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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

作者:岚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秋日阵雨转晴,行于山中第三日。


    “王子您看。”正牵着子乌所乘马匹,行于山顶石条路上,殷今职忽然手指左边。子乌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林木树冠遮蔽间,一块巨岩嵌在山体中,以至于草木不生而开出一大片豁口。殷今职牵着子乌所乘之马走上岩台,此处正好可见象原景致——当下虽无堪舆图,但据终亏说此刻众人大概在鹿越山北,亦是象原奴獐关以南部分的东北角。仍如象原别处的广阔,只是比较蔡阳地域,这里若平静绿湖般略有起伏。重重交错的田埂将大地分成规整的网格,井然有序的样子使平原更显得博大。却在这平坦的旷野远处,五根斜长巨岩宛如人五指,自庄稼之海中抬出,巨岩后与一座小丘相连,如同掌心。一汪水蓝清泉被岩丘托在天上,水流自岩石缝隙垂瀑,仿佛珠光纱帛在清风中微微晃动。


    最妙在此时一道彩虹挂在岩丘两端,恰似腕上玉镯。


    “那就是句池吧。”从吁捋起胡子,看了眼正趴在马背上,神情疲惫的王子乌,又瞧向终亏道。他猜想子乌必定好奇,只是因疼痛无心情开口,便替王子解惑。


    “对。”终亏扶了下斗笠,答。


    从吁本以为终亏会顺带介绍句池,没想到他就真只有一字回答,无奈亲自朝子乌道:“句池为闻名天下的奇观,因其形似人手,传说为神句芒之手,故而得名句池。”


    “我们出了鹿越山要去的句池邑想必就在附近吧。”殷今职道,回身抚摸了下马脸。


    “嗯,正是,”从吁答,“不过……”看向终亏,“我听闻句池边有一渊,名为醇瓮,怎么望不见?”


    “就在句池东边百十步外,”终亏道,“醇瓮陷在地下,从此处看被土坡挡住了。”


    从吁连连点头,嬴射姑两手被腰后走到岩台上,问询:“我看自进入象原以来,所见除非不能,土地尽皆开垦,为何句池周边一大片树木如此茂密?还有池下那条小河两侧也不见耕种,是有什么缘故吗?”


    “不知什么原因,句池四周大树长得比花草快,我没见过,只听前任师隐山山虞杜老说过去有人在边上种过地,要不了一个多月树苗就会把禾田掀翻,勤快些也能种吧,只是实在吃力不讨好。”终亏道。


    “是水的缘故吗?”嬴射姑问。


    “对,”终亏道,“可不清楚句池泉水为何有如此功效。”


    “呵呵,本地官府若售卖池水岂不是获利颇丰?”从吁调侃。


    “不卖的,都是各家自行挑水,不过就在句池方圆数里内有此功效,”终亏摇手,“但也有医家与庖厨来此取水。”


    “既然有如此稀罕的东西,母栖不该没听过啊。”殷今职扫视几人。


    “取水也都是豫州的,偶有荆扬二州边境之人来此打水,母栖太远了,水送到都臭了。”终亏道。


    “走吧,早些下山,我们还能顺路上句池看看。”几人闻声看向嬴射姑,他已扭身跃回石阶路,牵马向前……


    由于前面有一条连通鹿越山东西的山路,这一程越走遇见的行人便越多,主要是些挑着货物的民夫,还有商人牵引的马队。


    当路过那条东西走向山道时,几人更是见到了自上山以来旅客往来最频繁的情形。子乌一行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穿过东西山道,继续向北。不知不觉间,一名挑着后头挂有葫芦担子的老叟,男矮女高背后各自背着行李与油布伞的农家夫妻,还有牵着八匹马的三名商人,这些人和子乌等脚力相仿,一直跟在后面,也是因果,成了互不相识的同行之人。


    “我下来走走,”正默默赶路,子乌道,蛊雕立在子乌所乘马头,“坐的我腰疼。”


    “家主好些了?”从吁问。


    马上的子乌试着捏了捏左手:“还是疼,只是不像之前那般难以忍受了。”


    “吁——”


    于是殷今职停下马匹,搀扶子乌下来。此时一阵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直跟在几人后面五六丈处牵马的三名商人擦肩而过,超至子乌等人前面几步距离。


    “走吧。”子乌道,右手整理了下褶皱的衣裙,挑担老叟正好与子乌平行,子乌看了眼老叟,老叟便点头回以怯懦的笑容,子乌亦稍点了点头向他致意,又回首发现那对夫妻这会儿紧随从吁马匹后面,不知道还以为是相互熟识。


