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义捧腹大笑:“你觉得太子喜欢少詹事?你疯了么,说的什么腌臜话。”
今日太子在东宫丽正殿设宴,款待朝中五品以上藩将。
使臣还没走,思摩的房子也没有着落,我累得老眼昏花。可难得太子走流程,不曾瞒着鸿胪寺私自邀请藩将玩耍,我不得不加班加点为他准备这场酒席。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今日席间热闹得很,太常寺将没缘分为使臣表演的舞乐都搬到今日来。我与遗义的案几挨着,被两个高头靺鞨将领死死挡在身后。
“你不觉得他两个很暧昧么?这都没问题?”我示意他向殿中望,太子正给杜少詹夹菜。
宴会筹备了两个整天,我成日里泡在东宫,见到少詹事为太子整理头冠,太子为少詹事披上披风,少詹事叫太子“殿下”,太子唤少詹事“二郎”。
太子的行动是十分不便的,常朝日他乘撵上殿,又只远远坐在御前,其实没有多少当众行走的机会。近眼观瞧起来,我才觉出他的残疾很严重,严重到无法忽视,一举一动全靠少詹事扶着他,两个人形影不离。
而称心依旧在东宫行走,倘若少詹事不得闲,便是称心陪着太子。
“今日这样的场合,太子怎么不带着称心?”我在席间环视四周,打量每一个人的模样,却没见到他。
遗义嘻嘻笑道:“唷唷唷,你还知道称心呢,怎么知道的?”
“喂!”
“你这几日在东宫,没见到城阳公主么?她从小住在东宫的。”
“没见到。公主怎么会住在东宫?”
遗义说:“娘娘过身时,几位公主年纪还小。圣人将晋阳公主养在身边,教城阳公主跟着太子,衡山公主跟着长乐公主,就这样一个养育一个。城阳公主老早就许给少詹事了,倘若她哥哥与她丈夫有什么,她怎么会愿意呢?”
原来是这样。那我更不明白了,公主自己真的不觉得有什么?
“是你自己想多了,我早与你说过,与那些西域人总在一起没有好处。”遗义为我也夹了一筷子菜,笑得没心没肝。
御阶之上,太子与杜荷聊得正开怀。太子一只手搭在杜荷的腿上,说话时轻轻俯身靠近他,冠冕的金银线勾着他的头发,俨然耳鬓厮磨一般。
我望向遗义,遗义对我微笑。
最近西域胡商一股脑儿地来进货,给我捎带了许多画本子。有男人和女人的,有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还有人和不是人的。可能我的精神真的被污染了,是我自己的问题。
……好糗啊。
我捂着脸,我没有颜面再见太子与杜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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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民风开放,男子宴饮也喜欢跳两步,圣人还和颉利舞过。
胡笳渐渐变得欢快,堂间几个藩将起身随着乐伎一齐胡旋,楚石喜欢热闹,也起身舞起来。
我示意译语人绕着柱子走,别挡了案,侧身又与遗义耳语道:“不瞒你说,我没钱了。前个去度支司找高五,他一棒子给我打出去。现在就短一笔给思摩置办宅子的钱,不知东宫能不能帮下官出个头?”
“高五给你出的主意?”遗义不以为认同,“他太傻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回头圣人觉得太子拉拢人心,岂不是引火烧身么?”
“那怎么办?你们天人斗法,我们肉眼凡胎的可活不成了。”
遗义敛目沉思,缓缓地说:“我猜高五做不了这个主,度支司没有不拨钱办正事的道理。许是上面的哪一位……我家大人,右仆射乃至是今上,在等着人自己跳出来出这一笔钱。”
我正在心底自己琢磨,他又笑道:“你且阖宫嚷嚷去,多叫穷,看哪只瞎眼的狼过来叼这块肉。”
羽葆鼓声起,有短箫铙歌,改奏《芳树上邪》。这是一首标准的雅乐,难得不曾教协律郎自由发挥。
乐师齐整整地换上绯地苣文袍,先秦两汉的宫廷士人似的,在笙箫管弦之下,泛起彤云红浪。
珍馐署负责更席的掌固击掌三声,到了更席换菜的时候。
内侍往来不断,手里的矮案又沉重,险些撞上堂中舞得起兴的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契苾何力似乎饮酒饮得多了,胡旋到太子面前,竟十分豪爽地邀请他:“殿下,来,一起舞!”
