皇后娘娘和计都侯都在等您。”
太子倍感不安,轻声问道:“母后深夜传唤,可有说是什么事?”
太监老实地摇头:“皇上和娘娘商量了一些事情,又把计都侯一并请了过来,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奴才也不清楚。”
太子心中一沉,独自走入。
正德帝已经先行离开,大殿里只剩皇后和计都侯。
皇后两鬓斑白,一夜之间像苍老了十岁,满面泪痕未干,见太子进来,更是悲从中来,以帕掩面,泣不成声。
“母后……”太子大步上前,“母后,出什么事了?”
计都侯是皇后的父亲,是太子的外祖父,也是帝都三大营的统帅,他长叹一口气,疲惫尽显:“前线的消息你知道了不?”
太子心头一紧,忧心忡忡:“知道。”
“混账东西!”计都侯一拳砸在案上,扶着额头心力交瘁地骂了一句。
计都侯不是不想反击,而是根本没办法反击,大疫之后,国库空虚,没有钱,就没有人心,边陲养兵都是在各凭本事的搞钱,时间久了,朝廷也使唤不动。
东地这么快沦陷就是早失人心,正德帝喊不动其它三王支援,如果想要出兵,那就只能是他亲自率领帝都的三大营奔赴战场。
但计都侯不敢动,他怕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要被那几个老狐狸偷家,他只能忍了这口气,任凭万流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扇耳光。
正德帝正在商量质子的人选。
太子似乎听出点什么,低声提醒:“万流只是要皇子,并没有非要嫡出的皇子!父皇那么多孩子,你们……你们不会是想?”
“中宫式微。”计都侯也将声音压到最低,瞥了一眼悲痛欲绝的女儿,“陛下登基以来,宠妃更迭,子嗣繁多,你虽居东宫,然环伺之狼不在少数,如若皇后能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一可博陛下怜惜,二可赢天下民心!”
太子如遭雷击,僵立当场,半天才质问道:“你们想把阿晏送出去?”
计都侯语速加快,剖析利害:“这几年李贵妃最得圣宠,其兄掌管禁军,爪牙遍布内阁六部!她可是四子两女啊,长子明琏只比你小三岁,这几年对你也是多次冒犯,她的幼子和晏儿同龄,如果让她……”
“外公!”太子语气颤抖,一声“外公”让计都侯面色几度变化,“阿晏什么性格你不知道?”
计都侯避开他的目光,沉默片刻,声音冰冷而现实:“太子殿下要为将来考虑,攘外先安内,皇后娘娘狠心揽下这剜心之痛,是为殿下铺路!等您继承大统,今日之辱……我们有的是时间清算!”
太子转向皇后,难以置信:“母后一贯最宠阿晏,您怎么忍心把他送到异国他乡去?万流可是在东海之上,真过去了,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家!”
皇后哭得撕心裂肺,她想说话,张口嗓子却早已嘶哑。
计都侯垂眸,眼底是七年前的某一天。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太子不请自来,忽然对他道:“侯爷,我想给您一个人,帮我好好培养几年。”
“哦?”计都侯来了兴致,“太子看上谁了?”
太子笑了笑,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名字——明晏。
计都侯的脸当场就黑了下去,太子认真道:“小小年纪脾气那么大,把他扔到您的三大营里去压压戾气。”
计都侯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从前晏儿养在皇后跟前,娇纵任性,这些年你把他扔给我,我看着他长大的,我当然也不舍得,但你若是让李贵妃抢占先机,我担心将来皇帝经不住枕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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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他要动你的东宫之位啊!”
太子的身体晃了晃,竟真的沉默下去。
***
今夜的雨格外大,密密麻麻敲打着离厌宫的屋顶。
燕云奉上热茶,明晏一直低着头,看起来情绪很是低落,小声道:“燕云,你听说万流的条件了吗?”
燕云平时和明晏嘻嘻哈哈,真有什么事,他也不敢乱说话,含糊道:“别担心,肯定有办法的。”
明晏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白沙洲的时候追得那般紧,我还以为看上了他的天卦之力,但仔细一想,魔教在万流扎根百年深得人心,有时浅,锦上添花,没有时浅,其实也无伤大雅,可是教王当时没找到他,事后得知他入狱竟然又出手相救,为什么非要救他?”
燕云咬牙切齿:“果然有问题!”
明晏轻抚着茶沿,眼里沉静,静得让燕云感到一丝可怕:“高韵对我们而言是变节通敌的叛徒,对万流而言是忍辱负重的英雄,教王救她的儿子,无非是做给天下人看,证明自己有情有义罢了。”
燕云愤然:“时浅到现在还没有招供,一问三不知,肯定是受人指使,就等着教王这句话救他走呢!”
“是我多管闲事了吗?”明晏的眸子渐渐散去了光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彻骨的失望,“我看时浅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样子,要不然他不应该跟我回帝都的。”
燕云踌躇半晌,叹道:“他年纪小,这么大的事,高韵不和他说也正常,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他到底铸成了大错。”
明晏苦笑:“我真觉得相处的那几天还挺愉快,若是不出这事,他父母双亡,两个哥哥对他又不管不问,我还打算把他调到身边来好好栽培。”
“主子心软。”燕云静静看着他,“你七岁来了三大营,年纪小又娇生惯养,总被那群老爷们调侃捉弄,即便如此,你从来不说自己是谁,后来还是侯爷不放心,把我指给了你,其实你稍微开个口,那些个兵痞早就卷铺盖回家了,时浅跟你也就十几天的交情,不必为了他糟心。”
明晏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腼腆,眼神又重归冷寂:“早点看清楚也好,将来若有机会再见面……他就是敌人了。”
片刻的安静中,雨声里似乎夹杂了别样的声响,他扭头望向外面,对燕云道:“有人来了,这么晚了,去看看是谁。”
燕云披衣外出,是太子的马车。
忽然间内心有些奇怪的紧张,燕云先行礼,然后问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掀起帘子踏着积水下车,面容在宫灯下看不真切,问他:“阿晏睡下了吗?”
燕云回答:“还没。”
太子屏退左右近卫,边走边道:“我去看看他,你们都在外面等着。”
燕云看着太子的背影,不详的预感笼上眉梢。
明晏跟了出来,和太子隔了几步路的距离对视着彼此,仿佛心有所感,两人都没有主动说话。
雨水滴答不断,秋风泻出寒意,昏黄的灯笼将明晏的脸庞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无声的沉重弥漫开来,太子沉默片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终于开口:“阿晏,有件事情……大哥要和你谈一谈。”
7. 第07章:决裂(一)
时浅蜷缩在墙角,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明明冷得发抖,梦里却是白沙洲沦陷之前安静的苍王府。
秋日的庭院燥热无比,月光皎洁,母亲坐在石凳上,指尖捻着一根蓍草,对他道:“这几天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吗?”
“嗯。”时浅认真点头,“百姓们在王府外求爹,他们想让我开祭祀礼求雨。”
高韵眉间忧虑:“我朝律令森严,禁绝鬼神乱力,你爹为难,若大张旗鼓的求雨,传入京中……必惹祸端。”
时浅不懂,小声问道:“下雨有什么不好吗?白沙洲快三个月没下过雨,庄稼都要干死了,律令是死的,人是活的。”
高韵将手里那根蓍草递给他,目光复杂:“娘一贯不希望你太过锋芒毕露,但娘知道你心善……这样吧,五天后天象有变,可尝试以大傩舞的仪式起风求雨。”
“真的?”时浅青瞳微亮,“我怎么算不出来呢?”
高韵竖起食指抵唇,满眼都是宠溺:“高家祖传的神算之术本来就传女不传儿,若是真的传承到男子身上,力量甚至会更强,但凡事有得必有失,男子之力难以久持,我让莺儿帮你把大司命的巫祝服准备好,你还记得大傩舞的动作不?”
时浅谦逊的回答:“记得,每一个动作都记得很清楚。”
高韵将一块绿色玉牌挂在他的脖子上,笑容敛去,神色转为肃然:“但你最近会遇到一次大灾,娘担心是求雨一事会惹怒朝廷,这是平安无事牌,盼能护你平安。”
时浅不以为意:“我是为百姓祈福,朝廷肯定不会刁难我的!”
梦里的明月忽然消失,时浅倏然苏醒,眼前什么也没有了。
他下意识地摸着胸口,不知何时何地弄丢了那块玉牌。
大灾……原来指的是这件事。
神算一门的卦纹其实极难解读,母亲虽算出来了灾劫,却也没算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大牢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时浅连起身查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趴在地上转动眼珠。
他被人拖了出去,像过去的每一次审讯那样吊起悬挂在半空中,刚刚结痂的伤口“咔”地裂开,血腥气混合着霉味钻进鼻腔。
锦衣卫打着哈欠,机械地翻着那沓早已烂熟的供词,说出来的话也一模一样:“招了吧,你爹娘都已经死了,两个哥哥也被连累入狱,看你年纪小,我们也没对你下死手,时磐以身殉国给你们留了一条活路,现在只要你肯配合……我再问你一次,高韵是不是万流的奸细?”
剧痛让神志渐渐模糊,时浅翕动着干裂渗血的嘴唇:“不……不是!”
“有骨气。”锦衣卫翘着二郎腿,“你娘若是有你一半的骨气,你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来人,给他上刑!”
狱卒提了狱杖拖来,那声音划在地面上,像催命的厉鬼步步逼近。
“住手——!别打死了!”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从牢外高呼而来,皇帝身边的内宦福应踩着碎步疾奔而入,脸色煞白,“快,快停手!”
狱里的灯火明灭了一下,狱杖精准地停在时浅的胸膛前,又慢慢放下。
锦衣卫起身:“福公公怎么跑这里来了?”
“出事了。”福应的目光扫过血人般的时浅,“前线谈和的人传回消息,万流提了两个条件才肯退兵,第一,要交皇子为质,第二,要把这个人一起送回去。”
“啊?”锦衣卫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脱口,“这怎么能行?”
“别问那么多了。”福应也是唏嘘,“皇上要见他,给他擦擦干净,准备面圣吧。”
锦衣卫粗鲁地给时浅擦脸,一件半旧的干净囚衣套上他血迹斑斑的身体,架着他往外拖。
时浅气若游丝,脑子里赫然回忆起卦仙的那句谶言。
“生门已现,死劫未至。”
***
暗云笼罩下来,雨珠子顺着飞檐翘角沉沉落下,青石长道漫起一层烟霭,帝都像一个巨大的牢笼,闷得让人喘不上气。
“哎呦!”福应停下脚步,他侧头看向旁边,脸上立刻堆起谄笑,悠然地转了转伞把,将伞往前探去,“我的小祖宗,您怎么跑这里来了?”
时浅似有所感,用最后的力气抬眸看去。
明晏站在雨里,墨黑的发丝湿透,贴在苍白的侧脸上,雨水顺着下颌线不断滚落。
他没理福应,鹿皮靴踩过青石砖,锦衣卫也没敢拦他。
数日不见,两人都有一刹那的恍若隔世。
明晏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片刻,眼神却空洞无神,质问:“你认罪了吗?”
时浅竭力支撑着沉重的头颅,一眨不眨地看他,感觉自己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来那天对方的马尾扫过鼻尖时候飘过的那股阳光味。
不见了……那样炽热的、干净的气息,被暴雨冲刷成了阴狠恶毒,化作一只只看不见的利爪,几乎要将他掐到窒息。
福应撑伞,讨好地插话:“十七殿下,皇上传话要带他去养……”
明晏大步上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以雷霆之速一脚踹上了时浅心口!
雷声轰鸣,狂风卷雨,就在此时从两人中间肆无忌惮地横扫而过。
不久之前,他们在一样的天气里并肩作战,他一度以为自己能结识一个生死之交。
但现在,时浅整个人滚在污水里,耳鸣声瞬间填满了大脑,撕心裂肺的痛苦灌入胸膛,一口积郁的污血终于倒逆吐出来了。
他在这刹那间咬破嘴唇,不敢去看旁人戏谑的目光。
明晏的声音穿透风雨字字诛心:“路边的垃圾果然不能乱捡。”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担心点,可别踢疼了脚!”福应慌了神,一边抢身拦住他,一边飞速给锦衣卫递眼色。
十七殿下明晏已经被皇上选作了质子,这一脚泄愤不无道理,但时浅年纪小又受审多时,本就是吊着一口气才没死,如今万流撤兵还城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交出他,这要是刚出狱就被人踹死,谁都承担不起!
时浅被扔上了马车,喉间疯狂地翻涌着血沫,他用尽全力地拼命呼吸,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天卦问命,卦纹预示他命不该绝!
他要活!
***
马车驶过官道后,锦衣卫又提着时浅走过了长路。
雨越下越大,文武百官分列两排在雨中站立,鸦雀无声。
时浅缓了一口气,看到养心堂门口还站了一个人,他涣散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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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终于慢慢凝聚,一丝微弱的希冀燃起,欣喜地伸手去抓那人的袖子,喃喃道:“大哥……”
时澄面无表情,用力拉着衣袖从时浅手里强行拽了出来。
他被牵连入狱,早上才得到赦免刚刚放出来,锦衣卫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好在最后只找到了高韵通敌的证据,加上时磐以死拼敌为他强行开辟了一条生路,皇上终于还是松了口,没有杀他抵罪。
动作决绝,不留半分情面。
时浅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布料冰冷的触感,在这短暂的沉默里,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福应在门边叩了头:“皇上,人给带来了。”
里边传出几声咳嗽:“带进来。”
养心堂里还站了几个人,时浅不认识这些人,他只认识坐在椅子上身着赭黄色衣服的正德帝。
正德帝去年大病一场,至今尚未痊愈病,再闻白沙洲屠城噩耗后更显孱弱,整个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透着一股即将腐朽的气息,抬眸看向下面跪着的时浅,盯着他胸膛上大片的血污,蹙眉:“怎么搞成这样?”
福应低声回道:“回皇上,刚在门口遇见了十七皇子,殿下一时冲动……”
正德帝疲惫地摆摆手,福应噤声退后。
正德帝翻阅着折子,又掩唇咳了起来:“时磐四月纳高韵为妾,同年五月你就出生了,必是外室挟子逼婚,硬嫁进了王府,高韵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她是故意勾引时磐。”
时浅抬眸,目光和正德帝交错在一起。
正德帝靠在龙椅上,其实看不出有什么表情:“高韵装神弄鬼,把你捧成神童,不过是为遮掩其通敌叛国的罪行,此等逆贼之子……断不可留!”
左侧站着的是和时磐齐名的其他三王,其一的玄王梅檐风笑了一下,倒是心平气和地接话:“皇上圣明,所言极是。”
正德帝稍顿须臾,转向右侧的内阁阁老:“唐老如何看?”
唐老抚须沉吟,回道:“高韵罪责滔天,可时浅不仅是高韵的儿子,亦是时磐的儿子,留他一命,未尝不可。”
堂间安静,梅檐风突然道:“那怎么行?放了他,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唐老走到堂前,继续道:“皇上仁德,白沙洲一战时磐虽有过,终以身殉国,忠烈可鉴,我相信他只是一时糊涂为妖妇所惑,时浅不过十一岁,肯定也是被人利用,稚子何辜?”
正德帝的目光在唐老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了左侧的其他三人:“稚子无辜。”
三王缄默不言。
正德帝又恢复了平常的倦怠神色,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看向时浅:“你是高韵的儿子,论罪当诛,以慰亡灵,但念你年幼懵懂,稚子无辜,暂且押入诏狱严加看管,你要好好反省。”
时浅快速镇定,刚刚在大牢里他已经听见了福应的话,万流要撤兵还城有两个条件,一是交出质子,二就是归还自己。
但正德帝却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杀他,不仅如此,还联合文官武将演了这么一出戏。
皇家最重颜面,皇帝也需要台阶下。
生门已现,死劫未至!
时浅磕头谢恩,逼着自己泪如雨下,声音哽咽:“罪民……谢皇上隆恩!”
8. 第08章:决裂(二)
刚刚走出养心堂,一道闪电劈开雨帘。
国子监祭酒刘长安跪在暴雨中,双手托举着先帝御赐的戒尺,身后众学子齐声嘶吼,声浪压过雷鸣:“求皇上收回成命!不杀国贼,众怒难平!”
百官悚然,噤若寒蝉。
锦衣卫指挥使魏即跨步上前,扶刀呵斥:“刘大人!你们怎么来了?快退下!”
刘长安纹丝不动,恶狠狠地瞪着时浅:“皇上!我朝三令五申严禁鬼神乱力之说,此子之事早就传到过京中,当时皇上念他年纪小不予追究,如今酿成大错,如果还要从宽处理,如何告慰白沙洲五万冤魂?天理何在?人心何安?”
“酿成大错?”魏即自然知晓皇上的难处,但他也不能公然说出来,只得委婉地反驳,“此子不过十一岁,子不教父之过!刘大人掌管国子监,这点道理都不懂?”
“皇上!”膝行向前,雨水混着浊泪,“母债子偿,天经地义!皇上如若不肯,我等就在养心堂门口长跪不起!”
魏即手背的青筋紧绷,拇指重重扣在刀柄上:“你们在威胁皇上?”
暴雨如注,无人退缩。
太子明昊原本是没有过来的,他刚刚找到弟弟明晏强行拽回了自己宫里,扭头就听见国子监祭酒领头逼父皇收回成命的消息。
太子来不及坐马车,直接冒雨一路狂奔来到养心堂门口,很远就听见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不杀国贼,众怒难平!不杀国贼,众怒难平!”
外面吵成一片,养心堂却安安静静,正德帝似乎不为所动。
太子一眼扫过呆滞的时浅,走上前冷声问道:“此子的事情是第一天传到帝都的吗?那时候就罚,他哪有机会继续造孽!你们那时畏首畏尾,念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倒扮起忠义来了?”
刘长安迎上太子目光:“杀鸡儆猴为时不晚。”
“死了五万人!”太子怒斥,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要死十万、二十万人才叫晚,是不是?”
“太子殿下!”刘长安悲愤交加,“太子殿下竟也如此懦弱?您的亲弟弟被他所害,马上就要背井离乡了,您竟然还在为罪人求情!十七皇子殿下何其无辜?”
太子的眼眸逐渐聚起杀气,这句话如烧红的烙铁,不偏不倚刺中了他的心脏。
魏即用余光撇过养心堂,看见内阁首辅唐方大步跨出,厉喝:“闹什么闹,前线烽火连天,尔等在此喧哗,成何体统?”
刘长安涕泪横流:“敌人杀我国民,占我城池,盘踞称王!若再纵放罪魁祸首……”
唐方声如洪钟,打断悲泣:“杀我国民,占我城池,盘踞称王,那该如何反攻?”
众学生愤愤不平地抢话:“敌人占领的是东地七城,可从北侧调兵南下……”
“谁去?”唐阁老的眼眸红似充血,“你们今天只有跪在这里耍嘴皮子的本事!谁可提刀策马?谁可筹措军资?”
雷声炸响,死寂一片,方才还群情激愤的学子此刻面如土色,垂眸不语。
时浅大概能猜到一些事情——爹说过,太曦边陲共有四位异姓王,但相隔甚远,平时也极少联络,想救那就必须长途奔袭,资金武器,车马粮草都是大问题,眼下其它三王完全有借口按兵不动。
如果调三大营的兵,那中央空缺,很显然更加危险。
“刘大人。”唐方声音沉缓下来,“把学生们带下去,你要好好教他们,把他们教成国之栋梁。”
刘长安终于垂下头去。
“多谢阁老。”魏即绷紧的肩线微松,“剩下的交给我吧。”
魏即将时浅交给别人,自己靠近太子。
太子的脸色比今天的天色还要阴霾,咬牙问道:“国子监怎么会来?”
魏即侧眸扫过一群人,总觉得每一个都不怀好心,摇头:“不好说,质子一事并非烫手的山芋,后宫的娘娘们都想借机为皇上‘分忧’,谁能想到皇后娘娘竟然也挺身而出,这事有的是人不服气,国子监一群年轻气盛的学生,煽风点火的,怕是大有人在。”
雨水顺着太子的脸颊滴答滑落,眼中戾气翻涌:“这么想为父皇分忧,那就把她们的儿子全送去万流当质子!”
“太子息怒。”魏即连忙帮他挡住旁人的视线,小声劝道,“越是这种时候殿下越要冷静,别辜负了皇后娘娘一番苦心呐。”
太子眉间冷然,甩袖冷语:“我早晚要成全她们。”
魏即跟着一笑,不接话。
***
阴雨绵绵,时浅被锦衣卫带到了诏狱门口,掉漆的铁门轰然而动,细雨覆黑瓦,破旧的石板反射出青幽的水光,里面的枯树也无人清理。
诏狱是跳过三法司,由皇帝直接管理的地方,三重铁门内关押的都是重犯,但这地方看着不像牢房,走一下灰尘四溅,锦衣卫得了消息知道这个人不能弄死,给他找了个偏僻的囚室关着,端了饭菜放在地上,最后还扔了一床单薄的毯子。
时浅没有碰饭菜,他缩在墙角虚弱地倒下,脸上烧得通红。
入夜,争吵声刺破寂静,时浅一瞬惊醒,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
门被锁着,他绕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听不清楚在吵什么,但是他听出了这个声音,是明晏。
锦衣卫披衣而出赔笑阻拦,这里除了皇帝谁来了都不能进,但他们也不敢太得罪明晏,因为他是皇帝唯二的嫡子,是皇后娘娘最宠爱的幼子。
两边僵持不下,一道清冷声音穿透雨幕,紧接着是车轮滚过地砖的声音。
马车上下来一个人,淋着雨就直接走了过来,叹了口气:“阿晏,就知道你半夜偷偷跑出去是要来这里撒野,别闹了,跟我回去。”
锦衣卫齐齐行礼:“拜见太子!”
“大哥!”明晏抓着门环撒泼起来,徒劳地踢打门,“我知道他在里面,放我进去弄死他!”
锦衣卫愁眉不展,小声对太子道:“诏狱重地,无旨不得入内!殿下,您再劝劝,别为难我们。”
太子略一思忖,点头:“嗯,我们不进去。”
明晏还想回嘴,太子对两侧的近卫使了个眼色:“早上父皇已经赦免了他的死罪,关在诏狱反省,你不要任性,带走。”
近卫一步上前,从身后拦腰抱起了明晏,干净利落地塞进了马车。
“你他……”明晏挣扎着探出脑袋,脏话还没说出口又被捂住嘴强行拽了回去,只留了一只脚还逞强地伸在外面。
锦衣卫略微松了口气,不等回神又听太子补充了一句:“将时浅带出来吧,我说两句话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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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谁都不想得罪,沉默片刻后,转身去带人。
时浅戴着镣铐,被人推着往前走,脚铐摩挲出细响,他在门槛前停下看,用余光小心地看向昏暗灯笼下站着的几个人。
太子一只手轻抚在时浅的侧脸上,同样是居高临下,他的眼神却并不锋利,声音低沉清晰:“皇上已经答应了万流的要求,下个月就会送你回去,等到了万流,你就自由了,你不要恨阿晏,他也是一时冲动才会踢你那一脚,稚子无辜,无辜的又岂是你一人?”
那双青色的瞳孔在雨中显得分外懵懂茫然,没有仇恨没有气愤,只有孩子的稚气和青涩。
这模样让太子也凝视许久,无声叹了口气,他往回走,雨就落在身上。
时浅忽地喊住他,深吸一口气,小声道:“质子的人选定下来了吗?”
“人选……”太子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意不明地停顿,“将来你们若有机会再见,你不要恨他。”
风雨裹挟着薄雾弥漫开来,时浅目送马车驶离,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莫名失神。
***
明晏一身湿透,闹腾了几下后,一抹绯红爬上脸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马车不是回宫,而是转了个弯掉头去了计都侯府。
深秋已经有了寒意,雨落在即将枯萎的秋菊上,蝴蝶艰难地蜷缩在叶子下,风一吹,再也撑不住地掉入泥中。
太子背着他进门,老夫人闻声疾步走出,急道:“晏儿……怎么回事?”
“闹了一天,也该累了。”太子将明晏交给老夫人,嘱咐道,“淋了雨有点着凉,先给他换身衣服,再煮点姜汤吧。”
老夫人抱着明晏离开后,太子才大步走入前堂,计都侯萧逸严和世子萧修远都在等他。
计都侯神色凝重,他看到了雨中那一幕,忍着没有过问,直接说起了正事:“皇上的意思是,等下个月万流撤兵后,派人护送晏儿和时浅一起过去。”
太子拧着袖子上的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曦和万流算是邻国,但中间隔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海域,谁也没想到敌人会渡海偷袭,现在八十艘精良战船耀武扬威地停在沿海,仅仅五万军士就占领了白沙洲。
“这事得瞒着。”计都侯压低声音,“质子一事已是国耻,若是传出去高韵的儿子还被敌人这么高调的救走,我太曦颜面尽丧,遗臭史册!”
太子神色依然冷静:“时浅进了诏狱就不会再有任何消息传出来,我倒是很在意另一件事,侯爷,高韵找到了吗?”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计都侯面色沉重,缓缓摇头,“多半是死了吧,要不然她早就该跳出来救儿子了,不至于拖了这么久才让万流国的教王亲自开口要求放人。”
太子沉默了片刻:“下个月,侯爷去送阿晏吧,他年纪小,我不放心。”
计都侯静静看着他:“你一贯宠他。”
太子唇边泛起一丝苦涩,似有哽咽:“太曦不争气,五万敌寇,无人敢战,阿晏也才十四岁,我们都对不住他,他恨我怨我,理所应当。”
计都侯低下目光,沉声道:“殿下切莫妄自菲薄,江山为重,太曦这个百年烂摊子,需要有人好好捋一捋了。”
太子的身影凝如磐石,不再作声。
9. 第09章:决裂(三)
秋雨一连下了好几天雨,晚间起了风,凉意嗖嗖。
明晏自那天开始就被计都侯强行关在了自己府上,他既回不了离厌宫,也不知道外面又发生了什么。
他想出去,他无论如何也想亲自找时浅问个明白。
入夜,明晏推门而出,还没走出院子,一把油纸伞截住了去路,伞下探出一张少女脸,问道:“你去哪?”
明晏看见她就烦,随口道:“上茅房。”
少女龇牙一笑:“我陪你去。”
明晏翻了个白眼:“你一个女人陪我上茅房?”
少女手臂一横,搭上他肩头,语带戏谑:“我又不进去,在外面等你就好了。”
这个只比他年长两岁的少女是计都侯老来得女的小女儿萧红胭,从辈分来算,他还得叫人家一句“姨母”。
明晏不乐意。
萧红胭凑近一步:“你是想偷偷溜出去吧?”
明晏正愁没理由出门,忽然有了主意,低声道:“你给我带路。”
萧红胭左右张望,眼中闪过精光:“你别想溜出去了,太子殿下特意吩咐要盯着你,你走哪都有人跟着。”
明晏对她使眼色:“你跟着我,别人就不跟着我了,快点。”
萧红胭本想拒绝,明晏不由分说拽着她往外走,果然才走出院子,下人们就赔笑跟了过来。
明晏指了指萧红胭:“她饿了,我们出去找吃的。”
这话一听就是在骗人,但明晏用力掐了一把萧红胭,萧红胭吃痛,对上明晏威胁的眼神,只得接话:“嗯……嗯,出去吃碗面,我看着他。”
一踏出侯府,明晏立刻甩开萧红胭,头也不回地扎进冷雨。
萧红胭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去哪里又要做什么,只是感觉他心情很差,只得一路跟着。
他们冒雨走到了一处高墙脚下。
萧红胭后知后觉地认了出来,摸着墙面问他:“诏狱?你跑这来做什么,你又进不去。”
“翻墙,我打听过那家伙大概关着的位置。”明晏脸色阴霾,雨水顺着额发淌下,眼神狠戾如狼,又给她指了指四周,“你帮我望风。”
“喂!”萧红胭急得跺脚,“你脑子没毛病吧,这里是诏狱,你翻进去就是欺君之罪,更何况这墙加高过,你怎么翻?”
明晏不管不顾地甩开她的手,撸起袖子准备翻。
萧红胭紧张地左右张望,拦不住就只能硬着头皮一起干,提醒:“你轻点,千万别被发现!要不然咱俩都得完蛋!”
***
诏狱阴冷潮湿,这地方原是一处王府,被抄家后,皇帝将其中半座府邸改做了诏狱,命锦衣卫亲自管辖。
此地杂草丛生,院子里的枯树盘着一滩死水,不知埋葬了多少冤魂。
时浅听见轻响,破败的木窗被强行抬起一道窄缝,明晏的脸斜歪着从后面浮出。
那脸沾着雨水,苍白里透着狠辣,一双眼睛精准地盯住墙角里的时浅,杀意凛然。
但窗子无法完全打开,明晏再怎么生气的折腾了半天,最后也只能从窗缝里强行钻了进来。
一时间气氛极度古怪,时浅紧张地抱紧手里单薄的毯子,他认真听着周围的声音,发现并没有锦衣卫跟着,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明晏大步走来,恶狠狠地瞪着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来,“命挺硬,那一脚竟然没踹死你。”
时浅的嘴角尴尬地抽搐了两下——翻墙?诏狱的墙是加高过的,差不多有一丈半那么高,这家伙大半夜瞒着锦衣卫徒手翻墙?
眼见着又一脚就要踹来,时浅连忙将手里的毯子扔过去,敏捷地从墙角窜出。
明晏抓着脑袋上的毯子扔开,两人不远不近地对视着彼此,又冲他歪头一笑:“躲什么,心虚了?白沙洲的事,你欠我一个交代!”
时浅站在原地小声道:“我知道你生气,但白沙洲的事情我真的不知情,我若真是叛徒,何必跟你回来自投罗网?”
十四岁的少年身材高大,英姿勃发的脸庞上笼着一层未曾散尽的青涩,勾了点讥笑:“说那些东西没用了,父皇的命令我拒绝不了,过来,给我算一卦,天卦问命,问的是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对不对?”
时浅迟疑了片刻,从地上捡了一根细细的木条,问道:“你看着不像信命的人,真想算的话,把你的生辰告诉我。”
明晏道:“现在不算以后没机会了,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到底能玩出什么把戏,开始算吧,正德十二年,九月初九,午时。”
时浅先写下复杂的咒文,追问:“表字呢?”
“表字?”明晏蹙眉,“你才几岁,有表字了?”
时浅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接话:“哦……正常人要到二十岁才会由长辈许以表字是吧?我出生的时候,我娘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福薄命短,需要以特殊的字反压命格,于是我爹给选了‘浅’字,但是我娘觉得浅字太过生冷,于是坚持又给我许了表字,你没有,很正常。”
明晏看着地上那一行小字:“然后呢?”
时浅又道:“要取一滴血才能请卦仙出山。”
明晏直接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划破手指,血滴在字上,他又冷笑:“你要敢装神弄鬼,我直接割了你舌……”
话音未落,房间里荡起一阵冷风。
明晏豁然回头,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不对劲……他似乎能感觉到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就在附近。
时浅已经闭上眼,嘴里默默念道:“天卦问命,神啊,请谕示此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明晏陡然提高警惕,灰尘无风自扬,地面上多了几排他完全看不懂的卦纹,仅仅一滴血,写出来的卦纹竟然全是红色。
时浅单手握笔,另一手轻轻按在地面抚摸谕言,小声念道:“你贵为皇胄之身,虽手足众多,但也出类拔萃,备受宠爱。”
明晏不以为然:“全世界都知道皇帝有二十六个孩子,还用你算?”
时浅面不改色,继续念道:“你即将背井离乡,从此亲缘疏浅。”
明晏有些不耐烦:“全世界都知道我即将入万流为质,还用你算?”
时浅只是淡淡笑了下,继续抚摸最后一排的谕言。
半晌,他没有说话。
明晏沉不住气:“别装死,未来写的什么?”
时浅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他,声音艰涩:“你命中多病,有早逝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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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会遇到情深义重之人,你若珍惜,生死无憾。”
明晏额头的青筋猛地抽搐了一下,短暂的沉默后冷笑出声,闪电般出手掐住了他的脸:“妖言惑众!”
时浅躲避不急一下子被他按在了地上,被掐得眼前发黑,咬牙道:“你自己要算的!”
“重新算!”明晏眼瞳微红,“认认真真再算一次。”
“不行。”时浅一口拒绝,“我娘说过,同一个人,一生只能以天卦问命两次,因为算命算的就是因果,一次为因,一次为果,你至少也得一年后才能再算第二遍。”
“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看你就像个神棍!”明晏死死按住他,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蝼蚁得志,我杀不了你,但卸你一只手脚也不是难事!”
“卸我手脚?”时浅不甘示弱,厉声道,“你没这个本事!”
“闭嘴!”明晏抬手想堵住他的嘴,时浅趁着他力道一松缓了口气,用力抬腿用膝盖顶上他小腹,连滚带爬地挣脱出来,然后抬起双臂用锁链勒住了明晏的脖子!
明晏被勒得窒息,手指紧扣着锁链往外拉:“我真不该费那么大劲救你,到头来你都要跟着万流人走,早点把你交给他们,兴许我也不会被你连累。”
时浅紧咬牙关,他整个人紧贴着都无法完全将对方制住,哑声道:“那么高的墙你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进来,怎么到了我面前就只有这点本事了?你是不敢弄出声音惊动外面的锦衣卫吧?你虽是皇子,僭越皇权也是大罪!”
两个人用力往后一撞,“砰”地撞在木窗上,死寂的夜里传出“咔咔”的声响。
刹那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明晏心头一紧,果不其然听见远方传来脚步声,他冷静道:“松手!敢出声我拔了你舌头!”
时浅不肯:“你先松手!”
明晏不情不愿地放开他,时浅也将链子从他脖子上松开。
深更半夜,锦衣卫有些不耐烦,推开门缝探了个脑袋进来,骂道:“吵什么?”
时浅瞄着躲在门后和锦衣卫近在咫尺的明晏,胡编道:“铁链缠脚……不小心绊倒了。”
“老实点。”好在锦衣卫也没起疑,又随手锁上了门。
脚步声走远,紧绷的空气几乎凝滞。
时浅摊开双手,温声问他:“还打吗?”
明晏捂着脖子上深红的勒痕,狠狠瞪着同样狼狈不堪的时浅,阴冷地道:“这次算你命硬,将来可得小心点,千万别再落在我的手上!”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用尽力气再次抬起那扇破窗,冰冷的雨丝灌了进来,时浅看他钻出去,又歪头好奇继续看他翻墙。
这么高的墙,真就徒手轻轻松松翻了过去,明晏站在墙头,身影融入风雨,他的脸半明半暗,还扭头望了时浅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混杂着未消的恨意和挫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时浅默默把窗子关紧,隔绝了那令人心悸的视线。
喘息渐平,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地面,走回到刚刚写卦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拂去最上方那行始终未曾念出的谶言。
“命中顺逆皆造化,回首百年付歌吟。雪香飞花拂还有,再不闻梅下三愿心。”①
10. 第10章:决裂(四)
冰冷的雨丝还在飘,萧红胭蜷在墙角里,直到看见明晏的身影从高墙上跃下,她长舒一口气,连忙一把拽住:“我的小祖宗,你闹完了没有?闹完赶紧跟我回家去!”
明晏眼神空洞一言不发,任由她拖着走,脑子里在反反复复地回忆着时浅刚刚的话。
时浅果然是个死骗子,满嘴妖言惑众——他自幼养尊处优,后来被大哥送去三大营,身体更是强健如鹰,什么早死多病,绝对不可能。
话虽如此,那句谶言却像毒蛇盘踞在心头挥之不去,他一路心神不宁,眉间笼罩了一层浓郁的阴霾。
计都侯府灯火通明,家仆守在门口如临大敌。
萧红胭心道不好,不等她撒腿逃跑,世子萧修远披衣走出,目光扫过两人狼狈的样子,轻声呵斥:“上哪去了?”
话音未落,太子明昊竟然跟着一并走出。
萧红胭嘴角抽搐,咽了口沫,小声道:“大哥,太子……我们出去吃饭。”
萧修远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你看我俩像傻子吗?你们平时见面不是动嘴就是动手,这会有闲情逸致大半夜一起出门吃饭了?”
萧红胭搂住明晏的肩膀,发出尴尬的笑声,狡辩道:“是啊是啊!我俩关系好着呢!”
她用力拧着明晏,咬牙警告:“说话啊!”
明晏抬眸,点了一下头:“大哥,舅舅……我们出去吃饭。”
“吃饱了吗?”萧修远笑了起来,“吃饱就赶紧回去睡觉。”
萧红胭落荒而逃,还不忘给他递眼色让他自求多福。
明晏跟着进门,甩着头发上的水。
萧修远无声叹了口气,让人去拿干净的毛巾过来,又道:“你天天在外面这般淋雨,身子淋坏了怎么办?”
明晏没接话,他湿漉漉地站在原地。
太子接过下人递上的毛巾给他擦水,动作带着疼惜:“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们心里都不舒服,你从小就是一不开心就跑出去,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天不怕地不怕,但到了万流……”
“大哥……”他喃喃打断,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不想去万流。”
太子沉默了片刻,萧修远喉结滚动,艰难开口:“可是国家有难。”
明晏的头压得更低:“你们把我扔到三大营里去,不就是希望我在国家有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吗?”
萧修远道:“现在也是挺身而出。”
明晏大笑起来:“那你们教我武功、教我骑射、教我列兵布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把我送出去,在仇人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些东西全部忘掉吗?”
萧修远跟着沉默,很久才道:“你也要为你大哥想一想。”
太子抬眸,眼中痛色一闪而过,示意萧修远不要说了。
但萧修远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那天在养心堂门口,国子监那般诛你大哥的心,你真以为他位居东宫就高枕无忧了吗?人前大家恭维着他,人后巴不得他出点岔子自己跌下来,你母后本就生性软弱,还有你父皇那个人……越老越糊涂,指望不上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们只有关起来门来在自己人面前说。
明晏全身都在颤抖,猛地抓住太子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固执地重复了一遍:“那你们有没有为我想一想?我真的不想去万流。”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太子手里的毛巾正好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不到两人此刻的表情,只听到一声无奈的长叹:“总之,无论如何不要和那边的人起冲突,尤其不要暴露武功,以免节外生枝。”
明晏咬着唇,的声音从毛巾下传来:“你们会接我回来吗?”
太子和萧修远互望了一眼,竟然谁也没有开口。
在这窒息的沉默里,明晏知道所有的希望都在破碎。
他的眼前泛起无数雪花点,强撑着即将眩晕的身体:“你们想让我当个摇尾乞怜的废人。”
太子看着他瞬间烧红的脸,心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晏忽然大笑,笑得让人不敢直视:“大哥,刚刚有人说我命中多病死的早,是真的吗?”
太子训斥:“什么胡言乱语,你会长命百岁的。”
明晏呼吸渐渐急促:“如果要苟活一辈子,那还不如让我早点死了算了,我死在万流,你们也不接我回来吗?”
萧修远看着他开始涣散的瞳孔,顿时惊变了脸色,高呼:“阿晏……快去请太医!”
明晏昏在太子的怀里,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晕厥,仿佛病起的开端,让他心中笼上了一层不安的预感。
脑子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有些事情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大哥是太子,前朝的局势风起云涌,后宫自然也跟着风谲云诡,李贵妃气焰直逼中宫,为了夺回圣宠,皇后靠着江湖神医的秘药再次传来喜讯,时隔多年又诞下了皇子。
他就是那个孩子,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让皇后重新夺回了宠爱,让大哥稳住了太子之位。
几天前,他想去找母后,却意外听见了外公计都侯和母亲的对话——“娘娘,兵败已是定局,质子之事板上钉钉!但这是个机会,皇上越对您心存愧疚,太子的地位就越稳固,您不能把这么好的机会拱手相让!”
计都侯的话他听懂了,简单来说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成了那个被舍弃的孩子,他不仅是战败的牺牲品,更是皇位争夺下的一颗棋子。
恨吗?
怎么能不恨!
***
一个月后,秋末,帝都罕见地落下了微雪,寒意刺骨。
战败是耻辱,计都侯只带着一队人马准备离都,正德帝亲自出城一起送行。
细雪间,正德帝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嘴唇翕动,终是剧烈咳嗽起来。
明晏坐在马车里,雪落入他的衣领,他慢慢从窗子眺望帝都屹立百年的恢宏宫宇,轻声道:“父皇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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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帝缓缓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皇后忍着泪水,艰难地挤出笑,将一块平安扣挂在儿子腰间。
马车动起来的时候,明晏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指,骨节泛白。
“修远。”计都侯眉头却始终紧蹙,“今日我远去送行,你务必万事小心,尤其是那几只老狐狸。”
“嗯。”萧修远面色平静,点了一下头。
时浅在最后面的另一辆马车里,他裹着一件单薄的棉衣,从被风吹起的窗帘下看到了这一幕。
太曦内部尔虞我诈,三王各怀鬼心,不肯出兵支援,皇权式微,朝中暗流涌动。
诏狱的一个月转眼即逝,他在阴冷的角落里抱着自己,又无数次地说服自己——错的不是他。
***
半月后抵达东地,又行了数日,终于来到一片狼藉的白沙洲。
战败过后,满目疮痍,万流帝国的战船停靠在岸,带着紫荆花的旗帜迎着海风烈烈舞动。
微薄的阳光雾一样淡淡弥散开,教王裹着玄色大氅在船头看着下方,目光傲慢地落在计都侯身上,高声道:“侯爷好!劳烦侯爷亲自送人走这一趟了。”
计都侯笑了一下,身畔的燕云却瞬间瞳孔紧缩,拇指情不自禁地抚在了刀柄上。
教王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看着计都侯亲自按住身边的近卫,又抬头望向自己。
他是如此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船梯缓缓放下,万流的士兵分列两排走了下来,时浅却没有看救了自己的那位教王,他莫名其妙专注地看着身边的明晏。
明晏站在海边,阳光在他如玉的侧脸投下微妙的阴影,皮肤苍白得仿佛能透出光来,脸上初见时候的骄傲荡然无存,认命一般再无波澜。
他根本无法把身边这个人和当时救自己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这具躯壳下,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仿佛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陌生的灵魂。
明晏似乎感觉到什么,默契地扭头也看了一眼时浅。
这个眼神既无愤怒,也无哀伤,青涩散去,透了一抹妖气。
这个眼神让时浅低下头去,他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觉自己无颜面对。
随后,明晏转身对计都侯微笑,语气竟也很平静:“侯爷回去吧,天冷路寒,请保重身体。”
计都侯一步上前,两侧的士兵纷纷按住刀柄,他看也不看,颤声叮嘱:“不要和他们起冲突……忍一忍,我一定接你回来!”
明晏避开了计都侯的手,往后退,一直退到船梯边,风吹起发梢,几缕长发轻轻在面颊边漾开,他的目光从计都侯身上游离至时浅,唇边勾出了一个淡漠的弧度:“再会了。”
尾音散在海风里,明晏头也不回地踏上船梯。
时浅握紧了手指,他分不清这句话是在和谁说。
船迎风启航了。
11. 第11章:同行(一)
万流历,昭元二十八年。
出征的船队停泊在码头,万流皇都苍兰天城的海港人山人海,百姓欢呼雀跃地迎接英雄凯旋而归。
建成帝扬眉吐气,命礼部设宴犒赏三军。
万流和太曦这对百年宿敌,终于以太曦交出质子为代价,在他手上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明晏沉默地跟在教王身后,下面的每一声喝彩都像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扇着他的耳光,才到港口,忽地瞥见时浅被另一伙人带走上了马车,和他分道扬镳。
***
时浅是第一次来到万流,来不及好奇,他被人粗鲁地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昏暗的灯火映照着上方一个斜靠座椅的男人,黑衣,束发,左耳上戴着一枚醒目的红色耳钉。
“来了。”男人睁开眼,却是杀气毕露地盯着时浅看,问道,“时磐是你爹?”
