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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清弦无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章初入樊笼


    骡车吱吱呀呀,终于停在了那道朱红得刺眼的宫墙外。雪盏扶着我下车,冷风夹着细碎的雪粒子扑在脸上,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起头,那巍峨的宫门像巨兽的大口,沉沉地压下来,连带着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吸进肺里又冷又沉。


    “小姐,别怕。”雪盏的声音细若蚊呐,却是我此刻唯一的依靠。


    我捏了捏颈间温热的血玉,爷爷仿佛就在身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沈怀瑾,开始了。


    储秀宫正殿,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还要空。猩红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只有心跳在耳朵里咚咚作响。两侧站着木头人似的宫女太监,垂着眼,一动不动。空气里是好闻的熏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高高的丹陛上,两张蟠龙宝座。


    左边坐着一位老妇人,深紫色的凤袍,头上那顶凤冠沉甸甸的。她面容清癯,眼神像古井里的水,深不见底,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她手里慢慢捻着一串紫檀佛珠,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这就是太后娘娘了。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这群鹌鹑似的秀女,没什么表情,却让人不敢直视。


    右边…是他。


    二十八岁的年轻帝王,宣曜帝萧景焕,曜朝第五代君主,登基已逾五载。他仅仅是随意地坐在那里,就仿佛将整个殿宇的光华都吸附于一身。


    一身玄色暗金云纹的常服,完美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未着那象征至高权力的沉重龙袍,此刻的他,竟奇异地透出一种令人心折的随性与慵懒,仿佛卸下了几分帝王威仪,却更添几分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面容,是造物主偏心的杰作。剑眉斜飞入鬓,带着凌厉的弧度,下方是一双深邃得仿佛能吸走所有光亮的凤眸。那眸色如最上等的墨玉,流转间光华内蕴,此刻正含着三分浅淡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挑,不经意间便泄露出一种近乎妖异的俊美。鼻梁高挺如峰峦,薄唇的线条优美而锐利,此刻正噙着一抹若有似无、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


    那笑容很奇特,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如同初春第一缕穿透寒冰的阳光,直直地、不容抗拒地照进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沉溺。然而,只需再深看一眼,便能清晰地捕捉到那暖意之下,沉淀在深邃凤眸底处的、冰封千尺般的威严。那是历经权力淬炼、掌控生杀予夺的绝对自信与从容,如同蛰伏的猛虎,优雅华贵的外表下,是无人可以撼动的力量核心。


    他整个人,就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一柄收拢在华美丝绒剑鞘中的绝世神兵。锋芒虽敛,但那通身的贵气、那令人屏息的俊美、以及那深不可测的威严与掌控力交织而成的独特气场,形成了一种强大到近乎蛮横的吸引力。在他面前,万物失色,心跳失序,让人明知危险,却又心甘情愿地想要飞蛾扑火。


    他姿态放松地倚在宝座里,一手随意搭着扶手,另一只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莹润的白玉佩。他的目光也掠过我们,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天然的尊贵疏离。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那目光似乎停顿了一瞬。那抹笑意仿佛加深了,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熟稔?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人…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可搜遍记忆,一片空白。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秀女沈怀瑾,年十六,京畿人士,七品知县沈明德之嫡女。”尖细的唱名让我回神。


    我依着嬷嬷教的,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跪下叩头:“臣女沈怀瑾,叩见太后娘娘,叩见皇上。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尽量放平稳,可尾音还是带了一丝自己才能察觉的颤抖。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平和无波。


    我依言抬头,目光恭敬地落在太后宝座前的地毯花纹上。


    “嗯。”太后淡淡应了一声,转向旁边,“皇帝瞧着如何?”


    萧景焕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次,那抹笑意更清晰了些,甚至带着点玩味。他没有立刻回答太后,反而像是自言自语般,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天然的磁性:“沈怀瑾…沈明德的女儿?”他顿了顿,指尖的白玉佩轻轻一转,凤眸中的笑意更深,似乎确认了什么,“瞧着是个伶俐的丫头。母后定夺便是。”语气轻松随意,却让人感觉不到轻慢,反而有种…长辈看晚辈般的温和审视。


    就在这时,我身侧后方响起一个声音,清越柔和,如珠落玉盘:


    “臣女纪初珩,年十五,江南道监察御史纪鸿之嫡女,叩见太后娘娘,叩见皇上。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忍不住微微侧目。


