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浴火凰途》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血玉离殇 这座七品小官的宅邸,在京城权贵云集的棋盘上,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若非祖父沈骁当年在西北黑水城力挽狂澜,阵斩敌国太子,替曜朝挡下了赫连雄叛乱后最凶险的一次东侵,护住了这洛曜都城最后的屏障,恐怕连这栖身的尘埃之地也早已不存。那场血战,为祖父挣来了‘镇国公’的勋爵和一面御赐的丹书铁券,却也耗尽了他一生的勇武,沈家终究在父亲这一代,无可挽回地滑向了末流。 “小姐,”雪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老爷请您去正厅。府衙来了人,说是内务府的公文。” 我放下手中那卷翻得毛了边的《尉缭子》,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来了。深吸一口气,我理了理月白色的素缎夹袄,快步走向那弥漫着沉重气氛的正厅。 厅内,空气仿佛凝滞。爷爷端坐上首,花白的须发衬得脸色愈发凝重;奶奶攥着帕子,指节泛白;父亲沈明德官袍皱巴巴的,眼下带着宿醉的青黑,眼神躲闪;母亲王氏则垂着头,双手死死绞着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桌上,一份盖着朱红官印的公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灼地摊在那里。 “瑾儿来了。”爷爷的声音沙哑,带着沉沉的疲惫,“坐吧。” 我在母亲身边坐下,目光掠过父亲颓唐的脸,落在那份公文上,声音平静无波:“是选秀的事定了?” “聪明的孩子。”奶奶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内务府下了册子,沈家有适龄女儿,三日后入宫待选。” 父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急开口:“瑾儿!你别怕!爹都想好了!你表姐家的二丫头,今年也十六,模样也周正,爹这就去走动,让她顶了你的名去...” “爹。”我轻轻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截断了父亲后面所有的话。 “瑾儿,你听爹说完!”沈明德眼眶泛红,带着几分恳求,“爹虽然没大本事,但这点事还是能办成的!圣旨只说‘沈家女儿’,又没点名道姓...” “是啊,瑾儿,”母亲冰凉的手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娘已经给你相看了李家的公子,七品官家,与咱家门当户对!等过了这阵风头,咱们就...” 我缓缓抽回手,站起身。目光扫过父亲官袍上洗不净的污渍,又落回母亲苍白憔悴、写满隐忍的脸上,心头像是被钝刀割过:“娘,您当真觉得,嫁给一个七品官的儿子做正妻,就是女儿的好归宿?”我顿了顿,声音陡然锐利,“娘,您自己就是‘门当户对’嫁过来的!您幸福吗?日日对着那些莺莺燕燕,忍气吞声!这样的‘安稳’,我沈怀瑾宁可不要!” “瑾儿!”母亲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身体摇摇欲坠。我的话像最锋利的针,刺破了她用麻木和顺从织就的保护茧,露出内里血淋淋的伤疤。 我强压下喉头的哽咽,转向父亲,目光如炬:"爹,您荒淫无度,靠着祖父用命换来的丹书铁券和七品荫封浑浑噩噩!您可知道,我走出去,旁人背地里都戳着我的脊梁骨,叫我''沈糊涂''的女儿!祖父在黑水城以八千残兵死守百日,阵斩羲陌太子,护的是这曜朝江山!可朝廷呢?仁宗皇帝一道和约,割地赔款,祖父用血换来的喘息之机,换来的却是年年送公主、纳岁币的''公主脂税''!沈家的将旗,在这洛曜的风雪里,黯淡太久了!我若是男儿身,定当提剑上马,搏个功名洗刷门楣!可我是女儿身!爹,您告诉我,除了入宫,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光耀这日渐败落、连脊梁都快被压弯的沈家?!" 沈明德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颓然跌坐在太师椅里,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女儿的话,字字诛心,将他最后一点作为父亲的尊严也击得粉碎。 我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到爷爷身边,亲昵却坚定地挽住他布满老茧的手臂:“爷爷,我去。” “不行!”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反对,带着惊惶。 “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我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可是爷爷,您教我读兵书,演韬略,不就是为了让我有朝一日,能撑起沈家的门楣吗?” 爷爷沈骁,这位曾令敌寇闻风丧胆的老将军,深深地看着我,浑浊的眼中翻涌着担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傻丫头...宫里不是战场。那里的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啊。” “对我来说,它就是!”我挺直脊背,抬手摸了摸颈间温润的物事——那是一枚鸽血般殷红的玉佩,用一根磨损的旧红绳系着。这是我出生时,爷爷从自己颈上解下,亲手为我戴上的。他说这是他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唯一护住他心口的血玉护身符。“爷爷,您还记得您教我的为将之道吗?” “记得。”爷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您说,‘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我转过身,目光扫过厅中众人,最后定格在父亲身上,“可我们沈家的将旗,在这京城的风雪里,黯淡太久了!” “爹,娘,”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然,“我知道你们疼我。可让表姐替我?瞒天过海?这公平吗?瞒得过一时,瞒得了一世吗?一旦事发,沈家就是欺君灭族之罪!”我看向父亲,眼神锐利如刀,“爹,您若是有祖父半分风骨,有半分进取之心,女儿何至于要拿自己去赌这条出路?!女儿不想像娘一样,困在后宅,看着丈夫沉溺酒色,自己却只能忍辱偷生!” 厅内死寂,只有炭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越发凄厉的风雪呜咽。 “瑾儿...说得对。”爷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沉重的释然。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虽已不再挺拔,却依然如山岳般沉稳。“这丫头骨子里流着我的血,认准的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强留,只会折了她的翅膀。”他转向我,目光灼灼,“瑾儿,记住沈家的根!” “清如水,直如弦,明如镜,坚如山!”我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印在心口。 “好!”爷爷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泪光。他走到书架旁,郑重地取下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塞进我手里。册页泛黄,边角磨损,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军万马。“这是爷爷半生戎马,在西北风沙里、刀光剑影中写下的心得,其中便有当年黑水城死守的方略,也有对那割据自立的羲陌国山川险要、用兵之道的剖析。带着。在宫里...它就是你的眼睛,你的胆气!别辜负了它,也别辜负了沈家将门的风骨!” 这本册子,凝聚了他毕生所学,是他对我这个孙女倾注的心血,也是他引以为傲的传承。若非他的悉心教导,我一个小小七品官的女儿,又怎会通晓那些连男子都未必精深的兵书韬略、政论见解? 母亲扑上来,将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塞给我,泪水浸湿了衣襟:“娘...娘用当年的嫁衣改的...料子虽旧了,但厚实...天冷...别冻着...” 那嫁衣的红,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目,诉说着她远嫁的过往和此刻的锥心之痛。 连父亲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不舍,更有一种无能为力的颓丧。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瘪瘪的荷包,嗫嚅着,声音沙哑:“瑾儿...爹没用...对不住你娘...也对不住你...就...就这点...你拿着...应急...” 他终究是孝顺的,不敢违逆爷爷的决定,也终究是疼爱我的,在能力范围内掏出了他能给的一切。他是爷爷最小的儿子,上面本还有个骁勇的兄长,可惜大伯早年便战死沙场。爷爷倾注的心血落了空,沈家的担子,竟落到了我这个孙女的肩上。父亲被祖母溺爱坏了,文不成武不就,靠着祖父的三品武职荫封才得了这七品闲职,还因贪恋酒色,纳了一房姨娘,外头还养着几个不清不楚的外室,生生把家宅搅得不得安宁。他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爷爷的期望,唯独对我这个女儿,算是尽了心,有求必应,偏爱非常。 奶奶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流泪,此刻却猛地转身,用手背狠狠抹了把眼睛,哑声道:“等着!” 说完,她竟是不顾厅内凝重的气氛,脚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快步走向了厨房的方向。 厅内一时静默,只剩下母亲压抑的抽泣。爷爷重重叹了口气,坐回椅中,闭目不语。父亲颓然地捏着酒杯。 没过多久,一股熟悉的、带着浓郁酱香和微甜焦糖气息的香味,丝丝缕缕地从厨房飘了过来,钻入每个人的鼻尖。那是...酱油鸡翅的味道!是奶奶的拿手菜! 奶奶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瓷大碗。碗里,十几只鸡翅被酱汁煨得油亮红润,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浓香。她径直走到我面前,将那碗还滋滋冒着热气的酱油鸡翅放在我旁边的茶几上,自己拉过一张小凳坐下,眼睛依旧红肿,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慈爱和一丝强装的平静:“吃!趁热!你不是从小最爱缠着奶奶做这个?这一顿,奶奶亲手给你做,看着我瑾儿吃!”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就在刚才那场激烈的风暴里,在全家人都被悲伤和无力感淹没时,我的奶奶,这位一生刚强的老人,用她最朴实的方式——走进厨房,亲手为我烹制这道承载着无数童年记忆和宠爱的菜肴——来表达她无法言说的不舍与支持。 “奶奶...”我哽咽着,看着那碗熟悉的鸡翅,仿佛看到了小时候无数次围着灶台转、馋涎欲滴的自己。 “快吃!”奶奶催促着,声音微微发颤,拿起筷子亲自夹了一只最大最饱满的鸡翅,放到我面前的空碗里,“尝尝,看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我下意识地将碗轻轻推向旁边沉默的爷爷,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像小时候一样,带着点撒娇,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依恋:“爷爷...汤汁拌饭。” 爷爷布满老茧的大手顿住了。他抬起眼,深深地看着我,那双曾洞察战场风云的锐利眼眸,此刻盛满了浑浊的疼惜和不舍。他没有说话,只是习惯性地、无比自然地拿起我的碗,用勺子舀起盘底那点宝贵的汤汁,仔细地、均匀地拌进我碗里还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中。每一粒米都裹上了诱人的酱色,油亮亮的。这个动作,从我蹒跚学步、够不着饭桌开始,一直拌到了我十六岁亭亭玉立。他一生戎马,官至三品,却清正廉明,家中陈设虽非豪奢,却也整洁体面,透着武将世家的简朴大气。这碗饱含深情的汤汁拌饭,是他表达对孙女疼爱最朴实无华、也最深入骨髓的方式。 我拿起鸡翅,顾不得烫,小口地啃着。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咸香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甜,肉质软烂脱骨,是独属于奶奶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即将远行的游子心中最深的眷恋。那味道混合着眼泪的咸涩,一起咽下喉咙。 父亲看着爷爷奶奶专注望着我的眼神,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母亲则默默垂泪,将那份用嫁衣改的厚袄又往我怀里塞了塞。