时浅不认得这个人,但他感觉到了危险,和被锦衣卫审问时候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危险。
旁人踢了他一脚,介绍道:“这是青哥。”
时浅什么“哥”也不认识,只得愣愣看着他发呆。
侯青笑了一笑,走下台阶,围着他转了一圈,主动说了起来:“你不认得我,我其实也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爹时磐,破城的时候他挺能打,一刀砍死了我大哥,时浅,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他被十几人围攻许久,这才不敌败下阵来。”
旁人起哄道:“时浅,你爹厉害,我们的人口含解药都不敢在城中多停留,但他不仅能在毒烟中撑那么久,还能顺手拉几个人垫背,他对得起天下四王的名号!但你不知道你娘以前是干什么的吧?那我来告诉你,苍兰天城有个叫月下云庭的舞伎馆,你娘以前是那里的头牌,玩的就是一手花牌占卜,时磐不是败给了敌人,他是败给了女人!”
笑声越来越聒噪,像针扎入耳:“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时家驻守太曦海陲,是开国元勋啊!最后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败得丢人现眼!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哈哈哈哈哈!”
时浅在天寒地冻里额头大汗淋漓,他仿佛又看见了白沙洲的大火,看见了背对着他再也不见了的母亲,他咬牙吐出一句话:“我娘不是坏人!不许羞辱我娘!”
侯青逼近一步,冷声说:“你娘不是坏人,确实不是坏人,她是帮万流屠杀白沙洲五万人、攻破太曦东地防线的女英雄,你娘——害死了你爹!”
时浅陡然向前一步,侯青游刃有余地把他推了回去。
侯青的手下在一旁哄堂大笑。
侯青继续说话,语气微微上扬:“你娘也挺厉害啊,枕边风吹了十几年,还给时磐生了个儿子,太曦人恨你,他们容不下高韵的儿子,但万流就能容得下你了吗?时磐不仅是我的杀兄仇人,他还杀了万流不少战士,万流也容不下时磐的儿子,所以,你以为教王从太曦手里强行救你一命,你就能逃出生天了?时浅,恨你入骨的人数不胜数。”
时浅呼吸一滞,他想起诏狱门口,明昊那句“到了万流你就自由了”。
直到这一刻,他恍然大悟地发现自己是天地不容。
“你娘也死了。”侯青对时浅露齿一笑,“死在白沙洲的战乱里,没人知道她到底死在了哪里,尸体都找不回来了,她要是还活着,兴许还能保护你,现在怎么办,你才十一岁,你要如何活下去?”
时浅红了眼眸,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绝望。
“我不会为难你。”侯青搭在他的肩膀上笑,“此次算你命大,教王念及旧情出手相救,我只是想提前告诉你,人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说罢侯青猛地拖过时浅向外走,不等将他扔回马车,前方忽然走来一宫装丽人,闻声止步。
风雪飘落,红伞稍稍往上抬起,露出一张绝艳的脸。
侯青认出了她,按住时浅跪地行礼:“拜见容妃娘娘。”
容妃是皇帝的宠妃,更是澄华太子的生母,说她是全万流最尊贵的女人也不为过。
侯青小心问道:“娘娘怎会来此?”
容妃眉梢轻挑,说话也是温声细语:“听闻远征军大捷凯旋而归,本宫也想去港口凑凑热闹,正巧从这路过,侯青,这孩子是?”
侯青面上赔笑:“回娘娘的话,是教王从太曦手里救下来的那个孩子,时磐的儿子,叫时浅。”
容妃“哦”了一声,上前一步,纤纤玉指勾着时浅的下巴轻轻抬起。
时浅目光涣散地看了她一眼,撑不住倒在地上。
侯青正想把他拎起来,容妃抬手制止:“罢了,别为难孩子,大冬天穿得这么单薄,怎么可能坚持得住?”
她脱下自己的红袄外氅随意地裹住时浅,对侯青吩咐道:“抱到马车上去吧,别着凉了。”
侯青心头不爽,心中“呸”了一声,嘴里还得恭敬地接话:“娘娘心善,卑职这就照办。”
***
时浅裹着红氅,冷得发抖。
马车里钻进了一个陌生人,和侯青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用命令的口气对他道:“背下来,明天教王问你什么,你都要按照上面写的说。”
***
次日傍晚,教王从宫中回来,这才得了空让人带时浅过来。
太阴殿恢宏壮丽,白玉砖石的御道直铺到大殿门口,双排各点十八盏华丽宫灯,天幕间盘旋着数不清的黑鸦,旁边是统一黑衣、腰佩长刀的侍卫。
时浅被人带进了大殿,琉璃瓦折射着绚烂的光泽,玉座上的老者身着狮兽盘云纹的朝服,胸口绣着一朵艳丽的红色莲花,右手拇指上带着一枚黄翡扳指,他的肩头停着一只黑鸦,这畜生养得滚圆,一双赤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下方的人。
满殿无人胆敢抬首直视。
建成帝身边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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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皇上说此人既是教王从太曦救出,那就交由教王处置,不必再回去禀告了。”
教王答道:“也好,劳烦公公了。”
小太监退到后方,抬着眼皮看戏。
“抬起头来。”教王微笑,语气倒是温和,“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样。”
时浅在马车里冻了一晚上,整个脸苍白如死,身体更是僵硬的无法动弹。
教王认真看着他身上穿的红色棉氅,见他可怜,越发慈祥:“你年纪小,这一趟没少吃苦,但现在跟我回了万流,那些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
时浅还没回话,教王身边的左护法忽然开口:“我听说你在太曦得了一个天卦的美名,慕名而来的访客人山人海,可能展示展示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满殿窃窃私语。
时浅回忆昨晚的字条,点了一下头。
有人为他拿来了蓍草、龟甲和星盘,时浅其实用不上这些东西,但他仍是面色从容的占卦,片刻后磕头:“慈父怜悯,天佑万流,国祚绵长!”
教王满意地笑了一下,大殿里的其他人也跟着露出欣慰的笑。
时浅目光微沉——明晏说得没错,天卦之力对教王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话必须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才能鼓舞人心!
然而右护法上前一步,提醒:“教王,此次高韵固然有功,但他是时磐的儿子,时磐杀了我们不少人,教王若是轻易放过他,岂不是寒了随军出征五万战士的心?”
时浅原本垂首不动,听到这一声,便抬起头来。
教王顿了顿,似有为难:“但我毕竟救了他,先救再杀有违仁义,更何况我教以慈悲济天下,子不承父债。”
殿内气氛紧张,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是那只黑鸦低低叫了两声。
左护法上前,折中地给教王提了建议:“教王,我教素有修罗场培训亲卫,此子既是时磐的儿子,想必武学功底应当不差,不如让他一起进去,若有朝一日能脱颖而出,也不负教王苦心救他一命。”
教王闭目沉思,半晌才睁开眼,对时浅解释道:“我教以‘圣’为名,百年前因救太祖皇帝有功,太祖厚爱,封我教为万流国教,奉天地海三尊,日月星三神,以红风莲为教花图腾,立云洲大罗天宫为总坛,修罗场则是我教培养人才、保家卫国的地方,分六大训场,天道场镇守帝都,人道场遍布九洲,再往下的统称下四场,能者生,庸者死,你愿不愿意?”
时浅沉默,他忽然感觉这一幕和养心堂如出一辙。
一手遮天的教王一样重颜面,他也需要旁人搭好台阶给自己下。
时浅没有资格拒绝,便点了点头。
殿内静了片刻,教王眼眸中掠过了一丝淡漠的神色,侧头看了看右护法:“带下去吧。”
时浅再次磕头谢恩,他想像上次那样逼自己泪如雨下,抬头才发现一滴眼泪也无法再流下。
12. 第12章:同行(二)
时浅被人带着走出太阴殿,马车里多了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妇人,主动介绍:“叫我谷婆婆就好,云洲路途遥远……教王让老身路上照顾你。”
天色慢慢暗下来,夕阳的余晖散去后,天气冷得刺骨。
马车跑了不知多久,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时浅裹紧红棉氅一瞬回神,忍不住掀开车窗望了过去。
明晏在一间民房里,被两个守卫拦着不让出来。
他昨天就来了,说是质子府,其实是在偏僻的城北找了一间带小院的民房,两个高大的守卫站在门口,脚边还飞着邻居家养的鸡。
他这辈子算不上娇生惯养,但也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漏风的窗子,潮湿的被褥,根本点不燃的煤油灯,他试图向外面的婢女要一件御寒的衣服,却被告知自己所有的东西都要经过检查才能送回来。
这一查,到了第二天也不见踪影,他冻得嘴唇青乌,已经被关了一整天,想出去,又被守卫无情地拒绝。
“婆婆。”时浅拉住谷婆婆,小声道,“婆婆,我、我想……”
谷婆婆知道两人的关系,劝道:“你别过去了吧,他看见你要生气。”
时浅哀求道:“我马上就回来。”
谷婆婆无奈点头,时浅立刻跳下车,大步朝那边跑去。
明晏看见了时浅,他站在寒风里,蓦然止住了争吵,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委屈,一步一步退回了房间。
守卫不认识时浅,但是他们看到谷婆婆远远点了一下头,于是往两边让开。
时浅推门进屋,冷风从破旧的窗子里灌入,昏暗的油灯摇摇曳曳,火光映出对方惨白的脸。
明晏站在床边发抖,曾经的鲜衣怒马化作一潭死水,咬牙低语:“你来干什么,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时浅没动,他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捏出一手心汗,踌躇了半天,认真道:“有件事情想告诉你,那天在诏狱,天卦问命的结果是我骗你的。”
明晏赫然抬眸,目光犹如雪地里的冰刺。
时浅假笑了两声,悻悻道:“谁让你上来就要揍我,我当然得编两句吓人的话骗骗你,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太虚伪,被明晏不客气地打断,厌烦地骂了一句:“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时浅扯了扯嘴角:“真正的谶言是——敛其锋芒,守得云开,游子……游子飘零,随遇而安,将来必有所得。”
明晏面色不虞,不冷不热地道:“这句才是现编的吧?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安慰。”
“真的。”时浅的神情看不出有丝毫隐瞒,眼眸炯炯有神,“你爱信不信。”
那表情太过真诚,明晏一时也看不出端倪。
时浅走上前去,走到他耳边提醒:“还有一件事,万流不知道那天是你救了我,也许是忘了问,也许是不在乎,但这对你是个好消息,他们若是知道你单枪匹马就能干翻那么多人,现在就不仅仅是把你关在这里这么简单了。”
明晏看他的眼神里沁着狠辣:“你是那种好人不出卖我?”
时浅往后挪了步:“你到底救过我……是我对不住你。”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明晏就恨不得一脚踹死他算了。
时浅脱下红棉氅远远扔给他,小声道:“我要走了,去万流最北的云洲,听着不像什么好地方,这东西用不上,给你了,拿着先御寒吧。”
红棉氅掉在地上,明晏没有去捡。
时浅继续往后退,关门走了。
明晏紧咬着牙关,他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强行忍住了泪水,将嘴唇咬出血痕。
***
云洲位于万流极北,一半雪山一半冰湖,一条浮桥漂在湖面上,另一头的山巅就是圣教总坛大罗天宫。
冰面从雪山脚下延伸过来,有同样白色的草随风而动,马车停下后,围过来几个身着白色法袍的引路人。
烈日在冰面上刺出白芒,玄铁桥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谷婆婆牵着他走上浮桥,低头叮嘱:“你记住了,无论你爹娘教过你什么,现在你必须全部扔掉,礼义廉耻、仁义道德,这些东西都没有用了,你要用尽一切手段活下去。”
一抹寒意从心底缭绕而起,时浅眺望着雪山,愣愣问道:“婆婆,修罗场是什么地方?”
谷婆婆没回答。
过了桥,引路人顿步,促狭地笑了起来:“辛苦婆婆千里迢迢跑一趟了,人交给我,婆婆请回吧。”
谷婆婆摇头叹气,将时浅交给那人。
时浅不想走,但这个人用力一拽,几乎要将他摔倒。
他们沿着冰湖绕到了另一座山脚下,一抬头,巨大的青铜门就建在山壁之上,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凶兽虎视眈眈地盯着下方,黑鸦盘旋在天幕间,发出沙哑的低鸣。
时浅紧张的咽了口沫,看见凶兽注视的方向挤满了人,听见声音同时转头,露出无数张惊恐的脸。
引路人带他上前,对为首的大祭司说明了情况。
大祭司也身着白色法袍,拇指带着一枚紫色扳指,他翻着手里的名册,打量起时浅。
引路人上前一步,很是好奇:“这么小的孩子,扔进去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大祭司笑起来:“高韵胆子倒挺大,不仅背叛教王,最后还想着同归于尽,本来一箭就能杀了时浅,最后教王气得下令要活捉,谁知那么小的孩子真的在眼皮子底下逃走了,原本这事也就罢了,时浅落在太曦人手里也是死路一条,结果白沙洲大捷的消息刚刚传回来,容妃就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事,立刻飞鸽传书以死相逼,她如今得宠,教王也只得退一步。”
引路人唏嘘不已,“容妃为什么救他?”
大祭司合上名册,侧眸扫过时浅,刀锋般的目光如冰消融,带上了一丝玩味:“都是月下云庭出来的舞伎,居然还谈上姐妹情了,反正这一战也要让太曦交出质子,那就顺手把时浅一起捞回来好了,教王的意思是各退一步,他若能活,教王不再刁难,他若死了,容妃也不再追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蚍蜉撼树,也是命吗?”引路似乎明白了此中缘由,叹道,“娘娘竟然和高韵相识……可这救了还不如不救呢,修罗场岂不是生不如死?”
大祭司提醒:“高韵一事休要再提,担心你自己的脑袋。”
引路人颔首退开。
万流有两个主子,一个是龙袍加身的皇帝,另一个就是权倾天下的教王。
但教王只想要一片天,如今局势一片大好,宿敌太曦认降求和,而万流皇后薨逝,废太子出家,容妃独宠,新太子澄华又懂事听话,教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稳住现状。
万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坏事,时浅若是死了,对教王而言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死,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云洲的冬天劲风刺骨,狂风从冰湖扫过,刮着面颊如同刀削。
大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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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风中拢氅,高声道:“你们皆是奴籍中的孤儿,本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如今慈父怜悯,给你们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看见那扇青铜凶兽门了吗?那里面便是修罗场,能者生,庸者死,进去吧,生死有命。”
人群在高昂的鼓励下依然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让人胆寒心惊。
时浅茫然无措,他想回去找谷婆婆,又被密密麻麻的人流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山脚下,前方是一处黑黝黝的小径。
一个人揪住他的耳朵用力搓揉耳垂,不等他反应过来,炙热的铁水“滋啦”一声,皮肤顿时泛起焦味,一枚红色莲花状的耳钉被直接融入了血肉里!
青铜门“砰”的一声紧闭,雪屑飞舞,惊起无数黑鸦。
***
大祭司直到晚上才回来,他拿着那本名册,命人打开了水牢。
水牢已经结冰了,冰凌子挂在墙顶,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对着下面一个半冻在冰中的女人,她艰难地抬头,涣散的视线微微一振。
大祭司掸了掸名册,对她笑起:“韵儿啊,白天你都看见了吧,教王仁慈,没有杀他,你的好姐妹容妃以死相逼,保了他一条命。”
高韵闭上眼睛,又被旁边的狱卒强行睁开。
大祭司唏嘘叹气:“韵儿,你是不是故意的?要不是你把教王气的暴跳如雷,这会时浅早就被射杀了。”
高韵喘着粗气,恶狠狠瞪着大祭司。
大祭司耐人寻味地端详着她:“高家可是神算名门,你算到了儿子的活路,但你算不清自己的命数吗?还是你不肯信命,太曦那么大的烂摊子,和高家又有灭门之仇,你何必呢?”
高韵早就被喂了哑药,她奋力地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祭司却越笑越开心:“聊点过去的事吧,韵儿,我们找到了当年把你卖进月下云庭的人贩子,他为了卖出个好价钱,对管事的老鸨隐瞒了你的身世,你其实家住白沙洲,和时磐是青梅竹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十五岁那年,家中遭逢一伙强盗洗劫,爹娘被杀,你也被卖了,是不是这样?所以你不是那么快勾引到了时磐,而是本来就和他认识,他喜欢的女孩失而复得,对你自然百般宠爱。”
“但你也没敢和时磐说自己失踪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因为月下云庭所有人的命都捏在教王手里,你不得已只能把情报真真假假地混在一起送回来,不重要的事就用真的,重要的事就换成假的,是这样吧?”
“好在教王早就发现了你的反常,另外安排人过去蛰伏,你说你冒死做那么多事情有什么用?白沙洲一破,东地七城根本没反抗,他们那么多将士,没有你一个女人有骨气。”
高韵摔在冰面上,伤口裂开,血迸溅了一地。
大祭司玩味地欣赏着这一幕,忽地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当年那伙在你家杀人放火的强盗我们也找到了,你知道那伙人是受谁指使的吗?”
高韵愣住,她偏头看到了大祭司扬起的嘴角,每个字都像惊雷在心底炸响。
“真可怜啊。”大祭司眉宇间皆是讥讽,“国破家亡,丈夫已经死了,自己要死了,儿子也要死了,韵儿啊,天卦问命,你真的看清过自己的命吗?”
高韵低下头,空洞洞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
大祭司起身离开,水牢的大门也轰然紧闭。
命如洪流,不为任何人嗟叹。
寒风起,往昔落。
13. 第13章:冤家路窄(一)
万流历,昭元三十七年,又入寒冬。
福安茶楼的檐角结着冰棱,掌柜的在大冬天不住擦拭额角的冷汗,佝偻着背陪笑:“户部已经征过商税,眼下年关将至,到处都要用钱,我、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户部征税。”赵暮端着茶盏喝了几口,满不在乎,“户部收税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来收租的啊,他们一年征两次,我们一年就收一次,你们还不愿意配合,每次都要催。”
掌柜面上铁青,嘴角不自禁地抽搐了几下。
黑衣,佩刀,红耳坠,是修罗场的人,他们明面上收租,实则收的是护商银,商户们也敢怒不敢言。
“快点。”赵暮面上笑,边嗑瓜子边催促,“我们也不是白收钱吧,咱这帝都内的地痞流氓可不少,你出钱,我们出力,各取所需嘛。”
掌柜的看了看账本,无奈地叹了口气——贼喊捉贼,帝都城最大的地痞流氓不就是眼前这伙人?
见他不动,赵暮连壳咬碎了两个瓜子,又抓了一颗花生朝门口砸去,催促:“喂,别发呆了,快干活!”
抱刀倚门的年轻人身材瘦弱,出神地看着雪从灯笼边簌簌而落,听到声音才回神转身,一边抖着肩膀上的雪珠,一边手已经扶住了刀柄。
修长的手指节清晰苍白,“咔”的一声轻响,寒刃已然脱鞘。
掌柜的倒抽一口寒气,当场改口,对旁边的伙计喊道:“拿钱拿钱!快拿钱!”
赵暮心满意足地抓了一把瓜子放在兜里,清点了银票过后笑吟吟地搭上了时浅的肩膀,笑道:“早这样不就完了,大晚上的,非得每家都吓唬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堂,风一吹,两道黑影没入长街。
赵暮冻得打哆嗦,抱怨起来:“银票银票又是银票,就不能直接给银子嘛!辛苦一晚上,一点油水捞不着!”
“怕咱们偷拿呗。”时浅拉拢着单薄的棉衣,脸被寒风吹得煞白,“银票收上去,再让专人去银庄兑换,一笔一笔就很清楚了,教王有规矩,不许手下人乱敲诈。”
“啧。”赵暮连翻了几个白眼,不屑一顾,“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呗?咱们能敲诈多少钱,敲个几两银子就谢天谢地了。”
时浅眨着眼睛,提醒:“一两挨棍,二两入狱,三两人头落地,你敲银子,不如敲几个包子馒头垫垫肚子来的实惠。”
赵暮哑然失笑:“你脾气真好,几个包子馒头就满足了?”
时浅抓着衣领,雪花簌簌往脖子里钻,长叹道:“穷啊。”
赵暮顿了顿,问他:“侯老大是不是又扣你钱了?”
“他也没发全过啊。”时浅见怪不怪,回忆道,“去年我从云洲的下四场出来后就调入了侯青手下,还不如去其他外八洲天高皇帝远来得自在呢。”
赵暮安慰:“修罗场是奴籍,想要脱籍就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先从两年一轮的下四场出来,然后升入万流九洲的九处人道场,最后升入帝都的天道场,帝都多好啊,天子脚下,升上去的机会大得多!”
时浅龇牙苦笑:“有侯青在,我怎么也不可能升上去,他这些年还得了个外号叫‘笑阎罗’,故意把我调到他手下,不就是为了报他大哥的仇吗?”
赵暮看了他半晌,用肩膀耸了耸他:“要我说侯青该谢谢你才是,要不是时磐杀了他大哥,潇洲人道场首领这个位置也轮不到他坐!”
“那可是大哥。”时浅下意识地抱住了双臂,他忽然想起那年在养心堂门口,大哥时澄厌恶地从他手里拽走了袖子。
一晃九年,他再也没有了那些人的消息,太曦的一切都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时浅定了定神,扔掉了脑子里那些画面:“暮哥,我想去外洲,哪怕脱不了奴籍,只要不在侯青眼皮子底下也行,他老针对我。”
“外洲的都想进来,只有你想出去,那可难办了,从帝都调出去的基本都是犯错挨罚的。”赵暮加快了脚步,劝道,“惹不起,你就躲着点呗!走走走,先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天太冷了,哥请你喝一杯温酒暖暖身子。”
时浅道:“没钱啊。”
赵暮嬉笑:“我请客。”
两人准备去东华大街,沿着路走,要先穿过另一条的十字大街。
灯笼散出温暖的光,缓慢地延伸开来,整条十字大街亮堂堂的,这条富得流油的贵族街即便是在寒冬的深夜也依然灯红酒绿,两侧的酒楼飘出香气,歌姬的乐曲和客人的笑声糅杂在一起,纸醉金迷。
赵暮羡慕的东张西望,用眼神示意他往前看,脸上的表情有些兴奋:“风月楼,全帝都、乃至全万流最贵的酒楼,啧啧,我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三两,还不够在里面吃顿饭,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笑声从风月楼传出,时浅的眼中微光一闪,若有所思地止步。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三楼的窗子开着,明明外面已经天寒地冻,窗边依靠的人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一只手探出窗外,轻轻抖了抖烟斗的灰。
时浅看着那个侧脸,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灯光在那人身上洒下一片晃动的金色光斑,半明半暗的脸上浮现出不明意味的笑意,忽然扭头望向下方。
细雪伴着轻灰从眼前飞过。
时浅却在这一刻低头避开了那束目光,小跑跟上赵暮。
“怎么了?”赵暮回头看他,又看了看风月楼的大堂,笑道,“这可不行,哥请不起。”
时浅跟着笑了一下。
赵暮又推了推他,一脸期待:“喂,你是不是会算命啊?给哥算算,什么时候能发财?”
时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摇头:“小时候我娘教过一点,她还夸我很有天赋,但是长大之后就不行了。”
“为什么?”赵暮不懂,盯着他的眼睛看个不停。
“因为我是男人。”时浅解释,“天卦之力原本是传女不传男的,所以我长大了能力就会消失,进修罗场的第二年眼睛就从青色恢复成正常了。”
“哎……”赵暮很是失望,“发财真难。”
两人很快走远。
***
到了半夜,赵暮喝下最后一口酒,醉醺醺地拍着他的肩膀,嘱咐道:“回……回家睡觉了,你明早、明早卯时一起扫、扫雪去。”
时浅一愣:“卯时?不是说的辰时吗?”
“卯时。”赵暮很肯定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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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了一次,“今早上他们还在抱怨卯时太早,我决、决没记错。”
时浅没直接说破,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赵暮反应过来,骂道:“他们是不是又骗你了?”
时浅也不意外:“下午的时候碰到林安,他和我说明早辰时出城去扫雪,还叮嘱我千万别迟到。”
“林安?”赵暮一脸嫌弃,“林安就是个马屁精,天天变着法子哄侯青开心,他的话你都别信,不行就来问哥。”
“好。”时浅追上去给他披上外衣,“我送你吧。”
“不……不用。”赵暮推开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我自己……能走。”
时浅靠着门看他走远,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按照万流的传统,今年恰逢圣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外八洲的王爷都要入京面圣,可惜天公不作美,暴雪把路堵死了,他一个去年才升入人道场的新人,自然是要出城去扫雪,如果迟到,挨罚是难免的。
时浅揉着额心头痛欲裂,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在侯青手下早晚会被玩死,只能想办法调去外洲。
时浅忽地睁眼,想起来一个人。
风月楼上的那个人……是他吗?
***
风雪越来越大了,原本热闹的十字大街也只剩了零散的几个路人。
时浅回到风月楼前,抬头往上望。
三楼的窗子已经关上,里面灯光暗了一些,歌舞声也已经散去。
他等了半刻,听见大堂传来了说笑声。
时浅躲到一边,将头发顺了顺,露出左耳上醒目的红风莲耳坠。
不过一会,大堂里走出来几个人,伙计们追出来,弓腰在门口递伞。
红娟伞在雪中撑起,借着昏暗的灯光,时浅终于看清了那张久违的面容。
真的是他。
明晏比九年前高大的许多,他一身青衣黑发,雪如翩跹的白蝶落在肩头,脸上的青涩荡然无存,反倒是那抹妖气愈加勾魂。
时浅看得出神。
初见时雷雨轰鸣,再见时暴雪纷飞。
这一年,他有意无意地知道了一些事情。
那个在破屋里连一件温暖衣服都没有的少年,如今成了澄华太子身边最炙手可热的红人,不仅如此,还染上了迷药梦华散的药瘾,性格暴躁让人避之不及。
太子果然在他身边,两人笑着说话。
时浅在心中计算着利弊。
明晏恨修罗场,因为偷袭白沙洲,教王带的主力远征军就是修罗场,只要从他身边走过,必然能认出来耳朵上的特殊标志。
明晏更恨的是他,若是知道他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说不定就会一怒之下把他扔到外洲去,太子那么宠他,一定会欣然同意。
他深吸一口气,掐着时间往外跑,路过风月楼门口的时候,“砰”地撞到了明晏身上。
这一撞反倒是时浅踉跄后退,不等站稳,明晏扫到那枚红风莲的耳坠,想也不想抬腿一脚踹上他心口,指着鼻子骂道:“大街上乱逛什么,教王平时不拴着你们这群狗吗?”
剧痛从胸腔炸开,这一脚踹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整个人差点又滚了出去!
14. 第14章:冤家路窄(二)
烈风卷雪从两人中间掠过。
阔别多年,明晏其实一眼就认出了时浅,却定睛看了好久才敢确认。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秋雨里,也有了一刹那的失神。
时浅按着胸口喘气,他本以为撞一下只会挨几句骂,却没想到又挨了一脚重踹。
这家伙……别是和自己八字不合吧?
人群发出窃笑,澄华太子拉住了他的袖子,温声道:“阿晏,你醉了,别理他。”
大抵是彻夜酗酒,明晏的脸上浮着一丝异样的潮红,衬得人也有几分癫狂,一把捏住时浅的耳朵,眼里有可怕的杀气溢出:“是你,好久不见了,这戴的什么玩意,红风莲……你也成魔教的狗了?”
魔教两个字一出来,周围人全部倒抽一口寒气,使着眼色不敢乱说话。
要知道,在万流把圣教喊成魔教是大不敬的行为,轻者挨罚重者丧命,但明晏就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时浅被捏得一痛,但他一偏头,看到万流的皇太子澄华宠溺地笑了一下。
很显然是太子给了明晏如此嚣张的底气。
这位才是真主子。
时浅的余光从澄华身上挪开,故作怯弱地回道:“公子恕罪,是我不好,没看路不小心顶撞了公子。”
明晏似乎已经看破了时浅刚刚的小动作,拇指滑过下巴轻轻抬起,笑里有种说不上的邪气:“大半夜不睡觉在街上乱逛什么,难道是跟你娘一样,学了些爬床勾引男人的本事?”
时浅的脸色纹丝不动,又乖又坏地眨着眼睛:“比不了公子……我早说过你这张脸要变成祸害。”
左右人群有意无意的扫着明晏,憋着笑不敢出声。
明晏盯着他看,十一岁的孩子如今已成二十岁的青年,眼睛褪去了当年的青色,深邃不再,反倒透着些柔情,他不在乎挑衅,反唇相讥:“越来越有狐媚样了,去我床上试试?”
时浅瞄着太子,含蓄地提醒:“这不方便吧。”
明晏跟着他看了一眼澄华,又开口:“狗崽子,那给我跳个舞赔罪吧,我记得你最擅长这个。”
时浅往后退了一步,周围人却起哄闹道:“来来来!跳个舞给公子赔罪!”
明晏持续用力捏住他的脸颊,迫使他抬高头正视自己:“给他拿件舞女服过来,露肩露腰露大腿的那种。”
这一掐的力道太重,时浅整个脸都被捏得变形,他被掐得呼吸越来越艰难,想退,又被更加凶狠地抵住。
灼热的酒气扑面而来,明晏的手寸寸收紧,刹那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咬牙恶道:“九年前我就该弄死你的,白沙洲尸横遍野,为何你还活着?”
时浅逐渐扛不住,干脆心一横抬指划在自己脖颈上,嘶哑地吐出声:“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为白沙洲报仇吧!”
明晏很用力地捏合了他的嘴,心里腾地涌起了一种残忍,大步上前,几乎要贴着他的鼻尖哈哈大笑:“不知好歹的小杂……”
时浅踮起脚,用脑门直接重重撞上了明晏的额头,将还没说出口的半句脏话强行关了回去!
“咚”的一声闷响,长街的笑声戛然而止,明晏被撞的往后一栽,额心顿时肿起一片通红,他头晕眼花,踉跄往后退到墙边,然后剧烈的干呕起来。
一片哗然,落针可闻。
时浅喘着粗气,从周围人变幻莫测的神情里看出了一丝玩味。
九年了,多少往事就这样一寸寸一缕缕重新浮现在眼前,以这样狼狈的方式,让两人都颜面无存沦为笑柄。
“阿晏!”澄华变了脸色,伸手去扶他,温柔地给他轻拍着后背。
时浅不远不近地看着,内心泛起一丝丝莫名的失落。
如今,他连上前一步关心的资格都没有。
保持这个动作片刻之后,明晏的瞳孔都快要涣散开了,艰难地抬手指了一下自己。
澄华太子心有灵犀地扭头,怒道:“带下去,关起来!”
两侧近卫蜂拥而至,直接按着时浅强行拖走。
***
时隔多年,时浅再一次被关进了牢房。
狱里灯火灰暗,刑具摇摆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捡起旁边的小石子在地面随意画圈,昏暗的眼瞳里却无法再看见任何东西。
进入修罗场的第二年,他失去了天卦神算的力量,从此泯然众人矣。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走来,时浅转动眼珠,盯着大牢外的人影。
狱卒掐着时辰打开门,叹道:“教王要见你。”
***
时浅跪在太阴殿外,白雪覆满了肩头。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教王了,尤其是在失去天卦之力后,教王便再也未管过他的死活,只是得知他活下来了,直接将他调到了帝都潇洲。
一直等到黎明,耳畔听见一声叹气,教王斥道:“你招惹明晏干什么?”
风又刮了起来,宫墙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时浅冻僵的脊背挺得笔直,辩解:“是他踹我。”
“放肆。”教王一顿,未语先笑,“他是主子。”
时浅咬死了不改口:“明晏只是敌国的质子!”
熟悉的黑鸦倏地扑落在教王肩头,一人一鸟同时低头:“你还敢嘴硬,质子不也是你半个主子,你先撞得他,不认错道歉,还当街动手的?”
时浅的尾音却带了些许委屈:“他骂我是狗。”
“他骂你是狗,你扭头咬他一口,岂不自认是狗?”教王慢条斯理地逗着黑鸦,轻笑一声,“当年太曦战败送了他过来求和,他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你还主动招惹人家。”
时浅不答,明晏恨他,天经地义。
过了片刻,他鼓足勇气抬头道:“教王,我昨天得罪了明晏,又惹得太子殿下生气,再加上侯青首领也不喜欢我,我待在这里只会让他们不高兴,不如……不如调我去其他外洲吧,也免得他们心烦。”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教王,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很期待。
“不知好歹。”宫灯的火光摇曳,映得教王的脸半明半暗,训斥,“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了帝都,你要主动让位跑到外洲去混吃等死?别想了,我另外有一件事要你去办,昨晚上你撞见明晏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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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他是不是又和澄华在一块?坊间那些流言,你可曾听过?”
时浅小心地点头:“我听说他和太子闹出了点桃色绯闻,而且还染上了梦华散的药瘾。”
教王眉间阴郁,如冰似刀的眼神毫不掩饰地落在时浅身上:“澄华这孩子,天下那么多女人他不要,非得和一个男人不明不白!当时我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但现在钦天监上报,紫微黯淡,天狼、破军双星辉映,此乃大凶之兆,钦天监又继续占卦,东宫势微,呈陨落之兆,澄华大婚在即,所有和太子有牵连的人都必须紧盯,尤其是明晏。”
时浅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迟疑地追问:“教王的意思是?”
教王直接捅破了谜雾:“你去监视他。”
“啊?”时浅脑子一片空白,只觉芒刺在背,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什么?”
教王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去监视明晏,但钦天监的事情你必须守口如瓶,若是传出去,你提头来见!”
气氛凝滞下来,时浅犹如塑像一般呆在那里,这和他预想的结果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他想推脱:“可是、可是明晏对我……”
“他当街羞辱你,你不恨他?”教王往前走,走不出几步又停下,将一枚令牌掷到他膝前,“修罗场出来的人,不该如此软弱,你要去到他身边,将来才有机会报仇。”
“是。”时浅不敢多言,只得磕头接话,“属下领命。”
“还有。”教王补充,“下个月是我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外八洲的王爷都要入京,准太子妃已经定了宁王的三女儿,你去盯好明晏,尤其别让他靠近宁王的人,我怕他不怀好心。”
时浅免了责罚,起身离开太阴殿,边走,指尖边轻轻摩挲着银鸦令的纹路,头痛欲裂。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他原想着得罪了明晏太子会不高兴,太子不高兴教王就会不高兴,然后教王不高兴就会一怒之下把自己调去外洲,皆大欢喜。
然而教王竟然让他去监视明晏,甚至还主动鼓动他去报仇,疯了吧,他现在是奴籍,除了欺负欺负商贩,哪里敢得罪那种活祖宗。
时浅顿步看天,哎……弄巧成拙了。
他一直记得白沙洲的救命之恩,也一直记得诏狱门口明昊的那句——“你不要恨他。”
时浅是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了这句话,当大哥的担心弟弟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担心自己记恨那一脚的仇,会找机会欺负明晏。
所以明昊才会对一个变节叛国的罪人之子说出那句“你不要恨他。”
他不恨明晏,但他也绝不想再接近明晏。
胸口痛得厉害,忽地一股腥甜涌上喉间,时浅仓促地用手去捂,血沫沁出了指缝。
时浅惊住——九年前他是被锦衣卫审问多时,身体濒临崩溃才吐出了污血,但昨天他是故意撞的,虽然没想到对方会那么暴躁地直接踹人,但自己也是早有准备护住了要害。
即便如此,还是一脚踹到他吐血。
不对劲啊,明晏早就被梦华散摧残成了一个病秧子,还能有这种力道?
15. 第15章:冤家路窄(三)
昨天半夜。
明晏回了云华宫,拿起架子上的绿翡翠烟斗点燃,忽然开口:“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澄华半天才反应过来,“时浅去年就从下四场出来了,之后又从云洲调回了帝都,眼下在潇洲人道场任事。”
明晏抖着烟灰:“之前怎么没见过?”
澄华回忆道:“在干些杂活,你自然碰不到。”
明晏嘴角讥讽:“当初那么兴师动众的救他回来,怎么就让干点杂活呢?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澄华指了指眼睛。
明晏吐着烟雾:“他的眼睛不是以前那种青色了,也就是说……他没有天卦神算的能力了,可就算没了能力,他也不还是高韵的儿子吗?你们就这么报答恩人?”
澄华小声提醒:“那他也是时磐的儿子嘛。”
明晏目光微沉,指节因用力而苍白:“时磐是杀了你们不少人,教王对他挺好,帝都可没那么容易来,安排点杂活,混吃等死日子过得轻松。”
“我看未必。”澄华感慨,“人道场有九个分部,帝都潇洲的首领是侯青,侯青的大哥当年就是被时磐杀的,正好找机会公报私仇呢。”
提到侯青,明晏的眉间全是阴郁:“狗咬狗。”
澄华看着他额头的红肿,想起那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终于止不住大笑:“你招惹那种人干什么?”
明晏心中的烦躁进一步加深:“笑什么?说他是狗还不承认,脑壳比狗都硬!”
澄华从书柜里拿出药膏给他抹上:“他又不敢动刀,只能拿头顶你这一下了,还算识趣,知道见好就收,你呀,少惹这种瘟神。”
明晏稍抿唇线,无所谓似地试探道:“惹就惹了,他有说过白沙洲的事吗?”
“那倒没有。”澄华也没怀疑他话中有话,“那时候时浅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白沙洲的事情他说不记得了。”
明晏稍微松了口气,他不想再提这个人,转而问道:“梦华散带了吗?”
澄华犹豫半刻:“你今天不舒服,别碰那东西了。”
明晏笑得暧昧:“别装好人,你又要故意藏着勾引我。”
白雾缭绕间,烟灰已在青兽铜炉里积了半寸,澄华慢慢撑起身,从腰上的香囊里拿出一颗珍珠色的药丸。
梦华散甜腻的香氛扑面而来,明晏咽了口沫,眼瞳也跟着那颗药丸边移动边涣散开来。
澄华将药丸放入他的口中,贴过去,温声道:“都给你,阿晏,我最近有点忙,不能经常来看你了。”
药含在口里,明晏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看着他,声音也无端地有几分冷情:“澄华,你要大婚了,恭喜啊。”
澄华手上的动作一顿,半晌才捶了他肩头一下:“还早,要明年呢,只是他们规矩太多,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你别闹,若是还缺什么,就让下人去我那里拿。”
“缺什么……”明晏的气息就紊乱起来,猛地拽住澄华的衣襟紧贴过去:“缺你。”
屋外冷风大作,澄华随手熄灭了房间的灯。
***
这一觉睡得沉,天快亮的时候,澄华亲吻了他的额头,起身离开。
云华宫门口的马车走远后,时浅才从墙角里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又涌了上来。
时浅走到云华宫门口,出来迎接的是婢女银霜,小心翼翼地问道:“修罗场的人……有什么事吗?”
时浅将银鸦令递给她看,说明了来意。
银霜有些意外,小声道:“我去叫公子起床……”
“不必了。”时浅拦住她,“让公子睡吧,我在外面等着就好。”
云华宫不大,原本是废太子澄安养病的地方,后来废太子出家,这里就给了现在的太子澄华,澄华又在五年前送给了明晏。
自那以后,质子明晏成了外人口中的“半个主子”。
时浅鬼使神差地推门走进房间,刚进门,他的眉头瞬间紧蹙,本能地抬手捂住了口鼻。
香气沁人心脾。
但这不是普通香薰的气味,而是来自圣教四大长老所提炼的一种迷香,名为梦华散。
那东西被戏称为“不死的毒药”,是从圣教神花红风莲的花蜜中提炼制成,致幻成瘾却并不致命,只会让人一断药就生不如死。
时浅远远看着还在熟睡的明晏,却心生起了疑惑——如果真的是梦华散成瘾,明晏应该早就是个废人了,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一脚踹得他呕血。
装的吗?
时浅轻步上前,九年不见,这张脸是越发妖孽了,不知是酒精未散,还是迷药未尽,这会明晏的脸庞苍白如玉,只有双颊泛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啧。”时浅翻了个白眼,胸膛又痛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有点嫌弃这个人。
趁着明晏还没醒,他直接将云华宫上下翻了个遍。
***
明晏直到中午才睁开松醒的眼睛,看到床边站了一个人。
时浅正准备打招呼,明晏一个翻身,嫌弃地嘀咕道:“撞鬼了。”
时浅憋着笑,不说话。
片刻,明晏坐起,游离的神智陡然一清,一脸震惊地转过头来。
时浅一身黑色劲衣,左耳上戴着修罗场标志性的红风莲耳坠,翻掌将一枚银鸦令递给他看,微笑行礼:“公子好,我叫时浅,奉教王的命令,从今天开始负责保护您的安全。”
***
今日大雪,天色阴沉。
明晏起了床,从案上拿起银针挑了些烟丝在绿翡翠烟斗里,又取了火折子点上,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时浅乖巧地回答:“昨天冒犯公子,教王让我过来赔罪。”
明晏头也不抬:“说人话。”
时浅改了说辞:“太子明年就要大婚了,你们还那样公然出双入对多不好,教王让我来盯着你,别惹事。”
明晏似乎冷笑了一下,他一身青衫,手里的绿翡翠烟斗沁着雾丝,白烟笼在年轻英俊的脸上,慢步走到院中的白梅树下。
时浅紧跟着他,这个白梅树下的病公子,和昨天踹他的疯酒鬼判若两人,反倒和记忆里那个颤抖的少年叠起了重影。
雪似乎又下大了一些。
长久的沉默,长久到仿佛又走过了一次九年。
烟斗在手背上轻轻一敲,烟灰簌簌落下,明晏主动打破了沉默:“我记得直到最后你也没有认罪,当年那般宁死不屈,到头来还是折腰损节,当了别人的走狗。”
时浅并不理会他的挖苦,轻声道:“你也变了,十四岁单枪匹马救我的少年英雄,如今变得不人不鬼了。”
明晏扭头给了他一脚。
这一脚踹得轻飘飘,时浅也躲得轻飘飘。
两人默契地互换了一下眼神,时浅笑了起来:“还是那个味,本尊无疑。”
明晏打量着这个久别重逢的人:“小时候像病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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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现在长成了一双桃花眼?我早说了你不像时磐,倒像是在外面乱搞的。”
时浅垂眸,对他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你和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明晏握着烟斗的手似有一瞬间的颤抖。
他在这九年的大起大落中早已尝过了人情冷暖,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骄傲,梦想,颜面都已经全部放下,到如今他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也没什么不好。
半晌,明晏挤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还打听过我的事?”
“还用打听吗?”时浅苦笑,“你们那点桃色绯闻,早就传遍大街小巷了。”
明晏用烟斗抵住时浅的下巴,眼里隐约带着失望:“你怎么有脸来见我?你身上也流着一半太曦的血,午夜梦回的时候,听得见那五万人的哭泣吗?”
