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建设大唐[贞观外交官]》
1. 楔子(上)
贞观二十年,玄奘成为整个鸿胪寺的活爹。
在西天取经之前,他是偷渡出国的。想当初根本没人给他发通关路引,也不知怎么溜出的玉门关。
祖国真是强大了,从玄奘身上就瞧得出。
由于他是大唐的和尚,高昌国王善待他,龟兹国王善待他,西突厥的叶护可汗甚至给他造了一本通关文牒,使他得以踏平草原诸国。
玄奘很感动,他以此认定真理是有普世性的,许诺日后得成大道,挨个回来开坛讲经。
然而星移斗转,他取经归来后,祖国更强大了。如今光是藩属国就有三四十个,连高昌都成了大唐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班荆道故逐水西流。
圣人看重他西行的见闻,希望他写出一部记载风貌地理的游记。我作为玄奘的主管领导,礼部侍郎检校鸿胪少卿,不得不鞍前马后地伺候他。
皇天在上,我还有四十七封国书没有回复,七十五个遣唐生没有面试,九十二个违法胡商没有逮捕,一百零七个失足胡姬正在等待转业,我快要累死了。
玄奘悲戚道:“高昌国王麴文泰是贫僧的恩人。想当初贫僧被边境的官兵追捕,仓皇逃入交河城,是他设立重阁宝帐,给我一块落脚的方寸地。不知恩人如今还好么,薛侍郎?”
我真的好困,只能木然地点头:“还、还可以罢。”而后悄悄问身边的掌固:“我记得留了全尸?”
掌固掩着嘴,小声回答道:“咱们的军队兵临城下,麴文泰是被吓死的,肯定全尸啊。”
玄奘泪如雨下,哽咽着念叨“阿弥陀佛”,攥起袈裟一角抹眼泪。
“法师,是这样的。高昌处在大唐往西域诸国的必经之路,麴文泰总收咱们商队的保护费,圣人忍无可忍,这才一气之下把他们灭了,可不是侵略啊。”
看他涕泗横流,我这才开始紧张,嘴里拌蒜似的补救:
“麴国王真是吓死的,我问过前线的将军,一根毛都没碰着他。他一看到咱们的旌旗就晕过去了,咱们的军医还得抢救他,抢救半天都没抢救过来。你说心理素质这么差还敢收人保护费,这能怪谁呀?”
都怪我这张贱嘴啊。
玄奘伤心得更厉害,捂着心口一边哭一边抖,不断哀嚎“佛啊,我佛啊”。我真没想到一个修得正果的人这么重感情,左哄不好右哄不好,铁了心水漫鸿胪寺。
掌固被他感动,抹着眼泪说:“法师,下官理解你的心情。想当初叶护可汗去世的时候,突厥归降的将军们也很难过。”
玄奘中止哭泣,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们:“叶护也死啦?”
“对啊。”掌固点点头。
“那龟兹王苏伐叠呢?”
我赶紧露出安慰的微笑:“他很好,今日我还收到他的国书,身子骨很强健呐。”
玄奘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掌固却很惆怅,对我说:“可今年到现在属下都没收到他们的朝贡,也不知怎么的。方才我见到圣人往兵部去了,难道是为了这事儿么?”
完了,完了,全完了。
我一脚踹向掌固的刹那,玄奘抽搐两下,彻底昏了过去。
自此之后,无论我怎样解释“虽然那一支突厥部落是大唐消灭的,但叶护可汗死于兄弟相残,与我们无关”,玄奘也不再相信。
他哭个没完没了,甚至开始绝粒自毁,死也不肯动笔写他的游记。我也快哭了,这是我今年的重点项目,他撂挑子了我怎么办啊?
“法师,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呀,我们尽量满足你。”
鸿胪寺客馆的豪华套房中,玄奘虚弱地靠在胡床上,“可以让攻打麴文泰兄的将军出家么?”
“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已经死了,谋反,斩立决,你放心罢。”
玄奘擦干眼泪,道:“可以让大唐最优秀的将军尉迟敬德将军出家么?”
“鄂国公喜欢炼丹,人家已经有信仰了,咱们不能强人所难啊。”
玄奘又道:“那可以让圣人出家么?”
我嘴角抽了抽:“法师,你看我出家行不行?”
他含泪比划了个阿弥陀佛,悲悯地望着我:“薛侍郎,听说你还有一个可爱的宝宝,贫僧不能做这么缺德的事。”
原来我佛慈悲的标准是很飘忽的,圣人有小四十个可爱的宝宝,竟然不在慈悲的范畴里。
-
“薛侍郎,我佛慈悲。”
第二日清早,玄奘神清气爽地立在鸿胪寺大院中,身后是我所有职工。三十来号人跟着玄奘金鸡独立,缓缓抬起左臂右腿,汗水打湿青红官袍。
“这是印度的瑜伽①,释迦牟尼修行的法门。”玄奘笑眯眯地望着我,引导大伙变幻姿势,一手抵地,一手指天:“一齐试试罢,能够得大解脱。”
三十多双包含热泪的眼睛齐刷刷向我求助,想必是难以解脱的。
出于一份悲悯之心,我不得不为属下求情:“那个,法师。最近我们怪忙的,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等十一姓都要遣使入贡,政事堂等着翻译奏表,且让他们做事去罢。”
不知道我佛会不会教化滥好人,同情心太多就会导致自己泥足深陷,便如眼前的我:所有人各司其职,徒留我一个陪伴玄奘做瑜伽。
玄奘很欢喜,仿佛昨日为老友流泪的不是他,甚至热情邀请我一同向下折腰:“薛侍郎,你不是礼部侍郎么,为何会检校鸿胪寺呀?”
“礼部是管理机构,鸿胪寺是执行机构,都负责外交工作。圣人为了方便行事,因此教我兼任。”
“你是如何成为侍郎的?”
“贞观十九年圣人亲征高句丽,我随军做谈判,因功升迁。”
“哦,那你此前是什么职务呢?”
我四肢柱地,屁股高高抬起,在这个名为“下犬式”的姿势中感到不大安全:“你问这些做什么?”
“讲一讲嘛,我去国离乡十几年,许多事都不晓得。”玄奘敲了敲我的膝弯,使我挺得更笔直。
人贵在自知之明,我心知肚明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今日必遭大难。
“我从入仕之初就在礼部,最开始是从五品的郎中。”我侧首望向他,说道:“法师,也讲讲你自己呗,我们对你的经历都很好奇。”
“我?那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啊。”
玄奘邀我趴在地上,双手支起上半身,怅惘着望向飞檐外的朝霞:“那时,他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谁?”
“我的徒弟。”
“啊啊啊啊——轻点!”
玄奘将我的两条胳膊向上提起来,我感觉整个人都要裂开了:“法师,实不相瞒。监察御史不时巡视六部,倘若谁见到我正事不做做瑜伽,恐怕要弹劾我。”
“薛侍郎,你的形象很好嘛。”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仿佛有了新发现:“听说吏部在评选满朝最英俊的职事官,不知你是第几名?”
第二名。第一名是房玄龄,真他祖宗的势利眼。
玄奘问道:“莫非你是因为格外英俊,才被安排做鸿胪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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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会九门外语,是圣人的御用译语人。
“啊,很优秀嘛,薛侍郎。”玄奘拉着我的胳膊,向后伸展:“你对你的仕途有什么期待吗?”
没期待,爱谁谁。鸿胪卿是个荣誉职称,战时由军中将领检校,我在外交领域能做的最大的官就是现在。
玄奘将我扶起来,要我学着他的姿势蹲马步。我极想将他的头按进酒缸里,可惜双手被他牵制,一只按在身前,一只抵在背后。
“法师,你说我要是扯坏了,我佛渡不渡我?”释迦牟尼难怪得道,真挺疼的。
“文官立军功很不容易罢,你甘心吗?”
嗯?
玄奘来到我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缓慢地往下压:“你不上阵,却有勋转,想必承受了极大的辛苦。做到四品官就结束了,你甘心吗?”
大唐职事官最高就是三品,我才二十多岁,提拔太快不符合客观规律啊。
我咬牙忍耐胯|下的撕裂痛楚,回首望向他,“法师,你什么意思啊?”
玄奘笑道:“贫僧没什么意思。”
如果我不明白他的目的,也枉然做这些年的鸿胪了。
他按着我劈叉,劈叉的同时询问我高昌之战的伤亡,没多少伤亡。麴文泰是吓死的,他不信也没办法。
玄奘不放弃,又问十几年来有多少因功授勋的文武官员,打通西域之路后,大唐是否为沿途诸国也带来安定与繁荣;那些归降的子民是否受到承诺中的优待,是否被一视同仁,自在地生活着。
“‘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这是贞观朝的国策,法师,你多虑了。”
“是么?”
玄奘与我四目相对,我劈着叉,他低着头,这种体位使我很像他的一匹坐骑。
日光照耀重檐上的鸱吻瓦当,落在锦斓袈裟上,有佛宝光华。我仰望着他,在此刻觉得他的确是位得到大光明的修行者,白朦朦的金乌正缀在他的脑后。
“长安城有七万多胡人,他们安家落户,娶妻生子。每年上千个遣唐生在国子监念书,他们通过吏部铨选,照样能够入朝为官。”我望着他的双眼,道:
“大唐是四海列国的领袖,不是他们的梦魇。没有人为了侵略而侵略,那不是尧舜贤明的道理。”
登闻鼓擂鸣三声,到了放午膳的时候。百官熙熙攘攘地走在承天门街,我又听到了俗世中才有的、冒着热气的喧闹声。
玄奘不说话,只是继续按着我,双目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仅你的朋友死了,我的朋友也死了。打仗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法师。”我握着酸疼的腿说。
玄奘目光触动,想要继续询问,鸿胪寺大院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叫喊:“大白天怎么关着门啊?你们侍郎到哪儿去啦,教他出来见我!”
是圣人!圣驾来了!
“薛容台,滚出来!印度送来什么破水果,不会吃,你问问那和尚见过没见过?”
小黄门推开鸿胪寺大门,圣人捧着一颗贡品波罗蜜正立当中。他被眼前“圣僧与坐骑”的壮丽场景吓得呆住了,惊异地望着我和玄奘,就如同我和玄奘惊异地望着他。
“啊———!!!!!”
玄奘慌张之下失去分寸,将我死死向下压去,劈成一个符合佛祖标准的彻头彻尾的一字马。
这是一种局部的五马分尸,我痛得眼冒金星,我好像看见佛祖显灵了。
佛祖也吓坏了,颤声对我说:“容台,你没事儿罢?”
2. 楔子(下)
尚药奉御面露疑惑:“你们俩到底谁坐月子?”
帷幔内坐着我和我娘子,我们春蚕绕丝一般裹着被子,直似两只茧靠在一起。
我努了努嘴:“她。”
尚药叹了口气,道:“薛侍郎,你已经躺了好几天。下官早告诉你没多大事儿,你是否不愿上朝?”
胡说八道,贞观朝是有产假的。官员妻子生产的那一个月,丈夫都可以不值班,全程陪伴产妇。①
尚药很无奈:“可以不值班,但没说可以不上朝啊?”他想了又想,恍然大悟:“你躲玄奘呢罢?”
我娘子侧首望我,缩在被子里嗤嗤地笑。她将手腕伸出帷幔,对尚药柔声道:“还是看看我罢。他这辈子完了,一时三刻接受不了。”
谁这辈子完了,我好得很呢。
尚药翻了翻药匮,掏出她的病历:城阳公主李衡真,女。
我实在没忍住:“还‘女’,公主能是男的么?”
母文德皇后长孙氏,有风疾、气疾家族病史。
我指着病历上的字:“这不一定,没听说高祖皇帝太穆皇后长孙献公高老夫人也有这些病,尤其咱高祖,你看咱高祖那叫一个能活……”
衡真一只手抓我的袖子:“薛容台,闭嘴。”
好的。
我继续翻阅:贞观二十年二月诞下一名男婴,重四斤,低于皇室男婴平均体重。
实在令人咋舌,我不由得奉劝尚药:“不是我说,这应该写在孩子自己的病历本里。而且你们统计这个做什么呢?他比别的孩子瘦又怎么样呢?你们为什么要歧视瘦一点儿的孩子呢?”
尚药怒道:“现在皇室都不生孩子了,就你们家还生,你不反思反思你自己你找我不痛快干嘛!”
衡真恢复得不错,尚药开了方子教她避风静养,又嘱咐几句便要走了,“薛侍郎,你最近身体没什么罢。”
“不是很好啊,不如……”
“下官告退。”
我翻个白眼。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衡真将披在身上的累赘丢开,伏在我身旁道:“你还不起来?”
不是很想。
原来不上朝的感觉这么好,每天陪老婆说说话看儿子尿尿炕,给我一个太上老君都不当啊。
衡真说我与玄奘共事的第一个月就扯着蛋,这说明我没有佛缘。我一骨碌爬起来:“你非但不同情我,反倒打击我,你太残忍了!”
“谁打击你啦?每回有遣唐僧找你你撒腿就跑,菩萨想保佑你都捉不到你呀。”
不跑能成么?遣唐僧没编制,须得自己去各个寺庙联系住持,游说对方接受自己留下学习。
他们个个都想骗人才引进的名额,我开介绍信开得弘福寺都不信了,到底是他们普度我还是我普度他们?
“郎君,娘子。‘我佛’递了拜帖。”家令在门外唤道。
我瞬间仰倒在榻:“告诉‘你佛’我死了。”
衡真狠狠拍我一下,撸起我的袖子掐我的胳膊。她指甲长,掐人疼极了,还专门捏着皮儿掐。
我龇牙咧嘴地求饶,她铁了心要统治我,对堂外的人说:“玄奘师傅有什么事?”
“鸿胪寺客馆的其他客人投诉他,说他大半夜还念经,特别吓人。玄奘师傅很委屈,来找郎君评评理。”家令回答道。
评什么理,他还委屈上了?!
我拍着床板骂道:“他怎么不反思反思为什么老有人投诉他?他那么大一高僧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磨磨唧唧,你说菩萨怎么就看上他了……”
衡真一把捂住我的嘴,眼睛亮起来:
“呀,真的呀,半夜还念呢?”
-
我的睡眠有很大问题,按照尚药局的说法,这是“情志失调,心失所养,故不得眠”。
贞观朝工作压力太大了,夜不能寐的人很多,圣人自己刚刚临极的时候也睡不着觉。
玄武门之战二十周年的纪念晚会上,鄂国公尉迟敬德深情追忆了他的老兄弟,胡国公秦叔宝。
他两个原本关系一般,尉迟敬德主要贴身保护秦王,秦叔宝瓦岗寨出身,有自己的一班好兄弟。
两人亲密起来的契机是一块儿给秦王站岗,一宿一宿地站,抵御不存在的“隐太子与巢剌王的亡魂”。
两个彪形大将半夜嗷嗷喊,铿铿锵锵击打对方的武器,佯扮杀敌破虏,直到圣人踏平四海,拥有了一颗安宁的心。
可我不是圣人,我是个普通人。
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耗尽了隋朝的血肉与财富,大业年间家家戴孝,几万隋朝士兵被丢在雪地冰天,沦为战俘②。
大唐数次派出官员出使高句丽,去得最多的就是我。每一次离开时都有人拦下我的车马,他们伏在地上凄切地恳求,希望我能将他们带回故土。
隋俘叩头如捣蒜:“管他哪个当家,求求你带我走罢。家里没有男丁,我的娘子就要被征去造战船③,这如何受得了?求你带我回家罢。”
我骑在马上望着他,心中数年轮。如果他的娘子仍然在世,应当已经过了服徭役的年纪了。
“大唐不征发女子服役,也不需要再造战船了。”我回答道。
彼时我才二十岁,不晓得如何处理这样的难题。可这些经历塑造了我的理想,我希望能够将他们接回去,希望战胜寒冷的敌人,证明大唐是一个远远强大于隋的王朝。我为此努力着。
圣人也是这样想的。
贞观十九年四月,御驾横渡鸭绿江。唐军阵亡两千,破敌十五万,斩首四万,俘虏敌军七万④。
这是唐军区别于历朝历代军队的地方,源自于圣人自己的习惯。
年轻时,他在浅水原大破薛仁杲,在美良川痛败刘黑闼,洛阳一战擒双王,活捉王世充与窦建德。他喜欢自己带头冲刺,危急时刻只带尉迟敬德一个人为全军殿后。
廿载贞观,他的习惯在每一个官吏心中潜移默化。唐军上至先锋、下至督粮,永远由五品官在前,三品官押后。我们极大保全了普通士卒的性命,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同僚。
中书侍郎岑文本活活累死在军营里,营州都督张俭重伤瘫痪,行军总管王威掩护大军撤退,自己力战而死,右武卫将军大将军阿史那思摩被流矢射中,死在班师回朝的途中。与我同时入仕的郎中们一个溺亡在沼泽地里,一个被恼羞成怒的敌军枭首祭旗,一个冻死在长白山上。
至于我自己,我竖着出发、横着回来,朝中人称“薛十九箭”,成为尚药局起死回生的活招牌。
尚药是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只是不知是否他用药太狠,我捡回一条命,可再也睡不成一个完整的觉。
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直到登闻鼓敲响第一声,百官往朱雀大街去,朝霞遍洒庑殿重檐。
上朝做什么呢?没有意义,何苦来哉。
“侍郎,西市署令投诉有龟兹商人用新罗话骂他。”
“侍郎,倭国来了个新使臣,他问咱们鸿胪寺客馆含不含早。”
“侍郎,吐蕃的禄东赞有信来,说你上回送去的阳羡茶种不发芽,要你查查是否买了假货。”
“侍郎,辽东烈士的追赠批下来了,就等礼部画押。兵部说,阵亡的文官没有明确杀敌数量,不能计入军功。”
“侍郎,你别伤心。”
谁伤心了,我好得很呢。
掌固垂手立在我案前,垂着头,静默地攥自己的皂袍。
翘头案上缥缃如山,黄麻奏表,白麻公文,牙签万轴淹成一片海。二月的长安桃杏争春,白惨惨的花瓣落在我的窗扉上,花蕊像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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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
掌固神情凄然,转身便要走,“属下请公主过来。”
“不用。”我一双手遮着脸,低声道:“给我倒杯水罢,你听我嗓子哑的。”
-
玄奘在我家里念了一个月的经,终于念了个痛快。
衡真说他就是我的“尉迟敬德”,我说快别提尉迟敬德,玄奘要度人家出家来着。
说来也奇,自打这和尚住下后,我竟真的睡得安宁。也许印度戒日王没有骗我,他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得道高僧,如来座下解厄消灾的金蝉子。
可惜他在我家里起到一个石敢当的作用,这么大一个圣僧沦落到为我镇宅,实在让人不好意思,何况他欠我那本游记半个字都没有写。
贞观二十年春天,玄奘在长安城弘福寺设立梵经译场。
礼部选调全国优秀和尚配合他的工作,分为证义大德和缀文大德两个工作小组,负责校对、润色真经。
春日莺飞草长,绿槐十二街连荫蔽日,松柏婆娑。
在这样暖和的日子里,衡真也能够下地了。我们挽手走在弘福寺的柿林中,林外有朗朗书声。
“你能交差吗?”衡真问道。
我不置可否,揽着她道:“让他做他喜欢的事罢。好不容易取经回来,以为得成正果,却反倒人人逼他,谁还会再有朝圣的心呢?”
她轻轻颔首,环着我的腰:“如今你也是他的知己了。”
我们停停走走,林荫尽头,翻经院宛然在望。一位小沙弥小跑而来,连声唤止,随着他身影渐近,我看清他的模样。
“辩机师傅?”
辩机是个害羞的小沙弥,他对我们唱喏一声,怯生生将一只绣有佛教八宝的包袱交到我手上。
“什么呀?”掂了掂,好像是书。我拆开一看,赫然是一本玄奘亲笔手绘的彩图版《薛侍郎瑜伽十八式》。
眼见我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衡真笑得不能自已,她一面搀着我一面安慰辩机,教他将包袱中留下的那一本书取出来。
我认为那可能是诸如《天可汗瑜伽三十六式》之类要杀头的巨著,紧着让他两个不要忙,辩机却道:
“侍郎,玄奘师傅自从去年回到长安便着手动笔,已写了这许多。这是他送给礼部的一份礼物,还请侍郎瞧一瞧罢。”
坏菜至极。我做好了阅读《禅与大明宫改造成寺庙的可行性方案》的心理准备,撑开酸胀的眼皮。
“喜欢吗?”衡真双眼含笑地望着我。
我诧异道:“你知道?”
“当然。玄奘师傅说,他若要来为你念经,你一定不肯,因此想了这个办法。”
我望着辩机和尚,希望他为我解开疑惑。
辩机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不好意思地答道:“这是他‘普度众生’的方式,你也是他的众生之一。”
“师傅踏千山、过万水,走遍四海列国。他见过一百个国家的风情地貌,回首半生,竟不了解自己国家的景象。”
“师傅知道鸿胪眼见四方,他愿意与你讲一讲他的来时路。也请你借给他一双回望浮屠世界的眼睛,带他一齐看一看大唐罢。”
辩机沉吟佛祖慈悲,双手合十。
故事很长,从何说起?我低头望着衡真。衡真说:“随便什么都好,师傅什么都喜欢听。”
“你与他谈过了?”
“那倒没有,我怕他教我出家,我可不敢和他说话。”
我们三人笑起来。
钟楼镗鞳,顿挫回响。柿林尽头,身披锦斓袈裟的僧人登楼而望,檐下人影重重。长安百姓聚沙成塔,汇集在大雄宝殿之下,沉沉木鱼声中,袈裟佛光普照。
贞观二十年,玄奘献《大唐西域记》十二篇。弘福寺松柏长青,春树盎然,中有梵音高唱。
3. 玉笏沉(一)
故事来到五年前,贞观十五年的春天。
这是一个兴旺的朝廷,蓬勃的盛世。
生活在贞观朝的人们意气风发,皇帝是贤德的,未来是光明的,长安城的房子是买不起的,俸禄是不够花的,但那都不重要。
伟大的军|事家、战|略家,木牛流马和馒头的发明者诸葛亮曾经说过:弱国无外交。
没什么比在贞观朝做外交官更让人通体爽朗的事了。
在兵部做官你可能会被随时抽调去养马,在工部做官你全年无休修葺楼阁,在礼部做官就不同。
虽然你在六部之中是孙子,但兹要出门在外,你就能享受天王老子一般的尊重——
“尊敬的大唐尚书礼部主客郎中检校鸿胪寺典客署令薛容台君,你好。请接受我们诚挚的问候。”
贞观十五年,江夏王礼部尚书李道宗持节护送文成公主和亲吐蕃。送亲车马翻过日月山,在柏海边与吐蕃新王松赞干布仪仗相接。
公主带去大唐的卜筮经典、营造工技和大唐天子永修两好的祝愿,江夏王三个月来涉遍万水,带回了五个吐蕃留学生和一百个葡萄馕。
馕者,馕也。
我和二十三位同僚列坐席边,分食已经发绿长毛的礼物。在江夏王慈爱的注视下,竟没有一个人敢起来斟茶。
这是我就职主客司郎中的第一个月。一个从五品郎官不知如何婉拒上级的关怀,而我勇敢的朋友长孙涣站了出来:“呸,噎死某家。”
江夏王西域走了一遭,讲话都像梵唱:
“黄口小儿。想当初我在乌海追击伏允可汗,大雪封山六军断粮,一火人只得分食一只鹿腿……”
长孙涣说,他可真像一个人。
“像圣人,圣人和皇太子说话就是这个样子。”长孙涣打着嗝,摇头晃脑。“承乾啊,你看这杯葡萄酒,像不像战士流下的鲜血;承乾啊,你看这粒米,像不像粟农的汗;承乾啊,你看这块炙羊肉,它可真是块好肉……”
我打住:“别说了,你嘴里臭得恼人。”
官宦世家的男丁在十一岁时,经过层层筛选,择优为大内侍卫,称千牛备身。此后或选入王子幕府,或补入六部九寺,庙堂之路从此开始。我与长孙涣的尚书江夏王,初入仕时便是高祖皇帝的千牛备身。
我的父亲曾是秦王府的学士,他在得知玄武门之战我方胜利后,情绪太过激动乃至当场暴毙。圣人感佩这份忠诚,追封我父亲为卫尉卿,让我有机会因一份本不存在的门荫入仕,进入宫廷。
四年来,七位来自亢宗世禄的手足从不嫌我低微,我们同吃同住,休戚与共。
娇养的武陵少年终于苦了心智,我们为韦贵妃种过牡丹园,替新入宫的才人们搬过行李。魏王上朝时因太胖压垮了撵,我们将他和撵一齐抬上了大殿。
只有两个人永远壁上观,一壁偷吃龙眼还一壁往地上吐果核,被御史大夫手持笏板满宫追打——一位是左仆射房玄龄的幼子房遗义,一位是太尉长孙无忌的次子长孙涣。
长孙涣,字逖之。他与文德皇后同月同日生,被圣人视为一种缘分,使他得以自幼在内廷成长,自此娇纵不堪。
他说待他百年归老乞骸骨,一定要为到时的圣人、如今的皇太子写篇盖世骈文《天可汗训子赋》。
他时有悲戚:“太惨了,太惨了。”
“太子是你表哥,你可以多宽慰他,圣人也只是希望他进取。”我劝慰道。
逖之摆摆手,“我是说,朝臣一个两个都因为讽谏太子加了官。早知如此,我从小就骂他,现在也不至于受李道宗的气了。”
事实上江夏王也不敢给他气受,逖之入仕的第一天,长孙无忌亲自送他来礼部报到。满怀牵挂的老太尉生怕儿子行差踏错上房揭瓦,送了江夏王好几坛贡品剑南烧春。
江夏王痛惜不已,掩面推拒:“辅机你这是行|贿啊。”
“《贞观律》规定,官员收取属下的礼物才算行|贿,我写的我知道。①”长孙无忌拍拍他的手,温言道:“你三品,我一品,不要客气。”
-
我崇拜江夏王。
大唐神将多如浩海云天,但只有江夏王不仅沙场封疆,外交谈判的水平也很高,兵不血刃就能杀人之躯。这是我的人生道理,我向往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江夏王是高祖皇帝的堂侄,武将出身,曾随圣人一同攻打过刘武周与王世充。贞观四年唐军大破东突厥,正是江夏王将颉利可汗生擒到长安,教他在甘露殿为高祖皇帝献舞一曲。
术业有专攻,这是专属于礼部人的缺德法儿。颉利羞愤欲死,高祖皇帝大喜过望,当场深情地握着圣人的手说:“把国家交给你就对了啊,二郎”。
圣人感动得流泪,回首对江夏王道:“早知道早让他来跳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委任武将做礼部尚书,实在是具有深远智慧的决定。我想圣人的意思是:盛世太平,我们不以武力作为外交的手段,但若当真打起来,我们也不畏惧战争。
在江夏王的高效治理下,礼部实现经济腾飞。
六部若要自己创收,只好拿公廨钱放高利贷,这是官方许可的。
礼部三司祠部司、主客司、膳部司,下辖三寺太常寺、鸿胪寺、光禄寺,不是搞祭祀就是搞外交或是搞接待②,是朝廷的采购大户。
高祖皇帝吃剩下的祭品,礼部打包出售;四海列国被淘汰的残次贡品,礼部打包出售;节庆宴会上剩下的瓜果梨桃,礼部打包出售。
礼部尚书哪里都好,可他不会外语,与使臣、藩将沟通还需要翻译。
这给了我机会。
考进六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我没有实在的父荫作为支持。
做千牛备身的日日夜夜,我捧着《高昌语从入门到精通》《吐谷浑日常对话一百句》《关于高句丽你不得不知道的三十件事》戍守飞廊上,试图偶遇江夏王。
不知何时起,这成为一种景观。
路过的中贵人和我寒暄:“薛郎官,又在建设大唐呀?”
后来好事的王孙公子也会托人打听我的轮宿时间,假扮不经意路过我的宿岗。然而江夏王与我无数次擦肩,不曾半句相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很怀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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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略有问题,逖之不断安慰我:“你眼下当真学会那些语言了?那就可以。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倘若当真有用得上你的时候,人人都能瞧见你。”
虽然我两个都报了礼部,可他报考祠部司,我报考主客司,不存在竞争关系。
逖之每日游手好闲,让我反倒为他担心:“你怎么还不备考?我想和你在一个部门,你不要轻敌啊。”
“不是很需要。”他从怀中掏出一把栗子递给我,“你知道祠部司做什么的么?”
当然,做祭祀的。
“太庙里死了的功臣良将我都认识,我去祭奠他们,他们必显灵。”
那也不好使啊,礼部统考要分辨一百四十八种祥瑞,你都认得了?
逖之呲牙一笑:“什么祥瑞不祥瑞的,朝廷压根儿抓不全。我父亲打探过了,考场里全是涂了颜色的鸡,咱们随便指就行。”
-
江夏王真的看到了我,他是我人生的贵人。
贞观十四年,吐蕃大相禄东赞来朝,为松赞干布请婚。圣人设宴两仪殿,负责翻译吐蕃语的译语人竟然莫名其妙轮空了排班。
江夏王对圣人道:“听闻有个小千牛会吐蕃语,不如让他试试罢。”
我的表现不差,圣人也很惊喜。自此之后,我开始漫长的等待。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衡真。
一日,几位公主携手并肩地来排揎我,缀在队尾的一位身量极小,约莫只有七八岁。
几位年长的贵女偏偏将她推上前,自己藏在后头看笑话。我阖上书,看她鼓足勇气模仿大人说话,浑然不知自己天真的刻薄:“薛、薛郎官,还、还没走出国门呀?”
