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曰:
长生四位,
恩加不辔,
从天无违,
德臣万类。
真不愧是天下正中——豫州!
“为何停车?”车行至山顶,正与从吁、嬴射姑聊天的子乌疑惑道。却见御者殷今职正微张着嘴呆呆凝视山那边而未作答,子乌便也转身倚着车舆一同望去——自脚下开始千山如拜地神般一齐伏断,规整菜绿、禾青、麦黄、稷红的田垄错落交叠,三面望不到头。期间又星星点点散布着许多村落,稍近些一队野象踩田缓缓而行,更远处两行白鹭勾霞迟迟且飞。堪若巨灵神修建以阡亩为玉砖,扯云海作藻井,供奉天地、专祀苍生的高庙。震撼得游人们久久瞠目不敢妄动,恐犯上帝。
几人在山顶大风中一言不发,不知看了多少时辰,“我算是明白何为‘山朝’了。”子乌指着大平原回身对三人道。
“呦——驾!”殷今职催马前行,老鸹跨过几人头顶天空向广袤无垠平原飞去。
鸟瞰豫州东南,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平原,名曰玄武原,俗称象原。象原南接荆州,被绵长珍糜山隔断。珍糜山古称疹糜山,于堪舆图上可知由数不清的孤立小山组成,如人肌肤生丘疹一般,遂凭意象起名。可后来百姓们觉得这名字不吉利,方更名为珍糜山,也有漫山珍宝的美愿在里头。
老鳖岭阻挡在象原东方,因其形如老鳖卧伏旷野之侧而得名,主山宽阔而高耸,霸地方圆千里,自主脉向东西南北四方探出四条支脉,分别唤作前足山、后足山、下足山与上足山。其中下足山踏分极关于珍糜山中段,与蜿蜒的嵘山还有西边更远的琢台山围出一小片紧邻象原的小平原,唤作芝麻原。
而前足山则连接兵家必争之地——奴獐关。奴獐关横处象原之内,东联三百里铜牛山,将象原硬生生割成葫芦状。
下珍糜山后,田野间道路陡然笔直而平坦,行车于如此大道,给御手殷今职一股爽快之感,使他心底生出一股想要一气冲到烈方的劲头。只可惜此时夜色初降,蔡阳虽不远,但最快也得一个多时辰,入夜了难免诸事不便,车上几人便在去蔡阳的路上寻了个村落借宿。
第二天村里鸡一打鸣,几人即出发,行未两刻,“你们看。”殷今职背对众人道。几人都应声向车前方看去,只见远远的平原上,一排柔顺斑斓的小山环搂着一座平实的城邑。
“是蔡阳了吧,”嬴射姑握着剩几口的咸烧饼道,“没想到那么近,这出村子也没多久,我饼都没吃完就到了么?”
“嗯,”子乌接话道,“早知道进了城再吃。”
从吁微微点头,又将手里烧饼掰下一小块喂给肩膀上的蛊雕,正驾车的殷今职背对车舆道:“之前跟村中野人打听过,是说蔡阳离得挺近,只是也没想到那么近。”
“呼——”嬴射姑朝着手中牍片一边刻字一边吹去木屑,“吉兆,行事好于预期,利于我。”
“拿的什么?”子乌问道,“见世伯宫的议事纪要吗?”