    子乌边看自己的手边说:“好很多了,说不定没到句池就已经痊愈了。”


    “家主请让我看一下。”侧前方牵马的嬴射姑放慢脚步转身道,子乌伸手给他看,从吁也快走两步凑上来,两人都眯眼皱眉。


    “这蛇鳞瘢怎么不见消。”从吁语气略带担忧。


    “受伤留疤不是很正常么?”子乌道。


    嬴射姑食指蹭了蹭嘴唇道:“但愿吧。”


    几人都不再言语,如此沉默的走了几刻,子乌主动往老叟边靠了靠,问道:“老人家高寿?”


    “啊,啊?哦,”老头儿突然听见子乌问话,忙瞪大眼睛看向他,张嘴忘记言语,回过神才垂下眉毛和嘴角,捂着胸口道,“老头儿俺六十……六十六……”老叟连连眨眼举起手数指头,“六十七了,嘿,嘿。”


    “哦……”子乌点头,又问道:“现在深秋,又是山林之中,您穿那么少,不冷吗?”子乌打量老头,只穿着两层粗麻短褐,左腋还打着补丁。


    “不……不冷,”老叟急忙挥手谄笑道,“挑这些货,一身汗,俺还嫌热呢。”


    “您这挑的什么货?”子乌问。


    老叟便将竹篓上盖布掀开一角,“海鱼,腌的干海鱼。”


    “您是哪里人?”


    “俺是祖方祝墟邑野人。”


    “祖方……”子乌起了兴致,“祖方与折方关系好吗?”


    “啥?”老叟耳朵凑近些。


    “我说祖方与折方关系好吗?”子乌也将脸靠向老叟,稍微提高声音道,惹得前面嬴射姑回头瞥了眼子乌,更前面商队里也有人回头悄悄看了眼子乌,但被他后面同伴戳了下背,便将头扭了回去。


    “折方?折方那能好么。”老叟一听清,霎时脸红怒道。


    “怎么不能好?”子乌笑问。


    “折方是乱臣贼子折方。”老叟道,语速很快。


    “呵呵,”子乌轻笑了几声,也不想再为难老人,便改问其他事道,“您家里有几口人?”


    “三口,俺和俺老嫲,还有小儿子,大儿子和女儿都各自成家了,小儿子手脚不能用,一直躺床上。”说着,老叟叹了口气。


    “马上冬天了,豫州的冬天也下雪吗?”


    “下啊,咋不下,哪有冬天不下雪。”老头笑道,说着脚步暂停了下,子乌也跟着停了下。


    “那冬天怎么过,买得起炭吗?”


    老头咧嘴笑着指了指肩挑的竹篓,“卖光这个就能买炭。”


    “公子是哪里人?”子乌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便扭头正看见那对夫妻男人正对着自己憨笑,缺一颗门牙,圆头油脸,一笑显得更圆了。


    “并非公子,”子乌答,“我们是母栖邑来的商人。”


    “不是公子?”男子仍笑着,令子乌不喜,瞧着一副像硬挤出来讨好样子,“俺看几位走路还以为是卿大夫呢。”


    “嗯?卿大夫走路有什么不同?”子乌挑眉问。


    “卿大夫走路沉,商人走路飘,俺瞧着几位走路就沉。”


    “呵呵,”子乌笑道,“那你可看错了,我们只是商人。”


    男子兴许是尴尬了,将头低下去,又挠着后脑支吾:“商人好啊,商人有福气,没牵挂。”


    “你们是夫妻?”子乌看着女人问,之前没注意,这女人长相算不上好看,但眉眼颇为锐利,都有几分男相了,皮肤倒是很细嫩,不管怎么说,和一旁男人显得十分不般配。


    女人见子乌盯着自己问话,匆忙用手背撞了下还低着头的男子,男子连忙抬头看向子乌道:“她聋哑,有事问俺。”


    “你们是哪里人?”子乌问。


    “俺俩是参方人。”


    “参方,参方哪?”


