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王在我的年底绩效考核上写道:“其人顾头不顾腚”。
这份特质也许适合做面首,但绝不应当在主客郎中身上出现。
从雍州府大牢出来,我飞快跑回家沐浴更衣,力求以良好的精神面貌赶去常朝。
这是自打我入仕以来,第一次由圣人亲自主持的常朝。我自认为捯饬得干净立整极了,任谁也看不出来哪怕一星半点儿的颠沛痕迹。
待到圣人升御座、羽扇次第开,左右金吾卫将军拱手报奏“左右厢内外平安”,圣人的眼光打量过每一个人的脸,道:“我看也挺平安,进个城门还得背七十二孔贤。子路、宰我、子贡后面是谁来着?”
百官哄堂大笑,只有藩将没有听懂。执失思力隔着老远对我做口型:说的什么意思?
我双手捂着脸,只漏出嘴唇:管好你自己。
轮到礼部汇报的时候,逖之深情回忆了高祖皇帝与文德皇后显灵的全过程。高祖皇帝英魂消散前,江夏王曾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求,高祖皇帝裂满整整一个龟壳。
皇后则不同,逖之问她有哪些遗愿未了,龟壳纹路蜿蜒,缓缓露出一个提手旁,便再没有力气撑下去了。
满座听得情肠触动,齐整整攥起官袍的一角擦拭眼泪。
圣人很费解,他走到一位在基层锻炼多年、去岁才调来长安的郎中面前问道:“你哭谁呢?这俩人你认识哪个?”
那郎中含泪道:“娘娘想必要写出一个‘打’字,娘娘一定觉得太子殿下的行为荒唐,要圣人棍棒底下出孝子。”
逖之很不喜欢这个说法,悻悻地说:“你又知道了?也可能是‘抱’啊,她想抱一抱衡山公主。娘娘过世的时候,公主才不到两岁呢。”
江夏王道:“臣认为那是一个抄经的‘抄’字,娘娘也许希望再为她抄录一些经书烧过去。”
作为逝者家属,长孙无忌有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是‘挤’,也许她觉得墓室不够宽敞,咱们可以为她拓宽些。”
“臣认为那是一个播种的‘播’字,娘娘在牵挂农桑啊。”房玄龄与皇后关系很好,打从逖之刚一开始汇报,他就老眼含悲,此刻就要哭出来了,“圣人,臣认为——”
“你不要认为。”圣人打断他的话,对江夏王说:“你再组织一场显灵,多显些日子,显他个四五十年,每天显十个时辰,我们俩自己聊。”
江夏王原本趺坐着,听到那句“四五十年”登时掉了凳。
他瞪着逖之,目眦尽裂地给他使眼色,希望逖之能够发挥一个称职的属下的作用,在此时此刻为上司拒绝无理要求。
逖之的双目炯炯有神,喜悦地说:“太好啦!谢主隆恩!”
江夏王爬到御街前高举笏板,高呼道:“圣人强人所难,这是昏君的行为啊!”
圣人诧异地望着他:“凭什么呀?我想和我娘子说说话,我就是昏君了,你每天回家不跟你娘子说话?”
眼见逖之靠不住,江夏王转身向魏征求助:“魏侍中你说句话,你怎么能放任这样强词夺理的君王呢?”