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也异常漫长。碗碟撤下后,奶奶拉着我的手回到我的小院。她没有再哭,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有些疼。进了屋,关上门,她才从贴身的小袄里,极其珍重地摸出一个用干净帕子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烛光下,她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帕子。里面是十几颗红艳艳、圆溜溜的山楂果,晒得半干,表皮微微起皱,像一颗颗浓缩了所有秋日阳光与思念的小小灯笼,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酸甜气息。 “瑾儿,”奶奶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将帕子连同山楂饼一起,紧紧按进我手心,“拿着。这些饼,是奶奶知道你爱吃,特意多做了些,用油纸包好,藏在灶膛边用余温慢慢烘透存下的。比刚出锅的更干爽,经放。” 她粗糙温暖的手包裹着我的手和那包温热的饼,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所有的不舍、担忧和祝福都刻进我骨子里,“宫里头...规矩大,点心精细。可这,是奶奶用咱家园子里那棵老山楂树的果子,亲手揉面、熬酱、烘烤出来的。沾着咱家的灶火气!” 她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我的手背,“想家了...心里头苦了...就悄悄吃一块。记着这味儿,记着咱家的根,记着你是沈骁的孙女!无论走到哪儿,爬得多高,都给我...好好的!听见没?” 我紧紧攥着那包还带着奶奶体温和灶火余温的山楂饼,小小的圆饼紧贴着掌心,那熟悉的酸甜气息萦绕在鼻尖,仿佛已提前在舌尖化开,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和孤注一掷的决绝。这包小小的、奶奶亲手做的点心,是她无声的叮咛,是故乡最后的信物,是我即将踏入那深不可测的宫闱时,唯一能攥在手心的、带着家宅烟火气息的温度。 “听见了,奶奶。” 我用力点头,将山楂连同帕子,紧紧捂在心口。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命运的齿轮,在腊月的风雪中,轰然转动。 内务府那辆灰扑扑的骡车,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静静停在沈府门外。 “爷爷,”我走到庭院中,迎着凛冽的晨风,“再陪孙女打一趟拳吧。” “好。”爷爷毫不犹豫地解下厚重的棉袍,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劲装。风雪中,一老一少的身影在空旷的庭院里拉开架势。 “第一式,横扫千军!”我身形灵动,拳出如风,月白色的裙裾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白鹤。 “第二式,破釜沉舟!”爷爷的动作已不复当年矫健,但一招一式,依旧沉稳如山,带着千锤百炼的杀伐之气。 “瑾儿,记住,这套拳法的精髓是什么?”爷爷格开我的拳锋,沉声问道。 “有进无退!”我吐气开声,一拳击出,劲风扑面。 “对!”爷爷眼中精光一闪,稳稳架住,“可丫头,宫墙之内,不是真正的沙场。有时候...” “有时候也要以退为进,伺机而动,孙女明白。”我缓缓收势,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气息却平稳如初,“爷爷,我不是莽撞。我思量过了。与其困在这日渐倾颓的宅院里,看着沈家沦为笑柄,看着娘亲以泪洗面,不如进宫去,为自己,也为沈家,搏一个前程!” 沈老将军沉默地看着我,风雪落在他花白的眉发上。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你这倔脾气...跟你爷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那是因为我是您亲手教出来的呀!”我挽住爷爷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贪恋着这最后的温暖。 “傻丫头...”爷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看着我颈间那块温润的血玉护身符: “贴身戴着,就像爷爷一直在你身边护着你。”接着,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札,塞进我怀里,“这这是爷爷当年随军绘制的《西北边塞舆图手札》,上面详细标注了自羲陌赫连雄叛乱割据以来的关隘变迁、水源粮道,尤其是黑水城周边及通往河西走廊的要冲。带着它,当个念想,也...当个依仗。” 我紧紧攥着那卷沉甸甸的手札,感受着颈间血玉传来的温热。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爷爷,爹,娘,奶奶!这条路,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出个名堂!不为别的,就为告诉这天下人——我沈怀瑾,不是‘沈糊涂’的女儿!我是骠骑将军沈骁的孙女!我的路,我自己挣!” 车帘掀开,我最后看了一眼风雪中的沈府和家人。雪盏先一步钻了进去。我毅然决然地钻进车厢。车帘落下,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身后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爹娘压抑的呜咽。 骡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我忍不住掀开侧帘一角。风雪模糊了视线,爷爷挺直了腰板,像年轻时的将军。过了一条街,还能看见。过了两条街,已经模糊了,但我知道他们还在那里。 “小姐...”雪盏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眼圈也是红的。 我摇摇头,没有接。只是抬手,紧紧握住胸前那块温热的血玉。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爷爷掌心的温度,带着铁血沙场的硝烟气息和最深沉的祝福。 “雪盏,”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冰雪覆盖的陌生街景,声音异常平静,却又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从今往后,这深宫,就是咱们的战场了。” “奴婢誓死追随小姐!”