    “感门。”


    “感门在荆州哪?”子乌向身旁终亏问,身旁老叟取下扁担后头挂着的葫芦喝起来。


    终亏道:“感门在荆州西北,靠近豫州。”


    “那么远,为什么来豫州?”子乌问。


    “呃……探亲,来这探亲。”男子讪笑。


    子乌抿嘴略有愠色,本想问去哪探亲,但心想这男人说话拖拖拉拉,总不能一语道尽,感到厌恶便干脆不再搭理他。


    子乌不语,路上行人则又复沉寂,直道尽了,前路十分曲折,先是依山势向右转,而后一块巨大的石灰岩壁如屏风般横出,使得道路只得顺岩壁左转,过了岩壁应该也是一个向右的大弯,只是被岩壁挡住,子乌也看不清楚。


    进了右转处,子乌回想起刚刚与身后夫妻的对话,总觉得疑惑,这夫妻自感门而来,应当是过了珍糜山,而后于平原官道直奔想去的城邑才对,为什么要走鹿越山呢?就算是去句池或者祝墟,哪怕要过奴獐关走这里也是绕远路,莫非也是怕遇见散兵?倒也不是不可能。子乌想着,已经过了右转弯,开始向左转,子乌看向队伍最前头,那些商人们马上就要转至岩壁后。


    “咳咳咳!”身后男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肺都要咳出来似的,子乌和老叟扭头看去。


    “啊啾!啊啾!”一旁女人也猛地打起喷嚏。


    “咳!咳!咳!咳!咳咳!”男子仍在咳,咳了几声后,夫妻同时死盯着子乌向背后雨伞摸去。


    就在子乌为夫妻二人怪异的眼神而心跳加速时,背后传来阵阵马匹嘶鸣。子乌回头向岩壁拐角处张望,正看见三名商人一边安抚马匹,一边从马匹所驮货物间抽出铜剑。


    惊惶间,子乌右臂猛被一拽,眼前一糊整个人被拖着走了两步,霎时从吁闪至子乌身前,一把将老叟推开几步,嬴射姑、殷今职与终亏亦贴了上来,将子乌堵在身后,狡兽亦炸毛龇牙立在子乌腿边。子乌不由自主握住腰间上同剑,再看向那对夫妻,却不知他们身边已何时站了两名手执兵器的蒙面人,而那对夫妻手中各自握着一把细长铜剑,剑柄正是油布伞把柄。


    “停!”岩壁那边一声大吼,子乌只瞄了一眼,便立即继续盯住那对假夫妻与蒙面人。


    “我们如何应对?”子乌嗫语。


    从吁、嬴射姑互相对视了一下后,从吁道:“先看看情况,如果只图财就商量价格,若是索命,那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


    “好。”子乌小声道,斜眼看见左边老叟背靠着土坡,将担子放在地上,独自一人紧紧握着黄蔑杆发抖。


    “老人家不要怕,我们自会庇护您。”子乌安抚道,老叟看向子乌,两眼含着眼泪,害怕的像小孩一样,只敢点头,不敢回话。


    “家主还是请别多管闲事了,眼下还弄不清到底有多少歹人。”嬴射姑背对着子乌道。


    “请站住,几位英雄要多少,可以商量,”岩壁那边传来中年男子声音,“站住!停!不客气了!”


    “滚开!”岩壁那边豪壮一声,紧接着一声惨叫,随后有金器投地声,“刀扔了!扔!”


    “快扔,快扔,呃……”中年男子催促,另外两名站在岩壁拐角处的商人只得将刀扔在地上。


    “退下!”又是豪壮声,那边岩壁商人马队立时向山坡靠拢,让开一条道路。


    岩壁后,一名高大蒙面、身着皮甲、背挂铜盾的男子将刀顶在之前商队的中年人脖子上出来,人质右臂反折、呲牙淌汗,两名喽啰亮刀紧随其后。


    “你们几个,佩剑交出来。”强寇面朝子乌道。


    子乌却将手中剑柄捏的更紧,仰头眯眼看着对方。


    “放吧,我们不只有剑。”嬴射姑手捂嘴,小声劝道。


    子乌深吸一口气,悻悻将剑解下放在地上,一小喽啰上前将地上武器全拾起抱住。


    那强寇一直走到子乌三步距离才停下,大声道:“诸位不要害怕,我们只要钱,不要命。”他顿了下,环顾四周,又道,“我们要的也不多,你们将货物钱财十分之九交出,马可留下一匹,就能平安过去,不过……不过还要答应我一个小要求。”


    “什……什么要求?”人质瞪大眼珠问。


    强寇垂目轻蔑看了人质一眼,不紧不慢道:“人质我要扣下一阵子,你们回去之后不准把今日之事说出去,我会派人去象原各地打听,要是将此事传出去,那就只能……哼哼,只要我确定你们没将今日遭遇说出去,我自会命人将人质完好无损送回。”


    “那要是,那要是有人问货去向,可,可怎么办。”被刀抵脖子,人质小心翼翼问。


    “嗯?”强寇眼神瞬间透出怒意,将人质已经对折的手臂猛拽了一把,刀刃更压出血印,疼的人质哇哇大叫。


    “不不不……有人问就,就说让狼叼跑了,”人质求饶,强寇仍将刀刃上提,“让,让泥石流冲没影了。”


    “嗯——”强寇眼神这才熄火,刀刃压得也没那么紧了。


    “英雄,英雄……”人质恭维道。


    “什么事?”