“多谢公主记挂,下官还在努力。”
原本以为这是一次再熟悉不过的赏玩,然而待贵人衣袂飘扬地走后,一位同样看着极小的宫女留了下来。
她交给我一只沉甸甸的包袱,“这是鸿胪寺波斯坊的新教习,你拿去读吧。”
我愣愣地谢过,问道:“不知是哪位贵人的赏?臣下了轮宿便去谢恩。”
那宫女笑道:“本不是教你谢恩的,你只管好好读了便是。日后若有青云之日,多带些珍珠手钏回来,也算你报之以李了。”
多年后,朝廷在疾陵城设立都护府,波斯正式向大唐称臣纳贡。我代表朝廷持节远赴,和谈波斯王子俾路斯。
临行前,衡真歪在榻上把玩我的金鱼袋,困惑地眨眨眼:“被你感动了?并不是的。那时候你已出落得鼻是鼻眼是眼,轮宿时站得又高,阖宫都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人在念书。似乎有位姐姐喜欢你,又不好意思教你知道,只托我带书给你读。”
我被泼了一盆冷水,鬼使神差地问:“不知是哪位姐姐?”
衡真掩袖嗤笑一声,将鱼袋丢进我怀里。我捉她的足踝假意要咬她,她却缩进床尾,用锦被蒙住身子。
“我不告诉你。”
然而酒过三巡,俾路斯告诉我一个从未听过的道理:
“其他的我不懂。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作为鸿胪最大的魅力。愿真|神保佑你。”
4. 玉笏沉(二)
大唐沿袭隋朝的制度,中书拟诏,门下审核,尚书省九寺五监具体执行。
贞观朝的中央官员共计六百四十三人,朱雀门下,五色官袍往来如梭。进贤冠织成细密的蛛网,化作帝国巨兽的齿牙。
东宫与魏王府因此成了百官铨选的大热门。
东宫钱多活少又从龙在前,不仅没有年底绩效考核,福利还好;魏王李泰是太子的同母弟,如今兼任雍州牧,是京畿地区的父母官。
我曾问逖之为什么不去,他却说:“太子和魏王都甚爱我,我不忍伤他们任何一人的心。”
“晋王也是太子的亲弟弟,怎么没人报考晋王府啊?”
逖之大手一挥:“晋王从小跟圣人一起住,他哪有府。先让他搬出立政殿,断了奶再说罢。”
在我们之中,考进东宫的有两个人,一文一武。文官是来自房家的房遗义,被任命为太子洗马;武将是吏部尚书侯君集的准女婿贺兰楚石,为东宫右率府中郎将,贴身保护太子的安全。
右仆射高士廉是文德皇后的亲舅舅,他的五儿子高审行分配到了百官铨选的第一香饽饽:民部度支司郎中,管理六部预算。
审行是个严谨的人,轮戍时一直由他负责点卯,算是我们的“伍长”。他担心我们骂他关系户,百般展示他的考卷,从八个角度论证自己绝没有找人替考。
实际上我们比他兴奋多了——有个自己人在管账,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高祖皇帝的老朋友,宋国公萧瑀是隋炀帝萧皇后的亲弟弟,梁武帝萧衍的后代。他们萧家做皇帝时就百花齐放,信佛的信佛写诗的写诗,这才顺利亡国灭种。
萧瑀的次子萧锴是一位极有热情的匠造艺术家。
听说他小时候抓周抓到了铁锤,他父亲以为他是下一个李玄霸,花了大价钱请程咬金一对一上小课。没想到真情错付,萧锴在十岁时把他们家改造成了献陵地宫。
在轮戍期间,萧锴积极参与大明宫的营造工作。他提出通过“砖石包砌、木构架梁”的方式实现“墙倒屋不塌”的防地震效果,得到圣人亲口嘉奖,直到大明宫项目被无限期叫停。
他被录用为工部虞部郎中,管理水利工程。将作大匠阎立德欣赏他的才华,使他同时检校一份从六品下的将作丞。
大伙的志愿都得到了父辈的全力支持,除了魏叔玉,因为他姓魏。
魏是魏征的魏,门下省侍中魏征的魏。
魏家的家风很严格,从小到大魏侍中都不许他和我们疯玩,晨起练剑睡前读书,家庭聚会表演节目。魏征对他的期待是考入中书省,成为一名负责诏令书写的中书舍人。
逖之对此义愤填膺:“这也太过分了。他不仅天天驳回圣人的意见,眼下还要从源头杜绝圣人发表意见的可能。他是不是想替李建成报仇啊?”
叔玉对此是绝望的。他在百官铨选考试的前一天问我要不要一起弃官从商,他开一家魏家凉皮,我开一家薛记炒货,我们一起制霸朱雀大街。
其实彼时礼部已经找我谈过话,我不敢告诉叔玉,怕他崩溃:“你连这都有胆子做,为什么不敢先去考取心仪的曹司,而后再说服你父亲?”
没想到叔玉呆住了:“还能这样做么?”
“为什么不能?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啊。”
“我父亲生气怎么办呢?”
“你父亲生气会怎么样?”
上表讽刺圣人。
我心中了然,望着他的眼睛问道:“那关你什么事?”
叔玉被兵部录用,成为管理天下驿站的驾部司郎中。他很适合这份工作,因着他从小就喜欢马,对马的种类与特性如数家珍。
一个人如果从蒲州出发,要如何在半个月内到达凉州;从哪一条路线走才能够在半个月内只换一次马,如果马匹在途中生病,往哪里去才能尽快换到最合适的新马——这是叔玉最喜欢的游戏,你可以随便考他。
中书省的舍人何其多,叔玉哪怕拼其一生也未必能在“写诏书”方面取得什么辉煌成就。但我理解魏侍中对他深沉的感情,他希望儿子老老实实做一个文官,一辈子不擢升也无所谓。
我很羡慕这份感情。如果我的父亲在天有灵,不知道会如何看待我的选择。
而我们这届最倒霉的人,太子詹事中书侍郎于志宁的次子于慎言,因为考试成绩太好而被门下省录用为“给事中”,主责主业是给魏征做秘书。
给魏征做秘书,在我们看来,这和给隋炀帝当太监的区别不是很大。
魏侍中在朝中的人缘奇差,他不仅折磨圣人和叔玉,他折磨所有人。
门下省是审核机构,魏侍中自己承担起了御史台的职能。不论我们在宫城中哪里轮戍,都能听见他嘹亮的呼唤:
“你,别跑,你做什么去?你手里拿的什么?没什么?没什么你为什么要跑?你害怕什么?没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怕?”
这些年来,无论我们忙到多晚,第二天有多么起不来床,只要有人大喊一声“魏侍中来了!”所有人马蹄子踩了热炭一般弹跳出门,精神矍铄得仿佛即刻就要参加政变。
于慎言痛苦不已,他觉得自己完了,一连哭了好几天。叔玉很不好意思,梗着脖子道:“我父亲也没那么难相处,你和他处处看嘛。”
于慎言呜呜地哭:“这怎么可能呢?”
叔玉怒道:“混账!你说什么?”
我们在弘文馆的师傅褚遂良学士,在此刻温柔地打断两人:“魏侍中也是有优点的。你瞧,今年我过生辰,他还把他吃剩下的炙羊肉送给我。”
“师傅,魏侍中弹劾你廊下食的时候剩饭,说你浪费粮食。”逖之讪讪地站在门口,“……我姑父教你去一趟御史台。”
褚师傅深吸几口气,拍了拍于慎言的肩膀:“好好干,不要告诉他你是我的学生。师傅以你为荣。”
-
圣人临极之前曾担任尚书令,尚书省六部都要听他指挥,这是他能造反——清君侧成功的重要原因。
如今尚书令分割为左仆射与右仆射两个主管领导,吏、民、礼部向左仆射房玄龄汇报,兵、刑、工部向右仆射高士廉汇报①。
我所在的主客司掌管外宾朝聘,算是鸿胪寺的中台机构。江夏王为便利行事,使我同时检校一份从七品下的鸿胪寺典客署令,牵头负责外交工作。
是年圣人巡幸东都,左仆射房玄龄伴驾出行。皇太子李承乾留在长安监国,由尚书右仆射高士廉辅佐朝政。
高士廉与魏征有极大不同,他和蔼可亲得吓人。无论你的工作报告写成什么熊样,他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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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你,笑眯眯地安慰你“下次会更好哦”。
高审行说,这是因为他父亲早年被隋炀帝流放过的缘故。②
老人家分外理解一个人吃着饭上着班突然就被流放了的苦恼,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被流放。
他只是有一个好朋友恰巧造反了而已,又不是他自己造反,为什么要流放他呢?
我扶着额头说:“令尊这么大岁数连这都没活明白,那他现在也很危险啊。”
逖之说不可能,高公只是赤子之心罢了。
“他是圣人与娘娘的主婚人,还卖了一套房子给娘娘做嫁妆。兹要他自己不造反,高家万古长青。”
至于太子,太子和高士廉是一对默契的老搭档,每回监国都是他们俩。
这对搭档默契就默契在,太子什么也不管,濒临七十岁的老舅公撑起一切。
我参与常朝的第一天就觉得心酸了,高士廉鬓须花白,身上的药味儿能从二品官席传到我的五品官席。
百官轮流在常朝中汇报工作,接受质询。高士廉虽然年纪大,可思想清明得很。他记得住每个人上次汇报了什么、这次汇报的时候进展如何、还需要朝廷协调什么。
我知道太子在贞观九年的一场狩猎中摔伤了腿,自此后不良于行,对待朝政也很懈怠。
高堂之上,太子静默地坐了一早晨,连半个字也不吐口。冠前九旒遮住了他的眼睛,让我以为他睡着了。
“为什么只有令尊在讲话啊,太子只要‘点头’就可以了么?”我悄悄问坐在隔壁的审行。
审行耸耸肩,道:“我哪里知道?也许圣人不放心他做主罢。”
高士廉举起自己的玉笏板,眯着老花眼瞧了半天:“下一个是……下一个是礼部主客司的薛容台郎中。薛郎中在礼部简试中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下面我们有请他阐述一下近期工作。”
我清了清嗓子,敛袍起身,恭敬地向四方拱了拱手:
“按照殿下与右仆射的指示,在江夏王的领导下,下官统计了在朝所有突厥降将的家庭关系。其中五品以上官员有一百一十三人,五品以下官员有三百九十二人,其中有百之四十五不曾上报亲属情况……③”笏板的正面写满了,我须得翻个面。
完了,手心出汗,背面的字全花了。
我惊恐地望向江夏王,我快要昏过去了。
江夏王正在阖目聆听,频频点头。
满殿人百来双眼睛都在望着我,冷汗将我的幞头也打湿了。笏板上根本没剩几个能辨认的字,情急关头,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什么:
“经过礼部、鸿胪寺讨论,拟定……住在通轨坊的……有家人的……斩……立决?!!”
江夏王道:“集中安顿在通轨坊、永平坊、嘉会坊的七品以下外族降户,由各坊坊正统计居住人口。若有家人流落黄河以北却隐瞒不报,对边境布防造成重大影响者,斩立决。”
他一语未毕,我后背湿了,想必是逖之偷偷带葡萄浆上朝喝,没憋住喷了我一身。
高士廉微笑道:“下次会更好哦。”
在哄堂大笑中,我自觉丢了大丑,恨不能即刻遁地而走。
而御阶之上,太子终于吐出今日的第一句话:
“唷,好多人啊。”
5. 玉笏沉(三)
小时候在弘文馆念书,偶尔会不记得将功课带来。被褚师傅发现时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长大些成为千牛卫,又曾因为熬夜学语言而记错戍岗。被魏侍中逮到时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对此,我总结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罢?过几年你就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了。”
逖之哧哧地笑:“真的很丢人,我死的那天都忘不了你丢过这么大人。”
我发现了魏侍中的规律。如果你犯的错是一个丁点大的小错,他会对你穷追不舍。倘若你真的捅了窟窿,他根本不会骂你,他连理都不理你,他可能觉得明年都不会再见到你。
“‘斩立决’人呢?我来交材料。”礼部大院中排起长龙,各色皮肤的同僚们翘首以盼。
礼部的隋炀帝,鸿胪寺的商纣王,邪恶的杀戮之神,浑身沾满鲜血的从五品中层文官。
我在嘲笑声中开展日复一日的案牍劳形,惭愧得仿佛高祖皇帝头七显灵那天挑剩下的一头贡品牛。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太子对礼部很友好。东宫与礼部大院只有一墙之隔,太子三不五时就会来看一看。
他很喜欢和外族人在一起,想必日后会是个对礼部利好的君主。
贞观三年十一月,圣人发六路大军攻打东突厥。时任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并州都督李勣、华州刺史柴绍、礼部尚书李道宗、灵州都督薛万淑悉听调遣,在贞观四年三月大胜而归。①
如今朝中的外族官兵多半是彼时的降部,圣人赐予他们官职与待遇,作为一统江山、天下大同的讯号。
随之而来的有数万个突厥兵曹,被分配到折冲都尉府、南衙禁军与诸王子府邸,仅太子一人就领走了五十多个。
按照规定,礼部与鸿胪寺负责他们的行为规范与衣食住行。我每一旬都要轮流约谈他们,询问“过得怎么样,生活有什么困难,需要朝廷做什么”。
然而我却经常约不到人,每个人都推辞道:“殿下找我,没空。”
“你们到底在东宫做什么啊?”
我实在很好奇,可谁也不告诉我。
不告诉我也无所谓,我自有办法知道。
自从做了东宫中郎将,贺兰楚石忙得不可开交。我在东宫延喜门外逮到他,他梳着突厥人的索头辫,一袭左衽翻领胡服,胸前狼图腾,我还以为哪位俟利发来长安上贡了。
“你穿成这样做什么?你这么梳头不疼吗?”突厥官员自己都不这样打扮了啊。
楚石向来憨憨的,“今日东宫做游戏,殿下扮演颉利可汗,我扮演他四叔,你也一起?”
什么?!!
我有点儿想死了。太子的亲四叔李元吉已经身死透了,圣人一提起他就犯恶心,你扮谁不好扮“四叔”?
“脱下来,朝臣常服有规定,你不许这么穿。”我说。
“殿下自己也这么穿呀。”
“殿下怎么穿咱们管不着,你不能这么穿,楚石。”我耐着性子与他解释,“你凡事问一问遗义,好不好?难得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任职,彼此商量着来。”
楚石欲语还休,挠挠头道:“可是遗义今日扮演殿下的大伯,眼下正在梳辫子。”
-
我真想不通。
房遗义是我们中最聪明的人,褚师傅曾劝他不参与弘文馆馆试,亲自考个科举看一看,遗义果真高中举人。
但他来到东宫后仿佛变了个人,变得很谨慎,很小心。
遗义说太子的心情不好,突厥游戏是他放松自己的一种方式。而他根本不敢拒绝太子的要求,因为太子是个骇人的上司。
“左庶子张玄素不许殿下畋猎,殿下竟命人用大马锤当街打他。”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左庶子一把年纪,挨这一下还有命?”
“没有真的打到,左庶子老而弥坚,逃得还很灵活。”遗义道。
“你等等……太子不是瘸了么,瘸了还能猎?他都猎些什么?”
“一只兔子。”
三日后,东宫崇贤馆的师傅弹劾太子逃学。
太子,逃学。
太子今年二十有四,他为什么还需要上学?
那师傅道:
“学无止境。殿下今年只修习了《后魏百官志》《晋百官志》《晋刑法志》《汉书食货志》《张丘建》《夏侯阳》与《周髀》②,昨日竟不曾参与胄筵。倘若我们的储君怠惰至此,日后该如何治理国家?”
师傅,你知道现在才四月份吗?
满殿哗然——我希望满殿哗然一下,可是谁也不哗然。大伙似乎很熟练这样的弹劾,没有一个人为此惊异。
是日晏昼,我去太府寺清点藩属国的贡品,又听到寺中主事正在议论太子。
其中一位主事道:“我们是否与右仆射反映一下情况?东宫取给没有节制,什么珍奇异宝送进来,尽数教殿下拿走了。”
另一位主事是隋宫留下的老员工,对此扼腕附议:“可不是么?隋炀帝做太子时也是这样的,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我盯着自己手里的贡品册,实在没看出到底少了什么。
“高句丽人参呐薛郎中,这你都没发现么?”太府寺主事苦着脸道:“殿下熬夜读书,得了风寒,药藏郎来取了好几回。”
那取了多少?
主事比划了个“三”。
三斤?三十斤?不可能罢。我刚从药房出来,人参有四十斤,一斤都没少啊?
“三根须子。”
散衙前,江夏王打算修葺一下甘露殿接待外宾的宴会厅,我到工部流转公文时又与萧锴谈及此事。
萧锴说:“快别提了。太子又要大兴工事,于二的父亲骂他像秦二世,他竟教人半夜杀了他。”
我大骇:“杀谁?”
“杀于慎言的父亲啊,太子詹事中书侍郎于志宁。”
将作大匠阎立德在院内高喊:“萧锴小措大,又往何处躲懒去了!”
“于侍郎怎么样?”
“他没事,那刺客不忍心杀他,自己走了。”萧锴回头对院中叫道,“来了!”
我抓着他,让他再和我说一会:“那太子要兴什么工事?”
“好像是他寝殿的屋顶漏了。我问问阎大匠,你等着啊。”
“别问了。”
我只觉得脑浆轰轰直搅,不得不打断他的话:
“萧二,你们都疯了不成?”
-
我想和逖之好好讨论太子的事,可他的葡萄浆放坏了,闹得他离不开恭桶。
因着他私自带饮品上朝,江夏王罚他连续夜直一个月。而我忙到宫门下了钥都不知道,只好在主客司留宿一晚。
这一夜,我见到了一个陌生人。
我完了,我的仕途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宵禁了,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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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进来的,你是谁啊?
来人披着灰褐色的鼠皮,在月下泛着诡谲银光。他脱下帽子,茫然四顾,用突厥话自言自语:“不是这里,不是这里。”
“你找什么人?”
他的眼神晃了一瞬,久旱逢霖似的道:“你也是突厥人?不,你不像,我要走了,不是这里。”
“我不是突厥人,我是大唐人。大唐友待突厥的朋友,我可以帮你,你要什么?”我缓缓靠近他,随手抄起桌上的铜罍,藏在袖中。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皇宫大内的牛皮图画,又指着东宫右司御卫府,说有人教他今夜到这里。
“做什么?”
他不再回答,只问我是否知道往哪里去。
我攥紧袖口。他身材魁梧,鼠皮貂袖之下或许还藏有武器,想必我是打他不过的。
“可以。但是大内夜间有金吾卫巡察,若教他们瞧见,也许会有麻烦。东宫不远,你在此处待到天亮,鸣鼓三声再出去,不消几刻便到了。”
他拒绝道:“不行,我今夜就要去,你想办法避开巡逻。”
不能让旁人见到他。即使能如此脱身,第二天大内上下都会知道我放了外人进宫。丢了命算是因公殉职,失了职我年底的考功可怎么办?
我提出和解:“我带你去。”
“你有办法?”
“将作监在重修光禄寺院,我们可以从工地绕着走,那里没有巡逻。”
那人脚步挪动得艰难,看起来十分犹豫,踟蹰半晌终于和我走。行过祠部司才想起逖之,我紧忙快步疾行,他却好死不死扶着肚子闯将出来。
“容台,没纸了,快快快。”
话音未落,逖之倏地抬头,与那人四目相对,登时大叫出声:“怎么是你?!你——”
来不及反应,我将藏于袖中的铜罍向那人掷去,却只击中他的耳侧。
逖之晃过神来,即刻飞身上前。可他哪里是那人的对手,扭打不成又被摔翻在地。我一把拽起他往礼部大门跑,那人却立在原地大笑几声,几乎抽走了我的脊梁。
千万个倏然间,我脑中划过几百样自己的丧仪,想必要在入仕的第一年殉道了。
回望的刹那,这个初次见面的突厥人抽出一把袖刀。不等我们的呼号落下,他挥刀划破了自己的喉咙,鲜血迷蒙了我的眼睛。
“不要!”
我整个人宛如跌入寒潭,全然来不及多想便飞扑向他,一只手按住他的伤处,一只手扯下衣摆为他止血。
我用突厥语唤道:
“不要说话,不要乱动,你平躺下,我们马上叫人救你。”
他的眼眶深陷,红丝满布,没有人之将尽的癫狂,只是握住了我的手。
“黄河边防军内讧,快告诉太子。我感谢他的恩德,我对不起他。”
“东宫离得近,有药藏郎夜直,我这就去!”逖之两股战战,跌倒又爬起。忽然,他奔逃的脚步停下,远处传来兵器碰撞的金石之声。
金吾卫唤道:“礼部怎么了?什么事!”
圣人离宫,太子监国,突厥有客死在了大内。金吾卫列阵在前,东宫与礼部之间只有一条尺寸宽的溪河。
飞檐之下,火光遥遥在望。
那时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其实太子没有癔症,不曾耽于畋猎声色,更无挥霍侈糜的滥行。他只是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围猎,这是对他——一个残疾的太子的剿杀。
6. 空相护(一)
我爹死的时候说他会在天上保佑我,我娘死的时候说“不可能,你爹必下地狱”。
但我觉得我的确被保佑了,当我在夜值时遇上刺客,不知在天上飞还是地下跑的我爹送来了垫背的逖之。
压根没人敢追究我们的过失,长孙郎中得到了三省六部的关怀,探望他的人踏破礼部门槛。
也不知道怎么个讹传法儿,人们竟然以为我们勇斗歹徒保护朝廷财产。
礼部哪有什么财产,礼部只有烧给太庙的纸钱。
逖之的大嫂长乐公主煲了三个时辰的汤,亲自送来礼部请大家一起喝。她为他擦去嘴上的油,眼含热泪地说:“涣儿,你做到了,嫂嫂就知道你能行。”
逖之很尴尬:“我做到什么做到,我窜稀了。”
那突厥人名叫哥舒勒奔,我在鸿胪寺翻到了他的履历。
哥舒是柴绍的俘虏,贞观四年战败降唐。
柴绍对他的评语是:“憨厚老实,没有胡人的浪荡习气,只是手脚笨拙。”
因着过去在军中很有资历,柴绍认为他可以约束年轻胡人兵曹,将他推荐去东宫卫率府做侍卫。
降部入朝后,每年考功皆由鸿胪寺与吏部一同受理,我得以查阅他的述职自述。
他的表文详尽有条理,字迹规整干净,显然花了钱捉刀代笔。这说明他很重视这份差事,是很好的行为。
难得的是,太子也很赏识他。不仅出入教他随行在侧,还提拔他为右司御率府仓曹参军事。
我问逖之:“哥舒在东宫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调去戍边了?我不曾见到他受惩罚的记录啊。”
“似乎是办事不妥当,被赶出去了。”逖之也糊里糊涂,反而问我:“没有记录?不会罢。太子不随便开除属官,想必是有些理由的。”
“噗……”
逖之怒道:“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是很哀痛的事。东宫的左庶子被大马锤吓得看见倭瓜都害怕,看人家不顺眼还不开除人家,反而满大街追杀,这不是拿老头儿当蛐蛐儿逗么?
他不大高兴,皱起眉头道:“你去问问于慎言,问问他们家是不是当真进过杀手。”
问过了,于慎言起夜解手时和那杀手撞了个脸对脸,吓得他尿了一鞋。
“那你问问西市的人,哪个瞧见有人打左庶子?”
都不用我主动问,西市门口现在还贴着“大马锤与左庶子不得入内”。
“那你问问东宫的师傅们,太子是否不读书!”
“我没事儿闲的打听这些做什么?”眼看他真要急了,我不得不摆出笑脸:“你不要这样,我只是想确认鸿胪寺收下的俘虏是个乖巧的俘虏,我对太子没有不好的看法。”
逖之悻悻踹了一脚杌子,留下一句“你倒是敢”便要走。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不是个合适的询问对象,不论怎样嘲笑太子都好,真到紧要的时候,他不会说太子半句不是。
可是东宫与突厥人紧密的交往是事实,教遗义、楚石一齐胡闹也是事实。
我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得希望逖之能够帮忙劝劝太子:“也许这不大容易理解,可鸿胪寺是这样的。大唐是战胜的一方,突厥人是臣服的降部。殿下总将自己打扮成败将,这不好啊。”
“太子心里苦,好容易找到一条纾解的出路,这也不可以么?”
纾解的法子很多,何止于玩“扮演游戏”呢?
当时当刻,逖之没有回答我。待到我收拾文件,预备去兵部开会,他才将我拦在主客司门外。
他怀中抱着一卷牍文,是从东宫取来的哥舒勒奔遗留下来的材料。他垂眼盯着自己的乌头靴,极大不情愿的模样。
“太子腿脚不好,他这一生都上不去马了。可他也想做人家的‘天可汗’,没法子……”
我说:“算了兄弟,我不问了。”
“你都问到这儿了才说不问,你缺不缺德?”他将手里的卷轴一股脑扔去我怀里,道:“他知道自己没有圣人的本事,不能将不臣服的人打到臣服,他只想要加入大唐的人喜欢他。这样做也许不对,如果你知道该怎样做,你告诉我罢。”
我想回答:文治?
不是每个皇帝都能亲自杀敌破虏,以刀尖降伏寰宇。古往今来多少贤明的“文人”皇帝,汉文帝也不会打仗啊。
逖之手指向天,“你家大人是‘他’么?”
“你小心点儿罢,这叫什么话?”我笑道。
“藩将效忠的是圣人,不是大唐。”
“嗳,越说越不对了。”
逖之望着我写予兵部的文书,道:“如果文治能够降伏一切,你也不必做这些。”
日头渐渐升起来,再不去兵部,开完会就赶不上堂厨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聊作告慰,快步往院外去。
一路疾行,树影投在承天门横街高耸的围墙上,像追在人身后的千军万马。
其实我的心颤了一颤,竟反生出一种很可笑的怜惜来。
我竟然在同情太子,从五品小官居然同情起太子,这是落入泥潭的第一步啊。
-
兵部大院挨着尚书都省,左右仆射的眼皮底下。我沿着第三横街走去,实在想不明白房玄龄和高士廉两位六旬老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办公环境:
武器署每日将新造的兵器送检,轮毂碾过青石地。
武库令有击打战鼓的鼓手三十人,每人每天轮流练习三千下;负责吹冲锋号角的角手三十人,两人一组,每组每天合奏半个时辰。
最可怕的是兵部还养了一百只鸡,作战之前将鸡血抹在战鼓上,作为作战胜利的祈福仪式。
兵部的雄鸡不仅打鸣,还追人。
我刚一进门便被追着绕院三圈,一边跑一边大喊魏叔玉的名字,教他来救我。
捡回一条命来,我怎么想怎么觉得窝囊,抄起笏板就要去与那鸡一决雌雄。叔玉一把将我扯走,指着养鸡棚外高悬的铁告示:
“朝廷财产,禁止虐鸡。泄愤一时爽,亲人两行泪。”
告示上贴着一缕带血的头发,可见是与雄鸡搏斗败北的残骸。
“哗,伤势不轻啊,这是谁的?”
叔玉悲痛地说:“圣人。”
-
负责戍守黄河的是右武侯将军阿史那思摩,已故颉利可汗的部下。①
贞观四年,李靖的六路大军歼灭东突厥,颉利可汗兵败被俘,思摩归顺大唐。随之而来的有几万突厥降兵,圣人认为思摩与他们熟悉,故而全部交给他管理。
颉利可汗曾是突厥最辉煌的雄主,他贞观元年曾兵临渭水河,哪怕圣人也不得不与他暂定盟约,屯兵三年才有机会反戈一击。那些降兵曾经跟随过这样的英雄,哪里能够将思摩放在眼里?
鸿胪寺里积压了大量关于思摩的投诉信,几乎每隔一个月便有一封。
士兵们举报他消极备/战、疲于练兵,举报他苛待部曲、赏罚不明。鸿胪寺与兵部都派人去调查过,全然挑不出思摩半点错处,在报告中写道:
“兵卒贪婪懒惰,右武侯将军惩罚无果,反而遭到报复。”
这一次哗变原是一场欺软怕硬的霸凌行为,轮戍烽火台的一千士卒全都撂了挑子,要挟思摩给予他们更好的待遇,否则便什么也不做。
思摩忍到尽头,将这一千人悉数关押起来,可突厥士兵一脉同宗,沾衣带水,思摩难得的硬气换来整军瘫痪。
思摩害怕圣人责怪自己,不敢将事情上报长安,下令全城戒/严,出城者死。倘若哥舒不豁出性命跑出来,长安根本不知道边防有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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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一场暴/乱。
今日兵部开会,讨论是否要将思摩调回长安,再换更有威慑力的将军过去。因着兵部尚书尚未到任,会议的主持人是魏侍中,而我作为藩将的“父母官”列席听证。
“我希望大伙客观一些,不要夹带对思摩将军的个人偏见。”魏侍中道。
我循例朗读思摩的履历,他开皇七年生人,如今五十有八,已经降唐十年了。
“思摩将军是个开朗和善、礼贤下士的人。他对大唐的文化很认同,也有自己的思考。鸿胪寺编纂《突厥语商务对话一百二十句》的时候,曾请他做为校对。”
不确定魏侍中有没有在听,他双眼微阖着,像要睡着了:“他是个翻译?”
我回答道:“他在突厥的官职是‘苾特勤’,是个贵族散官,早年间负责突厥的外交工作。”
兵部参会的官员席位间,有人问道:“他从未打过仗?”
“是。”
又有人问道:“颉利因着什么不用他领兵?”
“因为思摩将军长得像龟兹人,不像突厥人,曾经被质疑血统不纯正。”
“那圣人为什么要用他?”
魏侍中一句话问出口,席间嘈切起来。郎中与主事们的窃语算不得窃语,教谁也听得清:“门下省自己画的押,早怎么不驳回?”