时浅被烫得往后一缩:“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明晏恶狠狠地盯着他,“你承了高韵的血脉,你就是罪人。”
时浅面无表情:“我命如草芥,除了还活着,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明晏咬牙开口:“你的命是我救的!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不该救你,一条贱命,只会摇尾乞怜。”
时浅的嘴角慢慢溢出冷意,似乎已经从那场噩梦中挣脱出来,淡道:“你恨我有用吗?那年我才十一岁,我是能左右战局、还是能把持朝堂?当年万流不过五万兵马,是太曦软弱不敢反抗!你该恨太曦,他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自己不争气,你才会沦落成质子。”
明晏呼吸一滞,目光定在了时浅的眼睛上。
时浅抬着眸,第一次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和他说话:“神算一门有一种禁忌,那就是不可私卦国运,否则亵渎神明,生灵涂炭,但九年前太曦的情况真的需要算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当年国库中空,正德帝发不出军饷,边陲拥兵自重根本不服他,他不敢出战,只能求和,但你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为何选你?因为皇后也想借此事揽一波人心,她有两个儿子,她选择牺牲幼子去巩固长子的太子之位,是他们各有所图,你才会沦为质子。”
明晏的眼眸深不见底,一口白烟吐在他脸上:“大言不惭,口气这么大,但你好像也没能得意吧?高韵忠心耿耿,结果就给儿子谋了修罗场这条烂路?”
时浅被烟味呛的咳嗽,无奈一笑:“好哥哥,你再怎么样这些年过得比我强。”
明晏鄙夷地看着他:“谁是你好哥哥?”
时浅一眨不眨地看他:“好哥哥,别恨我了。”
明晏忽然大笑:“他们把你驯服的很听话,若是换成当年,昨天那一撞就该换成一刀了吧?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时浅抬手摸了摸:“眼睛没影响……只是算不出来什么东西了,普通人挺好。”
“真可惜。”明晏苍白的面容上倏然浮现出一丝病气,又轻咳了起来,“你说我命中多病,如今已经一语成谶,你还说我死的早,多半也不会错了。”
青衣沐浴着白雪,显得格外憔悴,这个人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罂粟花,危险又美丽。
时浅认真道:“都说了是骗你的。”
“呵呵。”明晏转身回屋,边走边道,“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我自己心里有数。”
时浅认真观察着对方,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迷香味,而现在明晏的瞳孔都微微涣散开了,那确实是梦华散成瘾的后遗症。
怎么回事……这家伙看起来不像在装病?
16. 第16章:冤家路窄(四)
明晏若无其事地转身回房,刚刚关上门,他的脸庞光速惨白下去。
时浅是来干什么的?
道歉,监视,还是发现了昨天那一脚有问题?
糟糕……昨天酒醒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失了态,没想到这么快就惹来了瘟神!
明晏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走向书柜,这里面放着许多他平时服用的药,其中有一盒装的是澄华昨晚留下的梦华散。
刚刚打开盒子,迷药的香味就让明晏精神一振。
但他只是贪恋地咽了口沫,然后认真辨别着药。
梦华散伤身,这么多年为了不变成废人,他私下找了有“鬼医”之称的蓝凌压制药瘾,这盒子的左半边装的是息筋丸,是用红风莲的种子制成,外形、气味都极为相似,和真正的梦华散放在一起也不容易被察觉。
但息筋丸吃下去身上会有红风莲的香味,至少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完全散去,他平时可以瞒着下人偷吃,现在时浅这张狗皮膏药就在眼前,明摆着是冲他来的。
明晏捏住息筋丸紧握在掌心,额头的冷汗沿着脸颊滴滴滑落。
他在犹豫。
不行,时浅目的不明,恐怕随时都会找理由破门而入,如果被发现,必然会上报教王!
明晏只得将药藏好,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
时浅在门外等了片刻,看见云华宫的婢女银霜在朝自己招手,嘘声道:“公子每天下午都要小睡一会,你千万别进去惹他生气了。”
“睡觉?”时浅眉头紧蹙,回头望了一眼门,“他刚刚才睡醒,又要睡觉?”
银霜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公子身体不好,最讨厌别人吵他睡觉,他只要进了房间,你说话做事都要轻点声。”
时浅点头,果然压低了声音:“好,我不吵他,我正好也要出门。”
银霜疑惑,问道:“你不是教王派来的贴身近卫吗?公子才睡下你就要走?”
时浅解释:“我本来今天要出城去扫雪的,结果昨晚上得罪公子挨了罚,今早上教王又让我来道歉,到现在还没去报道呢,我得去找侯首领解释一下。”
“哦。”银霜也没多想,“你快去快回吧。”
时浅轻轻拉住她,认真问道:“你知道侯首领是谁吧?”
“知道。”银霜点头,“帝都潇洲人道场首领,侯青。”
“嗯。”时浅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间,对她道,“要是公子问起来,你就说我马上回来。”
***
走出云华宫,时浅上了马,沿着路往前跑,人道场的空城殿外已经有人在等候。
侯青的手下林安早就知道了昨晚上的事,当场甩脸色骂道:“你搞什么,昨天惹那么大的事,今天还拖到现在才来?”
时浅下马行礼,回道:“太子昨夜在云华宫留宿,我冒犯了太子,想着先去和他道歉,这才耽误了时间。”
林安稍顿须臾,冷道:“太子天不亮就回去了,你怎么可能和他撞见?”
时浅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地胡编:“我确实没见着太子,但是明晏醒了,拦着我不让走。”
林安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吩咐道:“知道了,你在外面等,我去通报。”
寒风仍然在咆哮,空城殿焚了香,玉座上坐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抱着个银手炉在闭目养神。
林安上前,弯腰道:“青哥,人来了。”
侯青稍坐正了身子:“怎么现在才来?”
林安回道:“说是让明晏拦住了不让走,所以才来晚了。”
“呵呵。”侯青淡道,“他自己要招惹明晏,怪不了人家刁难。”
林安笑了笑:“青哥,您说他招惹明晏干什么?那可是太子的心上人,他不要命了?”
“他想走。”侯青开门见山地说道,“时浅在我手下出不了头,不仅出不了头,还得天天去干那些脏活累活,去了云华宫,他就是明晏的人,再让他去干那些活,他就有借口拒绝了。”
“您是说他是故意的?”林安有些惊讶,又赶忙恭维,“青哥所言极是。”
侯青鼻间“哼”一声:“时磐杀了我大哥,我不杀他已经是大度,现在他还想躲着我,呵呵,他咬一口明晏,不就立马被调过去赔罪了吗?但云华宫那位主子也不好伺候,我倒是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林安扭头往外望了一眼,问道:“那您要见他吗?”
侯青挥了挥手,半晌后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着急,让他等着。”
***
雪下了一下午,还未到黄昏,天就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明晏恢复了一些,他披衣出门,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院子,蹙眉道:“时浅人呢?”
银霜端着药走来,回道:“时浅出去了,说是要回去知会一声。”
“嗯?”明晏略一思忖,很快反应过来,“哦,他是教王派来的,于情于理,是该和上面……”
话还没说完,明晏的脸色猛然一沉,脱口:“他的上级是……”
银霜连忙接话:“是潇洲人道场的侯青侯首领。”
明晏沉默了片刻,仿佛想起来什么极为不悦的事情:“什么时候走的,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说了。”银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回道,“说一会就回来,但是一下午都不见人影……”
没等说完,明晏已经扔下她大步往外走去。
银霜赶忙追上去,见他从马房里牵了一匹马骑上,连忙问道:“公子,您去哪?”
明晏没理她,转眼就消失在风雪里。
***
空城殿外已经轮班换了一批守卫,每个人都好奇地瞄着门口的时浅,每个人都若无其事地装作看不见。
毕竟侯青和时浅之间的旧仇人尽皆知,谁也不敢多管闲事惹自家老大不高兴。
鹅毛大雪吹在脸上,时浅满身覆白,已经看不出人样,空气里似乎都塞满了刀子,让他每呼吸一口都格外疼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忽然有人顿步。
时浅斜眼看着那双踩过积雪的鹿皮靴,轻轻抬眸,看见了明晏。
那张脸沁在风雪里,和从前一样好看。
明晏也静静看了片刻,像是猜到了他的小心思,淡淡一笑。
“明公子。”林安认出了他,迎上来,赔笑道,“明公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明晏抖着大氅上的雪珠,直接往殿内走:“来找人,叫侯青出来。”
林安才想推辞,只见明晏一笑,指了指殿外的时浅:“教王才把人给我了,怎么侯首领又想要回去?这么宝贝干脆别给我了。”
那笑容有些轻薄,却无端让人移不开眼。
“那怎么成?”侯青闻声也走了出来,恭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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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回答,“给了您就是您的人,只是按照规矩,得每天早晚过来汇报……”
“汇报什么?”明晏打断他,直言道,“我可没有这种规矩,从今天起,他不用来您这了,人我要带走,侯首领痛快点给句话,是放、还是不放?”
侯青虽然在笑,眼眸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给林安使了个眼色,回道:“放,公子请便。”
明晏一句寒暄都没有,转身往外走。
“公子。”侯青却又喊住他,“我的人得罪了您,于情于理我该给公子赔罪,要不明天晚上,卑职在天香楼设宴……”
明晏侧身看他,一口拒绝:“侯首领不必客气,我明天没空。”
侯青依然赔笑,上前一步:“那公子挑个日子,配您的时间方便就好。”
明晏看着这个不怀好意的笑,他在寒风中站住,半晌后点头:“行,明天吧。”
时浅听着这几句话,不知这两人究竟有什么古怪。
明晏大步走到时浅身边,稍一停顿,叹气:“跟我走。”
时浅垂头“嗯”了一声,撑着冻僵的身体紧跟在他身后。
等两人走远,林安脸上的笑容消失,啐了口痰发起了牢骚:“真是见鬼,明晏竟然来捞他了!”
侯青撇撇嘴:“明晏哪里是来捞他,分明是来给我下马威了。”
林安问他:“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侯青缓声咳嗽,“去天香楼安排吧……好好安排,别让明公子失望。”
林安不解,也不敢多问。
***
明晏虽然骑着马,但他走得很慢,狂风夹雪,刮着面颊如同刀削。
很久,明晏眼瞳微微泛红,勒马停住:“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救你?”
“知道。”时浅手指紧扣,“侯青是出征白沙洲的刽子手之一,也是在白沙洲有了战功,回来才接替了他大哥的班坐上了潇洲人道场首领的位置,让他得意、比让我挨罚更让你难受吧?”
明晏目光如刀:“你是故意的。”
时浅这才笑起:“公子真能睡,我以为最多一个时辰您就该醒了,结果快晚上了您才来,早知道我也就晚点来了。”
明晏拉着缰绳转过来:“你知道我不喜欢侯青,绝不可能让他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既然来了云华宫,明面就是我的人,他还要罚你,不过是给我难堪罢了,所以你要告诉银霜自己的去向,让我主动过去找你,借我的手压他。”
时浅低头,然后点头。
明晏沉郁地道:“你还当我是太曦的皇子呢?呵呵,我如今只是寄人篱下的质子,你借我的手能压住他吗?你看他刚刚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像是怕我吗?”
时浅道:“公子总有办法不让他得意。”
“呵呵。”明晏果然一笑,“当年确实不该救你,你都已经昏迷了,我若不把你摇醒,说不定就那么无知无觉一点痛苦都没有的死了,多好啊,哪像现在这般难熬。”
“我贱命一条。”时浅的声音几不可闻,略仰起头,强自镇定,“你要找我报仇,他也要找我报仇,我什么也没做,仇家已经一大堆了。”
“我当你是走狗。”明晏埋着头,呼出口寒气,语气也极为刺骨,“原来是过得不如狗。”
时浅的神情僵硬,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撕裂心脏。
天空大雪如絮。
17. 第17章:冤家路窄(五)
都已经到了云华宫门口,明晏却纵马继续往前跑了。
时浅认得这条路,是去明镜堂。
今夜风大,刮得灯笼不住摇晃,太子近卫渊冰抱刀守在门口,一脸诧异地看着两人。
明晏低笑了一声,笑得凄凉,对时浅道:“虽然不想被你牵着鼻子走,但我确实更厌恶侯青,你也别得意的太早,我先收拾他,再来慢慢收拾你。”
时浅当然清楚他要做什么,因为明镜堂是太子读书的地方。
渊冰已经迎了过来,行礼道:“公子怎么来了?”
明晏扫过亮堂堂的明镜堂,明知故问:“太子在吗?”
“在呢。”渊冰不知他为何不请自来,如实回答,“和程阁老、顾大人在谈事情。”
“哦……”明晏露出为难地神情,“我来得不是时候,那我先回去。”
“别别别!”渊冰当然知道两人的关系,一把按住他,回道,“我进去通报,公子稍等。”
片刻,澄华拢着大氅从明镜堂走出,明晏看着他身后的内阁首辅程廷正和户部主事顾溪亭,两人对视一眼,主动告退。
澄华放下手头的事情,先把他拉进屋内,这才看见身后跟着的时浅,眉头一蹙:“时浅怎么跟着你?”
明晏玩笑道:“还能是什么原因,教王派他来盯着我别勾引你而已。”
澄华抿抿嘴没有多问,又道:“你难得找我,有事?”
“嘴馋。”明晏识趣的不看桌上的东西,只远远靠窗坐下,“天香楼的蒸鲈鱼,好久没吃了。”
“鱼?”澄华宠溺地捏了捏他的嘴唇,“行,我让人现在去给你做。”
“别。”明晏歪头,眸里带着致命的温柔,看着他笑,“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澄华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就那样一眨不眨看着他,然后点头。
***
程廷正和顾溪亭并肩走在雪里,他们同朝为官,亦是师徒,此时两人的脸上都各有猜疑。
太子早已辅政,他们本是在谈要事。
顾溪亭顿步,正色问道:“程老,明晏可不是一般人。”
程廷正两鬓斑白,在寒风中紧了紧大衣,沧桑的脸庞上写满无奈:“感情一事,不可强求。”
“可明晏不仅是个男人,还是敌国太曦的质子。”顾溪亭却皱了眉,继续道,“太子要大婚了,这般任性……”
“溪亭。”程廷正打断他,“逼急了又要出事,若太子再像上次那样闹到自杀该如何收场?”
顾溪亭沉默下去。
五年前闹出一件满城风雨的大事,太子和八王之一的楚王,为了争夺一个质子撕破了脸。
在太子把明晏接到云华宫来之前,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明晏还住在城北那个破旧的小民房里,谁也不知道楚王是什么时候偷梁换柱把人弄走的。
说是举国震惊也不为过,因为实在是太丢人了。
教王倒是没追究楚王做了什么,他只想让这段笑柄赶紧消停。
然后,到了三年前,更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太子重病一场,连本该进行的选妃都不得已暂停,皇上和教王商量过后,决议还是要让太子先养好身体。
外人都以为是病,但他们知道那不是病,太子自杀了,也不知道和明晏争执了些什么,忽然就自杀了。
好在最后是救了回来。
一晃三年,太子的大婚终于还是提上了日程,这次太子倒是没有反对,但他好像根本就无所谓,依然我行我素和明晏保持着那种关系。
***
翌日傍晚,雪势依旧。
明晏喊上时浅一起来到天香楼,侯青就在门口等着,等他上楼挑了帘子看一眼,席间坐的也全是统一装束修罗场的人。
明晏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了,笑道:“这是刮得什么风,你要请我吃饭。”
“我的人犯事得罪了您嘛。”侯青给他递烟斗,是一只上好的檀木烟斗,阴阳怪气地道,“而且公子来万流这么久,都还没赏脸和我们吃过饭呢!”
明晏看了一眼,不接:“我不用木头的。”
侯青自讨没趣,收回烟斗又给他敬酒。
明晏拉开凳子,望向时浅:“你坐。”
侯青本是打算让时浅站旁边看着,但明晏开了口,他不敢阻拦,于是面上热情,拉着时浅勾肩搭背地叮嘱道:“时浅,你去年才从下四场调到我手上,我一直很看重你,你现在去别处高就,可要好好表现。”
“他不还是你的人?”明晏插话,大笑起来,“侯首领,教王只是调他过来盯着我别破坏太子大婚而已,等明年这事结束,我和他要好聚好散,到时候您再带去好好调教。”
好聚好散——时浅一言不发的听着,五万人血债,明晏怎么可能和他好聚好散。
侯青倒也不表现出来,又恭敬的敬酒。
“我说。”明晏按住他的手,扫了一眼圆桌,“你们的人冲撞了我,你们特意设宴要给我赔罪,结果就这点菜、这点酒?”
侯青抬眸,对林安使了个眼色,连忙道:“那怎么能成,我一早就去月下云庭请了美人过来唱曲跳舞,快让美人上来。”
月下云庭这四个字一出来,明晏在心中冷笑了一下,那是万流最负盛名的舞伎馆,高韵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蛇蝎美人。
手下人早就串通好了,不等林安起身,一群人挤眉弄眼地打配合:“这不正坐了一位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若有若无地扫着明晏,眼里带上了一丝挑逗的意味。
明晏在万流其实算是个让人无限遐想的人物,因为这张脸,实在有些祸国殃民的味道,尤其他和太子之间那点桃色绯闻,现在也俨然成了茶余饭后津津乐谈的趣事。
甚至时浅也在看他,明晏能以质子的身份在万流横行霸道,那张脸绝对是最大的功臣。
明晏缓靠着香案喝酒,身躯埋没在烛光的阴影里,跟着笑了笑。
侯青不敢明着嘲讽他,于是用手肘推了推时浅,把话茬引到了他身上:“兄弟们都说你不像是修罗场出来的,毕竟修罗场各个五大三粗,只有你身娇体弱,喂,你娘当年可是月下云庭最漂亮的女人,你肯定也会唱曲跳舞吧?”
时浅勉强一笑,他确实身娇体弱,但那完全是常年挨罚落下了病根,小声道:“我娘……没教过我。”
“怎么没教过?”明晏插话,笑得很坏,“他会的很。”
他们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如果说时浅是一块温润的美玉,明晏就如同璀璨的宝石。
但这块宝石带着一股子蛇蝎气,危险又诱人。
手下人正欲起哄,明晏幽幽抿了一口酒,酒气吐在时浅的脸上:“美人跳舞我看腻了,我想看壮汉跳舞,侯青,不如你来一支舞给大伙助助兴吧?”
侯青面不改色:“我哪会这个,公子说笑呢!”
明晏不依不饶:“一回生,二回熟,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跳舞的天赋呢?”
侯青翻了个白眼,踢了一脚林安:“快去喊美人过来!”
明晏一把按住林安:“别喊美人了,难得我今天兴致好,侯首领,助助兴吧。”
林安跟着色变,左右为难。
侯青只是让着明晏,并不是真的怕他,推脱了几句之后自己起身喊了美人上来。
明晏也不强求。
不过一会舞姬就鱼贯而入,靡靡之音响起,混合着天香楼的香薰,让众人醉眼迷离。
稍等了片刻,林安忽然又敲了敲桌子,曲声骤停,舞姬也立刻跪地。
林安扬扬下巴,咧嘴笑道:“青哥,明公子,这么标致的美人,你们看像谁?你过来,抬起头来。”
舞姬立刻小步上前,恭敬地在他面前跪拜,然后抬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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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众人。
林安嘿嘿一笑,捏着下巴抬起:“时浅,快看,她和你娘长得好像!这眼睛,勾人挺行啊!”
明晏总算明白今天这场鸿门宴到底在耍什么鬼把戏了,侯青特意从月下云庭找个美人来侮辱时浅,顺便还能拐着弯阴阳自己,一箭双雕。
他转着酒杯,余光瞄了一眼时浅。
时浅无动于衷,没接话茬儿。
侯青心底瘙痒难耐,对明晏道:“明公子,这人送你了要不,就当是给您赔罪了。”
明晏当即皱眉,转酒杯的手也蓦然停住。
这女人长得像高韵,侯青明知道他和时浅的恩怨,还要把这个长得像他娘的女人送给自己?
真他妈脑子有病!
明晏面上还在笑:“你确定要送我?”
侯青谄媚道:“您看得上是荣幸……”
明晏放下酒杯,对舞姬笑道:“来。”
舞姬小步上前,柔情似水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侯青笑得暧昧,挑了挑眉。
世人都知澄华太子对明晏极为宠溺,说是有求必应也一点不过分,太子对明晏仅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他守身如玉。
二十多岁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迄今没碰过女人。
明着不行,偷着也无伤大雅。
侯青脑子里幻想翩翩的时候,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送给我如何?”
门“哗”的一下被推开,澄华一脸笑意的大步走入,他在明晏身边入席,眼眸里带着寒芒。
席间鸦雀无声,愣了几秒之后修罗场众人才又齐刷刷地跪成一排:“拜见太子殿下!”
澄华在踏入天香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被骗了,但还是忍了这口气,顺着明晏的意图推开了这扇门。
天香楼的伙计们端着一盘清蒸鲈鱼跟在后面,尴尬地看着席间众人,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侯青冷汗直冒:“殿下怎么来了?
“路过。”澄华也夹菜,但是夹着喂到了明晏嘴边,“你不是想吃鱼吗?”
明晏扔掉手里的筷子,起身踢了一脚还在发呆的时浅,不耐烦地道:“不吃了,回去。”
澄华目送他摔门而去,没追。
侯青噤若寒蝉,他确实不怕明晏,但他是真的怕太子!
***
出了天香楼,时浅忍不住拦他:“你昨天到底和太子说了什么?他对你那般好,你这么利用他,不怕他生气?”
“对我好?”明晏愣了一下,咬牙讥笑,“对,他对我好,不会生气。”
时浅只感觉这个笑容格外阴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晏双瞳微红,“你是不是以为我去找澄华,就是要和他说侯青的事?”
时浅点了一下头,小声回道:“你没有直说吧,不然侯青今天请不了这顿饭。”
“你要我怎么和他说?”明晏哈哈大笑,“你要我低声下气的去求他,让他罚侯青?那怎么可能,他最喜欢我求他了,我怎么能让他如愿?”
时浅瞳孔微微一颤。
明晏扶额,即便一切如他所料,他还是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羞辱,咬牙道:“你在侯青面前装什么孙子?他找个女人那么羞辱你,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时浅脸色一凛,低下头去:“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子了。”
“脑子不好。”明晏的心被恶狠狠地揪住,指着他脑门破口大骂,“亲娘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你真该死!”
“恩。”时浅的声音是散淡而冰冷的,“十一岁进了修罗场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明晏骑着马走了,冷风吹过身体,他恍惚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他也已经九年没有见过母亲和大哥了,甚至父皇驾崩,万流人也没放他回去奔丧,至亲的脸在不受控制的慢慢模糊,经常要很久才能恢复清晰。
18. 第18章:冤家路窄(六)
风雪呼啸,时浅策马紧追,这方向不是回云华宫,而是往城外。
近日京中大雪,路面早就覆了一层厚厚的坚冰。
明晏速度惊人越跑越快,马匹失蹄侧滑,他从马背上被甩飞出去,砸进雪地里。
“公子!”时浅跳下马狂奔过去,他伸手搀扶,明晏却借力反制按着他的肩膀一个重摔,强劲地将他按在身下。
这力道,和那天踹他的力道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是最好的试探机会!
明晏短促地笑了几声,那目光说不上是鄙夷还是厌恶,咬牙道:“狐狸的尾巴别藏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虽然嘴上说着最狠的话,明晏手头的力道反而松懈了一瞬。
浓烈的血腥味钻入时浅的鼻腔,对方颈侧处赫然多了一道狰狞伤口,血迸溅而出,染红了衣领和身下的白雪。
他一扭头,果然看到一块尖锐的石头半埋在雪中。
“先止血。”时浅挣扎欲起,“你受伤了!”
“不用你管!”明晏粗喘,目光削在时浅的脸上,脸色越苍白,唇边的杀意越延展,“我恨你啊!你在我眼前晃的时候难道看不出来我恨你吗?哈哈哈!我死了你应该开心,最恨你的人终于死了。”
“你死了对我没好处!”时浅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往上抬,“真那么想死自己找个没人的角落里去死,别连累我给你陪葬!”
时隔九年,两人再一次咬牙抱作一团,又在雪地里滚了几圈。
不想再纠缠,时浅一脚踹在明晏小腹,连滚带爬地挣脱出来。
大雪中死寂一片,明晏倒在雪地里,雪花落进他失焦的瞳孔,大概是失血过多,他头晕目眩,力气也完全使不上来。
“脑子不好。”时浅把这句话原封不动换给了他,扯开明晏的外氅,将里面的衣服撕成长条包扎伤口,“你是真这么恨我,还是没有别人可以恨了?”
明晏蓦然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时浅处理伤口的动作非常熟练,仿佛这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叹气:“那天我撞你是想惹你生气,让太子把我调去外洲,这样就能远离侯青了,原以为挨罚就算了,谁知道教王他老人家非要把我扔到你那里去赔罪?”
时浅说的是实话,但明晏不信,冷笑:“你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天卦神算之力没有了,骨气也被磨干净了吗?”
“修罗场那种地方我没得选。”时浅平淡地道,“你不也半斤对八两,哪有资格说我,但你一动手我又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那副蛮横不讲理的暴脾气。”
“你放屁。”明晏爆了粗口,“我恨你是天经地义,揍你是理所当然。”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时浅随口敷衍,终于包扎好伤口,对他道:“赶紧回去上药,千万别再让伤口裂开了。”
明晏摸着脖子上渗血的布条,声音沙哑:“修罗场还教救命?”
“会教一些简单的方法。”时浅点头,“我们的命虽然不值钱,但重新培养只会更费时费力。”
明晏一步三摇地往前走,马已瘫在雪里站不起来,他只能扭头望向时浅的那匹马,冷漠地道:“我骑马,你跑回去吧。”
时浅在风中凌乱,目送他扬长而去。
时浅叹了口气,看向明晏磕上的那块尖石,如果不是这块破石头让他受了伤,刚刚就是最好的机会试探。
可惜机不再失,时不再来。
忽然,雪地中一点莹白的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拨开染血的雪粒,拾起一枚白玉平安扣。
时浅看向明晏离开的方向,揣在怀里准备拿回去给他。
***
明晏踉跄回到云华宫,澄华就坐在床上等他,连忙起身迎来。
明晏无视了他,粗暴地扯下颈间的布条随手扔开,从架上抓了罐药膏胡乱抹在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眉心紧蹙。
侯青明明是想借机羞辱时浅,但今天心里最不舒服的人是他。
他竟然在和一个白沙洲的刽子手同餐共饮,那场宴席上的每分每秒,好像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扇着他的耳光。
澄华蹙眉:“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摔了,正好磕在石头上。”明晏随口回答,不知是吹多了冷风,还是流多了血,这会他坐在椅子上,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
澄华扶他休息,明晏脱了外氅,手指习惯性地摸向腰间——
不见了……被送往万流前,母后给他戴上的那块平安扣不见了?
他身体一僵,反复再三地摸索了几遍。
明晏的第一反应是时浅,毕竟包扎脖子伤口的布条是从他的衣服上扯下的,必然是那家伙浑水摸鱼偷走了!
他转身准备走,澄华跟着他:“干什么去?”
“别跟着我。”明晏不耐烦地道,“让我一个人安静会。”
澄华顿住,半天没说话。
明晏也顿住,他在冰天雪地里强迫自己冷静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回头,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低声道:“你先回去吧,免得教王又要啰嗦。”
澄华靠在门上,心里有些失落。
***
这一来一回,明晏再见到时浅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他独自走在风雪里,形单只影。
明晏勒马停住,偌大一条道只有他们两个人。
“东西呢?”明晏直接伸手,“还给我。”
时浅本来就是要回去把东西给明晏的,但对方这么理直气壮的态度,仿佛在说是他偷了一样。
“什么东西?”时浅明知故问,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公子丢东西了吗?”
“少装蒜。”明晏勒马,“只有你在我腰上摸过。”
时浅差点气笑,纠正他的话:“公子不要乱说话,我不是摸你,我是扯你衣服撕成布条好止血,总不能撕我自己的吧?我这身衣服太破旧了,你肯定嫌弃。”
明晏十分狐疑地打量着他。
时浅摊开双手,可怜巴巴地道:“我全身家当都在身上,你不信,那你过来搜身好了。”
明晏似乎信了他。
时浅故作乖巧地问道:“公子丢什么东西了?”
明晏一把将他拎上马背:“我丢了块玉佩,今天要是找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时浅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我好不容易跑到这里,等下你不会又要让我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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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摔倒弄丢了东西,别大半夜的别折腾我!”
“你不跑到我身边来,我今天就不会去吃侯青请的酒,我不去吃那场酒,就不会半夜滑倒,我不滑倒,玉佩就不会丢。”明晏有理有据地说话,沙哑地笑出声,“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是那个头,那个主。”
两人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时浅装模作样地找东西,明晏则找了个空地坐着指挥他。
“我说……”时浅边找边问,“你丢的不是那么很重要的东西吧?”
明晏低眸:“很重要。”
“那你坐着看戏?”时浅眉头紧蹙,“这雪要下一晚上,你再不找,一会埋在雪下更找不到了。”
“是一枚白色的平安扣。”明晏没听他抱怨,形容道,“大概铜钱大小。”
时浅好奇:“平安扣?应该是家人给你的吧?”
明晏点了头,抬眼望着无尽飘落的雪花:“我离家之前,母后给了我一个平安扣。”
时浅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平安扣,想起自己那块平安牌,心中泛起一股酸涩,又找了一会才递给他:“是这个吗?”
明晏一把抢过来,紧张地检查了半天。
“没摔坏吧?”时浅对他笑了下,“我以前也有一块平安牌,也是我娘给的,可惜弄丢后就找不回来了。”
提到高韵,明晏的脸色顿时阴霾,刻薄的话脱口而出:“你娘是个舞伎,肯定是讨人欢心的时候,什么男人送的吧?”
时浅神色不变:“以前我就和你说过,我娘跳的不是一般的舞,她是大傩舞祭祀的大司命,跳的是向神明祈福、镇恶驱邪的祭祀之舞,玉牌是祖传的,才不是什么男人送的。”
明晏脸上的讥讽更浓:“神明救不了你娘,也救不了你,别信神了,不管用。”
时浅的语气平淡无波,早已麻木:“对,从十一岁开始,能救我的人就只有我自己,修罗场就是最适合我的地方,那里都是奴籍,没有谁比谁高贵。”
明晏盯着他,忽然问:“奴籍……对,修罗场就是教王养的狗,你想离开修罗场洗脱奴籍吗?”
时浅不解:“为什么不想?”
明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件事很重要吗?你娘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个才去勾引时磐的?”
时浅的脸色终于变了:“公子生来就是贵族,你当然不懂我们的卑贱,我娘是奴,我也是奴,如果我不能洗脱奴籍,将来我的子孙世世代代都是奴,你竟然问我重不重要?”
明晏怒从心起:“为了洗脱奴籍,你可以不择手段吗?”
时浅认真看着他:“我若是不择手段,早就该把你卖了去邀功领赏……至于我娘,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明晏愣住了,此刻的他仿佛就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人。
时浅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转身道:“雪天风寒,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
明晏刚想站起眼前就是猛地一黑,时浅下意识回身一把将他扶住,耳畔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明晏整个人都瘫在了他的身上,身体滚烫,艰难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时浅瞬间反应过来,脸色剧变——是梦华散病发了!
19. 第19章:冤家路窄(七)
寒风砭骨,明晏没想到今天梦华散的病发如此迅猛,让他猝不及防地就昏厥了过去。
时浅咬牙架起沉重瘫软的身体,几乎是拖着明晏翻身上马,一路狂奔,就近找到了一家药铺。
他先下马,扶着昏迷的明晏,急促的鼻息窜入衣领。
这家伙病得不轻,怎么还这么沉!
“喂,醒醒!”时浅费力地将明晏半拖半抱放在门口的屋檐下,摇了摇他的肩膀,这么冷的天,明晏竟然是一身热汗,风一吹,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梦华散是迷药,病发的时候会不受控制的产生幻觉。
明晏无意识地伸手,抓住时浅的手腕,一把将他用力拽入自己的怀里,仿佛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越来越用力地抱紧:“别走……别离开我!”
炽热的体温贴上皮肤,时浅触电般往后挣脱跳了一步,呼吸骤然急促。
明晏失去支撑摔在雪地里,痛苦地扯着衣服,刚刚还苍白的脸荡起一抹潮红。
他的皮肤在发烫,甚至散出了淡淡的白色雾气。
这个人身上早就没有阳光味了,却又引得他莫名怀念。
“别动!”时浅只得又上前阻止,强行把衣领收好,低声道,“会着凉的。”
明晏根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像是陷入了噩梦里,嘴里呢喃着旁人听不懂的呓语。
时浅脱下自己的衣服包在明晏脑袋上,让他靠着墙休息,小声道:“你撑一撑啊,我去找大夫。”
***
时浅用力敲门,值夜的伙计吓得面无血色,哆嗦着举起烛台,小声问道:“公子,什么事?”
“大夫呢?”时浅扑过去,“外面有个病人!”
“大夫回家了啊!”伙计连忙回话,“得明早上才来,要不你先买点药?”
“梦华散。”时浅甩着头上的雪,重复,“梦华散!”
伙计当即变了脸色,有些嫌弃地道:“我们这是药铺,不卖那种迷药。”
“不是……”时浅扑到柜台,“我是说治梦华散的药!”
伙计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微微一笑,好心提醒:“那东西染上就治不好了,要么花大价钱吃一辈子,要么……早点放弃吧,免得人财两空。”
时浅语无伦次地催促:“能用的都行,快点给我拿来!”
伙计摇了摇头,回头准备抓药,时浅又道:“拿药丸那种可以直接吃的,煎药来不及了。”
“要求还挺多。”伙计嘀咕了几句,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一盒药递上。
时浅赶紧接过来,这才问道:“多少钱?”
伙计又堆起了笑脸,狮子大开口:“这药比梦华散便宜,只要十两。”
时浅眼睛瞪的滚圆,摸着空口袋,毫不犹豫:“先欠着……明天我让他自己来付钱。”
伙计一愣,好笑道:“大半夜的,这么着急买药怎么还不肯付钱呢?你到底要不要救人了?”
“明天给你。”时浅毫无商量地又说了一遍,伙计瞄着他耳朵上那朵圣教的红风莲耳坠,不敢纠缠,“拿走拿走!明天记得付钱!”
***
明晏在昏迷中脸色转为死灰般苍白,梦里是分别前秋雨绵绵的计都侯府。
“可是国家有难。”
“你也要为你大哥想一想。”
“无论如何不要和那边的人起冲突。”
“什么胡言乱语,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这四个字如同冰锥刺破梦境,明晏一瞬惊醒,赫然雪亮地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坐在屋檐下,头上还套着一件衣服挡风,脑子清醒之后,剧痛就如附骨之蛆般袭来。
“醒了?”时浅打开药盒,直接拿了一粒塞进他嘴里,“你明知道自己病得厉害,药也不随身带着,你要是死在大街上,到时候太子怪罪下来,我岂不是要给你陪葬?”
明晏的脸色像碎掉的白瓷,喉间蓦然涌上一股腥甜,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滴在雪地里,像盛放的红梅。
他的血里也有淡淡的梦华散味,惹得时浅莫名怜惜,轻轻按住他:“病成这样还烟酒不离身,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故意找死?”
沾着血的皮肤更显憔悴,明晏盯着那盒药苦笑:“灵安堂的东西?你真会挑,挑最贵的买。”
时浅想了想:“你自己去付钱,我付不起。”
咳……咳咳……”明晏捂住嘴轻轻咳嗽,“梦华散一般不会这么严重,是刚刚流血太多了头晕,我说什么胡话了吗?我病发的时候总是口无遮拦。”
时浅想起那一抱,脸颊微红,又以更快的速度恢复如初,问道:“梦华散虽不致命,但极为伤身,一旦断药就会有万蚁噬心之痛,它是圣教四大长老调配的一种迷药,早就被明令禁止贩卖了,一般人根本弄不到,你是怎么染上的?”
明晏本是双目空洞,此时嗅着血味,瞳孔里竟然渐渐荡起迷醉的色泽:“前几年我大病一场,澄华故意骗我吃下了梦华散,我好不了了,只能在他身边当个废物,呵呵,一辈子醉生梦死挺好。”
时浅一愣,想起那些津津乐道的坊间传闻,惊道:“是太子,他为什么怎么做?”
明晏脸色几乎苍白到透明,有了一丝狰狞的意味:“他想要一个玩具,想把我变成废人绑在身边,而我也想要一个靠山,一个让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欺负我的靠山,我和他各取所需,哈哈哈哈,感情本来就是一把好用的刀,上位者愿意给你递刀,我何乐而不为?”
时浅沉默了刹那,伸手拍掉他头发上的雪珠,叹道:“你何必把自己变成一把废刀?”
“我有得选吗?”明晏勾着嘴角,“你说我有什么错?我要被他们送到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来?我和你一样,生来就是错的,我生在帝王家,就要为他们承担战败的恶果!我没得选!”
时浅安慰道:“这几年太曦渐渐恢复元气,你大哥已经是太曦的皇帝了,你是有机会回家的。”
“大哥。”明晏呢喃着唤了一句,抬起头眺望远处的天空,昏暗的瞳眸微微颤抖,哑笑,“大哥……我好像也要忘记他们长什么样了。”
时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远方,羽毛状的雪花在风中旋舞,白色的雪开始吞噬掉整个天空。
错了什么?
他们或许什么也没错,或许出生就是最大的错。
雪大了。
明晏又抵着他的下巴强行转过脸,一字一顿地讥讽:“真是祸害遗千年,这九年的每一天我都恨透了你,你怎么有脸回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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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浅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他好不容易把这尊瘟神送走,没想到对方又折了回来,还偏偏在自己眼前病倒。
他既不能真的把明晏扔在雪里不管不问,也不想再和他起争执。
时浅一言不发站起来想去牵马,刚要迈步,被明晏一把按住了肩膀。
这一拽,时浅被他强行拽到了面前,下巴被冰冷的指尖钳住强行扳回,淡淡血腥气拂过鼻尖。
明晏恢复了一点力气,嘴不饶人地骂道:“你跑什么?你若不是心虚,为什么不敢回答我?”
两人近在咫尺的又对视了片刻,时浅淡淡道:“我有得选吗?”
明晏苍白的唇染着血珠,眼中却只有狠辣:“你现在当着我的面自尽赔罪,我就原谅你。”
时浅镇定的没有挪开目光,按住他的手轻轻把自己的衣服拽了出来:“好哥哥,真的想弄死我,你就应该把身体养好再努力试试,你现在能动不?”
明晏咬牙试了试,双腿软绵无力真站不起来。
气氛忽地尴尬,时浅一笑:“要我扶?还是我先回去找个马车来接你?”
冰天雪地里,明晏內襟早已被热汗湿透,风一吹冷得发抖,他只得不情不愿地伸手,时浅也不情不愿地抓着他的手臂架在肩膀上,半天才把他扔到马背上去。
这么一折腾,时浅热出一身汗,他坐在后面,用双臂架着明晏免得掉下去。
明晏披着长发,身上全是梦华散的香味。
难怪教王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真的染上了梦华散的药瘾。
既然如此,这家伙之前又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脚把他踹到险些吐血的?
梦华散最大的副作用就是时不时的剧痛,但只要有钱,这些问题确实是可以调理的,太医院都专门给明晏配了名贵的药。
明晏肯定不差钱,但梦华散治不好,他从未听过有完全治愈的方法。
时浅偏头看着明晏苍白脆弱的侧脸——他没听过,不代表一定没有,眼下最大的可能,应该是明晏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来压制梦华散的药瘾。
如果能压得住药瘾,明晏那一身好武功……是不是没有荒废?
***
云华宫门口,一点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银霜焦急张望,看到马背上的身影才如释重负地迎上:“公子,太子已经回去了,留了外伤的药膏在您房中的书桌上,还说明天再来看您。”
明晏虚弱地点了下头,偏眸看向时浅,问道:“你住哪?”
时浅背后没来由地冒起了一股麻意,有了不好的预感,小心地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之前住在城北的平民巷,很近,就几步路……现在随便在云华宫找个地方凑合一下就行。”
“哦——”明晏拖长了尾音,灯笼的光正好打在他的侧脸上,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幽怨,对银霜道,“给他找个草席扔到马厩里去凑合,然后明天早点起来,去城外把那匹受伤的马找回来。”
银霜同情地瞄了一眼时浅。
时浅倒也随遇而安一脸认命。
云华宫并不大,马厩是在侧院,时浅抱着草席缩到棚子的角落里,两匹马同时扭头看他。
时浅倒抽一口寒气,挤出笑脸:“好兄弟,我就在边上凑合,你们别踹我。”
20. 第20章:冤家路窄(八)
第二天,天色渐晚。
时浅抱着些新炭准备给明晏房间的暖炉换上,刚走到院子就看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他立刻就认了出来,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澄华在风中拢了下外衣,一眼看到他,只是点头免礼。
明晏闻声走出,脖子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如纸,看着很憔悴,他没进房间,而是走向梅花树下的石桌,命人端了些热茶过来。
冬日的阳光清冷,白梅花在桌面投下浓淡不匀的阴影,澄华嗅着花香,好奇道:“这棵梅花树去年不是死了吗?”
“搁在那一年没人管,自己又活了。”明晏眸中平静,仿佛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淡淡道,“贱养才好活。”
冷风飕飕吹过,凉得让人骨髓生寒,话里有话,但两人都只是笑了一下。
时浅站在寒风里,奇怪,他竟然清楚地察觉到了两种感情,一者真情,一者假意。
这么明显,连他这样从未有过爱情经历的人都能一眼看穿。
白梅落明晏的肩头,澄华仍是满眼柔情地帮忙捋去。
“伤口给我看看。”澄华嘴上说话的同时,手已经伸了过去,“怎么摔成这样?大雪天的,非要骑马乱跑。”
明晏的语气也尖酸起来:“侯青难得请我吃饭,我岂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澄华温声道:“我罚过他了。”
“罚他做什么?”明晏不屑一顾,“他的人来我手下做事,他打个招呼应该的。”
澄华托着下巴笑:“你把我骗过去不就是为了罚他吗?蒸鲈鱼也没吃成。”
明晏想起昨天的事,“哦”了一声。
澄华倒也不介意自己被骗了:“你直接说不就好了,非得骗我做什么?我可是盛装打扮专门去陪你吃鱼的,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那不行。”明晏一脸狡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你对我是不是真心的呢?”
澄华无辜道:“我对你还不够真心吗?阿晏,你不喜欢侍卫,我也就只给你安排了几个婢女,但你身边还是得有个人跟着保护,他过来也挺好。”
明晏的双瞳中迸出一丝森寒:“保护?京城到处都有巡逻,哪里需要他保护,再说,你知道这家伙和我有仇,不怕他背后捅我一刀?”
澄华认真想了想:“硬要说的话,没有他,你也不会来到我身边,就当是感谢他,从今往后他不必再早晚去拜见侯青了。”
明晏的眸光微变,又以更快的速度掩饰过去。
澄华并未察觉,问道:“你就让他就这么站着吗?”
明晏不以为然地抿了口茶:“不然呢?你请他过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澄华越笑越坏,调侃道:“换个方法让他暖暖身子。”
明晏还在狐疑,澄华已经整个人贴在了他身上,慢慢地蹭着皮肤呼气。
时浅本是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一下瞳孔微微一散,脸颊光速通红起来,连忙低头回避。
他好像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快,心脏仿佛都要蹦出胸腔。
澄华偷瞄了一眼,贴着耳根道:“看吧,比喝茶管用,别看人家在修罗场待了那么多年,单纯得很,到现在还是个雏呢!”