这混账,开席前我曾嘱咐他们谁也不许与太子舞蹈,免得触动他的心肠。眼下这人喝多了也疯起来,什么也不记得了么?!
我起身快步上前,正要解围,却见杜荷与契苾相视颔首,竟是商量好的。
商量好的?
没人告诉我,你们自己就商量了,这算什么?
这一刻我真的生气——万一太子绊了一跤,或是摔坏了什么,到头来该谁负责任呢?!
“契苾!”我怒而唤他,可丝竹管弦声太嘈杂,他根本没听见。
“契苾何力,回来!”我又叫道。
遗义拽拽我的衣袖,笑嘻嘻地劝道:“你别操心,容台,跳个舞能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流程里没这一条,太子摔着了怎么办?”
遗义还要再劝,我实在没工夫与他周旋。眼看太子手拄竹杖,走下玉阶,我几步上前就要拦他,却被杜荷拽住了手臂。
杜荷说:“你回去罢。”
我彻底急了,也顾不得什么品阶礼仪,高声道:“少詹事,我是主客郎中还是你是主客郎中?”
转眼一瞧,太子已来到堂中,与契苾何力舞得欢喜。更席的内侍来来往往,一个个挡住我的去路,我根本抓不到他。
但太子很快乐。
头一次谁也没将他当做一个身有残缺的人,全然忽视他的疾病,得以与所有人浸在同一场喜悦里。他的竹杖上嵌着一颗拳大的翡翠,在锦袂曳荡之间,恍若盈盈的碧波。
那也不行,下去。
“楚石!贺兰楚石!过来!”
我想要楚石帮我带太子回到座位上,可楚石正搂着执失思力转圈,踏着鼓点高歌,同样听不见我说话。
我气得上蹿下跳:“楚石!契苾!聋了么你们俩!”
“薛郎中一起跳啊!”契苾哈哈大笑。
也不知道哪位将领这么没有眼力见,偏生要在这种时候敬我酒:“薛郎中,感谢你为我分的房子,我娘非常喜欢——”
“等会儿!”
忽听一声尖叫。
也许醉意上涌,契苾何力脚步缭乱起来,他腰间的蹀躞带拴着佩环,一个不经意竟然缠在内侍怀中的案足上,两个人牵牵绊绊,摔在一处。
契苾想要推开那内侍,不成想却将案几推向一旁的太子。栅足案四角有游龙飞檐,正砸在太子腰下胯间的要害处。
太子发了狂。
此时此刻,哪怕足疾也拦不住太子,他将契苾的头按在地上,一只手掐着他的颈,一只手抄起矮几便砸向他的头。契苾根本不敢挣扎,只不断嚷着:“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玉盘翠碗动静之下滚洒成零落的碎片,太子随手抓起一把摁在他的耳上,任他高声凄惨嚎啕,鲜血淅沥沥地流下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拼了老命拨开眼前人,向契苾奔去:“执失,社尔,快救人啊!”
执失思力与阿史那社尔此刻也彻底醒了酒,他两个齐齐腾身跃起,脚踩连环足案,飞也似地奔到堂中。
他两个拉着契苾何力,杜荷拦腰抱住太子,想要将二人分开。可太子完全不受控制,疯了一样歇斯底里,攥着碎瓷不撒开,自己也一手的血,抄起什么便是什么,一股脑地向契苾何力掷去。
这样的阵仗,哪像是惩罚犯了错的臣工,根本是仇人见面眼红得模样。社尔急不可耐,一时间竟连中原话也不会说了,用突厥话大叫道:“殿下,你认错人了么?!他是契苾啊!”
执失思力望了我一眼,劈起手掌就要将太子打晕。我紧忙快步上前拦下他,一面叫道“不成,不成!”一面扑到太子身前。
让人意料不到,太子竟然在这样的时刻有这么大力气,我怎么也推不开他的手。执失思力喊道:“薛郎中,你躲开,他手里有家伙!”
我躲开,契苾怎么办?我眼睁睁看着契苾已经血肉模糊,就要看不清模样了,心中又悲又急,翻身替他将碎瓷一一挡下来,高声唤道:“遗义,楚石,快去叫药藏郎!”