    “能不能,能不能多留一成货?呵,呵呵,小本买卖,不容易。”


    “嗯?哈哈哈哈……”强寇不可思议看着身下商人,猝然大笑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可真是个商人啊,都这样了你还敢和我讨价还价?”


    “呵呵。”人质满是恐惧的脸挤出笑容,子乌瞧着他腿好像都吓软了。


    “也不是不行,”强寇语气顿时温和,“你们一个月内给我骗来三支商队,只要做成了,莫说是一成,你们的货我足数退回。”


    人质听闻瞬间眉开眼笑,连连答应,“别说是三队,四队小人也给英雄送来。”


    “哦?你若是能送上四队,最后一队我倒分你一半!”强寇大喜,旋即将人质推到身旁喽啰刀下,“别说废话了,一个一个人来,拿财货买命,”


    “我们怎么办?”子乌向身旁臣子窃窃私语。


    “给,您为商室玺,舍小财保您无恙,值。”嬴射姑小声道,从吁点头。


    强寇才下令搜刮,岩壁后又走来两名喽啰搬运财货。两人将那队商人的七匹马连带几乎所有货物都牵至岩壁后。子乌看见已被捆绑坐于地上的中年商人,之前手臂骨折都不曾哭泣,此刻却望着被牵走的马队泪流满面。


    子乌正注意被劫掠的商队,耳边传来嬴射姑声音:“幸好没和他们硬拼。”


    子乌、从吁、终亏与殷今职都看向嬴射姑,嬴射姑继续道:“看这些盗贼做事井然有序,恐怕不是普通恶人,而是军队。”


    子乌一听立刻环视周围土匪举止,果然望风的一丝不苟,看守的眼神森然,搬运商品的配合有法。


    耳边嬴射姑又道:“兴许是哪一方的逃兵。”


    “你们当中谁是能说话的?”轮到清点子乌一行,强寇便向几人问道。


    “我。”殷今职、从吁、嬴射姑与终亏不约而同道,几人一齐惊异看着终亏。


    “你们在做什么!”强寇怒斥,“到底谁!”


    子乌给殷今职一个眼色,心想到了祝墟再向祖子借兵救他。


    殷今职便向前一步道:“我就是家主。”


    “那么就委屈先生了。”强寇一边道,一边示意另一名喽啰上前挟持殷今职。殷今职被刀押着路过强寇时,强寇顺势一把拽下他腰间堞机,拿在手中端详一阵,而后铁青着眉眼一把摔在地上,却也没说什么,喽啰便将殷今职带至中年商人旁边捆绑。


    “老头儿。”强寇招呼道。


    老叟颤颤巍巍站起来,一寸寸脚跐着地面前进,强寇皱眉语气不耐烦道:“快,我看看你担子挑的什么,快。”


    老叟像猛然吓醒般抖了抖,麻利地挑起担子走上前。那强寇掀开盖在竹篓上的旧粗布一看,气得一脚踢翻一只竹篓大骂:“什么狗屁!”


    说着强寇便抽出佩剑怒道:“没钱买命就用命抵钱!”


    老头仓皇连连磕头求饶至出血,强寇眼露四白手中利剑已举过头顶——“等一等!”刹那间,子乌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双臂挡在老叟身前。


    “你做什么!”强寇惊而退了半步,本将挥下的利剑霎时横护胸前。


    子乌揖手鞠躬道:“英雄手下留情,我们愿以剩下的一成钱财买这老叟一命,如何?不过是个老东西,您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强寇面罩上双眼顿时怒气全消,若有所思样子看向弯曲山路后边那对假夫妻,其中假丈夫笑着朝强寇点了点头。


    “好吧。”强寇道,“快滚。”


