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子乌等人向蔡阳尹问询有关行程事情。终葵禽告知几人,自从折方占据芝麻原与分极关后,姒后之命其弟姒犫驻军运世邑。姒犫死咬着象原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地势,时不时会派小股斥候流窜于祖方都城祝墟到蔡阳之间,骚扰百姓农作。担心王子一行遇见折方军队,他建议几人绕远路先向东上鹿越山,而后沿山路向前,待绕过危险地域再下山,经句池进入祝墟。子乌等人欣然接受终葵禽的提议,言道要即刻动身时,终葵禽忙挽留说鹿越山漫长,不识路恐怕会走错路耽误很多时日,而他已经命人去唤师隐山山虞陈卯牙,要他带一名熟悉路况的猎人为王子一行引路,几人听后十分感谢终葵禽的关怀。
出乎子乌等人意料的是,还未到午饭时间,陈卯牙便已赶到蔡阳尹府邸。
屋内王子一行正在商量未来几日可能遇到的种种琐事,却见终葵禽领着两人快步走进来。
“王子,诸位大夫,这位便是我世方师隐山山虞陈卯牙,这位年轻人是我们这里的猎户,名为终亏。”终葵禽毫不耽搁,当即介绍道。子乌一行人看着陈卯牙与终亏,山虞相貌倒就是寻常样子,一般个头,也一如山中虞人那样粗皮精干,气质与从吁无二。只是这猎户终亏,用粗布将自己过得严严实实,从头至脚只露出手指与眼眶凹陷、眼皮赘折、目白乌浊的双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从吁与嬴射姑初次与终亏对视心中都为终亏眼神感到古怪,凭借人生阅历,两人心中都觉得终亏眼神之沧桑既不似猎户,也不似年轻人,可毕竟刚刚见面,也难说对方有什么苦衷,便全缄口不言,但心中都对此人多留了个心眼。
“王子乌、公子嬴射姑、大夫从吁、大夫殷今职。”终葵禽伸手简练介绍。
“师隐山山虞卯牙拜见王子与众位大夫。”陈卯牙揖手而拜道,身后终亏一言不发只鞠躬。
礼毕回身后,陈卯牙道:“今日天刚亮,我就被蔡阳尹派来的下士告知有要事相商让我挑一名熟记路途且经验丰富的猎人。领命后卯牙不敢迟误,紧赶着挑选了能胜任的猎人来蔡阳邑,这位终亏虽然是师隐山的猎户,但对整个象原群山了若指掌,必定能够胜任。”
“我怕天亮了传话的人容易碰见折方军队,太危险。”陈卯牙向众人解释,大家只默默点头。
“山虞您司掌一山,既然您推荐乌也相信接下来的路途终亏必能保一路顺利,”子乌道,“只不过这位猎人为何穿的如此严实?难不成这象原气候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人不得不如此?那么我们是否也要这样?”
“哦,不不不……”陈卯牙连忙笑道,“只是他个人如此。”
见子乌不言语,只看着自己,陈卯牙便继续道:“终亏并非本地人,而是大概十一二年前才到此地。我们当时也觉得他裹得严严实实,是个怪人,还嘱托孩子躲着他,免招祸患。只是后来熟悉了才知道,终亏原是祝方人,自祝方被灭后与家人沦为奴隶,艰难度日。后来姒后之作乱,他一家死于乱军之中,自己为躲避战火才流浪至此。由于祝方人喜事鬼神,纹身至额头,为了避免麻烦才这副打扮。”
“哦,这样。”子乌道。
“眼瞅着就要到午饭了,各位不妨在这官府中吃过后赶路。”终葵禽道。
所有人皆赞同,“眼下不太平,我们蔡阳官府虽然难说什么珍馐美味,但好在豫州物产丰饶,酒肉还是足够的,绝不会饿着王子与诸位大夫。”终葵禽一边笑道,一边命仆役整理桌台。
正在蔡阳尹请各自就座时,嬴射姑悄悄挽住陈卯牙的胳膊,示意一起出去,陈卯牙见他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一同走至屋外僻静拐角处。
嬴射姑问道:“终亏既是祝方之后,当初王归命拔伯囚戡乱,灭其一国,还将俘虏筑成景观夸功,大夫让他为王子引路,合适吗?”
陈卯牙咧嘴挠了挠眉毛,旋即答:“其实本来是打算让已经告老的山虞杜辰陪几位同行的,只是一时不知他去哪了,大晚上也不好找。不过大夫放心,终亏这些年与我也算有生死之交,他的人品也是乡人有目共睹,终亏虽木讷寡言,却是仁义之人。”
嬴射姑暗自权衡了下,道:“象原风土,我不如您了解,既然山虞极力推荐此人,想必不会有闪失。”
用过午饭后,子乌一行立刻辞别了前来送行的世伯宫与蔡阳尹,在终亏的陪同下向东寻鹿越山而去。
车行三个时辰,至酉时,几人来到一处建立于大片石岗之上的村落,这便是路上终亏向几人提到的桕岗村。桕岗正应其名,田垄相接间石岗一座孤起,而石岗周遭长满了乌桕老树。几人来的好季节,此时乌桕林白黑橙黄红相映,于平地观望,恰好与傍晚薄云彩霞相连,宛若巨大花束升香具象,萧瑟秋风中独此一派艳景。
车辆顺着石岗南侧长长的坡路驶上村子,本来路上终亏告诉王子乌夜晚山路危险,可以先在他知晓的桕岗唯一旅次过夜,第二日清晨再上山,如此山路行程便可少一晚夜路,多一日昼行。结果进了村子才发现村里唯一的旅次已经倒闭,无奈嬴射姑只好寻民宅借宿,敲开一家房门,人家推说家里人多,且有儿媳与未出嫁的女儿,不便收留生人,但也介绍了家侏儒鳏夫的院子,子乌一人按照口述的位置果然找到,付了些钱财,才得以借宿一晚。
是夜,狭小昏暗草屋内五人自行打扫腾挪出一块空地,从驴棚搬来两张老旧木桌,对在一起围坐下来,殷今职叫来鳏夫,身高刚过灶台的小老头儿便弯腰恭敬询问何事。殷今职再给他一些铜贝,让他去买些食材还有灯油。待小老头儿回来,殷今职就接过满竹篮蔬菜腊肉,系起大袖,生火做饭,终亏看到也出门帮忙。
从吁擦火镰点燃老头儿家中仅有的一盏油灯,先前灯油买回来正准备换上,才发现这盏灯已满是硬如石头的油垢,灯芯也已朽烂不能用,所以殷今职与终亏在院子里露天灶台煮饭时屋内还在清理油灯。而此时一点火光将五人背影映在墙上一圈,好在屋子狭小,小小烛台刚够。
“老人家,来,请坐,坐这里。”子乌道,趁着屋外两人还在煮饭,子乌注意到角落里拘谨的老头便想随意问些什么。
“您多大年纪了?”子乌问。
“俺啊,唔……”老人皱眉看着屋顶,“可能有五十了吧。”
听闻子乌与从吁、殷今职互相看了看,皆是耐人寻味神情,毕竟老鳏夫须发皆白,瞅着比从吁大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但也没准,看着屋室环境应该活的挺辛苦的,难说是不是老得快。
“您没有老伴和子嗣吗?”虽然子乌觉得以老头这状况大概是不可能了,但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且问问看。
“噫……”老头腼腆笑起来,“俺这样哪能有?”
