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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作者:清弦无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三章栖芳伊始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敲打着撷芳殿新糊的窗纸。我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棉斗篷,环顾着眼前这间略显狭小的东偏殿。殿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榻一桌两椅,熏笼里炭火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子新漆和潮湿混合的冷清气味。与我一同入选的秀女们早已被各自的宫人引走,此刻,偌大的撷芳殿东殿里,似乎只剩下我和贴身侍女雪盏。我知道,与我同住这座宫殿的,是住在西偏殿的陆常在陆若霜,一位据说已有皇子、颇得圣心的宫嫔。


    雪盏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不多的行李,嘴里还念叨着:“小姐,这地方虽小,收拾出来倒也干净暖和。听说西偏殿那位陆常在性子极好,咱们也算有个好邻居。”


    撷芳殿不大,是一座独立的院落,主殿无人居住。东西两座规制相同的偏殿相对而立,中间围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青砖庭院。庭院中央,两株枝干虬结的老梨树相依相生,此刻虽只剩枯枝,却也能想象春日花开如雪的景象。它们的根系在看不见的地下想必早已各自蔓延,盘根错节。东偏殿的窗子临着一条通往后苑的小径,采光稍好;西偏殿则隐在梨树之后,更显幽静,但也略有些潮湿的苔藓气味从墙角透出。这小小的天地,便是我们在这深宫最初的落脚之处。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道尖细的嗓音便在撷芳殿东偏殿外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圣上有旨——秀女沈怀瑾,淑慎性成,勤勉柔顺,着封为答应,赐居撷芳殿东偏殿。钦此!”


    “臣妾沈怀瑾接旨,谢主隆恩。”我依着昨日嬷嬷临时教导的礼仪,恭敬叩拜,心中一片平静。


    雪盏扶我起身,脸上却瞬间没了血色,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不甘和委屈:“答……答应?小姐!您祖父可是……!老爷再不济也是……七品官身啊!那纪秀女……”她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眼圈都红了。


    我立刻握住她的手,用力紧了紧,目光沉静地直视着她:“雪盏!慎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允我入宫,便是天大的恩典。答应之位,合乎我的家世,合乎规矩。祖父的功勋是祖父的,父亲是父亲,我是我。这话,到此为止,一个字也不许再提!”


    雪盏见我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知道不是玩笑,用力点了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闷头继续收拾,只是动作带上了几分泄愤似的用力。


    不久后,雪盏从外面打水回来,小声告诉我:“小姐,奴婢听说,长春宫那边,纪秀女封了贵人呢。”这消息在意料之中,我点点头,并未多言。纪初珩的家世才貌,封贵人实至名归。


    匆匆用了早膳,便有教习嬷嬷引着我们这批新晋的低位妃嫔前往储秀宫后殿学习宫规礼仪。我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精神。


    殿内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教习嬷嬷面容严肃得如同庙里的泥塑,一丝不苟地演示着各种繁复到苛刻的礼仪:如何行走坐卧,如何请安叩拜,如何奉茶回话……每一个动作的角度、幅度、停顿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我自幼在祖父膝下长大,学的是兵法韬略,练的是筋骨拳脚,性子本就带着几分跳脱和不拘。这精细到头发丝的规矩,对我而言简直是捆仙索。练习叩拜时,我力求标准,腰背挺直,动作利落;练习行走时,我下意识地想走得稳当快速,步伐便比嬷嬷要求的“莲步轻移”快上几分,裙裾带起的风让步摇的流苏晃得幅度略大。


    “沈答应,”嬷嬷的声音冷冰冰地砸过来,“行走时肩要平,颈要直,目视前方三尺之地,步摇流苏只可微颤,不可摇曳生姿。重来。”


    我抿了抿唇,依言放慢脚步,竭力控制着身体。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纪初珩,只见她莲步轻移,裙裾纹丝不动,头上的珠钗流苏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只微微点颤,姿态优雅娴静,仿佛这刻板的规矩已融入她的骨血,一举一动皆是典范。她专注地看着嬷嬷的示范,神情认真而端庄,那份完美无缺的气度让我心生佩服,只觉得她不愧是贵女典范。