“嗯,是的。”嬴射姑回。
“嬴大夫在泯江上不就已经写完了吗?”殷今职问,仍看着前路。
“夕惕若厉,则无咎矣,”嬴射姑心不在焉道,目光没离开过牍片,“这不就发现纰漏了么,幸好现在检查了。”
“车上颠簸,小心刀笔划伤手。”子乌关切。
嬴射姑抬头看向子乌,点头道:“好。”
子乌满怀期待的看着蔡阳,只是没多久子乌就发现和感觉的不太一样,这近在眼前的蔡阳怎么好似也在不断向前一般,一直近在眼前。如此足足一个半时辰后,终于车辆在蔡阳邑城门外停下排队。感到车停,原本蜷缩休憩的狡兽站起来压腰打了个哈欠,随后扒在车轼上往外张望。子乌审视蔡阳城墙,确实一如之前远远看见的那般高大,作为地产丰饶,又是通连天下南北的必经城邑,配这堪比大国都城才有的大石条城墙情理之中。只是之前离远子乌还未发现,这大石条城墙竟是一副家道中落的模样——许多地方石条已经损毁,仅用木板和夯土补着,其中有一小段,从墙头到地基都是夯土的,更有一处城头外部石材已然断裂坠落,内部夯土夹层也荡然无存,勉强用木板木架搭在这处缺口上才使缺口两边能通行,更别说尚存的石料墙面几乎都有坑洼或是裂痕。联系此地城门比之前参方、风方城邑都要更慢更严格,子乌大概也能料想自姒后之之乱这里经历了多么惨烈的战争,不由内心慨然。
几人用风廷官方伪造的商贩身份顺利进入蔡阳,进城后按照事先安排,并未直接求见蔡阳尹与世方国君世宫,而是先寻了一处旅次住下。凭借旅次南来北往,人员杂乱的条件,多方套话,才得知原来这十几年来,世方始终拒绝臣服折方,以至于其在芝麻原的所有封地连同都城运世全部被折方侵占,不得不临时迁都蔡阳。确认世方仍忠于商室,从未变节,嬴射姑方持着风公的文书与商王节杖代表子乌去见蔡阳族尹终葵禽。终葵禽不敢耽搁,一边命人给子乌捎话说考虑到王子身份,暂且委屈几人继续隐瞒身份住在民间旅次,一边又亲自急赶着报告世伯宫。
酉时,薄云晴空不知从哪蹭上一抹夕色。旅次中子乌、从吁和嬴射姑本以为最快也要等到明日才会有接到世伯的接见,正坐在后院石磨上讨论晚上吃些什么,而此时殷今职则在旅次外不远处街道上放风,虽已再三确认过世方的忠心,从吁和嬴射姑还是觉得谨慎些总没坏处。几人正说话功夫,前后三人紧挨着快步走进后院,一见子乌君臣三人便抬手作揖,而后跪拜。子乌打量三人,前面两人皆不苟言笑,偏矮的那个瞧着三十多岁,皮肤洁净,仪容文雅;另一人大概四十出头,黑瘦而眉毛粗硬,长得十分古板,子乌初次见他不知怎的心中猛然蹦出一句“克兄克妹克父母”,子乌为自己心中以貌取人而暗自羞惭,但不管怎么说终葵禽确实一副孤苦像,而且奇怪的是其人举止粗鲁,并不像贵族出身,“兴许是个武人吧”子乌想;两人后面跟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体胖面圆,眼神乐观气质。
“衣大夫,终葵尹。”嬴射姑起身作揖。
“几位快平身。”子乌与从吁也跟着站起身回礼。
“想必这位就是王子乌了吧。”前面文雅男子道。
“正是,”嬴射姑道,同时走到两拨人中间,“我来介绍下吧。”
“你们已经见过王子了,而这位是我们天邑商从氏族长从吁大夫。”
从吁与对方三人再行礼。
“这位是世方司寇衣伯良大夫。”嬴射姑手伸向文雅男子道。
“这位是世方蔡阳族尹终葵禽大夫。”
终葵禽让出一个身位指着身后年轻人说:“这是我的部下,旅下士从大心。”
“从大心,从氏并不常见吧。”子乌看向从吁道。
从吁也好奇道:“我有个族叔叫从守约是原本的蔡阳族尹,你可识得他?”
“那是晚辈祖父,”从大心笑道,“他已经病故了。”
“哦,原来是我的族侄。”从吁指着从大心看向子乌。
“既是族亲,待会你们可以好好叙叙。”子乌说。
从吁以长辈期待晚辈的眼神看着从大心连连点头。
“先说正事吧,”司寇伯良向王子躬身行礼,回身道,“寡君请大商王子王子入宫相见,同时命外臣代寡君向王子就寡君未曾亲至请罪,只因寡君考虑到王子此行宜需保密,还请王子见谅。”
“大夫言重了,”子乌揖手,“不知世伯想要我何时拜访?”