“那您也没个儿子,岂不是还要亲自下地干活?”子乌神情关切,“这,这家里也没个照顾,还得自己洗衣做饭,您忙得过来吗?”
老头勉强笑笑,先挠了挠后脑,没回答,又捏了下鼻头,才支吾道:“还中吧,俺家以前有块地,年轻时候种自家的,前几年种不动,把别人了,但说好要包俺帮种。平常都住在地头草棚里,人家送饭也给俺一口,人家吃啥俺吃啥。而且俺堂兄也在村里,隔三差五便让他几个孙子孙女来俺这拾掇拾掇。”
“也好,还算过得下去。”嬴射姑道,老人点头。
“我看你们这风景秀丽,收成一向不错吧。”子乌问。
“好,一直好,”老头道,满面笑容,“这象原啊,就是块好地方,要么大家都想要呢,俺那么大岁数,没见几次灾害,也有旱灾,虫灾,但是一般也就一阵儿就过去了。”
子乌欣慰点头,又问:“现如今兵荒马乱,贵村可受波及?”
老头一脸困惑,不知如何作答。
“问有没有军队来抢劫。”从吁大声些道。
“哦哦哦,”老头霎时明白,略带激动反应,“有,怎么没有。”
“多吗?”子乌问。
老头歪脖子撇嘴:“那到不多,估约么西边多些。而且他们来,俺们就回村,拿耒耜,”老头儿说着,两手作出握棍子状,比划道,“捅啊,捅他,捅跑,嘿嘿……”
屋外殷今职看着终亏扯下脸上遮挡的衣物,露出满是纹身的面颊,尝了口汤汁咸淡。却听见屋内一阵欢笑,两人便都抬头朝紧闭的窗牗看去,但又什么都看不到,只好继续注意灶台。
屋内笑意将停,子乌便说道:“这村子农田肥沃,又少受战火波及,怎么刚刚进村的一路上瞧着大家都闷闷不乐?”
“这个啊,另一码事,”老头道,几人听,“俺们村这一节鹿越山上,从几年前开始野物就越来越少,俺们村猎人都逮不到东西了。但是也法子啊,猎人不打猎靠什么糊口,只能往山更紧里头走,去找东西。结果有一天村里猎户爷俩就老头回来了,还伤了腰,说是山里有条大蛇,给他儿子吃了。老头伤一好,就磨了几把刀上山报仇去了,结果一年了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本来都快忘了这码事,今年又突然有孩儿不见了,就小小孩,跑都不会跑,搁村里就找不到了。村里头又是找又是商量,也不知道咋回事,没几个月又有个小妮儿不见了。坏了……”老头猝然拍掌,“俺们突然想起来那个事,说不会是蛇下山给拖走了吧。”
“那是不是呢?”子乌问。
“还真是,”老头指向东边,“就那边那个路口,俺们看到个可长的印子,”老头说着撇嘴愤恨样,两手手指作八字形拢在一块,“得有那么粗。”
“那么粗。”从吁睁大眼睛惊叹。
“嗯——”老头拖长声调肯定,“就那么粗。”
子乌皱起眉头:“那就治不了这畜牲吗?”
老头低头甩甩手,重新抬头看向三人道:“治不了,俺们村去求蔡阳尹,蔡阳那边就派了山虞和三个老猎户来抓蛇。”
子乌眯眼认真听,虽然知道结果不好只是不知怎样不好。
“噫啧啧,惨的很。听说三个人背着一个回来了,背上那个肋巴骨让蛇绞断好几根,差点给活吞了。”老头似感同身受般,表情痛苦道,“那四个前脚回去,后脚俺们村所有男人,也包括俺,都上山搜蛇……”
“嗯?怎样。”从吁道。
“那蛇精着呢,闻着人多,不出来了。”
子乌微微叹气,感慨:“成精了么,这畜牲。”
“噫,俺们村里都说这蛇不一般,成人精了。”
“那四位猎户里是不是有外面那位裹得跟粽子似的那个?”嬴射姑问。
老头转身看了眼窗牗,尽管并无视野,回身道:“记不着了,俺没凑近瞧,但是看都像。”
“无妨,待会直接问他就是。”嬴射姑对子乌与从吁道。
没过多久,殷今职接连捧着三只陶器进屋放在桌上,在各自盛好饭食后,子乌刚吃两三口,蓦然发现终亏不在,便问殷今职:“终亏呢?”