魏征没听见似的,抬了抬眼皮望向我:“问你呢,‘斩立决’。”
“当年颉利败北,酋首四散离析,只有思摩将军仍旧追随他。圣人喜爱他的忠诚,因此相信他可以胜任。”
这是江夏王讲与我听的。我来兵部之前去公廨找他,他只交待了这么一句话,便什么也不说了。
魏侍中问道:“你自己相信你说的话么?”
我为什么不相信?
“下官——”
我铆足一腔力气,有满腹争辩的话想要一股脑地倒给他们听,不知席间哪一位同僚冷声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知道便不该教他们做将军,血海深仇尚不能得报,哪有俘虏为战胜国上阵冲锋的道理?倘若思摩根本不曾真心归附……”
这是什么话?
不论如何,思摩是圣人钦定的三品大将。御下不利是能力问题,隐瞒不报是他作为外族将军畏惧朝廷,何至于质疑他的忠诚?
叔玉打断那人的话:“‘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这是圣人自己说的。你若连这些话都说得出,大唐日后该如何教化四方?”
“魏侍中,下官原本觉得思摩将军可以回来,眼下却实在不能再有换人的主意。”我感激地望了一眼叔玉,陈情道:
“我们的同僚最清楚他,却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若中途换帅,天下人不知会怎样看待思摩将军。请魏侍中考虑礼部的意见,大伙齐心协力渡过难关,再惩罚犯错的将军罢。”
“薛郎中,你才来礼部几个月呀,这样快就倒戈了?”
我仍没认出这是哪一个发言的人,听声音,不是方才的那一位。
席间哄笑起来。
一瞬间我灵光忽闪,有些清明了。
原来归降十年,突厥将军仍旧是不被不信任的。这份不信任映衬在每个人的眼睛里,如同草原中夺食的狼与豹,闪烁着愤怒的火光。
如果阿史那思摩值得托付,那么戍边的士兵就不会冒死逃来长安告状。我明白这一点,我此刻僵立在当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正是因为我明白这一点。
让我不寒而栗的是,就这一点上,我的内心竟然是认同的。
可身为礼部的官员,我绝不可能有第二个立场了。这些怀疑的、愤怒的眼神不止望向黄河畔的思摩,也望向我。
同僚们看着我,正如同我看着兵部的那只鸡。
7. 空相护(二)
我父亲在秦王府做学士时,王府给他分了房子,在通义坊。
这是秦王府独有的待遇,王妃长孙氏不是一般的会搞后勤。
在朝代更替这个黄金窗口期,王妃抄底买了一批房子,按照入府年限、官职大小帮助大伙落户安家。
我父亲是最末流的学士,主责主业是给王府的孩子们讲睡前故事,我们家的房子比房玄龄小六倍,但我父亲说:
“已经好得不得了了。你看看东宫和齐王府,太子洗马魏征还租房子住呢。”
寒食节的晚上,我在家中设了小小一宴,作为我们这届千牛卫入仕后的第一次聚会。
叔玉没有放弃他“魏家凉皮”的愿望,在我的书桌上当场表演揉面。这是一道色香味俱不全的槐叶冷淘,槐树嫩叶榨出汁来,将面团染成青绿色,佐以晋阳老陈醋与胡椒。
叔玉摆出八只酒盏,为我们一一将酒斟满:“这是我生下来那一年,我父亲酿的醽渌酒,专为了我入仕这一天饮的。”
逖之家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死了。长乐公主亲手做了寒食枣团饼教他带来,作为开胃的小菜。
高家与长孙家都在永兴坊,审行与逖之是一道来的。审行带来一道名叫“蚺蛇胆”的交趾特色菜,说是高士廉流放期间发掘的美食,曾经献给圣人与文德皇后。
圣人夫妇相敬如宾,彼此谦让“你尝尝”、“你先尝”、“不,还是你先尝”、“你这个没有担当的男人”,以有担当的圣人吐了一宿告终。
审行对我说:“你尝尝,我从小吃到大。”
我感念他的心意,含泪道:“那你命挺苦啊。”
今日将作监有开工宴,将作大匠阎立德杀了二十头羊来激励全体工人。
领导都表了态,萧锴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自掏腰包为工人们杀了五只鸡,鸡架留给我们下酒。
“不是我吝啬,晌午一开工我就把甘露殿的藻井砸了,阎大匠说我今年都别想拿俸禄。”
“不可能罢?一个藻井值多少钱?”
“藻井后头藏着先皇后的日记,其中有多篇文章深情追忆了她儿时的玩伴,一位邻家郎君。”
“那这是你的不对,你看人家日记干嘛?”
萧锴又急又气,嚷道:“我哪知道那是日记?封皮写着《写在世民沉沉睡去后》,你看这名字你不觉得有人谋反?!”
于慎言比萧锴大方得多。
他的父亲,中书侍郎于志宁同时检校着太子詹事,负责管理东宫的所有庶务。
于侍郎认为,太子之所以试图暗杀自己,全然是自己平日里管教他太严厉的缘故。如今他索性闭门不出,在家里包了一千零七百四十六个馄饨。
楚石和遗义来得最晚,东宫的“突厥游戏”不止不休。今日太子将属官们分成两个部落,身披毡甲,头束椎髻,手持竹刀相互厮杀。
遗义发现我的一双眼睛已经吓得失焦了,解释道:“没有真的厮杀,谁也不曾流血,你不要害怕。”
“怎么没流血,我就流血了。”楚石撸起自己的袖管,露出两道血痕:“那竹刀并非不锋利,你只管埋头敲战鼓,不知道我们实在疼得很。”
今日鸿胪寺收到波斯国的三七与血竭,尚药局拿来配金疮药,送了我两罐。我将楚石带到房中敷药,他一直抬眼打量我,笑道:“你别害怕,没事儿。”
“我没害怕,你两个怎么总说我害怕?”
“我伤的不是这只胳膊。”
我抄起他的另一只手,一面涂药一面问:“太子因着什么要你们对战?”
“他说我们……嘶,还挺疼!他说我们不晓得作战的辛苦,也不懂武德时高祖皇帝教突厥人欺负得惨,如今日子安逸起来,反倒养出一群米虫。”
真荒唐,黄河以北出了那样大的乱子,政事堂连开几日会议,兵部礼部忙得不可开交,太子在东宫扮突厥人——到底谁才是米虫?!
楚石懒懒道:“我瞧着突厥将军管理突厥兵,也不是什么好法子。薛万彻将军手下也有许多突厥卫士,他们就听话得很。”
“朝中的突厥将军不止思摩,旁人也不曾不能御下。只因为思摩一个人,教其他人也做不成事么?”我狠拍他的肩头一记,他却疼得呲起牙,“怎么了,还有伤?”
“没有,你力气大。”楚石自己揉了揉肩,推我出去吃饭。
我对这场晚宴的贡献是突厥名菜“羌煮”与“貊炙”①,做法传自于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八十岁的姥娘。
“羌”的意思是鹿头,煮熟后切成块;貊炙需要用柞木棍串起一整头猪,在猪皮上反复涂抹猪油与酒,直到将肉烤的外酥里嫩。
肉是好肉,只是今日显得有些尴尬了。
楚石吃得满嘴流油,对遗义嘿嘿笑:“日后咱们堂厨也这么做。”
“劝你不要,容台差点教兵部挤兑死。”逖之蹲在火堆旁,用树枝戳火星子。我察觉到今日他也很沉默,尤其遗义和楚石来了以后,因此道:“没有。魏侍中没说要撤思摩的职,我什么也不怕。”
今日萧锴一直在将作监工地,不曾回过六部,茫然问道:“所以呢,最后怎么办了?”
“魏侍中与右仆射商量,教右卫将军薛万彻去看看情况。待右卫将军到了定襄城,先将事情平定下来,再做打算。”于慎言道。
萧锴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不还是换了将?”他拿竹签子扎了一块鹿头肉塞进嘴里,嚼着嚼着想起来,“嗳,江夏王不一起去么?礼部不调查思摩?”
于慎言望了我一眼。
我低头吃叔玉的槐叶冷淘,囫囵着答道:“江夏王不去,并州都督李勣去。”
席间在此刻沉默起来。叔玉挨着我坐,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又为我斟一杯酒。
审行的目光掠过每个人,笑道:“礼部去调查思摩,岂不是自己调查自己?总要找个不相干的人去才公正。”
魏家的醽渌酒是绿色的,这种绿很像波斯国的波菜,于阗有一种玉也是这个颜色。我怀疑里头的确加了一点波菜,我有些咽不下去了。
我家院子小,十步就能从正堂走到大门。日头自西边坠下来,被我娘种的桃树挡在院墙外,暮光零落的洒进我的酒樽中。
耳边叔玉开始大讲他父亲酿酒的法门,说魏侍中还将醽渌酒送给圣人,圣人以为他转了性子,欣喜若狂,当场挥毫写诗送给他: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瓒。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逖之从案头抓了一把栗子,放在火上烤:“正因为这句‘千日醉不醒’,魏侍中上表讽刺他酗酒。那年我刚进宫,太子让我别着急拜见圣人,圣人气得跑到西内苑砍树去了。”
大伙哄堂大笑,叔玉的脸色比翠涛还翠,几步冲过去揽着逖之的脖子就要打他。
眼见他们闹作一团,我也没忍住笑出来。忽而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审行站在我身后,低声道:“没关系,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嗯。”
奇怪得很,我明明笑得起劲,喉咙里却有些哽咽了。
-
宵禁之前,褚师傅也来赴宴。
这顿饭也是我们的谢师宴,褚师傅很喜欢“貊炙”,说这让他想起当年随圣人出征,为圣人做书记员的辉煌岁月。
他曾是秦王府最年轻的学士,圣人优先培养的良才。
王府中的大儒欧阳询与虞世南两个培训他一个,指望他日后继承衣钵,一篇文书改不够三十次绝不罢休,使他年纪轻轻就有本事随军写战报。
他喟叹道:“倘若当年军中有这样的饮食,大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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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受苦。”
可惜他的仕途并没有预料中顺利,这些年来一直在弘文馆做学士,直到今年才有起色。
我们是他最后一届学生,自此之后他离开弘文馆,专职为圣人写《起居注》。
起居郎相当于圣人的秘书,日日陪王伴驾,对他的前程而言称得上一场大飞跃。
我们作为学生,为他也为自己高兴。
这夜我们在院中掷骰射覆,玉烛行令,直到酒过三巡,人月两昏沉。
十年后我想起这个晚上。
那时席中人已尽天涯散去,宛如大梦一场。垂髫知交埋骨青山,原本以为未来辽远,却在转瞬之间生死成空。
我的大儿子学习写字之后,提横落捺之间很像褚师傅。
衡真说字如其人,能够瞧得出师傅的教养一定很严格,这才形成这样内敛的笔画。虽然横竖规正,可是撇捺间却藏着他一颗炙热的心肠,就要从墨水中涌出来了。
我说你真会夸,我也觉得字好看,但我说不出你这些漂亮话。
当晚我梦见师傅,梦见他一笔一划教我们临摹《兰亭集序》。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而贞观十五年的晚上,师傅与学生目酣神醉,漆黑的天幕乌云掩月。
因着宵禁,大伙都不能回家,只好留宿在我这里。
我打扫出一间宽敞的卧室,教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打铺盖睡,将自己的房间留给褚师傅。
做千牛卫时我们就这么睡,只是大通铺永远躺不满八个人,因为总有两人出去夜直,一个时辰后再换另外两个人。
楚石呼噜声震天响,必须睡在最角落。审行睡得浅,与他隔得最远。萧锴喜欢梦游,不得不睡门口。遗义、叔玉与于慎言没什么坏毛病,因此受委屈,被夹在正中间。我与逖之一人守着一扇窗,破晓时负责叫醒大家。
乌云不知何时散去了,圆月敞亮地挂在天上,照得我两眼发白。
这才察觉屋里静得很,我睁眼一瞧,楚石果然不在榻上。我担心他伤口疼,披上衫子出去寻人,见到褚师傅屋里烛火未熄。
破子棂窗内,师傅问道:“你怎么伤成这样?”
“教人打了,丢人。”楚石语气轻松,大剌剌地。我透过窗缝望见他坐在榻前,师傅手里拿着金疮药,正在为他的肩膀上药。
“你不能再和人打架,楚石。不是所有斗殴都能通过找家长摆平,从小你就喜欢惹事,就因为你,师傅差点被弘文馆开除啊。”
楚石想要大声辩驳,被师傅嘘了一声,只好放低声音:
“师傅,这回不是我寻衅人家。我从东宫出来时,撞见一个小娃娃险些教牛车碰了,我分明过去救他,他家大人竟以为我欺负那娃娃,将我给打了。我又不能还手,可不就成了这样么?”
“怎么会?”
楚石撇着嘴说:“许是我走得急,不记得将身上的突厥衣裳换下来,教那人认错了。师傅也知道,常有突厥人在长安生活不下去,做了窃贼的。偏生思摩将军出了事,实在教人误会他们都不好。”
我听得心中沉重,想要进去看看他的伤势究竟怎么样,却听他又道:“师傅,你不要与人说去,遗义不许我说。”
“为什么?”
“嗯,对殿下不好。”
“容台管着突厥人,你阖该说与他听。”
“我们才入仕不到一年,他如何处理得了,岂不是给他添乱么?”
烛火森森,透过破子棂窗。我将自己的影子藏在梭柱后,褚师傅声音沉得像我的心跳声。
“容台与他们同生死,共荣辱。不论谁嫌恶他们也好,容台不能放弃他们。他过去是你的同袍,如今也是他们的同袍,他不能丢下他的责任。”
8. 空相护(三)
我是个卑鄙的人。
爱是欲|望,是贪婪,是忌妒心。
二十岁时我以为仕途重于一切,上司交给我的任务都是顶天的大事,每份付出和心血都要有回报。也许是我真的曾经一无所有,衣食发愁,才会害怕失去一切。
我的温和是一层画皮,交际是谋生的手段,谦让是求存之道。我的同伴都是天之骄子,和他们在一起我无地自容,只能刺骨悬梁。
该如何回望?
哪怕借上秦王府的东风,我有机会顺利入仕,可我的力量太绵薄。朝中三百六十多个官员,谁也瞧不见我。
那些藩将与我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皇城里飘萍一样的人。现在的我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我甚至不能保护我自己。
直到人到中年我也会想,如果我不是我,不需要绞尽心力换取功绩,生活也许会更踏实、更平稳。
甚至说句气死祖宗的话,如果我也有房谋杜断的父荫,没准我能更早地被许诺为衡真的驸马都尉。我们会是从小到大的神仙眷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世不分开。
但没有如果。
黄河哗变十日后,思摩在烽火台下望见了薛延陀国的军旗。
这是一个贞观三年才建立的新国家,大唐在漠北的第一个藩属国。
国主夷男可汗原本是突厥贵族,受困于颉利暴政,率领部众反抗。正逢大唐攻打颉利在即,圣人不愿意放过这样的好帮手,这才扶植夷男自立门户,定国号为薛延陀,共同抗击颉利。
自从颉利不再,薛延陀独自在漠北做大。
我检查他们的朝贡记录,上贡得不是很殷勤。其他藩属国向来捡宝贝送给大唐,他们只送些常见的动物皮毛,打发叫花子一般,近几年来连国书送得也没有几封。
薛延陀与思摩的驻地定襄城离得不远,眼见黄河畔除了乱子,几日之内,夷男的骑兵翻越沙漠,直捣定襄城。
午膳时逖之说:“我觉得圣人养虎为患。这不是趁人之危嘛?思摩一出事,他们就打过来了,可见并不是很臣服的。”
今日堂厨有莼菜团、鱼肉毕罗、蒸牛犊、醋荠菜和沙州送来的穹窿甜瓜(注:哈密瓜),可我半口也吃不下。
我拿筷子戳鱼肉,两眼发直:“吃你的罢,不会说话就别说。”
“藩属国造反,又不是你造反,别太往心里去。”逖之塞给我一瓣甜瓜,安慰道:“思摩怎么样了?”
“他哪里打得过人家?退到朔州去了。”
并州都督李勣人还在路上,思摩自知不敌,向鸿胪寺遣使告急。
思摩的求救信写得字字血泪,我仿佛能看见他跪在地上流着眼泪磕头。
信里还夹着一篇给我的字条,思摩的泪水洇湿了白麻纸,恳切道:“请告诉圣人,我辜负了他的心。如今我就要死去了,若有来生,我愿意做圣人的父亲,用一生保护他。”
逖之捂着眼睛道:“我劝你不要原话说与圣人听。”
我知道。
圣人不会放弃思摩的,圣人喜欢思摩,我看出来了。
圣人溺爱这种人,很乖,很忠诚,但是没有能力。敕碟从洛阳传回长安,圣人迁李勣为兵部尚书,率领五路大军夹击敌军,营救思摩。
这是多年未见的一场大仗。
五路大军中,包括李勣,营州都督张俭、灵州道行军总管李大亮、庆州道行军总管张士贵、凉州道行军总管李袭誉也都是中原人,朝中的藩将没有一个被选上战场。
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很不高兴,自己跑到鸿胪寺问我:“我熟悉路,怎么不教我去?我与思摩很有些交情呢。”
“打吐谷浑那一次不就是你去么?各位将军轮流上前线,大伙都有机会,也省得人家眼红你啊。”
突厥人是最不讲究假客气的,他们血脉里就没有这样的教化。执失思力不买账,抱怨道:“吐谷浑是六年前的事了,打高昌也没有教我去啊。”
“你少蒙我,江夏王说打高昌之前你陪圣人打猎,同圣人抢同一头鹿,没抢过他还把自己的腿摔断了。”
我招呼他坐下来,从书柜里取出一沓文书递给他,“中原话水平测试题,教你手下的回纥兵突厥兵高昌兵都写一写,下个旬休日之前交给我。”
执失思力推脱道:“别了罢?我们平日里又要练兵又要巡逻,谁有工夫学写字?”
“那这就是你的不对,我是不是交代你每天教他们学写十个字来着?他们都归降多少年了,还不认字?”
“我倒是想教,我也不认字啊!”
我狠拍自己的额头,抄起案上的笔,忝墨疾书。执失思力抬起眼眉,瞄着我的笔迹:“什么这是,你要弹劾我?”
“弹劾你的头。给你开一封去国子监旁听的介绍信,你从明天开始和遣唐生一起上课。”
我在心里评估他的水平,他恐怕要和吐蕃大字不识的关系户一起了,“到时候让你师傅把你的功课和旬考卷子递给我,我会一直盯着你,你不要懈怠。”
执失思力大叫“不要”,开始用突厥话骂我,骂也骂不过我,抄起我的镇纸便要与我搏斗。我豁然间产生了一种对我娘的共情,每个拿藤条打考试不及格的孩子的爷娘恐怕都是这种心态。
我的儿,比起你们永远变不成一个真正的“大唐人”,教人瞧不起,我宁愿你们怨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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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勣升了官,更像一只奔射出箭筒的长簇。
他带领六千亲兵踏平白道川,眼见思摩教人打得一路溃逃,自己勒马穷追,终于在关隘口追上薛延陀军。不等敌人的长槊劈向思摩的穹庐毡帐,便打得主将退守河北。
薛延陀致书鸿胪寺,希望派遣使臣与大唐谈一谈。
军功是兵部的,谈待遇是我们的。江夏王在此时也不好过,一天下来都没什么好脸色。
今日是太庙祭祀的日子,江夏王有工夫交待逖之每个死了的功臣喜欢什么样的贡品、太庙表演什么节目文德皇后才能显灵、如何把高祖皇帝的显灵时间控制在一炷香以内,连半句话也没有与我说。
我有点绝望。
文德皇后去世五年,今日在祠堂部司全体巫师的努力下,终于成功显灵。可惜圣人不在,儿女上学的上学嫁人的嫁人,皇后显了半天灵都没看见想见的人。
逖之才不管旁人,他自己很激动,连蹦带跳地对她挥舞手臂,大喊“姑姑我入仕啦!我在祠部司!以后我管你的坟!”
可娘娘去世时逖之还小,她根本不认得身为成年男子的他。一阵风吹走玄冕,逖之难过得当场哭了,没命地往香炉里塞纸钱,希望再与她聊一会儿。
江夏王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扽回来。
逖之泣道:“难道她讨厌我么?”
“不是,她想看清楚你的模样。”江夏王指了指祭台上的龟壳,裂纹七扭八歪,极不熟练地裂出两个字:
“瘦了。”
逖之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喊:“姑姑!我们很想你啊,圣人也很想你,他都睡不好觉!”
龟壳裂道:“世民呢?”
逖之着急道:“姑姑他在洛阳,他还没回来。你下次还来好不好?他很快就回来了!”
龟壳道:“那算了。”
高祖皇帝就不同,高祖皇帝酷爱显灵,显起来就显个没完。
龟壳刚刚裂出一句“我侄道宗”,江夏王立刻将其翻了个面,不成想龟壳的反面继续缓缓龟裂:“还在礼部?”
江夏王挥手教我们走,龟壳裂出一句:“再聊会啊”,又裂出一句:“世民何在?”
江夏王咳嗽两声,道:“在洛阳,今日没来。”
龟壳道:“太好了。”
我扒在门外旁观这场奇观,心中盘算着,不知圣人百年之后是个什么景象。
太子做了皇帝,没准让三省六部都装扮成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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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手持笏板互相殴打。我觉得圣人未必愿意显灵,昭陵会直接地震。
江夏王陪老高祖聊到天黑,我在安上门等他,听得太庙里头一阵乒乓乱响。江夏王将三梁冠抱在手里,逃得像败北的夷男可汗。
我快步上前,将薛延陀的国书交给他,抓紧时间汇报工作:“江夏王,这一次的使节是夷男的叔叔,名叫沙钵罗泥熟。他在本国的职位是俟斤,相当于我们的兵部尚书。这是属下拟定的行程,请江夏王过一过目。”
他瞥了一眼,指着鸿胪寺客馆的房间道:“哪有那么多豪华大床房给他住?给他安排个标间。”
“可是他的级别是尚书来着。”
“尚书怎么了?我还是尚书呢。人家尚书打仗去了,我陪老头聊了一下午。”
你真是——我真是没得说你了。
那么大一个三品官这么没风度,有情绪归有情绪,不要影响工作啊。
江夏王站在太庙门口批阅公文,一会儿说餐标高了,一菜一汤就可以,不用给他吃肉;一会儿说车标高了,太仆寺的马忙得很,给他批两头骡子换着骑。
我在心里打了个算盘,他对标的不是敌国使臣,他把人家当高级俘虏招待。
江夏王见我还堵着他的去路,问道:“你还有事么?”
“还、还有一件。”我从袖筒中抽出思摩的信交给他,道:“思摩将军不是很明白兵部的部署,托我们问问怎么回事。此前我们的战马都要披甲上阵,这次没有将战马的甲胄送过去,不知是怎么了?”
“你是兵部的吗?”
“属下不是。”
“就这么回答。”
额头上豆大的汗,我久久不敢回话。江夏王道:“你自己去兵部问问为什么不给马披甲,你不是有同窗在兵部么?什么都等本王教你,朝廷出那么多米粟养你干什么?”
可是叔玉说军|事|机密,不告诉我啊。
我点头称是:“泥熟还有十天就到,兵部是否有人和属下一起去渭水河接他?”
“人家忙着演沙盘、运粮草,谁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自己去。”他睨我一眼,道:“怎么,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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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开始理解江夏王,礼部在兵部面前的心理落差真的很大。
高士廉组织两部开会,问兵部最新杀敌数量、我军战损情况,问礼部谈判时准备几个菜、如果对方和谈态度不好,我们要用什么样的脏话谴责对方。
还准备几个菜,不想吃就都别吃了。
江夏王不愿意礼部就这样弱势下去,在会议中大谈敌方的贪婪:
“蕞尔小国,背信弃义。我们就要大声告诉他们:大唐不会放弃思摩,就如同蜀汉不会放弃荆州。”
叔玉浑身打了个寒战,与我耳语道:“我记得蜀汉放弃荆州了啊。”
我苦笑两声:“你别管他,他昨晚上说要替宴会试酒,喝大了。”
不成想这还没完,散衙前,遗义告诉我东宫有请。
“你好好沐浴,换一身常朝穿的好衣裳,别扎幞头,戴冠。再将你近期的工作详细写下来,权当做给右仆射汇报那样,可不要马虎。”
“啊,见太子?”
“不是见太子,见我们东宫的少詹事。”
少詹事而已,又不是詹事,哪来这么多弯弯绕?正儿八经的太子詹事于志宁都没什么排场。
遗义似乎认为这是个重要的召见,很为我激动,“于侍郎做不了殿下的主,殿下什么都听少詹事的。你见了他,比见着殿下还要要紧呢。”
“凭什么呀?殿下欠他钱还是教他救过性命?”
遗义想了想,道:“果真是救过性命的。武德九年在秦王府,玄武门那一日,杜少詹替殿下挡过一箭。”
嗳?我愣愣地问:“姓杜的?”
“对。莱国公杜如晦的二儿子,城阳公主未来的驸马都尉,杜荷。”
9. 金杯错(一)
每次我们夫妻俩吵架,衡真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无论因为什么原因生气,无论这场辩论究竟谁有道理,一定会经历五个亘古不变的步骤:
首先,互相列举对方讨人厌的地方,突出自己多年来的迁就包容忍气吞声,虚怀若谷大爱无疆;
其次,她被气哭,把房门愤怒地摔在我脸上,开始为期一炷香的冷战;
再次,我们隔门对吵,完成“你这个浑蛋”、“你能不能先开门”、“我不想见到你”、“我把门砸了你还害怕,你说你有没有必要”的一系列流程,为我溜门撬锁争取时间;
再再次,她平静下来,以一副极其心如死灰的表情对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再和你吵,就这样罢,我累了”,而我摆出更加悲伤的表情回敬她:“乖乖你说我该不该死?”
最后,进入一些主题游戏环节。
主题包括但不限于:公主与面首,纣王与妲己,圣人和颉利可汗,魏叔玉和马。
无论哪个主题,被迫害的那个永远是我。
圣人和颉利可汗是其中最健康的一个组合,与其他三组不同,这是一段文戏。
她演圣人,我演颉利,她谴责我,我不能还嘴。
只有一回她真的把我骂急了,她学她父亲学得很像,拿腔拿调地说: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你作为我的俘虏?那样多的草原酋首,只有你坚持不断地骚扰我,你不放过我,所以我才要将你抓过来。”
我狂妄地披着羊皮毡席地而坐,我还在角色里:“不是罢?因为我是可汗里最出色的一个啊。”
她也在角色里,晃了晃食指,道:“你不是,比你出色的还有很多。但你是那个最死缠烂打的,所以我选择你。”
“是么?”
“自然。”
“真的?”
“是呀。你以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吗?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可汗而已,在强大的我面前不值一提。”
衡真将斗篷披在身上,假装龙袍,在房中手舞足蹈。
“就像个别驸马都尉。他自以为很有道理,所以对公主的要求十分忤逆。然而他真的有道理吗?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小驸马而已,在强大的我面前不值一提。”
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我被戳中心肠,一把将羊毛毡子扯下来,腾地站起身:“李衡真你再说一遍。”
她很惊讶,眨眨眼睛说:“你叫我什么?”
“……尊敬的城阳公主,请你再说一遍。”
“不是这个,刚才那个。”她咬着嘴唇,受了惊吓似的,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完了,完了,完了。
刚一开口我就后悔了,她就是这样的,我太熟悉这个开头了。
“李衡真?”她一字一顿地重复这三个字,仔细品味自己的名字,“李衡真?”
完了,完了,完了。
不要说连名带姓,就算只叫名字,对公主而言都称得上无礼。
大唐的驸马都尉个个自称“下官”,称呼妻子“公主”,每天上|床睡觉就像被御史大夫点卯。我一直觉得这对我的身体健康很不利,恬不知耻了这些年,原来报应等在这里。
脑内一片混沌,我滚了滚喉咙,道:“没心没肝。我这么疼你,你这么说我。”
她的表情很熟悉。
有一年中元节,于慎言射覆输个底掉,不得不在甘露殿为圣人和满朝文武表演胸口碎大石,衡真当时就是这副表情——喜又不敢喜,忧中藏着坏。
常言道“社交是一种模仿”,她不是一般地擅长扮演一位温柔的公主,这就是她对她姐姐长乐公主的一种模仿,拙劣的模仿。
通常情况下,她是温顺体贴的。
但是,但是。当只剩下我与她两个人的时候,她所有邪恶的思想都会付诸于行动。她喜欢看我紧张的表情,对她而言,这是一种享受。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她扑过来环住我的脖子。
“容台,日后你就这样叫我。”她瞳光泛亮,面露期待:“嗯……若再有人问你‘城阳公主好吗?’你便回答‘什么城阳公主,不认得这个人,没心没肝的李衡真倒是很好。’”
………………………………………………
混账、混账、混账!
……混账怪香的,混账今日换了个牌子的澡豆。
我深呼吸几口气,秉正自己的思绪,坚持问完问题:“你真的觉得我不好?如果我没有对你死缠烂打,我没法子和人家公平竞争么?”
“你说什么呐?小颉利。”
“去他的颉利,颉利死了八百年了,我问的是我。”我非常受伤,我认为她脱口而出的话是她的心里话。“我问你,如果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你会不会喜欢我?”
“你现在也什么都没有呀。”她奇怪地问。
“我的官职可不差,好多人的驸马都尉连职事官都不是啊!”
衡真说:“可你和我比起来,你就是什么都没有呀。”
很好,很好,我的心凉透了。
“我不‘骚扰’你了。”
“你也没有很‘骚扰’我。”
行,怎么都行。我抱起地上的毛毡子,预备跑到儿子房间去睡。
身后,衡真问道:“那你觉得我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呢?”