雪盏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 马车辘辘,碾碎一地琼瑶,向着那巍峨森严、吞噬了无数青春与梦想的紫禁城驶去。 清如水,直如弦,明如镜,坚如山。 这十二个字,如同烙印,刻在心头,将是我在这座巨大牢笼里,活下去、拼下去的唯一信条。 只是此刻的我尚不知晓,这一别,竟是山高水长。而那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路,早已铺满了荆棘与骸骨。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初入樊笼 骡车吱吱呀呀,终于停在了那道朱红得刺眼的宫墙外。雪盏扶着我下车,冷风夹着细碎的雪粒子扑在脸上,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抬起头,那巍峨的宫门像巨兽的大口,沉沉地压下来,连带着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吸进肺里又冷又沉。 “小姐,别怕。”雪盏的声音细若蚊呐,却是我此刻唯一的依靠。 我捏了捏颈间温热的血玉,爷爷仿佛就在身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沈怀瑾,开始了。 储秀宫正殿,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还要空。猩红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只有心跳在耳朵里咚咚作响。两侧站着木头人似的宫女太监,垂着眼,一动不动。空气里是好闻的熏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高高的丹陛上,两张蟠龙宝座。 左边坐着一位老妇人,深紫色的凤袍,头上那顶凤冠沉甸甸的。她面容清癯,眼神像古井里的水,深不见底,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她手里慢慢捻着一串紫檀佛珠,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这就是太后娘娘了。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这群鹌鹑似的秀女,没什么表情,却让人不敢直视。 右边…是他。 二十八岁的年轻帝王,宣曜帝萧景焕,曜朝第五代君主,登基已逾五载。他仅仅是随意地坐在那里,就仿佛将整个殿宇的光华都吸附于一身。 一身玄色暗金云纹的常服,完美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未着那象征至高权力的沉重龙袍,此刻的他,竟奇异地透出一种令人心折的随性与慵懒,仿佛卸下了几分帝王威仪,却更添几分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面容,是造物主偏心的杰作。剑眉斜飞入鬓,带着凌厉的弧度,下方是一双深邃得仿佛能吸走所有光亮的凤眸。那眸色如最上等的墨玉,流转间光华内蕴,此刻正含着三分浅淡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挑,不经意间便泄露出一种近乎妖异的俊美。鼻梁高挺如峰峦,薄唇的线条优美而锐利,此刻正噙着一抹若有似无、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 那笑容很奇特,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如同初春第一缕穿透寒冰的阳光,直直地、不容抗拒地照进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沉溺。然而,只需再深看一眼,便能清晰地捕捉到那暖意之下,沉淀在深邃凤眸底处的、冰封千尺般的威严。那是历经权力淬炼、掌控生杀予夺的绝对自信与从容,如同蛰伏的猛虎,优雅华贵的外表下,是无人可以撼动的力量核心。 他整个人,就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一柄收拢在华美丝绒剑鞘中的绝世神兵。锋芒虽敛,但那通身的贵气、那令人屏息的俊美、以及那深不可测的威严与掌控力交织而成的独特气场,形成了一种强大到近乎蛮横的吸引力。在他面前,万物失色,心跳失序,让人明知危险,却又心甘情愿地想要飞蛾扑火。 他姿态放松地倚在宝座里,一手随意搭着扶手,另一只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莹润的白玉佩。他的目光也掠过我们,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天然的尊贵疏离。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时,那目光似乎停顿了一瞬。那抹笑意仿佛加深了,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熟稔?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人…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可搜遍记忆,一片空白。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秀女沈怀瑾,年十六,京畿人士,七品知县沈明德之嫡女。”尖细的唱名让我回神。 我依着嬷嬷教的,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跪下叩头:“臣女沈怀瑾,叩见太后娘娘,叩见皇上。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尽量放平稳,可尾音还是带了一丝自己才能察觉的颤抖。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平和无波。 我依言抬头,目光恭敬地落在太后宝座前的地毯花纹上。 “嗯。”太后淡淡应了一声,转向旁边,“皇帝瞧着如何?” 萧景焕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次,那抹笑意更清晰了些,甚至带着点玩味。他没有立刻回答太后,反而像是自言自语般,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天然的磁性:“沈怀瑾…沈明德的女儿?”他顿了顿,指尖的白玉佩轻轻一转,凤眸中的笑意更深,似乎确认了什么,“瞧着是个伶俐的丫头。母后定夺便是。”语气轻松随意,却让人感觉不到轻慢,反而有种…长辈看晚辈般的温和审视。 就在这时,我身侧后方响起一个声音,清越柔和,如珠落玉盘: “臣女纪初珩,年十五,江南道监察御史纪鸿之嫡女,叩见太后娘娘,叩见皇上。