“他蹲外边吃呢。”殷今职道。
“让他进来。”子乌吩咐。
“唯。”殷今职将入口一半的五花肉吐到木碟中,立刻出去。
少时,终亏进屋,子乌先是看清他整张脸,继而瞥了眼他手中的半块干饼,道,“坐下吃吧。”
“不必了,小人身份卑微,不敢与大人同桌。”嬴射姑审视终亏,他话很卑微,但神态却不卑不亢。
“没事,坐吧。”子乌道。
待终亏跪坐下后,子乌问:“鹿越山上有大蛇为害,此事你知道吗?”
“知道,”终亏立刻道,“之前蔡阳尹还派陈山虞带着小人和另外两名猎户来抓蛇,结果失败了。”
“那蛇很凶吗?怎么失败的?”子乌追问。
“很难说,也确实厉害,”终亏回想样子,“那妖蟒能似飞鼠般翻飞一阵,寻常捕蛇之法并不能捉它,可也不是说厉害到拿不住它,我们都用网将它网住了。只是那妖蟒指不准有辗转腾挪之能,我与杜老正准备上前宰杀它,却突然听见陈山虞呼救,回头看见妖蟒已瞬身至我们背后将陈山虞缠住。”
“你还记得妖蟒巢穴所在吗?”
“记得。”终亏果断道。
子乌将碗放下,咬了咬唇,片晌环视四人道:“我们去杀了妖蟒,为民除害。”
一时屋内无声,嬴射姑迟迟开口劝到:“王子怜悯国人之心,确是社稷之福。只是您身份尊贵,何必以身犯险,如今您身上更是肩负光复商室的重任,如果为一条畜牲有所闪失,并不值得。更何况等您完成大业,成为天下的主人,有的是手段治理蛇患,何苦急于一时呢?”
“臣也赞同嬴大夫之见,何况不仅是野兽危险,深山之中多有瘴气毒虫,又易迷失方向,即使是我辈山虞也要做足准备才能涉足,臣也建议您不要那么做。”
子乌想了下说:“自商室倾颓,象原黎民十余年来始终忠于大商,我们进入豫州以来,亲眼看见此地为战场凄厉之状。世方上下艰难至此,却仍厚待我们,现在山中有小小蛇患,我若不闻不顾,良心何安?诚然,如嬴卿所言,待我重建商室,自然有能力解决此事,只是战事一起,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期间世方受我征调,必定更无暇顾及这村子,到时候不知有多少无辜孩童要遭殃,”见臣下们似有触动,子乌趁热打铁道,“从大夫……”
“臣在。”
“当初您追随我而去风方,现在我又带着您回到中原,是因为乌相信您必定能为乌之左膀右臂,不会这一条妖蟒,就把您难住了吧?”子乌微笑。
“哈哈哈,”从吁大笑,“王子不要疑虑,不是吁夸海口,以吁之能耐,别说是陪王子同行,就算吁一人也能猎杀这畜牲,那妖蟒再厉害,能厉害过山神吗?既然王子有此志向,”从吁仰头挑了挑眉毛,“吁遵命就是。”
“善!”子乌喜形于色,一掌拍在桌台。
第二日一大早,子乌几人卖掉车舆,将行李置于马上,牵马进了鹿越山。
鹿越山,因山体低矮,当地百姓戏谑其如同野鹿一跃便能过去而得名。只是这鹿越山峰与峰之间走势却十分吊诡,不似寻常山峦那样起伏顺畅。行于鹿越山中,时常缓坡横堵一山壁,又或沟谷平路猝见坍坑,往山深处走却不知怎得从别处又回象原,只依边缘借路却不知不觉误入老林之中。所以除了几处过山的陉道,还有沿山外缘的道路,百姓们很少涉足鹿越山。这倒反喜悦了医家与猎户,人迹罕至使得山中多名贵的草药与壮硕的禽兽。不少山脚耕种农夫说,自己见到鹿越山迷路误入农田的野猪、梅花鹿,比珍糜山的要大一圈,自然鹿越山的肥美兽物就成了象原各城食肆抢手的菜色。得益于此,鹿越山上的猎户也在豫州算是宽裕的。很久以前其他山上的猎人还会不辞辛苦,跋涉至鹿越山上捕猎,后来本地猎户担心饭碗被抢,便怂恿鹿越山山虞以不可涸泽而渔为由,拒绝了外地猎人来此捕猎,虽然别处的山虞猎户都明白其意图,但碍于对方所提理由确实正当,也只好同意了。从此,鹿越山上的猎人便开始被豫州各地的猎人所疏远,鹿越山上的猎人若是请求些事情,外地山虞与猎人往往嘴上仍是客套,却不愿真的帮忙,只是敷衍下就走了。
子乌与四人牵马,带着狡兽、蛊雕顺青石台阶走到一处三岔路口,终亏叫住几人,言说自此要往深山行进了。于是几人将马拴在树上,终亏从自己行李取出一只竹筒,又取出一只水瓢,独自走到不远处树后,子乌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倒是从吁告诉子乌那是做“摄气”的药粉,猎人们常以此洒在马匹与帐篷四周,模仿老虎尿味,以使自己离开期间野兽不敢靠近营地,有些山虞用的摄气还会掺进穷奇尿熬制的粉末,如此就算是路人靠近,闻着味也会头晕目眩,不得不绕道。正解释时,四匹马猝然嘶鸣扭头,蹄子跐着泥土想要挣脱拴在树上的缰绳样子。从吁急忙上前握拳用中指关节顶住马胸口模仿猿猴叫声,马匹才纷纷镇静下来。而终亏已端着腥臊的水瓢回至四人间,用左手沾着瓢里黄水弹撒在四处,那气味久久不散,以至于此后几天子乌都尽量不站在终亏旁边。
“走吧。”终亏说道,顺手在地上捡了片大叶子擦干水瓢,然后将水瓢塞进马鞍口袋里。几人顺着清扫干净的泥土路往密林深处走,随着行程,清扫干净的土路渐渐被枯叶覆盖,又不知何时,脚下已然没路,只有大概是山中兽物撞断树枝辟开的一条长满蕨类和荆棘的小蹊。好在这种路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条溪流,几人踩着溪流边空旷的碎石好走了许多。