“瞎了眼。”
“去你的,你才瞎了眼。”
我想不出来,我没好气:“我好欺负。”
“你好欺负?!”她捂着嘴笑。
走到门口我才发现一应大小僮仆都扒着门框往里看。我家的仆人非常喜欢旁观我们俩吵架,走过路过不能错过,一边干活一边竖起耳朵,一边擦地一边躲在笤帚后头窃笑。
有意思吗?没有意思,我觉得很没有意思。这是大唐男性零分魅力时刻,尊严扫地。
我呼呼喝喝,将他们尽数赶走。眼看趁着宵禁还没开始,我想还是先带孩子去波斯坊转一转,散散这颗气急败坏的心。
马配好鞍,车引环辔,僮仆快快脆脆打点好一切,就等着我极熟练地遁地而去。
衡真一直跟着我,我去牵马,她看着我牵马;我去抱孩子,她在一旁指导;我不想和她说话,她就一直低着头不言语。直到我们一大一小就要走出门去了,她悄悄在袖子下头勾住了我的手指。
轻声道:“你是我心里最好的丈夫,没有人能和你比较,容台。”
-
听见没有,这是她自己说的。
我是最好的,最好的,知不知道什么叫最好的,最好的意思就是最好的。
当我从基层公|务|员混到高级公|务|员,当很多年后,从印度回国的玄奘要我与他讲讲他不在的这些年,长安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我总有些秘辛不很愿意与他分享。
是的,玄奘。我不愿意和你分享我娘子的过去,因为我觉得这不是很重要。
什么,你觉得这很重要?
不可能,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最重要,你个未曾娶过娘子的秃驴。
最重要的是当下,人要活在当下。
可是讲述我们的往事,又不得不提及那个人。
那个人在衡真的人生中占据了太重要的位置,无论他与她的故事走向多么难堪的局面,他实在永远地影响了我们,影响了我的一切信心与自尊,就在无形之间。
贞观十五年一个平凡的下午,太子家令为我引路。我见到了城阳公主从生下来时就被许配的、即将成婚的驸马都尉,已故莱国公杜如晦的次子杜荷。
丽正殿中,杜荷端坐高堂,头戴二梁冠,身穿深绯色袍服,练鹊锦绶,金银褾襈。
实话实说,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真的为尚且不认识的城阳公主感到快乐,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很适合做驸马都尉——甚至,乍一眼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太子。
他四品官,我五品官,我们两个的官袍是一个颜色,可他穿得就像一位公子王孙,我浑身上下散发着当牛做马的霉味。
杜荷关切地问我:“那么晚遇上刺客,你吓坏了罢?”
“下官没事,多谢少詹事关心。”我从袖内掏出文书,呈交给他:“这是安顿使团的度支,正要请太子过一过目。”
“你和民部商量就好,吃些茶罢。”他邀请我坐在蒲团上,亲自为我分茶添盐,“使臣来到长安,你预备带他做些什么呢?”
“思摩将军的部曲曾经在长安生活五年,有七十余户妻儿没有带去牙廷。江夏王嘱咐下官带使臣在安顿家眷的坊间转转,表示朝廷仍然支持思摩将军,让使臣知道大唐对降部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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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道:“你知道圣人为什么不许战马披甲吗?”
“下官查阅了从前的战况记档,大概了解。”我如实汇报道:“马负重跑不快,薛延陀擅射弩,不披兵甲又会损伤战马。这一次圣人放弃骑兵,只以步兵作战。士兵骑马疾行后放牧黄河以南,步行上前线。”
“圣人征发五路大军营救思摩,却将布阵的计划也瞒着他,你认为这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思摩的军队已经成了溃军,圣人全然不寄望于他在战场上帮哪怕一点儿忙,认为不必要说与他听了。
杜荷实在太爱问问题,一时之间,我甚至不大确定他是在考我,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垂首吃茶,为思摩辩解:“圣人是爱护思摩将军的,少詹事。”
东宫的茶具金光闪亮,烤茶饼的鸿雁球路纹银笼子,筛茶叶的仙人驾鹤纹茶罗子,印度使团进贡的三足银盐台,连我面前的茶盏也是波斯国昨日才送来的琉璃盏。
一个晃神,我想起了萧锴和他的藻井,忽而又不大敢使用面前的盏。
杜荷再次关切道:“不合口味么,薛郎中?”
……没有,怕打碎了扣钱。
“今天贸然请你来,是多谢你。”杜荷他将杯盏往我面前推了推,道,“你的突厥话说得很好,不然恐怕真的要延误军机。东宫希望你继续做个值得信任的人。”
嗯?
话锋转的突然,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下官的份内事。”
他扬起手召唤侍女,捧出一只巴掌大的银匣,推到我面前:“这是东宫的一份心意,请收下罢。”
“这可不行,少詹事,下官不敢。”
杜荷笑道:“《贞观律》规定,官员收取属下的礼物才算行贿。”
“不,下官不能收。”我将银匣子推回去,恭敬道:“殿下若有什么吩咐,请少詹事交代下官便是。江夏王今日教下官来,实在是感念殿下待礼部不薄,生怕做得不够妥帖。”
八角香炉氤氲缭绕,丽正殿粉墨雕梁。檐外呼喝声不断,太子在院落中布下草原毡房,属官们身披羊皮来往如梭。
杜荷身上的华服几乎将他染成与大殿一样颜色,他是东宫唯一一个中原衣冠。在这方小天地里,反倒格格不入了。
“其实殿下的处境与思摩很相像,不是么?”他邀请我往廊下去,眼瞧着面前的奇特景象,与我并肩而立,“太子监国,可太子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在东宫自己与自己解闷儿。思摩镇守黄河,可部众不从,敌军打过来,他也只有溃散的路。”
“右仆射当然是服从殿下的,如果殿下想要做什么,做臣子的怎么会不肝脑涂地呢?”
“是么?”杜荷笑道。
太子在院中架起火堆,教属官们绕成一圈,就要开始跳舞唱歌。遗义小跑着从安上门进来,向火堆旁的太子拱了拱手,又往我们这里来。
杜荷问道:“人没请到?”
遗义挠挠头,赧然道:“是。契苾何力将军去蒲州了,执失思力将军在屯田,阿史那社尔将军说他娘子身子不好。几位突厥中郎将竟然都赶在今日巡逻,一个也来不成。”
我不确定他两个知不知道这是我干的,知不知道我逐个约谈了所有藩将,谁也不许再来东宫,否则每人每天罚抄魏侍中语录二百遍。杜荷就这样与我话别,什么也没有问。
离去前,我瞥见太子失落的神情。他坐在毡帐里出神,身上的羊裘毛氅也变得滑稽。
属官们无措地站在原地,去留不是。楚石不觉得有什么,欢欢喜喜地蹦跳到他身旁,“殿下,我们跳舞吗?”
太子怔忡地望着他。
遗义在门口向我挥手,唤道:“走了,容台。我随你回礼部,殿下接见使臣的冠冕还没取。”
“嗳,好。”
跨出东宫的那一刻,我听见太子极轻极轻地笑了。他对楚石说:“跳罢”。
重明门外绿树成荫,可我无暇分辨桃柳的颜色。当时当刻,我再次急切地想要逃走。
倘若再待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会出于礼貌而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那都是很不应分的。
遗义快步走在我前头,我紧随在后。不知不觉中,没来由的,我的心底沉默地塌陷。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同情太子。千万个不应该,我又在同情他。
10. 金杯错(二)
我不得闲多思量太子的事,因着使臣要来了。
礼部设宴甘露殿,计划在吃饭喝酒看歌舞表演的过程中,与对方谈判。
这让我有机会与我最羡慕的官员合作——太常寺协律郎,一位优秀的青年音乐人。
你很难觉得他是在做官,因为他自由得不得了,不用上朝点卯不用写公文,礼部三寺例会从来不参加。除了重大宴会之前,他须得组织乐师排练节目,否则你根本找不到他人在哪儿。
我们一起为宴会排练节目时,协律郎兴奋地告诉我:“下官去采风了,薛郎中。下官正在谱写一首新乐曲,在中原雅乐的基础上加一些龟兹元素,再加上一点点突厥的街头气息。”
“突厥街头?突厥都是草原,没有街啊?”
协律郎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中不可自拔,叹声道:“你不懂,心中有街,无处不是街。这是一种天高云阔的松弛感,是太子殿下造访太常寺时给下官的创意,殿下实在是下官的知音呀。”
太子松不松弛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很松弛。
这回是我入仕以来头一回主持宴会,非常害怕出错。
今日排练到了最关键的一环,乐师与舞伎须得熟记我的指令,记住演奏哪一首曲子意味着“谈判继续”,跳舞时顶起几只碗意味着“条件不接受,谈判中止”。我打包了西市最难排队的天花菌蟹肉毕罗饼请大伙吃,感谢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
我们一面吃饭休息一面复习宴会的流程,一位监察御史来到太常寺排练厅,见到我时拱了拱手,道:“薛郎中,下官接到关于协律郎的弹劾,需要请他去御史台走一趟。”
“改天行不行?使臣就要来了。”
监察御史向来是最不好说话的一个群体,他们官职不高,但权力很大,以批判的眼光监视朝中每个人的行为。
我掐指一算,最近到了他们考核的时候,可能绩效还没凑够。
眼前人板着一张脸,全然不容商量:“这不成,有人弹劾协律郎在东宫传播反|动乐曲,对太子的形象造成恶劣影响,下官不得不尽快调查。”
协律郎吓得不轻,哆嗦着问他:“我什么时候反|动了,我哪一首曲子不干净?”
监察御史从袖筒中掏出劾文,展卷念道:“在鲜卑舞曲《爱上草原爱上他》中,有歌词唱道:‘扬鞭策马的哥哥哟,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涉嫌期待侵|略者骚扰我国草原边境。这个‘哥哥’具体指代谁,请你到御史台详细解释一下。”
我真服了:“‘哥哥’在鲜卑话里指的是亲爹,这曲子是文德皇后逝世五周年的纪念曲。娘娘的父亲长孙献公是隋朝外交第一人,经常出使突厥,这是娘娘在呼唤她爹,你们听歌之前能不能先查一下创作背景?”
监察御史愣住了:“啊,是么?”
“你弹劾协律郎,我还要弹劾你呢。你说谁是侵|略者?”我起身将他往外推,“你现在上表到洛阳去,告诉圣人他岳父是侵|略者。去,快去,上完表回来领协律郎。”
监察御史叫道:“这不能怪我呀薛郎中,我只是收到弹劾而已!”
“谁弹劾的?”
“呃这个嘛。”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要弹劾你了。”我拽着他的手臂快步而去,任他网里的鱼似的挣扎不休,“你影响礼部日常工作,对大唐外交造成恶劣影响。走,跟我去见右仆射,正好鸿胪寺打算在天竺设立分馆,缺人手,我看你正合适。”
协律郎忙道:“不至于不至于,这也太过分了,我听说那边的人如厕都不用纸。”
监察御史瞪大眼睛:“不用纸?那用什么?竹子?”
我缓缓举起左手。
监察御史盯着我的手出神,抽搐两下,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他向太常寺门口虚弱地指了指。我与协律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望见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僮仆。
-
僮仆来自齐王府,是齐王李祐派来监督弹劾进度的人。
齐王李祐,生母阴德妃。
他的外祖父阴世师曾是隋朝的长安留守,高祖皇帝晋阳起兵之后,阴世师自知不敌,手一挥刨了李唐的祖坟。在长安看家的李建成一路逃窜,半路才发现没带上五弟李智云,可怜的小儿郎被枭首祭旗,死无全尸。
收下阴德妃,是圣人千金买马骨的一步棋——看我们多么大度,大门敞开,欢迎一切化敌为友。
不知道李唐的祖坟是否也这样大度。
而我一直觉得皇子们争宠应该很有章法,好歹认真表现自己,争取父亲的好感,可齐王争宠的方式竟然是胡搅蛮缠。
除了魏王李泰与晋王李治以外,所有皇子都要在成年之后赶到封地去住。齐王赖在长安死都不走,也不见与圣人培养出深厚感情。
遗义告诉我,齐王当真脑子不大对。他坚持认为母亲阴德妃是下一任皇后,自己理应成为又一位嫡出皇子。齐王根本不是冲着协律郎来的,他就是想要太子难堪。
我问道:“圣人喜欢阴德妃?”
“没有啊,但齐王这样认为。隔着血海深仇都能入宫,又封了德妃,他便觉得这是圣人难以启齿的一片深情。”
等一等,我打住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啊,竟然封了德妃!”
德妃很高了,贵淑德贤四位妃子,她排老三。
遗义不屑一顾,摆摆手说:“她和娘娘关系好,娘娘的亲信全都封了妃。我要是当了皇后,也能封你当德妃。”
那这辈子算是没戏了。这辈子我寄望于遗义日后混成左右仆射,将我提拔成礼部尚书。可按照东宫眼下神憎鬼厌的程度,让人实在难以乐观起来。
我瞧得出遗义很失落,他向来是很意气风发的,自从入仕后就再也不见从前的颜色。那日我在东宫见到他与杜荷说话,那副乖觉的鹌鹑模样,仿佛就是江夏王面前的我。
遗义说,他们已经调查清楚,左庶子原是因着底下的属官自己对他不满意,这才假借太子的旗号拿马锤打他。
“真的假的?那于侍郎呢?也是底下人讨厌他,自己去杀他?”
遗义耸耸肩,道:“那倒不是,我也不明白于侍郎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殿下真的想杀他罢。”
他说杜荷之所以请我到东宫去,原是太子觉得自己的口碑不好,希望能从藩将下手,扭转朝廷里对自己的风评。
我真的很不理解这种策略:“眼下不是更糟糕了?他总不能天天喊人去陪他跳舞唱歌啊。”
遗义道:“其实一件事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便是不同的意思。在不喜欢殿下的诸王与朝臣看来,殿下就是荒唐失智,可倘若换一个角度看,他的作为又如何不是圣人‘待夷狄如父母’的做法呢?藩将因着思摩的事,在朝中处境不好,正可以与我们站在一起,扶持大家。”
听了这话,我实在哭笑不得,又不知怎样说法才能使他接受,才能摒弃当下的昏招。
“哪怕殿下当真有这样的心思,眼下也不是妥当的做法。大唐是宗主国,夷狄是藩属国。无论藩将的处境好与不好,他们只会忠心于一个人,那就是圣人。”
眼看他的脸色又落寞下来,我只好安慰道:“我再想一想,你别着急。”
整个下午遗义都在礼部呆着,不大愿意回东宫去的样子。赶上逖之从祭坛回来,他两个清点了祭祀胡国公秦叔宝的好酒,祭祀莱国公杜如晦的水果,尖酸挑剔,好不热闹。
遗义握着我们的手道:“从前我以为东宫是好差事,可这次太子监国,圣人什么都不许他理。长此以往,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逖之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我,抿着嘴不置可否。
东宫眼下的情形,对诸王而言是个好机会,我们心里都明白。可这到底也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事,庙堂之上九重云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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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太渺小了。
宫门落钥前,萧锴来了。
工部尚书段纶致仕,由已故莱国公杜如晦的弟弟、魏王府长史杜楚客迁入,请礼部准备青冕紫绶。
自从四品长史一跃成为正三品尚书,显然魏王没少下功夫,这是他帮衬属官的一步棋。
逖之见了萧锴便乐:“哟,脸这么臭?听闻你和少詹事吵架,不高兴东宫借调将作监的人呢。”
萧锴白他一眼。
我攥着敕碟来回看:“怎么侄儿在东宫如此得脸,做叔叔的反而成了魏王的马前卒?”
“这也很正常,哪里能擢升便往哪处走。东宫有满朝文武盯着,少詹事能给叔叔加官么?”萧锴随手拿起案上的橘子,还没往嘴里送,逖之便大叫道:“这是贡品,给莱国公的,你给我放下!”
“莱国公那么大一个国公,还能跟我抢橘子吃?”他被酸得五官扭在一起,“你们就给莱国公上飨这种酸果子,他半夜不来寻你?”
“酸就对了,七日后才到他呢,”逖之扔给他一只梨,“你吃这个,这是给淮安王的,明天祭他。”
-
江夏王曾介绍过吐蕃的天葬。人死之后置之中野,不封不树,任秃鹫分而食之。秃鹫四野盘旋,有一只落下便会引来第二只,第三只见到也会来抢,渐渐尸身覆满黑羽。等到血肉撕咬殆尽,鹫群轰然飞走,天地间空余一具淋漓的白骨。
太子就是这具刚刚被放在荒原上的肉身。他已不能行走,有口难辩,诸王展开羽翼,露出尖牙。
天不亮我启程去渭水,左脚迈出右脚还没跟上,便被魏王府和齐王府拽住两股。
魏王府送车,齐王府送马,我推辞道:“僭越了,下官不敢受,监察御史正等在宫门抓人弹劾。”
魏王府家令道:“不是给你的。大王让你带给使臣,告慰他一路辛苦。”
齐王府家令道:“不是给你的。你请使臣帮忙看看马匹,齐王正帮兵部买胡马。”
我刚要开口,吴王李恪的家令遥遥喊等。身边的主事挠了挠头,与我嘀咕道:“吴王不是在封地么?”
吴王府家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由得扶他一把:“吴王和使臣也有交往?”
“不是,不是。吴王回京,路过通义坊看见你家马棚着火了,你快去看看罢。”
主事拔腿就往外跑。
出了金光门,吴王府家令还跟着马车,他悄悄将请柬交到我手里,做贼似的低声道:“请薛郎中转交使臣,吴王有请。”
我司选人任用首看仪表端正,次看言谈伶俐,三看见机行事,最后才是文藻华彰。衡真后来打趣说鸿胪寺阖该更名为面首寺,我去做面首寺的郎中,节制天下男宠。
不知道千百年来的面首是不是都没什么脑子,但想必太痴傻也不能伺候得体贴。
吴王纡尊降贵打听了一个小郎中的住处,可惜却不知道我太穷,家里养不起马,故而没有马棚。
我捏着手里的请柬,颠来倒去想不明白,他们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我平日里表现得太迟钝。然而如果人算真如天算,世上就再无苦心人。
仪仗行至渭水河畔已经是翌日清晨,日月交替,煌煌同光。
穹庐苍茫之下,一队纛骑疾驰而来,为首的不是沙钵罗泥熟,而是本应在朔州坐镇的阿史那思摩。
四位随行令使同时策马出发,兵分四路回大内送信。我身上已是早备好的玄冕朝服,回首向城门示意。阙楼烽火宛如水泼烛台一般暗下来,天地之间光彩熄灭。
回程路上,满城鸦雀无声。我们行踪隐蔽,仿佛一道静静的流水,淌在寂静的长安城中。
行至金光门,远远望去旌旗浮荡,高士廉与江夏王各领一队仪仗列阵两行。
辕门大开,本应在洛阳伴驾的左仆射房玄龄缓步而出,与思摩拱手道:
“将军一路奔波,圣人已等候多时了。”
11. 金杯错(三)
思摩回来了。
他回来了。
黄河以北五路大军正在为了保护他的驻地而浴血奋战,他自己屁滚尿流地跑回长安。
我坐在他家里,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摩家里装修得真好啊,他的房子在永兴里,长孙家斜对角,贞观四年分的房。
彼时主持鸿胪寺日常工作的是贞观朝第一任鸿胪卿唐俭,如今做了民部尚书。他非常尊重每一个藩将的生活习惯与个人偏好,分房子很有讲究。
执失思力要求把自己家装成低配版九成宫,还通过把场地租给同僚办婚礼狠赚了一笔钱;
契苾何力在沙州住过许多年,对沙州很有感情。唐俭在他家里一比一复原玉门关城楼,契苾何力每天爬楼两万步,将军肚都小了;
阿史那社尔的要求比较特别,他参与了礼部组织的贞观朝首届三品官春游活动,有幸游览了云冈石窟,深受震撼,使得他每到冬天都冻得下不来床;
思摩的宅第与他们都不同,思摩很想融入中原人的日常生活,力求拥有一间士大夫的雅致院落。朱门高戟,不由里门,引渠为池,雕绮连楼。
贞观四年国|家|经|济|环|境这么差,还给投降的藩将分了这么高规格的一间豪宅,甚至让人对长孙家扼腕。
这事儿闹的,长孙家出了一个皇后和一个太尉,装修宅第和阿史那思摩一个审美水平。
“薛郎中你想什么呢?”思摩半面络腮胡须的大脸贴在我面前。
“在想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思摩将军?”我挽起袖子为他斟酒,关切地望着他,“兵部说,英国公李勣的军队已经到朔州与你会师了,你两个相处得怎么样?”
思摩很紧张,双手紧紧攥着酒杯,低着头瞧着面前的一道炮羊羔。
“英国公很随和,对我也关切。他安慰我不要为了部众不服管教而难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教我日后想法子证明自己。”
“他说的对啊。你手下的士卒如何,英国公可惩治他们了?”
思摩摇摇头,道:“不曾。英国公说,倘若他们不愿意再戍守,可以回家耕种农田、输庸代役,一应待遇都与中原人是一样的。”
这是李勣争取的优惠待遇,他很同情这些士卒,觉得他们融入一个新的国家很不容易,能善待就善待一些。
定襄城的士兵与折冲府兵不同,没有轮番戍守的规矩,须得一生都住在黄河畔。从前他们的待遇与折冲府差不多,士兵因此不满意。
李勣许诺他们,愿意留下继续戍守的人,兵部按照屯兵年限逐年递增禄米,累积勋转;不愿意的也可以回家去,兵部加倍发放他们的退伍费。
“这不是很好嘛?大家走了么?”
思摩望着我的眼睛,道:“薛郎中,你问我?你应当最清楚啊。”
我清楚,我清楚江夏王生气了,江夏王觉得这么好的政|策应该由自己提出来,因此骂我“为什么不替上司把问题想在前头”。
这一道政令颁发出来只会导向一个结果,即是,没有一个人解甲归田。士卒们对李勣非常感激,好不容易提高待遇,自然不愿意走了。
我拍拍思摩的肩膀,又为他斟了一壶酒。
“我实在待不下去,我受不了了。”思摩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抹着眼泪道:“我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法子,从前我在草原,只有颉利发号施令的份儿,底下的人莫敢不从。倘若我知道还可以这样,我怎么会不让大家都过得更好呢?”
不说还好,一倾诉起来,思摩越说越难过,哭得连鬓胡子湿哒哒的。
“英国公是良帅,可我也不是恶人。我只是不懂而已,我不该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如今大伙都将他当做主帅,对我睬也不睬,更加没人拿我当一回事,我还待在定襄城做什么呢?”
他自顾自说得激动起来,从怀中掏出虎符丢给我,道:“如今我这个将军不做也罢,你将它拿到兵部去罢。我愿意回长安,为圣人戍守皇城。”
思摩俨然已经是个大唐人了,我没想到一个突厥将军能够表达这样规整的文法。
我将最外焦里嫩的一块野猪肉炙夹给他,“将军,如果你不想留在定襄,可以写好表文交给下官,下官帮你翻译妥当后呈交给中书省。但虎符我不能替你还,你要自己同英国公说。”
“我哪里有颜面面对英国公?”
“唐军以斩获人头论功行赏,但不敌者不杀,抛弃同袍伙伴、见死不救者斩立决。将军只是不敌而已,不曾抛弃伙伴,英国公会理解你的。”
“见死不救斩立决”是自打晋阳起兵便立下的规矩,军规中白纸黑字写着这样的话。
唐军以“火、队、营、军”为作战单位,士兵如果见到同袍遭受围困,一定要放下手里的一切——哪怕正在与敌军拼刺刀,也要去救他。
因此唐军的战损较之前朝要好得多,麾下豪英情愿为之抛颅洒血,士卒将帅无论阶品守望相助,万死不辞。
思摩将眼泪抽回去,说:“我听不懂文言文,麻烦你说得直白一些。”
直白一些就是:“将军,你瞧。你实在是十分体贴英国公的,他在前线打仗,你为了不给他添麻烦,自己就回来了。他是主帅,你是协军,你连报告都不打,就为了要他少费一些心思,难道还不算友爱同袍么?”
思摩恐怕也没听出我阴阳怪气地排揎他,点点头,很认同地说道:“正是,我正是这样想的。”
我以肘拄案,哀戚道:“你的部众尽数是随你一同从突厥来的,你放心大胆地将他们全部丢给英国公,教英国公管教他们。明明你自己才最清楚哗变的情况,可你却自顾自地走了,不留下为无辜的人澄清,向有罪的人了解情况,怎么称不上对英国公的信任呢?”
思摩眼神转了转,道:“正是,我正是这样想的。”
我在指尖旋转酒樽,望着烛火照在富平石冻春里、绿莹莹的光晕,叹道:“使臣三日前写信给我,他已然到了钟阳驿。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倘若使臣出了半点岔子,或是病死在路上,或是教劫匪杀了,英国公可就危险了。”
“怎么会?”思摩忽然笑了,垂眸望着我的酒樽道:“英国公善战,不逊于草原上任何一位雄主,想必无论敌人怎样打来,他都会平安的。”
我举起酒樽,和思摩相错,安慰道:“将军,我深知你的心。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伤怀。既然你在永兴坊住过几年,和邻里也很亲近,不如就回去住些日子,我们再做打算好么?”
思摩满意这样的安排,直道:“这样甚好,甚好。”
“使臣眼看就要到了,下官今日收拾好他在客馆的屋子,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会喜欢的。”
“掌固今日一早便启程去接他,现下应当到了吧?”我对镜练习了数日,表现得苦恼:“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后事有没有交代,是循薛延陀礼火葬还是按唐制土葬?”
灯影摇红,思摩胡须下的嘴唇动了一动,“你说什么?”
“将军走得及时,没赶上敌人对英国公的反扑,也不知道他如何了?万一他当真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呢?将军为我拿个主意罢。”
思摩不言语,隔着烛火,我模糊地望着他凝结的五官,悲叹道:
“议和的使臣未到长安就遭遇横祸,礼部难辞其咎,也许将军明年就见不到下官了,干一杯罢。”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我的中原话不好。”
我对他笑笑:“将军的中原话很好,是同一批降唐的藩将里最好的。”
一时间酒席沉默,枉费光禄寺悉心准备的一桌好菜。他不动箸,我只好为他夹菜,荤素搭配填补虚空,可他什么也不吃,只坐在禅椅上定定地望着我。
今日光禄寺准备了冷蟾儿羹、金银夹花平截、炮羊羔、鱼脍蘸逡巡酱、野猪肉炙和富平石冻春。好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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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格的一顿饭,眼看他食不知味,我在心底里为这顿饭可惜。
“圣人会有办法的。”思摩的神情瞧不出悲喜,像一个壁上观瞧的陌生人。我在心中哀惋一番,对他说:
“圣人说,他愿意让将军且在长安安顿几个月。待英国公回京献俘后,再由兵部、礼部、鸿胪寺、刑部都官司一同决议处置。”
我一面说着,一面靠近他。我伸出手来握着他的手,他也与我紧握,袖筒掩盖着我手中的木杻铐,嗒的一声,牢牢扣在他的腕上。
“刑部都官司的命令,下官不能违抗,得罪了,将军。”
思摩眼神震动,就要喊出来,我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按着他的肩膀。“将军也知道,薛延陀的使臣在入朝途中遇到刺杀,他们未必会放过前线的英国公。待英国公平安回来,一切都好说。”
思摩一时恍然,恍然得我怀疑是不是自己说混了吐蕃话他没听懂。他双手捆绑镣铐,艰难地举起酒樽一杯又一杯地饮酒,又将葵口玉盘里的芹菜放进酒樽。
我伸头细瞧,感到惊奇:“原来贵部如今时兴这样的吃法,待下官也试试。”
他颤抖着声音问道:“薛郎中,你见到我的时候并不吃惊。我想知道,礼部怎么知道我会来长安?”
“因为使臣已在日前下榻鸿胪寺驿站休息,”我笑了笑,“将军的武士见到的是下官。”
-
在这场战争中,礼部也不是全然没有贡献。
兵部要军功有军功,要政|策有政|策,礼部要配合有配合,要政绩有配合。
连续几日的消沉酗酒之后,江夏王终于重新拥有清醒的神智。
他在与显灵显得没完没了、送了七天都没送走、临走还要捎俩橘子的高祖皇帝彻夜长谈之后,将我带到他的公廨里。
他对我说:“我慎重分析了这一回的战局,眼下还有些地方存在隐患。”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窝囊得掉渣,我在心里很想骂他,可嘴上只能软弱地回答:“江夏王,使臣的骡车报销不了不算隐患。民部只管牛车和马车,有唐以来朝廷从来没有让外国友人坐过骡子车,咱们没丢过这个人啊。”
江夏王打住我的话茬,摆出一副威严的将帅模样来:“连我都不服兵部,思摩怎么可能服?功劳全是李勣的,所有人上赶着全为了救他,显得他成什么了?他能愿意么?”
“为什么不能?要是我我就能。”
江夏王很惋惜,悲悯地望着我道:“可悲的文官。”
我将这理解为一种人身攻击。
江夏王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文官,他眼下也是个文官。
但我不得不服从他的命令,提前沿着渭水追踪使臣的轨迹。江夏王说,如果他是思摩,他也许会暗中杀死使臣,逼起敌人的报复性杀戮,让李勣在黄河畔永远也回不来。
藩将如今是众人的眼中钉,我不方便找他们,只好找在东宫统领卫率的楚石。
我与楚石沿着关内道疾驰三日三夜,在鄜州驿馆见到了沙钵罗泥孰。夜静更深,我穿着他的衣服背身躺在榻上,果然等来了一把锃晃的圆月弯刀。
卫率并分两路送信,一道往定襄,一道往大内,我慎重交代楚石一定要亲手将泥孰活着带到太子面前。然而没想到阴沟翻船,我的铜符不知何时丢了,宵禁时独自骑马回城,城门卫死都不让我进门。
我无法自证身份,情急之下当场表演背诵大唐祭孔七十二弟子都有子渊、子骞、伯牛、仲弓、子有、子路、宰我、子贡……来证明我真是礼部的。
可城门卫压根不买账,城门卫觉得我疯了。
“起居郎褚遂良是我师傅,你知道什么是起居郎吗?跟在圣人身边写起居注的!他家住开化坊第十二道,叫他出来见我!”