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忍不住微微侧目。 只见一位身姿高挑的少女,比我似乎还略高些,正盈盈下拜。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装,衣料如水般光滑,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极精致的缠枝莲暗纹,低调中透着非凡的贵气。她梳着端庄的垂鬟分肖髻,发间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几粒细小的珍珠点缀其间,清雅至极。她的容貌是典型的古典美人,瓜子脸,肌肤胜雪,柳眉弯弯,一双秋水明眸沉静温婉,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的淡粉。行礼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角度都恰到好处,带着世家大族熏陶出的、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从容。 纪初珩。十五岁,三品大员的嫡女。我心里默念。她身上有种沉静的气质,像一幅工笔仕女图。她起身时,目光恰好与我探寻的视线对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漾起一丝温和友善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微微颔首,算是无声的招呼。那份温暖并非外放的热情,而是源自良好教养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得体。我紧绷的心弦莫名又松了一点点。 才艺展示开始了。环佩叮当,丝竹声声。秀女们各展所长,琴棋书画,歌舞翩跹。轮到纪初珩,她莲步轻移,走到殿中,姿态优雅如天鹅。她选择的是古琴。一曲《平沙落雁》从她纤纤玉指下流淌而出,琴音清越空灵,技法纯熟圆融,意境悠远恬淡。她微微垂眸,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琴音描绘的秋江暮色、雁阵惊寒之中。太后听得微微颔首,皇上眼中也流露出纯粹的欣赏。 轮到我了。 心又提了起来。我没什么惊艳的才艺。环顾四周,我注意到殿角放着几个插着时令梅花的花斛。有了! 我走到殿中空地,深吸一口气:“臣女沈怀瑾,才疏学浅,唯自幼喜观山川风物,略通方位。今日斗胆,为太后、皇上献上一首…《寻梅》。” “寻梅?”太后似乎来了点兴趣。 “是。臣女观殿角寒梅,心有所感。”我定了定神,开始一边缓缓踱步,一边清声吟诵,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投向远方: “朔风卷地白草折,欲问寒梅何处栽?” (我向北走了几步,目光似在寻找) “莫道城阙锁春色,且看宫墙一枝开。” (我转向殿角傲然绽放的红梅,目光带着欣赏) “非是孤芳恋朱户,” (我停下脚步,目光似乎带着一丝超越宫墙的向往) “心系……” 我故意顿了顿,声音微沉,目光仿佛投向遥远的西北,“心系落鹰峡外雪,” (这个地名,是爷爷手札里反复提到的西北险隘!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愿化清香报春来!” (最后一句,我声音放柔,带着恳切的祈愿,目光温柔地落回眼前的梅花上) 我吟诵的声音并不激昂,带着少女的清甜,但吐字清晰,意境转换自然。特别是“落鹰峡”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我注意到太后的目光在我提到“落鹰峡”时,微微凝了一瞬。而皇上萧景焕,他原本把玩玉佩的手停住了,那双含笑的凤眸里,慵懒褪去,瞬间掠过一道锐利如电的光芒,直直地射向我!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欣赏有趣,而是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更深沉的探究。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也更耐人寻味了。 吟诵完毕,我垂首静立。 太后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落鹰峡…你一个闺阁女儿,怎知此等边塞之地?”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我的心跳得飞快,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恭敬回答:“回太后娘娘,臣女祖父曾在军中效力,家中存有几卷旧时舆图手札。臣女少时翻看,见其上标注‘落鹰峡’地势险要,名字奇特,便记住了。今日见寒梅傲雪,不畏严寒,想到戍边将士亦如这寒梅,在苦寒之地守护家国,心中感佩,故有此联想。若有僭越,请太后、皇上恕罪。” 我把爷爷搬出来,又巧妙地扯到将士忠勇和梅花精神上,希望能圆过去。 “哦?沈骁的孙女?”太后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了然,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我颈间微露的红绳(系着血玉),最终点了点头,“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家学渊源,难得。” 就在这时,一声清朗的笑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好一个‘心系落鹰峡外雪,愿化清香报春来’!” 是皇上萧景焕。他朗声笑着。 我脸上腾地一热,慌忙低下头:“皇上谬赞,臣女惶恐。”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那“惊喜”二字,还有他看我的眼神,都让我莫名地心慌意乱。 退下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纪初珩。她正看着我,那双沉静的秋水明眸里,没有了之前的温婉含蓄,反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深深的欣赏?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首诗营造的意境里,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真诚而温暖的浅笑,对我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那眼神清澈,带着对才学的尊重。她就像一朵静静绽放的玉兰,散发着无声的善意。 我心里那点忐忑被这温暖的目光抚平了些,也对她回了一个浅浅的、带着感激的微笑。这深宫的第一个照面,似乎还不算太糟。 