时浅想了想,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识趣点赶紧走开,但他刚准备转身,明晏厉声斥道:“干什么去?让你走了吗?教王派你来,你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时浅只得停了脚步。
澄华笑得失态,拉起明晏往屋里走,按住他推到床上,又一把扯了被褥盖住身子。
两人钻在被窝里,眉头却同时紧蹙了起来。
半晌,澄华紧紧地抿着嘴唇,好笑道:“喂,正常人这种时候应该回避了吧?”
明晏默声半刻,回道:“他脑子不正常。”
澄华掀开被子,探出个脑袋来,看着床边站着的时浅,又气又好笑地骂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时浅面无表情地回答:“公子说了,要寸步不离。”
没等澄华说话,被褥里传来了明晏憋不住的哈哈大笑:“对,你就站着看,好好学学。”
澄华低头看他,眼眸却蓦然暗沉了几分,莫名兴致全无,扭头命令:“出去。”
时浅不敢违命,立刻转身走出。
澄华起身洗了把脸,在摇曳的黯淡烛光下,那双眸子里似乎隐含了一些不悦,轻声问道:“教王派他来是怕你破坏大婚吗?”
明晏没注意到澄华脸上的阴恹,脑子里还是刚刚时浅瘟神一般站在床头的画面,笑道:“他是要寸步不离地盯着我,说不定教王一高兴,就借这事给他脱籍了,我说,你也别天天往云华宫跑了,别总让下面人为难。”
冷水湿漉漉地贴在澄华侧脸上,沉郁地道:“为难?你觉得我在为难时浅吗?我若真想为难他,昨天也不必帮他免了对侯青的礼数。”
明晏蹙眉,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反常。
澄华扯出一抹莫测的笑容:“阿晏,时浅这辈子都不可能洗脱奴籍,他最好的出路,就是从每一次的任务中努力活下来,能活一天是一天。”
火光忽地熄灭,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明晏下意识地追问:“你认识他?”
罕见的,澄华穿上衣服推门而出,大步流星地往宫外走去,没有理他。
***
时浅趁机溜之大吉,他本来就住在城北的平民巷,倒是和质子的云华宫离得不算太远。
巷子口的面馆还点着灯,时浅搓了搓冻僵的脸,走进去要了一碗面。
他刚刚坐下,又是一个大汉抖着大氅上的冰珠掀帘走入,声音都在打颤:“芸姐芸姐,快给我上碗面,这天冻死人了!”
“暮哥。”时浅认出了他,挥手打招呼。
“时浅。”赵暮呵着热气,在他旁边坐下,“这几天扫雪没见着你,他们说你被教王调走了,喂,去哪高就了?”
时浅双手捧着热碗暖和了一会,被逗笑:“高就……云华宫算高就吗?”
赵暮呛了一下,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云华宫?你怎么跑他那里去了?”
时浅将前几天的事简单告知,赵暮笑得合不拢嘴:“真是冤家路窄,对了,你知道他和太子那点事吗?”
时浅点头:“知道,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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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暮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往他身边凑近一步:“应该是五年前的事了,为了争他,太子和楚王之间还闹得挺不愉快,最后还是太子更胜一筹,把人抢走了,啧啧,他们那些人,看着光鲜亮丽,背地里脏着呢!”
时浅的眼前一边是醉醺醺的疯酒鬼,一边是十四岁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明晏之前应该是住在城北的一间民房里,在搬去云华宫之前,居然还和八王之一的清州楚王扯上关系了?
时浅吃面的手顿时僵住——楚王是出了名的好色,该不会是……看上明晏了吧?
“嘘……”赵暮神秘兮兮地眨眼,“你知道教王为什么不管太子和他那点事吗?”
时浅摇了摇头,那几年他还在下四场里暗无天日的厮杀,并不清楚外面都发生过什么。
“太子自杀过。”赵暮忽然压低声音,“不知道和明晏吵了什么忽然就自杀了,太子醒后第一句话也是要见明晏,自那以后教王也不管了,太子喜欢就随他去了。”
时浅惊诧:“至于吗?他是太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非得跟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赵暮意犹未尽,唏嘘道:“据说当年太曦萧皇后失宠,为了夺回圣宠,一把年纪靠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秘方又怀上了子嗣,这个孩子就是明晏,当真是天赐的神颜,哪个姑娘看了不喜欢,啧啧啧,你说明晏那张脸,该不会是狐狸精变的吧?他要是投个女胎……说不定万流真能和太曦联姻,从此天下太平了呢!”
时浅的身上有一半太曦人的血脉,但他的母亲出卖父亲,害死了白沙洲五万人,太曦两个字于他而言更像是一根锈针,会扎痛心扉。
但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暴露这份微妙的感情。
赵暮吞下最后一口汤,拍着他的肩膀坏笑提醒:“你可得长点心,别被人拐跑了!”
时浅也放下碗,他走出面馆,开始犹豫接下来该怎么办。
按理说他是得了教王的命令,应该寸步不离监视着质子,但现在回去,万一撞上太子,免不了又要挨一顿骂。
思考了片刻,时浅还是决定先回去,毕竟挨太子一顿骂,总比出了事挨教王一顿罚要强。
太子的马车已经走了,明晏就在云华宫门口等他,见他来了,还歪头笑了一下。
时浅忽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再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时浅跟着明晏进屋,对方点起烟斗,然后指着柜子道:“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他只能照做,发现柜子里放着的是几床棉被。
明晏又指了指地板:“随便找个地方铺上。”
时浅眨眨眼睛,问道:“您的意思是……”
“打地铺。”明晏幽幽吐了口白雾,“不是要寸步不离盯着我吗?从今天起你就在这睡了。”
时浅想笑,又强行憋了回去,小声道:“太子呢?”
明晏也笑:“被你气走了,我喊他也不理。”
时浅手上铺着被子,嘴里嘀咕不断:“下次他来了,我还在这睡吗?”
明晏随手给他扔了一个枕头:“谁来了你都在这睡。”
21. 第21章:疑心(一)
雪一直下,气候反常的冷。
时浅开始在明晏的屋子里打地铺,一晃眼他已经盯了十天,然而却毫无收获,他根本感觉不到教王口中灾星辉映的紧迫。
天象之说,他并非一无所知。
天狼星,夜空里最明亮的一颗星辰,光芒带煞气,预示战乱兴起。
破军星,北斗第七星,预示先破后立,主刀兵之劫。
难怪教王如此重视,这般不详的预兆,但凡透露一点风声,恐怕都会引起天下恐慌。
曾经的明晏倒是有几分天狼星的风采,但现在的明晏褪去了战场上的凶煞,苍白如玉的皮肤能无端地让人生出怜意,像一只受伤的雏鸟,蜷缩在被窝里。
这家伙的性子和九年前相比,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若说有什么东西没变,大概就只剩这张祸害一样的脸了。
时浅刚想出门,听见背后传来明晏的声音,一双眼睛从被窝里探出,问他:“这么早去哪?”
时浅站在门边搓手:“教王有令,让我每十天汇报你的情况。”
明晏嫌弃地坐起来,随手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去太阴殿是吧?那正好顺路帮我带只土窑叫花鸡回来。”
时浅提醒:“你是说西隆大街那家秘制土窑鸡?人家早上还在杀鸡呢。”
明晏笑了笑:“我跟那店家挺熟的,你说是我要的,让人家先给你烤一只就行了,快去吧。”
时浅伸出手,示意他给钱,然后骑马往太阴殿去。
今年是圣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八洲的王爷都要入京面圣,街道上也早早地开始挂花灯。
雪落在红灯上,衬得美丽。
他先去找土窑鸡的老板说了这事,然后才继续往前去太阴殿,罕见的,教王竟然是在等他,时浅连忙跪拜:“拜见教王。”
“太子罚了侯青。”教王开门见山,“侯青出言不逊,该罚。”
时浅没有说话,这事肯定早就传到了教王耳里,教王既然没有罚他,应该就是不予追究了。
教王果然并未深究这其中隐情,问道:“最近如何?”
时浅回答:“一切如常。”
教王略一思忖:“钦天监最近也没有占出新的东西了,甚至之前的卦象也更加模糊不清……对了,你这双眼睛,当真什么也看不见了?”
时浅抬头,那双和普通人并无区别的眼睛看向教王。
“罢了。”教王惋惜摇头,“你还是盯紧明晏,有任何反常立刻回来汇报,另外还有一件事,风晚和我提了你。”
时浅微微一喜——风晚是天道场的首领,也是修罗场的大统领,他可以从挑一些看上的人提拔到自己手下,但修罗场规矩森严,即便是风晚,提人也需要得到侯青的同意。
侯青不放人,那就只能教王点头。
教王轻敲扶手,说出了他梦寐以求的话:“按照规矩,人道场五年一次选拔,优胜者才能晋升入天道场,但我知道侯青和你有些过节,既然风晚提了,我也乐意给你这次机会,好好盯着明晏,等太子大婚结束,去他手下吧。”
“谢教王!”时浅受宠若惊,他再次叩拜,起身离开的时候脚步都更显轻盈。
教王看着那个开心的背影,在玉座上不动声色地冷笑。
过了片刻,左护法从后殿走出:“刚刚那个人,是九年前容妃以死相挟、逼着您放过的那个孩子吧?”
“是高韵的儿子。”教王点头,“来的时候才十一岁,一晃眼这么大了,时磐确实教了一个好儿子,他的身手出类拔萃,当年送进去的时候他年纪最小,即便如此,整个修罗场也没几个人能与之媲美。”
左护法唏嘘:“容妃也没管过他死活了。”
“她倒是想。”教王不屑轻笑,“容妃想时浅活着,最好的方法就是乖乖闭嘴,他既然有本事活下来,我也会按照修罗场的规矩对他。”
左护法回忆:“侯青又是怎么回事,教王特意把时浅安排在侯青手下,竟然一年了还搞不死他?”
教王走下高高的台阶:“侯青那个性子,喜欢折磨不喜欢直接杀了,但要杀他又有何难?明晏不好相处,他们又有旧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暗中搞死了,还免得我动手,又要和容妃起争执。”
左护法颔首:“他们若是能自相残杀那是最好。”
教王的脸上虽然是温和的神色,黑色的眼眸内却带着一丝狠辣。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他耀武扬威带回来的质子明晏,早已经从人尽可欺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他既不想这个人过得太舒服,也不能明目张胆真的杀了他。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明晏和时浅自己斗起来,这样即便出了什么事,太曦那边要追究下来,也好把时浅推出去顶罪。
教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又商议起了其他事情。
***
时浅离开太阴殿,又等了一个时辰才拿到热腾腾的土窑鸡,店家贴心的用三层厚纸包好,隔着黄泥他都能嗅到诱人的香味。
时浅一只手抱着土窑鸡,然后在不远处找了个江湖郎中的摊子前坐下。
郎中半眯着眼,问他:“看病?买药?”
时浅从怀着取出一个盒子递给郎中,又将里面的东西一一铺好:“我想找您看看药。”
郎中用一种十分鄙视的目光瞅着他:“没钱就滚。”
时浅连忙道:“你先看看啊,我这里带的可都是上等的好药。”
郎中扫了一眼,目光赫然雪亮地盯上了一颗珍珠色药丸,低呼:“这玩意……梦华散?”
“嗯。”时浅追问,“你再看看,这是真的梦华散吗?”
“啧啧。”郎中的瞳孔微微涣散,光是嗅着气味,整个人就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五彩斑斓的珍珠白,沁人脾肺的花香味,梦华散可是禁药啊,一颗就能在黑市里卖到二十两,你哪弄来的?”
时浅又从怀中拿出另一盒药递给他:“我这还有一份,你看看是不是一样的。”
郎中嘘声提醒:“你不要这么大摇大摆地拿出来,梦华散只有圣教的几位大长老能用,私下贩卖抓到要坐牢的,只能去黑市里出手!你是从哪……”
话音未落,郎中看到了他耳朵上醒目的红风莲耳坠。
时浅下意识地遮住,将药推给他:“这是我从别人那里拿到的,想换点钱而已,这两颗就当是问诊费了。”
郎中心领神会:“好好好!下次有货你再拿来找我,咱俩平分,放心,只要有钱赚,我不会说出去的。”
时浅重新抱着土窑鸡起身离开,边走边沉思。
云华宫本是废太子澄安养病的行宫,皇后薨逝后,废太子去天恩寺出家,云华宫自此给了现在的太子澄华。
巴掌大点的地方,他第一天就趁着明晏睡觉的功夫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把对方平时吃的所有药全部拿了一遍。
就算有所隐瞒,那个时间点也是动不了手脚的,他还特意隔了几天再重新再偷了一份,目的就是为了看看这些药前后有没有变化。
若是心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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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明晏肯定会把真的药藏起来,但郎中却说两份药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难道真是自己误会了?
走不出几步,他被人拦住了脚步,时浅一抬头,是侯青的手下林安。
时浅主动往后退了一步,行礼:“林哥。”
“谁是你哥?”林安骂了一句,上下打量着他,“看病呢?”
时浅摸了摸身上的伤,点头:“嗯。”
林安偏头,看到他脖子上一道遮不全的伤,又盯着他的脸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我说,你改行吧,别跟着哥哥们天天混日子了,长这么一张脸,不如子承母业,去月下云庭赚点别的钱吧。”
时浅委屈巴巴:“教王点头愿意放我走,我马上就改行。”
林安被怼的一时语塞,忽地嗅到了香味,瞪眼看着他手里抱着的东西,挑眉道:“才换了主子就跟着吃上肉了?这是老赵家的土窑鸡,真香!”
时浅往后退了一步:“林哥,这鸡……”
“吃你一只鸡罢了。”林安伸手来抢,用刀柄直接敲开黄泥,“都是兄弟,别这么小气。”
时浅看着他啃鸡腿,这才解释:“林哥,这只土窑鸡不是我买的,大早上的,店家还在杀鸡拔毛呢!这是明公子提前要的,让我过来取。”
林安脸上的笑果然僵住,手里的鸡腿顿时不香了,一把拽住他往人少的巷子里走。
时浅也不反抗,边走边道:“侯青每个月就只给我发二钱银子,这只土窑鸡一百五十文,你用脚指头想,也不是我能吃得起的东西吧?”
林安拎着他的衣领,啐骂一声:“你敢耍我?”
时浅也用力按住林安的手腕,强行从自己的胸膛挪开,认真道:“林安,我们无冤无仇,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林安恶狠狠地瞪着他:“下四场有几个人能一出来就进帝都的?你不过是沾了教王的光,真把自己当回事呢?”
时浅跟着收敛了笑意:“你能来帝都,不也是巴结的侯青?现在还变着法子讨好他、是为了以后能顺利升入天道场吧?我知道前几年那次选拔你没通过,位置就那么几个,谁都想爬上去,但嘴皮子厉害没有用,一动刀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林安被他一句话说得额头绷起青筋,刀锋赫然出鞘,寒光瞬间映照在脸上:“你找死!”
时浅也轻轻搭住刀柄,温声道:“天道场、人道场都不允许私下械斗,但下四场教的就是杀人!是你非要和我鱼死网破!”
侯青倒抽一口寒气,另一道更加锋利的刀芒已经贴着脸颊划下,两人在狭小的巷道里一阵搏斗。
那把刀很破旧,刀口都是裂开的,竟然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展现出截然不同的压迫力。
冰天雪地里,林安沁出一身热汗,悻悻道:“你还敢还手,那天太子不是恰好路过,是被你们勾过去的吧?”
时浅乖乖地对他一笑,回道:“我哪有权利去找太子,我也不知道明晏干了什么,太子突然就来了。”
“你放屁。”林安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明晏勾引太子,你也想故技重施是不是?最多一年,你还不是得回来?何必这么快撕破脸,大家都不好过。”
时浅似是不大在意:“林哥,我真不知道。”
林安冷笑提醒:“时浅啊,别跟错主子。”
片刻,时浅收刀入鞘,捡起地上的半只鸡,不冷不热地提醒:“你还是自己重新买只叫花鸡赔给明公子吧,他那暴脾气,生气了我可劝不住。”
22. 第22章:疑心(二)
明晏是故意让去买土窑鸡的,那东西怎么说也得要一个多时辰才能烤好,算上往返的时间,时浅一时半会回不来。
他将息筋丸藏在衣服里,骑马往风月楼去。
风月楼的老板名为沈玉,是个人如其名的公子哥,在帝都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亦有“财神爷”的美誉。
沈玉亲自端着温水走上楼,摸了摸明晏发烫的额头,好笑道:“现在惹了麻烦,你开心了?”
明晏将息筋丸和水服下药,他躺在靠椅上,整个人精神不济:“那天喝多了。”
沈玉好奇:“那年白沙洲大旱,民间谣言四起,说是旱鬼过境,所至不雨,必须得请高人驱邪镇恶,百姓们急了,跑到苍王府求时磐,时磐当然知道太曦的律令严禁鬼神乱力,但架不住百姓长跪不起,只能勉强同意让幼子时浅尝试起卦求雨,据说那天是五百武士披甲开道,五百侲子击鼓相迎,小公子头身着银狐裘,头戴银翼面具,迎风起舞,不过片刻风雨骤降。”
明晏回忆起旧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玉轻咳了两声,又追问:“你非得踹他那一脚干什么?”
明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喝多了没看清,就看到一个红色的耳坠摇摇晃晃,脑门一热就踹上去了,你也不拦着我。”
沈玉额头一抽:“你说话要讲点良心,你喝酒的时候我没拦?喝醉了以后太子要送你回去,他都看戏,谁敢多嘴?”
明晏更觉头痛欲裂了,喃喃道:“沈玉……你说时浅,他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沈玉不明所以:“他跟踪你干什么?”
明晏道:“你问我,我问谁?”
沈玉咋舌:“你自己说他跟踪你的!你放心吧,他上面是侯青,他就算想跟踪你,应该也没时间。”
明晏还是担心:“可我看他就不像好人。”
“说不定真是不小心呢?”沈玉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
明晏坐正身体:“你是说,一个大雪天的半夜,一个和我有旧仇的人正好出现在帝都最贵的酒楼门口,还不小心撞了我一下,然后心甘情愿地来赔罪?”
沈玉点头:“很合理啊。”
明晏骂道:“都说无商不奸,我看你单纯得很!他一定是跟踪我,然后发现了什么,故意试探我。”
沈玉翻了个白眼,问道:“时浅有说是为什么来的吗?”
明晏眼眸一沉:“东宫大婚在即,他要盯着我,怕我从中作梗。”
沈玉反应过来:“那就更合理了,三年前太子就该成婚了,为了你硬拖到现在,如今好不容易松口,你们还公然出双入对,也不怪教王会担心啊,万流有九洲,除去帝都潇洲,魔教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北五洲,南三洲还经常有反教组织出没,太子要娶的是南三洲里势力最大的藩王、宁王的三女儿文茉吧,如果联姻成功,教王就能利用宁王剿灭乱党,甚至可以将爪牙继续往南扩张,这场联姻势在必行。”
明晏思索着:“时浅的话你也信?盯着我不如盯着澄华别又发神经闹自杀,没点好处他不会主动跑来和我相互膈应。”
沈玉小声道:“时浅在修罗场厮杀这么多年都活下来了,走大街上差点被你一脚踹死,能不怀疑吗?而且他知道你以前的事情……是个隐患啊,清川最近不在帝都,要不把他喊回来除掉时浅?”
明晏问道:“清川干什么去了?”
沈玉解释:“今年是魔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但是从上个月开始就一直下雪,暴雪把入京的路堵死了,禁军也去帮忙铲雪清路了。”
明晏“啧”了一声:“他也去扫雪了……这事暂时不用麻烦清川,杀一个时浅有什么难的,但他现在是教王派来监视我的眼线,我要是真把他弄死了,教王那边怎么交代?”
说话之间,他的脸庞红润起来,身上开始散着红风莲浓郁的香味。
沈玉点了香薰摆上:“现在什么都不能确定,你别自己吓自己,你脸色好差,这些天第一次吃药?”
明晏叹了口气:“时浅翻过我的药,虽然息筋丸和梦华散极为相似,不亲自吃下去发现不了问题,但他起了疑心,药的事情肯定是瞒不住了,他早晚会发现我在私下求医。”
沈玉倒抽一口寒气:“那怎么办?你和太子走得那么近,一旦暴露你武功没废,就算原本只是为了自保,最后也是图谋不轨百口莫辩!”
明晏也在想这件事。
三年前,沈玉奉大哥的命令来到漂洋过海来万流照顾他,盘下了皇都最大的酒楼。
那一年,正好是他染上梦华散的时候,得亏有沈玉这尊财神爷出手相助,他寻遍名医,最后找到有鬼医之称的蓝凌求药,这才勉强将药瘾压住不至于沦为废人。
他自认为藏得很深,全天下都以为他是个放浪形骸的废物。
唯一的破绽就是酒后失态的那一脚,不偏不倚惹上了一个知晓他过去的瘟神。
明晏抬头看沈玉,眉宇间隐隐透着一丝焦灼:“藏不住,那就只有主动坦白了。”
沈玉眨巴着眼睛,听出点意思,又不是很懂。
明晏虚弱地笑了笑:“药是蓝凌配的,既然如此,我带时浅去蓝凌那里查,那就什么也查不到,你现在就给蓝凌写信,过几天我过去找他。”
“这么着急?”沈玉有些犹豫,“蓝凌是个通缉犯啊!”
“全天下都知道他在哪里,不也没人真的去抓他?”明晏无所谓地摆摆手,“就因为他是个通缉犯,反而能帮我掩饰私下求医的真正目的,这事我必须自己坦白,不能被时浅查出来。”
“好。”沈玉又给他拿了一床毯子盖上,看着他脖子上缠着的纱布,“这伤怎么回事?”
“打架。”明晏摸了下,“我找了个借口把时浅支开了,应该没那么快回来,把窗子打开,散散味。”
***
时浅回到云华宫的时候明晏还没回来,他问了银霜,自己也骑马去了风月楼。
沈玉已经对完了账正在整理账本,看见他走进来,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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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起笑脸迎上去:“呦,修罗场的人啊,我们今年的租金已经交过了……”
时浅打量着这个奢侈的酒楼,说明了来意。
沈玉故作松了口气:“原来是找公子,三楼最里面的房间,你轻点,他在休息。”
时浅谢过他,往楼上走,这么冷的天,窗子竟然是开的,明晏睡在靠窗的软榻上,旁边点了一只香薰炉。
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清冷的日光就落在明晏的脸上,早上的时候还是面无血色,这会退去了苍白,反而有了红润。
时浅的脑子里蹦出四个大字——天赐神颜。
小时候只觉得这张脸长得很精致,随口一句玩笑话说明晏是“祸害”,竟然一语成谶,真成祸害了。
好看归好看,时浅还是放下手里的半只土窑鸡第一时间检查了这个客房。
明晏喜欢来风月楼,因为这里有两个从太曦请过来的厨子,会做他爱吃的糕点,会酿他爱喝的酒,本就是背井离乡,他当然更喜欢家乡的味道。
靠近之后,时浅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他下意识地看向香薰炉,打开才发现早就燃尽了。
香味似乎是从明晏身上沁出,风一吹,又消失了。
时浅总觉得这香味很熟悉,他慢慢嗅到耳根处,这人的脖子笼在日光里,像玉一般延伸到了衣领下,香味很淡很淡。
明晏微微一动,并未苏醒。
体香吗?似乎也不太像。
时浅沉思起来,病是真的,药是真的,十字大街那一脚的力道也是真的,那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他其实打听过明晏的事情,教王安插在太曦的线人说萧皇后中年得子,对这个小儿子是一直千娇百宠地养在自己身边。
天高皇帝远,明晏又是被明昊强行塞进的三大营,线人不知情出点岔子也很正常,到底是救命恩人,反正教王也没追问白沙洲的事,只要明晏不惹事,他也不想翻脸。
现在的问题是,明晏一身武功究竟废了没有?如果没有,他隐瞒此事又有何目的?
时浅靠近一步想认真检查一下,谁料明晏歪了一下脖子,倏然苏醒。
明晏的眼眸斜向望去,视线还未凝聚,他就看见一个人正贴在自己耳边。
时浅也跟着抬眸,目光正好对上明晏的眼睛。
呼吸声交错在一起,短暂的沉默仿佛度秒如年。
僵持半晌,明晏一惊,下意识地一脚踹了上去,骂了一句:“你有病吧?”
时浅侧身躲避,看到明晏的额头瞬间出现了冷汗。
这家伙果然心中有鬼,不然怎么能被吓成这样,但他嘴里还是故作镇定地安慰道:“你别误会,我是、我是看你身上落了雪,想给你拍掉。”
明晏心跳急促,他阴郁地站起来,心情格外不爽,直接拎住时浅的衣领往外拖,狠道:“跟我玩呢?这么喜欢玩我带你去玩。”
“咣当”一声重响,明晏踢开门,大步出了风月楼。
沈玉抱着账本一脸震惊。
23. 第23章:疑心(三)
红莲祭将近,大街上正在挂花灯,一盏一盏,仿佛圣教的红风莲。
时浅被他扔了出去,险些踩坏地上的红莲灯。
挂灯的人转过来,骂道:“看着点路,万一踩坏了……”
话没说完,他看到时浅身边黑着脸的明晏,连忙嬉笑改口:“踩坏……踩坏就踩坏了,再做几个就是了。”
明晏懒得搭理他,牵了一匹马骑上,扭头把时浅一起拎上了马背,他越气就越跑得快,一个拐弯过后,迎面也狂奔过来一辆马车!
“喂!”时浅想去抢马绳,被明晏眼疾手快地躲过。
马儿一个急刹,前蹄蹬得老高。
车夫吓出一身冷汗,劈头骂道:“找死呢!”
明晏素来嘴硬:“你不会换个地方走?”
“马路你修的?”车夫不甘示弱,“老子不从这边走,从你脑门上走?”
明晏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他用力一拽,马儿竟然真的一个大跳从车夫头顶上跃了过去。
车夫溅了一脸泥水,明晏早已经扬长而去,只听见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
明晏丝毫不见减速,甩的时浅一阵恶心,再次去抢缰绳,这下他终于牢牢握住,急忙道:“雪天路滑,我一个人摔了不要紧,要是连累你一起摔了那怎么好?”
两人一起用力,谁也不肯先撒手,街上人多,东华大街的人更多,路人们纷纷躲闪,生怕这匹撒泼的马会撞上自己。
跑得太快不是好事,因为地上有积雪,踩来踩去又变成了冰。
马蹄一个打滑,时浅被甩得风中凌乱,惊呼:“快放开绳子!真要摔了……”
话音未落,两人肩并肩一起摔下马滚到了月下云庭的门口,“砰”的一声重响,险些直接滚进月下云庭的大堂。
“哎呦!来玩就来玩,搞得这么隆重做什么?快,快去扶人!”几个女人看见了这一幕,憋着笑扭着腰过来扶起两人,一边殷勤地拍去身上的雪,一边挤眉弄眼地把人往月下云庭里面带。
十字大道和东华大街虽然只隔了一个弯,但其实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十字大道是达官贵人们的消遣之地,而东华大街是三教九流各凭本事的鱼龙混杂之地。
老鸨一眼认出了明晏,惊得皱纹都抖了一抖,连忙命人把上好的坐席腾了出来。
大堂点着香薰,烛光也很黯淡,舞姬在高台翩翩起舞,引得下方的客人连连喝彩。
明晏叉腰扶墙,摔得后背剧痛。
时浅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哪里摔疼了没有?”
明晏缓缓呼出寒气,冷哼:“没那么容易摔死。”
说罢他敲了敲桌子,一个婢女小跑过来,恭迎道:“公子有何吩咐?”
明晏笑得不怀好意:“来个包房。”
“哎。”婢女眉眼弯弯,“公子里面请。”
时浅还在发呆,被他一把拎起来强行拖走。
***
房间点着更加浓郁的香薰,灯笼被涂成了昏暗的桃粉色,窗子紧闭透不上气。
时浅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得拘谨地端坐在一旁。
明晏稍微消了气,他靠在软榻上,双臂展开,微微闭着眼睛,已经有舞姬笑靥如花地迎上来给他捶背揉肩,很是享受。
时浅看着好笑,轻咳提醒:“你别乱玩,一会上面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明晏自然懂他的意思,满不在意地道:“上面忙得很,他哪有空天天盯着我,倒是你……你总不会连这种事情都要如实上报吧?”
时浅一本正经地接话:“太子要是问起来,我当然是不敢隐瞒,但他要是不问,我也没必要自找麻烦。”
明晏轻笑:“我对你这么好,才费尽心思把你从侯青手里要了出来,这么点小事,你怎么也不能出卖我吧?”
时浅翻了个白眼,摸着还隐隐作痛的胸口,嘀咕道:“你是不是对‘好’这个字有什么误解?”
明晏似乎认真地考虑了片刻,扭头对老鸨叮嘱:“夕娘,找个懂事的来。”
夕娘给他捏着肩膀,盈盈笑着:“公子说笑了,我们这没有不懂事的。”
明晏眉头一挑:“那就找个漂亮的。”
夕娘回道:“公子又调皮了,我们这也没有不漂亮的。”
明晏顿了顿,唇边的笑容明媚又优雅,但说出来的话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暧昧地道:“那就找个……咳咳,会活得来。”
夕娘弯腰,贴着他的耳根轻吹了一口气:“我们这也没有不会的。”
两人心有灵犀地同时笑起来,反倒是时浅的背脊一阵发凉,尴尬地看着这一幕,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明晏眸中暧昧:“夕娘,那你帮我挑,你有经验。”
不过一会,夕娘领着一排姑娘笑靥如花地走进来,明晏扭头,对时浅道:“挑一个。”
时浅额头冒汗,尴尬地摇头:“不……不用了。”
“嗯?”明晏上下打量着他,嬉笑道,“你不会真的还是个雏吧?”
时浅脸颊微红,狡辩:“我、我都不喜欢。”
明晏对夕娘使了个眼色,夕娘心领神会,边摇团扇边笑起:“我们这有的是漂亮姑娘,这些不喜欢,那就换一批,去去去,你们都出去,把阿依、阿妮、婷婷……”
“停停停。”时浅连忙打断她,心一横胡说八道起来,“我不喜欢女人,别麻烦她们了。”
“这……”夕娘瞄着明晏,她一眼就知道这位才是金主,自然是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明晏剥了个花生嚼着,慢条斯理地道:“给他换男的来。”
时浅扯了扯嘴角,感觉天都要塌了。
不过一会小官们也来了,个个身材娇小,细皮嫩肉,在他面前跪成一排。
时浅看着他们,余光却情不自禁地偷看明晏。
奇怪,明晏个子高大,却反而比这些弱不禁风的小官们看着更加楚楚动人。
时浅低下头,索然无味。
明晏用花生砸他,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挑一个,今晚上爷付钱。”
时浅的神色有些复杂,小声道:“不喜欢……”
明晏轻啧一声,皱起了眉,又看向了夕娘。
夕娘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贴着耳根小声道:“不男不女的可没有。”
话音刚落,房间门被个老太婆用力推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时浅扑来,高喊道:“靖舒,靖舒你终于开窍了?来来来,看上谁了跟婆婆说,婆婆给你做主挑媳妇。”
时浅解释道:“南婆婆,我不是挑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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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媳妇?”南婆婆耳背,听话只听一半,拍手大笑,“好好好,你挑,你挑!”
场面变得有些混乱起来,时浅也尴尬地笑了笑。
明晏问道:“她喊你什么?”
时浅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靖舒。”
明晏仿佛回忆起来什么事情:“九年前你曾问过我的表字,那时候你才十一岁就有表字了?”
“嗯。”时浅点头,“我娘给我取的,她好像知道活不到我长大,自小就坚持给我取了表字,叫靖舒。”
明晏继续往嘴里扔花生,眼神一片森然,最后慢慢冷笑起来:“靖晏、闲舒,这么好的字你配吗?”
时浅楚楚可怜、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明晏从鼻腔发出冷哼,嫌弃地抿了一下嘴。
时浅低头偷笑。
南婆婆老眼昏花看不清人,不管不顾地抱着时浅的胳膊,用手上下摸索检查了一番后,关切地问道:“靖舒,教王最近有没有欺负你啊?还有那个侯青,他还是天天针对你吗?啊呸,那些烂东西,死光了才好!”
“嘘……”时浅赶忙捂住她的嘴,“婆婆,先不说这些。”
明晏剥着花生,眼里却突兀地闪过一丝狐疑——欺负?
高韵是太曦的罪人不假,但她无疑也是万流的功臣,因为她,太曦和万流这对百年宿敌,以太曦送出质子为代价,终于分出了胜负。
教王甚至以撤兵为条件,强行将时浅从太曦手里救了回来。
但时浅却被扔进了修罗场,至今仍是奴籍。
就算时浅是时磐的儿子,教王不能明着关照就算了,也不至于刻意欺负吧?
九年了,他很少主动想起那个恨之入骨的女人。
不对劲!
***
时浅想找借口开溜,但他被南婆婆拉住嘘寒问暖,只得偷瞄着正在剥花生的明晏,心中有了打算。
又坐了一会,时浅站起身来,直接伸手握住了明晏的手。
明晏错愕的抬头,手里的花生被时浅强行拿走扔到一边,对他微微一笑:“好哥哥,回去了。”
夕娘愣住了,南婆婆愣住了,舞姬和小官们也瞪大了眼睛。
全场陷入一片寂静,他们手牵手,却都没有动。
时浅细细摸着他的手,手掌冰凉,能隐约摸到茧子的痕迹。
很淡很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痕迹。
质子九年未碰过武器,手上竟然还有茧子,难道是平时还在练武?
明晏在愣了几秒后回过神来,冷漠地抽手,脸色铁青的吐出一个字:“滚。”
他起身甩下众人走了,时浅笑吟吟地跟着,路过风月楼的时候明晏忽然停住,对他道:“我外衣落在房里了,等会,我上去拿。”
沈玉听见了咳嗽三声的暗号,悄悄跟着他进了房。
“等清川回来,让他去查个人。”明晏边披上外衣边快速叮嘱,“月下云庭有个叫南婆婆的人,想办法查查她,我要知道九年前高韵到底都做了什么!”
“南婆婆?”沈玉追问,“那个八十岁的老鸨?”
“对。”明晏点头,扭头补充了一句:“一定要快!等查清楚了,我要考虑时浅这个人到底是杀是留。”
沈玉赶紧点头记下。
24. 第24章:疑心(四)
明晏回到云华宫的第一件事是疯狂洗手,盆里的水连换了三次,他还是一脸嫌弃地继续洗手。
时浅默默看着他:“不至于吧?我也就抓了你一下,立马就松开了。”
明晏仍在搓手,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个老太婆是你什么人?”
“你说南婆婆?”时浅回道,“我娘小时候就是南婆婆带大的,所以她对我也很好,从云洲回来后一直很照顾我。”
明晏讽刺:“那老太婆是月下云庭的老鸨,不知道帮着教王祸害过多少无辜女子,你要和她狼狈为奸。”
“我真的冤。”时浅无奈地低头,“我平时可没钱去那种地方,是你非要拉着我过去的。”
明晏想起刚刚的话,很是狐疑。
侯青是潇洲人道场首领,就在教王眼皮子底下,那般针对时浅,教王为何不管不问?
这实在不像报答恩人的态度,反而是在把恩人唯一的遗孤往绝路上逼。
但明晏没有表现出来,他甩着手上的水,冷冷地扫着时浅:“你嘴里没有半句真话,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就满嘴胡言乱语差点害死我,现在更是一个满手血污的屠夫,从头到脚都不可信。”
时浅努力辩解:“第一句话确实是骗你的,那时候我想回家找爹娘,后面就没骗你了,北边人少,山路更崎岖,我们逃脱的机会更大,现在也没骗你,我真的没钱去月下云庭那种地方玩。”
明晏提到这事面庞便是一沉:“没我你早被毒死了,什么生门都要变成鬼门,你知道时磐后来怎么样了吗?”
时浅似乎呆了一下,埋着头道:“一开始不知道,去年回了帝都之后才听别人说起过。”
明晏冷笑:“你爹被教王吊在白沙洲的城门上,一直到万流撤兵才被旧部放下来安葬,时磐好歹是你爹,你认贼作父的时候,可有想过他的颜面?”
“我总要在爹娘之间背叛一个。”时浅风轻云淡地勾了勾唇角,“而且我哪有时间想那些东西,我每天光是想怎么活下去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活着什么滋味?”明晏逼问,“上次你咬死自己没错,可怜时家满门忠烈,最后落得个色令智昏的骂名,当初是你要死里偷生,兴冲冲地跟着教王漂洋渡海,其实一头撞死在诏狱,不比沦落进修罗场强?再给你一次机会,还想求生吗?”
“不求了。”这句话像鞭子抽在时浅脸上,但他眼里依然沉静,“这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吗?那时候年纪小,求生是本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求生了”
明晏微微失神,明明在笑,时浅的半张脸却埋在阴影里,阴郁,孤戾,像一口看不到底的枯井。
他是真想羞辱这个人,想拿出全世界最恶毒的言语,只要让时浅感到不适,自己都能开心。
然而现在,时浅乖巧服帖,像一条被驯服的忠犬,让他索然无味。
“哼。”明晏逞强道,“我爱听,说多点。”
“好哥哥,别玩我了。”时浅毫无温度地提醒,“今时不同往日,你我都是寄人篱下,你过得不如意,我过得也不是滋味,最近不太平,我们好好相处,胜过两败俱伤。”
两人沉默下去,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明晏思考着对方口中的“不太平”,不好眀问,片刻,他从架子上心烦意乱地拿出绿翡翠烟斗,又用银针从盒子里挑了些烟丝点上。
烟雾缓缓升腾,缭绕在他妖气的眉眼间,那样的脸仿佛能沁出华光。
时浅不喜欢烟味,但喜欢看烟雾中这个人。
如果说九年的明晏是烈日下盛放的向阳花,那么现在,他就像墙角下阴影里一朵快要凋零的罂粟花,危险又诱人。
明晏闭目思考,眼下最重要的是先隐瞒息筋丸的事,他必须找个借口把时浅引到蓝凌那里去,好给他私下求医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过了半个时辰,明晏有了主意,他掩唇咳了起来,越咳越严重。
时浅好心道:“你病得不轻,还是不要碰这些东西为好。”
明晏边咳边笑:“无所谓了,反正也不能比现在更差了。”
时浅上前按住他手上的烟斗,劝道:“自暴自弃不好。”
明晏放下烟斗,给他指了个方向:“拿药,三层那个白色木盒。”
时浅照做,打开柜子看着里面所剩无几的药丸,转头道:“只剩两颗了。”
“咳咳,咳咳。”明晏撑着站起,边走边道,“快吃完了吗?”
时浅下意识地脱口:“这是什么药?”
明晏长长的睫毛下流泻出一抹狡猾的神色,借机介绍起来:“梦华散伤身,虽然太医院给我送了药调养,但也只是一些安神镇痛的东西罢了,不管用,我只能私底下另寻他法。”
时浅挑了挑眉——他才怀疑明晏的药有问题,这么快对方主动摊牌了?
这倒更像是藏无可藏,索性利用他把私下吃别的药一事公开,好让教王放心,证明自己并没有隐瞒什么。
时浅心里这么想,嘴上若无其事地提醒:“这药哪里买的?你歇着,我去帮你拿。”
明晏嘘声道:“那位大夫不是个省油的灯,和你们魔教有些过节,我得自己去拿,你帮我保密。”
时浅狐疑地看着他。
明晏却伸手摸了摸他左耳上的红风莲耳坠,叹道:“鬼医蓝凌你听过没?”
这个名字让时浅也倍感惊讶。
明晏压低声音:“汀州药王谷的弟子,神医丹霞的师弟,蓝凌,不过前几年他私自破坏魔教的红风莲后逃逸,之后就被太阴殿通缉了,至今还是个通缉犯。”
时浅并不意外:“圣教信奉天地海三尊,日月星三神,红风莲在太阳照耀下是红色,到了晚上月亮升起,花心又会透出金色,故而被尊为神花,除此之外,它还可以入药,别说破坏了,就算是私下采摘也是犯法的。”
明晏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悲凉:“红风莲全株都有毒,不是什么好花,梦华散的一味原料用的就是红风莲的花蜜,贩卖迷药是魔教一大收入来源,这些生意由四大长老掌管,所以不允许人破坏红风莲,对吧?”
“你知道啊。”有些话时浅不敢明说,“你怎么知道的?”
明晏继续道:“迷药表面是禁药,但私下交易泛滥,其实也不是什么藏着掩着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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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了蓝凌的恩情,不能出卖他的行踪,而且我病发的时候真的很痛,你亲眼见过的,看在咱俩的旧交情上,别什么事都往上报。”
时浅额头一抽:“咱俩能有什么旧交情?你每次都想弄死我,好哥哥,要不是教王开了口,我真的巴不得离你十万八千里。”
明晏一本正经地狡辩:“怎么不算旧交情呢?我们九年前就认识了,到如今寄人篱下又重逢了,不打不相识,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时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问道:“你也说了蓝凌是个通缉犯,你上哪找他?”
明晏露出一个诡计得逞的笑:“他就在帝都城外的黑市孔雀源里,咱们偷偷去找他,拿了药就回来,你要是信不过我,也可以把药拿去给别的大夫检查。”
时浅被这双狐狸精一样的眼睛看得后背发麻,但他胸口剧痛,想起九年前和九年后那如出一辙的重踹,眉头更紧了:“他胆子大,通缉令都还在告示牌上贴着呢,竟然还敢回来。”
明晏已经搭上了时浅的肩膀:“蓝凌这几年很老实,没惹过事了。”
时浅还是不解:“但是进出帝都需要官府发放的路引,你这么特殊的身份,他们能放你出城?”
明晏反手摸出一块金色令牌,印着皇族的紫荆花,是太子的东西。
时浅抿抿嘴无话可说,但他其实也不意外,毕竟帝都城外一百里内都有驻军,明晏就算有太子的令牌,出了城也是插翅难飞。
“好。”时浅眨了眨眼睛,立即露出了一个无比可爱的笑容,“您是主子,您说什么是什么。”
这家伙平时吃的药一定有问题,却故意要引导他是大夫有问题。
通缉犯……倒是个合适的身份,可以让明晏狡辩自己为何私下求医,孔雀源虽然是黑市,但给圣教上缴过价格不菲的护商银,教王也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没太管。
说话间,银霜忽然来敲门,时浅给开了门,见她手里抱着三个圆滚滚的东西,憋着笑道:“那个……林安刚刚来过,带了三只土窑鸡,说是要赔给公子。”
明晏这才想起来早上的事,问道:“差点忘了,我让你买的土窑鸡呢?”
时浅从银霜手上接过来,得意洋洋地对他挑了挑眉梢,调侃道:“你看你把人家吓的,他就吃你一只鸡腿,吓得直接买了三只来赔罪!快吃吧,管饱!”
“我吓唬他?”明晏跟着笑,“我跟他不熟,怎么就吓唬他了?”
时浅把三只热腾腾的土窑鸡排放在桌上:“你脾气差,全天下都知道,他不敢得罪你,只能破财消灾。”
明晏一时语塞。
时浅搓着手,龇牙笑着:“这鸡能分我一只吗?”
明晏看起来不怀好意:“都给你……但你要是吃不完,明天我把你放进炉子里烤!”
时浅当场坐下,用刀柄敲碎外面的黄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明晏越看他,眼里的嫌弃之色越重,忍不住开口:“你是饿死鬼投胎吗?多久没吃饱过了?”