我被关进雍州大牢一个晚上,褚师傅第二日来接我的时候,很是大吃了一惊:
“容台,你这么快就被赐死了?”
12. 残檐雪(一)
江夏王在我的年底绩效考核上写道:“其人顾头不顾腚”。
这份特质也许适合做面首,但绝不应当在主客郎中身上出现。
从雍州府大牢出来,我飞快跑回家沐浴更衣,力求以良好的精神面貌赶去常朝。
这是自打我入仕以来,第一次由圣人亲自主持的常朝。我自认为捯饬得干净立整极了,任谁也看不出来哪怕一星半点儿的颠沛痕迹。
待到圣人升御座、羽扇次第开,左右金吾卫将军拱手报奏“左右厢内外平安”,圣人的眼光打量过每一个人的脸,道:“我看也挺平安,进个城门还得背七十二孔贤。子路、宰我、子贡后面是谁来着?”
百官哄堂大笑,只有藩将没有听懂。执失思力隔着老远对我做口型:说的什么意思?
我双手捂着脸,只漏出嘴唇:管好你自己。
轮到礼部汇报的时候,逖之深情回忆了高祖皇帝与文德皇后显灵的全过程。高祖皇帝英魂消散前,江夏王曾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求,高祖皇帝裂满整整一个龟壳。
皇后则不同,逖之问她有哪些遗愿未了,龟壳纹路蜿蜒,缓缓露出一个提手旁,便再没有力气撑下去了。
满座听得情肠触动,齐整整攥起官袍的一角擦拭眼泪。
圣人很费解,他走到一位在基层锻炼多年、去岁才调来长安的郎中面前问道:“你哭谁呢?这俩人你认识哪个?”
那郎中含泪道:“娘娘想必要写出一个‘打’字,娘娘一定觉得太子殿下的行为荒唐,要圣人棍棒底下出孝子。”
逖之很不喜欢这个说法,悻悻地说:“你又知道了?也可能是‘抱’啊,她想抱一抱衡山公主。娘娘过世的时候,公主才不到两岁呢。”
江夏王道:“臣认为那是一个抄经的‘抄’字,娘娘也许希望再为她抄录一些经书烧过去。”
作为逝者家属,长孙无忌有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是‘挤’,也许她觉得墓室不够宽敞,咱们可以为她拓宽些。”
“臣认为那是一个播种的‘播’字,娘娘在牵挂农桑啊。”房玄龄与皇后关系很好,打从逖之刚一开始汇报,他就老眼含悲,此刻就要哭出来了,“圣人,臣认为——”
“你不要认为。”圣人打断他的话,对江夏王说:“你再组织一场显灵,多显些日子,显他个四五十年,每天显十个时辰,我们俩自己聊。”
江夏王原本趺坐着,听到那句“四五十年”登时掉了凳。
他瞪着逖之,目眦尽裂地给他使眼色,希望逖之能够发挥一个称职的属下的作用,在此时此刻为上司拒绝无理要求。
逖之的双目炯炯有神,喜悦地说:“太好啦!谢主隆恩!”
江夏王爬到御街前高举笏板,高呼道:“圣人强人所难,这是昏君的行为啊!”
圣人诧异地望着他:“凭什么呀?我想和我娘子说说话,我就是昏君了,你每天回家不跟你娘子说话?”
眼见逖之靠不住,江夏王转身向魏征求助:“魏侍中你说句话,你怎么能放任这样强词夺理的君王呢?”
而魏征就像吃错药了,他满面露出和善的红光,无比体贴地说道:“显灵也没什么成本,爱显显去罢,我们对圣人不要太苛刻了。”
天上下粟雨,马头生犄角。这实在太不正常,我甚至觉得魏侍中在钓鱼执法,到头来讽谏圣人个大的。
给魏征做了这些日子的秘书工作,于慎言深谙他的习惯,“当他自己有事相求的时候,哪怕圣人将天捅出个窟窿来,他也不会批评他的。”
“魏侍中想做什么啊?”我问。
“他预备出版《魏郑公讽谏奏表·贞观十五年三月刊》的先行本,想要请圣人写个推荐语。”
-
圣人今日心情不错,李勣连战告捷,三千步兵击退薛延陀上万铁骑,将他们悉数打回老家。圣人答应为魏侍中作序,写一篇《以人为鉴正衣冠:天可汗与前东宫旧臣的十五年》。
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江夏王不满意,所谓显灵四五十年的乖张要求,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这说到底是我的错。
按理说,薛延陀作为战败方不应该再向我们提要求,可沙钵罗泥熟却在宴会时说:
“我们作为藩属国,原没有趁人之危,与宗主国对抗的意思。只是我们建国不久,在漠北很难立足,不得不时常兴起战事,让邻国觉得我们有力量。如果大唐愿意赐婚一位公主给我们,薛延陀便有了倚仗,没有不效忠的道理了。”
圣人自己没说什么,侧首望向我:“回答他。”
吐蕃此前也提出过同样的要求,连理由都一模一样,因此有了文成公主和亲的事。
江夏王打算做比成样,先与他们谈一谈条件再说,因此我回答道:“倘若夷男可汗有为大唐作婿的想法,不如日后再——”
“没有不如,不同意。”圣人对泥熟挥手道:“你回去罢。”
他的话不容半点商量,泥熟还要再分辩些什么,他便连舞乐也不再看,自己起身离开。
这场宴会消散得快极了,协律郎剩下八首曲子都没来得及演,甘露殿的烛火便熄灭了。我的心凉了一半,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不如日后再”的意思不是慢慢消耗他,再委婉拒绝么?
圣人在第二日召见江夏王与我,在辱骂了我们先秦两汉素未谋面的祖宗之后,方才说出他的道理——
没有商量的余地,连温和的态度都不能有。
倘若任何一个藩属国,都以“需要有所依仗”的原因求娶大唐公主,我们这个宗主国也算不上宗主国了。
“近来事情多,倘若你们是忙得神志不清,倒还可以说得通。”圣人道,“先把思摩调回来罢,让他在长安戍守。我不希望藩将再出现这样的事,我只原谅你们这一次。”
-
这份工作越来越难做了,我想我已经方寸大乱。
沙钵罗泥熟还没送走,思摩的家眷便迁了回来。
民部尚书唐俭是鸿胪寺出身,对鸿胪寺很有感情,年初度了大大一笔账给我们支。然而房玄龄一回朝,民部宛如惊弓之鸟,唐俭早不知溜到哪里去,我报预算的难度直冲九霄。
我在度支司游说高审行,希望他帮帮忙,可他却说:
“你为什么要用公款安置藩将家属?”
我登时火冒三丈:“你说的是人话吗?我替天家做事倒要自己贴钱?那让他住我房里好了,他睡榻上我睡房梁,三间房住尽思摩全家上下七十九口人,一口锅还能塞下三个孩子呢。”
“此言差矣。”他幽幽摆手,放下账簿和我周旋,“朝廷最近日子紧,原本不应该有这场战事,还枉然超支了那么多粮草。叔玉刚刚才走,我给你算算我们超支了多少钱……”
我撸起袖子正准备大吵一架,审行却笑道:“容台,送你一个妙招。圣人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检查太子的表现。你去告诉遗义,让东宫主动捐出私库安置,正好乘胜追击。”
我愣了愣,在心里认为这也许是个妙招,但是:“哪有礼部用钱,却向太子要的道理?不如你去对遗义说。”
“我更不能提,我提了算渎职。”审行在杌子上一靠,用账簿扇风,眼神顺着窗飘向庭中垂柳,“不过我能想到,诸王也想得到,你且不必忧心这笔钱。只是等到他们去御前卖好,太子的日子更不好过咯。”
离开民部,一个身穿鍮石带深青官服的人拦住我:“站住,你怎么如此衣冠?”
方才因着只有高审行在,我一时松散便脱下纱帽,只得随口编出一个瞎话:“礼部正准备新制官帽,我负责打样。”
“打样就可以衣冠不整?我要弹劾你。”
“你凭什么弹劾我你……”想必是个监察御史,我立刻神智清明,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同伙埋伏,“你们这帮人天天躲在大门口做贼似的干什么!”
“求你了,薛郎中,你就让我弹劾你吧。我已经三个月没弹劾人,马上要考功了,别人我也惹不起啊。”
额头胀痛。我竟然窝囊到了这般田地,一个陌生的御史都能找上门来——打眼一瞧,他竟有些眼熟。
“尊驾迁入之前不知属哪一曹司?”
“下官原在鼓吹署。”他双手在口鼻旁做比成样,“横吹部,觱篥。协律郎说你很好相与呢,薛郎中。”
“你一个吹笛子的怎么干成监察御史的?!”
“不是笛子,觱篥。和笛不一样,我们比较萧索。”他有些羞涩地憨笑道,“下官曾经在太常寺贪墨一案中作为检举人,因此得了赏识,转为监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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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
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一案。
他道:“正是太子瞧上寺里一位乐伎,只那乐伎偏不懂事,搬去东宫时拿了寺里不少乐器舞服,其中便有下官的觱篥。”
无聊,不关我的事。
“别弹劾我,我最近脾气不好,容易自尽,你换个心绪坚毅的弹罢。”
我拔腿正要逃,忽然一架撵舆远远地行过甬道,这监察御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着我,高声叫道:“你瞧,就是那一位!”
一阵风扬起撵上轻纱,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这不是杜荷么?
“少詹事?”我这便要上前打招呼,又教那那监察御史拉住:“不是,没有迁转他,还是乐伎罢了。”
“乐伎?这不是东宫的少詹事?”
“少詹事是哪个?下官入朝不久,还没有见过。”四人撵脚程快,这便不见踪影,这御史抻着脖子遥望,一面遥望一面咋舌不已,“称心到了东宫果然不一般,竟能乘太子的撵满宫去。”
我侧首问他:“你叫什么?”
“下官李义府。”
“觱篥几个孔?”
李义府一脸不解,困惑地望着我。
“谁让你来的?”我左右环顾,确定四下无人,方才敢放心问他,“你不是专程在等我罢?随便抓一个人来看戏,那个人要是不认得少詹事,你们怎么办?”
我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他原是门下省从九品下的典仪,大朝会时在殿前赞唱,只是我站的远,所以看不清模样。
李义府拱了拱手,笑道:“薛郎中说什么呢?下官听不明白,先告退了。”
他飞也似地逃走,留我在原地混沌不已。
方才那乐伎与杜荷长得像,却又不像得尽然。杜荷五官凌厉,看着很有些威慑,而那乐伎的模样更加柔和,两人的相似之处在神情。
太子教这样一个人乘坐自己的撵舆出行,是很大的礼遇,那乐伎有什么本事呢?
宫门落钥前,我在长乐门又见到了李义府。
于慎言刚走出门下省大院,他便扑上前去遥遥喊等:“站住,你怎么如此衣冠?”
我高声唤道:“于二!”
李义府头也不回,追着于慎言怎么也不放过,“我要弹劾你……”
于慎言一头雾水,刚要开口问个明白,魏征跟着他走了出来:“于给事,你又惹什么事了?”
魏征是认得李义府的,他蹙起老眉,问道:“李典仪?你到御史台走一遭,就为了回门下弹劾于给事?”
可见得李义府没想到会遇上魏征,直戳戳站在那里,怔得发懵了。
我忍不住窃笑,直到魏征一个眼刀飞过来,“薛郎中,你不在鸿胪寺陪使臣,到门下晃荡什么?”
“侍中,下官来问安置思摩将军的诏书下来没有……”
“门下做事轮得到礼部来催?江夏王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
完,都死吧。
听他一口气连骂四个人,我将方才要说什么彻底抛到云外去。
忽听车毂粼粼,李义府大叫一声“嗳哟”——太子在仪仗之下揽着晌午那位乐伎,正从通训门行过。
伞扇之间,二人举止亲密得仿佛一对恋人。称心身披太子的黑冕披风,恭顺地低着头。太子不知说了什么,他微笑听着,像一位体贴地娘子似的,为太子擦去额头的汗。
太子揽着那乐伎。
太子怎么会揽着那乐伎呢?!
太子为什么会揽着一个男人啊?!
我觉得我的灵台脑海就要轰然崩溃,我望向于慎言,于慎言瞪大一双牛眼也在望着我。我们呆立在原地,吓得动也不能动。
障车缓缓远去,伞扇下的一双男子鸳鸯交颈一般依靠在一起,教那薄纱帐挡得隐隐现现。纱帐雾一般的朦胧,将称心的脸罩上一层轻红色的光晕,使他更像杜荷的模样了。
敬时楼传来鼓声阵阵。
酉时初刻,百官散衙。左右金吾卫于承天门横街换岗,长矛交叠如涛。长安春日盈盈,红粉花瓣缀在须弥高台之上,错落在文物朝臣的三色官服之间。百官拱手谈笑,往更深的天地相让而去。
魏征忽地道:“薛郎中,你踩老夫的脚做什么?”
13. 残檐雪(二)
遗义捧腹大笑:“你觉得太子喜欢少詹事?你疯了么,说的什么腌臜话。”
今日太子在东宫丽正殿设宴,款待朝中五品以上藩将。
使臣还没走,思摩的房子也没有着落,我累得老眼昏花。可难得太子走流程,不曾瞒着鸿胪寺私自邀请藩将玩耍,我不得不加班加点为他准备这场酒席。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今日席间热闹得很,太常寺将没缘分为使臣表演的舞乐都搬到今日来。我与遗义的案几挨着,被两个高头靺鞨将领死死挡在身后。
“你不觉得他两个很暧昧么?这都没问题?”我示意他向殿中望,太子正给杜少詹夹菜。
宴会筹备了两个整天,我成日里泡在东宫,见到少詹事为太子整理头冠,太子为少詹事披上披风,少詹事叫太子“殿下”,太子唤少詹事“二郎”。
太子的行动是十分不便的,常朝日他乘撵上殿,又只远远坐在御前,其实没有多少当众行走的机会。近眼观瞧起来,我才觉出他的残疾很严重,严重到无法忽视,一举一动全靠少詹事扶着他,两个人形影不离。
而称心依旧在东宫行走,倘若少詹事不得闲,便是称心陪着太子。
“今日这样的场合,太子怎么不带着称心?”我在席间环视四周,打量每一个人的模样,却没见到他。
遗义嘻嘻笑道:“唷唷唷,你还知道称心呢,怎么知道的?”
“喂!”
“你这几日在东宫,没见到城阳公主么?她从小住在东宫的。”
“没见到。公主怎么会住在东宫?”
遗义说:“娘娘过身时,几位公主年纪还小。圣人将晋阳公主养在身边,教城阳公主跟着太子,衡山公主跟着长乐公主,就这样一个养育一个。城阳公主老早就许给少詹事了,倘若她哥哥与她丈夫有什么,她怎么会愿意呢?”
原来是这样。那我更不明白了,公主自己真的不觉得有什么?
“是你自己想多了,我早与你说过,与那些西域人总在一起没有好处。”遗义为我也夹了一筷子菜,笑得没心没肝。
御阶之上,太子与杜荷聊得正开怀。太子一只手搭在杜荷的腿上,说话时轻轻俯身靠近他,冠冕的金银线勾着他的头发,俨然耳鬓厮磨一般。
我望向遗义,遗义对我微笑。
最近西域胡商一股脑儿地来进货,给我捎带了许多画本子。有男人和女人的,有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还有人和不是人的。可能我的精神真的被污染了,是我自己的问题。
……好糗啊。
我捂着脸,我没有颜面再见太子与杜荷了。
-
大唐民风开放,男子宴饮也喜欢跳两步,圣人还和颉利舞过。
胡笳渐渐变得欢快,堂间几个藩将起身随着乐伎一齐胡旋,楚石喜欢热闹,也起身舞起来。
我示意译语人绕着柱子走,别挡了案,侧身又与遗义耳语道:“不瞒你说,我没钱了。前个去度支司找高五,他一棒子给我打出去。现在就短一笔给思摩置办宅子的钱,不知东宫能不能帮下官出个头?”
“高五给你出的主意?”遗义不以为认同,“他太傻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回头圣人觉得太子拉拢人心,岂不是引火烧身么?”
“那怎么办?你们天人斗法,我们肉眼凡胎的可活不成了。”
遗义敛目沉思,缓缓地说:“我猜高五做不了这个主,度支司没有不拨钱办正事的道理。许是上面的哪一位……我家大人,右仆射乃至是今上,在等着人自己跳出来出这一笔钱。”
我正在心底自己琢磨,他又笑道:“你且阖宫嚷嚷去,多叫穷,看哪只瞎眼的狼过来叼这块肉。”
羽葆鼓声起,有短箫铙歌,改奏《芳树上邪》。这是一首标准的雅乐,难得不曾教协律郎自由发挥。
乐师齐整整地换上绯地苣文袍,先秦两汉的宫廷士人似的,在笙箫管弦之下,泛起彤云红浪。
珍馐署负责更席的掌固击掌三声,到了更席换菜的时候。
内侍往来不断,手里的矮案又沉重,险些撞上堂中舞得起兴的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契苾何力似乎饮酒饮得多了,胡旋到太子面前,竟十分豪爽地邀请他:“殿下,来,一起舞!”
这混账,开席前我曾嘱咐他们谁也不许与太子舞蹈,免得触动他的心肠。眼下这人喝多了也疯起来,什么也不记得了么?!
我起身快步上前,正要解围,却见杜荷与契苾相视颔首,竟是商量好的。
商量好的?
没人告诉我,你们自己就商量了,这算什么?
这一刻我真的生气——万一太子绊了一跤,或是摔坏了什么,到头来该谁负责任呢?!
“契苾!”我怒而唤他,可丝竹管弦声太嘈杂,他根本没听见。
“契苾何力,回来!”我又叫道。
遗义拽拽我的衣袖,笑嘻嘻地劝道:“你别操心,容台,跳个舞能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流程里没这一条,太子摔着了怎么办?”
遗义还要再劝,我实在没工夫与他周旋。眼看太子手拄竹杖,走下玉阶,我几步上前就要拦他,却被杜荷拽住了手臂。
杜荷说:“你回去罢。”
我彻底急了,也顾不得什么品阶礼仪,高声道:“少詹事,我是主客郎中还是你是主客郎中?”
转眼一瞧,太子已来到堂中,与契苾何力舞得欢喜。更席的内侍来来往往,一个个挡住我的去路,我根本抓不到他。
但太子很快乐。
头一次谁也没将他当做一个身有残缺的人,全然忽视他的疾病,得以与所有人浸在同一场喜悦里。他的竹杖上嵌着一颗拳大的翡翠,在锦袂曳荡之间,恍若盈盈的碧波。
那也不行,下去。
“楚石!贺兰楚石!过来!”
我想要楚石帮我带太子回到座位上,可楚石正搂着执失思力转圈,踏着鼓点高歌,同样听不见我说话。
我气得上蹿下跳:“楚石!契苾!聋了么你们俩!”
“薛郎中一起跳啊!”契苾哈哈大笑。
也不知道哪位将领这么没有眼力见,偏生要在这种时候敬我酒:“薛郎中,感谢你为我分的房子,我娘非常喜欢——”
“等会儿!”
忽听一声尖叫。
也许醉意上涌,契苾何力脚步缭乱起来,他腰间的蹀躞带拴着佩环,一个不经意竟然缠在内侍怀中的案足上,两个人牵牵绊绊,摔在一处。
契苾想要推开那内侍,不成想却将案几推向一旁的太子。栅足案四角有游龙飞檐,正砸在太子腰下胯间的要害处。
太子发了狂。
此时此刻,哪怕足疾也拦不住太子,他将契苾的头按在地上,一只手掐着他的颈,一只手抄起矮几便砸向他的头。契苾根本不敢挣扎,只不断嚷着:“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玉盘翠碗动静之下滚洒成零落的碎片,太子随手抓起一把摁在他的耳上,任他高声凄惨嚎啕,鲜血淅沥沥地流下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拼了老命拨开眼前人,向契苾奔去:“执失,社尔,快救人啊!”
执失思力与阿史那社尔此刻也彻底醒了酒,他两个齐齐腾身跃起,脚踩连环足案,飞也似地奔到堂中。
他两个拉着契苾何力,杜荷拦腰抱住太子,想要将二人分开。可太子完全不受控制,疯了一样歇斯底里,攥着碎瓷不撒开,自己也一手的血,抄起什么便是什么,一股脑地向契苾何力掷去。
这样的阵仗,哪像是惩罚犯了错的臣工,根本是仇人见面眼红得模样。社尔急不可耐,一时间竟连中原话也不会说了,用突厥话大叫道:“殿下,你认错人了么?!他是契苾啊!”
执失思力望了我一眼,劈起手掌就要将太子打晕。我紧忙快步上前拦下他,一面叫道“不成,不成!”一面扑到太子身前。
让人意料不到,太子竟然在这样的时刻有这么大力气,我怎么也推不开他的手。执失思力喊道:“薛郎中,你躲开,他手里有家伙!”
我躲开,契苾怎么办?我眼睁睁看着契苾已经血肉模糊,就要看不清模样了,心中又悲又急,翻身替他将碎瓷一一挡下来,高声唤道:“遗义,楚石,快去叫药藏郎!”
楚石吓得双脚发软,瘫在廊柱旁一动也不能动了。我又唤他几声,方才将他从恐惧中拉回清明世界,“什么,什么?!”
遗义也已经吓蒙了,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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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哭出来:“谁他祖宗的是药藏郎啊!!”
主事正抱着酒坛从殿外进来,一见到我的背脊满是瓷片的渣滓与血污,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怀里的酒也摔了一地:“薛郎中,薛郎中,怎么了?!”
“去殿中省尚药局找尚药奉御,或去东宫药藏局叫药藏郎来……叫大夫!听不懂吗!”
还以为是在吩咐自己,主事逃命一样连滚带爬就要跑,我急得高声道:“你上哪儿去?把马车都拉到奉化门送人!”
四野呼嚎不断,我根本顾不上是谁如痴如狂,先囫囵告诉一众译语人如何说辞,再逐个与早就傻了眼的藩将道别请走。
“各位请慢行,明日下官登门解释。”
执失思力扶着契苾先去就医,社尔不放心,对我说:“我留下帮你的忙么?”
“不用,你快走。”
送走最后一人,我浑身汗透,舌头都麻了半条,才发觉身后的号啕已经弱了下来,化作压抑的抽噎声。
是不是该请左右仆射过来?我双手扶额,狠摩挲了一把脸。
御阶之上,太子躺在杜少詹怀里,战栗不休,脸色苍白。
难以形容这种绝望的感受,我的双腿发起抖来,却又是逃离不成的。
我跪在阶前伏地叩首,道:“请殿下治臣死罪。”
杜荷并不理会我,反而问遗义:“今夜左仆射在何处?”
“我父亲盯着修史,这几日都宿在史馆。”遗义吓得怕了,动也不敢动,眼泪扑簌簌地流。
“于侍郎?”
遗义不知道,自顾自哭着。楚石瘫坐在地上,汗湿了头发,颤声答道:“于侍郎在兵部,我今日接契苾将军的时候见着他了。”
“魏侍中?”
太子突地又哭起来,抓着杜荷的手不让他继续问下去。杜荷将他搂得更深,拍他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你别担心,有我在。”
杜荷对我说:“你起来,薛郎中,今日辛苦你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起来,还是别起来了。他又道:“你别跪着,坐起来说话。”
遗义碰了碰我的肩,我只好别过腿跪坐,低头不敢看阶上。
“能让他们不要说出去么?”杜荷问道。
这不可能,那几个靺鞨来的最能说了,只要配个翻译他说不死你——还得翻译。
“下官可以一试。”我脑内百转千回,正翻腾得厉害,“只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难为你,薛郎中。”
殿中响起一道轻柔的女声,掩在正堂与后殿间的帘幕之下。
“圣人叫你回话,你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他会帮你解释的。”
杜荷紧紧握着太子的手,警告似的,唤了那女子一声:“衡真。”
风扬起纱幔,她的脸晦暗不明,笼在灯影交叠之间。
殿内一片死寂,没有仆从内侍胆敢进来打扫,青珠九旒一应狼藉,琉璃馔玉只作败瓦,半个时辰前还遥遥斟在高耳金樽中的祗糵酒,眼下淌在丝鸟羽织成的地毯上,血一般红。
更漏月明中。
玉阶上的两个人紧紧相拥。
“就这么办罢,”太子不再颤抖也不再哭,嗓音如同沉闷的鼓声:
“我骗不了圣人了。他若要废我,不如尽早废的好。到我当真作了乱臣贼子的那一日,我们就都活不成了。”
-
鸿胪寺好不容易举办一场家宴,却办得鲜血淋漓,我的下场只有一个。
我被罚俸整整一年。
后背的伤还没好,我被允许休息几日常朝。是日散朝后,逖之递来一只不打眼的铜盒,其内躺着一张房契。
“什么意思?”
逖之道:“城阳公主替东宫向你赔不是,如果你不收,她就送你个更大的。”
城阳公主,少詹事的未婚妻,替少詹事来的?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被圣人和江夏王批评的时候,我已经气不起来了。眼下瞧着这封厚礼,心中只想冷笑:
“不收,不接受赔不是。”我对逖之说:“天恩浩荡,我却没胆子领着赏赐犯错。请你回去转告公主,不是她欺负了下官,不必替人道歉。是谁误了礼部的庶务,让他自己向江夏王请罪。”
14. 残檐雪(三)
沙钵罗泥熟将手中的胡饼掰了一半,递给我一瓣小的:“薛郎中,听说你惹事了。”
这段日子我们相处融洽,他性情豪爽不拘一格,俨然是个草原部落的寻常汉子,最大的缺点是诸事八卦。
平日里我太忙,不得闲招待他,他和译语人两个报了长安周边七日游的旅行团,走遍了整个雍州府。
我请译语人一定牢牢看着他,切莫教他的外表蒙蔽了,万一他借机打探我们的机密,可就大事不好。
译语人道:“不会的,薛郎中。俟斤专门为了给霍去病扫墓去的,他很崇拜霍去病,专程给他带了酒喝。”
“他知道霍去病是谁啊他就崇拜人家?”
“他怎么不知道?阴山上有霍将军的传说。他还和霍将军的神道碑合画留念来着,我给他画的。”译语人展开卷轴,泥熟在霍去病墓前拱起手臂,比划了个“力量!”
今日是泥熟离开的日子,我在午膳时分去鸿胪寺客馆看他。
眼瞧着泥熟一脸幸灾乐祸,嘻嘻笑道:“请个客而已打成那样,是太子先动的手?你们太子怎么跟我们太子似的,老打人。”
我真纳了闷了:“你连中原话都听不懂你怎么听说的?”
他抓着胡饼蘸羊酪,嚼得啧啧有声:“那几个翻译天天聚在一起叽叽咕咕,我实在好奇就抓了一个问,不说就打,打到死。他很忠诚,口吐白沫了才招。”
……真是混账,早知道不让你出门。
“你听岔了,那是伺候的人没伺候好,领了顿罚罢了。”我咳嗽两声,从袖筒掏出通关路引,放在案上。而后又珍而重之取来敕令,在他面前晃了一眼。
“我奉敕来谴责你。大唐对你们此次冒犯的叛乱很不满,请你转告夷男可汗,让他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公主你就不要肖想了,吃完这顿就回去罢。”
他耸耸肩,一脸不豫:“阿史那思摩可差点杀了我,你们不处置他,我不回去。”
“好大的口气,你又没死,我救了你的命你怎么不还?”我拽他的胳膊,扯着他往外走,“自己掂量不明白斤两还跟我讨价还价,走!”
渭水河畔,垂柳相送。译语人将良酝署的好酒装上他的车,竟有些依依惜别。
泥熟一路上似乎都有话想说,直到马车行至桥头,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思摩这样百无一是的人,你们还不放弃他?”
“大唐不抛弃手足。如果你们也是我们的兄弟亲人,我们也不会抛弃你们。”我摸了摸马背,鬃毛在落日下闪着银光,“向可汗问好。几位皇子很喜欢你带来的琥珀镜,已留下赏赐臣工,只是尚不够分。”
“我也很喜欢你们大唐的酒。”泥熟大笑道。
译语人闻言望了我一眼,取下马车内早备好的酒坛与三只碗,斟满三杯,我二人先一饮而尽,露出碗底。
“俟斤,就当为了朋友。你也希望下次来长安还是我陪你饮酒罢?有玉足金马请带给嫂嫂,与东宫有关的言语便不必带回贵部了。”
“收回你的金马,我们部族也不会要挟朋友。”泥熟饮罢,学着中原人的礼节拱手道:“再会,薛郎中。”
我以右手抚左胸,用薛延陀的礼节回敬他,“一路保重,俟斤。”
-
第二日我才回到礼部,正好赶上午膳。
是日堂厨挤满了人,有鹿肉古楼子和水折鹅糕。我一样拿了一块,又用竹筒装了槟榔饮,准备带回主客司用。
路过尚书正堂不经意一瞥,江夏王和杜荷竟然在同席进膳。我生怕教他们瞧见,忙不迭地快步逃开,可杜荷还是捉到我。
他放下手中碗箸,很热络地打招呼:“薛郎中,听说你罚俸了。”
……真晦气。
没办法,我入堂向江夏王行礼,因着双手还拎着竹筒和包裹午膳的油蜡纸,只能勉强欠一欠身。
江夏王蹙眉道:“田舍汉。谁允许你把午膳带回司里?你打算把请表都溅上油麻子?”