途中子乌觉得乏味,时不时与几人问话,臣子们都乐于回应他,只有猎户终亏寡言少语,总是尽量避免与几人搭话样子,期间嬴射姑更是故意提及祝方,询问终亏幼时在祝方的生活,终亏也都只以“太久记不清、忘了”云云回应,嬴射姑心想几人与终亏只是萍水相逢,假使山中几日顺利,对方身世其实也无甚重要,未必就要追根究底,既然终亏不想回答,他也就没再追问。
顺着溪流走了许久,看到一块巨石终亏便带着众人远离小溪,进入树林之中。道路越走越潦草,渐渐最前面的终亏视野尽被枝叶遮蔽。
“看。”脚步踏实而听,终亏扒开灌木枝叶道,从枝叶缝隙间窥见一处水洼,骨白色日光斜散在水面上雾气间,四下无风,雾气叠叠层层如白纱挪移向水洼边两面竹林的草地上。前方竹林正中土坡下赫然一个圆洞似什么大兽物鼻孔般呼吸着白雾。
“那就是蛇穴了。”终亏一手撑着枝叶,一手指着前方道,话毕,终亏立刻转过头来目光掠过几人道,“诛杀妖蟒的法子小人路上基本说过了,开始吧。”
旋即终亏从腰间拿下竹筒水壶,递给身旁嬴射姑,而从吁则先放飞蛊雕,然后蹑手蹑脚凑近蛇洞边。终亏拔出腰后的铜匕首,在左手轻轻一划,嬴射姑赶忙将水壶呈上,终亏半握手将鲜血顺着掌纹挤出,滴在竹筒中。闻着血腥味浓了,终亏方才停下,子乌从终亏包裹翻出纱布为其包扎伤口。嬴射姑合住竹筒盖子用力摇晃一阵,再打开一堆血水泡沫夹杂着腥味溢出,嬴射姑拈一块纱布沉进竹筒中,反复浸润后在地上挑了根树枝,挑住纱布伸向前方,又将背后斗笠一把扯下,朝纱布扇风道:“妖蟒铁定闻着我们人味了,嗅着血会以为我们有伤,畜牲纵欲,必忍不住食欲。”
子乌点头,此时从吁回来,终亏问:“在吗?”
“嗯,”从吁朝终亏点头,又对子乌讲,“洞口最新的痕迹是朝内的,应该在里面。”
最后面殷今职则扭过身去,从背囊取出之前在村中买的雄黄,用粗布包了三层,放在鼻前嗅不着味道,才用腰后短剑周咫的剑首用力砸碎,如此持续好一阵子,殷今职用手揉了揉布团,已细若粉末。
“还没出来吗?”殷今职靠上前。
终亏回头见状赶忙伸手制止:“你别过来,雄黄拿远。”
殷今职撇嘴皱眉将手中雄黄别到背后,终亏则将快干的纱布再次浸入竹筒中,随后又是漫长的扇风。
只是觉得煎熬了好久,没数纱布浸湿了几次,子乌想问终亏还要多久,但想想问了也是白问,对方自是比自己懂行,催得人心烦徒然无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还要很久吗?”没想到身后传来殷今职的询问,终亏并未作答,仍盯着蛇洞扇风,子乌扭头将左手食指竖于嘴前,示意殷今职安静。
“欸,出来了。”从吁压低声音,众人目光一齐望向蛇洞,黑黢黢里两点金光如鬼火样停停晃晃。子乌屏住呼吸一遍遍比较那两点金光相对刹那前是否更靠外,许久,就在两点金光已近洞口,为竹林中弱光所照出吻部和不时吐出的信子时,那妖蟒戛然停住,使终亏揪心的不觉停下扇风。
乍然,蛇头往回缩了半尺,几人不约而同身子前倾了些,一时竟听不见人呼吸声,却又全觉得耳边雾气流动都有了声音。
“狡诈。”子乌心想,手攥住衣裙。
伫立半晌,陡然那两点金光伏地——一条腮背覆着乌黑长毛,鳞色紫棠泛着红光的蟒蛇大幅蜿蜒而出。
“是长蛇。”从吁嘀咕。
那妖蟒行至空地正中渐渐放慢速度,警觉升高头颅朝左右两边扫视,连探了三下信子,而后迅速腾挪至空地右侧,再扫视东南西三面,吞吐数下叉舌,方才压低身子快速向血腥味源头灌木爬去。
“上!”将要进入灌木中时,从吁一跃大吼而出,妖蟒舒展的身躯吓得一激灵几近抖直,惊魂未定,紧随着四人自荆棘中冲出,皆杀气腾腾,蟒妖本能向东逃窜丈余才缓过神扭身欲逃回洞穴。却正见腰裹鹿皮粗壮之人将手中布团向自己巢穴丢去,瞬息又从腰上取下鞭子顺蹬腿跳步之势顺手抽甩在半空中的布团上。
飒——一片黄烟在白雾中爆开。
妖蟒还没收住冲刺的惯势,便被黄烟熏得眼泪鼻水直流,头上窍洞皆火辣辣疼痛难忍。几近昏厥时,唯剩痛觉的蟒妖格外清楚感到有异类在抓自己尾巴。惊吓间妖蟒胡乱扭动拍打身躯。
趁妖蟒错乱之际,终亏将手中银丝麻绳网向其挥去。不巧妖蟒挣扎中竟阴差阳错膨大背毛,腾空而起数丈,银丝网只盖住妖蟒半身后滑落。终亏毫不懊恼,登时张弓瞄准一气射向挣动的蛇头,只可惜那妖蟒腾空力尽,霎时坠下,不然那一箭必洞其双目。
“好箭法!”从吁大赞。
许是这一跌摔醒了妖蟒,又头碰巧对着水洼,殷今职解下腰间堞机,歘咔咔似铁链捋直声,猛地抛直砸下,蟒妖却先行窜进水中,一排戈头直挺挺插裂水边干土。
几人面面相觑,“怎么办?”子乌问,水洼清水被卷起一股长长的淤泥涡流直至中心,一串串气泡在水面破开。
“长蛇并非水栖,”从吁走近水洼一边观察一边说,“只是不知道这水洼下会不会有洞穴让它逃了,可引雷击之。”
“颂经典召雷不知力道是否足够?”子乌道。
嬴射姑用玉斧指着水洼:“我以傩舞请神危行之力如何?”