衣伯良道:“假使王子无事,现在就可以,寡君以在宫中设宴。”
子乌看了眼嬴射姑和从吁,两人皆默默点头,“好,待我整理衣冠便去。”子乌答。
移时,子乌让从吁唤回殷今职,继而四人便在衣伯良等人陪同下分乘两车,从吁、殷今职、从大心乘一车,而子乌自言想在路上多了解世方与豫州之事,一定要与嬴射姑、衣伯良、终葵禽同乘一车。
“蔡阳依山傍水而建,东南一角连绵小丘为车荼山,城西与车荼山间有湖泊名曰衍圣湖,儒水自衍圣湖而出,过城西门绕至城北,此后向东北汇入大成江。”当子乌在车上问及蔡阳风光时,司寇伯良指着远处车荼山比划,“衍圣湖再往西北一些,是师隐山,嗯……王子听说过老鳖岭吗?”
“知道。”
“那就好说了,老鳖岭乃是豫州最大的山峦,其山形似巨鳖,而这师隐山正处这巨鳖头部位置,师隐山最高处有一奇观,为一硕大雄鸡头冠裸石,恰好这师隐山山神即为鸡首龟身,所以我们这里都相信,那鸡冠奇石,就是山神本身。”
见子乌听得入迷,衣伯良继续道:“师隐山上多水源,加上豫州南部雨水充沛,所以山上修了大大小小上百座水库,尤以山顶白龙潭还有山下黑龙潭景色最美,最为有名。而山东紧邻是整个豫州最大的湖泊——汝瞒湖。若是说衍圣湖养活了整个蔡阳,那么汝瞒湖就是养活了从蔡阳到潢光间百十村落的整个南象原。”
“蔡阳可有什么特有的物产?”嬴射姑问。
“豫州这什么都产,蔡阳尤其以茶叶、板栗闻名,从车荼山到师隐山,还有周边零星几座山都产茶。此外我们这里还善于制作乐器,铸就的编钟编磬驰名天下,以前太平的时候各国诸侯来此求购钟鼓的,所携财资都能压碎城门铺路的石板。只可惜如今战火四起,已不闻礼乐之声,我们城中钟磬也都熔造兵戈,纵使还有人求取,我们也无力供给了。”
行在嘈杂的街道,车上一时沉默。
“族尹为终葵氏,”子乌开口,“我没记错是子姓小支,莫非与我同宗?”
终葵禽双眼看地想了下,随后揖手看向王子乌道:“王子所说没错,不过禽出身贫苦,着实不敢与王子攀亲。”
子乌挤出微笑,正想如何作答,对坐的衣伯良道:“族尹禽的人生不可谓不传奇,怎样,终葵大夫给王子讲讲?”
终葵禽摇头笑道,“都是穷人家的琐事,不值一提。”
“说说吧。”子乌笑道。
“是啊,请讲讲看。”嬴射姑附和。
“好吧,”终葵禽揖手,“诚如王子所言,我终葵氏原为子姓旁支,只是到祖父这一代已经只是王畿庶人了,但仍算富足。后来祖父为了求财而到蔡阳为丝绸商,却因遇山洪将货物全损毁了,为了保妻儿生活,祖父便决定迁居普济,这个村子就在蔡阳东南,靠近珍糜山的地方。”终葵禽说着,手指向东南方,子乌示意他继续说。
“我父亲兄弟两人,祖父去世后一人分了一半田地,家父也娶了村中女子为妻,即为我母。家中有田地,父母也勤劳朴实,使我与一兄一姐,一弟一妹衣食无忧。只可惜飞来横祸,”终葵禽无奈叹息,“家父一日在田中耕作,突然被人走来用匕首连捅数刀,当场毙命。”
“你父亲不是本分农人吗?得罪人了?”子乌眯眼嫌弃道。
“所以说是横祸,”终葵禽拍了下大腿,摇头道,“后来才得知原来普济村有一男子与邻村之人争一女,邻村人便雇凶杀他,那人家里田地就紧挨我家,凶手认错了地把我父亲杀了。”
子乌与嬴射姑对视,发现双方皆面露惊异。
“我当时才七岁,长兄不过十二,家里更有尚在哺乳的幼妹,我兄长与二姐只好搂着比他们还高的耒耜去耕作,但一来手生,二来年纪小,田种得很不好。”
“你家不是还有个伯父吗?他不帮一把吗?”嬴射姑问。