“回江夏王,这是属下要带回家的晚膳,属下如今家里开不起火。”
“开不起火就吃你自己,阴阳怪气是说本王罚得不对?”
我垂首道:“属下不敢。”
江夏王的口水喷出几丈远,乜斜着老眼上下扫我:“让你去门下问诏书签出来没有,你去没去?”
“……属下畏惧魏侍中,上次去问被他打出来,于是不敢再催。”
余光一扫,杜荷正看着我笑。我白眼翻到天上去,没留意江夏王起身一个飞踹正中我左腿。
行伍之人脚力绝不一般,我即刻疼得站不起身,手里的油蜡纸和竹筒都滚落在地上。
江夏王将古楼子踩得碎如尸腐,指着我大骂:“你是哪一部的人?你奉谁的命?!朝廷出粮,就养你这起驴糠塞了肺的畜生!”
我跪伏在地不敢抬头,耳听他冷声冷气问:“职方郎中从高句丽回来,我教你去兵部找他拿地图,你怎么没去?”
列祖列宗在上,你什么时候让我去的?!
“回、回江夏王,属下刚从渭水回来,尚未来得及去兵部……”
眼看他抬腿又要踹我,杜荷起身拦在我二人之间,好言好语地劝说道:“江夏王不要生气。礼部几月来本就担着要务,薛郎中奔波一个昼夜,可不能再伤身呀。”
门口趴着各司来看热闹的人,几十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真想全抠下来。
江夏王斥道:“望什么望!滚回去!”
到了这样的程度,我想我已经不必表现得恭顺,让他消气,我实在疼得直不起身。
难怪他能攀雪山过乌海,身上有这样的蛮力,若是年轻二十年不知道该多么可怕。
江夏王指着我说:
“从即日起,你每月增七日夜直。一个月后呈表列明高句丽在朝五品以上所有职官,论其姓名品德习性好恶,并厘家有几口祖上几代,朝中进言多少,其王采纳几何。交不上来你就收拾铺盖为高祖皇帝守献陵去,一辈子别回来!”
若我是位闺阁娘子,或是其他部有文官出身的宽仁尚书温言以待的郎中,此时必哭得无法自拔。
杜荷追进主客司:“薛郎中,薛郎中,等等。”
我忍着火气,想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有礼,但实在太难:“多谢少詹事仗义相助,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谈何吩咐?”他将态度放得更温和下来,全然不似当初在东宫见到时的模样了,“今日我是来向江夏王请罪的,那日是我思虑不周,只想让太子欢喜,不成想反而坏事。如若不是薛郎中调停调度,还不知怎样收场。”
不提还好,一提更惹火。我管不得那些,竹筒倒豆子似的自己说了个痛快:
“少詹事,太子想做什么不需要过问我们这些人。但典客礼宾是主客司的份内事,有功未必得见,有过可绝逃不成。倘或东宫当真有什么安排,能不能提前吩咐下官一声,让下官有个准备?下官的命不值什么,但下官也不想年纪轻轻就流放岭表,日后少詹事教化万方有的是雄途伟业,怎么能让臣工死得这样冤枉?”
杜荷道:“薛郎中,我说过了。你不必一口一个下官,你我只差一品。”
“哦?那你也去守献陵罢,我罚得动你吗?”
逖之在门口撇着嘴探头探脑。
“有事?”我问。
逖之摇摇头:“没事,我就来看看。”
杜荷拱手道:“公主莽撞,不知君子不受嗟来之食,贸然冒犯薛郎中,我替她赔个不是。”
“原来贵人自己行差踏错都是旁人来赔不是。”我收拾起条案上的文书,不再看他,“下官急着去探望契苾将军,他每逢养伤必饮马乳,不喝好不了,下官还得去司农院现给他挤,少詹事慢走不送。”
狮子纹香炉半敞,我从香盒里不紧不慢地挑出一盘格外标致的香,划开火折子,很快青烟漫起。杜荷垂首望着盘香尽头的火星蔓蔓,叹口气走了。
逖之与他擦肩而过,又撇了撇嘴。
“怎么了?”我坐下弹香灰,腿弯起来都疼,只好垂在榻侧。
逖之回几次头,眼睁睁确认杜荷走出礼部大院,方激动道:“容台,圣人赏你三百匹绢。”
“多少?!”
“赏你三百匹绢,检校从六品上鸿胪寺丞。”逖之双目放光,声音发颤:“江夏王面圣,表明你营救使臣、安抚藩将的功劳。征薛延陀大军班师回朝,你等功破敌一千,快写表谢恩罢!”
-
臣容台言:今日给事中示奉宣敕旨,赐臣绢帛三百,擢置寺丞。臣治绩无闻,官资谬进①,愧承误恩,惶恐屏营……
笔一扔,我紧捏一把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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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至窗棂下,向外眺去。江夏王午膳后便去了尚书都省,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想必是被左仆射留茶了。
不久高审行来,拱着手向我道贺:“还差多少绢换个大宅子?”
“且不必贺。”我抻了抻腿,掀开裤管,果然一片淤紫血痕。
审行咋舌道:“呀,踢得可狠!”他在我案边坐下,温声道:“容台,你且宽心,思摩宅子如今已有了。”
这么快?
“民部到底支了?”
“怎么可能?有左仆射在,太上老君都支不了钱。”审行也不见外,从我书架上取了茶叶和罗合,自顾自点上风炉煮起茶来。“是魏王府成的好事。魏王妃找阎大匠提请免修魏王堤上筑事,省下一笔钱来,便是思摩的新宅了。我来便是教你告诉思摩,将作监七日后动工。”
洛河之水流入洛城,溢而成池,有堤相隔,年初被圣人赐给魏王,以为魏王堤。萧锴前些时候还说要去洛阳督工几个月,未到动身便树上开花了。
审行说:“你今年有赐绢,与过相抵,考功至少中中。罚你那些别太放心上,就当卖给东宫一个人情。”
我倒也不至于太不识好歹,只是气自己无辜受累:“东宫多是非,要卖人情哪还卖得过来啊。”
“什么是非?你不明白,还以为圣人对太子多么不满,岂知最害怕太子出事的就是他,这回把齐王都赶出京了。”
“关齐王什么事?”
审行手持竹夹将茶饼炙于炉上,又捡起蒲扇扇风,含笑道:“你见过称心罢?少詹事的一场阳谋,专为愿者上钩。少詹事在太常寺碰上称心,故意教太子带着他四处转,就等着人弹劾太子,钓上来的活鱼便是齐王。现在李御史除职罢官,原要流放,还是太子亲自求了情。”
“少詹事不想活了?!哪有推自己进火坑的?”
“这才是狠招呢,弹劾太子与少詹事有私情?有他死的。”
鍑中的水烧得翻滚了,响起噼噼啪啪的泡沫声。审行用铜箕盛上茶末,倒入水中,竹夹将茶末翻涌搅动,仿佛暗涌连波。
他的声音向来是这样的,平和,缓慢,无论说什么,都像在说一件很无所谓的小事,“少詹事后年春天迎娶城阳公主,吏部主爵司如今已着手她的汤沐邑了。称心赐死,魏王没了河堤,齐王逐赴封地,一场空欢喜。”
我垂着眼睛看水里的鱼目泡,脑海中一片空茫。
“太子怎么会同意这么做?”我怔忡地问。
“太子?太子好像巴不得人家觉得他是断袖似的,我也不明白他的心思。”
没想到,审行的话还没说完,因为彼时诏书尚未出门下省。
贞观十五年夏七月,于慎言从门下省送来敕碟,要求鸿胪寺统计所有在朝外族兵曹,将他们分流至十六卫府,不许继续留在诸王府任职。
更重要的是,尚书吏部奉敕承办,在朝文武官员凡三品以上者,其子出仕东宫。
吏部同时择擢年轻官吏检校东宫属官,我身负曹司管理混乱、边境关系紧张资料不全、腿瘸了可能刺激太子这三条大过,初筛时便被淘汰了。
我想起那日丽正殿帘幕后的女子来,绝境时自断其尾,竟然逼得圣人破釜沉舟。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圣人才是最不放心太子的那一个,当他真的出了大问题,圣人会站出来,替他摆平一切。
奇妙的是,很快我的腿就不再疼了。江夏王踢得很有些巧劲儿,只是看着难堪。
是夜落下一场大雨,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雨。
我独自留在礼部夜值,写高句丽国相的五个小妾分别有几个过继的阿爷,忽然觉得颈间一凉。
屋顶的瓦片似乎破了,滴滴答答地落下雨水。我披上蓑衣扶梯上房,在缺漏处补上大片杂草。
笃、笃、笃。
已近戌时,竟然还有人骑马。
礼部与东宫之间隔着一道流水,我侧身望去,高墙之下,一个身穿衮袍蓑衣的男子正跨在马上,怀中揽着一个细挑的女子。
月色下,二人的模样模糊。杜荷高大,更让人得以看清他的脸。他敞开自己的蓑衣,将那女子藏入更深的怀抱里,像一只羽翼辽阔的苍鹄。
雨幕下唯有二人一马,他们沿着东宫高墙漫步前去,走进风雨迷蒙的深夜中。
15. 番外1 鸿胪寺信匦(一)[番外]
【鸿胪寺收:其一】
薛郎中并转礼部主客司、鸿胪寺诸友:
郭孝恪向你们问好。我在癸亥日到达西州,昨日交接手实印信,这便要上任了。交河城东西八百九十五里,南北四百八十六里,四处尽是沙漠,热得骇人。安顿后我打算往柳中、蒲昌走一走,看看百姓如何生活,再做打算。
你拨给我的焉耆译语人很得力,只有些陇右乡音,倒不是什么大毛病。今日得知交河城还有一千回纥人,我听不懂他们说话,可否再调遣几位人手?日后由都护府开支禄米食俸,不给你添麻烦。如果适应,还可以将妻子儿女接来生活。
——安西都护府 大都护郭孝恪
【鸿胪寺回复】:
郭大都护:
你好,很高兴收到你的信。恭喜高迁,礼部主客司及鸿胪寺典客署全体同僚为你祝福。
西州现在热起来了罢?你送来的甜瓜,圣人很喜欢,他十分牵挂你的情况。请百忙之中寻些时候写信来,多讲一讲你的见闻,不吝教下官代转交。
大都护交代的译语人的问题,下官会尽快落实人手,将最精英人才的选到西州去。劳请大都护提点他们,事情做得不好也请宽容他们,权当做自己家里的人看待罢。
伏惟珍重,顺颂夏祺。
——下官礼部主客司郎中薛容台
-
【鸿胪寺收:其二】
大唐尚书礼部主客司郎中检校鸿胪寺丞薛容台敬启:
喜闻君之荣迁,谨致贺忱。下官金春秋,是新罗国的伊湌,愧受天恩以为辅弼。善德王以下官出使高句丽、百济、倭国,代鸿胪事,至今十载有余,不得面君,惭不敢言。望感君提命,鸿雁交闻,以为友好。
有新罗遣唐学生两名,受教于国子监明经科,寄信与我,请叩谢大唐天子。鸿胪寺为他们缴纳束脩,一并照拂饮食起居,我们没有不涕零的道理。若有行差踏错、犯奸作科者,请不吝詈罚。
学生写信提到《最胜王经》《道德经》《孝经》,很有所感,不知下官是否能够乞阅?
不胜盼祷,顿首再拜。
——新罗国伊湌下官金春秋
【鸿胪寺回复】:
新罗国金春秋伊湌敬启:
牛啊!谁教你的中原话?
遣唐生还可以,你不必担心他们的生活。鸿胪寺每旬有藩属国大食会,由各国遣唐生亲自庖厨,与同窗分享家乡的味道。当你收到信的时候,想必已到新罗大食会了。
我瞧学生们向司农院借了陶瓮,又从光禄寺领取菘菜(注:白菜),腌渍后埋在窖中,不知是什么样的吃法?
书可以送给你,请不要客气,下回入朝进贡时找我拿。
大唐尚书礼部、鸿胪寺问候新罗国王。
——大唐尚书礼部主客司郎中检校鸿胪寺丞薛容台
-
【鸿胪寺收:其三】
薛郎中:
对不起。我以为送宅子代表“隆重”,因此这样做。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请不要介怀。
听说你会许多语言,好厉害!我的外祖父曾为隋做鸿胪事,突厥话说得也很好,我很崇拜他。
希望你一切顺利,成为出色的鸿胪!
——城阳公主
【鸿胪寺回复】:
公主:
不用。
——下官尚书礼部主客司郎中检校鸿胪寺丞薛容台
-
【鸿胪寺收:其四】
礼部薛郎中足下:
我因忙,如今才看到你擢升的消息,贺喜进迁。你问我的事,以我所知,可以回答你:营州北邻契丹,东壤高丽,定居者有汉人、高丽人、靺鞨人,以及少量契丹人、奚人、室韦人、粟特人、突厥人、新罗人,纷而杂居,不成一簇。如果需要,我可以抄录一份手实目录予你,朝集使入京时带去。
你的信中提到,你正在辨析辽东三国的语言,并整理朝廷组成,这是你的功劳。我有一些意见,你酌情考虑,不必因顾及我而勉强。即:三国因气候、土地不同,夫金春秋、泉盖苏文者争夺田地人口,或寻时而战,不外丰稔仓廪矣。自隋到如今,各国纠葛联系,或征、或让、或讨、或扰,交相试探,互为因果。薛郎中若想明白他们行动的道理,或可从庄稼丰收的时令起手,也许大有天地。
祝好。
——营州都督兼护东夷校尉张俭
【鸿胪寺回复】:
营州张都督:
叨扰蒙惠,铭感五内。
今日见到营州来的朝集使,将移民人的手实目录交到下官手上,并有契丹马十五匹、奚马十五匹、高句丽人参七支、皮革帽三十七件、靺鞨貂皮二十七件。
见到都督在目录中的牙签标记,实在是方便下官翻阅、记录的办法,都督悉心教诲,更甚于一场师徒的恩情了。下官一定潜心钻研,不辜负都督的托付。
营州极北偏寒,夏秋却是好时候。圣人知道都督垦田八十余所,兼兴水利,又将中原人的直辕犁、铁锸 、铁犁镜教给藩邦来的移民,心中欢喜得了不得,赞扬都督是“游牧人的神农氏”。也许当牧马放羊的人也学会自己耕种庄稼,私蓄富实,大家的日子会过得更好。
另:
听朝集使说,北方各州县不曾设立官方的医馆,只有寺庙里“悲田养病坊”为穷苦人看病。
眼下尚书省正递奏表上去,教太医署的医学博士与医学生到各个州境巡疗,一并带去治疗伤寒、疟疾等常见的药材,也许下个月就要为各州排列轮次了。倘若等到医学博士轮转到营州,恐怕日久,如果都督愿意单独上表给圣人,另辟一条北部的巡疗支线,下官可以代与太医署沟通安排。
——下官礼部主客司郎中薛容台
【鸿胪寺收:其五】
善良的薛郎中:
抱歉,还是我,城阳公主。很冒昧地打扰你,我是想问问,或许可以介绍些吐蕃的商人给我吗?想要买些东西。如果可以的话,请将联络的办法告诉逖之,他会让我知道的。
怎样感谢你才好?也请对我说罢,不希望再弄巧成拙了。
希望你一切顺利,成为出色的鸿胪!
——城阳公主
【鸿胪寺回复】:
公主:
行。
——下官尚书礼部主客司郎中检校鸿胪寺丞薛容台
-
【鸿胪寺收:其六】
薛贤弟,扎西德勒:
我是禄东赞,我们在太极宫见过。那时我来为赞普求亲,你还是侍卫,为江夏王做翻译。圣人考验我,教我夜里到大内去,将我绕晕了,找不到回客馆的路。你看见我做记号却没有告发出去,我很感激。如今知道你擢升,真是一件好事!
遣唐使已出发,你收到信时,大概会到遂州。贡品有鬣羚、牦牛与马匹,名目附在信后。另有一些糌粑与刀食合,送给鸿胪寺各位尝一尝。若喜欢,可以写信给我,下回一并作为贡品。
若有能够帮助你的地方,请告诉我。欢迎到逻些来,冈仁波齐保佑你。
另:文成公主问候父母。
另:我的字还可以?
——希望成为朋友,禄东赞
【鸿胪寺回复】:
噶尔大相,扎西德勒:
也欢迎你再来长安!如今大相已成为太极宫的传奇了,“六试婚使”的故事不仅教皇城大内钦佩你,连长安的百姓也喜欢你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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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敏锐的人。
兵部驾部司随时监察遣唐使的轨迹,保障他们的安全,请大相放心。我写信给你的时候,使团正经过蓝桥驿。
大相介绍给我的吐蕃商人很负责任,中原话也很好,可见文成公主在逻些城的工作很顺利,这少不了大相的帮忙。还请大相照拂公主,倘若公主有哪些需要鸿胪寺配合的事,也请不吝写信给我。
另:请转告公主,她的父母、长姊、幼弟都好,今年幼弟就要许婚人家,是长安韦氏的娘子。有家书一封,附在我的信后,请大相代为转交。
大唐尚书礼部、鸿胪寺问候文成公主,问候松赞干布赞普。
——大唐尚书礼部主客司郎中检校鸿胪寺丞薛容台
-
【鸿胪寺收:其七】
天可汗。
大唐。
突厥。
执失思力。
薛容台。
——执失思力
【鸿胪寺回复】:
写得好,多写。
我明天去国子监找你师傅,要你的旬考试卷。
——容台
-
【鸿胪寺收:其八】
(一坨屎的画像)
【鸿胪寺回复】:
你是谁?
注:后被证实为一名在将作监做事的高昌俘虏,因不满待遇而挑衅。
-
【鸿胪寺收:其九】
兄弟:
进贡一匹千里马!哈哈!
(一匹马的画像)
——你孺慕的叔玉
【鸿胪寺回复】:
滚。
-
【鸿胪寺收:其十】
容台:
真羡慕你,与你一起做事的人会给你写信。与我一起做事的人都死了,写不了信,嗳。
松赞干布给你托过梦吗?
——逖之书于午夜梦回
【鸿胪寺回复】:
有话当面聊,别浪费我的纸。
——容台书于你隔壁桌
-
【鸿胪寺收:其十一】
薛郎中:
国子监是什么很便宜的所在,任何人都可以来胡闹么?
这是执失思力的成绩单。我受不了了,教他的师傅也受不了了。
老夫岁数大,不能再吃苦,老夫在隋朝已经吃过许多苦。很难想象在当今的岁月,还有这样头脑愚昧、钝口拙腮、冥顽不灵、不屈不挠的学生。
今年国子监将开办两个吐蕃平行班,一个倭国重点班,也打算招收些伶俐的少年天才,另做培养。目前博士不够,难以帮扶一个这样落后的人。
别让他再来了。
——国子监祭酒孔颖达
【鸿胪寺回复】:
孔祭酒:
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么?他很努力,每次见到他时他都在默背词语,常常温书到天亮。
子曰:有教无类。突厥语与中原话的区别实在大得很,也从来没什么共同的规律可以依循。藩将从学会说话,到学会落笔写字,当真是一件极艰苦的事。圣人希望他们更好地融入我们,倘若不通语言文字,又谈何融入呢?
还请祭酒不要放弃他,也不要放弃任何一位愿意学习的外族士兵,这是鸿胪寺最大的渴望。
求求祭酒了。
——学生容台泣拜
-
【鸿胪寺收:其十二】
薛郎中:
谢谢你。
(一朵石榴花的画像)
——城阳公主
【鸿胪寺回复】:
城阳公主:
不客气。
——下官容台
16. 塑金身(一)
爱到深处是心疼。
我爱你,故而觉得自己做什么都累了你,故而觉得你走的每一步都辛苦,从中生出怨怼。
我理解你,可是心如刀割,所以怨恨你。
-
贞观十五年的夏秋之交,我认识了我的第二位师傅——贞观朝第一位外交官、首任鸿胪寺卿,如今的民部尚书唐俭。
这场珍贵的师徒情谊来自于江夏王的引荐。
如今鸿胪寺没有寺卿,也没有少卿,目前主持日常工作的就是我这个新任寺丞。江夏王认为我年轻不知事,也想藉此机会拉拢民部,方便日后工作,因此牵了这条线。
英国公李勣班师回朝后,带回了五万薛延陀战俘。我与唐俭负责将身体残缺的人安置在山南道服徭役,身体健全的人进入将作监做工,有了第一次一起出差的机会。
唐俭骑着马也不耽误剥栗子,栗子壳随马蹄踏草留下一路陈迹,“容台,你可知道身为大唐的鸿胪,最不得少的傍身之技是什么?”
“想必须得通晓诸国邦事,山川固防?”
“不对。”
“谙达各部语言礼制,风俗习气?”
“还不对。”
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难道是:“周旋敏捷,抱节守贞?”
唐俭咧开一口黄牙,笑道:“跑得快。你正在与敌人谈判,炙着羊肉饮着酒,拍对面可汗的肩膀叫兄弟。将要义结金兰之际,突然我军就奇袭了,谁知道这回的行军大总管救不救你?得自己知道跑啊。”
我瞠目结舌:“还能不救我?!”
见死不救斩立决啊!
然而真的能。山南道依秦岭而成,马行不快,唐俭讲了一路他当年与颉利可汗谈判时的往事。
颉利与他把酒言欢,热泪盈眶,二人商量好日后谁也别攻打谁,大唐突厥要做和平相处的好朋友。
颉利被唐俭的人格魅力感染,眼看就要认他为义父,帐外忽传卫国公李靖率领一万兵马直捣阴山。
颉利气得呆傻住了,不可置信地瞪着唐俭:“你这个骗子!”
唐俭也呆傻住了,一边躲避挥刀乱砍的颉利一边尖叫:“我也不知道啊没人跟我说啊!!”
待到先锋苏定方席卷了颉利的牙帐,愤怒的突厥可汗不再有功夫拿唐俭泄愤,他嘱咐属下将他碎尸万段,自己逃去了。
哀哉唐俭马都来不及牵,仅凭双腿活活狂奔了七个昼夜,寻到唐军大营时,发髻上还插着半支箭。
“哈哈哈哈哈——”
唐俭的口才好极了,我笑得就要从马背上滚下来。他恨得咬牙切齿,大骂道:“畜生,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李靖。”
隋末战乱,山南道多有民户逃入山中或越山而去,户籍流失高达百之八百,朝廷为增加人口恢复生产,常将战俘迁入其中。我想这也算一种皇恩浩荡,让他们得以融入大唐,成为百姓。
均州富庶,集州贫苦,战俘只能去人所不愿去的地方,也让我得见盛世之下的暗淡一隅。
我们夜间宿在驿馆,然贫苦州县的驿馆也很残旧,秋风顺着皲裂的窗棂吹进来,倒有些割人一般的疼了。
“唐尚书,为什么这儿的人夜里都不点火啊?”我趴在窗前远眺,满目茅屋栉比,竟没有一户亮着光。
他也向窗外望,“没钱,没油蜡,没炉子,都有可能。”
“尚书,郎中。”掌固扣门道。
方才我将战俘分成批次,轮流听译语人宣讲贞观律。此刻掌固回来复命,苦着脸说:“这一批战俘也不知怎么了,刚来就惹是生非。这便有人与邻里冲突起来了,还请二位去瞧一瞧罢。”
我们即刻动身,只见那受伤的农户倒在一位不到束发之年的男童怀中,头上鲜血淋漓,一抬手竟少了半张手掌。
我吓得发蒙了:“他把人手给砍了?”
掌固忙道:“不是,不是,他就打了头。”
农户“嗳哟”几声,撑着地起身,用残缺的手抓着我的腿:“这位郎君,他偷小民的炭,请郎君为小民做主!”
“嗳,你做什么?放手放手!”掌固劈手将他拉开,可他怎么都不动,竟很有力气。情急之下,掌固往他胸口踢上一脚,将他踢得飞出几丈远。
男童大叫着扑过去扶:“阿爷!”
“你踢他做什么!”我忙嚷道,转头问掌固:“那战俘哪儿去了?”
“属下已将他逮捕,正关在驿馆的马房。”
唐俭道:“炭还了就得了,没必要闹大,你且免他七日的粮,以后不许再犯。”
刚要走,那农户偏又爬过来,几乎有了哭音:“不成!不成!郎君,他将草民的绢都踏坏了,草民攒了整整一年才有这些绢,请郎君为草民做主!”
打眼一瞧,他实在家徒四壁,一间几丈宽的茅屋住了他们父子两个,连床都没有,炉灶就在睡觉的地铺旁。半敞的铜锅里坐着糠粟空饼,破了一角的瓦罐内似乎是粥。
困苦得让人心凉,我有些不忍心了。趁着唐俭不留意,我留下自己的程粮钱。
“福手是什么?”回程路上,我问唐俭,“今早我问县令那户人家的情况,县令教我不要理,说那是‘福手’,民间是很常见的。”
唐俭抬起双臂,用自己的一只手砍另一只,“自断手足,以免徭役,称福手福足。”
“啊?”
“你这个人。”唐俭嗤笑一声,策马疾行。我随在他身后一路追赶,他的腿脚灵敏极了,老鸿胪亡命天涯的底子。
呼啸风声中,我听见唐俭说:“如果太子也见到这样的场面就好了。”
我又没理解,他与江夏王太不一样,他说话实在很爱兜圈子,难道这也是老鸿胪的习惯么?
“太子倘若见过百姓的辛苦,也便不觉得圣人对他的严苛没有道理了。”唐俭打量我一眼,见我一派懵懂,眯着眼睛说:“有奖竞猜。‘承乾啊,你瞧这粒米——’”
这题我会!!!
“像不像粟农的汗!”
“承乾啊,你看这杯葡萄酒?”
“像不像战士流下的鲜血!!”
唐俭哈哈大笑,将怀里的一把栗子丢给我,又往我的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鞭。
官马胆子小,一鞭落下还以为挨了牧监的打,即刻奔腾起来。我一骑绝尘狂叫而去,身后是唐俭开朗的谑笑声:
“奖励你把我那份述职文书也写了,先回去磨墨罢,小子!”
秋日马蹄疾,我们在人间只停留了短短一个月,浮生万象浅尝辄止。
连续几个晚上,我都梦见那只福手。
-
朔望大朝前三日,民部上表,建议禁止百姓自伤肢体,山南道五州因去岁有时疫,免除今年徭役赋税。
出门一个月,我的《高句丽满朝文武祖宗十八代》搁置已久,夜里只好点灯熬油。逖之为了筹备祭祀也走不成,抱着案牍来主客司与我一同取暖,没写几个字便哈欠连天。
“你怎么困成这样?一白天也没见你,你去太庙了?”
“去什么太庙,我要能去太庙就不必与你在此点灯了。”他眼都睁不开,拖着懒音说:“东宫率更寺。原来的率更令欧阳询过世了,我现在检校他的差,作太子朔望大朝的礼仪导引。”
“这有什么?循例来便得了,太子又不是没参加过大朝。”
他神色诡秘,一派故弄玄虚:“你不知道,这回不一样,他是要羽化登仙去。”
什么疯子,我摆手让他写他的昊天大帝祷词,他却道:“你不信?你且等着瞧罢。东宫寻了个神医,他已健步如风了。”
啊?!
我惊掉下巴,诧道:“还有这样的事?太医署都治不好,何处的华佗?”
逖之嘿嘿笑:“你别问我,我也不知,许是姑姑显灵罢。”
天下间真是无奇不有,神医若真治好了太子,也算是功德一件。
我正想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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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道:“只是那人可恨,我与太子温习礼仪,他偏在一旁紧张得什么似的。我是能害了太子不成?”
“谁?”
“还能是谁?”
那恐怕只有杜荷了。
我忍不住笑:“你说这是不是圣人的家风?每个皇帝都要有个登堂入室的死党,比如裴寂和高祖皇帝,你阿爷和圣人。”
“美不死他,我阿爷和圣人是什么交情?大业年间,圣人想去云定兴帐下从军,谁也不理他,只有我阿爷收拾包袱陪他去。他杜荷敢摸一下枪……”
话说了一半又撂下,逖之噎了一口胡饼似的顿住,声音压下来,却还是念叨不休:“你说他两个不会真是断袖罢……”
我竖起黄麻纸,将自己与他隔开,斩钉截铁:“不是。”
“你又知道?”
可不是知道么?
逖之眨着眼睛瞪着我,很不理解。
于是我决定要他去个好地方。
是夜无云无月,我再次立在主客司的房顶,身边多了一个逖之。
我指着东宫的方向说:“没骗你罢?这儿真能看见东宫。”
隔了一道宫墙,越过绕宫城而过的蜿蜒溪流,又隔一道宫墙,东宫一览无余。
怕见到什么不该见的,我背过身去,拍他的肩让他自己看。
逖之瞪大眼睛,指着远处手指发颤:“这……”
这什么这,公主与准驸马都尉骑个马不是很正常么?
“这……”
“你也太大惊小怪了罢,至于么?”
“这……”
嗯?难道不止骑马?
别是亲到一起去了?
那就不大方便看了罢……我正犹豫着,觉得还是离开得好,逖之却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教我也好奇起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好极了!没有亲到一起!
东宫卫率府外,几十位兵曹手持长矛列阵在前。一个身披貂氅的娇小少女立于其先,不知正说些什么。
兵曹个子高,虽未披甲但仍然很壮实,应该是突厥或是靺鞨人。
这些兵曹挺胸昂首,站立得规整极了,正在等待少女一个个绕到他们身边。
奇景之所以谓之奇景,便是这样一座山头,巴掌大的白毛松鼠统帅林中豹。
眼前人齐齐举矛向天,金戈化作寒光一片,组成一幅冰冷坚硬的铠甲。
我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抚着心口说:“这、这、这是谁啊?!”