殿内一片寂静,只余熏香袅袅。方才的才艺展示仿佛一场华美虚幻的梦,此刻梦醒了,只留下等待宣判的沉重。 太后娘娘的目光缓缓扫过垂首恭立的我们,如同古井无波,却带着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她捻着佛珠的手指依旧沉稳,但每一次转动都似乎牵动着殿内所有人的心弦。她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终于,那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礼部侍郎周文彬之女,周玉容,留牌子。” “翰林院侍讲学士柳承恩之女,柳如烟,留牌子。” 唱名声尖细地报出一个个名字。被念到名字的秀女,面上瞬间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狂喜,虽然极力克制,但那骤然亮起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身躯,泄露了她们内心的滔天巨浪。她们强忍着上前谢恩的冲动,只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急促的呼吸和紧攥的手帕,无不昭示着命运的巨变就在眼前。 没有被念到名字的,则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眼神中的光彩迅速黯淡,如同被霜打过的花,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失落、不甘、甚至绝望的情绪在无声地蔓延。储秀宫巨大的空间此刻仿佛成了无形的斗兽场,无声的悲喜在这里激烈碰撞。 唱名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特殊之人的慎重: “江南道监察御史纪鸿之嫡女,纪初珩,留牌子。” 果然。我心中默默道。侧目看去,纪初珩的脸上并无狂喜,只是那沉静的眼底深处,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极淡却真实的涟漪。她深吸一口气,姿态依旧优雅完美地行了一个无声的谢礼。那份从容,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唱名都像重锤敲击在鼓膜上。身边的纪初珩,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暴露了她同样不平静的内心。她会留下吗?以她的家世、才貌、气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我呢?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唯一出格的就是那首提到了“落鹰峡”的诗。那首诗,究竟是福是祸? 就在我以为唱名将要结束时,那尖细的声音顿了一顿,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清晰地报出: “京畿知县沈明德之嫡女,沈怀瑾,留牌子。”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留牌子?我?真的留牌子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几乎忘了反应。殿内似乎有几道惊诧的目光投了过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竟然……留了牌子? 我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向丹陛之上。 太后娘娘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手点了一只合眼缘的花瓶,捻着佛珠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然而,她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瞬,带着一种洞悉后的、淡漠的了然。 而皇上,萧景焕 - 他的脸上,那抹冬日暖阳般的和煦笑容丝毫未变,依旧挂在唇角,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他姿态依旧放松地倚在宝座里,指尖的白玉佩依旧在缓缓转动,动作流畅而漫不经心。当我的名字被唱出时,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名字,与之前那些并无二致。 他的目光也恰好扫过我这边,那眼神深邃如同寒潭,平静无波。那潭水中映着我的身影,却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探究,没有兴味,更没有那令人心慌的熟稔。只有一片温和却疏离的、属于帝王的平静。仿佛刚才他对我投来的所有锐利目光、所有玩味的笑意,都只是我高度紧张下的错觉。 这眼神让我心头猛地一悸,比刚才得知留牌子更加慌乱。那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却又抓不住一丝痕迹。我慌忙低下头,深深吸气,才勉强稳住几乎要软倒的双腿,依着规矩,和纪初珩以及其他被留牌子的秀女一起,屈膝深深拜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控制的微颤: “臣女谢太后娘娘恩典!谢皇上恩典!” “起吧。”太后淡淡的声音传来。 起身时,我几乎不敢再看丹陛之上。眼角的余光瞥见纪初珩,她对我微微颔首,那笑容依旧温婉得体。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探究的目光。我跟着引路的太监,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脚下猩红的地毯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冬日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无法冷却我脸颊上滚烫的温度和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沈怀瑾,留牌子了。 这意味着什么? 爷爷的血玉贴着肌肤,传来温热的触感,却无法驱散心头那巨大的、混杂着茫然、惊惶和一丝莫名悸动的迷雾。萧景焕那带着灼人兴味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栖芳伊始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敲打着撷芳殿新糊的窗纸。我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棉斗篷,环顾着眼前这间略显狭小的东偏殿。