“也可,但恐怕术力往往集中一点,散不开。”从吁答。
“那就多来几次。”嬴射姑道,已踏步将舞。
“不必费事,”从吁忙看向嬴射姑道,又面对终亏说,“施术吧,我知道你的网里掺了银丝。”
终亏一直独自站于几人后面,听见从吁点名自己,才默默走到水洼边用力抛圆捕兽网,继而单膝跪地,两手攥着网边默诵:“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霎时两道电弧若手镯般绕在终亏双腕滋滋作响。
噼啪一声,捕兽网没水处升起一股黑烟,水洼中顿时星星点点彩石鲋与桃花鱼翻着肚皮浮于水面。
“是妖蟒。”子乌指着水洼中心,那长蛇一身黑毛湿漉漉浮出水面,水洼本就不大,衬得长蛇躯体更显粗壮,“呵呵,我以为只有公族卿大夫之子才会太学,没想到这师隐山的猎人……”
“王子所知不错,臣游历名山时,除了告老的山虞,猎人懂太学也只见这一次。”从吁附和。
“莫非终亏出身祝方公族?”子乌问。
终亏也不言语,自顾自瞄准蛇身将弓蓄满,子乌等人心照不宣亦张弓搭箭,意在射死长蛇后再入水将其尸首拖上岸。
哐!咚咚咚……
就在终亏射出第一箭的刹那传来的并非是弓弦之声,却见终亏被一道黑影撞飞出六七尺远。
一条胸粗若簸箕的长蛇正立在原先终亏位置撑起前身咧嘴恐吓众人,口中发出如梆子的叫声。
“怪不得终亏说这长蛇会瞬移腾挪之法,原是有两条。”从吁道。
几人索性将弦上箭矢射向面前长蛇,那长蛇却不逃,仅将头埋在中间原地飞快打转,鳞片摩擦发出刺耳之声,令人汗毛倒竖。几人箭矢有的被蟒蛇背上刚毛截住,有的打在飞速移动的蛇鳞上被化开力道,那盘蟒再将头抬起嚎叫时竟毫发无损,却俨然被激怒样子。子乌等人果断出白刃攻蛇,这大蟒却仍不躲开,原地更激烈旋动展开躯体使所占之地越盘越大,扬起滚滚尘土,混着林中薄雾使众人彼此相隔。沙土眯眼,所有人都只能止住步伐用衣服捂住脸。
尘与雾中,子乌左手攥住腰间上同剑之柄,右手将细长铸铁佩剑架在身前,听着大蟒声响谨慎迈步。当见大蟒紫鳞如倒树横于面前瞬间,子乌登时双手握剑大吼劈向蛇身,许是被子乌吼声吓着,大蛇刹那窜离,子乌铁剑砍在大蟒身上跐出火花四溅,低估了畜牲逃脱的力道,子乌铁剑险些脱手。
“王子安好?”殷今职于扬尘间大喊,狡兽嚎叫。
“诺!”子乌回应。
“来此聚集!”从吁高呼,子乌、嬴射姑、殷今职闻声而来,四人背靠背而立。
殷今职拔出周咫,拖着堞机倾听大蟒在地上的摩擦声,却丝毫寻不到。也不知为何大蟒会突然失去声响,他只好屏住呼吸再耐心去巡察。片晌,只听得空中呼呼不似风声,须臾疑惑,“天上!”殷今职恍然明白,猝不及防声源已贴近至面前,大蟒身影一晃冲来,几人连忙向两边跳开。
大蟒没冲着一人却未停下,再入雾中。
“不好!终亏!”从吁提醒。
“哈!”尘雾一处传来终亏声音与挥刀声。
四人急忙朝声响处跑去,正看见终亏左手握弓,右手以短铜翘首刀砍向蛇头。大蟒压身躲过,尾巴挂着雾气甩在终亏背上。终亏摔趴地上,袖子被扯破,两只前臂在砂土上磨得红肿。大蟒正张口要咬终亏,狡兽从大蛇面前跳过,将其唬愣住刹那,从吁一鞭子抽在蛇半脸,鞭梢一丝流火在蛇细鳞烙下痕迹,大蟒惊恐胡绞身子侧移了一段。尘雾似乎散了些,子乌扶起终亏,嬴射姑大喊着举起玉斧冲向大蟒,长蛇挪动少许躲开,嬴射姑玉斧沐恩劈下骤然凝聚出长刀虚影,连带草地蛇尾尽皆劈断,其后一竹树分成两半。轻敌失尾尖的大蟒痛如粘盐的蚯蚓般扭动,殷今职却不可怜它,趁机又将堞机甩去。大蟒忍痛腾飞起来,于半空回头死盯着地上几人,子乌惊讶于在蛇眼中看到了如人一般仇恨的眼神。
大蟒在空中掙动身子,头却稳住不动,喷出白色的雾气将自己身形徐徐隐于其中。
“孽畜!”雾中大蟒正欲绕后,却听嬴射姑大骂,从腰间取下箕伯面具戴在脸上,继而纵身一跃,“哈!”嬴射姑半蹲立住,大袖若鸟翅甩开——转瞬间,头顶三尺以上,鹿角,凤目,右铃剑,左皂旗,大袖羽衣,一丈五高的箕伯幻影闪烁至具象。
嬴射姑独腿前倒,左手指天,继而两腿交替,翻转旋身与傩神之象共舞,一时铃声串串,一股强劲旋风自嬴射姑拓开,将妖雾尽皆吹散,那断尾的大蟒再无所遁形。