“就是多亏了伯父,”终葵禽当即答,“家父丧葬都是伯父出的钱财以及操持前后,葬礼后伯父劝我母将一对弟妹送人,以减轻负担,只是我母亲如何都不肯,伯父也不逼迫她,后来还时时让婶娘送些鸡蛋、腌菜、腌肉过来。到我十岁时,伯父便私下对我说当初母亲不愿意送走幼弟幼妹,恐怕是因为把对家父得念想托在了我们几个孩子身上,只是随年岁增长弟弟妹妹食量越来越大,既然如此伯父劝我早日为家里做些事情,说有个在蔡阳的族叔经商很好,他已经帮我问过了,然而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去做个学徒,干些杂货,日后还会教些算学之类,迟早有个好出路。”
“你答应了吗?”子乌问,想着终葵禽又是怎么成了蔡阳尹的。
终葵禽点头,“怎么能不答应?生计所迫,我从此便跟着族叔往返于各地。”
“十岁孩子,那一定很苦吧。”子乌感慨。
“倒也未必就有兄长种地苦,实际上走商也就是奔波,没太多累活。最难的还是和族叔学写字算学,错了就要拿柳枝抽腿……”终葵禽不仅微笑,仰起下巴回忆样子,但很快便深吸一口气,将头低下,语气也变得略带哀愁,“我随族叔行商四年时,已到了族叔说要试着让我执掌个小本买卖试试手的时候,我满心欢喜,只想快些回家告诉母亲还有兄长大姐此事,回到村口却发现……”终葵禽更低头语塞了刹那,“却发现全村灵旗飘飘,原来我外出这半年家乡竟闹了瘟疫,全村五百多人死的只剩十几口……我从族叔那里借了钱安葬母亲兄弟姐妹,还有伯父一家,然后带着伯父家仅存不到一岁的长孙投奔族叔去。”
“如果勾起大夫痛苦往事,您可以不讲了。”子乌宽慰道。
终葵禽坐直身子笑了下,挥挥手道:“早就过去了,十几年了。”
“那……后来呢?”子乌问。
“后来一年,我族叔也换上不知什么病,全身浮肿,不能再走商,吃了很多药方都不见好。最后从人那里打听得知有一神医,世人皆不知其姓名,他自称天梁子,而有人说天梁子那时正在鹿越山上采药。为报答族叔恩情,我瞒着族叔一家,向当时来看望族叔的一位在匕入邑任族尹的族兄借钱,去了鹿越山,在山中苦寻多日,身上带的干粮也吃完了,我就靠采露水,吃野果野菜继续支撑,找了八天九夜,天不负我,终于让我找到了。”
子乌不觉微笑。
“但是天梁子说下山太累,路途太远,不愿意去为族叔治病。于是我百般恳求,最后天梁子终于同意让我将他一路背下山,进了鹿越山脚下的村子,我雇了辆车载他到蔡阳。”
“所以病好了?”子乌道。
“哈哈哈……”终葵禽突然大笑起来,“没有,老头到了说治不好,不会治。”
“他岂不是在戏耍你?”子乌既不解终葵禽为何大笑,也为天梁子的作为生气,便挑起眉头看向嬴射姑,希冀老师能给些启示,却见嬴射姑略带无奈笑意微微摇头。
“我倒没什么,老头给族叔一家气坏了,”终葵禽笑道,“族叔几个儿子非要将老头扔出去,我拦不住,便护着老头出了大门。到了门口我问天梁子将如何自处,他却说我给他带过来,就得给他送回去。”
“你要给他养老么?”嬴射姑戏谑。
终葵禽看着嬴射姑继续道:“我当时琢磨着确实是我给他大老远带过来,他年纪那么大一个人回去也不放心,于是就一犯愣,租车又给他送回鹿越山了。到山脚下那个村子天梁子抱怨说山路陡峭,他一个老翁回不去,我想着都送过来了,就给他又背回去了。”
“他该给你药方了吧。”嬴射姑笑道。