    闻言老头再连连向强寇磕头,一会儿,又跪着转向子乌反复叩拜。子乌帮老叟将竹篓扶起,重新装好撒在地上的腌鱼。


    老叟重新挑起担子,弓背曲腿看了眼矗在面前,身躯若门扇般宽阔的强寇,回头怯生生与子乌对视,眼神似在乞求陪同。


    “走吧。”子乌低声催促,老叟只好扭过头看前,如走在独木桥上一样小心翼翼,蹑手蹑脚。


    “快!磨蹭。”强寇骤而呵斥,老叟吓得一怔,直起腰来,一大步跨出,肩上担子随之抬高弹出一条弧线,不巧担尾挂着的葫芦嘴正勾住强寇面罩,猝然扯下。强寇大退一步,咧嘴惊骇面容暴露无遗——


    “欸,你不是……”人质商人惊讶喊起,一旁喽啰一把拽住其头发拉开喉咙。


    “灭口!”强寇刹那前跃抽刀,地上老叟影子头颅飞转……一阵响亮口哨,还未弄清谁吹的,狡兽与蛊雕一齐冲向殷今职身边喽啰。左边假夫妻和两名喽啰举刀剑杀来,嬴射姑当即扯下傩神面具,起舞踏罡步请出傩神箕伯,旋即催动风啸将四名贼人全部掀翻。


    “赶马堵住弯道!我就去助你们!”从吁朝岩壁拐角处两名商人大喊,继而嘶吼化身人熊扑向强寇。强寇后跳躲过,取下背上盾牌,默念道:“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顷刻间强寇身上气息蒸腾,面颊额头浮现山峦纹。人熊从吁利爪挥来,强寇举盾挡住……


    趁看守人质的喽啰被蛊雕狡兽纠缠,子乌冲上去一拳打在其面门,又是一脚将喽啰踹倒,将其按在地上殴打。身后终亏从众人被没收的兵器堆里取出自己短刀,割断殷今职身上绳子。可惜岩壁处两名商人吓破了胆,根本未理会从吁,两人向后飞奔逃命,岩壁后六名持弓刀贼子现身,两名商人还未跑到从吁身边,就被四五支箭矢分别射倒,两人因剧痛在地上挣扎,其中一人见六名贼人快追上他们,强忍着痛感站起身来,拉了两把同伴不成转身欲跑,却反做了靶子,又被几支箭矢射死。


    子乌正与喽啰争夺铜剑,忽而堞机重重甩砸在左侧,半截箭矢落在一旁。子乌刚看向堞机,对面山路上贼人再朝子乌射来一箭,子乌本能想躲,兀的身右飞出一箭凌空击断贼人之箭。又听得面前箭矢呼声,子乌低头发现身下喽啰脖子横插一箭,瞪眼窒息抽搐样子。上同剑被递到眼前,子乌仰头看见裹得只露双眼的终亏正俯身送剑给他,便一把接过上同剑站起身来。旁边堞机拖动发出如锁链般的响声,殷今职走上前与子乌、终亏并肩而立。六名贼人在子乌等人五步前停下,面面相觑,“来!”后面正与从吁搏斗的强寇叱令,于是喽啰们尽出白刃大吼朝三人冲来。


    “走!”狂风中假丈夫吃力道,随即四人一齐绕过弯路,跑到山坡另一侧。嬴射姑担心放走了几人会叫来帮手,便不顾危险追了上去。当靠近道路转弯处时,脖颈高度一剑横劈来,嬴射姑慌忙退步,剑刃砍在山土上,贼人将剑抽出,带起一阵砂石枯根飞溅。嬴射姑跨步到山坡那边,即刻驱傩神举剑下砸,吓得三名贼人齐齐整整背靠山坡躲过。见没斩中,嬴射姑紧接着出令旗召大风刮去,三人竟如猴子手脚并用爬上山坡躲在大树后面。嬴射姑怒而撩剑将近处一排矮树全部砍断,三人更往上爬,待嬴射姑正欲登山追杀时,侧面假妻子趁其不备从山坡草丛中跃出将他扑倒。扭打间嬴射姑用斧柄朝假妻子太阳穴猛砸,贼人一踉跄他立马站起身来,岂料假妻子凭意志克服晕眩,趁嬴射姑还没站稳就跃来禁锢住其两臂与腰部。山坡上三名贼人见状也不顾危险,从两丈多高处跃下将跳杀嬴射姑。咫尺间,嬴射姑面具下猛然回首,半空中假丈夫正对傩神面具悔从心生。嬴射姑头顶傩神气象似灵鹿吸雾,倏忽缩进其天灵盖,继而一阵气压自嬴射姑周身爆开,将强盗全部震飞,嬴射姑一脚踏在假妻子胸口,跺得他吐血晕厥。看都没看脚下,射姑玉斧对头顶戳去,召出傩神长刀将半空中假丈夫截成两段,血比雨滴洒在嬴射姑面具和青白衣服上。