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桌两椅,熏笼里炭火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子新漆和潮湿混合的冷清气味。与我一同入选的秀女们早已被各自的宫人引走,此刻,偌大的撷芳殿东殿里,似乎只剩下我和贴身侍女雪盏。我知道,与我同住这座宫殿的,是住在西偏殿的陆常在陆若霜,一位据说已有皇子、颇得圣心的宫嫔。 雪盏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不多的行李,嘴里还念叨着:“小姐,这地方虽小,收拾出来倒也干净暖和。听说西偏殿那位陆常在性子极好,咱们也算有个好邻居。” 撷芳殿不大,是一座独立的院落,主殿无人居住。东西两座规制相同的偏殿相对而立,中间围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青砖庭院。庭院中央,两株枝干虬结的老梨树相依相生,此刻虽只剩枯枝,却也能想象春日花开如雪的景象。它们的根系在看不见的地下想必早已各自蔓延,盘根错节。东偏殿的窗子临着一条通往后苑的小径,采光稍好;西偏殿则隐在梨树之后,更显幽静,但也略有些潮湿的苔藓气味从墙角透出。这小小的天地,便是我们在这深宫最初的落脚之处。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道尖细的嗓音便在撷芳殿东偏殿外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圣上有旨——秀女沈怀瑾,淑慎性成,勤勉柔顺,着封为答应,赐居撷芳殿东偏殿。钦此!” “臣妾沈怀瑾接旨,谢主隆恩。”我依着昨日嬷嬷临时教导的礼仪,恭敬叩拜,心中一片平静。 雪盏扶我起身,脸上却瞬间没了血色,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不甘和委屈:“答……答应?小姐!您祖父可是……!老爷再不济也是……七品官身啊!那纪秀女……”她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眼圈都红了。 我立刻握住她的手,用力紧了紧,目光沉静地直视着她:“雪盏!慎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允我入宫,便是天大的恩典。答应之位,合乎我的家世,合乎规矩。祖父的功勋是祖父的,父亲是父亲,我是我。这话,到此为止,一个字也不许再提!” 雪盏见我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知道不是玩笑,用力点了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闷头继续收拾,只是动作带上了几分泄愤似的用力。 不久后,雪盏从外面打水回来,小声告诉我:“小姐,奴婢听说,长春宫那边,纪秀女封了贵人呢。”这消息在意料之中,我点点头,并未多言。纪初珩的家世才貌,封贵人实至名归。 匆匆用了早膳,便有教习嬷嬷引着我们这批新晋的低位妃嫔前往储秀宫后殿学习宫规礼仪。我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 殿内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教习嬷嬷面容严肃得如同庙里的泥塑,一丝不苟地演示着各种繁复到苛刻的礼仪:如何行走坐卧,如何请安叩拜,如何奉茶回话……每一个动作的角度、幅度、停顿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我自幼在祖父膝下长大,学的是兵法韬略,练的是筋骨拳脚,性子本就带着几分跳脱和不拘。这精细到头发丝的规矩,对我而言简直是捆仙索。练习叩拜时,我力求标准,腰背挺直,动作利落;练习行走时,我下意识地想走得稳当快速,步伐便比嬷嬷要求的“莲步轻移”快上几分,裙裾带起的风让步摇的流苏晃得幅度略大。 “沈答应,”嬷嬷的声音冷冰冰地砸过来,“行走时肩要平,颈要直,目视前方三尺之地,步摇流苏只可微颤,不可摇曳生姿。重来。” 我抿了抿唇,依言放慢脚步,竭力控制着身体。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纪初珩,只见她莲步轻移,裙裾纹丝不动,头上的珠钗流苏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只微微点颤,姿态优雅娴静,仿佛这刻板的规矩已融入她的骨血,一举一动皆是典范。她专注地看着嬷嬷的示范,神情认真而端庄,那份完美无缺的气度让我心生佩服,只觉得她不愧是贵女典范。 练习奉茶时更是考验。那薄如蝉翼的茶盏烫得吓人,我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到纪初珩面前模拟奉茶,脚下不知怎么一绊,茶盏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 “当心!”纪初珩温婉的声音响起,她迅速而稳当地伸手虚扶了一下我的手腕,帮我稳住了茶盏。她的动作快而优雅,脸上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妹妹初学,难免手生,多练几次就好了。”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鼓励,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只是我的错觉。嬷嬷皱着眉,但也只是严厉地说了句:“仔细些!”便让我继续练习。 半日的规矩学下来,我只觉得比在祖父手下练一天拳还累,身心俱疲。回到撷芳殿东偏殿,刚想瘫在榻上喘口气,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温柔似水的笑语,带着一种天然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屋里的冷清和疲惫。 “沈妹妹回来了?学规矩可辛苦了吧?” 我连忙起身。只见一位丽人,由一个宫女小心搀扶着,款步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暖杏色软缎袄裙,外罩鹅黄色缠枝莲纹比甲,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秾纤合度的身段,曲线玲珑又不失端庄。乌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了一支莹润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更添几分柔美。