    练习奉茶时更是考验。那薄如蝉翼的茶盏烫得吓人,我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到纪初珩面前模拟奉茶,脚下不知怎么一绊,茶盏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


    “当心!”纪初珩温婉的声音响起,她迅速而稳当地伸手虚扶了一下我的手腕,帮我稳住了茶盏。她的动作快而优雅,脸上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妹妹初学,难免手生,多练几次就好了。”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鼓励,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只是我的错觉。嬷嬷皱着眉,但也只是严厉地说了句:“仔细些!”便让我继续练习。


    半日的规矩学下来,我只觉得比在祖父手下练一天拳还累,身心俱疲。回到撷芳殿东偏殿,刚想瘫在榻上喘口气,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温柔似水的笑语,带着一种天然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屋里的冷清和疲惫。


    “沈妹妹回来了?学规矩可辛苦了吧?”


    我连忙起身。只见一位丽人,由一个宫女小心搀扶着,款步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暖杏色软缎袄裙,外罩鹅黄色缠枝莲纹比甲,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秾纤合度的身段,曲线玲珑又不失端庄。乌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了一支莹润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更添几分柔美。她面容姣好,肌肤胜雪,一双含笑的杏眼仿佛蕴藏着春日暖阳,未语先带三分温柔,让人一见便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以及此刻正被她温柔地抱在怀里的一个裹在宝蓝色锦缎襁褓中的婴孩。她身段保持得极好,若非那明显的孕肚和抱着孩子的姿态,几乎看不出是位母亲。


    “陆常在安好。”我忙屈膝行礼。这就是我的邻居,撷芳殿西偏殿的主人,育有皇子的陆常在。


    “快别多礼了,沈妹妹。”她声音柔柔的,像羽毛拂过心尖,自然地伸手虚扶了我一把,笑容亲切自然,“咱们同住一宫,以后就是姐妹了。我虚长你几岁,又比你早入宫些时日,你叫我陆姐姐便是。”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笑容更加柔和,充满了母性的光辉,“燮儿,快瞧瞧,这是新来的沈娘娘。”她说着,从身旁宫女手中接过一个精巧的红色拨浪鼓,在孩子面前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咚咚”声逗弄着。孩子被声音吸引,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拨浪鼓,小嘴咧开,露出无齿的笑容,模样可爱极了。恰在此时,一阵穿堂风掠过庭院,卷起地上几片枯叶,也吹落了梨树枯枝上残留的些许细小绒絮。一点白絮飘飘悠悠,正落在九皇子萧祁燮的小鼻尖上。孩子的小鼻子立刻皱了皱,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阿嚏!” 若霜眼神微凝,极其自然地、迅速又轻柔地用指尖拂去了孩子鼻尖和襁褓上的绒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宠溺:“瞧这小鼻子灵的,一点飞絮都受不得。咱们燮儿金贵着呢。”她抱着孩子稍稍侧了侧身,似乎想避开风口,“这是九皇子,单名一个‘燮’(xiè)字,萧祁燮。这孩子就爱听个响动。”


    “九皇子殿下真是玉雪可爱,看着就让人欢喜。”我看着那活泼可爱的婴孩和温柔可亲的陆姐姐,由衷地赞叹,心底涌起一股暖流。陆姐姐的温柔和这温馨的画面,让我紧绷了一上午的心弦彻底放松下来,生出浓浓的亲近感。


    “这孩子就是精力旺,醒了就爱玩。” 若霜笑着,抱着孩子很自然地在我让出的椅子上坐下,姿态闲适而从容,“妹妹初来乍到,想必对宫里的情形还不甚熟悉吧?姐姐我虽知道得也不多,但好歹比你多待了两年,给你说说闲话解解闷?”