    子乌横剑以剑鞘挡住贼人劈来的卷首刀,左手贼人也上前欲助同伙,子乌一脚踹开面前贼人顺势刺向左边贼人,贼人躲闪不及被剑珌捅在右肩,可惜剑未出鞘,否则至少另其再战不能。尽管如此,这一刺力道还是痛的贼人摁住肩膀后退数步。


    “家主背后!”殷今职一边挥动堞机牵制三名贼人,一边大声提醒子乌。


    子乌扭头看去,一贼人正抬手欲刺子乌,更后边终亏朝那贼人面门射出一箭。那贼人只得收手抽身躲箭,此时殷今职已不顾自己被途中敌人划伤手臂,反握周咫戳向那贼人胸膛,那贼人正躲终亏羽箭,来不及闪身,只能挥剑抵御,可只动作一半,殷今职短剑刺下,将那贼人握剑手腕切断一半,那贼人铜剑落地,跪在地上紧握尺骨外翻的前臂哭嚎。那贼人同伴欲杀殷今职,子乌提剑刺去与之拼杀,这些匪徒虽然技法粗糙,但似乎经验丰富,又胜在出手比子乌一行狠辣,总有急于一击毙命的架势。可惜子乌今职能以先王圣人教化律己,使这些贼人偏偏不能迅速得手,又两人自小跟着东方诸国剑术大师们修习,这种搏斗一但拖延,就更显出功底之。一炷香间,子乌、终亏、殷今职便将六名匪徒杀得只剩两人重伤。


    砰的一声,经不住人熊从吁一抓力道,强寇手中铜剑打飞插进山坡里。强寇与从吁较量本就被压制的浑身是伤,以防守为主,这下更只能双手撑起铜盾招架,却也经不住猛烈冲撞,手脚渐渐有脱力之感。


    强寇疲于应对从吁,身后子乌双手紧握剑柄,向强寇右腿膝盖夯去。强寇失衡跪地,从吁亦左爪拍向他,将其击飞坠地后滚了两圈重重撞在路边树干上。


    “都让开!”终亏大喊,几人皆看向他,只见终亏将捕兽网抛出罩住强寇,将其俘获。


    从吁喘着粗气回复人身,山路转弯那边嬴射姑也散步似的慢悠悠走来。众人将俘获的五名贼人捆绑束缚,终亏则在俘虏旁边照顾幸存的一名商人。终亏检查伤口发现虽然有四处伤口深及骨头,但好在并未碰到脏腑,所以无性命之忧。


    “怎么处置他们?”殷今职拍着手上的灰走向子乌问询。


    “不如杀了他们祭祀山神?可以祈求神明庇护您成就大业。”嬴射姑两手互插在大袖中,侧仰下巴眯眼道,青白色衣服上还满是血滴。


    子乌看向嬴射姑却并未急于回答。


    强寇闻言却蓦地跪起,求饶道:“小人们犯下大罪,冒犯几位大人,小人不敢狡辩,只求几位君子放过我的部下,我当自愿为祭品,祭品心诚,必能感动神明!”


    啪!殷今职一马鞭抽在强寇嘴上,叱责:“住口!我家主人许你说话了吗!”


    子乌垂目,而后直视强寇双眼问:“我让你放过那老人家,是给你获得宽恕的机会,你本也答应,”说着子乌眯眼现出怒意,“为何又要赶尽杀绝!”


    强寇咬唇低头左顾右盼,叹气几声才答:“小人确实罪不容诛,既为俘虏,理应道明前因后果,只是我身负重任,”他跪正身体头撇向一侧,“且死!”强寇大声道。


    “呵,莫非你还挺有骨气?”子乌仰起下颌讥讽道,“谅你一个毛贼能有什么大义?”


    “动手吧!”强寇颤头吼道,口水飞沫。


    啪!殷今职又是一鞭子:“无礼!”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强寇仰头瞪着殷今职,殷今职手中马鞭已举起,却终究没再抽下去。


    “哈哈,”子乌大笑,戏谑道,“你倒挺有骨气?”子乌低头看着脚尖戳起地上泥土,随后又看向右边嬴射姑与从吁,问:“既如此,放了他的部下,只拿他的头颅祭祀,如何?”