时浅还真认真想了下,回道:“我经常是三天饿九顿。”
明晏哭笑不得,没再管他。
25. 第25章:疑心(五)
寒月末,雪势微停。
黄昏的时候,明晏喊上时浅,一起去孔雀源拿药。
刚刚走出云华宫,远方一座白色高塔赫然亮起了灯,悠扬的钟声远远传来,吸引着两人同时远眺过去。
那样朦胧的光显得格外神圣,明晏扭头问时浅:“知道那是什么吗?”
时浅的瞳孔映着灯光,回道:“司星塔,又叫神塔,是仿云洲圣教总坛的祭星塔所建,虽然只有祭星塔的一半,但也接近五十丈了,它是帝都城内最高大的建筑,站在塔顶能俯瞰整座苍兰天城。”
明晏继续问他:“知道司星塔是做什么的吗?”
时浅这才将目光转回明晏:“百年前圣教被立为国教后,太祖皇帝按照教义定下了新的规矩,凡皇帝、太子娶妻,女子要提前一年进入司星塔接受三神女的教导,如今东宫大婚临近,它点了灯,自然是准备迎接它的新主人。”
明晏面上笑着:“对,澄华明年就要大婚了,等过了新年,他的准妻子就会住进司星塔,一直要等到他们完婚,塔外的灯才会熄灭。”
时浅想起教王的话,说灾星辉映,东宫式微,呈陨落之兆。
他忽然好奇:“太子成婚之后,你们……”
“要你管。”明晏冷哼一声,纵马快跑起来。
***
两人出了城,沿着这条贯穿全城潇湘河一直走,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终于来到了黑市孔雀源。
乍一看是一座不大不小城市,但仔细再看,这是建在河边的大型集市,河灯一盏一盏照着幽暗的光芒,水面如夜幕,灯火如星辰。
红莲祭历史悠久,是圣教拜祭天神,为万流祈求风调雨顺、国运昌隆的节日,三年一度,教徒在皇都苍兰天城布置盛大的祭典,将剪裁成红莲模样的花灯逐一点亮,故而得名红莲祭。
眼下城内才开始布置,城外的孔雀源已经先放起了河灯。
明晏骑马走在河边,在这样氤氲的光芒下,这个人的脸庞透着奇异的妖气,笼上了一层半明半昧的暗影,静静融入此间。
时浅控制不住的一直想看他,那张脸确实有着让人津津乐道的资本,每次望过去,自己都会莫名感觉心跳一滞。
还没进入集市,明晏勒马停了下来,看向前方。
河边蹲着一个放灯的白衣少女,双手合十,正在虔诚地祷告着什么。
明晏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用手肘推了推时浅,调侃道:“孔雀源是个黑市,干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勾当,她大晚上在孔雀源祈祷什么东西?”
说罢他下马就想过去凑热闹,时浅一把拽住他,嘴角微微抽搐:“你干嘛去?人家没招惹你。”
那盏河灯顺水漂了下来,明晏甩开时浅,直接从河边捞起来提在了手里。
少女一惊,时浅也是一惊。
白蔷薇……这个少女的衣领上有白蔷薇的印记,那是八王之一、湘洲宁王的家徽。
明晏检查着灯芯,发现并没有写字,好奇道:“姑娘难道不知道愿望要写在灯芯处?”
少女不悦地看他一眼:“阁下难道不知道河灯离水就不灵了吗?”
明晏眉眼含情:“我又不信这些东西,自然也不信许愿灵不灵。”
但这一招好像对她没用,白衣少女大步走来,一把就从明晏手里夺回了自己的河灯,凌厉的目光扫过两人:“你们不信,可不要耽误神明保佑我。”
明晏不依不饶地追问:“我看姑娘满脸虔诚,肯定是在求姻缘吧?”
少女小心地将河灯放回水面,略略蹙起了眉,显然并不喜欢听到这种话:“要你管,说出来就不灵了。”
明晏又笑了一笑:“那神明也太小气了,一会这样不灵,一会那样又不灵了。”
少女扭头警告:“你要是再把河灯捞起来,我就一脚把你踹进河里去。”
她转眼就跑得没影了。
明晏转头准备和时浅说话,目光寻了半天,看见他双手抱头蹲在河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喂。”明晏用脚尖踢了踢他,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你认得她不?”
时浅呆呆看着奔腾的河水,脑子里只有两个大字——完了。
白蔷薇,那是宁王的家徽,宁王只有一个女儿,她是文三小姐、文茉。
红莲祭临近,八洲的藩王都要进京,宁王离得近,来得也快,教王才叮嘱过他不要让明晏接近宁王的人,结果一扭头明晏和文茉撞脸上了!
难怪明晏要调戏她,刚刚那一幕就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吧?
明晏弯腰去看他,忽然抬腿,一脚把他踹进了河里。
时浅呛了几口水,听见明晏站在河堤上狡猾的笑。
落水声引来了旁人,明晏装模作样地上前,虚情假意地抓住了时浅的手腕,但他完全没用力,根本没打算把时浅捞上去。
明晏语气上扬:“你自己失足落水淹死,教王总不能怪我吧?”
时浅抓着他的手腕不放:“你几岁了?换个法子杀我吧,淹死太幼稚了。”
明晏还真想了想,回道:“比你大三岁,再喊声好哥哥,我就把你捞上来。”
时浅黑着脸,平时随口喊出的“好哥哥”三个字,现在堵在喉咙口怎么也不愿意出声。
明晏道:“不愿意?那我松手了……”
时浅毫不犹豫地在他抽手的一瞬间用力一拽,又是一声“咚”,明晏反应不及也被他拉了下来!
两人在冰水里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被路人发现,这才匆忙救了上去。
时浅拧着衣服上的水,用余光偷瞄着他,里衣紧贴着腰臀的曲线,很紧致。
这具身材瘦了一点,但绝对不像病人。
明晏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望过来时浅。
“看什么?”时浅先动嘴为强,“那只脚就这么闲不住?别看了,再吹会冷风咱俩要一起着凉。”
天气太冷,他们两只落汤鸡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只得加快脚步往孔雀源深处跑去。
明晏果然是去了一家药馆,这么热闹的黑市里,这家药馆冷冷清清,连个招牌都没挂,只有一个破旧的大堂和一间休息的小房,生意更是可以用惨淡来形容。
两个小药童趴在桌子上打盹,老板摇晃着躺椅,听见脚步声才懒洋洋地瞄了一眼,半天才认出来是他,连忙起身相迎,惊呼:“这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天黑脚滑摔进河里了吧?快,快到里面换件衣服。”
明晏笑了下,蓝凌也背对着时浅冲他眨了眨眼。
蓝凌前些天才收到沈玉的信,还在猜测到底怎么一回事,这会明晏真的不请自来,身边还跟着修罗场的人。
蓝凌带着二人到旁边小房间里,还特意将外面的暖炉搬进来,又给他们找了两件干净的衣服。
时浅抱着衣服,犹豫地看了又看,半晌才开口问道:“只有这一间屋吗?”
蓝凌在挑火炉子里的炭,让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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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快速热起来:“这屋子平时是给客人看病的,没病人我就和阿麟、阿谷睡一间,怎么了,有问题?”
时浅小心地摸了摸手臂,欲言又止。
蓝凌目光复杂地打量着他,狐疑:“我这连药童一起也就三个人,明公子也是男人,你要回避?”
时浅脸颊微微一红,小声道:“不是……”
明晏插嘴道:“爱换不换,不换就冻着吧。”
时浅抿抿嘴,背过身去,里衣刚刚脱下,他果然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蓝凌不可置信地凑过来,一把按住了他的动作,低道:“你这伤怎么搞的,先别急着换衣服了,我给你上点药,不然泡了冷水一会要痛的。”
时浅默默道:“没事。”
明晏也在侧眸看他,这段时间时浅虽然是睡在他房间的地板上,但因为是寒冬,时浅每天也只脱外氅,他从来都没注意到这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
但是不用时浅解释,明晏就能猜到一切。
下四场需要靠厮杀才能活下来,八年的时间,时浅必然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爬到人道场,侯青公报私仇,肯定也是百般刁难。
这一身永远好不了的伤,是曾经生不如死的印记。
明晏叹了口气,语气也倏然温和下来,对蓝凌道:“给他好好把伤口清理清理。”
蓝凌“哎”了一声,对时浅道:“去床上躺着吧,我去拿药。”
时浅摇头:“我这伤口时不时会裂开,会弄脏你的床。”
蓝凌想了想:“那去大堂的躺椅上吧,我把门关了,反正也没有客人。”
时浅跟他出去,过来一会,蓝凌端了一壶茶进来给明晏暖身体,面不改色地问道:“你被人盯上了?”
明晏装模作样地喝茶,快速说道:“梦华散会导致体弱气虚,即便吃药也无法根治,他很容易就会猜到我是另外用了什么东西来克制,不能被他们查息筋丸,不然你和我都会有麻烦。”
蓝凌蹙眉,低声提醒:“可是梦华散的毒效很强,你不吃息筋丸,一身好功夫几个月就要全荒废。”
蓝凌给他的不是一般压制疼痛的药,而是能缓解梦华散对身体摧残的药,那是他偷了一整片红风莲的花田后,终于从种子里提炼出了缓解花毒的药。
教王之所以对明晏放心,就是因为明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教王根本不知道这个病人如果发疯想掐死太子,那也只是分分钟的事情。
明晏叹道:“息筋丸虽然好用,可是吃完身上会有香味,至少要一个时辰才能散味,太显眼容易被发现,你先给我换些别的药凑合着用吧,等过段时间我稳住时浅,再想想别的法子。”
蓝凌刚刚点了头,忽然听见大堂传来了敲门声,他的药馆很小,外面的人高喊都能听得见,是个女声,边敲边喊:“有人吗?蓝大夫!蓝大夫你在家吗?”
蓝凌狐疑这么晚了会是谁,明晏当场就站起来:“宁王的三小姐文茉,我才在外面遇见她。”
“啊?”蓝凌更疑惑了,“她一个王府大小姐,大晚上跑到孔雀源来找我?”
明晏大步冲出去,一把拉住时浅又拽进了房间。
时浅一头雾水:“干什么?”
“嘘……”明晏低声,“文茉来了。”
时浅颇有深意地笑了笑:“她来就来了,她都不躲你,你干嘛要躲她?”
“闭嘴!”明晏捂住他的嘴拖进小房间,用脚关上了门。
26. 第26章:疑心(六)
药童已经给开了门,蓝凌拘谨地迎上来,尴尬地问道:“文小姐怎么来了?”
“你认得我?”文茉上下打量着他,蓝凌连忙急中生智地解释,“你身上有白蔷薇家徽嘛,宁王两个儿子,唯一的女儿,不就是文三小姐吗?”
文茉直接走进了大堂,环视一圈后又道:“我是来求医的。”
“求医?”蓝凌好奇,“倒是稀奇了,文小姐竟然会不远千里请我求医?”
文茉绞着手欲言又止,磨磨唧唧了半天,小声道:“大堂不方便说话,去里面说。”
蓝凌一把拦住她,赔笑道:“文小姐,房间太乱,怕你笑话。”
文茉不在乎:“我说几句话就走。”
她强行推门的瞬间,明晏眼疾手快地抓住时浅塞进了床底。
蓝凌倒抽一口寒气。
文茉看到了桌上的茶水,蓝凌硬着头皮抢话道:“养生,养生啊,天太冷了,我泡了参茶一会和他们一起喝,文小姐要不要也暖暖身子?”
“我就不必了。”好在文茉也没怀疑,她坐在凳子上,终于说明了来意,“我想求药。”
她确实是来求药的,但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宁王手下的一个少将江南城求药。
八洲的藩王手里都有兵权,江南城是宁王亲信,深得重视,但他的姐姐前段时间不慎染上了一种怪病,连神医丹霞也束手无策,百般求医无果后,向他引荐了自己的师弟蓝凌。
江南城自然是随宁王进了京,没等本人登门拜访,风风火火的文三小姐就抢先一步来了。
“江南城……”明晏勾起了暧昧的笑,“我听说过,是个年少有为的少将啊。”
“喂。”时浅的心思完全不在外面两人的对话上,他被压在明晏身下,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用双手撑着对方的胸口,艰难地道,“往……里面……挪挪。”
“挪不了。”明晏一口拒绝,“这床才多大,你别乱动,会被发现的。”
床底的空间狭小,时浅被他压着呼吸困难,这个人虽然看着病弱,但身材高大匀称,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压得他只能张口缓气。
两人才换了里衣,这会似有似无的呼吸交错在脸庞,带着微妙的触压感紧贴在一起,能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体香。
这么尴尬的时刻,时浅的脑子里竟然莫名有些胡思乱想,眼底恍惚出现刚刚河边紧致的腰臀曲线,顿时额头渗出了一层密密的薄汗,身体也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
明晏也紧贴着时浅,这家伙瘦可见骨,紧挨在一起能被骨骼铬疼,但他刚一挪动,忽地感到下腹部另一股不同寻常的躁动。
时浅的脸颊瞬间通红,他几乎要抑制不住身体的本能。
要命……挨得太近了,彼此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短暂的一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明晏也莫名被他分了心,直到这一刻,他才从时浅的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血气味,是脖子上那道新伤,不腥,还有些甜。
他从未闻过这种体味,充满了诱惑,让他恨不得一口咬碎,想看看这具瘦弱的皮囊下究竟生长着怎样的血肉。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脑子,明晏被自己惊得险些跳起来。
“喂!”时浅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修罗场的磨炼让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一把抱住,低道,“别……别乱动!”
两人贴得更紧了。
***
蓝凌很快搞清了情况,心里暗暗好笑,自从他挖了魔教一整片红风莲的花田后,坊间对他的传闻也越发离谱起来,更有甚者将他称作“鬼医”,但文茉来找他其实不无道理,他当年私摘红风莲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寻治愈迷药的方法。
可惜的是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根治那些迷药带来的后遗症,只能勉强缓和病发时候的痛苦。
蓝凌主动说明了一切,文茉脸上闪过一丝失落,想了想还是道:“先把药给我吧,他跟着我爹刚刚入京,这会忙得很没空过来,你给我,我拿去给他。”
上门的生意蓝凌自然不会拒绝,很快就配好了药,又叮嘱了服用方法。
文茉谢过他,放下几锭银子,又道:“蓝大夫,我来这里的事你可别外传,要是让我爹知道我大晚上偷偷跑到这种地方来,他会打断我的腿的!”
蓝凌笑吟吟地拱手:“三小姐放心,在下一定守口如瓶。”
文茉谢过他,转身离开。
时浅已经被压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从床底爬出来,赶紧深呼吸了几口。
明晏拍着灰,若有所思:“文茉亲自来给一个少将的姐姐求药,难怪刚刚在外面逗她玩会不高兴,那河灯也是另有所愿吧?哈哈,这要是传出去,又要引起是非了。”
蓝凌连忙提醒:“我这是黑店,你俩不说没人能传出去,别乱传,败坏我名声。”
“你有什么名声?”明晏打趣地笑了,“你通缉令还在孔雀源门口贴着呢,要不是你师姐是容妃的御用宫医,你早就该被抓了。”
蓝凌悻悻翻了个白眼。
时浅没有在听,心神不宁地看向明晏,对方也正好扭头看向了他。
似乎是误解了什么,明晏一本正经的保证起来:“太子和文茉本来就不熟,是教王乱点鸳鸯谱,皇帝下了令,宁王也拒绝不了,倒是怪不了人家小姐另有所爱,不过你别担心,我说了不会破坏大婚的,澄华也好,文茉也罢,我一概装死当不知道。”
时浅其实不是在想这个,他在想着身体本能的那种躁动,一团乱的脑子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你好沉。”
蓝凌“噗嗤”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识趣地走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明晏故作镇定地喝着茶,他仿佛又嗅到了那股让人迷醉的血甜味。
气氛太过尴尬,过了半晌,明晏忽然口无遮拦地问道:“刚刚在床底下,你反应那么大,真没碰过女人?”
“噗”——时浅刚刚喝进去的茶一口全喷了出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晏看着他,面上溢笑:“看这样子是真没碰过了……别看蓝凌这家药馆破破烂烂的,孔雀源可是万流赫赫有名的三大黑市之一,我带你去隔壁的窑子逛逛?”
时浅反驳:“你有经验?”
明晏一时语塞。
时浅悻悻道:“我听说你身边没女人,上头那位爱吃醋,不让你碰……”
“闭嘴。”明晏打断他,一秒也不想看对方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强自镇定,“去不去?”
时浅推辞:“算了吧,衣服都湿了,而且我也没钱逛窑子。”
提到衣服,明晏的唇边勾起了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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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他站起来,把自己那件厚实的大氅扔到时浅头上,淡淡道:“穿我的,上次月下云庭的姑娘你不喜欢,这次带你换个地方玩。”
这衣服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那么久也只是表面微微沾湿,在暖炉上烘了一会就完全干了。
时浅又瞄了一眼自己那件衣服,那是普通的棉花,浸水之后又重又冰,怕是十天半月也晾不干了。
明晏大步走出药馆,时浅也只能跟着他,眼见着他一脚真要踏进青楼,还是硬着头皮按住了他的肩膀:“那个……真不用了。”
明晏冲他笑了一下,眼里是说不上的妖气:“放心,我付钱。”
时浅诚心实意地道:“不是钱的问题……要不去河边走走吧,这、这太吵了。”
明晏扭头,他走得很快,不过一会就已经把时浅甩在身后。
时浅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唾骂,一个鼻青眼肿的人气急败坏地冲上来,抓住他的手大骂道:“你你你!这么巧被我逮着了吧!你他妈竟然敢拿假……”
话音未落,时浅一把捂住这个人的嘴强行拖到了旁边,嘘声道:“轻点!”
是上次西隆大街的那个江湖郎中。
时浅想起来那天的事,紧张追问:“你怎么在这?”
“你拿假药糊弄我!”郎中恨不得一脚踹死他,“老子刚刚把药脱手,后脚就被人逮着一顿毒打,说我卖假药骗他们!一真一假做得那么像,不吃下去根本分辨不出来,你小子能耐啊,连我都骗过去了。”
“假药?”时浅心跳加速,终于恍然大悟——病是真的,药是半真半假的!
他运气好,拿到了那份假药。
“你……”郎中还想说话,时浅向前一步,用刀柄抵住了腰,低声警告道,“我可没收你钱,赶紧滚,上次那事不准说出去!”
郎中咽了口沫,他不认得时浅,但他认得对方左耳上的红风莲耳坠,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
时浅深吸一口气,小跑跟上明晏。
明晏的眉头微微蹙着,问道:“什么人?”
时浅眼也不眨地胡编:“一个江湖郎中,我之前找他买药欠了点钱,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
明晏不知是信了没有,继续往前走,他先一步走到河边,看着零星的河灯顺水而下。
时浅隔了一段距离,假装跟不上。
两人的心中各有思量。
时浅望了一眼来时的路,药果然有问题,蓝凌和明晏认识,这两人之间一定有古怪,他只要把蓝凌抓回去,修罗场有的是手段逼问出真相。
明晏也在用余光瞥着时浅,那个江湖郎中一看就有问题,干脆抓回去问问,他有的是办法敲开对方的嘴。
想到一起去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都笑了一下。
明晏本想坐在河堤上休息,忽地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两匹马正在朝自己飞奔过来,大半夜的根本不减速,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人掏出麻袋直接包住了他的头,用力一提带上了马背!
“公子!”时浅惊得魂飞魄散,马儿一声低鸣,转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时浅冲到河边,孔雀源虽然是黑市,但毕竟在天子脚下,每年还要给圣教上缴一大笔钱,其实也是受到禁军和修罗场保护的,谁那么大胆子绑架明晏?
27. 第27章:顺水推舟(一)
明晏在马背上,潇湘河的水流哗啦,不知跑了多久,那人将他拎下来随手一扔。
他似乎是靠到了一棵树,依然能听到水声,他们还在河边。
“就这吧。”终于,他听到了陌生男人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林哥真是的,他要哄侯老大开心,结果这种得罪人的活喊我们来干,人绑来了,接下来怎么办?”
明晏反应过来,是侯青的手下。
周贵蹲在他身边,捡了一根树枝挑逗地戳着麻袋,笑道:“时浅啊,知道我们是谁不?”
明晏没有吭声,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们是绑错了人。
周贵嘘声叹气:“那天在天香楼,侯老大让你唱几句,你乖乖唱歌不就行了?非要扭扭捏捏,害兄弟伙们一起挨了罚,那么大一条鱼,我们连鱼刺都不敢吐,全硬吞了下去,还有那土窑鸡,三只也不便宜了,你会玩啊,害的兄弟们挨罚又破财。”
明晏更想笑了,一时好奇,便听了下去。
树枝在他脖子上反复游走,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脖子光洁如玉,没有半点伤痕。
周贵坏笑:“放心,我们不会动你脸的,毕竟侯老大体恤下属,不是吗?”
“人不能弄死啊。”同行的孙健张望着来时路,提醒,“林哥说了,打一顿出出气得了,这家伙到底有什么靠山,连侯老大都不敢真的把他弄死了?”
周贵啐了口痰:“靠山不就是教王吗?谁知道他娘有没有和教王乱搞过。”
“嘘……这话传到教王耳里我两会掉脑袋的!”孙健挤眉弄眼也不敢再说这个话题,指了指旁边的河,“把绳子的一头绑在他身上,另一头绑在树上,然后直接扔到河里去,小心点别弄死了。”
周贵回头望了一眼,玩笑道:“你说明晏要来找他吗?”
孙健兴奋地绑绳子,猜测道:“明晏恨死他了,说不定这会开心死了,希望我们弄死他算了呢!”
明晏本是一动不动,被人拎起来之后,忽然抬腿一脚横踢,孙健的胸膛瞬间凹陷,直接被踹得飞出去数米。
“你……”周贵还在发愣,在这瞬间的失神中,明晏闪电般逼近,即便被麻袋蒙着头,他还是精准地握住了对方腰上的刀。
周围忽地陷入死寂,明晏“咔”的一声拔刀出鞘,寒光一闪,反手照着脖子毫不犹豫地砍下!
湍急的水声遮住了血流迸溅的轻响。
明晏踢倒尸体,他傲然站在原地,还是没出声。
刚刚被踹出去的孙健惊慌失色,低吼道:“时浅,你疯了?”
明晏这才扯掉了头上的麻袋,借着昏暗的河灯,他随意抖了抖刀锋上的血渍,然后歪头一笑。
孙健的瞳孔赫然放大,在笑……他从未见过如此危险的笑,也从未见过如此疯癫的笑。
下一刻,孙健反应过来,后跳拉开距离后,严阵以待地盯着明晏。
明晏闭住眼转刀柄,刀光在他身侧横竖掠过,再睁开时已是一片狠毒:“教王?可我听说教王对他并不好,但是除了教王,他还有什么别的靠山吗?”
“明晏?”孙健紧张地吐出一句话,“你不是病秧子……你装的!”
明晏笑得开心:“你要是能回答我,我就让你走得痛快点,否则——我可不知道什么叫手下留情。”
孙健挥刀砍来:“先关心你自己吧!”
明晏不慌不忙,边躲避边讥笑:“别担心,我马上送你下去找同伴。”
孙健屏住呼吸绷紧了身体,却忽然感觉自己没有胜算,明晏是个病人,一个病人露出獠牙,竟然比猛兽更可怕。
明晏提刀上前,动作极其简单地落刀砍下,孙健也敏捷地横刀接住,然后凌空回撤。
明晏的手臂有力地收回,下一秒,人已如幽灵般掠出。
这速度太快,一刀砍来,力道更是震痛手腕,孙健整个人往下一沉,不等再调整姿势,明晏又是一脚朝着脸重踹而来!
孙健再次滚了出去,听见耳畔传来疯子一般的低笑。
明晏大步踩着他胸膛,踩得他肋骨“咔咔”断裂,用刀尖抵着额心轻轻划破皮肤,唏嘘道:“这么喜欢欺负时浅?”
孙健咬着牙,血止不住的口里涌出。
明晏逐渐加重力气,眼里全是恨意:“他的命是我救回来的,要杀,也只有我有资格杀他!呵呵,当年我说要卸他手脚,他可是敢放狠话说我没那个本事,怎么现在彻底拔掉了獠牙,被你们欺负成那样也不敢还手了?”
孙健已经喘不上气,奋力抓住他的脚踝,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挪开。
明晏却稳如泰山:“久闻修罗场大名,我还在期待他出来之后能长多少本事,但现在看来,厉害的不少,窝囊废也挺多。”
“明晏……”孙健艰难地吐出声音,“你扮猪吃虎!”
明晏沉默少顷,笑了一声:“不能这么说吧,我是实实在在被澄华害成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太医院也很清楚我的病是真的,不过,虽然我好多年不用刀了,杀个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话音未落,刀从额心直接穿过,孙健双手一摊,彻底不动了。
四周恢复死寂,明晏冷静了片刻,脑子里冒出四个大字——毁尸灭迹。
好在这几天雪停了,河堤潮湿雪已经融化,大半夜的也看不清地上的血渍。
他将两人的尸体一前一后扔入河中,拿起马鞭对着两匹马的屁股用力一抽,眼见着马儿扬长而去后,把对方留下的一根长绳子在自己腰上绑好。
再等另一边的马蹄声靠近,明晏将麻袋重新套回头上,“扑通”跳进了河里。
冬天的河水刺骨得冷,绳子绑在腰上,他被水流冲着,勒得剧痛。
***
时浅沿着路狂奔而来,看到河里起伏的人影,连滚带爬的下马飞奔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根勒紧的绳子,费劲地把明晏拽上了岸,赶紧扯掉头上的麻袋。
明晏整个人惨白如死,嘴角却勾着一丝诡异的笑。
仿佛是地狱归来的恶鬼。
时浅脱下大氅给他裹上,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脸上的水,急道:“快去蓝凌那里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别着凉了。”
明晏似乎也注意到了,抓着衣领,眉间透着隐忍:“衣服……你穿着我的衣服,所以他们把我错认成了你。”
“嗯。”时浅低头,“你有看清是什么人吗?”
“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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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看吗?”明晏轻啧一声,冷笑,“我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侯青派来的。”
时浅垂眸许久:“对不起,侯青是冲我来的,上次太子罚了他,他肯定心中不服。”
一声莫名其妙的道歉,让明晏的眼眸瞬间雪亮,他站起来,人有些摇晃,空无一物的手掌紧紧握住,问道:“他们平时就是这么欺负你的?”
时浅低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只要开口,他们都不敢动你。”
“我在问你话,别顾左右而言他!”明晏阴冷地看着他,目光比尖刀还要瘆人,“上次酒宴上那般羞辱还不够,还要这么欺负你?”
“先回去。”时浅扶着他,回避着这个话题。
“哑巴吗?”明晏甩开他,怒道,“你小时候那股死不认罪的傲气呢?被他们踩在脚下踩死了吗?”
时浅呆呆看着他。
明晏指着他的鼻尖,一字一顿地问道:“就因为你身上有一半和我一样的太曦血脉,他们就能肆无忌惮地欺负你,时浅,你恨自己身上那一半的血脉吗?”
时浅咬牙,回道:“不恨,时磐对我很好,我不恨他。”
起风了,水流声也更大了,冷风吹拂,卷起两人的衣摆。
“不恨?”明晏抿紧唇线,那眼里疯癫再起,“你怎么能不恨?你娘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没法帮你脱籍,就因为你是时磐的儿子,而时磐是太曦人,太曦和万流是宿敌!修罗场算什么?四海八荒拐卖来的孩子扔进去,说你们是奴隶就是奴隶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换点洗脱奴籍以外的念想?”
忽然间心里涌起了说不清的滋味,但时浅的神色没有半点波动,缓缓呼出寒气:“太曦这些年逐渐恢复元气,公子已经能想着回家了,我能想什么?脱离奴籍就是修罗场最伟大的念想。”
明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家?你以为我真的回得去?太曦越强,万流越不可能放我回去,我告诉你,我是一根链子,那一头拴着太曦,五万人的血债,换你不想报仇?教王当年偷袭白沙洲,掠夺了东地全部的财富,他都已经抢占了城池,最后还是拿了赔款就撤兵,为什么?因为隔着海,他后援吃紧,只能见好就收!现在他更必须拴着我,这样才能压着我大哥。”
时浅往后退了一步,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东西。
明晏抓住时浅不让后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颤抖。
他有种奇怪的直觉,时浅所期待的东西一定是场幻梦,狠厉地质问:“你不该如此软弱的,你那么好用的一把刀,为什么会被他们磨掉了锋芒?咳咳……如果洗脱奴籍,你真的就能解脱了吗?”
这时起了风,两个人谁也没动。
时浅心中一沉,眼眸却依然坚定,他不能躲闪,一刻也不能,只要挪动半分,就会暴露他在心虚。
他十一岁入了修罗场,怎么能不清楚圣教慈悲天下的表皮下是怎样一副龌龊肮脏的嘴脸?
但他必须让自己相信,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此刻,他必须点头。
明晏松开他的手,不知是心情失望,还是头痛欲裂,踉跄向前走了几步后,他气若游丝,连咳都咳不起来了,直接“咚”的一下摔倒彻底昏死过去。
28. 第28章:顺水推舟(二)
时浅将明晏送回云华宫,自己扭头去找了林安。
林安还在熟睡,忽地一声巨响,自己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妻子吓得一哆嗦,两孩子跟着哇哇大哭。
他跳起来查看,一眼就看到了门口阴沉着脸的时浅。
时浅没进门,声音冷静的可怕:“那两个跟踪我的人呢?”
“嗯?”林安故作不知,点了烛台,上下打量着他,“你被人跟踪了?”
“别装傻。”时浅嗤笑一声,歪头靠在门框上,“林哥,你知不知道自己惹事了?别盯着我看了,我没被扔进河里,那两个眼神不好的把明晏扔进去了,这事估计天不亮就得传到东宫耳朵里去,你说太子会生气吗?明晏可是太子心尖上的人。”
林安惊变了脸色,他想狡辩,眼底寒光一闪,时浅幽灵般掠到了眼前,手里的刀已经贴上他的喉咙!
“林哥。”时浅低语,“你这次玩大了,真的有点好笑了,你竟然要为了三只土窑鸡赔上自己一条命,你猜侯青能不能救你?我猜他一定明哲保身,撇得干干净净。”
林安的冷汗瞬间滴下来,那把刀没有做什么,而是从他脖子上缓缓挪开。
时浅冷眼看着大哭的孩童,淡淡提醒:“林哥,你好自为之,你大概还有几个时辰能和妻儿好好道个别。”
快到清晨的时候,时浅来到太阴殿求见教王。
教王越听脸色越难看,训斥道:“质子的药都是太医院送过去的,你们怎么能让他私下去找蓝凌看病?”
时浅不敢隐瞒:“教王恕罪,是属下失职,因为蓝凌犯的不是什么大事,他又是神医丹霞的师弟,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些年修罗场并没有真的要逮捕他,而且质子手里有太子的令牌,城关守卫不敢阻拦,他只要骑马出城就能假借游玩去找蓝凌开药,但请教王放心,蓝凌给他开的药我已经亲手送交太医院检查,并无异常。”
说完这句话,时浅终于抬头看向了教王,眼睛没有任何波动。
教王一眨不眨地看着时浅,半晌后松了口:“毕竟明晏是太曦的皇子,要求医也无妨,但你必须盯紧他吃的所有药,天象有异,他又和太子走得那么近,我还是担心他另有所图。”
时浅磕头:“属下明白。”
教王挥手:“回去吧,这个月是红莲祭,又恰逢年关,之后你若有事直接去广城殿和风晚汇报,不必再来见我了。”
时浅松了口气退下,他眸中漆黑,沉思起来。
他没有对教王如实禀报。
明晏这么干脆带他去孔雀源找蓝凌,是知道他修罗场的身份必然会对上如实汇报此事,修罗场嘴里说出去的话,远远比明晏自己坦白更可信。
明晏要主动抖出来这条线,就算现在去查,真正的药必然也会被藏得好好的,不会再留下丝毫破绽。
好一场暗度陈仓,明晏借自己的手公开蓝凌一事,那他隐瞒求医的理由就不是治病,而是顾忌蓝凌通缉犯的身份,现在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看病,还能借太子帮蓝凌把通缉令撤了,一箭双雕,自己反而成了那块垫脚石。
好在明晏也有不知道事情,他不知道那天自己第一次来到云华宫,就已经把所有的药都拿了一些。
西隆大街那个江湖郎中就是最好的证据,如果现在抓了蓝凌严刑逼迫,两边供词一比对,兴许就能问出来真相。
想到这里,时浅忽然有些失神。
他的脑子里正在反复想起明晏被误扔进河里后那个冰冷的笑,一时间有种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明晏隐瞒,也许真的是对明晏有了些许同情。
他一个奴才,竟然在同情自己的主子。
刚刚回到云华宫,他和匆匆赶来的太子迎面撞上。
澄华顿步,斥问:“谁干的?”
时浅如实回答:“应该是林安,前几天他和我闹了几句口角,估计是想对付我,就派了两个手下一直跟踪我,结果天黑看不清,他们扔错了人。”
澄华脸色微沉,扭头对渊冰命令:“把侯青、林安,还有那两个蠢货全部带过来!”
***
明晏再次苏醒是下午,他一睁开眼睛,看见三个太医长舒一口气,露出比亲娘活了还要开心的神情。
一晚上在冷水里泡了两次,他毫无悬念地病倒了,嗓子像冒烟一样难受,整个人还在烧着。
明晏想坐起来,刚刚一动就被人按住,是澄华的声音温柔地传来:“躺着。”
自从那天不欢而散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赌气一般谁也不搭理谁,直到明晏忽然病倒,澄华也总算是找到了台阶立马就过来了。
澄华温声道:“你早说那些药是蓝凌给你的,我直接把他请到城里来好了,非得大晚上自己跑过去做什么?”
明晏声音沙哑:“谁跟你说的这些?”
澄华屏退了其他人,好笑道:“你自己带着时浅,还问我怎么知道的?”
明晏眼眸通红:“蓝凌是个通缉犯,我总不能为了自己害了他,而且梦华散什么症状你不清楚?你一边给我喂迷药,一边让太医院给我治病?你要用那种东西把我绑一辈子!”
澄华想去握着他的手,辩解道:“阿晏,我真的不知道梦华散药效这么强,而且……而且不这么做,教王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
明晏甩开他:“教王怕我发疯掐死你吗?当年你是自杀的,和我没关系。”
澄华微微一笑:“你别担心,不管怎么样有我照顾你。”
明晏不想看澄华:“你口味刁钻,喜欢废物。”
澄华帮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我喜欢你。”
明晏往后一缩,再次避开了这只手。
这个人看似对他好,却又不择手段地绑着他,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痛苦,只把他当玩物死死握在手里。
上位者的傲慢。
但他从来不否认澄华对自己的真心,也从来不回避澄华对自己的伤害,他必须利用这一切。
过了片刻,澄华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主动退步:“回头我让人把蓝凌的通缉令一并撤了,本来他也没犯什么大事。”
明晏渐渐敛起了愤怒的表情,慢慢趋于平静。
“好了,不说那些了。”澄华他看着床上又伤又病的明晏,生出一股心疼,他起身推门,对外面跪成一排的人道,“都进来。”
明晏转头望去,侯青跪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林安。
“太子饶命!”侯青一直磕头,磕得整个脑门血如泉涌,“是卑职管教不严,请太子饶命!”
“管教不严?”澄华言简意赅,语气轻缓却让人压抑,“你不是管教不严,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来人,带下去杖毙。”
“太子饶命!”侯青的脸都吓成了惨白色,哆嗦着求饶。
澄华身边的近卫渊冰小声提醒:“殿下,侯青是人道场首领,按照规矩……还是要先通知教王一声。”
澄华的眼神变得阴戾,他是太子,但掌权者是教王。
许久,澄华唇瓣翕动,终究还是改了说辞:“侯青带回修罗场等候发落,林安拖出去杖毙。”
侯青捡了一条命,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但他身边的林安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林安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哀求:“青哥!青哥救我!”
侯青甩开他,不敢抬头:“这事本来就是你咎由自取,我可没让你这么做。”
“青哥……”林安呆住了。
明晏插话问道:“扔我的那两个人呢?”
侯青颤巍巍地回答:“那两个人应该是知道自己闯了祸,躲起来找不到了……公子放心,卑职一定把他们找出来给公子赔罪!”
明晏冷哼了一声,翻身继续睡觉。
澄华喊了他两声,见他不搭理,也只能叮嘱了下人好好照顾,随后先行离开。
***
时浅摇着扇子扇药炉,他听见了外面的求饶声,走到院中的时候,正好看见侍卫们拖着林安从房间里出来。
“时浅!”林安朝他大吼一声,绝望的为自己辩解,“殿下!殿下饶命!我绝非有意伤害公子,是他……是时浅故意陷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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嚎了片刻,渊冰不耐烦地骂道:“别喊了,自己要逞强一时之快,怪不了别人。”
两人无声对视了一眼,时浅眼尾上挑,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林哥,跟对主子了吗?”
“呸。”林安啐了口痰,前所未有的怒火就让双瞳血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我又没害你。”时浅很是委屈,“林哥,你想给侯青出上次饭局的那口气吧?为了讨好他赔上自己一条命,值吗?我提醒过你,嘴皮子厉害没有用。”
林安还想说话,渊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对身边同行的近卫使了个眼色,低道:“带下去。”
***
过了半个时辰,时浅将扇子交给银霜继续煎药,自己盛了一碗粥端进房间。
明晏翻身望过来,烧着的皮肤微红,露出好看的笑:“谁告的状,我还没醒,人已经在外面跪着了。”
时浅走到床头:“林安要被处死了,侯青肯定也要挨罚的,这点事杀个林安绰绰有余,但想顺手把侯青弄死,不可能。”
明晏抬眸,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时浅坐在床边吹粥:“昨晚你故意不出声的吧?他们平时嚣张跋扈,看都不仔细看就随便扔了个人,结果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明晏妖气的脸庞上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我当然知道弄不死侯青,不过他挨了罚,应该暂时分不出精力来对付你了。”
时浅抿抿嘴:“多谢公子,你昏睡一天了,先喝点粥垫垫肚子吧。”
明晏冷哼:“少自作多情,我本来也看他们不爽,不是为了你,粥拿走,我不饿……”
话音未落,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唤了几声。
时浅憋着笑:“人是铁饭是钢。”
明晏故作不悦地骂道:“你就非得连夜把我弄回来?明明答应的好好的要帮我隐瞒。”
“我可没答应你。”时浅知道这都是对方算计好的,但嘴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只说了要陪你去拿药,仅此而已。”
明晏无语,但这话真是半点不错。
时浅搅着粥让热气散出来,继续道:“其实你费这么大劲,是为了让我帮你证明私下吃的药没问题吧?我承认我那天撞是你有一点点小心思,但我真的只是想摆脱侯青调去外洲,反倒是你,你好像自己脑补了很多事情,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平时吃的药,和昨天蓝凌给的应该不一样吧?”
明晏不承认,也不否认。
时浅干咳了几声,语气轻松起来:“你身体真的比以前差了很多,当年腰上中一刀都能坚持到逃脱的人,如今在河里泡一下就晕过去了,但你越懦弱无能,对教王而言就越高枕无忧……药的事情就这样过去吧,教王没有怀疑,你得偿所愿,我也不想深究。”
明晏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眼眸没有半分慌乱,更没有一点要开口解释的样子。
时浅忽然说起了别的事情:“还有,刚刚太子看见了地上卷着的床褥,问了我是怎么回事。”
明晏也不想继续那个危险的话题,问道:“你怎么说?”
时浅眨眨眼睛:“当然是实话实说,你故意让我在你房里打地铺是想赶太子走吗?毕竟你们那个什么的时候,我站在旁边看总归不方便。”
明晏竟然是被逗笑了,有点坏的道:“你就看着,有什么不方便?好好学着点。”
时浅也跟着他笑了,问道:“太子一句话我就得赶紧滚蛋,哪里敢站在旁边看着呢?”
明晏无所谓地道:“我是想赶他走,他天天往我这跑不像话,早点把文茉娶回家,我也乐得清闲。”
“你不是吃醋吧。”时浅搅拌粥的手忽然停住,看着他,认真道,“你根本不喜欢太子……你恨他。”
明晏愣了一下,有了刹那间的恍惚。
时浅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嘴边,轻道:“好哥哥,和我聊些别的事情吧,比如……那年我走了之后,你都经历了什么?”
这淡淡的一句话,让明晏的脸庞光速惨白,一只手在被子里紧握,握得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29. 第29章:顺水推舟(三)
九年前,当明晏走下那艘大船的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现实远比想象中可怕,他像坠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目光所及尽是绝望。
七年前,已经渐渐习惯的他自己生火做饭,发现盐巴用完了,于是走到门口让守卫去买。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华丽的大轿从门前路过,风吹起帘子,里面的人正好偏头望了过来。
一刹那,楚王呆若木鸡,感觉魂都要被勾走了。
那一刻楚王明白了一件事,自己不是贪恋女色,而是贪恋美色。
没过多久,楚王买通了照顾明晏的两个老嬷嬷和侍卫,偷梁换柱把他带去了九洲之一的清州。
楚王李承妻妾成群,到底还是有些顾忌明晏的身份,于是单独腾出了一个小院给他住。
“老色鬼。”明晏幽幽吐出三个字,脸上尽是冷酷之色,笑得尖锐。
时浅不敢出声,楚王是八王中私生活最差的一位,他不用想都能猜到明晏在楚王的府邸中遭遇过什么。
“楚王没碰过我。”仿佛是看出了他脑子里正在乱想的事情,明晏非常认真的解释,生怕他有一点误会,“楚王只是袭爵,并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逼急了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他胆子小,虽然一直囚禁着我,但也不敢太造次。”
时浅心虚地回避了他的视线——自己为什么会瞬间胡思乱想?因为明晏这张脸实在让人不得不胡思乱想。
一晃又是两年,那一年明晏十八岁,恰好也是楚王府老太君八十岁大寿,楚王大办宴席为母亲祝寿,太子澄华也在受邀之列。
寿宴在冬天,澄华喝了些酒,忽地感觉有些头晕,楚王本是命人送他回去休息,但澄华撇开了下人,独自离席。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澄华走进了软禁明晏的小院。
明晏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天寒地冻里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仰头看到的天空,是他这两年来唯一能看到的风景。
“明晏。”澄华的语气带着一丝莫名的惊喜,“你真的在这里。”
明晏身子不动,只有眼珠往他的方向扫了一眼。
这个眼神毫无波动,很快又转了回去。
明晏不认识澄华,但澄华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们见过一次,那是明晏第一次觐见万流的皇帝,他并没有注意到皇帝身边的同龄人是澄华皇太子。
来到万流已经四年了,他其实一次也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但澄华却从没有忘记过那惊鸿一瞥。
那一刻澄华也明白了一件事,感情真的可以无视性别。
那天晚上他们什么也没有说,澄华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转身就走了。
明晏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继续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早已经麻木。
两天后,他的小院里忽然来了两个陌生的侍卫,是太子近卫渊冰和盛阳,对他跪拜:“公子,太子殿下有请。”
直到那一刻明晏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前天晚上见到的人是皇太子澄华,他跟着近卫走出这个囚禁了自己两年的小院,看见一辆马车停在王府门口。
楚王堆着僵硬的笑,脸颊的肉全挤在一起,恭敬地站在一旁,见他走来,眼里露出一抹不甘心,又低头掩饰过去。
澄华风轻云淡地看着他,唇边的笑容似春水一般温柔:“明晏,你跟我走吧,这两年多谢王爷照顾了。”
明晏想都没想就上了马车,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比楚王府更糟糕了。
马车驶进帝都,直接驶向了云华宫。
云华宫位于帝都城北,本来就是太子行宫,打扫干净后从此就给了明晏。
澄华又从自己身边给他安排了几个侍女,从此,他成了外人口中的“半个主子”。
“你说……”明晏开口问时浅,眼神迷离,“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他为什么非要和我纠缠不清?”