楚石吓得双脚发软,瘫在廊柱旁一动也不能动了。我又唤他几声,方才将他从恐惧中拉回清明世界,“什么,什么?!”
遗义也已经吓蒙了,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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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哭出来:“谁他祖宗的是药藏郎啊!!”
主事正抱着酒坛从殿外进来,一见到我的背脊满是瓷片的渣滓与血污,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怀里的酒也摔了一地:“薛郎中,薛郎中,怎么了?!”
“去殿中省尚药局找尚药奉御,或去东宫药藏局叫药藏郎来……叫大夫!听不懂吗!”
还以为是在吩咐自己,主事逃命一样连滚带爬就要跑,我急得高声道:“你上哪儿去?把马车都拉到奉化门送人!”
四野呼嚎不断,我根本顾不上是谁如痴如狂,先囫囵告诉一众译语人如何说辞,再逐个与早就傻了眼的藩将道别请走。
“各位请慢行,明日下官登门解释。”
执失思力扶着契苾先去就医,社尔不放心,对我说:“我留下帮你的忙么?”
“不用,你快走。”
送走最后一人,我浑身汗透,舌头都麻了半条,才发觉身后的号啕已经弱了下来,化作压抑的抽噎声。
是不是该请左右仆射过来?我双手扶额,狠摩挲了一把脸。
御阶之上,太子躺在杜少詹怀里,战栗不休,脸色苍白。
难以形容这种绝望的感受,我的双腿发起抖来,却又是逃离不成的。
我跪在阶前伏地叩首,道:“请殿下治臣死罪。”
杜荷并不理会我,反而问遗义:“今夜左仆射在何处?”
“我父亲盯着修史,这几日都宿在史馆。”遗义吓得怕了,动也不敢动,眼泪扑簌簌地流。
“于侍郎?”
遗义不知道,自顾自哭着。楚石瘫坐在地上,汗湿了头发,颤声答道:“于侍郎在兵部,我今日接契苾将军的时候见着他了。”
“魏侍中?”
太子突地又哭起来,抓着杜荷的手不让他继续问下去。杜荷将他搂得更深,拍他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你别担心,有我在。”
杜荷对我说:“你起来,薛郎中,今日辛苦你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起来,还是别起来了。他又道:“你别跪着,坐起来说话。”
遗义碰了碰我的肩,我只好别过腿跪坐,低头不敢看阶上。
“能让他们不要说出去么?”杜荷问道。
这不可能,那几个靺鞨来的最能说了,只要配个翻译他说不死你——还得翻译。
“下官可以一试。”我脑内百转千回,正翻腾得厉害,“只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难为你,薛郎中。”
殿中响起一道轻柔的女声,掩在正堂与后殿间的帘幕之下。
“圣人叫你回话,你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他会帮你解释的。”
杜荷紧紧握着太子的手,警告似的,唤了那女子一声:“衡真。”
风扬起纱幔,她的脸晦暗不明,笼在灯影交叠之间。
殿内一片死寂,没有仆从内侍胆敢进来打扫,青珠九旒一应狼藉,琉璃馔玉只作败瓦,半个时辰前还遥遥斟在高耳金樽中的祗糵酒,眼下淌在丝鸟羽织成的地毯上,血一般红。
更漏月明中。
玉阶上的两个人紧紧相拥。
“就这么办罢,”太子不再颤抖也不再哭,嗓音如同沉闷的鼓声:
“我骗不了圣人了。他若要废我,不如尽早废的好。到我当真作了乱臣贼子的那一日,我们就都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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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好不容易举办一场家宴,却办得鲜血淋漓,我的下场只有一个。
我被罚俸整整一年。
后背的伤还没好,我被允许休息几日常朝。是日散朝后,逖之递来一只不打眼的铜盒,其内躺着一张房契。
“什么意思?”
逖之道:“城阳公主替东宫向你赔不是,如果你不收,她就送你个更大的。”
城阳公主,少詹事的未婚妻,替少詹事来的?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被圣人和江夏王批评的时候,我已经气不起来了。眼下瞧着这封厚礼,心中只想冷笑:
“不收,不接受赔不是。”我对逖之说:“天恩浩荡,我却没胆子领着赏赐犯错。请你回去转告公主,不是她欺负了下官,不必替人道歉。是谁误了礼部的庶务,让他自己向江夏王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