    只见一位身姿高挑的少女,比我似乎还略高些,正盈盈下拜。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装,衣料如水般光滑,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极精致的缠枝莲暗纹,低调中透着非凡的贵气。她梳着端庄的垂鬟分肖髻,发间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几粒细小的珍珠点缀其间,清雅至极。她的容貌是典型的古典美人,瓜子脸,肌肤胜雪,柳眉弯弯,一双秋水明眸沉静温婉,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的淡粉。行礼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角度都恰到好处,带着世家大族熏陶出的、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从容。


    纪初珩。十五岁,三品大员的嫡女。我心里默念。她身上有种沉静的气质,像一幅工笔仕女图。她起身时,目光恰好与我探寻的视线对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漾起一丝温和友善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微微颔首,算是无声的招呼。那份温暖并非外放的热情,而是源自良好教养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得体。我紧绷的心弦莫名又松了一点点。


    才艺展示开始了。环佩叮当,丝竹声声。秀女们各展所长,琴棋书画,歌舞翩跹。轮到纪初珩,她莲步轻移,走到殿中,姿态优雅如天鹅。她选择的是古琴。一曲《平沙落雁》从她纤纤玉指下流淌而出,琴音清越空灵,技法纯熟圆融,意境悠远恬淡。她微微垂眸,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琴音描绘的秋江暮色、雁阵惊寒之中。太后听得微微颔首,皇上眼中也流露出纯粹的欣赏。


    轮到我了。


    心又提了起来。我没什么惊艳的才艺。环顾四周,我注意到殿角放着几个插着时令梅花的花斛。有了!


    我走到殿中空地,深吸一口气:“臣女沈怀瑾,才疏学浅,唯自幼喜观山川风物,略通方位。今日斗胆,为太后、皇上献上一首…《寻梅》。”


    “寻梅?”太后似乎来了点兴趣。


    “是。臣女观殿角寒梅,心有所感。”我定了定神,开始一边缓缓踱步,一边清声吟诵,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投向远方:


    “朔风卷地白草折,欲问寒梅何处栽?” (我向北走了几步,目光似在寻找)


    “莫道城阙锁春色,且看宫墙一枝开。” (我转向殿角傲然绽放的红梅,目光带着欣赏)


    “非是孤芳恋朱户,” (我停下脚步,目光似乎带着一丝超越宫墙的向往)


    “心系……” 我故意顿了顿,声音微沉,目光仿佛投向遥远的西北,“心系落鹰峡外雪,” (这个地名,是爷爷手札里反复提到的西北险隘!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愿化清香报春来!” (最后一句,我声音放柔,带着恳切的祈愿,目光温柔地落回眼前的梅花上)


    我吟诵的声音并不激昂,带着少女的清甜,但吐字清晰,意境转换自然。特别是“落鹰峡”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我注意到太后的目光在我提到“落鹰峡”时,微微凝了一瞬。而皇上萧景焕,他原本把玩玉佩的手停住了,那双含笑的凤眸里,慵懒褪去,瞬间掠过一道锐利如电的光芒,直直地射向我!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欣赏有趣,而是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更深沉的探究。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也更耐人寻味了。


    吟诵完毕,我垂首静立。


    太后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落鹰峡…你一个闺阁女儿,怎知此等边塞之地?”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我的心跳得飞快,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恭敬回答:“回太后娘娘,臣女祖父曾在军中效力,家中存有几卷旧时舆图手札。臣女少时翻看,见其上标注‘落鹰峡’地势险要,名字奇特,便记住了。今日见寒梅傲雪,不畏严寒,想到戍边将士亦如这寒梅,在苦寒之地守护家国,心中感佩,故有此联想。若有僭越,请太后、皇上恕罪。” 我把爷爷搬出来,又巧妙地扯到将士忠勇和梅花精神上,希望能圆过去。


    “哦?沈骁的孙女?”太后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了然,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我颈间微露的红绳(系着血玉),最终点了点头,“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家学渊源,难得。”


    就在这时,一声清朗的笑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好一个‘心系落鹰峡外雪,愿化清香报春来’!” 是皇上萧景焕。他朗声笑着。


    我脸上腾地一热,慌忙低下头:“皇上谬赞,臣女惶恐。”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那“惊喜”二字,还有他看我的眼神,都让我莫名地心慌意乱。