    我正求之不得,忙道:“有劳陆姐姐指点,妹妹洗耳恭听。”


    若霜一边用拨浪鼓逗着九皇子,一边娓娓道来,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


    “咱们这后宫,自然是宓皇后娘娘为尊。皇后娘娘出身勋贵世家,是陛下的结发妻子,最是端庄贤德,统摄六宫,极得太后娘娘和陛下的敬重。”她提到皇后时,语气带着自然而然的恭敬,“皇后娘娘育有大公主,今年十三岁了,陛下爱若珍宝。”


    “往下便是几位高位的主位娘娘了。庄妃娘娘徐宜蕴,”若霜眼中流露出温和的赞许,“她是潜邸时的老人了,性子最是温和淡泊,与世无争,如今育有一位公主,现下又有了身孕,真是好福气。”她说着,手不自觉地轻轻抚了抚自己微隆的小腹,笑容里带着母性的光辉和期待。


    “还有欣嫔娘娘艾明珂,也是潜邸旧人,性子爽朗,她膝下有一位皇子。说起来,丽嫔娘娘莫若饴和我是一届选秀入宫的,她也育有一位皇子。”若霜笑了笑,语气平常,“丽嫔娘娘啊,性子最是明艳活泼,一张巧嘴,最会哄陛下开心了。” 她的话语里听不出褒贬,只是陈述事实。


    “再往下,就是像姐姐我这样的常在、贵人们,还有新进的妹妹们了。”若霜的笑容温暖而真诚,看着我的眼神充满善意,“宫里头人多,规矩也多,妹妹慢慢就熟悉了。凡事多看多听少说,谨守本分,安安稳稳的,日子也就舒心了。”九皇子似乎玩累了拨浪鼓,小嘴打了个呵欠。若霜立刻将拨浪鼓交给宫女,全神贯注地低头轻拍安抚,眉眼间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轻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她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似乎觉得殿内有些凉意,或是孩子对这里的环境有些敏感。


    我静静听着,将若霜的话一一记在心里。这位陆姐姐温柔可亲,言语间满是善意和提点,抱着孩子的模样更是充满了温暖的母性光辉。她对宫中人事的介绍清晰明了,既无刻意贬低,也无过分吹捧,显得十分可靠。在这冰冷陌生的深宫里,能有这么一位主动示好、又温柔体贴的姐姐住在隔壁,让我紧绷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充满了感激和亲近。她抚着小腹时流露出的期待,也让我觉得无比真实自然。


    又说了会儿闲话,见九皇子眼皮打架,若霜便起身告辞:“燮儿困了,妹妹也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咱们同在撷芳殿,来日方长,改日再说话。”


    送走了抱着九皇子、背影依旧温柔娴静的若霜,殿内重归寂静。雪盏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茶具,嘴里忍不住小声嘀咕:“陆小主瞧着真和气,又生了九皇子,如今还怀着龙裔...怎的位份还只是常在?那长春宫的纪贵人可是刚入宫就...”


    “雪盏!”我轻声打断她,眉头微蹙,“位份之事,岂是你我能妄议的?陆姐姐待人真诚,我们更该谨言慎行,莫要给她惹麻烦。”话虽如此,雪盏的疑问也恰恰戳中了我心中的疑惑。是啊,育有皇子且再度有孕,按常理,位份至少也该是个嫔位才更相称。这“常在”之位...确实有些耐人寻味。是陛下不喜?还是...另有隐情?这深宫里的水,果然比想象的更深。


    夜色如墨,雪盏已铺好床铺。我却毫无睡意。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紫禁城的夜空,被高耸的宫墙切割成狭小的一方,几点寒星疏落地挂着。


    我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两枚温润的黑色围棋子——这是离家时,祖父悄悄塞给我的。指腹摩挲着棋子光滑冰凉的表面,祖父教导我下棋时的话语犹在耳边:“瑾儿,落子无悔,人生如棋。要看清全局,更要明白,自己既是执棋者,亦是他人盘中之子。”


    白日里嬷嬷严厉的训斥,纪初珩那完美无缺的礼仪和温和的鼓励,陆姐姐温柔笑语和怀中可爱的婴孩……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执棋者……盘中之子……”我低声呢喃,将棋子紧紧攥在手心,那微凉的触感让我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我望着窗外那片被宫墙框住的、深邃无边的夜空,轻轻关上了窗。


    撷芳殿的夜,寂静无声。前路茫茫,但这深宫的第一日,终是安然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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