“哈哈哈……公子果然聪慧,不是鄙人能够相比的,”终葵禽再笑,“我告别欲走,天梁子却将写着药方的竹简交付与我,禽当时始料未及,都不知道老头什么时候写的,明明自离开蔡阳以来老师明明时时刻刻与禽在一起,后来估摸着是在禽睡着时写的吧。”
“老师?”嬴射姑点头嘟囔,“我大概猜到您是怎么成为蔡阳尹的了。”
“怎样?”子乌好奇问。
“人所具有超群的那种品格,往往就是其仰赖成就事业的道路,终葵尹以真诚立足,必以真诚成事,他应该是被众望所归推上这个位置的吧。”嬴射姑道。
子乌看向对面,衣伯良面带欣赏之色看着嬴射姑,而终葵禽则神情敬佩的向嬴射姑揖手道:“确如公子所猜测,禽携带药方回来治好了族叔,每每夜深人静,孤身一人常常设想,倘使当初普济也有如天梁子一般的神医,是不是我伯父一家,我母亲兄弟姐妹就不会死了……”终葵禽复悲伤神色,更甚之前,平缓心情后终葵禽长舒一口气,“所以我辞别了族叔,将年幼的侄子终葵择托付给族叔,自己一人又入鹿越山向天梁子拜师,老师当即收下了我。”
“这后来终葵大夫一学就是十余年,”衣伯良接过话,“直到姒后之弑君篡位,致使天下大乱,终葵大夫悲天悯人便下山四处游历救人。”
“惭愧,您过奖了。”终葵禽向旁边衣伯良低头作揖,子乌与嬴射姑也都正色向终葵禽行礼,终葵禽也向两人行礼。
嬴射姑诚恳看着终葵禽道:“和您的德行比起来,射姑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起初您所讲经历,我还妄加揣测,以为只是寻常诉苦之事,所以不屑于听,没想到是敝人傲慢了。”
“公子言过了,救治百姓完全是医者分内微薄之事,王子与公子等四位,若能促成天下弥兵,才是真正伟大。”
“终葵尹一路悬壶济世到我蔡阳邑,”衣伯良道,“一城百姓多受他的恩情。终葵尹在城中住了一年多,折方将领姒叔有再举大兵来犯,将整座城池围困,誓要报此前失败之仇。那时原本世方都城运世邑还未沦陷,国都也忙于应付折方元帅灵姑余与大将姒犫所部,无力援救。蔡阳孤立无援,撑了三个多月,城中上至时任族尹从守约大夫,下至百姓都日渐沮丧。终葵尹用针灸为将士驱散鏖战疲惫,用汤药舒缓百姓心中惶恐,还用合乎人生息的医家音律来擂鼓提振士气,仰仗终葵尹大功,蔡阳硬是撑了一年一个月未被折方攻下。不幸的是蔡阳虽然撑住了,族尹从大夫却因年老,累死在睡梦中。然而战事正酣,城内岂能无统帅?百姓们便一致拥立他继任族尹。后来姒叔有撤兵,我世方国都却被姒犫先登攻陷,不得已迁都至蔡阳,寡君感念终葵大夫的贡献,正式封其为蔡阳族尹,位列九卿。”
听罢终葵禽的经历,子乌心中对其大为赞叹,只希望日后无论如何能获得此等贤能仁德之人辅佐自己成就王业。
“嘿,到了。”车行至十字路口一个转弯,终葵禽指着豁然出现的宫墙道。
只是这宫墙着实出乎子乌意料,若不是终葵禽点明了,瞧着这连白泥都没刷的夯土墙,只是比普通人家的院墙更长更高些,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世方宫殿的宫墙。而墙头与里面宫室顶连瓦片都没铺,只覆着厚厚的白色草穗。门后道路两旁也是野草野花长得紧密,好在应该是有打理修剪,野草方向都柔顺一致。为一国之宫室,寒碜是寒碜,但庙堂与村野之景相合倒也不失为美。
衣伯良兴许看出了子乌心思,难为情道,“让王子见笑了,”说着衣伯良自己也不禁笑出声,“这里原本是有座行宫的,从前商帝到此也住过,只是之前蔡阳被围攻,城中引火造箭木料都不够,城墙堵缺口也缺石块,国人们一合计就给这座行宫拆了。”