大蟒频吐舌信,瑟缩其身,忽而扭头想入竹林,却不知从吁洞悉百兽习性,观其情形料想于先,早一步右手拈起脚边一撮草泥,左手执弹弓提土将泥丸射在大蟒背后地上。顷刻间草坪冻结成小片冰面,大蟒正行至冰上任凭如何扭动身体却只能原地不动。
蛇血蹭红冰面,嬴射姑两指前戳,玉斧横持,迈四方步趋近大蟒,傩神同嬴射姑一并举起铃剑,将斩杀大蟒。
又听竹林中急促梆子声随一道黑影压竹梢驰来,嬴射姑从容左手两指指向黑影,傩神便挥出皂旗,一股旋风卷着竹子枝叶就打向黑影。所击之处,一条长蛇促而坠落。冰上大蟒趁嬴射姑不备,已然溜至那来救它的长蛇边上,将其拱醒。两蛇对视转瞬交缠一起,好似一身双头之蛇,都向众人露着獠牙发出梆子般的叫声,与其说示威,更像是在为彼此壮胆。
殷今职回头看见水洼中心,妖蟒已然逃走,便道:“水中妖蟒果然是醒了。”
“不,”从吁道,“头颅细鳞不同,这是第三条长蛇了,要留心周遭,指不准还有第四条第五条。”
子乌听闻心中略有不安,没想到会生出如此麻烦。
“主公,”嬴射姑摆出进攻架势,子乌听闻便看向他,嬴射姑紧盯两条长蛇告诫子乌,“您当勇武,日后要面对的挫折只会更险。”
“诺。”子乌道,调息振作精神。
嬴射姑率先挺进,众人与狡兽亦前拥对两长蛇成夹击之势。长蛇兴许是明白退无可退,便主动分开进攻。大蟒向嬴射姑身后绕去欲伺机而动,嬴射姑一边随大蟒动向转身,一边不断试图靠近攻击,只是见识了嬴射姑的厉害,那大蟒谨慎的保持着距离,一副要比拼耐心,看谁先露出破绽的样子;而第三条巨蛇被从吁、终亏等人不停用弹弓、箭矢骚扰,不得不腾飞挂于竹枝上,游走于竹冠间,靠枝叶躲避弹丸流矢。
嬴射姑数次寻机以铃剑挥出风刃击蛇,却都被大蟒凭灵活身为上下翻飞躲过,拖延时久,傩神箕伯幻影终于消散了。嬴射姑将面具取下收挂腰间,大蟒猝然弹直身子如箭矢射来,嬴射姑巧身侧越躲过,待刚一落地立时以玉斧召傩神长刀反打,却也被大蟒缩头避开。
另一边巨蛇与子乌一干人始终未接刃,巨蛇辗转躲避飞器,而几人紧随至水洼边不放其脱身。
嬴射姑与大蟒互相环绕,大蟒高抬头颅作蓄势状,嬴射姑临机挥斧横扫,将匆忙回退的大蟒胸口划开一道血痕,大蟒瘫地颤动几下后仍灵活如初,“可惜,”嬴射姑心中暗叹,“应该只伤着表皮。”
双方继续竞走,走至一堆枯叶前,大蟒再按耐不住,纵身如矛刺向嬴射姑,“好机会!”嬴射姑心想,当即双手举斧过头顶,狠狠劈下,岂料侧后方悄悄藏进落叶下的大蟒残尾猛然抽出打在嬴射姑腰背上。嬴射姑强忍疼痛只趔趄了下没有摔倒,大蟒紧接着又将咬来,嬴射姑再退步同时执斧刺去,未曾想大蟒竟是佯攻,骗出嬴射姑破绽才真向他咬来。看着刹那间冲向自己的血盆大口,嬴射姑来不及动作,毛骨悚然,只勉强收斧挡在胸口,以为必死……
“兵不刑天兵不可动不法地兵不可措刑法不入兵不可成……”当是时,王子乌默诵经文,突至大蟒近前,红光篆字纵列浮现剑身,一击贯穿蛇颈,蛊雕亦俯冲猛啄大蟒眼珠。子乌本能欲将剑拔出,而大蟒又剧痛挣扎,两力较劲,细铁剑竟断在蛇身中。子乌只得解下琉璃剑,再试拔剑,仍不能出,索性带着剑鞘朝蛇头猛砸数下,大蟒翻滚至所及之处外才罢休。
“谢……哈……哈……谢主公,嗯……谢主公救命之恩!”嬴射姑神魂未定,单膝跪地喘息道。原来方才子乌瞥见嬴射姑摘下面具,便担忧嬴射姑一人难以对付大蟒,正前来帮忙时,刚好撞见这危急关口。
“善。”子乌剑拄地上,抚摸嬴射姑后背同时左右张望,确认无危险后便朝七八丈外水洼边终亏等人看去。
巨蛇压弯竹子,尾部钩挂在枝桠上,一支箭矢自其下颌穿出,似为缓解痛楚,它半张着嘴喘气,竹子下狡兽不停对着它吠叫。从吁扯开弹弓瞄准巨蛇,不知何故之前一直靠竹子遮身的巨蛇,这次竟骤然飞过吁头顶正上方,落在几人背后地上,使自身暴露无遗。既然如此寻死,从吁便遂了巨蛇心意,放弦射出弹丸。却听见身侧水声哗啦,未及扭头看清,从吁只觉小腿被猛锤了下,整个人失衡倒栽,后脑重重磕在一块岩石上,痛的双目短暂失明。两眼漆黑中,从吁感觉自己被长蛇缠住了双腿和腰腹,他举手正欲摸自己后脑,却察觉脸前咫尺间有蛇呼吸,从吁当时明白,急忙双手盲抓前方蛇头,尽全力顶住。倏忽恢复视觉,正看见自己两手死死抓住妖蟒左右口角。
就在从吁被水中冲出的妖蟒撞倒时,殷今职与终亏正欲上前解救,一旁巨蛇疾驰而来,在两人腿脚间反复穿插。殷今职用堞机驱赶巨蟒,然而巨蛇死缠着两人,又不以命相搏,两人挥舞兵刃它就躲闪,待前进却又来绊路。