    “不可。”嬴射姑当即回道,“人心难测,何况这些贼寇都是人中最奸诈之辈,王子……家主您涉世未深,不可大意,他们回去若是通风报信,呼朋引类,”说着,嬴射姑微微摇头,“还是别留祸患,节外生枝的好。”


    从吁亦捋着胡子点头。


    子乌正权衡时,强寇却为“王子”二字脑中绞丝嵌珠,揣度普天下能有几个王子,莫不是姒后之的太子姒咎?他必不会跑这来的,况且姒咎应该三十出头;难道是参方储君熊鹿儿?不对,该称呼王孙才对,难不成……


    “那就……”


    “大人可是王子乌?”子乌方才开口,跪在地上强寇抢话道。


    强寇还眼中满是期待的凝视子乌,子乌与嬴射姑、从吁眼神交互了下,道:“正是。”


    “臣,拜见大商王子。”强寇反绑着手仍尽力将头叩在地上。


    “说。”子乌警惕眯眼道,语气森严冰冷。


    “谢王子。”强寇废力抬头,却喜极而泣,“禀告王子,我们其实都是拔方宫廷卫队的军人。”


    闻言从吁、嬴射姑和殷今职纷纷交目会意,子乌更是心中大惊,却只眉头稍皱,等待对方继续讲述。


    “当初拔方先君昭伯遭姒后之背刺战死虎方之地,我拔方便拥立太子失为新君,是为惠伯。惠伯十六年,也就是两三年前,昭伯嫡次子公子高与惠伯宠妾私通,事情败露后惠伯却因念及骨肉之情而只鞭打了公子高,将此事隐瞒。未曾想公子高竟与宠妾里应外合,设计弑君篡位,又污蔑我家太子周上烝庶母弑杀君父,那□□恬不知耻对着卿大夫们鬼扯一通,我家太子百口莫辩被捕入狱。我们几个家臣原本想要悄悄潜入宫中绑架那□□令她澄清事实,没想到正撞见权高杀人灭口,我们倒成了他的替罪羊。我们做臣子的顶罪事小,可那贱人被杀就死无对证了。我们怕太子周在狱中遭毒手,就自作主张利用曾为宫廷禁卫将领的身份,召集旧部救出太子,逃出建拔。”强寇吸了吸鼻子,平复心情继续道,“我们出城后劝太子出奔别国,再从长计议,但是太子周却坚持说一步也不会离开拔方国境,一定要夺回社稷洗刷冤屈,太子态度坚决,我们也只能跟随他,便抢了建拔东边耕女崮上一窝强盗的寨子,在山顶扩建营垒,开垦农田,筑坝蓄水。为了积蓄力量反攻建拔,我们不得已也干起强盗的勾当,只是太子说不忍心劫掠拔方黎民,臣等才翻过铜牛山来此劫道……”


    言罢强寇垂头瘫坐许久,子乌脑海中仍在判断事情真伪,心中亦觉得沉重。


    兴许是定下主意了,子乌抬起左手向殷今职说:“周咫。”殷今职便将短剑交予王子乌,一旁嬴射姑本想劝谏子乌谨慎,单想了又想,觉得路已至此君主必已能自行做出正确的决断,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夫请起。”子乌割断强寇们身上绳子,搀扶权周臣子起身。


    “王子……”这会儿权周之臣不知心里想到多少事情,眼中噙泪,忽而扑通跪下,道,“我们干这种勾当让大商蒙羞了……”


    子乌托着他的双手,看见身前粗壮武夫满脸泪水的样子,不禁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良久才开口:“非是你们令大商蒙羞,而是大商没能尽责庇护你们。”子乌再将权周之臣扶起。


    权周臣子擦干眼泪,问:“臣冒昧询问,不知王子与诸位大夫接下来要去哪?”


    子乌犹豫片刻,回道:“我们原定先去祝墟求见祖子,再过奴獐关前往建拔,如今恐怕还要再考虑。”


    “权高为人不义,臣建议王子过了奴獐关可以直接问路前往耕女崮见我家太子,我们如今虽然落魄,但一定会竭尽全力支持王子大业。”


    子乌并未说话,只点头。


    “既然如此,臣等就此别过。”权周之臣向子乌作揖鞠躬。


    “好,大夫一路走好。”


    “只是……”权周之臣道。


    “只是什么?”子乌问。


    “只是还有一事未了!”权周之臣快语,猝不及防抢过子乌手中短剑,殷今职、嬴射姑、从吁慌忙挡在子乌身前,权周之臣却猛然转身将短剑投出,插进幸存商人胸膛。


    “放肆!”子乌大怒,一把推开身前殷今职和嬴射姑,一脚踹在权周之臣身上,看着摔倒地上的匹夫子乌叱道,“你做什么!”