    退下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纪初珩。她正看着我,那双沉静的秋水明眸里,没有了之前的温婉含蓄,反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深深的欣赏?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首诗营造的意境里,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真诚而温暖的浅笑,对我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那眼神清澈,带着对才学的尊重。她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的玉兰,散发着无声的善意。


    我心里那点忐忑被这温暖的目光抚平了些,也对她回了一个浅浅的、带着感激的微笑。这深宫的第一个照面,似乎还不算太糟。


    殿内一片寂静,只余熏香袅袅。方才的才艺展示仿佛一场华美虚幻的梦,此刻梦醒了,只留下等待宣判的沉重。


    太后娘娘的目光缓缓扫过垂首恭立的我们,如同古井无波,却带着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她捻着佛珠的手指依旧沉稳,但每一次转动都似乎牵动着殿内所有人的心弦。她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终于,那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礼部侍郎周文彬之女,周玉容,留牌子。”


    “翰林院侍讲学士柳承恩之女,柳如烟,留牌子。”


    唱名声尖细地报出一个个名字。被念到名字的秀女,面上瞬间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狂喜,虽然极力克制,但那骤然亮起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身躯,泄露了她们内心的滔天巨浪。她们强忍着上前谢恩的冲动,只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急促的呼吸和紧攥的手帕,无不昭示着命运的巨变就在眼前。


    没有被念到名字的,则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眼神中的光彩迅速黯淡,如同被霜打过的花,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失落、不甘、甚至绝望的情绪在无声地蔓延。储秀宫巨大的空间此刻仿佛成了无形的斗兽场,无声的悲喜在这里激烈碰撞。


    唱名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特殊之人的慎重:


    “江南道监察御史纪鸿之嫡女,纪初珩,留牌子。”


    果然。我心中默默道。侧目看去,纪初珩的脸上并无狂喜,只是那沉静的眼底深处,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极淡却真实的涟漪。她深吸一口气,姿态依旧优雅完美地行了一个无声的谢礼。那份从容,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唱名都像重锤敲击在鼓膜上。身边的纪初珩,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暴露了她同样不平静的内心。她会留下吗?以她的家世、才貌、气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我呢?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唯一出格的就是那首提到了“落鹰峡”的诗。那首诗,究竟是福是祸?


    就在我以为唱名将要结束时,那尖细的声音顿了一顿,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清晰地报出:


    “京畿知县沈明德之嫡女,沈怀瑾,留牌子。”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留牌子?我?真的留牌子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几乎忘了反应。殿内似乎有几道惊诧的目光投了过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竟然……留了牌子?


    我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向丹陛之上。


    太后娘娘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手点了一只合眼缘的花瓶,捻着佛珠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然而,她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瞬,带着一种洞悉后的、淡漠的了然。


    而皇上,萧景焕 - 他的脸上,那抹冬日暖阳般的和煦笑容丝毫未变,依旧挂在唇角,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他姿态依旧放松地倚在宝座里,指尖的白玉佩依旧在缓缓转动,动作流畅而漫不经心。当我的名字被唱出时,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名字,与之前那些并无二致。


    他的目光也恰好扫过我这边,那眼神深邃如同寒潭,平静无波。那潭水中映着我的身影,却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探究,没有兴味,更没有那令人心慌的熟稔。只有一片温和却疏离的、属于帝王的平静。仿佛刚才他对我投来的所有锐利目光、所有玩味的笑意,都只是我高度紧张下的错觉。


    这眼神让我心头猛地一悸,比刚才得知留牌子更加慌乱。那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却又抓不住一丝痕迹。我慌忙低下头,深深吸气,才勉强稳住几乎要软倒的双腿,依着规矩,和纪初珩以及其他被留牌子的秀女一起,屈膝深深拜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控制的微颤:


    “臣女谢太后娘娘恩典!谢皇上恩典!”


    “起吧。”太后淡淡的声音传来。


    起身时,我几乎不敢再看丹陛之上。眼角的余光瞥见纪初珩,她对我微微颔首,那笑容依旧温婉得体。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探究的目光。我跟着引路的太监,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脚下猩红的地毯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冬日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无法冷却我脸颊上滚烫的温度和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沈怀瑾,留牌子了。


    这意味着什么?


    爷爷的血玉贴着肌肤,传来温热的触感,却无法驱散心头那巨大的、混杂着茫然、惊惶和一丝莫名悸动的迷雾。萧景焕那带着灼人兴味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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