“城阳公主。”逖之面如土色,夜色都遮不住他的一脸苍白。他再也待不住了,哪怕双腿发软也好,趔趄着就要跑下屋顶。
我拉着他的手臂:“逖之,你回头。”
他着急得了不得,一面挣扎一面试图反手拽住我,几乎要与我生气了:“回什么头,你别看了,权当做什么都没见到,倘若你胆敢说出去一个字——”
“逖之,你回头!”
“你有毛病么你?这是你该看的吗?快跟我走!”
我就要疯了:“逖之,你回头!”
他狠狠剜了我一眼,也许瞧着我的神情是很严肃的,所以才不得不愣怔了几个瞬间。
我依旧抓着他,看他深吸一口凉气,秉承着一副赴死的心,极缓慢地回过身去。
正对上城阳公主的目光。
城阳公主看到了我们。
这样远,隔着几重高墙、一道溪流。太极宫千万座殿宇,屋檐上麻雀乌鸦什么不落脚,她偏瞧见了我们两个人。
意外的是,公主一点儿都不害怕。
她很兴奋。
她不停招手,生怕我们看不着她似的,甚至颇活泼地跳了两步。
白皮貂闪着银光,公主面上带笑,口中似乎是:
“天呀!二表哥!!!”
逖之嘴角抽了一抽,彻底晕倒在我身上:
“好久不见,衡真。”
17. 塑金身(二)
逖之打算与城阳公主谈一谈。
“再不谈就危险了。你不了解她这个人,她不是一般的会狡辩,你很难在一场争吵中赢过她。”
上天会惩罚每一个轻敌的人,谁能想到我在当时当刻的回复竟然是:
“怎么可能呢?不会的。她一看就很通情达理,倘若你与她一言不合,一定是你的不是。”
逖之意味悠长地望了我一眼,说:“啧。”
-
这一日是朔日,百官大朝会的日子。
天不亮,晓漏未催。
左右金吾卫秉桦烛、拥百炬,朱雀大街火龙游荡,灿烂昊宇穹苍。
外国使节与四方朝集使也在这日入朝道贺,我过街老鼠似的满殿乱窜,检查他们坐没坐对位置,耳听契苾何力牛声大嚷:
“容台,跟你说我要回凉州看看我们部落,你怎么还不给我写请假表!”
什么场合,别喊!
我俯身踱到他席前,“你再出一个错我绝不帮你请假。”
契苾何力展开双臂,一派坦然:“我没穿错。”
“先解剑,再脱靴,千万别反了,记不住你就看鄂国公怎么做。”
鄂国公尉迟敬德坐在他的左手席,此刻正在脱鞋盘腿,靠着杌子揉脚:“怎的还不开始,给某家上酒!”
我一拍脑门,“你别看他,你看思摩。”
思摩坐在契苾的右手席,正拿着自己的表文一脸得色:“薛郎中你看我这诗写得怎么样?”
我握着他的手:“将军,下官明天就教你认字,你万万不要呈上去。”
话音未落,太子来了。
文武臣工登时噤了声,一百多双眼睛静静望着他步步踏过莲纹金砖。太子竟然当真走得很流畅,教人半点也看不出他的腿脚有残疾。
圣人看得呆了,他又惊又喜,一时三刻又不能询问如何有这样的神迹。他望向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望向房玄龄,房玄龄望向太医署令,太医署令望向尚药奉御,尚药奉御望向——
尚药抻长脖子四处寻人,御阶之上的圣人跟着他的脖子一起转,擎等着看他认为这是谁的贡献。
我万万没想到尚药找的人是我,他询问的声音很低沉,脸上挤眉弄眼,做贼似的:
“进口药?”
我拿笏板挡着脸:“我去你的,犯法!”
朝会后有一场酒席,圣人请满朝文武吃饭。
“契苾将军。”
太子举起金樽,向契苾走去。他对契苾拱手一拜,饮尽杯中酒,“契苾将军,上次多有冒犯,承乾向你赔不是。”
契苾何力傻了眼,隔着十几席怔然看我,我忙举起酒樽示意他也喝一杯。
“殿下,我……”
长孙无忌大笑道:“怎么?契苾将军平日豪饮,内敛起来倒像待出阁的娘子!”
圣人也笑起来:“契苾,你快饮罢。太子欣赏你的箭法,还说要与你求教,你可不许不教。”
“臣不敢!”
太子温和地望着他,等他饮尽此杯,又体贴地问道:“将军的伤好些了么?”
契苾何力点头如捣蒜,竟不敢再出声。太子又斟满酒樽,越过宰相国公诸侯尚书,向五品官席而来。
我紧张起来,对坐在隔壁席的叔玉说:“他为什么来敬你?”
“他好像是来敬你,”叔玉自斟自饮,哧哧地笑。
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紧阖双目,缓缓起身,太子却忽然转了个弯:“长孙郎中,多谢你今日的导引。”
叔玉“噗”地喷出酒来,捧腹猛捶案几。我提溜他的领子,将他拉起来:“魏郎中,提前贺你虎年大吉。”
“薛郎中,可以斟一斛你的酒么?”太子又转身向我,晃了晃手里的空酒樽,“连累你罚俸,我心甚愧。都是承乾的不是,望薛郎中海涵。”
人在绝望中会下意识看向最信任的人,但天可汗就是大唐唯一的太阳于是我望向御阶。
圣人竟在看我,常朝礼部述职的时候我从不敢看他,他竟然在看我。
圣人面带微笑。
“臣惶恐,谢殿下恕臣蠢钝不力。”我哆嗦着喝完杯中酒,又小心地打量圣人的表情。
圣人今日很轻松,太子能够行走了,这对他而言无比重要。他一直热泪盈眶地望着太子,不论太子做什么,他都频频点头。赞许得很,欢喜得很,今日满席珍馐玉馔,圣人再没有提过哪怕一句“承乾啊,你看这道菜——”
也不知是他忘了,还是不想要问。
圣人手指轻点案几,随口问我道:“鸿胪寺的贡品里头,哪一件是奇珍之最?”
“回陛下,罽宾国所献水精杯一件,玻璃四百,大者如枣,为奇珍之最。”
“给东宫拿去。太子的库用不必限制,要取多少,随他支去。”
嗯?不会使太子“像秦二世”么?
我记得有不少人弹劾过太子奢侈来着。
果然,太子甫谢了恩,东宫的师傅们几乎抢着奔到他案前,几条老腿在衮袍之下眼看就要绊在一起,拱起老手便要劝谏他。
长孙无忌快步上前,一手拉起一个:“嗳,走走走,饮酒去,这日不考你们的功。”
可以想见的,太子又黯淡下来。他今日上朝时有多辉煌,此刻就有多恍惚。他恍惚地眼观四方,在三色官袍中寻找着什么。
隔着诸蕃使节、都督刺史、文臣武将,杜荷接住了太子的落寞,向太子摇了摇头。
-
我来到长孙家时,逖之的大哥长孙冲正在陪衡山公主放纸鸢。
长孙冲时任宗正少卿,因着正经的宗正卿空悬,如今由他来管理王孙公主的生活起居。
小公主高兴地大叫大跳,“高!高!”长孙冲拽着风筝线在院中跑了一圈又一圈,逖之立在院墙下,抬眼望着天,半点儿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薛郎中来了?坐。”长孙冲跑得周身是汗,喘着粗气道:“怎么还带礼物来?”
我笑道:“安西都护府送来梨子和胡瓜,江夏王知道太尉喜欢,教我送来给太尉尝一尝。”
长孙冲将纸鸢交还给衡山公主,教她自己放着玩儿。他招呼我喝水吃茶,闲谈几句,见逖之仍然戳着不动,于是走过去拍他的脸:
“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让你跟圣人说,十六不能再住在东宫了,请圣人将她接回宫去。”
长孙冲叹了口气,极怜悯地望着弟弟:“涣儿,你喜欢十六为何不早说?她打懂事起便知道要嫁给少詹事,你拆散他们多丧良心?”
“我不喜欢十六!”逖之大叫。
“那就不干你的事。你前个还眼巴巴给莱国公上大祭,回来倒抢他儿媳妇。”
逖之言辞凿凿,五官狠得拧在一起:“贞观朝的功臣没死几个,我不祭他我祭谁呀我!等我战死沙场,你来祭我罢!”
长孙冲骂道:“啐!说什么胡话!扇自己一嘴巴!”
见逖之梗着脖子不动,长孙冲问我:“薛郎中,要不你扇他一嘴巴?”
我撸起袖管,“下官早有此意”,被逖之一把推得趔趄几步。我实在乐意看见他吃瘪,哈哈笑着追上去要继续揍他,忽然听到轻柔的女声:
“呀,二表哥。”
城阳公主立于冪篱之下,帽檐积了薄薄一层露水,想来已经站了许久了。她拨开纱幔,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眼睛,“我来瞧瞧舅舅和妹妹。”
我一见到她,就觉得太子很疼她。
大食国盛产绿松石,今年向大唐进贡了十颗,全都被东宫拿走了,眼下正细密地镶嵌在她的冪篱上。细细的身量被水绿色的纱幔一罩,像一阵烟拢着青灯。
衡山公主一见到她就叫起来,高兴得抱住她的腿。姊妹两个闹了一会儿,城阳公主才腾出手来搭理自己的疯哥哥:“你怎么啦?”
见逖之大翻白眼,她便思量道,“大祭的时候我没与你说话,你不高兴了么?外命妇那么多人,我站得远,你也听不见我说话呀。”
逖之横下一条心,抓着她的手便往屋里去,“你跟我过来……”
“你做什么!二表哥!”
“涣儿,不得无礼!”长孙冲登时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开他们,可逖之用蛮了力气,将公主的手腕都抓得泛红了。
公主自己还没来得及发作,小妹急了,巴掌大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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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儿一蹦三尺高地咬逖之的手。逖之疼得弹出几长远,大喊道:“慧和!你属老虎的么!”
小人儿叫道:“叫大虫!”
逖之和她对着叫:“什么大虫!”
长孙冲一巴掌拍在他脑后:“避谶!”
高祖皇帝的父亲,献祖李虎,避他的谶。我哭笑不得,扒拉逖之道:“走罢走罢,你帮我整理一下贡品,还要往其他人府上送呢。”
逖之一动不动,梗着脖子在原地站桩。眼看长孙冲又要教训他,城阳公主叹了口气,揉着腕子说:“五姐夫,你带慧和去别处耍罢,我有事要问二表哥和薛郎中。”
长孙冲瞪了逖之一眼,手指遥遥点着他的鼻子,没说什么,只牵了小妹走。
城阳公主的模样委屈兮兮的,攥着自己的衣角,受欺负了似的,“表哥,薛郎中,你两个不会觉得我要谋反罢……”
“衡真,哥哥是了解你的。”逖之说道:“私养兵曹不是闹着玩的,你不清楚其中的厉害,圣人真的会处死你。”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好害怕……表哥,可以帮帮我么?下次大祭我第一个理你。”她眼眶蓄泪,就手便要拉逖之的腕子。
逖之理也不理,甩开她说:“别装了,你趁早将那些人遣散,免得让人捉你的痛脚。”
她无辜地看向我:“薛郎中,你怎么知道站在那里能看到东宫?”
“屋顶漏了,下官上去修补,无意冒犯公主。”
“喔……”
逖之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你怎么想的,半夜三更起来练兵?你知道怎么练兵么?我都不知道,你瞎练什么?”
城阳公主再次尝试拉他的手,再次被甩开,可怜得更厉害了:“不是兵来着……是我的卫士。我要出降了,公主邑司需要卫士。”
“如果你再这幅样子,我一辈子不理你。”
“唔……”她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情,扁着嘴说:“没有养兵曹来着,真的。是东宫卫率府的人,如今圣敕要分散他们,临去前我与他们说说话,免得不记得这些年的情分。”
逖之不买账:“不记得便不记得,你留着他们做什么,当面首?”
“待我出降后,他们可以在公主邑司任职呀……”她诚恳道,“你不知道普通士卒的艰难,禄米很少很少的。如果他们可以跟着我,好歹能够养家糊口。”
“关你什么事?天底下穷苦人多了,你照拂得过来么?!”
“府兵轮宿到长安,要走八百里路,他们很难得才能留在京师……”她说着说着,又要掉眼泪了:“二表哥,你好狠心。我这样难做,你却怪我。”
好可怕的女人。
我在一旁,仿佛衡山公主丢在地上的纸鸢,瞠目结舌地旁观这场声势浩大的以柔克刚。逖之被噎得就要吐血了,痛苦地将脸埋在自己的掌心,让我觉得我再不走可能会接受到她的第二轮攻击。
果不其然,我刚要溜之大吉,城阳公主却抓贼似的盯着我:“薛郎中,抱歉,方才不曾顾及到你……可以将契苾将军介绍给我么?我转年才出降,怕他们无处落脚。如果契苾将军愿意暂且接纳,便再好不过了。”
“左领军府的兵曹层层筛选,尽是将军亲自练的兵,下官只管将军的饮食起居,旁的说了不算啊。”
她没有像纠缠逖之似的纠缠我,反倒很乖巧、很通情达理地点点头:“喔……没关系的,是我麻烦你了,抱歉。”
……我好惭愧啊。
我为什么好惭愧啊?
不怨你,公主,是下官不中用啊。
我与逖之都冻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城阳公主的目光像一把拂尘,扫尽了逖之与我的脸面,她自己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轻声细语地道:“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先走了,可以吗?”
逖之无语。
“表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多谢。”
她谨慎地观察他,小小地挪动步子,终于成功勾住他的手指。
“表哥,我真的没有旁的意思。太子希望我能够帮上他们,可我只是妹妹,也没有多少法子……如果我做得不对,你们告诉我便好,我会改的。”
……………………公主,你赢了。
18. 塑金身(三)
再次见到城阳公主时,我正领着四个倭国遣唐僧游览普光寺。
“薛郎中,好久不见。”
羃篱之下,城阳公主分花拂柳,轻轻盈盈地小跑过来。她拨开纱幔,笑眯眯地打量眼前人,“这是哪一国的高僧呢?生得好似中原人。”
“回公主,倭国,在东海。”
我留心她似乎从次殿出来,问道:“公主来拜佛?”
公主轻轻地摇头,青纱也跟着她浮荡:“不是的,我不太明白这些。太子请慧净师傅翻译《法华经》,还短几卷,我来瞧瞧师傅可还要些什么。”
你又是何必呢?我笑道:“东宫的事自然有属官料理,趁着今天凉快,公主去打打马球岂不好么?”
她也哂道:“我倒是个不能上阵的。人家抢杆过来我却反应不及,不知何时,球便不见了。”
这几天正是暑热的时候,在外头站一会儿就一身的汗,只有佛堂里最凉快。倭国僧今日是来临摹壁画的,我与公主跟在他们后头,瞧着他们拿短笔画佛像,亦步亦趋地走着。
“薛郎中,听说,你拜了民部的唐尚书做师傅呀?”
“是,公主。”
“他怎样做你的师傅?”
“唐尚书是老鸿胪,踏遍四海列国,很有些与藩邦交往的道理。能够与他学本事,是下官的荣幸。”
“唔……那都学了什么呢?”
自从上次在长孙府涨了教训,我心底里已有些怵她了。听到她问问题,我下意识就警惕起来——莫不是在套我的话?
我答道:“烤肉。”
“什么?”她在一方西方净土变相画前停下脚步,双环髻当当正正的勾住了两个罗汉的脸。
“唐尚书每每走过一个部落,就要学人家炙烤的法子,眼下已教了下官七八种。”我凝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悲哀的前路近在眼前,“倘若日后下官教人家流放了,也能在恶水穷山处寻到一个生存的着落。”
“哈哈……唔。”也许是觉得自己不优雅了,她两只手将羃篱的纱幔扯在一处,严丝合缝地掩着自己的脸,仍旧嗤嗤地笑个不停。
“不会的,不会的。倘若你不做官,到西市做个胡商的翻译,恐怕也能够‘八国贩骆驼’。”
这次见面很轻松,我们都笑起来。
半个月后,两位已遣唐几年的大食国僧被普光寺录用。我带着几位掌固正往斋房搬送四季常服,又见到了她。
公主从宝殿中露出一颗头:“怎么,连遣唐使的冬袄都要你们发放么?”
“还不止,向大唐学本事还要用大唐的粟米,食料束脩一应都是朝廷出,他们回去可要好好说说天朝浩荡,”
公主笑着向我走来,掩袖揶揄道:“嗳,何其不公。”
这一次不是偶遇,我猜到她会在这里,我当真有话想要问她:
“公主,思摩将军的参将是不是被你带走了?”
“你发现啦。”
你好可怕。
随着思摩搬入长安的部曲还没改户籍,需要去县廨接受貌阅。我奔走了大半个月,转眼就抓不到人,译语人偏又同时请假外出,个个都说:城阳公主有请。
僧侣往来不断,我将她引到大殿后的亭中,几乎是在恳求她:“公主,下官这份差事做得不容易,本来这些突厥人就不好管理,请公主体谅体谅下官罢。”
她小声道:“也许你有些误会我。”
你都可汗大点兵了还误会你?
“我想他们才到长安来,也许会生疏畏惧。我只想请他们尝尝东宫的常馔,不会耽误薛郎中的事的。”
那更可怕,上次东宫宴藩将就宴走我一年俸禄。
公主仔细打量我的表情,又摆出那副可怜的模样:“我不是在屋子里闲得没事做,所以平白找麻烦的。”
果然,果然,招不在新啊。
我已经腹内发苦,有口难言了:“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你说的话,我又何尝不明白呢?”
公主一面说话,一面体察我的神情变化,我更觉得她像是在哄一个乳儿,而不是与官员谈判。
“就像你说的,联络武将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何况还是外族人。可太子是储君,也是下一位天可汗。他建崇贤馆是为了兴儒,修佛观是为了平衡禅道,可泱泱天下,他需要的不仅是大唐人的认同。”
逖之也是这样说的,可我不得不紧紧咬着重音,试图提醒她:“再有人‘杀’于侍郎可如何是好?”
她忙道:“这便是我的用处了。你也知道,盯着东宫的眼睛那样多,许多事由我来出面会合适一些呀。”
“嗳,你怎的……”我狠拍了下额头,道:“我不是吓你,公主。如若哪个突厥人闹事,拳打于志宁脚踢房玄龄,喝大了酒他们可什么都干得出来,你有多麻烦你可知道么?”
她咯咯直乐:“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有你么?我日后先让你把把关。”
再让我顶顶缸。
实在是胡搅蛮缠,我有些生气了。可是生气归生气,我没话反驳她,鸿胪寺就靠胡搅蛮缠吃饭,我竟然缠不过她。
实话实说,她的技巧很值得让整个鸿胪寺传阅学习。她仿佛在与我商量,而不是吩咐我,就这样浑水摸鱼。
梧桐凋敝,残枝挂寒霜,在风中簌簌扫过亭上宝顶。方才从大殿出来,她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素色长衣,如今似乎有些冷了。
我望着手上还未交去斋房的僧袍,不知坏了哪条脑筋,想也未想便递给她:“要不……公主?”
她似乎也觉得滑稽,只望着我不动。
“请公主保重自己。”我叹了口气,道。
许久了,她也不接过来,我的手举得发麻。因为低着头,我的目之所及只有她薄柿色的裙裾,她的声音自我头顶飘来,似笑非笑的。
“薛郎中,究竟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
什么?
我抬起头,望见她好像咬着牙说话,而杏面桃腮眉间微蹙,又好像无奈至极。
她轻叹道:“我们只说过三次话……就当是三次半罢?除却东宫那晚,剩下我说什么你都不答应,连我的赔礼也不肯收呢,薛郎中。”
“下官是怕有心人利用公主。”
圣人不许诸王豢养外族士兵,可没有限制公主。我知道她想钻这个空子,替太子笼络这些人。
可是一个比我矮一头,窄出整个肩头的小娘子,连及笄都未至,深宫中娇生惯养,被大哥推出来懵懵懂懂地战斗,要怎么才能让她知道其中的险要?
“公主,你可曾想过?太子自己不愿出头,大可以请少詹事代劳。可如今却将你推出来,这说明什么?”
你太年幼,太傻,被人拿去做利刃都不得知,反而暗自欣喜。这不是让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了……”她着急解释,双手慌忙摆在身前,“东宫多事,杜二哥替太子受了不少委屈,实在不适宜再出头了。公主邑司有家臣,可以推托是我自己在招揽属官,谁有我这样方便呢?”
“那又如何?平阳昭公主自小做男儿养,自然知道如何拉拔雄兵十万,可我瞧着你是个闺阁女儿,你知道常朝几时点卯么?即便那些藩将被你接收,日后还是要让旁人帮你理,万一那人心怀不轨,出了事尽数推在你身上可如何是好?”
“公主。”
不知道杜荷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他身披白毂裘,左手拿着绿松石碧纱羃篱,右手半臂挂着一件与自己同样的裘,立在亭外龙柏下,极温柔地呼唤她。
苍天。
方才我说得痛快,此刻才发现自己口不择言了。
我真希望他能早点打断我,免得眼睁睁看着我与他娘子说这些话。眼下我赔礼道歉又不是,继续说下去也不是 ,难道要假装晕倒么?
所幸杜荷仿佛没看见我,他理都没理我。他径直走到她身边,将那裘密密实实裹着她,又将羃篱扣在她的头上。
“怎么把这个落在殿里了?”杜荷拂起纱幔,捉她的手捏了捏:“冷了罢?”
公主欢喜地说:“今天回来得好早呀。”
“嗯,客人走得早。”杜少詹展臂搂她的腰,才发现我也在似的,“薛郎中,好久不见,听说吐蕃的使团就要来了?”
……有点怪。
眼前的檀郎谢女好一番美景如画,不知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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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胸口积了满满一池污水,就要沤成泥潭。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僧袍,尴尬地立在原地。大殿中木鱼振振,满座诸僧齐声唱诵《法华经》,群声洪亮,如百罍相击。
“如劳目睛,则有狂华,于湛精明,无因乱起。一切世间山河大地,生死涅槃,皆即狂劳,颠倒华相。”
我听得入迷了,公主也入迷了。杜荷晃了晃她的肩膀,道:“我们回去?”
公主轻应了一声,碧纱中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握他牵自己的臂。
不知中了什么邪,我不由自主转身唤她:“公主。”
一对相依的广裘留步于无相门下,齐齐回头望我。
其实我开口时就已经后悔,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中了邪似的,我就是想说话。
我的嘴这么不听使唤,该说话的时候说不出,不该说话的时候又封不住。
这下好了,我说什么好?
“公主,下官谨遵教令。”我狠狠深吸一口气,俯身拱手道:“不知能否请公主考虑下官的请求?”
一时间心如擂鼓,我多希望这时候天打雷劈,劈净此时此刻的尴尬。我弯着腰,看不见她的脸色,四周围静谧得可怕,只听得见他们的脚步声。
而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她没有回答,已经走了。
-
左领军府,契苾何力一条腿大喇喇翘在案头,另一条腿支在榻上抖个不停。
我从袖筒中取出通关路引,放在他的身前:“将军,下官已经帮你请好假了,路上请多加餐。代问凉州部族好,随礼已转交帐内。”
“不去了,”契苾怀抱着一小瓮阔尾羊窟利,嚼得啧啧有声,“拿回去罢。”
你、我、你……
他三品,我从五品下,他武将,我文官,他一枪戳死仨,我打不过他。
眼看我一个不忿抽身要走,他赶忙伸手拦道:“嗳嗳嗳,你这人怎么这么窝囊啊?”
我掖着手瞪他。
“吃不吃?”他举起瓮。
不吃白不吃。我走过去拿起一块和他一起嚼,真硬,也就他爱吃风干的肉。
“嗳呀,小肚鸡肠。”契苾何力拍拍榻侧,教我坐下,“不是我要耍你,我知道你为我犯难,实是圣人不舍得我回去。”
我一激灵,脱口道:“要打仗?”
“打什么仗,教太子骑射。”
太子,骑射?
“太子能骑马了?”
他琢磨思量一番,做出判断:“慢慢来,先从射箭开始。”
羊窟利实在柴而无味,我嚼得腮疼,脑袋更疼。他恐怕也这么觉得,所以问:“嗳,你跟唐俭的肉是怎么个炙法?下回我也学学。”
“下官的肉食之无味,将军不必磨此一牙。”
这对他而言算是比较高级的挖苦的话了,他反应了一会儿,朗笑着说:
“我听懂了,我听懂了。我是说,过几日禁苑习射,太子午间约我小饮几杯,你若忙得开便来帮着炙一炙肉罢。”
真丢人,你们射箭,我给你们烤肉?
我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考虑考虑。”
-
不知算不算一种意外之喜,我与公主谈过之后,东宫再也没有再请思摩的参将去饮酒。
我领着他们挨个到长安万年县入户籍,忙完最后一个人,连西市都还没闭市,正好可以抬腿去喝两杯。
酒旗飘在落日余晖中,我在酒肆二楼选了一枱视野极好的所在,眺望满城屋檐鳞次。金乌红轮如火,映得半边天色粲然。彤云落在庑殿歇山上,重檐交叠,拱起天尽头的巍峨皇城。
有点儿惆怅,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惆怅。
但是独自凭栏饮酒,我又觉得自己颇有些晋人风骨的潇洒了。酒入愁肠,还是不要惆怅得好。
楼下响起银铃声,一位笼着羃篱的女子策马经过坊间宽巷,向东宫的方向策马而去。
银铃是马辔上的银铃,很动听,我在几个醉梦之间,竟然连半点伤怀也没有了。
是什么人呢?
我低头向下望,望见羃篱上的松石,一颗一颗的,在暮色中泛起涟漪微光。
19. 天下养(一)
西内苑,长乐公主、于侍郎和半个东宫的属官都观赏太子学射箭。
不远处的账内,我在为他们准备突厥风情烤肉。
他们练箭,我给他们做饭,同样是做官的,人怎么能活得这么丢人啊。
我好后悔,我为什么要来?!
“你别苦了,又不是只有你自己。”兵部职方郎中陈大德①在我身侧,同样拉着一张脸,正在准备高句丽风情烤肉。
我抻着脖子看他的酢碗,好新鲜,竟然放糖嗳?
“甜口的肉啊?能好吃么?”
陈大德用手指蘸了蘸佐料,放入口中尝了尝:“不是很地道,凑合用罢。”
他刚刚从高句丽出差回来,表面上是参加两国军事交流活动,实际上一路默背人家的地形图。这几个月来他整日泡在鸿胪寺,与我们交接资料,已经相处得很熟悉了。
陈大德望着自己的烤肉,伤叹道:“薛郎中,我这一生对擢升没什么所求了。”
“不要这么想嘛。你刚刚被赐绢,谁也没有你了解辽东,日后一定大展宏图。”
能感觉到他回国后一直心情不大好,经常写着写着公文就发起呆。我将自己的火镰荷包递给他,帮他一起打火,想找些话题给他提提神:“嗳,陈郎中,辽东人与我们长得那么像,怎么分得清呢?”
“本来就分不清,许多人是隋朝俘卒的后代,被充没为奴了,加起来恐怕有将近一万人。”他问我道,“你说咱们能不能上表,请圣人把他们接回来?”
我也很想,只是:“贞观五年有一份鸿胪寺记档,圣人向高句丽的国主发公函,教他们把隋朝士兵的遗体还回来。这也没过多久,我们连着发函,人家会觉得我们要打他们罢?”
陈大德又不说话了,低着头打火镰,连炉子烧得太旺了也不觉得。
“火火火——”
我弹起来扇他肉上溅的碳灰,他也从忧郁中醒过神来,跳着脚踩灭火堆。
“怎么这么大烟啊?”契苾何力刚一掀开帷幕就被呛了一跟头,他拧着鼻子扇风,很不满意:“你两个若是这样的水准,以后便不必再来,我请光禄寺去。”
你真有意思谁愿意来似的?
我立刻想借坡下驴回礼部,他一把按住我:“多炙一些,炙个绝品,一会圣人也要来。”
被圣人看到我们活得像两个昆仑奴,这辈子还要不要擢升了?!
我正色道:“下官忙着推荐适龄的藩将之子入学弘文馆,将军,令郎今年八岁了罢?”
“你不必忙,他考不上。”他展臂一挥,头也不回转身离去,“藩臣降将都阖该喊你一声娘,一天天理这些吃喝拉撒。”
你一个领军大将教弱冠太子射箭就很勇武么?
我气不打一处来,却把陈大德逗笑了,“走走走,我们去看他教孩子。”
校场上,契苾何力立于太子身侧,手把手教他弯弓。
太子弯了一弓,没射中。
又弯一弓,脱靶。
再弯一弓,正中靶杆。
东宫属官即刻发出窃窃的笑声,也不知是谁,教遗义瞪了一眼便没有声音了。
契苾何力有些起急,夺过太子的弓箭示范,连发三弩,箭羽交尾叠入靶心。
长乐公主笑道:“术业有专攻,将军阖该擅骑射,才不枉朝廷的厚禄。如果人人都有好箭术,将军便没有如今的赫赫威名了。”
契苾拱手称是,后退几步,小声问我:“公主头先五个字什么意思?”
我微笑道:“孟母三迁,回头下官一定与将军详细解读,还请令郎好好准备考试罢。”
正说着,圣人风风火火地来了,“承乾啊,我的儿。”他的身后跟着晋阳公主和小三十号宫人,洋洋洒洒成群结队,围观太子习射。
圣人半点儿也没觉得给太子压力,他自己的心情很好,乃至主动接过太子的弓,连发五箭,正中靶心。
晋阳公主极其捧场,拍掌叫道:“阿爷好箭法!”