眼见从吁苦苦支撑,巨蛇又拦于之间,终亏张弓搭箭瞄准妖蟒,“射哪?”终亏心想,生死攸关当一箭制敌,蛇命贱而硬,射躯干射蛇颈只怕不能降服。
从吁吃力腾出一手想摸腰间导窾之策,岂料被妖蟒识破,抢用尾尖将鞭子勾挑抛远,一旁狡兽连番跃上妖蟒之身撕咬却破不开蛇鳞,但狡兽转而用嘴拔掉妖蟒几张鳞片,虽仍不能救主,却也使妖蟒分心不能全力绞杀从吁。
终亏思考刹那,巨蛇一反之前守势,猛然撑地如长矛投来。
“终亏!”殷今职以为终亏愣神大喊提醒。
正当巨蛇袭近尺寸之际终亏一跃空翻,倒悬空中时射出箭矢,登时贯穿妖蟒双眼。终亏落地站稳,巨蛇空扑回头嘶吼。
妖蟒顶着横贯颅骨的箭矢对天嘶哑嚎叫,血痕自眼窝淌下,剧痛迫使妖蟒筋肉紧缩,将从吁勒得更紧。肋骨有将骨折感时,从吁怒吼一声,于是目眦尽裂,獠牙出唇,鬃毛披膊,手抻利爪,化为长面人熊。
人熊左手推开妖蟒身躯,右手一把握住其贯有箭矢的头颅,硬以力道将疼痛嚎叫而张开的蟒口合住,还不收力——“呜呼!”一声熊吼生风吹动竹林飒飒,人熊从吁长爪如弯刀切进蛇头。
“噗呲”一串血泡挤炸,蛇头被捏做肉糊,人熊一抬手将妖蟒尸身弃置,无头蛇尸不住抽搐。那边靠近蛇穴一声刀斩,嬴射姑将大蟒拦腰斩断,两半蛇身各挣动各的。
从吁回归人身,用未沾血的手将滑落的衣袖穿好,向仅剩一条长蛇走去。
五人将长蛇围困,那巨蛇紧缩身躯摩擦鳞片,凄厉瞟看周遭,时不时回望不知死透否的兄弟。
“哈!”众人攻向巨蛇,竟见巨蛇引颈朝天圣起,五人不知其意图仍向其冲去,刀兵将触及巨蛇,电光石火间,一道紫身红鳞、金光勾勒的蟒蛇魂魄如蜕皮般脱出,只蛇尾堕地瞬间,不及他们止步,蟒魂串通五人之身,旋即飞向另两条长蛇残躯,带出其魂魄。
蟒魂贯身后,子乌觉得元神好似被水波袭过般晃荡不已,许久凝神才发现自己瘫跪地上。所有人正吃力站起时,三道蛇魂速归巨蛇躯壳,随即如丢地破衣的蛇皮双眼骤复神采,盘身而挺颈,三蟒之魂头部并列。
几人一时想不到对策,都僵立原地。既然几人不上,巨蛇便扑来,众人纷纷避开,终亏后跳时顺势张弓搭箭,出乎意料其中一蛇魂竟出窍袭来,自其脚缠身而上,没过头后又飞还巨蛇躯壳。子乌此刻才亲眼目睹为蟒魂透身之惨状,只见终亏半张其嘴,两眼无神,手脚像是在冰面上打滑一样胡乱扑腾。巨蟒见机张口向终亏咬去,殷今职挥舞堞机驱赶,可妖蟒之魂来势汹汹殷今职只能避退。好在巨蟒将咬住终亏之时蛊雕、狡兽上去骚扰,从吁甩导窾之策绕住终亏腰部,将其拖走,鞭子将终亏衣服烧穿一圈,终亏方才从蛇魂侵扰下解脱,清醒又是一阵灼痛,捂着腰跪趴地上。
“圣贤之言或可驱邪!”嬴射姑呐喊。
旷地俯视,一蟒驱五人,三股蛇魂次第出窍袭扰几人,如闪烁紫红金光的湍流般袭卷淹没此处。子乌等虽经尝试,发现确实能口诵圣王教诲抵御妖魂,却架不住攻击之频繁迅猛,终究还是渐觉疲惫。
巨蛇冲子乌而来,蛇魂两出牵制他人,子乌箭步躲过。巨蛇落地挤作一堆随即绞动回身,顷刻间化作一股分明波浪线速速回杀。
“兵不刑天……”子乌拧身闪躲之际反双手握剑,转身后刺,鞘珌重重攮在蛇腹,将其击飞几尺之外。子乌只可惜隔着剑鞘,不然这一击必能重创巨蟒。
那巨蛇好像吃准子乌,落地两魂归身立马再出两魂,魂身并进而来。
“人之本在地地之本在宜宜之生在时时之用在民民之用在力力之用在节……”子乌默诵经文,侧身躲过巨蛇肉身,两蛇之魂像迎头重重撞在无形球罩上导向他处。哪知顾头未顾脚,巨蛇穿过时背上鬃毛一下挂住子乌右脚足弓,将其拖拽在地上,巨蛇奋力挣扎子乌亦想脱身却将脚缠的更紧。长蛇见状索性拖着子乌就往水洼里钻,欲使子乌溺水。
“今职救我!”子乌伸剑瞪眼惊呼,殷今职果断扔开堞机两手拽住剑鞘上一对铜环,环内侧锋刃将殷今职双手划伤鲜血直流。殷今职死死拽住,却一起被巨蟒怪力拉倒拖行。
从吁、嬴射姑急忙扑来各拽住剑鞘一对铜环,长蛇促然止住。角力时,子乌隐约听见剑鞘发出开锁声,嵌琉璃包银木鞘瞬间左右撑开分作七块。顿失制衡使长蛇拖着子乌猛冲了一段,吓得子乌仓忙仰头,才发现上同剑已然挂着五彩烟雾出鞘。毫不含糊,子乌使剑在蛇背上一刮,将缠在脚上的蛇背毛除断。
子乌借蛇拖拽之势翻身单膝跪住,剑插土中。
“王子!”