时浅沉思了片刻——澄华太子其实不是中宫嫡出,他是容妃娘娘的儿子,非长非嫡,虽然有教王在背后支持,但私下里也一直备受争议,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本来也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想他。
“大概三年前。”明晏笑了一下,打断他的思绪,继续说了下去。
三年前,帝都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传闻,明晏和澄华,他们不仅同龄,身高相同、身材相仿,他们站在一起,被人津津乐道地赞作“天城双壁”。
明晏不喜欢这样的关系,他越来越感觉到澄华看自己的眼神变得复杂。
“你想要什么?”终于某一天,明晏认真问出了这个问题,“澄华,你到底想要什么?”
澄华走近他,几乎是贴在他的身上,毫不避讳地道:“我想要你。”
“你疯了。”明晏一把推开他,眼里含着冷色,“清醒点,别发疯了。”
澄华垂眸,似笑非笑地道:“发疯?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觉得我在发疯?”
“你就是在发疯。”明晏的眼里生出了无尽的厌恶,口无遮拦地说出了心里话,“我最恨的就是你们万流人,尤其是你这种魔教的信徒,你以为我在这里开心吗?我每一天都恨不得杀光你们所有人!”
房间肃穆,落针可闻。
澄华的眼眸却逐渐亮起,仿佛根本不在意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走向他,毫不犹豫地道:“可我爱你,阿晏,你看不出来我爱你吗?我答应你,留下来,我以后不对太曦动一兵一卒。”
明晏抄起手边的茶杯,一杯凉水直接泼在了澄华脸上:“你就算当了皇帝,万流的天也是教王的天,你什么也保证不了。”
说完他扔下茶杯,转身离开太子东宫。
院子里没有人,是一早就知道他来了,宫女和侍卫都被澄华支开了。
明晏赫然顿步,眼里闪过一丝杀意,扭头看了一眼房间。
如果这时候返回,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万流的皇太子。
只是一个刹那的犹豫,明晏再次转身放弃了这个疯狂的想法,他没有这么做,他知道这么做是在送死。
杀楚王,大不了他陪葬,杀太子,两国必然又要开战。
那一年的太曦,还没有实力打赢这一战。
他必须忍耐下来。
“后来……”明晏沉吟片刻,冷笑,“后来就传出了太子自杀的消息。”
时浅小声道:“这事我听说过,据说教王把四位精通医术的大长老全部喊到了帝都,三神女也在神塔昼夜祈福,直到十天后,昏迷许久的太子才终于苏醒。”
明晏点头:“从消息传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云华宫就被监视起来了,我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厉的限制,我开始意识到一件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澄华是我的救命稻草,他死了,我不能独活。”
时浅的胸口微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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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着,仿佛能猜到后面发生的事情,虽然心有所感,还是想听他自己说出来:“然后呢?”
明晏含笑呢喃:“那天……应该是我这辈子最虚伪的一天了。”
那天,明晏再次踏入太子东宫,房间里又只剩了他们两人。
他看着床榻上艰难坐起的澄华,一瞬间神色就变得温柔如水,他哽咽着走上前,坐在床榻上轻轻握住澄华的手,仿佛真的一往情深,对他哀求:“别吓我。”
澄华眸光一散,抱住他,吻住了他。
这个吻几乎要让他窒息,他却不敢睁眼,生怕澄华会看穿他的伪装。
这件事之后,教王不再干涉两人的往来,明晏是个男人,男人当不了太子妃更当不了皇后,将来也不可能生出孩子,既然澄华喜欢,就随便让他们玩去好了,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伤好了以后,我忽然大病了一场。”明晏神情淡淡,仿佛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场病来势汹汹,是我在万流的九年里最重的一场病,也就是那个时候,澄华把梦华散混在药里喂我吃了下去,呵呵,我本来就打算巴紧他那根稻草的,他还是不放心,想把我变成一个废人,从此绑在身边再也别想跑。”
时浅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手里的粥已经凉透,莫名追问:“你……真的从来没喜欢过他吗?”
明晏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不假思索地道:“我确实经常脑子不清醒,但也没有糊涂到把这种畸形的感情视作真爱,你说得对,我恨死他了,还不如喜欢你算了。”
时浅先是一愣,随即悻悻翻了个白眼,从鼻腔里发出几声“哼哼”。
明晏被逗笑,这才吃了一口粥,皱眉道:“怎么是甜的?”
“加了糖。”时浅又给他喂了一口,“我小时候特别不爱喝白粥,我……我爹为了哄我吃饭,就在里面加了糖。”
“你爹?”明晏直接挑破,“时磐一个五大三粗的糟汉子知道在白粥里放糖?肯定是你娘。”
时浅观察着他的表情,确定没有生气才点了一下头。
明晏喝了一碗粥,身体比之前更热了起来。
他似乎又嗅到了那股奇妙的甜味,分不清是粥里的甜,还是时浅身上散发出来的甜,不经意地抬眸往时浅身上扫。
时浅也发现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了自己的脖子,让他莫名后背一寒,情不自禁地坐直,小声问道:“我……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明晏没有回答,而是往前靠了一步,几乎已经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奇怪,那股甜味又消失不见了。
时浅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燥热起来,脑子想走,身体却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半天才机械般地开口:“你别这样看着我,怪吓人的。”
“我又不会吃了你。”明晏嘴上说这话,眼睛却在盯着他的伤口。
时浅稍微往后挪了一点:“你吃人不吐骨头。”
明晏歪头微笑:“我是好人。”
“你是好人。”时浅唏嘘,“全世界的好人全死光了,也轮不到你当好人。”
明晏懒得和他嘴贫,用手勾开了他的衣领,看着皮肤上的一道伤疤:“上次就想问你了,这伤怎么回事?”
时浅抓着衣服跳了起来,脸上的红晕比刚才更甚,支支吾吾地道:“那天撞着你,挨罚的时候受伤了,我、我去……再去给你盛一碗粥。”
30. 第30章:顺水推舟(四)
侯青刚刚回到空城殿,左护法韦鸿已经在等着他了。
“拜见左护法。”侯青跪地磕头,左护法看了一眼他身后,叹道,“就你一个人命大回来了。”
侯青低头不语。
左护法指着额头骂了一句:“他们两个头差那么多,你怎么能扔错人?”
侯青咬牙:“时浅穿了明晏的衣服,他们从药馆出来之后竟然换了衣服,天黑看不清楚,不小心就……”
“得亏你没想真弄死时浅。”左护法心有余悸,“要不然你阴差阳错就把明晏弄死了,他是太曦压在我们手里的筹码,弄死他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我本来就没打算杀时浅。”侯青心虚地抬眸,“左护法,我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他故意跑到明晏身边去,那天还害我挨了罚,云华宫我又动不了手,所以才逮着他们去孔雀源的机会,没想到……”
“还狡辩!”左护法训斥,“教王派他去的云华宫,你搅和什么?这个性子,多少年了一点不长进!你要真那么恨他,直接弄死他算了。”
侯青抿抿嘴,不甘心地道:“左护法,您知道他爹时磐杀了我大哥的,可是他上面有容妃娘娘,即使落在我手里,我也不敢真的杀他啊。”
左护法闻言神色大变:“闭嘴……你哪听来的这些风言风语,你知道容妃娘娘是什么人吗?”
侯青没有回话,容妃娘娘是澄华太子的生母,他虽然不清楚容妃娘娘为什么护着时浅,但他知道时浅决不能死在自己手上,否则得罪了容妃,自己必是小命不保。
左护法若有所思,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时浅这一年落在侯青手里竟然还能活下来的真正原因,轻笑提醒:“侯青,这事是禁忌,连我教中都没有多少人知情,你要是透露出去,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的命。”
侯青再次磕头:“卑职知道,左护法,太子要杀我……还请您和教王求个情。”
“呵呵。”左护法冷声一笑,安慰道,“太子是教王最喜欢的孩子,但他毕竟年轻,说话做事不经考虑,教王说了,你自行卸任去干杂役吧,比那个丢了命的倒霉鬼强。”
“谢教王。”侯青的额头一直贴着地面,咬着嘴唇,咬破了也没感到疼痛,直到左护法离开他才起来。
他在修罗场摸爬滚打的二十年才换来如今的地位,竟然被这么小的一件事搅得一朝崩盘!
空城殿安静下来,片刻后侯青喊来了手下,问道:“周贵和孙健找到了吗?”
手下人摇头:“我们听到消息就到处在找人了,眼下也不知道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再找!”侯青气得额头青筋绷紧,“惹出这么大的事情还想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去找!”
“是!”手下人仓促退下,招呼众人安排任务。
***
雪还在下,比前几天略小了一些。
下午的时候,明晏在院子里看了会梅花,时浅给他披衣,叮嘱道:“你可别吹冷风了。”
明晏见他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不由问道:“你自己的衣服呢?”
时浅如实回答:“被你踹进河里浸湿了,到现在还没晾干。”
明晏回忆了一下,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来我这有段时间了,外衣就那一件?”
“嗯。”时浅笑了笑,“公子不知道吧,下四场没有月钱,上面给什么吃什么,送什么穿什么,我去年才升到人道场,好不容易每个月能拿二钱银子。”
“二钱?”明晏认真算了算,“这点钱别说衣服了,你平时吃得饱吗?”
时浅接道:“在你宫里打地铺之前,我是住在城北的平民巷,南婆婆认识那的人,给我留了一间小阁楼,免了租金,楼下还有面馆,不贵,那件衣服也是她给我缝的。”
提到南婆婆,明晏眸中透露着思量,但他快速掩饰过去,冷哼:“教王对你们也不怎么样……”
话音未落,明晏眉头一簇,反应过来:“不对,二钱银子谁会心甘情愿给魔教卖命?天道场、人道场的月钱都是对标皇家禁军的,就算是最普通的军士,一个月三两也是有的,否则怎么吸引下四场的人努力往上爬?是侯青故意刁难你,公报私仇给你扣成二钱了吧?”
时浅摊手:“侯青也不能真的饿死我,传出去有损修罗场的名声,还是得象征性地给点。”
说话间,银霜抱着一个食盒走来:“公子,风月楼给您送了糕点,还是放在房间里吗?”
“给我吧。”明晏伸手接过来,那是三盘精致的糕点,他拿了一块递给时浅,笑道,“你这么瘦,平时饿的不轻吧?你尝尝这个,以前吃过吗?”
时浅咬了一口,这味道有些熟悉,狐疑:“荷花酥?”
明晏也咬了一口,边嚼边道:“风月楼请了两个太曦来的厨子,会做一些那边的小吃,荷花酥是白沙洲一带的小吃,是用夏日的荷花瓣研磨成粉制成。”
听得这话,时浅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现在可是大冬天啊。”
明晏轻笑了一下:“风月楼是什么地方?全帝都最贵的酒楼能没点本事?走,我再带你去拿一壶晴雨酿回来喝,也是东地一带的酒,都说太曦地大物博,可我还是喜欢你们那的小吃和美酒。”
时浅看他那目光,似是在笑,却毫无温度。
***
路上清寒,雨夹着雪一起落下。
两人骑着马慢慢走,时浅时不时会呵着手取暖,呵出阵阵白雾。
明晏捏着马鞭,用余光扫过,但这个角度他看不到时浅脖子上那道伤。
中邪了吗?
他怎么老是想揭人家伤疤?
两人走到十字大街,眼见前面一群人正在热火朝天地铲雪,左耳上都有醒目的红风莲耳坠。
明晏一眼就认出了里面的一个人,勒马停住,主动打招呼:“这不是侯首领吗?侯首领真是体恤下属,这么冷的天亲自出来扫雪呢?”
侯青是捡了一条命,他不想搭理明晏,但是又不能真的不理,只得假惺惺地赔笑。
明晏是那种阴阳怪气的人,他从侯青身边走过,虚情假意地关心:“这雪下一个月了,估计还得再下一个月,侯首领注意身体,千万别着凉了,时浅,你别愣着,快去帮忙。”
时浅憋着笑,但他在马背上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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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是侯青第一次以如此狼狈的姿势面对时浅,然而他还不得不忍下这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道:“不用不用,不劳公子费心。”
明晏哼着小曲,“哦”了一声,走了。
两人走后,侯青一脚踢飞了才垒好的雪堆,啐了口痰,低骂了几句。
“青哥。”一起扫雪的人也在偷笑,“青哥,你得罪谁不好,怎么就得罪那位爷了呢?”
“呸。”侯青看着两人的背影冷笑起来,“他还不是攀上了太子的裙带才这么嚣张?”
旁人打趣:“太子快要大婚了,青哥,你说这裙带还能攀多久?”
侯青冷笑了一下:“咱们的那位太子爷可是个醋坛子,这几年连女人都没让他碰过,我看他能护时浅到什么时候。”
旁人眨眨眼睛没敢接话。
侯青也不敢私下谈论太子,轻咳扯开话题,问道:“上次那两人还是没找到吗?”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众人连连摇头,“真是撞了鬼,帝都出去到处都有驻军,两个大活人应该插翅难飞啊,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侯青若有所思,脑子里忽地腾起一个可怕的想法,他倒抽一口寒气,扔掉手里的铲子大步跑起来。
“青哥?”旁人喊他,“青哥你去哪?”
侯青头也不回。
***
天气不好,风月楼的生意也冷清了很多。
时浅将伞放在门边的时候,沈玉已经笑脸迎了过来:“明公子……”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了一起进来的时浅,脸色也是微微一变,调侃道:“难怪都不来玩了呢,这是有新欢了。”
“什么新欢,是瘟神。”明晏纠正他的话,乐呵呵地道,“刚刚吃了几块荷花酥,我还念着你们家的晴雨酿,嘴馋得很就跑过来了。”
沈玉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楼上请,我这就去把酒温了给您端上去。”
明晏扭头指着时浅,对沈玉道:“沈老板,给他拿三两银子,就当是这个月在我那的俸禄了。”
时浅额头一抽。
明晏的额头也是一抽,他在心中快速计算,风月楼是帝都城最奢侈的酒楼,平时他随便吃点喝点都不止三两,自己随口给的是不是有点少,会不会显得太抠门?
不应该,修罗场的月钱对标禁军,普通军士一个月也就三两银子,他给的合情合理。
两人各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
明晏还是轻咳改了说辞:“那个,沈老板,先给他拿十两吧,正好把这身破衣服鞋子全换了,不然跟着我丢人,晚点我再让人把银子给你还回来。”
沈玉偷笑了起来,从柜台里拿了钱塞给时浅,小声道:“不要白不要。”
时浅接过银子,沈玉拉着他走到门口,指了个方向:“那边有家绸缎庄,也卖现成的衣服,你赶紧去买一件穿吧,别冻着。”
明晏已经走上了楼梯,正好扭头望了他一眼,笑道:“怕我逃跑?放心去买衣服吧,我上楼开窗,保证你老远就能盯着我。”
时浅出风月楼站在大街上,抬头看见明晏如约坐在窗边,挥挥手,搭着下巴对他笑。
31. 第31章:顺水推舟(五)
沈玉跟着走进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另一个人脱下斗笠蓑衣,对他行礼:“公子。”
明晏往窗外瞄了一眼,笑了笑:“坐吧,坐远点,别对着窗。”
“盯得这么紧?”来人名为伍清川,是太曦的锦衣卫指挥同知,三年前和沈玉一起奉命过来照顾质子,“我听沈玉说了之前的事,公子那一脚失态惹来瘟神了。”
明晏的眼底却反复浮现出那道脖子上的伤疤,长叹一口气:“你们说时浅,他不会是在……勾引我吧?”
沈玉嘴角一抽:“醒醒。”
伍清川看着他脸上的心神不宁,笑起:“你这个脑子,终于彻底坏掉了?”
明晏强词夺理:“他每天笑嘻嘻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搞得好像是我在挑刺一样。”
沈玉笑骂:“确实是你在挑刺。”
明晏扫过两人,不服气地强调:“我挑他刺是应该的。”
沈玉“哎”了一声:“上次就胡言乱语,这次确实是彻底坏掉了。”
明晏抿抿嘴:“别笑了。”
伍清川把话题拉了回来,主动问道:“息筋丸的事情解决了?”
明晏喝着茶,点头又摇头:“难说。”
伍清川奇怪:“怎么说?”
“我感觉他知道了。”明晏用手指轻揉着额心,“侯青这么一折腾,孔雀源那个江湖郎中也不见了,我怀疑是时浅歪打正着偷了药去找他,他又拿到黑市里去卖了,买主一吃下去就知道那不是梦华散。”
伍清川早已经混入了皇都禁军,直言道:“运气也很重要,但他应该没找到证据吧?”
“沈玉。”明晏略一思忖,“你让燕十六帮我找个人,一个鼻青眼肿的江湖郎中……也许是江湖骗子,那人前几天还在孔雀源,应该很好认。”
沈玉还没点头,伍清川插话:“公子,何必多此一举?我直接弄死时浅算了。”
“不行。”明晏不放心,“他到底是教王派来的,弄死了不好交代,而且你刚刚说他应该没找到证据,但我觉得那个江湖郎中或许就是最大的证据。”
伍清川觉得有道理,沈玉这才接话:“那我这就去准备。”
沈玉离开后,明晏又道:“清川,上次让你去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难办。”伍清川叹道,“月下云庭是个舞伎馆,女人都是从四海八方拐卖过来,她们很多连奴籍都不是,全是黑户,天子脚下声名远扬的舞伎馆里养着这么一群人,必然是上面有人保着,不好查。”
“教王保着的嘛。”明晏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高韵就是教王一手培养的,别看他养着一群只会唱歌跳舞的女人,枕边风有时候比尖刀长枪厉害多了。”
伍清川神色紧凝:“公子,我没直接动手,您真要找那个南婆婆来问?她虽然上了年纪现在不怎么管事,但也是月下云庭的元老,您放心找她?”
明晏眼中冷静:“南婆婆……这个冬天这么冷,老人家出点意外很正常的。”
伍清川想了想:“公子执意调查,是发现什么反常了吗?”
明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南婆婆的话让我很在意,高韵毕竟是功臣,教王何必对她的儿子如此苛刻?洗脱奴籍虽难,但只要教王开口,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是教王不仅没给他脱籍,甚至明知道他和侯青有过节,还特意把他弄到帝都,专门放在侯青手下。”
“不奇怪吧。”伍清川不以为然,“教王此人素来铁面无私,从不给任何人网开一面,如若不然,他也无法在万流立威。”
明晏仍在思考:“但我总是觉得有些违和,除了侯青,教王难道不知道我也恨他?把他弄到我身边来,不怕我暗中弄死算了?我怎么感觉……教王是想借刀杀人呢?
伍清川眉头越皱越紧:“公子,时浅是个隐患,杀不了也要想办法弄走,您要尽快做决定,免得夜长梦多。”
明晏对他歪头一笑,那眉眼仿佛有了魔性。
伍清川也微微失神,尴尬地咳了两声:“最近京中都在传,说是老天爷不长眼,若是给您投个女胎,那就没有文三小姐什么事了,看来这一招不仅对太子有用,对瘟神也不差。”
明晏也不介意他的玩笑:“想什么呢?我可没勾引时浅。”
“要不还是勾引一下吧。”伍清川低头笑侃,“利诱,色诱,怎么样都行,年轻人嘛,经不起诱惑。”
明晏叹道:“倒也不必那么麻烦,侯青那么欺负他,我找机会帮他罚一罚侯青,不说让他哭天喊地的感谢我,怎么的也不能那么快把我卖了,他知道药有问题也没上报,说不定就是被我感动了呢?”
“咳咳。”伍清川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调侃道,“公子和皇上虽是兄弟,但真的差别好大。”
“大哥……”明晏一顿,有些好奇,“区别在哪里?”
伍清川认真道:“皇上是稳重的类型,公子是……风流?纨绔吧。”
“呵呵。”明晏被他逗得无奈,“我长这么大连个女人都没碰过,竟然还落了个风流纨绔的名声。”
伍清川不以为然地摇头:“那是因为澄华太子是个醋坛子,要不然您这性子还真不一定。”
明晏低笑,把话题绕了回来:“清川,我在乎的不是时浅的死活,我是担心九年前兵败还有隐情,所以我一定要查,时浅是吃软不吃硬的类型,我有办法勾……拖住他。”
伍清川也笑:“那也不用故意被扔到河里去吧?”
“没办法。”明晏摇头,说得轻巧,“寄人篱下,只能卖惨求可怜,哦,对了,派人去潇湘河下游找找,别过几天浮上来了麻烦。”
“啧。”伍清川翻了个白眼,又温声叮嘱,“下次别冒险了,主子派我过来保护公子,我万万不能让公子有什么闪失。”
明晏摸出怀中的平安扣交给他:“清川,我现在不太方便天天往外跑,要是查出来什么结果,让沈玉带着这个去云华宫找我,就说不小心丢了被他捡到了。”
“是。”伍清川收好,认真叮嘱,“公子自己小心。”
***
明晏只在风月楼稍微坐了一会就准备回去,时浅才从外面回来,抱怨起来:“我的小祖宗,您回去躺着坐着都行,别跑来跑去折腾我了行不?”
明晏在门边撑伞等他:“这次不喊好哥哥了?”
时浅脸颊微烫:“您还是当我祖宗吧。”
明晏看着他的新衣服,伸手摸了摸:“怎么不买好一点的料子?钱不够?”
“够了。”时浅小声嘀咕,“十两银子够我好几年的月钱了,剩下的钱留着呗,我难得发一笔横财。”
明晏没接话,两人一路沉默,快到云华宫的时候他忽然勒马,扭头问道:“你之前说住在城北的平民巷吧?带路。”
“去做什么?”时浅不解,“天快黑了,你这身体还是别吹冷风。”
明晏对他一笑:“偶尔也想体验一下贫民的生活。”
时浅也摸不清这位大爷的心思,既然人家提了,他只好在前面带路。
阁楼下的小面馆亮起了灯笼,明明看着朴实无华,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温馨。
时浅指着楼上:“我住在二层,楼下是芸姐的面馆,便宜好吃。”
明晏在门口站了一会,他踩着破旧的楼梯往上走,脚下的木板发出一连串的“吱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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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时浅尴尬地笑了下:“去年才修过,还算牢固,不会踩坏的。”
明晏推门,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和一张书桌,桌上竟然还放了一本书,他好奇问道:“你还有闲钱买书?”
“不是买的。”时浅解释,“南街那家书院门口捡的,我等了两天没见有人来找,就带了回来,还有那些纸笔,都是一起的。”
明晏拿起来翻看,随口道:“你读过书没?”
时浅犹豫了一下。
明晏侧目看他:“读过就是读过,没读过就是没读过,这种事情还要想?”
时浅只得回答:“读过,但忘得差不多了,小时候我爹请了先生教过我,不过我十一岁之后就再也没念过书了。”
明晏继续翻着那本书,指着其中一行字:“念给我听听。”
时浅抢回了书,脸上有一闪而逝的失落:“不会。”
明晏不依不饶,从窗台上抓了一点雪滴在砚台上,然后伸手拿笔递给他:“自己的名字总会写吧?”
时浅接过来,沾了一点墨,握刀的手不会抖,握笔的手却抖得停不下来。
他想把笔放回去,明晏从背后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手这么抖,怎么杀人?”
时浅故作镇定:“杀人不会手抖。”
“杀人不比写字难吗?”明晏无所谓地笑着,先是写了“时浅”两个字,又在后面补充了表字“靖舒”,淡淡道,“你娘确实给你取了个好名字,按照太曦的传统,男子二十岁冠礼之时,会由长辈许以表字……我二十岁那年刚刚染上梦华散,至今也没人给我许表字。”
时浅看着纸上的四个字,心中不知是何感想,问道:“表字……在太曦很重要吗?我一出生,我娘觉得‘浅’字生冷,坚持要给我许表字,我爹虽觉得不合规矩,最后也还是答应了她。”
“名字而已。”明晏含糊其词,“一个称呼罢了,不重要,就和小猫小狗,大黄小白差不多。”
时浅略一思忖:“哦……那我给你取一个?”
明晏额头一抽,他本想说“你算哪根葱”,但看到时浅一脸认真的模样,顿时又来了兴致:“你大字不识几个,还想占我的便宜、以长辈的身份给我许表字?”
时浅抱着那本书翻找起来,回道:“你自己说的,不重要。”
明晏说得没错,他确实大字不识几个,但既然信誓旦旦地开了口,他也硬着头皮在书上找一找自己还记得的字。
书是捡来的,上面有他人留下的笔迹,时浅看着一行被圈起来的字,努力念出了几个认识的字,扭头对明晏道:“叫宁兰……或者兰玉吧。”
明晏抢过书骂道:“什么玩意?”
这一看,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书上那行字写的是:“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明晏反应过来,笑出了声:“字都认不全就信口开河给我许表字?”
时浅理直气壮:“我只认识那几个字。”
明晏笑完之后又沉默下去,看着那行字,许久才道:“兰摧玉折。”
时浅又追问:“什么意思?”
明晏想了想,回道:“一种兰花的名字。”
时浅十分狐疑地盯着他,怎么看都觉得他在骗人。
明晏面不改色,强调:“真的是一种兰花的名字,等开春我还打算去花铺买几颗花苗种在院子里,骗你是小狗。”
“兰摧玉折……”时浅重复了几遍,略带欢喜地道,“那你就叫兰摧吧,都说兰花是花中君子,挺好的呀。”
“我是君子吗?”明晏的脸上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轻笑,淡淡道,“未免太高看我了。”
32. 第32章:暗局(一)
风雪渐微,云却越积越厚,雨随时都要掉下来。
下午,趁着明晏小睡,时浅骑马飞奔到西隆大街,看到原本摆摊的地方还是空无一人。
时浅心中一紧,那天在孔雀源他就应该把人那个江湖郎中截下来,但明晏忽然晕倒,他实在不敢走远,没想到第二天再找,人就不见了踪影。
一连好几天,不仅周贵和孙健杳无音信,郎中也人间蒸发了。
这实在不像什么好消息。
不想再守株待兔,时浅决定到处问问。
“老李头?”不远处摆摊卖菜的小贩听到这个名字就嫌弃地龇牙,悄悄道,“你说那个天天招摇撞骗的老李头?你脑子坏了吧你要找他看病!我跟你说啊,他就是个骗子,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快过年了,肯定是藏起来躲债去了呗。”
时浅耐心追问:“你知道他住在哪吗?”
小贩上下打量着他,认出了这身衣服,好奇问道:“修罗场找他干嘛?讨债吗?”
“对!”时浅斩钉截铁地点头,“他欠了我钱,几个月都没还,快过年了嘛,我也缺钱啊。”
小贩对他嘘声:“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他住在外郭城的曹门巷,门口种着几棵草药的那家就是,但人在不在,那就不好说了。”
时浅谢过他,马不停蹄地往城外赶,到了曹门巷一打听,果然找到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
门是开的,小院里种着草药,老李头正在用锄头给松土。
时浅松了口气,推门而入:“我找了你几天,原来是在家里,你住的偏僻,每天去西隆大街摆摊挺远啊。”
老李头眯眼看他,认了出来,当场翻脸骂道:“是你这个兔崽子!我爱在哪摆摊就在哪摆摊,关你屁事,上次那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反过来找我?”
“我来救你好不好。”时浅随手关上院子的门,“得亏是我先找到你,要不然这会你可能早就凉了,别在家里住了,跟我走。”
“你有病。”老李头才不信他,“你害我挨了一顿打,但凡有点良心,现在就该赔我点钱。”
时浅笑道:“还挺有精神,你知不知道自己闯祸了?”
老李头白着他,扬了扬手里的铁锹,冷哼:“赶紧滚,再啰嗦我一会就蹲太阴殿门口找教王揭发你!哼,你肯定是从圣教里面偷拿的禁药,别想好过。”
“啧。”时浅微微偏头,手已经搭在了刀柄上,软的不行就直接来硬的,“你想去太阴殿?呵呵,老李头,别逼我灭口。”
老李头当场扔掉了手里的铁锹,立刻堆起笑脸跟了上来。
这人倒是会随机应变,时浅带着他回到西隆大街,找了个客栈将他安顿下来,临走又警告道:“这几天你别乱跑,没我的允许,不准离开这里。”
老李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赔笑点头。
***
过了几天,教王命城门吏放宽了入城限制,为各地信徒加办路引,一时间城内人流涌动,热闹非常。
整个帝都挂满了红色的花灯,到了晚上,花灯亮起,在大雪中更显美丽。
晚饭过后,时浅收拾好碗筷,找了个借口出门,骑马往西隆大街的客栈去。
老李头正在房间里狼吞虎咽地吃饭,边吃边道:“小兄弟,你人还挺好的呀,上次坑了我,还知道给我找个地方好吃好喝供着来赔罪。”
“谁要和你赔罪?”时浅不冷不热地道,“红莲祭快开始了,你趁着人多赶紧走,离开帝都,以后都别回来了。”
“为什么?”老李头一脸不情愿,“我虽然穷,但帝都可是遍地黄金啊,你上次问我为啥要那么远去西隆大街摆摊,那地方有钱人多,随手赏一点,够我花好久咧!”
“要钱还是要命?”时浅顿了顿,颇为爱怜地看着他,“我确实要和你赔罪,你虽然挨了一顿打,但无意间帮我发现了个秘密。”
老李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好奇问道:“什么秘密?”
时浅冷哼,提刀出门:“好好吃饭,不该问的别问。”
老李头识趣地冲他龇牙一笑。
时浅转身离开,街上的人也太多了,他虽然骑着马,也只能慢慢往前走。
又一队人马和他擦肩而过,时浅忽然勒马停住,眉头紧蹙地追望过去。
人高马大,还带着武器,各个凶神恶煞。
时浅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刻调头追了上去。
***
老李头还在房间擦嘴,酒足饭饱后,他脱下衣服准备躺一会,刚刚挨着床榻,门被人一脚踹开,冲进来两个壮汉,对他骂道:“你就是李山路?”
“啊?”老李头一个哆嗦,魂都要被吓飞了,支支吾吾地回道,“你们、你们找错人了吧?”
为首的男人上前一步,长刀铮然出鞘:“我们找了你几天,原来在这躲着呢?”
“哎呦!”老李头抱头往床上躲,“别别别,各位大爷有话好说!”
“说你奶奶个腿!”男人啐了口痰,一脚踹开椅子,“下去和你奶奶说吧!”
他随手就是一刀砍来,床梁“咔”的裂开,老李头倒抽一口寒气,眼见第二刀照着脑袋就要落下,他慌乱的踹了一脚,歪打正着用脚抵住了刀。
这个动作有几分滑稽,逗得男人大笑,调侃道:“有这点本事,上街卖艺不也好过欠债不还?”
老李头根本不会武功,完全就是运气好,这会已经屁滚尿流地摔下床,抱着头往桌子底下钻。
好在这一挡为他争取到了时间,时浅跟着冲进了房间,当机立断的拔刀。
寒芒顿现,房间里的人同时回头,长刀转了方向,刀尖直逼时浅。
“嗯?”男人歪头,问道,“你又是谁?”
“谁派你来的?”时浅紧握着刀柄,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一步一步慢慢往里面逼近,“杀人灭口?”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忽然道:“什么玩意,我找他要债呢,你也是要债的?”
这次轮到时浅愣在原地。
男人倒也没有咄咄逼人,反而笑了一下,转头问道:“老李头,你外面到底欠了多少啊?怎么要债还要排队呢。”
老李头吓得面无血色,飞速把所有的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哆哆嗦嗦地问道:“你是王员外派来的?还是陈家大夫人?还是福满银庄、天宇商行?还是、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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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时浅又是嫌弃地发出一声“啧”。
他把老李头藏起来,一方面是要保住这条命以备不时之需,二方面也想看看明晏会不会派人过来灭口,结果竟然是要债的?
费这么大功夫,还浪费了几天钱,原来真是个江湖骗子。
男人观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又道:“小兄弟,要债也得有先来后到,他得先还了我们的钱,再还你的。”
没等时浅回答,老李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住了男人的大腿,哭道:“别杀我!我明天就回家卖房,拿了钱立刻还!”
男人一脚踹开他,但也同时收了刀,边走边放狠话:“你再不还钱,下次我们就把你扔河里弄死。”
时浅让开一个身位,让这伙人先行离开。
半刻,时浅也收回了刀,他盯着老李头,淡淡吐出一句话:“收拾东西完赶紧走吧,能不能活看你自己本事了。”
***
西隆大街的小面馆里,伍清川正在埋头吃面。
燕十六在他对面坐下也要了一碗面,边吃边道:“公子算的真准啊,人果然是被时浅藏起来了,直接绑了不行吗?非得过去吓唬他做什么?”
“老李头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失踪,不合适。”伍清川头也不抬,“但是他出去躲债就合情合理了吧,呵呵,你盯紧一点,落单了直接绑走,公子有话要问他。”
燕十六是个江湖杀手,干的就是买凶灭口的勾当,他倒是极有职业素养的点头,不多问。
***
云华宫依然安静,明晏点着烟坐在窗边,也没问时浅去了哪里。
他们表面和睦相处,暗中却都在提防着对方。
银霜端着糕点敲门:“公子,风月楼的荷花酥拿来了。”
“辛苦你了,这么晚了还特意帮我跑这一趟。”明晏抖了抖烟灰,示意她端过来,又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些银子拿出,对她道,“快过年了,这些钱你们几个拿去分一下吧。”
银霜磕头谢恩,明晏一只手将她扶起,问道:“你娘的病好些了吗?”
一提到这事,银霜的眼眸控制不住的红起,小声回答:“大夫说治不好,只能长期吃药压着,多谢公子,要不是公子这些年给我钱买药,我娘肯定早就……”
“不用谢我。”明晏的语气出奇温柔,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你娘的病和我是一个道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有多痛苦,好了,你下去早些休息吧。”
银霜走后,明晏掰开了一个荷花酥,打开里面的字条,微微一笑。
燕十六开了一家名为燕血楼的武馆,名义上是教人习武强身,实际暗地里干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勾当,那种见不得光的生意,自然也是开在黑市孔雀源里。
那天沈玉前脚派人去说明了情况,后脚燕十六就在一个赌坊撞见了老李头,也按照他的吩咐暂时不动手,而是找理由故意把躲债的老李头骗回了家。
他不仅要拿下老李头这条命,还必须得拿的不动声色,不被任何人怀疑。
明晏眸中孤冷,将字条放在烛火上烧毁,喃喃笑道:“运气这种东西啊……你运气好,我运气也不差。”
33. 第33章:暗局(二)
第二天一早,天空阴霾,空气里全是潮湿的水汽,时浅早早起了床,准备去天道场的广城殿见大统领风晚。
刚刚牵了马,明晏竟然也起来了。
时浅缓缓呼出寒气,问道:“你难得早起。”
明晏不以为意:“我愿意早起,自然是有值得早起的事情,前几天玲珑坊的人来过,说我上次送去的那块石头已经去完皮了,还说里面的肉质非常好,可惜那时候我还病着,不然早就该迫不及待地去看看了。”
时浅听得一头雾水。
明晏“哦”了一声,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听不懂,那不是普通的石头,是津洲特产的翡翠,把外面那层皮剥了之后才能看到里面的东西,肉质就是翡翠的质感,简单来说……算了不说了,反正你也听不懂。”
时浅翻了个白眼。
明晏先一步上马,低头问他:“你不跟着我?”
“我要去广城殿。”时浅如实回答,难掩眼里一抹期待和兴奋,“教王最近很忙,让我直接去找风晚汇报,你独自出门,千万别惹事。”
“哼。”明晏微微动了动嘴角,“扫兴。”
***
明晏确实是往玲珑坊的方向走,他反复确认了自己没有被跟踪后,走进了一家小茶楼。
伍清川和燕十六都在等他,老李头正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
“公子。”伍清川接过明晏脱下的大氅,解释道,“昨天半夜时浅回去之后我们就趁机把人绑来了。”
明晏不紧不慢地给燕十六递了个眼色,燕十六也识趣地先回避。
伍清川这才拎着老李头坐好,把塞在嘴里的布条子扯下来:“问你什么说什么。”
老李头吓得全身颤抖,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公子,似乎感觉有一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明晏慢条斯理地坐下,端着茶盏喝了口茶,睨他一眼,直言道:“那天在孔雀源,你抓着修罗场的人吵什么?”
老李头紧张地直咽口水:“孔雀源?孔雀源……哦,你说那个卖假药的?他被抓了吗?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帮他脱手而已,谁知道他鸡贼得很,把药半真半假地给我,还害我挨了一顿毒打!”
明晏心头一惊,面上还是波澜不惊:“他卖假药给你?什么药?”
老李头犹豫了一下,伍清川当场就给了他一脚,骂道:“问你话!”
老李头连忙回答:“梦华散,梦华散啊!我知道梦华散是圣教的禁药,不允许私下贩卖,所以才偷偷拿到黑市去卖的,他……他暴露了?”
明晏的手慢慢在茶沿上收紧,目光更是阴冷如霜。
时浅确实没有故弄玄虚,那家伙是真的抓到了证据。
为什么不上报?
教王之所以允许自己和澄华保持那样的关系,就是因为梦华散把他摧残成了一个废人,教王根本不担心这个废人会对太子有威胁。
但如果药有问题,如果这个废人有问题,教王一定会立刻切断他和澄华的全部联系,会像从前那样孤立他。
好险,要不是他临时起意为了对付侯青故意跳进河里拉了一波同情,这会时浅应该早就把他卖了。
不行,他绝不要再回到过去的生活。
“公子。”伍清川喊他,见他没反应,又喊了两句,“公子,公子!”
明晏回过神来,他在这片刻的沉默里捏出一手黏稠的冷汗。
伍清川在等他下决定。
明晏闭了闭眼,语气里似乎听不出什么情绪:“难怪时浅要保他,这若是捅到教王面前,我就完蛋了。”
伍清川也很狐疑:“他为什么要把人藏在客栈里?”
明晏勾起微笑:“你们一直盯着,人怎么的也送不到修罗场去,时浅私下扣了这个人,无非就是想留个证据将来好牵制我,但他无权无势,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只能趁着最近人多让他赶紧离开帝都,时浅本性不坏,我稍微哄一哄,他就心软帮我隐瞒了,可惜……他到底是叛徒的儿子,清川,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剩下的交给你了。”
老李头后背一寒,不等求饶,伍清川捡起布条又塞住了他的嘴。
明晏想起另外一件事,回头问道:“还有,月下云庭那个老太婆……”
“暂时不行。”伍清川解释,“楚王在月下云庭包了场,天天歌舞升平的,人多眼杂,不方便动手。”
明晏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宛如暴风雨即将来袭。
伍清川看出了他的烦闷,安慰道:“稍安勿躁。”
明晏走出门,还没下楼又被燕十六欲言又止地喊住。
明晏看出了他脸上的神情,主动解围:“燕楼主有话直说。”
燕十六拱手作揖:“实不相瞒,之前我手下的小弟惹了点事,手脚不干净还落了证据,现在人家要报官,公子知道的,我们这一行最讨厌和官府打交道,商量之后人家同意可以私了。”
明晏的嘴角挑起了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要钱。”
燕十六再次行礼:“公子,咱们也认识多年了,若非万不得已,我拉不下这张老脸来求您。”
“嗯,我素来喜欢你雷厉风行的风格。”明晏倒是干脆,“要多少。”
燕十六伸出三根手指:“三千两。”
明晏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是他讹你、还是你讹我呢?燕十六,天道场大统领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二百两,你一开口要他十五年白干?”
“呵……”燕十六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对普通人而言确实是天价,但公子不一样,公子左手牵着万流的皇太子殿下,右手拉着太曦的皇帝陛下,三千两,九牛一毛罢了。”
明晏摇头叹道:“燕十六啊,我们有的是机会继续做生意的,你守口如瓶,这钱确实不多。”
燕十六眉眼弯弯,立刻就堆上了讨好的笑容,声音压得更低:“公子放心,您的事连我亲娘都不知道,而且以公子的身份,当年埋几个下人、打断几条流氓的腿又算什么事。”
明晏满意地点了头,接道:“过几天我让人把银子送到燕血楼去。”
“多谢公子。”燕十六让开一个身位,“公子慢走。”
***
出了茶楼,明晏这才去了玲珑坊。
工匠见是他,连忙把老板一起喊了出来,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盒子放到桌上。
明晏心情不好,他连平时最爱的玉石也提不起兴致。
老板倒是热情澎湃,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盒子里一块铜钱大小的黄翡:“这是津洲灵山矿的货吧?啧啧,别看它个头不大,晶莹剔透太漂亮了,公子,灵山矿是晋王的封地,好东西都要过他的手,您是从哪弄来的?”
听见这番夸赞,明晏才偏头单眯了一只眼认真打量起来,回道:“太子送的。”
老板的嘴角尴尬地抽搐了两下。
明晏拿起那块黄翡掂量了几下,又举到眼前认真欣赏,调侃道:“送过来的时候是一堆难看的石头,我嫌重,就随手挑了一块最小的,我亏了?”
“那不一定。”老板到底是内行,“赌石赌石,谁知道石头扒了皮壳里面是什么样呢?您随手这一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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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三千两。”
“多少?”明晏下意识地脱口,老板重复了一遍,“三千两。”
明晏抿了抿嘴,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
半刻,他将黄翡放回盒子,笑道:“玉石不比金银,不好脱手,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下家,它也就只是一块漂亮的石头。”
老板起身相送,恭维道:“能喜欢这东西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公子若是要卖,我三千两收。”
明晏没理他,直接走了。
***
明晏回到云华宫的时候,时浅也才刚刚回来。
他直接回屋,将木盒放在桌上,取出那块黄翡在烛灯下仔细看,眼睛在盯着黄翡,脑子里却在思考其他的事情。
老李头已经被他找到了,虽然人证已失,但他还是要吃药压制梦华散,时浅一直在身边,即便眼下手里可能没有息筋丸的实锤证据,到底是防不胜防。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时浅呼来唤去了,现在他哪怕拉下脸面,也必须先稳住时浅,免得惹毛了对方会狗急跳墙。
时浅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最好的收买方法,一定是给钱。
想到这里,明晏用余光扫过时浅,有了想法:“久别重逢,送你个礼物吧。”
外面起风落了雨,时浅正在关窗,以为自己听错了,头也不回地问:“送我礼物?”
明晏走过去,把手上的黄翡塞给他,笑吟吟地调侃:“看在你这么多年守口如瓶没出卖我的份上,给你点封口费,以后也别在教王面前嚼舌根。”
时浅摩挲着黄翡,不解:“石头?”
“真是玉石不分。”明晏嫌弃地骂了一句,“这是上好的黄翡,教王手上那枚扳指就是用的这种翡翠,你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买家,起码能卖三千两。”
时浅又给塞了回去:“我不要,我哪里敢用和教王一样的东西,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明晏不接,转身去倒茶解渴:“比教王手里那件还是差得远,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你收着呗,我柜子里一箱石头,不差这一个。”
时浅低头看着掌心,强自冷静地咽了口沫。
三千两……他这辈子、不,下辈子也花不完吧?