而魏征就像吃错药了,他满面露出和善的红光,无比体贴地说道:“显灵也没什么成本,爱显显去罢,我们对圣人不要太苛刻了。”
天上下粟雨,马头生犄角。这实在太不正常,我甚至觉得魏侍中在钓鱼执法,到头来讽谏圣人个大的。
给魏征做了这些日子的秘书工作,于慎言深谙他的习惯,“当他自己有事相求的时候,哪怕圣人将天捅出个窟窿来,他也不会批评他的。”
“魏侍中想做什么啊?”我问。
“他预备出版《魏郑公讽谏奏表·贞观十五年三月刊》的先行本,想要请圣人写个推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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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今日心情不错,李勣连战告捷,三千步兵击退薛延陀上万铁骑,将他们悉数打回老家。圣人答应为魏侍中作序,写一篇《以人为鉴正衣冠:天可汗与前东宫旧臣的十五年》。
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江夏王不满意,所谓显灵四五十年的乖张要求,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这说到底是我的错。
按理说,薛延陀作为战败方不应该再向我们提要求,可沙钵罗泥熟却在宴会时说:
“我们作为藩属国,原没有趁人之危,与宗主国对抗的意思。只是我们建国不久,在漠北很难立足,不得不时常兴起战事,让邻国觉得我们有力量。如果大唐愿意赐婚一位公主给我们,薛延陀便有了倚仗,没有不效忠的道理了。”
圣人自己没说什么,侧首望向我:“回答他。”
吐蕃此前也提出过同样的要求,连理由都一模一样,因此有了文成公主和亲的事。
江夏王打算做比成样,先与他们谈一谈条件再说,因此我回答道:“倘若夷男可汗有为大唐作婿的想法,不如日后再——”
“没有不如,不同意。”圣人对泥熟挥手道:“你回去罢。”
他的话不容半点商量,泥熟还要再分辩些什么,他便连舞乐也不再看,自己起身离开。
这场宴会消散得快极了,协律郎剩下八首曲子都没来得及演,甘露殿的烛火便熄灭了。我的心凉了一半,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不如日后再”的意思不是慢慢消耗他,再委婉拒绝么?
圣人在第二日召见江夏王与我,在辱骂了我们先秦两汉素未谋面的祖宗之后,方才说出他的道理——
没有商量的余地,连温和的态度都不能有。
倘若任何一个藩属国,都以“需要有所依仗”的原因求娶大唐公主,我们这个宗主国也算不上宗主国了。
“近来事情多,倘若你们是忙得神志不清,倒还可以说得通。”圣人道,“先把思摩调回来罢,让他在长安戍守。我不希望藩将再出现这样的事,我只原谅你们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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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工作越来越难做了,我想我已经方寸大乱。
沙钵罗泥熟还没送走,思摩的家眷便迁了回来。
民部尚书唐俭是鸿胪寺出身,对鸿胪寺很有感情,年初度了大大一笔账给我们支。然而房玄龄一回朝,民部宛如惊弓之鸟,唐俭早不知溜到哪里去,我报预算的难度直冲九霄。
我在度支司游说高审行,希望他帮帮忙,可他却说:
“你为什么要用公款安置藩将家属?”
我登时火冒三丈:“你说的是人话吗?我替天家做事倒要自己贴钱?那让他住我房里好了,他睡榻上我睡房梁,三间房住尽思摩全家上下七十九口人,一口锅还能塞下三个孩子呢。”
“此言差矣。”他幽幽摆手,放下账簿和我周旋,“朝廷最近日子紧,原本不应该有这场战事,还枉然超支了那么多粮草。叔玉刚刚才走,我给你算算我们超支了多少钱……”
我撸起袖子正准备大吵一架,审行却笑道:“容台,送你一个妙招。圣人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检查太子的表现。你去告诉遗义,让东宫主动捐出私库安置,正好乘胜追击。”
我愣了愣,在心里认为这也许是个妙招,但是:“哪有礼部用钱,却向太子要的道理?不如你去对遗义说。”
“我更不能提,我提了算渎职。”审行在杌子上一靠,用账簿扇风,眼神顺着窗飘向庭中垂柳,“不过我能想到,诸王也想得到,你且不必忧心这笔钱。只是等到他们去御前卖好,太子的日子更不好过咯。”
离开民部,一个身穿鍮石带深青官服的人拦住我:“站住,你怎么如此衣冠?”
方才因着只有高审行在,我一时松散便脱下纱帽,只得随口编出一个瞎话:“礼部正准备新制官帽,我负责打样。”
“打样就可以衣冠不整?我要弹劾你。”
“你凭什么弹劾我你……”想必是个监察御史,我立刻神智清明,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同伙埋伏,“你们这帮人天天躲在大门口做贼似的干什么!”
“求你了,薛郎中,你就让我弹劾你吧。我已经三个月没弹劾人,马上要考功了,别人我也惹不起啊。”
额头胀痛。我竟然窝囊到了这般田地,一个陌生的御史都能找上门来——打眼一瞧,他竟有些眼熟。
“尊驾迁入之前不知属哪一曹司?”
“下官原在鼓吹署。”他双手在口鼻旁做比成样,“横吹部,觱篥。协律郎说你很好相与呢,薛郎中。”
“你一个吹笛子的怎么干成监察御史的?!”