“王子可好?”几人皆拥至子乌身边关切道。
子乌心有余悸,没有回应,待缓和心神才深呼吸慢慢站起,将剑横于胸口细细端详,原来是把银剑,剑从外弧,剑脊一道细长凹槽,五彩烟雾沾挂在整个剑身上,子乌用左手两只抹掉剑身彩烟,顷刻彩烟复生,子乌尚不能明白这彩烟有何作用,但眼下诛杀妖蟒为第一要务,子乌踏步侧身向长蛇,将剑双手握持与肩膀齐平。
巨蛇稍微扭动尾巴,肉身与魂魄皆张口发出梆子声恐吓五人。子乌不经意瞥见一道黄烟指向自己,至胸口处变为黑烟,而左前一步有白烟似人身形,点点青烟罗列地上一串,尽头半空挂着丝丝红烟,想必是上同剑所致,只是子乌对这些烟雾意义毫无头绪。
不待子乌思考,长蛇两魂离身嘶吼而来,仅有跬步之距妖蟒陡然撇头远离些许,子乌同时侧跳,举剑下劈,却劈了个空。妖蟒猛然回头,霎时五色彩烟重现,妖蟒漂移甩身鞭向子乌,子乌跳起临空正合白烟形状,落地后子乌幡然醒悟,这彩烟原是如此含义。
“牵制住妖魂,我要了结这畜牲!”子乌下令。
“唯!”众皆答。
片晌五彩烟又化形象,紧接着果如子乌所猜,妖蟒循着黄烟攻来,当即踩着青烟躲避,再效仿白烟身形,“兵不刑天……”子乌默诵经文,一剑奋力向红烟刺去,剑身击破妖蟒坚鳞贯体而出。子乌紧握剑柄推着大蛇一直到竹林间将其钉在一株竹子上,妖蟒哀嚎间两魂被吸回身躯内。
从吁大步上前再化人熊朝着妖蟒心口就是一顿乱捶,片刻妖蟒再不动弹,子乌见妖蟒已死便蹬着尸体将剑拔出。
太阳升至空地上方,此时雾气全消,阳光斜照在竹林上,斑驳的竹叶影子在几人与妖蟒身上摆动。事情已经告定,子乌才发觉中衣亵裤被汗水湿透,这会儿秋风中略感寒冷。虽然自幼习武,真正存亡间的厮杀,这还是头一遭吧,子乌想。嬴射姑、殷今职与终亏漫步而来,子乌与众人分别对视。
“恭喜王子,王子万福攸同。”嬴射姑微笑道。
子乌抿嘴侧目,微微摇头:“不要寻我乐子。”
嬴射姑仍笑着:“并非调笑,臣确实要恭喜王子。”
“恭喜什么?”子乌挑眉。
“恭喜您做大事前上天降下吉兆。”
子乌瞳仁动了动,眯眼问:“什么吉兆?”
“您将要谋求社稷,现在事情不过刚起步,您因爱护百姓节外生枝,反倒因此拔出上同剑,这不正是通过了上天的考验,上天以剑中机巧所含奥妙授予您吗?”
子乌眼神惊讶,不语思考须臾,继而笑起来,揖手拜道:“子乌谢大夫点拨。”
或许是为民除害的喜悦,五人皆开怀大笑,连带着狡兽与蛊雕也嚎吠鸣叫起来。
“走吧,终亏你去砍下蛇头,我们回去收了马匹,早些赶路,也好快点出山。”从吁看向子乌道,两腿已经开走。
终亏点头拔出铜短刀向三条长蛇尸首走去。
“善。”子乌道,也正欲随其离开,方将剑尖挨在剑鞘上,俶尔瞳孔紧缩,看见一道黑烟环绕自己,侧目扫视痕迹——“嘶啊!”蛇口脱臼喷出三条蟒魂而来,子乌不及反应只本能抬手挡住。
“王子!”众人纷纷高喊。
子乌坐在地上,掐住左腕,若铜汁烙蚀的痛感自手指钻心。从吁抓住子乌左手,吹散其上黑烟,发现手心到指尖有七八道鳞片状的伤口,裸露的血肉部分都黑了,从吁能感到子乌疼的浑身颤抖。
几人错愕对视。
“王子莫怕。”嬴射姑一边安抚道,一边在几人注视下退后五步,取下腰间傩神阳履面具戴上,执沐恩起傩舞,俄而龟首三面,额生太极,松树为发,四臂持碾槽、轮盘、木碗的傩神气象现于其头顶。嬴射姑踏舞步靠近子乌,随后傩神摇着下巴,撇下头顶松枝,放入碾槽以轮盘研磨,嬴射姑身体随碾槽晃动数次后,傩神将碾槽倒向木碗,碗中顿时生出开花桃枝,神阳履把碗中桃花倾撒王子乌身上,花瓣碰着东西即化掉。
从吁看着子乌左手,伤口缓缓愈合,可是蛇爬状瘢痕仍在。
“王子还痛吗?”从吁关切问。
“痛,痛入骨。”子乌咬牙道。
一旁嬴射姑已收回傩神面具走近,担心而不解问道:“怎么回事?不只是血肉之伤吗?”他蹲下,轻轻捏住子乌小拇指审视。
“怕是妖蟒以元神为引子下了蛊咒吧,”从吁道,“王子您忍耐两天,眼下深山老林,我们也只有去了附近城邑才好说,若真是蛊咒,除非方国疾臣恐怕不能医治。”
“诺。”子乌紧闭双眼道。
殷今职走上前对从吁说:“我背着吧。”
于是从吁和嬴射姑将子乌搀上殷今职后背,几人刚走几步,子乌费力拽了下一旁嬴射姑袖子,声音虚弱道:“书信勿说此事。”
“嗯。”嬴射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