可以买几件好衣服,可以买块地,等洗脱奴籍,还可以娶个媳妇。
但他嘴上还是故作矜持地继续推辞:“这不好吧,无功不受禄,而且、而且修罗场有规定不能乱收钱,要是被教王知道,我要挨罚……”
脑子里还在想入非非,身后突兀地传来“咚”的一声重响。
时浅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吓得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
明晏神情微呆,他摔倒在书柜前,又挣扎着抓住柜门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一只手颤巍巍地向前探出,似乎是要拿什么东西。
糟糕……这段时间他没有按时吃药,以至于梦华散的病发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毫无预兆。
疼痛从身体的每一寸血肉里沁出,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要将他撕裂。
明晏刚刚还正常的脸色一瞬惨白,但脸颊上又浮起了一丝诡异的潮红,他头晕眼花的扶着柜门站起来,抓住一颗药丸看也不看地塞进了嘴里。
时浅赶紧把黄翡放回盒子,然后跑过来扶他,又气又好笑地骂道:“没嘴吗?你不舒服直接说啊,喊我给你拿药就好了。”
梦华散特殊的香氛扑面而来。
时浅反应过来,瞬间倒抽一口寒气——这家伙,吃错药了!
明晏根本听不见时浅在说话,呼吸急促,胸口开始剧烈的起伏。
34. 第34章:暗局(三)
时浅本想把他放回床上,然而明晏整个人压在身上,真的太沉了。
稍微往前动了一步,时浅识相的放弃了这个想法,用脚尖勾住柜子旁边卷起来的地铺踢开,连拖带抱地把明晏扔了上去。
药力上来之后,明晏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额头密密麻麻地沁出了热汗。
时浅无奈地看着他,把干净的打湿毛巾帮他擦汗。
好香……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仿佛有了魔性,让时浅的心跳也跟着莫名加速。
明晏微微睁眼,瞳孔也已经慢慢散开,他胡乱地呻吟起来,手在胸口用力撕扯,将衣领完全扯开。
时浅扫过那苍白的皮肤,竟然感觉汗滴都变得晶莹剔透起来,很是好看。
不敢胡思乱想,时浅强行把衣领重新拉好,明晏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力道重的直接握出了深深的红印,时浅龇着牙翻了个白眼,小声骂道:“你不要乱吃药啊……”
说到这里,时浅忽地定神——老李头一看就不靠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那群讨债的人给打死了,明晏这种琢磨不定的性子,眼下他还是套套话,尽快找到物证给自己留条后路更重要。
时浅往下靠近一点,看着明晏无法聚焦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把真正的药放在哪里了?”
明晏不知道能听进去几个字,他在大冬天沁出一身细密的热汗,很快沾湿了里衣,呼吸越来越困难,脑子里情不自禁地荡起了无数美妙的幻想,脸颊也随之泛起了更深的红潮,下意识地抬手,仿佛是要给他指方向。
时浅引诱着他继续逼问:“我帮你拿,吃完药就不这么难受了,你指给我,我帮你拿。”
“恩……”明晏从鼻尖发出一声轻答,但是他的手却毫无预兆地换了方向,直接扣住时浅的后脑,“啪”的一下将他的脑袋重重压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脑门“咚”的一下撞在肋骨上,时浅没反应过来,呆滞的刹那,那只手从后颈逐渐用力,按得他剧痛无比。
明晏似乎有一瞬间的清醒,又以更快的速度恢复混乱,他半坐起来,嘴里呓语着什么旁人听不懂的话,借力凑到了时浅的脖子边。
时浅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好不容易挣扎着抬起了头,正好和明晏四目相对。
明晏那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温柔里带着狠辣,喃喃自语:“澄华……我恨死你了。”
时浅心惊肉跳,这是他能听到的东西吗?
明晏“咯咯”低笑,杀意点点流露出来,修长的五指搭在他喉咙上,掐出血痕,挑眉在笑:“澄华,我真想弄死你,每一天,都恨不得亲手弄死你。”
时浅紧张地咽了口沫,他在这个人的眼里清楚地看见了恨意。
那样毛骨悚然的强烈恨意。
时浅想赶紧挣脱出来,梦华散致幻成瘾,他压根不知道现在明晏的眼里自己到底是谁。
他有种恐惧……觉得这个人真的会掐死自己。
此刻的明晏却如坠噩梦,背上的衣襟已经完全湿透,他竭尽全力地想从梦的缝隙里找到机会清醒过来,梦华散强劲的药力却摧残着他无法自拔。
欲望如同洪水猛兽,撕裂他的身体,本能让他想杀了澄华,理智又在疯狂的制止他。
他陷在热潮里,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九年的每一天都在梦里重现,他是那样的绝望,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每一根救命的稻草。
救救他,救救他啊……谁都可以,救救他!
快点结束吧。
救他,亦或是杀他,都可以。
“时浅?”明晏阴郁着脸,忽然也念出了他的名字,紧接而至的是同样癫狂地低笑,“原来是你,把你们全弄死算了。”
时浅赫然感觉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淋得透心凉。
“我为什么要救你呢?”明晏依然在笑,哀伤从眼底不受控制地涌出,“我好后悔救你。”
时浅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忘记了逃跑,一动不动。
忽然,温热柔软的唇贴上了他脖子上的伤口,呢喃道:“咬死你算了。”
好香……真的好香,时浅仿佛也被拽入了梦华散的美梦里,全身无意识地微微痉挛。
然而明晏没有咬死他,而是在短暂的停顿后,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高大的身体直接翻身覆了上来,一口吻住了他的唇。
时浅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啊?
怎么回事?
这可是他的初吻,就这么被一个犯病的男人夺走了?
这家伙,嘴上说的话怎么和做的事情完全不一样?!
身体燥热起来,本能让他渴望着什么东西,直到这一刻时浅才迸起要逃跑的念头——明晏神志不清,他根本无法判断这个人下一步到底会做什么。
也许会继续这个动作,也许……会杀了他。
时浅挣脱出来,明晏仿佛忽然惊醒,瞳孔慢慢聚焦,透出一股让人心寒的阴戾,一个侧眸,宛如猛兽在观察着猎物。
时浅也一直在看他,看到他额头的青筋细微地抽搐了几下,紧抿的唇缓缓松开,潮湿的散发贴在苍白如玉的侧脸上,汗水从鼻尖“滴答”坠落。
明晏像那天落水一样,仿佛地狱归来的恶鬼。
清醒过来之后,明晏意识到大事不好,他强自冷静了几分钟后,淌着汗故作懵懂地喃喃。
时浅没再管他,大步走出云华宫,心情前所未有的混乱。
冷风吹过身体,刚刚那股燥热荡然无存,他用力搓了搓脸,漫无目的地骑马乱逛。
这几日陆陆续续下了几阵雨,街上扫雪的人也少了很多,禁军、锦衣卫和修罗场三方都在例行巡逻。
走着走着,他听见有人轻轻喊自己:“阿浅,阿浅!”
时浅回神,循声望去,赵暮在小巷里,神色凝重地朝他招手。
“暮哥。”时浅下马,牵着走过去,“暮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正好看见你,要和你说点事情。”赵暮左右观望了一会,从怀中摸出两张纸塞给他,压低声音,“出事了你知道不?”
时浅低头,发现这竟然是两张通缉令,一张画着周贵,另一张画着孙健。
赵暮道:“这两人失踪了,上头要抓人问罪。”
时浅的手指微微用力,接道:“通缉令谁发的?”
“太阴殿。”赵暮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是挨着明晏,太子不高兴,但是又没有严重到要惊动刑部的地步,所以是太阴殿发的通缉令,抓到之后不用上交,直接由我们处置。”
时浅的脸色反而更加凝重,圣教对自己管的人有独立审讯的特权,一般不是大事,皇帝和三法司都不会过问,走刑部,至少还有个司法,走太阴殿,那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赵暮用手肘推了推他,问道:“那天你也在吧?那两人把明晏扔河里之后就跑了,到现在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在城里面找了几圈,外面也布置下去追查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时浅心中一紧,冒出来一个可怕的猜测。
赵暮抓着后脑头痛欲裂,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我听到一些不好的风声,有消息说他们不是失踪了,而是早就被杀了。”
时浅也听出来一丝危险。
赵暮凑近一步:“你小心啊,我看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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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故意把风声往你身上引,毕竟你和明晏是最后见到他们的人,明晏一个病秧子哪里动得了手,侯青现在挨罚撤了职,急着要给上头一个交代,只能栽赃你了!”
时浅也只能跟着抓了一下后脑。
赵暮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哥今天来就是给你提个醒,让你留个心眼,侯青虽然人脉广,到底现在身无职务,不能像以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欺负你。”
“嗯。”时浅用力点头,“谢谢暮哥。”
赵暮摆摆手,走入长街不见了踪影。
时浅越想越不对劲,立刻调转马头出城,往孔雀源跑去。
刚刚到集市,他看见外面告示牌上贴着的通缉令,再沿着河一直跑,时浅找到明晏被扔进水里的地方,他摸了摸树皮上的勒痕,确认就在这里。
河岸潮湿,冬日的野草依然茂密,时浅从大树走到河边,再又走了回来。
那天他看见明晏被人绑走后,先是立刻返回蓝凌的药馆骑马,然后才沿途往前追,再到找到明晏,前后还不到两刻钟。
一开始,他也以为周贵和孙健两人是知道闯祸逃走了,然而这么久了还是毫无音讯,他也不得不生起了另一种猜疑——人,不会已经死了吧?是当天就死了,还是后面被弄死了?
时浅弯腰,手指按入泥土里轻轻搅动,抽出来的时候,赫然嗅到一丝极淡极淡的血腥气。
他在下四场经历过八年地狱般的生活,这股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时浅倒抽一口寒气,起身望向奔腾的河水,目光顺着水流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那两个人肯定早就被杀了,但是两刻钟不到的时间,明晏赤手空拳杀了两个人?
明晏吃的药被动过手脚,梦华散并没有将他变成废人,但即便如此,那么快悄无声息地弄死两个人,自己身上还一点痕迹没有也还是太离谱了。
这么危险的人留在太子身边,怕不是哪天发疯真的能一只手掐死太子!
时浅收回目光,却是蓦然抬手按住了嘴唇。
那股湿热早已散去,他的双唇冰凉凉的,心里竟然莫名燃起了一股骚动。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天落水之后眼前的明晏,脸庞带着病气,笑起来又带着妖气。
他想起药馆的床下,紧贴在一起的心跳声和突如其来的本能反应。
他想起刚刚被按在地铺上,那个带着恨意的吻。
他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想起十一岁那年,马儿大跳到半空中,风吹起的马尾里散出的阳光味。
想起在诏狱里,天卦问命的谶言。
疯了吧!
他是奉命来监视明晏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应该第一时间和教王汇报,可他不仅鬼使神差地隐瞒了老李头的事,现在还跑到这种地方来私下找线索!
时浅抱着脑袋用力摇晃,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
他从未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
***
时浅骑着马沿着潇湘河一直跑,冷风让思绪稍稍镇定。
下游的村口有个老妇正巧在洗衣服,时浅下马,上前询问:“老人家,最近河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漂下来?”
老人家眯着眼,仿佛见怪不怪,还好奇地反问:“丢什么宝贝了?好几个人来问过了。”
时浅敷衍地笑了下,又道:“都是些什么人来问?”
老人家上下打量着他:“有几个和你穿的一样,还有几个……不知道哎,反正人高马大的。”
时浅谢过她,心下沉思。
和他穿的一样,那必然是修罗场侯青的手下,但另外那些人,会是谁派来的?
35. 第35章:暗局(四)
时浅离开后,明晏从地铺上爬起来,头痛欲裂地挑了些烟丝点燃,坐在窗边吞云吐雾。
疯了吧。
他确实打算给时浅点好处,三千两的玉石他眼都不眨就能直接送了,他坚信这样的利诱才能在朝夕相处中稳住对方,但他绝对没想过用这种色诱的手段勾引时浅!
就算是色诱,他大可以在城里买几个有姿色的女人,根本没必要自己动手。
这段时间他没有按时服用息筋丸,以至于梦华散的药力无法控制,随时都可能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
明晏无声叹气,烟灰堆满了青铜兽炉,外面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就全黑了下来。
他心烦意乱地摸了下身上黏糊糊的汗,喊来银霜:“烧水,洗澡。”
婢女们搬来了木桶,又在厨房点火烧水,不等水倒满,明晏脱下衣服扔到旁边,整个人没入桶里。
这事得装死,决不能让时浅看出来他当时脑子已经清醒了!
过了片刻,新烧好的水提了过来,明晏有些口渴,也没看是谁,抬手指了指桌子:“水碗。”
一只手给他递了水碗,明晏微微一愣,隔着白雾看见了时浅的脸。
时浅是刚刚回来,一进院子就看见银霜提着一桶水费力地拎着,他习惯性地帮忙,才知道是明晏要洗澡。
两人心照不宣地不说话,尴尬随着沉默飞快蔓延。
明晏喝了口水,假装问道:“我错吃了梦华散,没胡言乱语什么吧?”
“说了。”时浅很是好奇,“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明晏扭头:“我说什么了?”
时浅回答:“你说,想弄死太子。”
明晏面不改色,“哦”了一声,直言道:“这算哪门子不该说的话,澄华早就听习惯了。”
时浅有些意外:“他不在乎?”
“不在乎。”明晏点头,“澄华这个人我不懂,反正我说什么他都不在乎,脾气好得不得了。”
时浅好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上的伤:“那只是对你吧?那天我得罪你,太子可是结结实实给了我一顿毒打。”
明晏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着看,时浅的皮肤苍白,那道伤疤仿佛雪中红梅,有种莫名的诱惑。
时浅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又放下了手,把领子往上提了提,继续道:“你还说,想把我一起弄死。”
明晏抿抿嘴:“那确实也是真心话,我要说爱死你了,你也不会信。”
时浅终于被他逗笑。
明晏不敢再看他,看似冷静地又问:“口无遮拦先不提,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时浅强忍住了一丝失落:“没,公子吃完药就神志不清了,我实在抱不动你,只能把你放地铺上休息。”
“哦。”明晏心下百转,把杯子递回去,身子往下浸入水中,“那就好。”
他扎着一个高马尾,隐隐又有了九年前的少年气,水珠挂在同样苍白的皮肤上,虽然瘦,但很紧致。
这个人一点也不像习武之人,这具身体真的能完美掩饰一些东西。
时浅却蹙起了眉,看着他胸口一个醒目的烫伤,好奇问道:“怎么伤那里了?”
“嗯?”明晏拿起热毛巾盖在眼睛上,一只手默契地摸了摸胸口的疤痕,笑道,“你问这个?”
时浅点头:“这个位置的伤……不像是不小心弄的。”
明晏只露着一只眼瞧着他:“你猜。”
时浅翻了个白眼:“我跟你又不熟,拿头猜?”
明晏忽然抓过他手强行按在胸口,低声笑起来,略显癫狂:“你不熟吗?这种伤疤你也有,好好感受下,猜猜是什么。”
时浅心中一紧,他在这轻轻的触摸里明白过来,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烙伤?”
“对。”明晏神色阴霾,“万流九洲,一帝八王,他们有各自的家徽,都是以一种花为图腾,皇室是紫荆花,而清州楚王的家徽是铃兰花,那年楚王在我身上强行刺了一朵铃兰花,后来我离开楚王府,为了遮掩刺青,自己用烧红的铁烙覆盖上去,从此就在胸口留了一道疤痕。”
时浅垂眸,用极轻的声音接话:“我进修罗场那一年,大祭司用烧红的铁水,将象征圣教的红风莲直接烫在了耳朵上,这东西一辈子也取不下来,哪怕是洗脱奴籍后可以摘下,也只能是把耳垂一起切了才行。”
房间里寂静了片刻,短暂的沉默仿佛无边无际。
明晏又盖住了眼睛,漠然地道:“加热水。”
***
过了片刻,明晏泡完澡,湿漉漉地走出来,撤了一块毛巾擦拭身体。
时浅仓促地转开目光,一直等到他披上外衣才敢重新抬眸。
明晏全身还散着热气,皮肤从苍白转为瓷白,变得更加诱人,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内衬,瞥见对方双颊上的微微潮红,他重新挑上烟丝,调侃道:“我都不害臊,你害臊?”
时浅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喊来婢女一起帮忙,先把水倒了,再把木桶搬回去,又认真擦干了地面。
一顿忙碌下来,时浅热得后背冒汗。
明晏的目光一直追着时浅,那双眼睛里带着复杂的神色。
他非常肯定自己恨这个人,却必须隐忍这份仇恨,甚至要笑脸相迎。
明晏抖了抖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没话找话:“你身上的伤上药了吗?”
时浅顺势接话:“蓝凌送了一些药给我……对了,我今天去了一趟孔雀源,蓝凌的通缉令已经撤了,不过告示牌上又贴了两个新的,你猜是谁?”
明晏的眉头微蹙:“去孔雀源干什么?”
时浅观察着他任何轻微的神情变化,回答:“上次把你扔河里的那两人,一个叫周贵,一个叫孙健,莫名其妙失踪了,下午我出去正巧遇着暮哥,他跟我说太阴殿下了通缉令,让我也帮帮忙,所以我就去孔雀源转了转。”
明晏好像没有什么表情,吸了一口烟:“知道林安已经死了,所以畏罪潜逃了吗?”
“能逃到哪里去呢?”时浅喃喃道,“都是有家室的人,自己跑了,全家老小都要遭殃,我倒是还听到一些风声……说那两人可能已经被杀了。”
明晏看不出和此事有丝毫关联:“被谁杀了?”
“侯青肯定是想抓活口的。”时浅缓缓吐出口气,叹道,“他才挨了罚,迫不及待地要把那两人挖出来交给太子处置,所以侯青是不会灭口的,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呢?”
明晏没直接说话,他想了一会才道:“也许真的只是逃走了。”
时浅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身,然后抬头认真看着他:“修罗场对自己人有单独审讯的特权,如果严刑逼供,难免会屈打成招,口无遮拦。”
明晏将烟雾吐在他的脸上,沉默少顷后轻笑起来:“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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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轮到时浅低头一笑,隔着一层朦胧,话里有话地回道:“太阴殿下了通缉令,如果那两个人真的死了,除非自杀,否则一定要有人出来担责的,偏偏我们是最后见到他们的人,理论而言自然也是嫌疑最大的人,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但我希望公子能帮我作证,这事和我没关系。”
明晏其实什么都懂,他一言不发,脑子里已经瞬间设想了无数种结果。
时浅起身,从柜子里给他拿了一件衣服:“修罗场有规定,凡出任务者,需统一着装,耳戴红风莲耳坠,可是今天我打听了一下,村民说除了修罗场,还有别人在河里找东西,公子觉得会是什么人?在找什么东西呢?”
明晏随口道:“我怎么知道。”
时浅把衣服给他披上,叮嘱:“穿上,别着凉。”
***
夜里起了风,天幕间隐隐有了雷鸣声,过了半个时辰,雷雨竟然是夹杂着暴雪倾盆而落。
明晏不知是被雷声惊醒,还是一夜无眠。
他在认真思考着一件事。
冲动了……那天在孔雀源,他真的是气疯了才会杀了那两个人泄愤。
他完全可以一声不吭,那两人还是会继续把他当作时浅扔到河里捉弄,最后也只会落得和林安一样被杖毙的下场。
但他杀了人,给自己惹上了麻烦。
他弄死人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决不能是他亲手杀的,他一个病秧子,怎么可能反杀两个修罗场的人!
这事无论如何得撇清关系!
***
这么恶劣的天气下,有一队人马悄悄进入空城殿,拐了个弯,往更加隐蔽的地下刑罚室走。
青铜门“咔”地被推响,一股血腥气汹涌而出,青砖潮湿发霉,光线也极为惨淡。
“青哥。”来人扯下斗笠对侯青行礼,“青哥,人找不到,我们沿着潇湘河沿途找了几个村子,都说没见到奇怪的东西漂下来,城里城外都安排了眼线,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不用找了。”侯青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冷笑了一下,“修罗场的规矩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不跑,一人做事一人担,跑了,一人做事全家担!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不信他们敢跑。”
“青哥。”郭安善半眯着眼睛,凑进一步,“你让我们把他们两人的家里人带过来做什么?”
侯青给他使了个眼色,郭安善也转身,对自己的手下又使了个眼色。
一行人默契地押着几个男女老少往更深的牢房走,地砖上放着两块木板,上面躺了两具无头男尸。
郭安善后背发麻,紧张地咽了口沫:“青哥,人找到了?”
侯青笑了一下,对周贵的妻子指了指:“你去认认,是不是你男人?”
小玲是在睡梦中被人强行绑上了马车,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又是要做什么,颤巍巍地走上去辨认。
尸体没有脑袋,单从身体很难分辨究竟是谁。
小玲无措地望向侯青,侯青在昏暗里,嘴角勾着一丝恶毒:“你男人失踪好些天了吧,如今他被人所害,我们也很痛心,到底曾经是我手下的人,我愿意给你们一笔钱,以后好好生活。”
小玲迟疑了一下,一狠心扑到尸体上嚎啕大哭起来。
郭安善明白过来,太阴殿下了通缉令,那必须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找到的到底是谁,那不重要。
36. 第36章:暗局(五)
雨夹着雪越下越大。
侯青冒雨奔马,“噗通”跪在东宫门口,仰面高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近卫渊冰扶刀而出,左右跟着侍卫一起望来:“吵什么?”
侯青磕着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惊慌失措地解释:“上次犯错的那两人找到了,可是、可是……”
渊冰眉头紧蹙:“可是什么?”
“已经被人杀了!”侯青在暴雨中抬头,雨水冲刷在惊恐的脸上,“我们在潇湘河下游找到了周贵和孙健两人的尸体,不仅被水泡了几日,脑袋也被人砍了!”
“死了?”渊冰心头一惊,“到底怎么回事?”
侯青摇头,回道:“属下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眼下两具尸体还在空城殿,请殿下亲自定夺!”
狂风骤起,渊冰立刻回头进去禀报。
片刻,澄华披衣走出,面色铁青:“带路。”
***
空城殿灯火通明,两块木板平放在大殿内,旁边围着一群哭天喊地的人。
澄华来了之后,郭安善立刻迎来,主动说明了情况。
郭安善小心地拉开白布,只一眼,澄华就偏过头去不再多看,问道:“确认是本人吗?”
侯青一身湿透,抬臂抹去面上的雨水,点头:“回殿下,卑职已经连夜把他们的父母妻儿找来辨认过,确认是本人无误。”
亲眷们跪地磕头,顿时一阵骚动。
澄华眉间冷然,心中快速沉思,他倒是不在乎这两人的死活,关键是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侯青也跟着磕头:“殿下,这两人犯错逃匿固然该死,但也应该交由修罗场处置,万万不该死在河里、还被人砍去了脑袋啊!”
澄华微微偏头,用一种甚是狐疑的目光看着他:“那天之后可还有人见过他们?”
侯青如实回答:“不曾有人见过,卑职在城内、城外以及各个关口都布置了人盯防,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还是下游的雨安村渔民发现了尸体,这才报官被我们找了回来。”
澄华略一思忖:“雨安村?孔雀源往东二十里,也不算很远的地方。”
侯青顺势提醒:“殿下,这两人必是被人灭口之后扔到了河里!”
“灭口?”澄华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那天他们扔错人之后就跑了,现在又被人灭口,你的意思是,人是明晏杀的?”
“卑职不敢怀疑明公子。”侯青一秒都不敢犹豫,圆滑地道,“公子是最后见到他们两的人,卑职的意思是……或许可以问一问,说不定会有线索呢?”
“渊冰。”澄华看得出来他在打什么鬼主意,转头道,“接明晏过来。”
“是。”渊冰不敢怠慢,带着一队人冒雨出行。
空城殿里哭声一片,澄华也没管这群人,他走上玉石阶,坐在椅子上闭目小憩。
人失踪几天没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但通缉令其实并不是他的意思,是侯青上报左护法后,太阴殿才下发的。
如今,人真的死了。
这种小事压根不需要闹到发通缉令的地步,本来人死了就该翻页过去了,但通缉令已发,人死了总要有个交代。
澄华睁眼,目光冷冷地落在侯青身上——这家伙莫非猜到人已经死了,故意想把事情闹大?
是阿晏干的吗?
阿晏那个脾气,生气的时候弄死两个人也很正常,关键的问题是,是谁下的杀手?
那天晚上只有阿晏和时浅两人,是当场就指使时浅杀人,还是事后买凶报仇?
澄华一时想不明白,但他也懒得想那么多,他今天亲自来这里,就是要把这事彻底解决了,免得捅到教王那里去更加麻烦。
***
云华宫点起了灯,时浅快速穿好衣服,他撑着一把伞急忙跟出来的时候,明晏已经大步走入雨里,掀起车帘跨了上去。
渊冰在路上就已经说明了情况,明晏也不接话,只是笑了笑。
再等明晏走入空城殿,里面的哭声此起彼伏,男女老少抱作一团,越哭越伤心。
澄华叹了口气,让郭安善把其他人先带下去,等到大殿安静下来,才道:“阿晏,周贵和孙健的尸体找到了。”
明晏对伍清川的办事能力还是非常信任的,此时他一眼就知道木板上的尸体不是周贵和孙健,但人家亲眷都哭得撕心裂肺,他一个外人自然也不能暴露,于是回道:“怎么死的?”
澄华接道:“不知道是摔进河里淹死的,还是被人杀了之后又扔进了河里。”
明晏走上去检查,白布刚刚掀开,他的脸色就是猛然一沉,低呼:“脑袋呢?”
澄华望向侯青,侯青连忙磕头:“回殿下的话,雨安村的渔民发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脑袋……没找到啊。”
明晏不冷不热地道:“多大仇,杀了人还把脑袋拧下来。”
“公子可有线索?”侯青陪笑着,故意引诱道,“那天他们两人跑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你问我,我问鬼去?”明晏毫不客气,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在水里泡着呢!我哪知道他们跑哪里去了?”
“时浅。”侯青立刻转向时浅,“你去追明公子的时候,可有看见他们两?”
时浅神色如常,对玉座上的澄华太子行礼,看着明晏认真回忆:“我去追公子的时候,那两人已经骑马跑得不见踪影了,他们没有回头,应该是沿河继续往东边逃走了。”
明晏眼眸微沉,终于反应过来之前时浅说的那句——“希望公子能帮我作证。”
确实,沿河只有一条路,如果那两人是往回跑,那他们就会和时浅迎面撞上,但如果方向相同,他们就必不可能撞见!
这家伙……为什么这么肯定自己会帮他作证?难道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澄华似乎听出来点什么,微笑插话:“阿晏,你还记得他们是往哪边跑的吗?”
明晏故作深思,他不敢赌时浅到底知道多少,半晌才回答:“确实是沿河往东,我记得雨安村就在孔雀源往东二十里附近,怕不是失足自己掉河里淹死了。”
时浅在心底微微一笑。
“殿下。”侯青向前挪了膝盖,提醒道,“如果真是失足,又怎么会被人砍掉脑袋?必是有人做贼心虚,故意隐瞒什么!”
“你什么意思?”明晏抬脚抵在他的膝盖,冷笑,“你是觉得我做贼心虚?”
“卑职不敢。”侯青低头,小声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两人最近一直是在扫雪清路,和时浅本是同组,他们平时关系也不好,我担心有人蓄意报复,故意利用公子隐瞒什么……”
“侯青。”澄华敲了敲扶手,他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你没有证据,不要信口开河,不能单凭一句关系不好就口无遮拦胡乱猜测。”
“是。”侯青咬了咬唇,面露哀伤,“修罗场虽是奴籍,但也是为皇上、为教王马首是瞻,忠心耿耿!我教规矩森严,决不许任何人徇私报复,如今死得不明不白……还请太子殿下明断。”
这话从侯青嘴里说出来,属实让澄华也摇头讥笑了一下:“就算人真是时浅杀的,若论公报私仇,他跟你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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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青张了张嘴,不敢再出声。
澄华起身走下玉石阶,清脆的脚步声有节奏地回荡在空城殿:“这事本来也就是他们两个犯错在先,即便没有摔河里淹死,我也是要下令处死的,行了,此事到此为止,传令太阴殿,把通缉令撤了按自尽处理。”
侯青不服气地攥紧了拳头,还想争辩,抬眸却见太子目光锋芒地盯着自己。
只是一个对视的刹那,侯青把所有想说的话强行咽了回去。
他原想着把苗头引向时浅,暗示他们在扔错明晏过后,和追上来的时浅撞上,然后被私自泄愤暗杀,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一贯对时浅极为厌恶的明晏,竟然会主动出面帮他洗清嫌疑。
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人是明晏杀的,明晏只有保住时浅,才能保住自己。
太子显然能猜到这种可能,但太子必然是要保明晏的,否则也不会大半夜亲自过来。
侯青在心底掂量着利弊——这事情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真逼急了继续查,查出来这两具尸体并非周贵和孙健,自己也会有大麻烦。
他的目的只是对付时浅,大可不必同归于尽。
***
雨还在下,明晏钻进一辆马车,长吁了一口气。
澄华带着笑,托着下巴看他,直到这一刻才认真问出口:“周贵和孙健,到底怎么死的?”
“淹死的。”明晏也对他一笑,抬手擦拭自己脸上的雨水,“真的是淹死的。”
澄华帮他擦水:“告诉我也不行吗?我知道这事和你脱不了干系,要不然我才懒得大半夜跑这里来听哭丧。”
明晏似是有些迟疑,然后轻声回答:“那天周贵和孙健刚刚想走,时浅就已经追上来了,他身手不错,一打二稳占上风,很快就把两人按住要我处置,我又冷又气,就按着他们的脑袋往水里浸,谁知道玩过头,直接淹死了。”
澄华愣了一下,片刻后忍不住地捂嘴偷笑。
明晏用余光观察着他的反应,添油加醋地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早就没气了,我只能顺手扔河里算了。”
“阿晏……”澄华笑得止不住,“你早和我说不就好了,还拐这么大弯子干什么?”
“我是质子。”明晏微微收敛了眸光,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我还是要遵守你们的律法,不能随随便便把人弄死,我原以为过几天风头过了就没事了,没想到……对了,人虽然是我杀的,但脑袋真不是我砍的。”
“哦?”澄华忽地冷哼,“那就是侯青想把事情闹大,故意把脑袋砍了吧?毕竟淹死和砍死,是两码子事了。”
明晏问他:“现在怎么办?”
“别担心。”澄华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你回去休息就好,这事就按自尽处理,以后也不会再有人提了。”
明晏咬了咬唇,追问:“侯青不罚吗?他到底是想陷害时浅、还是想直接陷害我?”
“别把事情闹大了。”澄华嘘声,“时浅应该知道这事吧?”
明晏不动声色地点头,他回忆着时浅刚刚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道:“是我逼他保密的。”
澄华有些意外:“他瞒着不上报,要是被教王知道是要挨重罚的。”
“澄华。”明晏哀求似的接话,“我虽然恨他,但恩怨分明,不想欠他人情。”
澄华最受不了他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愣神看了半晌后,唇边欣然一笑,点头:“看在他救了你的份上,我也要赏他,教王那边我想办法应付,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明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37. 第37章:暗局(六)
明晏下了马车,没有让人送,时浅过来给他撑伞,两人一起走入夜幕。
他走得很快,烦躁地推开伞,冷淡地道:“不用打伞。”
时浅劝道:“你这样忽冷忽热,身体会扛不住坏掉的。”
“我的身体早就坏掉了。”明晏仰头,雨水顺着脸颊哗哗滑落,“蓝凌说了,梦华散治不好,只能帮我压着药力。”
时浅微微一惊,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些事。
明晏抹掉脸上的水,扭头看向他,嘴角勾出讥笑:“别装了,你到底知道多少事?”
时浅大步上前跟上他:“第一,圣教有调查过你的出身,你是太曦的十七皇子,是皇帝唯二的嫡子,因为备受宠爱,一直养在皇后宫里,所以他们误以为你只是个纨绔公子,不知道你会武功,但你不是纨绔子弟,你十四岁就能单枪匹马救走我,显然是功夫了得。”
明晏笑道:“我小时候确实养在母后跟前,但我如今还比不了十四岁。”
时浅踩过地上的水坑,声音更低:“第二,梦华散药效极强,只要沾染就是一辈子难以戒断,他们哪怕不清楚你会武功也不担心你会伤害太子,因为梦华散会把你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他们不知道的是,鬼医蓝凌帮你找到了缓解药瘾的方法,所以你虽然身染药瘾,但武功尚在。”
明晏紧盯着他:“你偷过我的药,当时就在查这件事吧?”
“这不重要吧?”时浅低头一笑,“真正的药已经被你藏好了,甚至蓝凌也洗脱了通缉,你棋高一招给我设了套,帮你名正言顺地解释了私下看病的苦衷,不会再有人查到你到底吃了什么药。”
“你是个隐患。”明晏打量着他,“我就说过你跑到我身边来绝对不安好心。”
“那不是。”时浅冲他眨眨眼睛,“我若是不安好心,早就可以卖了你邀功领赏了。”
“哦?”明晏有些失了分寸,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又问,“还有吗?”
“第三。”时浅眼里的光芒比冬雨还要寒冷,两人几乎要贴在一起,“雨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天,但也没完全洗净潇湘河边的血迹,那两个人是被你杀的,公子好身手,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你悄无声息地把人弄死了,侯青想借机栽赃我,我若不威胁你一下,你肯定会顺水推舟,到时候你们各取所需,只有我是那个替死鬼。”
“你知道这么多,刚刚为什么不说?”明晏手指收紧,“刚刚在空城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时浅却是咧嘴苦笑,淡淡道:“你那么大的靠山,就算我把所有事情抖出来,太子也能保得你一根头发都不掉,我不必自讨没趣,你一直把我当敌人,可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们池鱼笼鸟,都是寄人篱下,何必自相残杀?”
“你不是我的敌人?”明晏几乎要将他悬空拎起,“你怎么不是我的敌人?当年万流偷袭白沙洲,你娘私窃军情,你娘变节叛国,你居然说——你不是我的敌人?”
“那又如何?”伞滚在地上,时浅寸步不让,“你恨我没有用!你杀了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会让自己身陷险境!明晏,你忍了这么多年,不会分不清利弊吧?再告诉你一件事吧,钦天监算到了一个凶卦,天狼、破军双星辉映,东宫式微,现在所有和太子关系密切的人都被监视起来了,尤其是你!我走了,马上会有张浅、李浅过来,一定没我好相处。”
雨突然转大,噼里啪啦地打在两人身上。
明晏似乎有一刹那的失神,很久,他平复了心情,正色问道:“你确实擅长这些装神弄鬼的说辞,教王派你来,是为这事要监视我的?既然有任务在身,为何还帮我隐瞒?”
时浅回道:“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明晏不屑一顾:“别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时浅沉默了片刻,认真回道:“那天……你走了之后。”
明晏没有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天”是哪一天。
时浅按住他的手,强行把自己的衣领从他手心拽了出来,补充:“我入诏狱的那一天,你被人带走之后,你大哥和我说了几句话,他让我不要恨你,他说稚子无辜,无辜的又岂是我一人?”
雷鸣声恰到好处地炸起,惊得明晏呆若木鸡。
时浅继续道:“我为什么要恨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自己的爹娘,不是因为你。”
明晏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大哥让我不要恨你。”时浅重复着这句话,“他一定以为我到了万流就能恢复自由,他一定以为我会找你报仇,所以他宁愿放下太子的身段,也要对一个卖国贼说出那句——你不要恨他。”
“闭嘴。”明晏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不能接受高傲的大哥曾经为自己做出过这样的事情,咬牙警告,“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骗你干什么?”时浅不为所动,“你大哥一定很爱你吧?我入诏狱的那天,我大哥甩开了我的手,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没有家了。”
明晏呆在原地,发缕贴在双颊,衬得皮肤更无血色。
时浅弯腰拾起伞,抖了抖雨水,又重新撑起来:“好哥哥,别恨我了,我们也许只有这一年的缘分,你不想回到过去人人欺负的时候,我也不想回到下四场暗无天日的时候,我们彼此退一步,将来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明晏再次念起这四个字,哈哈大笑,心中那股无名火骤然高涨,“我若和你好聚好散,如何对得起白沙洲死不瞑目的五万人?”
“人不是我杀的。”时浅淡淡纠正他的话,“你再怎么恨我,死人也不会活过来。”
明晏讽笑:“我若拒绝?”
时浅把伞往他身边靠了一点:“何必呢?这些年我们都过得不容易,没必要好日子刚刚冒头就非得想不开同归于尽,太子护着你,我也想沾沾光。”
伞遮住了风雨。
片刻,明晏仿佛又恢复了云淡风轻,边走边道:“你想和我好聚好散?难道就不怕我拉你殉情?”
时浅被他逗笑,气氛也缓和下来:“殉情?那还是算了吧,我就算死也要离你远远的,我可不想下了地狱还要被你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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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
明晏抿紧唇线,忽然低语:“这次还算幸运吧,我全身而退,侯青也没能如愿,就是要辛苦你帮忙背个黑锅。”
“什么?”时浅后背一寒,有了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明晏面不改色地说出了让他如晴天霹雳般的话:“我说人确实是我弄死的,是我指使你把那两人抓了回来,然后淹死在了河里,太子信了,还说会亲自去找教王解释。”
时浅倒抽一口寒气。
明晏走了几步,然后扭头对他眨眼笑:“放心,那两具尸体根本不是周贵和孙健,真要继续追查,侯青也吃不了兜着走,这事到此为止,对大家都好。”
时浅跟着笑了起来,大步追上他:“喂!等我!”
***
此间事毕,帝都难得放晴。
三天后就是红莲祭,一直要持续到明年正月十五,眼下帝都车水马龙,连云华宫门口都热闹起来。
明晏不喜欢红莲灯,但他必须入乡随俗,眼下正一脸嫌弃地坐在院子里看时浅和婢女们一起换灯笼贴春联。
一群人其乐融融,反倒是他这个主人显得格格不入。
一晃眼又是好几天,他一直等不到清川的回复,内心更是烦躁。
晚饭过后,太子近卫渊冰带着一队马车过来,几个高大的守卫扛着箱子放到院中。
明晏披衣出门,见渊冰走上来行礼:“公子,年关将近,太子事务繁忙,命卑职给您送些年货过来,有衣服布匹、茶叶烟丝,还有一千两白银,殿下说让您挑挑,不喜欢的我们再带走。”
明晏似乎早已习惯,扫了一眼就让人搬到房间去。
渊冰左右望了一眼,问道:“时浅在吗?”
明晏挑眉:“应该在马房那边,我让他打扫干净好过年。”
渊冰解释道:“周贵和孙健两人已经按照畏罪自杀处置,太阴殿撤下了通缉令,教王也说不追究了……殿下还说要赏时浅多少钱,公子自己决定。”
“哦?”明晏这才回忆起澄华说过要赏时浅,微微仰起下巴,“我替他谢过太子了。”
渊冰默默退下。
明晏绕到马房,果然在那里找到了时浅,笑道:“渊冰来了,说澄华说要赏你。”
时浅拿着扫帚认真打扫,嘀咕道:“我给你背黑锅,你总得给我点好处。”
明晏去牵马,边走边道:“确实拿了一千两银子送过来,但澄华的意思是让我看着赏,你本来就是捡的便宜,还想要赏钱?”
时浅咋舌:“一千两……太子真把你当太子妃呢?你不给我点封口费吗?”
明晏骂道:“上次那块石头就值三千两!”
“卖不出去啊!”时浅不依不饶,“石头还你,你卖了把钱拿回来再送我。”
明晏翻了个白眼:“没门!”
“喂!”时浅往后退开一步躲避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脚踝,“快天黑了,你骑马要去哪?”
“出去逛逛。”明晏调转马头,没理会他的碎碎念,“一起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38. 第38章:风波(一)
街上人山人海,明明是天寒地冻,却隐隐让人觉得闷得慌。
明晏怕热,他这会儿燥得很,但人挤人,他骑着马也走不快,只能拉开大氅透气。
看方向是去风月楼,时浅紧跟着他,问道:“又要去喝酒?”
明晏用手扇风:“沈老板怕是忙得不可开交了,算了,不去给他添乱了。”
“你可是财神爷。”时浅对他笑,“哪个商人会把财神爷拒之门外?”
明晏道:“我们也去置办点年货,异国他乡,难得有个老乡陪我过年,不得好好准备准备?”
时浅低声叹道:“这话叫我怎么接呢……我十一岁之后就不知道什么是过年了。”
明晏这才扭头,一双眼睛带着讥讽:“确实,修罗场不过年。”
时浅顺着他的话:“下四场在云洲的大雪山里,别说过年了,有时候日夜都分不清楚。”
明晏盯着他露在外面的脖子,觉得这个人的皮肤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以至于那道伤疤分外醒目,自言自语道:“不见天日……也就是晒不到太阳,难怪白的像死人一样。”
时浅没话接,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沈玉正好在门口,一见是他立刻笑脸相迎:“公子来了。”
明晏把马绳交给沈玉,扫了一眼人挤人的大堂,笑道:“沈老板生意兴隆,这么多人我就不进去麻烦你了,就是这两匹马在你这暂时放会,人太多,我走路还方便点。”
“好。”沈玉赶忙从他手里接过来,听见耳畔一声低低的叮嘱,“一会让清川去月下云庭转转。”
沈玉不动声色,明晏果然是没进门,扭头就走了。
明晏是真的在闲逛,从路边的小摊上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蜜饯、糖炒栗子,一包一包买好,然后堆在时浅手上。
时浅很快抱了一堆,好笑:“公子人高马大,虽然长了一张红颜祸水般的脸,但踹我的时候还挺有劲,怎么看也不像爱吃甜的。”
“日子过得这般苦,还不让吃点甜的?”明晏随手往嘴里塞了个枣子,好奇问道,“你瞧着我像哪种人?”
时浅拿眼睛又柔又乖地瞄着他:“反正不像好人。”
明晏嗤笑一声:“白瞎了这双眼,什么也看不清。”
“我没看错。”时浅抿抿嘴,“你肯定不是好人。”
“好人难活。”明晏低头,“你可千万别当滥好人。”
“过奖了。”时浅含蓄地提醒,“修罗场教不出好人。”
“那可未必。”明晏笑了笑,“你本心不坏。”
时浅微微愣了半晌,周围的嘈杂仿佛瞬间安静下去。
明晏已经走出好远,风吹动旁边阁楼上的灯笼,摇晃起光影,照在他干净利落的侧容上,嘴角微微上挑却看不出喜怒,像玉雕一般精致,有种致命的诱惑。
罂粟……时浅竟然反复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感觉到了罂粟那样的诱惑。
明晏蓦然回首,笑着喊他:“发什么呆,快跟上。”
时浅大步追上去,那笑却让他觉得怦然心动。
两人继续沿着夜市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过十字大道来到了另一边的东华大街。
三教九流的平民街人声鼎沸,但月下云庭的门口却被一队人清了场,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口,上面镀着一朵金色的铃兰花。
时浅一把拽住明晏的袖子,小声道:“别走那边,是楚王的人。”
明晏似乎没什么波动:“马路又不是他家开的,凭什么不让我走?”