圣人大笑开怀,将弓箭交还太子,道:“阿爷看看你学得如何。”
我站在于侍郎身后,无比清晰地听见他倒吸的一口冷气。
这是太子今日最好的一箭,在靶之右上。
晋阳公主的装扮很别致,逖之说她喜欢穿道袍,今日也是一副道姑的打扮,莲花冠盘发垂带,白衣上绣蓂荚。她观察到太子紧张地望着圣人,故意大声赞美道:“大哥刚习射箭便中三环,明日定能中靶心,后日便可弯弓猎雁了!”
公主,你好会夸人。
陈大德拍了拍我的肩,唤我回去继续烤肉。
席间,圣人不断地给太子夹菜,询问他:“承乾啊,你看这两块肉。你尝尝有什么不一样么?”
可大有不同,高句丽的做法不放孜然。
太子也许过去被训怕了,简简单单一个问题也想得百转千回,久久不说话。
“阿爷,陈郎中炙得甜,薛郎中炙得辣一些。”晋阳公主讲话脆生生地,说完还对太子眨了下眼睛,眼看是在提醒他。
遗义扮作与晋阳公主闲聊,同样提醒着太子:“公主未见过思摩将军罢?他被薛延陀欺负得厉害,如今终于回到长安,还带了不少香料来,日后公主可有口福了。”
噢,我懂了。
薛延陀与我们关系不好,高句丽想要拉一个打一个,这些日子以来没少送使臣过去。
高句丽本来就没什么饮食,如果两国做起贸易来,孜然一定卖得不错。可是他们的烤肉依旧是甜口的,看来还没什么货物流通啊。
长乐公主望了一眼太子,对圣人倩笑道:“阿爷,舅舅和女儿说,当年军中短粮草,阿爷却独许尉迟公食肉。杜公瞧着了,要拿他,他竟说是自己身上割的,两个人眼看便要打起来,可有这样的事么?”
圣人大笑道:“敬德饭量大,吃不饱拿什么杀敌?如晦岂会拿他,不过你舅舅取笑人罢了。”
一个人回答问题,乌泱泱全上赶着替他解围。太子到头来也没说出什么,或许根本没有人在乎他的答案。
-
酒席过半,杜荷来了。
他来得实在太晚,圣人与东宫属官吃饭,他这个少詹事也不知忙什么去了呢?
不知圣人是否生气,杜荷拱手行礼时,圣人看也没有看他,只问晋阳公主:“你姐姐答应搬回宫里住?你要盯着她搬行李,不要教她逃走了。”
晋阳公主点点头,道:“放心罢阿爷,衡真姐姐说这次她一定回来住。”
圣人拍了拍晋阳公主的手,转而问长乐公主:“衡真的封邑,她选定了没有?选定了拿去给玄龄。”
长乐公主还没来得及开口,杜荷便拱手道:“回圣人,衡真说但凭圣人裁夺,她没有……”
“我问你了?”圣人厉声打断他,髭髯上一双横眉冷对,竟仿佛面对仇人一样,“衡真也是你叫的?”
“臣不敢。”
大事不好,要骂人。
我与陈大德对视一眼,心里知道局面不大乐观。契苾悄悄挥手,教我们一起走,可圣人鹰视狼顾,哪里逃的开他的眼睛:“退什么退?让你们退了?”
圣人问杜荷:“你方才做什么去?”
“回陛下,臣方才在崇贤馆。颜少监与学士们为《汉书》做注脚②,已成了书,今日开第一课。”
崇贤馆是东宫开办的学校,与弘文馆平行,也是教导朝臣子弟的。杜荷去管理崇贤馆原是很值得肯定的事,可圣人依旧不满意,“颜师古讲学,干你什么事?”
太子已忍不住要为他分辨了了,长乐公主指甲叩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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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声作为提醒,眼神肃然地望着太子。
“阿爷,我也想去听颜少监讲课,我可以去吗?”晋阳公主期待地眨眨眼。
又来了,又来了。
于侍郎眼见圣人捉着杜荷不放,早就满头大汗:“圣、圣人,魏王组织学士编纂《括地志》③,将大唐的风情地理描述得很透彻。太子觉得很好,因此邀请主撰的几位来讲学。现下崇贤馆确实忙得脱不开身,杜少詹他……”
“兄弟和睦,这样很好。”圣人的面色缓和下来,对我说:“告诉国子监也请他们,这是好事。学子通晓经义,也要知大唐山川疆域,不然日后往何处建功立业呢?”
噢,救命,怎么又无端端地又加了一门地理课?
如此一来,我回去还要逐级请示是否让遣唐学生不要学。鸿胪寺报主客司,主客司报礼部,礼部报中书省,中书省达门下省,门下省再达礼部,礼部再交回旨意给我,我再告诉鸿胪寺。
好麻烦的事,没有一个月办不下来。
我很发愁,希望能借此机会向圣人请示一下,如果能得到一句确切的旨意也就不用折腾了。然而圣人根本不得闲搭理这些琐碎,他的眼神藐过俯首躬身的东宫属官们,最后落在晋阳公主身上。
“看着你姐姐,这个月她都不要离开大内。好不容易搬回来住,又动辄跑回东宫去,阿爷就这么讨人厌么?”
晋阳公主安慰道:“阿爷你一点儿都不讨厌。”
“我知道我不讨厌。”圣人大手一挥,指着杜荷说,“你不要总想着指挥我女儿做事,有事你自己上。人都没嫁给你,就教你使唤,你以为你是谁?”
-
圣人一句话,我果然跑断了腿。
一份敕碟签出来,一万个人要画押。这一日我往返在礼部与中书门下之间,大暑天热得我就要化在青砖地上了。
登闻鼓敲起来,眼看就要到散衙的时候。我飞快往门下省奔去,希望能拦魏征一把,替我画了押再走。然而还没走到安上门,一只手猛地将我拉进宫人来往的甬道。
“少詹事?”我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四下望去,竟然只有他和我,“不知有什么事?”
他对我微笑:“没事,来瞧瞧你。”
有这么瞧人的么?
“少詹事我现在不得闲听吩咐,我要去找魏侍中,你等我明天——”
他揪住我奔逃的领子,继续微笑:“我吩咐得着你吗?”
实在奇怪得很。
看他这幅半点儿也不友好的笑模样,我渐渐咂摸出不对劲来。
……不会要打我?
凭什么?
目睹他丢了丑,就要灭口?
那灭契苾何力去啊。
他左右观顾,坚壁清野似的,一双眼睛盯得人发毛,真的要杀人一般。
“你与衡真说什么了?”杜荷问道。
说什么?什么说什么?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一只大手猛地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推向墙壁。我憋得满脸通红,抓他的手腕想要拉开他,可他的五指用蛮了力气,教人怎么也脱不开。
“咳、咳、少詹事!少……”
怎么回事这个人?!!
“少詹事,少、少詹事……!”
我被他掐得就要断气了,白眼朝天之前,我几乎下意识地踹出去一脚,却正教他躲闪开来。
杜荷放了我的脖子,仍推着半扇肩。他比我年长个十岁左右,身量也高大些,挡在我身前,活像一座山。
我一面顺气,一面斜眼瞅他,“下官不曾惹你罢,少詹事?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我们要去度官司一趟么?”
杜荷忽地笑了,垂首摇了摇头。他望着我的眼睛,寒切切地说道:
“我杀了你,你信不信?”
20. 天下养(二)
“不是,你杀我干什么?”
实在莫名其妙,难道这人吃坏什么中毒了,有幻觉么?!
我气得就要跳起来了,我都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开始和他吵架:“你没事做了,满承天门大街随便抓人来杀?你是什么,太极宫杀人魔?之前杀于侍郎的不会就是你罢!”
杜荷厉声道:“是你让公主从东宫搬出去的?”
哦,比谁声音大?那我声音大,我是贞观十二年弘文馆诗朗诵比赛第三名,来啊,吵啊!
我扯着嗓子叫道:“我让她搬……我管得着么!我怎么知道她搬不搬,她爱搬不搬!”
杜荷全然不遑多让,更大声地质问我:“我在普光寺看见你和她说话,说什么了?”
“我说话的女子多了,早上我还跟卖胡饼的波斯大娘闲扯半天呢,人家波斯大伯不来找我你来找我?”
“你招不招?”他上前两步,又要拽我。我大喊“你再敢动手,我就去都官司告你”,又一阵拳打脚踢,他方才发狠道:“你与她说几句,她转眼便搬走,你到底想干什么?”
好在这条甬道是洒扫的宫人行走的,散衙前后没什么人经过,我放心大胆地骂道:“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呢,你们东宫一百来个做官的都是死的,让一个小娘子出来联络朝臣?”
杜荷怒道:“果然是你告诉圣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与圣人说我的不是,他教训我于你有什么好处?!”
我真服了,就凭他这点火就着疑神疑鬼的性子,指不定得罪多少人,还缺人告他状?
“我去你的!我都见不着圣人,我怎么告诉他,我托梦给他?!那你也托梦解释去,实在托不了往立政殿扔纸团也行,你就写‘圣人冤枉啊我是个忠臣啊你误会我啦!’你扔啊,够不着院墙我抱着你扔!”
听了这话,杜荷气得脸都红了。他左右抄家伙,可惜抄不着什么,气急败坏地吼道:“反了你了,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二位郎官……”一位老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甬道入口。他推着潲水车,不好意思极了,讪着脸说,“小的么想着偷听,小的是送泔水桶嘞……让小的过一下能成不?”
我与杜荷怒视对方,各自向后退了一步,“过!”
敬时楼鸣鼓声三声,酉时三刻已到,我们彻底对骂到散衙了。
“来来来,掐死我,来。”我抓他的手腕放在脖子上,“皇城大内掐死朝堂命官,你认不认识都官司衙门朝哪儿开?”
他甩开我的手,口水都要喷在我脸上:“就你还朝廷命官?”
我嘁声道:“我可太是了。不瞒你说,今天有八百多个外族兵等着我给他们安排住宅。断人衣食犹如杀人父母,你掐死我,他们明日就去敲登闻鼓鸣冤,眼下你找个比我还‘命官’的都难呢。”
杜荷似乎想继续骂我,可又仿佛噎住了,想不出来更刺耳的话,只好直定定地瞪着我:“薛郎中,你真的不认为自己在挑衅我,也不相信我真的会杀了你,对不对?”
原本不信,现在觉得颇有些可能,我也不是没见过刺客。
他与我隔开几拳的距离,神情又变得森然了。他抿着嘴,目光落在我的朝服和鱼袋上:“薛郎中,其实你有大好的前程。我不一样,除了公主我什么都没有,你又何苦将我逼上绝路?”
我冷笑道:“少詹事,谁不知道东宫便是下一个朝廷,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绝路?”
还是你琢磨着日后太子荣登大宝,自己做了第二个长孙无忌再流放我?
“你喜欢她,对不对?”杜荷忧悒地问。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喜欢她?”
“我问的是哪个‘她’?”
我看都不想看他,挥了挥手说:“我谁也不喜欢,你少套我话。”
暮霭在肃穆的钟声中悠悠飘散,甬道尽头有将作工人推着石车经过,轰隆隆的,像巨大的石头滚落在地上。我们相对而立,隔得老远,谁也不想靠近谁,谁靠近谁都可恶得厉害。
我才注意到奏碟散落在地上,险些就要被踩在脚下。我蹲下一卷一卷地捡,看着好不容易攒的画押沾上灰尘,想到明日又要从头再来,江夏王不知该如何尖酸地数落我,心里委屈极了。
多少骂人的话也不够我宣泄的,我就要哭出来了。
头顶乌云一片,杜荷挡着我的太阳,不说话,也不帮忙。我非常想去御史台弹劾他,给监察御史点儿绩效,让他们涨涨俸禄。可杜荷这混账就像被他娘子附身了一样,事到临头,他对我说:
“公主以天下养,她为东宫做事,不算为难她。这是东宫最后一条求生的路,如果你想将这样一条路也斩断,便辜负了她为人姊妹最艰难的愿望了。我们不难为你,你自己说了算。”
-
我确定杜荷听不懂人话。
他上辈子可能是个树精什么的,死乞白赖非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坚持是我在阻拦东宫、阻拦公主与藩将亲近,僵硬得就像西内苑的北魏年间老树桩。
看他这幅样子,他和城阳公主仿佛就是活生生的焦仲卿与刘兰芝,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圣上是焦仲卿的恶毒阿母,而太子,太子是凡尘之中所有天道不公的代表,象征着一场飞来横祸,为这对苦命鸳鸯枉增磨难。
我坐在思摩归义坊的新宅门口,看萧锴领着将作监工人忙进忙出,仍然憋了一肚子气。
萧锴累得满身是汗,跑到我面前指着我说:“你还要脸不要脸?我为你们鸿胪寺加班加点干到现在,你就大剌剌坐在这里看着,连一碗水都不给我倒?”
“倒倒倒,”我弹跳起来为他斟水,摆出笑脸:“萧郎中辛苦。”
思摩立在我身边,看着自己几进几出的大宅,不由得眼角湿润起来:“我此生便是圣人的犬马了。”
萧锴哪由得他煽情:“你爱是什么是什么,赶紧进去看看还有什么要的,我就在这里三日,过时不候。”
思摩怆然望向我:“他为何如此恶劣?”
“他阿翁是西梁的皇上,隋炀帝萧皇后的亲阿爷,如此待你已算礼遇之至。”我安慰他,“没关系,将军,日后有什么需要的来找下官即可。”
萧锴冷哼道:“窝囊的贱人,你不去做黄门,真是枉然这一身的软骨头。”
工人吭哧吭哧地挂门匾,怎么挂怎么歪,萧锴放下手里的锤斧赳赳昂昂地来了,“起起起起开!我来挂!你们这都挂不好还领什么饷?”
他说着就撸起袖子爬上梯,满头大汗地摆弄牌匾,眼看着早就板正至极,依旧难以教他满意。
阎立德在院内高呼“萧锴小措大——”,萧锴不耐烦地回应他:“死了!”
也许不想让人听见,思摩用突厥话对我说:“薛郎中,东宫近些日子总是借故往我的兵曹家里送礼物,我教他们推脱不要,却不能够尽数打发了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送你了么?”
“送过两次,我是固辞不受的。也许他们总是碰一鼻子灰,过后便不再送了。”
我思忖片刻,同样也用突厥话回答他:“太子毕竟是太子,赏赐臣工也没什么奇怪。下回再送你,你想收便收,不好驳他的面子。底下的兵曹与太子没有交集,也就没理由要这些赏赐。我明天找个负责用突厥话宣讲贞观律的译语人到你那里去,与他们讲一讲害处。”
思摩道了声谢,自己也揣摩着。
天色暗淡下来,将作监收拾好锯斧刨凿,便要收工了。
阎立德悄悄踱来我身边,低声道:“薛郎中,魏王想请遣唐学生到府上用晚膳,请帖送到鸿胪寺,还麻烦你尽快画押。”
“阎大匠,这几日是国子监的月考,遣唐学生本来进度便慢一些,能否过几日再说?”
阎立德似乎只是来传话,自己对此事并没有多少执着,点点头说:“可以,想是可以的罢。”
-
不消几日后,思摩告诉我,东宫又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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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次礼物给他,却没有什么事要麻烦他的。
圣人取缔了遣唐生的《括地志》课程,我奔波好几日,终于尘埃落定。是日趁着事情不多,我与陈大德约好了一起编一部高句丽语的教材,午膳过后便往兵部去。
尚书正堂前正在修路,我只好从承天门街绕行,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梳理语法。一架批纱半掩的四人步辇从我身旁经过,我没有留意,直到步辇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薛郎中?”城阳公主唤道。
辇舆在前,她挡着我的路,教我逃也无法逃了。
我上前行礼,拱手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没有什么吩咐,薛郎中。”
她拨开纱帐,露出一张微笑的脸来。
今日她身上一件秋香色陵阳公样对雉联珠纹襦裙,半翻髻上歪歪嵌着两支錾花银簪,比往日见时都明快,只是左颊不知怎么了,有些斑驳的红。
她谨慎地望着我,切切道:“我是想和你解释……不是我给思摩送礼的。自从在普光寺,你与我说过那些话之后,我什么也没有做。”
“公主折煞下官。”
承天门大道行人匆匆,我实不愿人见到自己与她说话。万一走到下一个路口,杜荷再冲出来掐我怎么办?
孔雀东南飞,飞得整齐,雄雀护食似的护着他的雌雀。
可惜他的雌雀不是雀儿,而是有想法的一个人。公主的确有话想说,也看得出我不想理她,自己便先开口了。
“听说你会择选藩将的儿子入学弘文馆,我想着……若弘文馆的师傅忙不开,来东宫崇贤馆也是个办法,你看如何呢?”
“这事儿下官实在拿不得主意,还要问过江夏王。公主且待下官回去禀明,如果江夏王同意,下官再上表中书省罢。”我低头垂目,望自己的乌皮靴,而公主又沉默了。
抬起头时,我望见她苦涩地抿着唇,想笑一笑,却笑得很悲哀:“第三次了,薛郎中。到底为什么呢?是我的要求永远都这样让你难做么?”
“公主,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品级太低,说了不算。”
她没有再露出失落的表情,也不曾再说些什么让人心软的话。敬时钟隆隆作响,仿佛在催我回去点卯了。
公主轻轻地叹息,道:“抱歉,薛郎中,那我不耽误你的事了。”
“公主……”
当真有惊雷劈了我了。
是谁在说话?我?
我会说话?
我又说话了?
撵舆起步之际,我脱口唤她,一颗心紧张得就要跳出来了。
“公主不要将卫士安排给自己,从东宫拨到十六卫府的外族兵曹也不要联络。若不得不教他们办事,公主就来主客司或者鸿胪寺找下官,可以吗?”
她怔住了,眼睛亮起来:“方便么?”
原来妥协的感受这样不好,甚至称得上极其可憎。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尽力了,我想要一切变得合理、合规矩,从而粉饰自己的动摇。
因此我说:“下官若能帮上公主,也请公主帮下官一个忙。”
“薛郎中请讲。”
“关于东宫的流言太多,下官分辨不清,惟有一件事不得不留神。公主能否帮下官查一查,刺杀于侍郎的武士究竟是谁,与东宫的外族卫士有没有关系?”
公主笑了,我能感觉到她是真的高兴,不是为了哄谁而扮演出来的。她的一双眼睛弯成圆月亮,声音也变得轻盈起来:
“好,一言为定。”
夏天就要过去了。
承天门大街有凤凰栖梧,越过宫城高墙,能望见圣人当年为文德皇后种下的银杏树,蓬勃的树冠摇荡在风里。
绕过左武卫的戍岗,我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她坐在步辇上,轻纱盖住她的半幅面庞。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唯有清风浮动时,能望见她时隐时现的鬓发钗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消失在寂寥红墙之下。
21. 天下养(三)
城阳公主很守信用,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
她逐个排查东宫卫士们的行踪,调查谁与于侍郎有龃龉,每隔一段时间就与鸿胪寺同步一回进度。
这个办事效率打败了满朝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职事官,尤其打败了魏侍中。
圣人答应魏侍中为他的文集作序,行云流水火急火燎地给他交了稿。轮到圣人自己想要设立文德皇后祭坛、与她的灵魂说说话,敕碟在门下省活活压了一个月。
“这与我们购买康国马一样,你看中了,先别买。去周边国家绕一圈,如果还想买的话再买。”魏侍中如此解释,“如果圣人过了一个月都还想与娘娘说话,我们就允许他这样的行为。”
敕碟滞了多久,于慎言就被逖之催了多久。逖之每天晚上在于慎言家里打地铺,逼他把敕碟偷出来,可于慎言实在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他怕魏侍中怕得要死。
于慎言道:
“这事儿圣人自己也要负一定责任。魏侍中查阅了圣人的朱批记录,发现邳国公长孙顺德在女儿去世之后,哀伤得每日要昏倒几次,因此频繁请病假。圣人批评他没出息,竟然因为儿女情长的事就这样消沉,一点儿阳刚的气概也没有。魏侍中认为,圣人也要用同样的标准要求自己。”①
阳刚气概,笑死人了。
《魏郑公讽谏奏表·贞观十五年三月刊》的销量不错,我收到门下省的加急任务,将魏侍中累年的奏表翻译成突厥文、粟特文、回纥文、吐火罗文和波斯文,流通到西域去。
我读到魏侍中在贞观十一年曾经上过一篇《谏十思疏》,批评圣人政务懈怠、上朝走神、乱发脾气、无心进取的现象,圣人的回复是:
祸畔既极,又缺嘉偶,荼毒未几,悲伤继及。凡在生灵,孰胜哀痛,岁序屡迁,触目摧感。自尔以来,心虑恍惚,当食忘味,中宵废寝②。
胡文普遍没有这么多词汇,译语人们将其翻译成:死了妻子,非常痛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心肉长,你放过我。
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对的,圣人就是这个意思。
评论别人的时候,总是事不关己。待到自己也有哀伤的事情,才知道曾经多么不应该。
我见过这位鳏夫最悲情的那几年,立政殿黑夜如昼,灯火通明,我得以凿壁偷光地阅读《唐俭陪你看突厥》与《李道宗吐蕃民俗访谈录》。
圣人再也不到后宫去了,直到现在他也是这样。他宁可大半夜跑到六部转悠,与夜值的臣子聊天。
这就很有挑战性。你要随时做好准备,不要打瞌睡,因为他很可能突然出现在你身后,问你:
“爱卿,写什么呢?给我看看啊?”
像闹鬼一样。
但是,实话实说,我的心情有点儿复杂。长孙顺德是娘娘的堂叔叔,圣人回复长孙顺德请假奏表的时候,娘娘知不知道啊?
应该是知道的罢?
如果她知道,并且看到了圣人关于“男儿气概”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她应该想不到圣人在自己的祭坛前嚎啕大哭的盛景,更见不到龟壳一动不动的时候,圣人把逖之推下西海池捉王八的情形。
奇也怪哉,上回祭祀她还显灵来着,还问“世民呢”来着,这回怎么不来了?
上回她显灵,在龟壳上写了个提手旁——莫不是“推下水”的“推”?!
太子、魏王、晋王、长乐公主、城阳公主、晋阳公主、衡山公主排成长龙,轮流安慰哭泣的父亲。魏王抱着他一起哭,哽咽着说:“儿子在龙门石窟开凿了佛龛,为阿娘祈福,这就要建成了,请阿爷再等一等罢。”
圣人已经哭糊涂了:“建成,什么建成?”
长孙无忌一口老血呕在喉咙里,见到逖之已经冻得发抖了,心疼得了不得。他脱下自己的官袍将儿子擦干净,转而吩咐我为龟壳造个假。
“你刻一句‘世民、想你’,四个字,趁着圣人擦眼泪的时候丢到祭台上。”
“不成罢太尉?娘娘上回写了个提手旁啊,这回是不是得接着来?”
长孙无忌想了想,道:“那你写‘拥抱世民’。”
我真服了。
江夏王让我不要废话,尽快结束这场闹剧。而长孙无忌真的很了解圣人,圣人一见到那四个字就不哭了,眼泪憋回眼眶里去,露出笑脸来:
“拥抱你,音音。”
至于娘娘究竟写的是哪个字,我是在圣人走后才知道的。也许真的有缘无分,圣人一走,娘娘就来了。
风吹经幡,娘娘与每个孩子都打了招呼,临走前,终于在龟壳上揭晓答案:
“据说明天有雨。”
-
逖之高烧不退,十天后才下地。
今日午膳礼部堂厨有松花饭、鸭肉馄饨、荷包鲊、兜猪肉、玉梁糕和江南道才贡来的杨梅。
逖之一来就叫道:“光禄寺疯了!今年高五给他们支了多少钱?”我请供膳多为馄饨盛些汤,转头招呼他:“你快来罢,再不来没位置坐。”
斗室之中称得上摩肩接踵。六部堂厨苦房玄龄久矣,老老实实的常馔早已味如嚼蜡,今日恨不能圜丘的斋郎都横跨整座长安城来开荤。
逖之囫囵地一样拿一份,与我边吃边聊:“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东宫怎么样?太子来过礼部么?”
“没来过。”我轻点案几,示意他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上午没看见你,你出去了?”
“去了趟门下。魏王从门下省借调褚师傅,要他为娘娘的佛龛写碑文,我找魏侍中开借调材料。”
他将荷包鲊用竹筷拨开,拌到松花饭里。待周围同僚用完膳离去,才又低声说:“我说为什么祭祀娘娘的那天,褚师傅这个起居郎不陪着圣人呢。原来他到中书省看碑文稿子去了,圣人每个字都要他把关。”
哇,圣人这么重视,这项目可以啊!这不比翻译魏侍中文集强多了?
我羡慕得牙龈都酸了,咋舌道:“嗳呀,嗳呀。你们忙完这一遭,赐绢肯定够买宅子啦。”
皇后真的是礼部的财神,她生前总是生孩子,每办一次周岁宴,礼部都狠赚一笔;她去世后祭祀不断,圣人为她修了三百多座庙,礼部又狠赚一笔。
可逖之的心思似乎没放在这事儿上,反而悻悻地道:“魏王总是这样,每回圣人念叨娘娘,他都要来表现。你猜他为什么教褚师傅写碑文?褚师傅的字好,圣人每天在他旁边看着,看他写了多少、写得怎么样,动辄就教魏王来讲一讲。”
“你也敏感得厉害,魏王修佛龛、写碑文,原是纪念他母亲,怎么到你嘴里就居心叵测了?”
逖之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各部堂厨会给每个生病初愈的官员准备病号饭,大多是牛乳粥和豉酒③。逖之不再与我分辨,转而教供膳多准备一些,他等下往大内去找褚师傅,顺便给城阳公主带去。
我忙道:“公主生病了?”
“她没病,我嫂嫂病了,在大内养着呢。她两个吵了一架,谁也不理谁,我教十六端给她,做个台阶。”
“因着什么吵架?”
逖之笑道:“你管的宽,这也有你的事?”
我的脸红起来,摆摆手说:“没我的事。”
逖之说,长乐公主知道城阳公主半夜练兵的事,气得扇了她一耳光。杜荷见到城阳公主哭了,整个人又疯起来,跑到长孙家与长乐公主算账。
“我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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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劝架,他就要跟我大哥动手,你说哪儿有这样的疯子?”
我的祖宗啊。
快打住罢!我急得嘴里拌蒜:“逖之,你要害死她?这种事怎能再让人知道去?”
“哪是我?嫂嫂自己发现的。她害怕十六在东宫受委屈,藏了许多侍女做眼线,随时与她讲十六的情况。”逖之道,“嫂嫂懒得与杜二多费口舌,只要十六搬回宫里住就不再追究了,原是疼惜她的意思,可惜姊妹两个生这一场气。”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长乐公主的原因。
实在滑稽得很,原来做“奸细”的本事是可以传代的。
圣人还是秦王的时候,娘娘每天埋伏在高祖身边打探消息,如今人虽然不在了,衣钵却被继承得好。
我苦笑出来。好公主,你可知道闹出多大的笑话啊。
“那、那长乐公主觉得……觉得少詹事对她妹妹怎样呢?”我盯着陶瓮里的杨梅核,讷讷地问道。
逖之一听这话便冷笑起来,有吐不尽的苦水似的:
“哈,眼珠子一般。十六没断奶的时候他就哄她睡觉,每晚上给她讲故事。小时候十六想坐我的木马,我不给,杜二转日就给她打了一大一小,还把我的扔河里教训我。久而久之,谁还愿意和十六玩儿?一言不合窜出个他来,晋王都被他打过屁股。”
……这也不是坏事,好歹他当真对公主很好。
好事情,是好事情,只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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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魏王府家令来找我,说魏王请鸿胪寺帮忙翻译伊阙佛龛的碑文。
“如果鸿胪寺觉得碑文写得还可以,能否用作遣唐生的课文,教他们也读一读呢?”
改教材是舆论战的重要武器,我望着里头大幅赞美“左武侯大将军相州都督雍州牧魏王” 的话,“长人称善,应乎千里之外,通神曰孝,横乎四海之滨”④,几乎憋不住笑出声了。
什么四海之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不是说魏王也有横扫寰宇的本事么?
我说:“翻译可以,课文目前加不了。这一学期已经开始了,下学期再说罢。”
我与那家令聊了几句,便到尚书正堂找江夏王。
他用罢了膳,正在吃茶,倚在杌子上打量我:“麻不麻烦?”
“江夏王明察,属下实在应付不来,”
“你年轻没见识,本不应在这样的位置,只瞧着人机灵,才揠苗助长。”他只摩挲着手里的茶盅,很难得地与我说这样多嘱咐的话,“主客鸿胪历朝历代都不是要务,大唐藩将多,这才成了必争之地。无论谁找你都好,不要因为一念之仁坏了事,不然本王也没得捞你的尸骨啊。”
既然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问:“那日后东宫与诸王府若是再……”
他这便不耐烦了,根本容不得我说完,道:“什么东宫诸王府?中书拟诏,门下审议,尚书执行,哪一道要过东宫诸王府的手?除非圣人和左右仆射,否则不管是谁,做不了礼部的主。”
院内一片热闹,今日散衙后有遣唐生马球赛,掌固们正在忙着准备。昨天我与兵部说好,请英国公李勣来做裁判,今日倒忘了遣人提醒他了。
“江夏王,属下实在想问,请江夏王恕罪……”
临出门前,我还是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江夏王是否故意踢伤属下的腿,不教属下被东宫选走,从而不去检校东宫的差事?”
他挑了挑眉毛,很惊诧的模样,仿佛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一直望着我,望得我脊背发毛,还以为他又要骂我了。
不成想,江夏王哈哈大笑,拍案道:“踢你便踢你,朝廷使多大力气培养一个职事官,踢不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