“不是笛子,觱篥。和笛不一样,我们比较萧索。”他有些羞涩地憨笑道,“下官曾经在太常寺贪墨一案中作为检举人,因此得了赏识,转为监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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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
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一案。
他道:“正是太子瞧上寺里一位乐伎,只那乐伎偏不懂事,搬去东宫时拿了寺里不少乐器舞服,其中便有下官的觱篥。”
无聊,不关我的事。
“别弹劾我,我最近脾气不好,容易自尽,你换个心绪坚毅的弹罢。”
我拔腿正要逃,忽然一架撵舆远远地行过甬道,这监察御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拉着我,高声叫道:“你瞧,就是那一位!”
一阵风扬起撵上轻纱,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这不是杜荷么?
“少詹事?”我这便要上前打招呼,又教那那监察御史拉住:“不是,没有迁转他,还是乐伎罢了。”
“乐伎?这不是东宫的少詹事?”
“少詹事是哪个?下官入朝不久,还没有见过。”四人撵脚程快,这便不见踪影,这御史抻着脖子遥望,一面遥望一面咋舌不已,“称心到了东宫果然不一般,竟能乘太子的撵满宫去。”
我侧首问他:“你叫什么?”
“下官李义府。”
“觱篥几个孔?”
李义府一脸不解,困惑地望着我。
“谁让你来的?”我左右环顾,确定四下无人,方才敢放心问他,“你不是专程在等我罢?随便抓一个人来看戏,那个人要是不认得少詹事,你们怎么办?”
我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他。他原是门下省从九品下的典仪,大朝会时在殿前赞唱,只是我站的远,所以看不清模样。
李义府拱了拱手,笑道:“薛郎中说什么呢?下官听不明白,先告退了。”
他飞也似地逃走,留我在原地混沌不已。
方才那乐伎与杜荷长得像,却又不像得尽然。杜荷五官凌厉,看着很有些威慑,而那乐伎的模样更加柔和,两人的相似之处在神情。
太子教这样一个人乘坐自己的撵舆出行,是很大的礼遇,那乐伎有什么本事呢?
宫门落钥前,我在长乐门又见到了李义府。
于慎言刚走出门下省大院,他便扑上前去遥遥喊等:“站住,你怎么如此衣冠?”
我高声唤道:“于二!”
李义府头也不回,追着于慎言怎么也不放过,“我要弹劾你……”
于慎言一头雾水,刚要开口问个明白,魏征跟着他走了出来:“于给事,你又惹什么事了?”
魏征是认得李义府的,他蹙起老眉,问道:“李典仪?你到御史台走一遭,就为了回门下弹劾于给事?”
可见得李义府没想到会遇上魏征,直戳戳站在那里,怔得发懵了。
我忍不住窃笑,直到魏征一个眼刀飞过来,“薛郎中,你不在鸿胪寺陪使臣,到门下晃荡什么?”
“侍中,下官来问安置思摩将军的诏书下来没有……”
“门下做事轮得到礼部来催?江夏王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
完,都死吧。
听他一口气连骂四个人,我将方才要说什么彻底抛到云外去。
忽听车毂粼粼,李义府大叫一声“嗳哟”——太子在仪仗之下揽着晌午那位乐伎,正从通训门行过。
伞扇之间,二人举止亲密得仿佛一对恋人。称心身披太子的黑冕披风,恭顺地低着头。太子不知说了什么,他微笑听着,像一位体贴地娘子似的,为太子擦去额头的汗。
太子揽着那乐伎。
太子怎么会揽着那乐伎呢?!
太子为什么会揽着一个男人啊?!
我觉得我的灵台脑海就要轰然崩溃,我望向于慎言,于慎言瞪大一双牛眼也在望着我。我们呆立在原地,吓得动也不能动。
障车缓缓远去,伞扇下的一双男子鸳鸯交颈一般依靠在一起,教那薄纱帐挡得隐隐现现。纱帐雾一般的朦胧,将称心的脸罩上一层轻红色的光晕,使他更像杜荷的模样了。
敬时楼传来鼓声阵阵。
酉时初刻,百官散衙。左右金吾卫于承天门横街换岗,长矛交叠如涛。长安春日盈盈,红粉花瓣缀在须弥高台之上,错落在文物朝臣的三色官服之间。百官拱手谈笑,往更深的天地相让而去。
魏征忽地道:“薛郎中,你踩老夫的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