她面容姣好,肌肤胜雪,一双含笑的杏眼仿佛蕴藏着春日暖阳,未语先带三分温柔,让人一见便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以及此刻正被她温柔地抱在怀里的一个裹在宝蓝色锦缎襁褓中的婴孩。她身段保持得极好,若非那明显的孕肚和抱着孩子的姿态,几乎看不出是位母亲。 “陆常在安好。”我忙屈膝行礼。这就是我的邻居,撷芳殿西偏殿的主人,育有皇子的陆常在。 “快别多礼了,沈妹妹。”她声音柔柔的,像羽毛拂过心尖,自然地伸手虚扶了我一把,笑容亲切自然,“咱们同住一宫,以后就是姐妹了。我虚长你几岁,又比你早入宫些时日,你叫我陆姐姐便是。”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笑容更加柔和,充满了母性的光辉,“燮儿,快瞧瞧,这是新来的沈娘娘。”她说着,从身旁宫女手中接过一个精巧的红色拨浪鼓,在孩子面前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咚咚”声逗弄着。孩子被声音吸引,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拨浪鼓,小嘴咧开,露出无齿的笑容,模样可爱极了。恰在此时,一阵穿堂风掠过庭院,卷起地上几片枯叶,也吹落了梨树枯枝上残留的些许细小绒絮。一点白絮飘飘悠悠,正落在九皇子萧祁燮的小鼻尖上。孩子的小鼻子立刻皱了皱,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阿嚏!” 若霜眼神微凝,极其自然地、迅速又轻柔地用指尖拂去了孩子鼻尖和襁褓上的绒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宠溺:“瞧这小鼻子灵的,一点飞絮都受不得。咱们燮儿金贵着呢。”她抱着孩子稍稍侧了侧身,似乎想避开风口,“这是九皇子,单名一个‘燮’(xiè)字,萧祁燮。这孩子就爱听个响动。” “九皇子殿下真是玉雪可爱,看着就让人欢喜。”我看着那活泼可爱的婴孩和温柔可亲的陆姐姐,由衷地赞叹,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陆姐姐的温柔和这温馨的画面,让我紧绷了一上午的心弦彻底放松下来,生出浓浓的亲近感。 “这孩子就是精力旺,醒了就爱玩。” 若霜笑着,抱着孩子很自然地在我让出的椅子上坐下,姿态闲适而从容,“妹妹初来乍到,想必对宫里的情形还不甚熟悉吧?姐姐我虽知道得也不多,但好歹比你多待了两年,给你说说闲话解解闷?” 我正求之不得,忙道:“有劳陆姐姐指点,妹妹洗耳恭听。” 若霜一边用拨浪鼓逗着九皇子,一边娓娓道来,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 “咱们这后宫,自然是宓皇后娘娘为尊。皇后娘娘出身勋贵世家,是陛下的结发妻子,最是端庄贤德,统摄六宫,极得太后娘娘和陛下的敬重。”她提到皇后时,语气带着自然而然的恭敬,“皇后娘娘育有大公主,今年十三岁了,陛下爱若珍宝。” “往下便是几位高位的主位娘娘了。庄妃娘娘徐宜蕴,”若霜眼中流露出温和的赞许,“她是潜邸时的老人了,性子最是温和淡泊,与世无争,如今育有一位公主,现下又有了身孕,真是好福气。”她说着,手不自觉地轻轻抚了抚自己微隆的小腹,笑容里带着母性的光辉和期待。 “还有欣嫔娘娘艾明珂,也是潜邸旧人,性子爽朗,她膝下有一位皇子。说起来,丽嫔娘娘莫若饴和我是一届选秀入宫的,她也育有一位皇子。”若霜笑了笑,语气平常,“丽嫔娘娘啊,性子最是明艳活泼,一张巧嘴,最会哄陛下开心了。” 她的话语里听不出褒贬,只是陈述事实。 “再往下,就是像姐姐我这样的常在、贵人们,还有新进的妹妹们了。”若霜的笑容温暖而真诚,看着我的眼神充满善意,“宫里头人多,规矩也多,妹妹慢慢就熟悉了。凡事多看多听少说,谨守本分,安安稳稳的,日子也就舒心了。”九皇子似乎玩累了拨浪鼓,小嘴打了个呵欠。若霜立刻将拨浪鼓交给宫女,全神贯注地低头轻拍安抚,眉眼间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她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似乎觉得殿内有些凉意,或是孩子对这里的环境有些敏感。 我静静听着,将若霜的话一一记在心里。这位陆姐姐温柔可亲,言语间满是善意和提点,抱着孩子的模样更是充满了温暖的母性光辉。她对宫中人事的介绍清晰明了,既无刻意贬低,也无过分吹捧,显得十分可靠。在这冰冷陌生的深宫里,能有这么一位主动示好、又温柔体贴的姐姐住在隔壁,让我紧绷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充满了感激和亲近。她抚着小腹时流露出的期待,也让我觉得无比真实自然。 又说了会儿闲话,见九皇子眼皮打架,若霜便起身告辞:“燮儿困了,妹妹也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咱们同在撷芳殿,来日方长,改日再说话。” 送走了抱着九皇子、背影依旧温柔娴静的若霜,殿内重归寂静。雪盏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茶具,嘴里忍不住小声嘀咕:“陆小主瞧着真和气,又生了九皇子,如今还怀着龙裔...怎的位份还只是常在?那长春宫的纪贵人可是刚入宫就...” “雪盏!”我轻声打断她,眉头微蹙,“位份之事,岂是你我能妄议的?陆姐姐待人真诚,我们更该谨言慎行,莫要给她惹麻烦。”话虽如此,雪盏的疑问也恰恰戳中了我心中的疑惑。是啊,育有皇子且再度有孕,按常理,位份至少也该是个嫔位才更相称。这“常在”之位...确实有些耐人寻味。是陛下不喜?还是...另有隐情?这深宫里的水,果然比想象的更深。 夜色如墨,雪盏已铺好床铺。我却毫无睡意。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紫禁城的夜空,被高耸的宫墙切割成狭小的一方,几点寒星疏落地挂着。 我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两枚温润的黑色围棋子——这是离家时,祖父悄悄塞给我的。指腹摩挲着棋子光滑冰凉的表面,祖父教导我下棋时的话语犹在耳边:“瑾儿,落子无悔,人生如棋。要看清全局,更要明白,自己既是执棋者,亦是他人盘中之子。” 白日里嬷嬷严厉的训斥,纪初珩那完美无缺的礼仪和温和的鼓励,陆姐姐温柔笑语和怀中可爱的婴孩……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执棋者……盘中之子……”我低声呢喃,将棋子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凉的触感让我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我望着窗外那片被宫墙框住的、深邃无边的夜空,轻轻关上了窗。 撷芳殿的夜,寂静无声。前路茫茫,但这深宫的第一日,终是安然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