“原来如此,也是应该的。”子乌道。
两车停下,宫门口武士倒持扫帚侍立两侧,身着国君服饰的必是世伯宫了,他与旁边一名大夫早已等在门口迎接子乌。子乌对世伯初次见面印象十分不错,世伯身材只中等,但肩膀颇宽,方脸丰腴,眼神端正,确是一副忠厚模样,只是耳朵小的很。一旁跟随的贵族子乌却不甚喜欢,那人五官都不分明,皮笑肉不笑,虽无失礼之处,却在子乌心中比终葵禽与衣伯良差远了。子乌等人下车朝世伯两人走去,“臣世宫,拜见王子。”两人向王子鞠躬揖手。
“请免礼。”子乌四指稍扶世伯袖子。
“请容许臣介绍,”司寇伯良道,“这位是王子乌。”
两人再向子乌揖手,子乌还礼。
“这位便是寡君世伯。”衣伯良道。
“国君,这几位就是王子近臣,大夫嬴射姑、大夫从吁、大夫殷今职。”
“哦,寡人久闻几位大名。”
“王子,”衣伯良手朝世方那位贵族介绍道,“这位是我世方次卿虞言非。”
“寡人已在宫中备好宴席,请王子快些随臣一同赴宴。虽然敝国久处战乱,宫室寒酸,”世伯面露羞惭,“但接待王子大驾的酒食、乐舞绝不会逊色风方。”
“善。”
于是子乌等人随世伯一起进入宫内,子乌边走边道:“世伯其实不必拘泥礼节,如今正值乱世,乌在风方为了磨砺复国之志,居住百姓所居,食百姓饮食,服百姓衣服,乌绝非娇弱之人。”
“哦?寡人早就听闻臣下说王子为人坚韧有远志,原来真是如此么……”
子乌与世伯等人走进宫中,只剩卫兵们仍立在宫门两侧,星光随玉蟾渐出,除了为王子乌接风洗尘,还要商议日后出兵伐折之事,所以飨宴至深夜。席间世方向子乌承诺,只要王子正式登兵伐折,世方便立即发兵响应王师,世伯还将当初成汤赐给世方先君的琉璃浮雕饰铁剑赠给商王子,以为凭证。
子乌接过宫中寺人呈给的宽刃双手铁剑,细细观摩剑柄剑格与剑鞘上五色琉璃浮雕。
“此剑名曰上同。”世伯道,子乌并未抬头,目光仍在欣赏剑上的纹路,剑鞘两侧对称排列六只铁环,子乌敏锐察觉到这些铁环内侧是开了刃的,只是这刃短比婴儿毫毛,子乌估计若是用手握住这些铁环虽不至于伤到筋骨,但也会皮开肉绽吧。
猛然拔剑,却见子乌睁大眼睛困惑样子,剑未出而两臂僵停。
“这剑拔不出来。”世伯微笑,看到子乌不解神情解释道,“这剑有些奥妙在里头,只要参透了奥妙,这剑自然就拔出来了。”
“乌请问是什么奥妙。”
“哈哈,这寡人不能告诉王子,”世伯爽快笑道,“这您得自己参透,恕寡人自作主张,当初成汤将上同剑赐予我世方先君,先君拔出剑便明白成汤寄托在剑中的训诫,我窃以为这剑本身不过寻常宝物,可是王子如今想要成就之事,也正需要这剑中所藏智慧,这就是我所以将此剑,赠与您。”
说罢,世伯向子乌揖手,子乌亦握剑拱手。
“无以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今日能与王子相识,寡人真是快乐啊,只可惜一日之时辰有定数,夜已深,请让寡人再以一首礼乐送王子出宫吧,”世伯转朝虞言非道,“奏乐。”
于是沉穆编钟独响,随后丝竹和声送王子一行在大殿外辞别世伯且登车离开……脑中犹在回味编磬收尾缓慢的节奏时,子乌一人站在旅次院子里,将写好的家书攥在胸口,睹月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