    权周之臣调整姿态跪在子乌面前,低声道:“臣擅作主张不敢乞求王子恕罪,只是今日之事如果传出去,必定有损王子和家主的尊严。”


    子乌将头撇向一边,一言不发,见王子乌神态,权周之臣继续道:“臣犯此死罪,本该自刎于王子面前,只是臣仍有命在身,先行告别,待助您与家主成就大业后,王子无论如何定罪,臣必伏地受刑。”


    子乌仍不看他,权周之臣只好默默起身示意同伴离开。


    “等一等,”权周之臣已然背过身去,子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名为承,姬姓冉氏。”冉承转身答,见子乌又复沉默,便恭谨行礼后,牵着商队的马匹离开了……


    待该走的都走了,子乌瞧着一地尸体怅然——怅然又远望,耳边句池四条垂瀑哗哗流水声,帮助子乌冲刷掉不久前在鹿越山上心神所蒙阴霾——在拾了些树枝石块草草将尸首埋葬后,子乌一行人此刻早出了鹿越山,并与终亏分别,正站在句池最前端,恰如人中指指尖位置。秋日下午的阳光与落叶同色,子乌左手自然搭在腰间剑柄上极目远望,左边殷今职用手梳理着马匹的毛发,风自南向北扬起子乌衣袖,子乌便侧头看向北方,那正是自己与臣子们要去的方向。


    “王子在想事情吗?”嬴射姑穿着靛青色衣服,从水边缓缓走来。


    子乌回头与嬴射姑对视一瞬,又继续望向前方,“是。”子乌道。


    “敢问您想的是什么事。”


    子乌并未立刻作答,许久开口:“我在想自旅途以来,我的言行举止是否中正;我在想,我所作的每一个决定,是对是错;我在想,我向你们所下的命令,或应后悔。”


    “如果您是以黔首之位思索这些,可以宽容些,许多事非人力所能争取;如果您是以士大夫之位思索这些,凭借圣贤的教诲来取舍,您的才能一定能找到答案;如果您是以王者或者更高的位置来思索这些,这就不是我知道的了,恐怕这天下也只有您自己能解除自己的疑惑。”


    子乌看向嬴射姑,脸上虽然平静,嬴射姑却从神采中感到生机勃勃的笑容,“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去祖方吧,我们见见祖子,见见那里的国人们。”子乌道,右手盲捋住马缰绳。


    “唯。”嬴射姑侧身让路道。


    几人在句池邑买来车辆后住了一夜,仰赖象原道路之坦荡,次日只半天便达祝墟,见到时任祖方国君祖甲。


    祖方宫室内,子乌将纠集诸侯,讨伐叛贼,光复商室的意愿告知祖子甲,祖子欣然应允,又对子乌将去拔方的旅程感到担忧,告诉子乌这两三年都不曾与拔方联系,便提出祖方愿派卫兵十五名,战车五乘护送王子一行去烈方,子乌大喜,向祖子敬酒致谢。


    入夜,祖方国君惦记见面时提及的王子手上蛇伤,亲自与祖方疾臣一道赴子乌下榻馆舍看病。疾臣看过后却摇头表示已无外伤,蛇鳞瘢应该是一种诅咒,既然大夫嬴射姑借傩神之力都不能祛除,自己也无能为力。祖子听言连夜将祖方太卜召至馆舍,太卜尝试用三四种方法解咒都无效果,即推测是三条妖蟒魂魄因肉身被杀的怨恨,附在子乌手中欲抢夺其身体。若果真如此,迁延太久,恐怕妖蟒魂魄已与王子手掌血肉相合,不过太卜察看现在咒瘢似乎止住了,他觉得也许是王子神魂镇住了妖蟒,如此相安无事,不管可能也没什么大碍。


    子乌思忖片刻问,若是以后恶化了呢?太卜道那只能断手了。


    在祝墟休息两天后,子乌向祖子甲辞别,祖子送王子等人至祝墟北门外一里,临别时,子乌告诉祖子在鹿越山遇见野猪杀人,托请祖子派人去收尸安葬,祖子应允。


    与君别过,王子乌车队向着奴獐关而去,马车斾旗上悬挂的铃铛随车颠簸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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