“不是不让你走。”时浅额头青筋一跳,“我的意思是让你换条路走……河边,我们去河边逛逛吧。”
明晏甩开他的手,大步迈出的同时,马车的帘子被人掀起,走下来一个雍容富贵的男人。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楚王李承扭头往这边望了一眼,在人山人海中精准地看到了一张脸。
一瞬间,那种魂都被勾走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李承挤过人群,径直就走到了明晏面前,上下扫着他,又近距离往前贴了一步,顺着脸颊缓缓嗅到脖子根。
明晏面上热情,甚至还拉了一下脖子露出下方若隐若现的皮肤:“王爷好,这是要去月下云庭玩呢?”
“你一起不?”李承睨了明晏几眼,“多年不见,我想你啊。”
“呵呵。”明晏笑了一下,“我也很想念王爷。”
“哦?”李承有些意外他的回答,略一思忖后又道,“你跟了澄华后转性子了?我怎么记得你以前是惜字如金呢?”
明晏感叹:“哪有什么惜字如金,只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罢了。”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抿嘴偷笑,她们都认识楚王衣领上那朵铃兰花,也不敢插手多管闲事。
李承重复问了一遍,问他:“一起玩不?”
明晏抬眸:“王爷还挺念旧,这么多国色天香都动不了王爷的心,非要和我纠缠不清吗?”
李承的话越发不堪入耳:“多少钱……买你一晚上多少钱?”
明晏轻薄地眨眨眼睛:“王爷能出多少钱?”
“你开价。”李承来了兴致,他被撩得心头发痒,“你随便开价,今晚我带你玩个痛快。”
明晏似乎是认真地想了片刻,回道:“太子才给我送了一千两白银,王爷怎么也不能少于这个数吧?”
李承哄然大笑,他生得肥胖,笑起来脸上的肉都在抖:“小钱!爷给你两倍!”
“那不行。”明晏狡黠地低眸,“我不想要银子,我要金子。”
李承脸上的肉僵住,语气骤冷:“你狮子大开口?”
明晏不以为然:“是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钱就滚。”
此话一出,楚王身边的近卫齐齐上前一步,手里的长刀铮然出鞘,骂道:“不知好歹!”
明晏一步不退,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我今天掉一根头发,你们明天全部要提头来见。”
周围喧声瞬间停止,所有人都紧张地看了过来。
李承冷哼,咬牙警告:“你攀上个好主子,脾气也越发大了,本王倒要看看今天削了你头发,明天太子敢不敢拿我问罪!来人,帮他剃头!”
几把刀从各个角度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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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之际,时浅抬腿便踹了上去,“唰唰唰”三下放倒了三个大汉!
明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扭头看身边的人。
时浅不知是什么时候挤过来的,这家伙分明身材瘦弱,动作却极为敏捷。
李承面色发白又惊又吓,咽了口沫,抬手指着时浅骂道:“你……修罗场的人这么没规矩?”
时浅手里还抱着东西,行礼道:“王爷自重,三年一度的红莲祭是圣教拜祭天神,为万流祈求风调雨顺、国运昌隆的节日,万不可在这种时候伤了和气。”
“你大胆!”李承怒瞪着他,“我动不了明晏还动不了你?来人,打死他!”
时浅矫健地躲避,万流共有一帝八王,三年一进京,楚王来自九洲之一的清州,不过是承了世袭的爵位,本人的风评一贯恶劣。
但即便如此,楚王也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时浅躲了两下,又是一刀横砍过来,他仓促侧身,手里的东西终于散落一地。
明晏低头,看着滚到脚边的一颗脏蜜饯。
时浅腰侧的刀柄压在拇指下,却始终没有拔刀,眼见着对方的攻势越来越迅猛,他也在暗自思考如何脱身。
然而,不等他想出个结果,旁边忽然爆发出一阵尖叫。
时浅循声望去,只见明晏一脸阴郁地从地上捡起几个蜜饯红枣,照着楚王李承的脸用力砸了过去!
小东西不重,但不偏不倚砸在李承的眼珠上,李承踉跄后退,被身边的下人慌忙扶住,恼羞成怒地骂道:“明、明晏……”
明晏盯着李承,笑道:“继续玩啊,动不了刀,还不能顺手动点别的吗?”
这话明显是在提醒时浅,因为路边摆着各种小摊,正好就有个卖木器的。
下一秒,时浅抄起木凳砸向了拔刀砍自己的楚王近卫,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人群开始闪避,楚王被人流挤在了地上,又被更多的人踩踏而过。
打斗声引来了巡逻的士兵,这次来的是禁军的士兵,艰难地挤过来,高声制止:“别打了!把武器收起来!”
明晏风轻云淡地拍了拍衣摆,摊开双手,无辜地辩解:“我们可没拿武器,是王爷要砍我的头。”
“谁要砍你头了?”楚王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是你先动的手!”
明晏我见犹怜地轻咳了几声。
禁军是两边都不想得罪,只得当个和事佬劝了几句。
楚王被人扶着,晦气地骂了两句,进月下云庭休息了。
禁军走后,明晏当场变脸,扬眉吐气地冲时浅眨了眨眼睛。
时浅翻了个白眼:“你故意的。”
“去河边本来就要走这条路。”明晏强词夺理,“潇湘河虽然横穿帝都,但不走东华大街,我们要绕好远的路。”
时浅弯腰捡东西:“你招惹楚王干什么?他虽是个废王,但到底是王。”
明晏扯了扯嘴角,踢了他一脚:“地上的不要捡了,都弄脏了,河边有花灯夜市,过去买新的。”
时浅还想抱怨几句,明晏直接拎着他走了。
39. 第39章:风波(二)
河边人更多,河灯一盏一盏漂向远方。
明晏脱了外氅扔给时浅,自己脚步轻盈越走越快,在一个小摊前蹲了下去。
小贩笑眯眯地打量着明晏,他从这身衣服就能分辨出眼前的客人非富即贵,谄媚地开口:“公子要点什么?”
明晏打量着地上的东西:“铁锹、铁锅、铁钉,正好家里有几件东西坏了,你这有铁钉也免得我再去铁匠铺子里买。”
说罢他挑了几个小的、尖的掂量着让小贩给他包好,揣进怀里走了。
时浅总觉得这家伙笑得不怀好心,云华宫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哪有什么需要修理的坏东西?
走不出几步,前面又一个小摊上挂着的风铃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明晏在里面挑了一个白瓷的铃铛,问道:“这铃铛怎么卖?”
小贩赔笑,也是上下观察着客人,笑眼咪咪地报价:“客官好眼光,您手里拿的可是湘洲白水窑的上好白瓷……便宜给您,五两银子。”
明晏跟着笑,他的笑容仿佛藏了刀,不假思索地砍价:“五文。”
小贩倒抽一口寒气:“那不行,我也不能做亏本的买卖!五……钱,不能再低了。”
明晏想了片刻,准备把铃铛放回去:“二钱,不行拉倒。”
“卖。”小贩立刻按住他的手,生怕晚一秒这人就要跑了,“二钱就二钱,你拿走!”
明晏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铃铛举到时浅的眼睛前,然后轻轻摇了一下。
“叮——”白瓷的声音很是好听。
时浅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明晏在光影下对他垂眸一笑,手从眼睛前慢慢往下,一直移动到脖子上,满意地道:“小猫小狗配个铃铛,合适,这玩意送你了,回头我再给你编个红绳戴着。”
时浅黑着脸:“有病就去治。”
明晏不管不顾,强行把铃铛塞进他手里,靠近一步贴着耳根警告:“敢扔掉我弄死你。”
微暖的鼻息很诱人,让他硬生生咽下了想骂人的话。
明晏挑了挑眉继续逛街,时浅是真不想陪这位大爷,他手里的东西越抱越多,感觉累得要死。
走了一会,旁边又飘来了香味,明晏顿步,摸了摸肚子,问他:“馄饨,吃不?”
“不吃。”时浅把怀里的东西往上掂了掂,“你自己吃吧,我去找个麻袋装东西。”
明晏退了一步上下打量:“我也没买很多东西啊。”
时浅懒得搭理他,趁着明晏吃馄饨的功夫,沿着路找小贩讨到了个半旧不新的麻袋,他把东西装进去,终于能坐在河边喘口气休息。
云华宫里什么都不缺,那家伙故意买这么多,很明显是故意刁难他。
时浅擦了擦汗给自己捏肩捶腿,他身边还坐着个道士模样的老叟,手里举着一面卦幡,忽然跳起来围着他转了一圈。
时浅没好气地提醒:“别看了,这一堆东西都是别人买的,我就是个苦力帮人提着,没钱算命。”
老叟抚着白须,不以为然:“非也非也,老夫算命不收钱,只看缘分。”
时浅苦笑了一下:“老爷子,换个靠谱的生计吧,别整天装神弄鬼。”
“你不信?”老叟不甘示弱,“老夫什么都不问,只看你掌纹就能算出天命,要不要试试?”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时浅直接把手伸给了他。
这老叟的手冰冷如霜,在他掌心反复游走了半晌后,面色渐凝:“你命运多舛,但总能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似乎被这四个字勾起来什么遥远的回忆,时浅在短暂的愣神后轻声问道,“我小时候有人给我算过一卦,还说什么深缘冥冥,恩怨消散,同舟……月桥什么的。”
“月桥。”老叟在他掌心写了这两个字,笑道,“你命中确实有一段深缘。”
时浅好奇:“老爷子,我今年已经二十了,等过了年就二十一了,那段深缘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嗯?”老叟细细抚摸,一口否认,“深缘早就出现了,你竟浑然不知?”
时浅心跳微微加速,把自己前半辈子快速回忆了一遍,心中的狐疑更重:“不可能,我身边连个能说上话的朋友都没有,你说深缘早就出现了,那人呢?”
老叟微笑着给了他提示:“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时浅嘴角一抽:“老爷子,别整这些虚的,能具体点吗?”
老叟笑眯眯地闭眼再算,半晌后说道:“你寻花香处,自遇有缘人。”
时浅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果然也只是个胡说八道的神棍,他把麻袋扛在背上,沿着路回去找明晏。
远远的,他看见明晏蹲在一个小摊前,正在笑吟吟地和小贩讨价还价。
风吹过来,拂过鼻尖,他似乎真的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花香。
时浅赫然顿步,隔着数米的距离终于看清了地摊上卖的东西。
花……卖的是花。
花灯朦胧,光影阑珊,花香顺着风吹来,却惊得时浅有如雷劈。
明晏?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家伙九年前就一脚踹得他差点当场丧命,九年后重逢又是一脚踹得他吐血!
脾气暴躁,喜怒无常,要不是教王下了命令,他打死也不想再接近明晏。
然而,他忽地有些失神。
暴雨下的白沙洲,火光下映出一张脸,伸手将他带出了绝境,他依然能清晰地想起来少年身上那种炽热的、干净的阳光味。
那是他再也没有感受过的气息。
明晏看见了他,抱着一盆蜡梅走过来,完全没注意到他脸上瞬息万变的复杂情绪,边走边道:“院子里那棵白梅花没有蜡梅香,买一盆回去种一块好看。”
时浅还想挣扎一下,小声道:“抱不动了。”
“我自己抱。”明晏掂量了下重量,“很轻啊,还是花苗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花香近距离地钻入鼻腔,时浅微微抬着头,一眨不眨看着明晏。
这张脸太好看了,但这个人太难缠了。
这换了谁不得感觉天塌了。
“怎么了?”仿佛看出来他有些心神不宁,明晏歪头凑到他面前,“我送你的礼物呢?再去前面买根红绳挂脖子上。”
“二钱银子。”时浅手指慢慢握紧,“你出手真大方,二钱银子买那么个玩意,等明天我拿去卖了,能回多少本?”
“那铃铛工艺还行。”明晏咯咯笑着,看起来很是温柔,“我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什么材质什么价格,我心里有数。”
时浅心不在焉:“这不比那块破石头实在?”
明晏瞬间翻脸,骂了一句:“不识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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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浅一脚踹上了对方的膝盖,扭头就走:“铃铛扔了,有本事你就弄死我!”
明晏颇感意外,喊他:“你去哪?”
时浅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回去了,我累死了。”
“不要。”明晏大步追上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使坏,“别急着回去,今晚有好戏看。”
说罢明晏给他指了个方向,前方有一座木桥,明明两岸人潮涌动,桥上却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两侧甚至还有士兵把守。
“安颜桥。”明晏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①,故而得名安颜桥,这桥有三百多年历史了。”
时浅接话:“上个月暴雪安颜桥被压坏了,这会刚刚才修好还没来得及加固,所以不让普通人走,因为过了桥往城南去,好多大人都住在那边,出了南门又是香火旺盛的天恩寺。”
“呵呵。”明晏唏嘘,“真可笑,安颜桥下每年都要冻死人,如今不让人走,百姓想过河要绕好远,白瞎了这么好的名字,到头来还不是摧眉折腰事权贵。”
时浅也笑:“安颜桥去年就出过问题,正好也是过年的时候,几个人从桥上掉下去失踪了,我和同伴沿着河找了一宿,就那么稀里糊涂的把年过了,今年雪大又压出了裂缝,不让走是对的啊,万一全塌那就得拆掉重建了。”
明晏没过桥,而是在桥边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休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时浅闲聊起来,目光却一直游离地扫着人群,似乎是在观察着什么。
时浅心不在焉,他想回去找刚刚那个算命先生,又找不到理由这种时候离开。
过了半个时辰,明晏忽然用手肘推了推他,小声道:“走了。”
他往安颜桥上走,士兵们认得他,自然也没有阻拦。
明晏在风里笑得开心,时浅却在那眼神里觉出不妙。
安颜桥不长,走了一会两人就从另一边下了桥。
时浅还在纳闷,明晏一手抱着蜡梅,另一只手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快步跑了起来,边跑边道:“躲起来。”
明晏的长发拂过时浅的脸颊,他愣愣跟着跑,目光却一眨不眨。
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两人躲在花灯后,一左一右探出半个脑袋看向安颜桥。
一辆马车从对岸跑来,速度很快,已经有躲避不及的行人被撞倒,为首的人骂骂咧咧,边抽马鞭边呵斥:“让开让开,别不长眼睛挡路!”
时浅远远看到马车上那朵金色铃兰,想问,又被明晏嘘声制止。
马车上了安颜桥,跑到一半的时候,三匹马忽然齐齐抬蹄发出尖鸣,顿时失控四散拉扯,马背上的人一下子被甩了下来,后面的马车剧烈摇晃被拖着狂奔起来,终于连马带车一齐滚了出去!
时浅惊得目瞪口呆,后知后觉地扭头看明晏,僵硬地问道:“你干了什么?”
明晏甩了甩袖子,一脸无辜:“哎呦,钉子掉了。”
时浅忍不住大笑:“你几岁了?你往地上扔铁钉!”
明晏上挑的眼角撩着光影,脸上的妖气里透出一抹恶毒,眼神冷淡:“楚王小心眼,刚刚受那么大的气,今天肯定是没兴致玩了,他要回府就要走安颜桥。”
时浅竟然也有出了口恶气的舒适,又扛起麻袋,笑呵呵地问道:“还逛吗?”
明晏也重新抱起了蜡梅,淡道:“回去了。”
40. 第40章:风波(三)
晚间起了风,温度一下子降下来。
时浅把手里的大氅给明晏披上,忽然自己偏头打了个喷嚏。
明晏看向他:“着凉了?”
时浅鼻尖泛红,掩住口鼻咳了两声:“没,是你手上的花太香了。”
“哦……”明晏慢悠悠地笑了一下,“我喜欢花香味,花香味能遮住我身上梦华散的臭味。”
时浅又想起刚刚算命先生的话,迟疑了一会,接道:“非得把这盆蜡梅抱回去养吗?”
“你不喜欢?”明晏凑近又闻了闻,“那不要了。”
“别。”时浅低垂着眸,内心反倒有种奇怪的抗拒,张了张嘴又欲说还休,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是主子,你喜欢什么都行。”
“有心事?”明晏对他笑了笑,正好看见他默契地抬头,好奇,“做了什么亏心事?”
“做亏心事的人是你吧?”时浅嫌弃地抿嘴,“你前脚从安颜桥上过,后脚楚王连人带马摔了个脸着地,你不怕引人怀疑?”
“不怕。”明晏笑呵呵的,“我就是故意的,楚王拿我没办法。”
“啧。”时浅接道,“特意从月下云庭门口绕一圈,也是为了招惹他?好哥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想弄死他。”明晏忽然顿步,波澜不惊地说出了让时浅惊掉下巴的话,“真可惜,我以为会直接摔进河里淹死呢。”
时浅尴尬的没接话。
“你说。”明晏微微抬头,他的侧脸鼻梁直挺,轮廓精致,语气却冷若冰霜,“楚王真死了会怎么样?”
时浅非常认真地看着他:“楚王皮糙肉厚,摔一下无伤大雅,但要是死了,哪怕是个废王,也是要惊动皇上、惊动教王的,你犯不着为这种人惹得一身脏。”
明晏在风中拢氅,脸上似乎有笑意,又更为迅速地抹去,淡淡问道:“你这么陪我玩,不怕挨罚?”
时浅沉默许久,忽地下了决心般开口:“晚点我去找风晚大统领解释,自己承认,比等他们找上门兴师问罪强。”
明晏站在那里,竟略微有些失神:“你就说不知道我偷偷扔了钉子,风晚不是侯青,不会刁难你。”
“我本来就不知道,我背着一麻袋东西哪里看得到你扔钉子!”时浅扯了一下嘴角,又道,“还好侯青被撤了职,要不然这次不得弄死我?风晚倒是一直对我挺好,之前还找过侯青想把我调去手下,但是侯青没同意。”
“要侯青点头?”明晏思考着魔教的森严阶级,唏嘘,“也对,侯青是潇洲人道场首领,虽然比风晚低一级,但也是直接听令教王的,风晚又是怎么认识的你?”
时浅回忆道:“我来帝都的时候有过一次考核,风晚是大统领,他要来监督的嘛。”
明晏心中忽地泛起一丝疑惑,追问:“风晚想调你去他手下,侯青不同意,教王也没同意?”
时浅眨眨眼睛:“教王日理万机忙得不得了,他老人家才不会管这种小事。”
这个理由听着合理,但明晏眼神却是不易觉察的变了变。
九年前教王耀武扬威以撤兵还城为条件救走的人,如今不仅不给他洗脱奴籍,甚至连提入天道场这种举手之劳都不愿意?
不对劲,果然还是不对劲。
九年前必有隐情!
***
两人沿着街往回走,桥上的窘态并没有影响到桥下的人。
走到风月楼门口的时候,明晏无心一瞄,忽然停下脚步,用手肘推了推时浅:“看谁来了?”
时浅扛着麻袋,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也不奇怪:“是户部的顾大人,年关了嘛,户部要对账,沈老板私底下可是有‘财神爷’的美称,每年都要专门和他再核对一次。”
明晏笑了下,继续往前走:“户部的账好像年年都对不上。”
时浅嗅到了一丝危险,好心提醒:“这可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情。”
明晏不以为然:“虽然对不上,但也从来没出过什么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上头有人?”时浅随口猜测,“我不太懂,也不想掺和。”
“万流上层基本已经全是魔教的爪牙了。”明晏冲他眨眼,面上笑着,“从内阁到六部,三法司、后宫、锦衣卫、禁军,我不敢说具体有多少人,反正肯定不少,倒是像顾大人这般清廉的官员不多了。”
时浅忍不住回头往风月楼的大堂又望了一眼——顾溪亭人如其名,像山涧溪流边幽静的一座凉亭,看着格外儒雅。
没等两人离开,大堂里忽然传出了喧哗声。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大笑着搭上了顾溪亭的肩膀,用手指很没礼貌地戳着对方的脸颊,边打着酒嗝边说话:“溪亭,好久、好久不见了!”
顾溪亭看着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轻轻挪开。
男人拉着他想往楼上走:“来来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上来喝一杯!”
“不必了。”顾溪亭不为所动,对他颔首行礼,“我还有些其他的账目没有对完,云大人请便吧。”
气氛有些紧张,好在沈玉审时度势及时站出来打圆场,一边招呼伙计把云景明扶上楼,一边亲自护着顾溪亭走出门。
明晏勾起笑唇:“是大理寺主事云景明,他们俩都是内阁首辅程廷正的得意门生,结果同僚几年,差距如此之大了。”
时浅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明晏挑了挑眉,反驳道:“他俩身边不都是一滩烂泥?你从修罗场出来,我也没见你心狠手辣到处乱咬啊,还不是单纯的像只小白兔一样?人呐,别总抱怨环境。”
时浅脸颊微热,没有再接话。
***
夜深,时浅回到云华宫,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银霜整理,准备去广城殿找风晚解释一下刚刚的事情。
明晏喊住他,不怀好意地笑着:“他们要是为难你,你就把人带到云华宫来找我。”
时浅抿抿嘴:“你不害我就谢天谢地了。”
***
风晚已经得了消息,猜到时浅要来,这会早就屏退了左右,在广城殿耐心等待。
时浅行了礼,听见玉座上传来爽朗的笑声。
风晚也穿着修罗场的衣服,左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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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一枚红风莲耳坠,他身材高大,看着比侯青有气魄得多,直言不讳地道:“安颜桥上的铁钉是你们扔的吧?”
时浅深吸一口气,忍着笑解释:“大统领,铁钉是明晏扔的,那时候我手上抱着一堆东西,真的没注意他什么时候扔了钉子……”
风晚笑得停不下来,边笑边走下了台阶:“楚王连人带车摔了下来,好像说是摔断了一颗牙,这会连夜把太医请到府上去了,你们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一点?且不说摔了楚王,万一误伤到别人怎么办?”
“大统领。”时浅非常认真地为自己辩解,“不是我们,是明晏。”
风晚顿了顿,神情看不出是真信了还是根本无所谓,语气也依然温和:“我倒不在乎你俩是不是一起的,但楚王记仇,你这般得罪他,我担心他要报复。”
时浅有些哭笑不得:“我这般冤枉,陪主子逛街,帮主子提东西,最后还要给主子背锅。”
风晚托着下巴略一思忖:“楚王应该不敢对明晏怎么样,但我怕他柿子专挑软的捏,这样吧,我给你安排个差事,你出去躲两天避避风头,等楚王气消了你再回来,正好也能休息休息。”
时浅犹豫:“可是教王有令,我必须跟着明晏。”
“那就把他一起带去。”风晚不假思索,“城外的天恩寺附近有一处别院,每年年关,容妃娘娘去寺里祈福的时候就会在那边小住几天,你过去打扫打扫,把院子里的杂草修剪干净,至于明晏……就当是郊游吧。”
时浅尴尬道:“容妃娘娘的别院……我去打扫不合适吧?”
“啧。”风晚轻轻踢了他一脚,“傻不傻,找个借口而已,谁让你真的去打扫了?”
时浅心领神会。
***
等他走后,风晚神色一暗,转身往后殿走。
殿内站着个白发老妇人,拄着拐杖摇头叹气:“一晃眼,那孩子都这么大了。”
“谷婆婆。”风晚走上去,压低声音,“来的时候十一岁,今年刚满二十。”
谷婆婆还能回忆起当年马车上依靠着自己沉沉睡去的少年,也依然清晰记得分别那天时浅脸上的迷茫和恐惧:“娘娘一直惦记着他,但下四场连由大祭司掌管,连你都插不了手,娘娘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救他,好在老天爷保佑,这孩子竟然真的活下来了,去年他刚刚到帝都,娘娘顾忌教王,很多事情不敢提,转眼又是一年,过几天就是他母亲的忌日,娘娘想找个法子让他拜祭一下。”
风晚什么都知道,但他眉间忧心忡忡:“教王这些年其实没怎么过问时浅的事情,但高韵之事始终是禁忌,真要暴露……时浅会有危险,我还是觉得这孩子不能冒头,平平凡凡才好,等明年我把他调到自己手下,给他涨点月钱,过几年想办法调到外洲去,他离教王越远越安全。”
“娘娘会妥善处理的。”谷婆婆安慰了一句,“娘娘只是想找个理由让孩子祭拜一下母亲,其它的事情,不会多言的。”
风晚点头:“婆婆先回去吧,楚王的事我还得先去和教王禀报一下。”
谷婆婆颔首:“大统领辛苦了。”
41. 第41章:风波(四)
时浅回了云华宫,花香扑鼻而来,红莲灯的光落在院中那盆新买的蜡梅花上,蒙上了一层神秘。
他蓦然想起算命先生的那句话——你寻花香处,自遇有缘人。
时浅鬼使神差地从怀中摸出那个白瓷铃铛,只是轻轻一摇,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仿佛有了魔性,让他站在原地久久失神,自言自语喃喃笑起:“神经,谁是小猫小狗呢!”
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门口站着风月楼的小厮,弓腰行礼,将手里一个东西小心捧上:“有客人在桌子下捡到了个玉佩,沈老板认出来是明公子的东西,怕公子找不到着急,让我赶紧给送过来。”
“平安扣?”时浅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给我吧。”
“好嘞,您拿好。”小厮再次行礼,转身走了。
时浅微微蹙起眉头——这玉佩是明晏的母亲给儿子的,上次弄丢他急得不得了,怎么这次丢了没发现?
风月楼……是不是和明晏走得太近了?
明晏没有休息,他点着灯在书桌前看书,听见声响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么晚谁来了?”
“风月楼的人。”时浅将平安扣放在桌上,“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就弄丢了呢?”
明晏一把拿了过去,小心地抚了抚上面的灰,狡辩道:“一定是上次你惹我生气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这也能赖到我头上?”时浅无奈一笑,“我真是块好用的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明晏心中猜测伍清川这时候给他送回平安扣的目的,嘴上漫不经心地道:“沈老板有心了,明天我带些礼物亲自去谢谢他。”
时浅却追问:“要我陪吗?”
这话似乎话里有话,明晏一时没接。
时浅笑了笑,从柜子里抱着自己的被褥铺在地上,转而又道:“不过我明天有点事,你只能自己去了。”
明晏意味深长地道:“还挺懂事。”
时浅认真提醒:“好哥哥,我不跟着你,你千万别惹事,要不然以后我都得阴魂不散地跟着你。”
“那怎么成。”明晏眉眼弯弯,看起来深情又狐媚,“你这么体贴,我宠你还来不及呢!保证不惹事。”
时浅放好枕头,将那个白瓷铃铛也一起塞了进去,又道:“我倒不稀罕你宠着,不连累我就好,对了,刚刚大统领说让我们去城外的天恩寺避避风头,你去吗?”
明晏冷哼:“我又不怕楚王。”
时浅扭头看着他笑。
明晏有些莫名的心虚,改了口:“去就去呗,就当出去散心了。”
时浅盖上被子,倒头就睡。
***
翌日,天蒙蒙亮起来的时候,明晏独自出了门。
风月楼刚刚散了夜宴,这会也是安静了片刻。
明晏将准备好的礼物送给沈玉作为谢礼,沈玉受宠若惊,连忙将他往楼上请,又亲自沏了壶新茶端了过来。
伍清川早已在等待,床上绑着一个惊魂未定的老妇,见他来了主动道:“公子,这是月下云庭的南婆婆,昨晚上楚王本来是包了场,结果还没开席就走了,月下云庭难得没客人,老鸨就让姑娘们休息去了,我也趁机把人绑了来。”
明晏走过去,掀起床帘。
伍清川道:“公子是故意走那边招惹楚王的吧?”
明晏一笑:“又是过年又是红莲祭,月下云庭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我总得你创造点机会。”
南婆婆已经八十多岁了,被这么一惊吓,整个人面色惨白,呼吸急促。
明晏开门见山地问:“认得我吗?”
视线逐渐凝聚之后,南婆婆脸上的慌张反而变成了镇定,点了一下头。
明晏拉了张凳子坐在身边,让伍清川给取了嘴里的布团:“认得我就好,我有些话想问你。”
南婆婆坐起来:“是你,你之前就来过月下云庭……你来做什么?”
“别管我是去做什么了。”明晏淡淡回道,“我问你,认得高韵吗?”
南婆婆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
明晏观察着她,笑道:“实不相瞒,她的儿子现在来了我身边,你认得我,就该知道我恨死高韵了,你要不想我暗中弄死时浅,你就老实告诉我真相。”
南婆婆沉默半晌,忽地哈哈大笑:“明晏,九年了你才发现不对劲!你太迟钝了!你们太曦人欠她母子的情根本还不清,哈哈,哈哈,你真是蠢死了!”
明晏冷淡地看着她,过了许久,那张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明晏低低开口:“笑够了就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南婆婆讥讽道:“这种事情不该由我一个老太婆来说。”
“我查不到啊。”明晏直言不讳,“我只是质子,就算有怀疑,很多事情我也没办法插手调查,只能逮着一个是一个了,南婆婆,您可别怪我欺负老人家。”
南婆婆问道:“我的话你信吗?”
明晏想了想:“这话让我怎么接呢?你得先说说,我再考虑信不信。”
“不信就别浪费时间。”南婆婆粗鲁地啐了口痰,冷哼,“老婆子一把年纪了,不怕你弄死我。”
明晏抿抿嘴,只得一笑:“好,我信,你刚刚说欠她母子的情……什么意思?”
南婆婆倾身:“我问你,白沙洲兵败之前,太曦是不是爆发过一场瘟疫?此疫病来势汹汹,不到半年就席卷全国,明晏啊,你自己也身染梦华散,你该知道教王手上的那些东西有多厉害吧?呵呵,那可不是普通的疫病,是教王派了信徒,故意散播的毒物!”
明晏的心中如惊雷炸响——那场疫病让本就吃紧的国库雪上加霜,这才不得已削减了各地的军饷,也让边陲四王从此和朝廷有了隔阂。
竟然是魔教的阴谋?
南婆婆又道:“那场疫病最后是被一个游医调配出了药方,对不对?那女人和高韵认识,高韵担心自己暴露,这才把药方私下给了她,还特意叮嘱她一定要离开东地之后才能拿出来救人,所以我才说高韵绝对不可能出卖你们,她真想这么做,早几年就能配合教王给你们致命一击了。”
明晏咬牙:“那白沙洲到底怎么回事?”
南婆婆哑声说出了个天大的秘密:“这我就不清楚了,高韵是叛徒,但她不是背叛了你们,她是背叛了教王!那年教王带远征军偷袭白沙洲,高韵求见教王,之后竟然胆大包天想刺杀教王同归于尽!后来……后来我听说她被抓了,再后来我也不知道她又经历了什么。”
明晏面上还尽力保持着冷静:“刺杀教王?城里的毒烟不是她安排人提前布置的吗?她儿子祈雨招风,不就是为了帮助毒烟扩散?”
南婆婆不置可否:“我只能告诉你这事绝对和她母子两个没关系,至于中间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我也不知道。”
明晏抬手重重按压额心,快速把九年前的所有事情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咬牙切齿:“不可能,这事若真和她没关系,那场狂风怎么会早不来晚不来?”
“神仙又不是你爹!”南婆婆抬眸看向他,“天卦之术没有那么神奇,一定是天和地利之下,才能以人和尝试祈求上苍怜悯,你以为随随便便搭个祭坛,随随便便跳两下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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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能真的呼风唤雨了?高韵是为了白沙洲的百姓才冒险求雨,你该知道她的身份是前朝罪臣之后,一旦暴露,她必死无疑!”
明晏沉默着,仿佛在听一场天方夜谭,阴冷的眼眸显然是根本不信,质疑道:“如果高韵真是背叛了教王,教王又何必多此一举救她的儿子?”
“时浅不是教王救的。”南婆婆一口否认,“时浅是嫣儿救的!嫣儿得知白沙洲之事后,以自杀相要挟,逼着大祭司飞鸽传书教王,这才从你们手里强行救下了时浅,但教王也不是善茬,最后两人各退了一步,把时浅送去了修罗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之后的九年他们谁也没有干涉这件事,直到时浅活着出来,教王故意把他调到了帝都侯青的手下,为的就是借刀杀人!”
“嫣儿?”明晏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什么人?”
南婆婆却抿紧了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这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教王早就知道高韵背叛了自己,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这才孤注一掷率兵偷袭,谁知道太曦这么不争气,东地七城压根没反抗就弃甲投降,甚至你们的皇帝急着求和,直接牺牲了你押做质子,教王也顺水推舟,把时浅一并要了回来,呵呵,你们男人把国家搞得一团糟,最后把罪全部推给了一个女人,殊不知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你们只会死的更多,败的更惨。”
不知过了多久,明晏重新冷静下来,忽然想起那天澄华的话——“时浅这辈子都不可能洗脱奴籍的,他最好的出路,就是从每一次的任务中努力活下来,能活一天是一天。”
澄华是太子,以他的身份是不可能接触到时浅的,能认得时浅,显然是另有隐情。
澄华莫非知道真相?
缓了一会,明晏心里已有打算,他问南婆婆:“你还知道多少?”
“不知道了。”南婆婆答得干脆,“我就一个风月之地的老婆子,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明晏又问:“我放你回去,你会去和教王告密吗?”
南婆婆讥讽:“你若是觉得我会去告密,现在就该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呵呵,世人都说月下云庭是背靠教王,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些姑娘们都是被他手下的教徒拐卖来的?这些女孩子们相携相依,在烂泥里也能开出纯洁的花来,至于教王的圣教?我呸,那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教。”
明晏起身,让人先把南婆婆带下去。
“公子!”伍清川仍有顾虑,“一面之词,她刚刚的话不可全信。”
明晏回忆道:“时磐好像并不清楚高韵的真实身份,之所以发现她有问题,是因为锦衣卫找到了她和万流往来的书信,板上定钉,她就是那个出卖白沙洲的内鬼。”
“确实。”伍清川接话,“搜查的时候我也去了,那些书信全部交到了先帝手里,中途没有任何人碰过。”
明晏抬头看了他一眼:“但锦衣卫直到最后也没找到高韵的尸体,也许是死的人太多了,也许……”
他没有说下去,伍清川心中一惊:“公子是想说她真的被教王带走了?”
“谁知道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明晏沉思道,“白沙洲战败的第二年,先帝免了世子时澄和二公子时湛的罪,贬为庶民,后来东地重建,大哥急需人手,又重新提拔了时澄,虽然没有再封爵,但如今东地的仍是时澄在管理。”
伍清川点头,并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说这个。
“我得查清楚。”明晏心中涌起一股不安,“如果高韵是无辜的,那么——当年到底是什么人私通万流泄露了情报?毒烟的藏匿点和祈雨卦象所示一模一样,这其中一定还有他人作祟!”
42. 第42章:风波(五)
明晏下了楼,在风月楼的后厨转了一圈,左挑右选,最后抱着一只烧鹅回去了。
云华宫门口已经备好马车,时浅正在把这几天需要的东西搬上去。
明晏好笑:“这么急着逃跑?”
时浅从车窗里探出来个脑袋,龇牙一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京中人多吵死了,不如出去清闲。”
明晏指了指手里的烧鹅,往里面走:“先别忙了,过来吃饭。”
时浅擦了手跟着他进屋,眉头一簇:“大早上你吃烧鹅?”
“胃口好。”明晏撕开包纸,凑近闻了闻,“真香,风月楼的厨子都是从各地重金聘请来的,手艺果然是一般人比不了的啊!来来来,你也吃,这一只鹅能抵上次三只鸡。”
时浅在他身边坐下,打趣道:“上次吃了你三只鸡,还惦记着呢?”
明晏主动扯下鹅腿递给他,眨眼调侃:“本大爷也不差那三只鸡的钱,不过是看你吃得香,今天给你挑个烧鹅换换胃口。”
时浅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总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对劲,坐立不安地问道:“明大爷,你是不是又惹事了?”
明晏一愣,脱口:“没有啊。”
时浅不信,又问:“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明晏歪头对上他的目光,笑起:“我是那种人吗?真就出去给你带了只烧鹅回来。”
“你看着就很像那种没事找事的人。”时浅毫不客气地反驳,边啃鹅腿边猜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诈……你不会又把楚王打了吧?”
明晏哈哈大笑,伸手把那只鹅腿强行塞进他嘴里堵住了话,又道:“好好吃饭别乱猜了,我乖得很,绝对没给你惹事。”
时浅鼓着腮帮子,一脸狐疑。
明晏托着下巴看他,明明在修罗场经历了多年的非人折磨,这家伙的眉眼里竟然还有年少时期的孩子气。
玉,像一块带着瑕疵的美玉。
时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明晏轻咳一声,终于开口:“哥哥确实有件事想问你。”
这声“哥哥”让时浅倒抽一口寒气,后背一瞬挺直。
明晏面上笑吟吟,倒是温柔地帮他拍起了背:“别担心,真的没惹事,我只想问一问……教王对你好吗?”
时浅想了想,回道:“这话怎么说呢?教王其实没管过我的死活,但他老人家破格把我调到帝都来了,其实按照修罗场的传统,必须先在外八洲表现优异才能引荐来帝都,好不好的……不算差吧。”
明晏心中斟酌着南婆婆的话,又问:“你娘找到了吗?”
时浅目光微微一凝,很久后才小声回道:“没找到,当年万流偷袭,在白沙洲放了一把火扩散了毒烟,里面烧得面目全非,死人挨着死人,认不出来谁是谁,后来为了防止疫病,又直接在海滩上挖了个大坑一起埋了,我从云洲回来之前特意去问了大祭司,他说没找到,我娘多半是在战乱中被误杀了。”
明晏认真道:“你娘不知道城里面藏了毒烟?”
时浅也认真看着他:“我和你们说过,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三法司,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我娘不知道城里有毒烟,但你们不信……你也不信我吧?要不然那天不会气地跑到大牢门口非要踹我一脚泄愤。”
明晏当然记得那一天,他记得自己气到理智全无后怒不可遏地冲了出去,连心中的狐疑都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只想一脚踹死始作俑者一了百了。
自那以后,这件事成了他心中最不愿意触及的隐痛,他竭尽全力地想忘掉一切,哪怕把自己变成行尸走肉,也好过清醒的痛苦。
到如今,他们久别重逢,第一次把这些事情放到了台面上,两人被心中强压下去的违和感又同时涌了出来。
明晏看起来波澜不惊,淡淡道:“你没怀疑过这中间有什么问题吗?”
时浅吃着鹅腿,头都不抬:“大祭司说,我娘和他们联络的时候出了岔子,这才走错了方向,误入了毒烟弥漫的城里。”
明晏面色凝重,这话听着合理,但仔细一想,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时浅顺着他的话,问道:“怎么好好地提起这些了?你刚刚出去发生什么事了?”
“哦……没事,风月楼和月下云庭有生意往来,正好撞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在订菜,就想起来你娘了。”明晏随口敷衍,“我知道你不知情,否则不至于跟我回帝都自投罗网,但你娘把你交给的那个素问馆女大夫,她最后就是跟着万流的船队走了,再加上苍王府废墟里发现的通敌书信,以及你亲手画下的那张祭祀卦象,怪不了三法司先入为主,对你严刑逼供。”
“锦姨……”时浅努力回忆了一下,苦笑,“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明晏疑惑更深,素问馆的女大夫名为素锦,她当时早已上了敌人的战船脱险,为何这么多年不见时浅?
明晏不动声色地追问:“你不怪她吗?如果她当时没扔下你,你早就跟着万流人回来了,也不会遇到我,又跟我回帝都去三法司走一圈丢掉半条命。”
时浅轻轻摇头:“大难临头各自飞是人之常情,你以为谁都像你,拎着个半死不活的人还能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明晏嘴角一抽。
时浅偷笑:“喂,你小时候……真的挺像那种从天而降的英雄,高大挺拔,英俊潇洒。”
两人像从前一样对视着。
似曾相识的潮红逐渐笼在明晏的脸庞上,很是好看。
明晏被他夸得僵住了半晌,直接把烧鹅重新包起来,强自镇定地道:“别嘴巴抹蜜,这东西路上再吃,先走吧。”
他先上马车,让时浅自己驾车,又叮嘱银霜道:“去东宫通报一声,我过几天就回来。”
“是。”银霜行礼,“公子路上小心。”
时浅紧了紧大衣,调侃:“出门还要打招呼呢?”
明晏从背后轻轻踹了他一脚,笑道:“他去年就想拉我去天恩寺,我没答应,现在要是知道是你陪我过去,铁定要气疯。”
“饶了我吧。”时浅戴好斗笠开始赶路,“你们神仙打架,不要殃及池鱼。”
***
马车慢悠悠地出了城一直往南走,山野被暴雪染成了白色,风一吹,雪珠子悠扬飘落。
两人在山脚下了马车,跟着一众香客开始爬山,这石路修得宽敞,沿途的神龛点着香薰,烟雾缭绕。
远远的,庙宇若隐若现,远方的钟声荡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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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浅问道:“你知道天恩寺供奉的是哪尊神明吗?”
明晏冷哼:“知道,天地海三尊,日月星三神嘛。”
时浅眨着眼睛,表情丰富:“真是难为你了,你最恨的就是魔教。”
“嗯?”明晏走在前面,略微喘息,“这次不喊圣教了?”
“又没有外人。”时浅追上他,“我不信教,不过寄人篱下,装装样子罢了。”
明晏挑眉阴阳怪气:“还行,脑子没坏。”
两人沿路往上,终于在黄昏之前来到了天恩寺。
明晏不信教,他才懒得去膜拜那些神像,好在风晚已经提前打了招呼,让寺里的信徒给两人在云水寮安排了房间休息。
眼下正值年末,又是圣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盛典,外头人流窜动,比城里还吵。
时浅把行李放好,先给他端了新茶过来,又在桌子上准备好斋点,最后自己老老实实在地板上铺床。
明晏就坐在旁边盯着他看。
这家伙……性子也太像小媳妇了,若是换身衣服,谁能想到这是从修罗场走出来的人。
入夜,明晏被吵得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喊上时浅:“烦死了,出去走走。”
***
云水寮的另一边,一双眼睛悄悄盯着外出的两人,然后扭头往寺庙更深处的内院疾步快走。
院内红梅盛开,花树下站着一名华衣女子。
“公主!”婢女喘着粗气禀报,“回公主,奴婢看清了,确实是明晏!”
“哦?”红梅的影子投在白皙如玉的脸上,澄静公主嘴角含着笑,纤细的手指拿着丝绢,擦去刚刚被捏碎的花瓣残渣,“那可真是稀客了,我就说刚刚瞧着像他,果然是他,你下去吧,别声张。”
婢女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退下。
澄静公主转身,轻轻敲了一下门,等了半晌没人答应,又一把推开直接跨入。
房间很陈旧,竟然是放着一尊佛龛,香案点着烟熏,盘膝打坐的男子并未理会身后的动静,他捏着一串佛珠,口里念着什么喃语。
“别念了。”澄静公主绕到他面前,秀美纤弱的公主面露狰狞,低道,“别天天抱着吃斋念佛过日子了!你被人夺了东宫之位,母后含冤而死不明不白!你能不能有点出息,睁开眼睛看看姐姐?”
可那人依旧是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
澄静公主的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眼眶一红,落下泪来:“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窝囊废的弟弟!你不敢动澄华,现在他的心上人就在眼前,你难道也不敢动?”
澄安豁然睁开眼,张口却是劝阻:“心上人……阿姐说的是太曦质子明晏?那不行,动了明晏,太曦那边怎么交代?万万不可。”
“你……”澄静公主美丽的脸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半晌才强压一口气,骂道,“真的是对牛弹琴。”
“阿姐……”见她要走,澄安还想再劝。
澄静公主一脚踹上胸膛,把弟弟踹翻在地,恨铁不成钢地道:“吃你的斋、念你的佛去吧!窝囊废!”
山上的月色似乎分外的清澈,澄静公主回了房间,喊来了自己的心腹近卫:“阿寻,跟着他们,找机会动手给他点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