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太阳王记》 第1章 一 颂 天命玄鸟 降而生商 宅殷土茫茫 古帝命武汤 正域彼四方 有叟立田野而歌。 天蒙。 金乌于尽头起伏的丘陵下升起。红日中,玄鸟蓬勃,金色的烈焰环绕四周。 太阳光芒辐射,天地间万物大白。 在绵长的怆水边上,天邑商蛰伏。远处笙箫伴着弦乐声颂唱先祖少昊的英灵,还有王朝屹立岁月中的雄浑。怆水宽阔而银光粼粼。 一只老鸹翱翔俯瞰都城。 城东方的见日塔孤耸于栉比的房屋中。当金乌从东方升起,第一缕阳光穿过塔顶嵌着水晶的铜镜,映射在城西方刻着浮雕的巨大石壁上,显现出八个大字——见日之光,天下大明。 鼓声响起,乐曲变得深沉沧桑,人声哼唱。老鸹聚睛远望,掠过房屋炊烟。民居簇拥中,陨生宫红墙金瓦,檐牙高啄,姿态乖张,仿佛熊熊烈火。宫中曲师奏乐,声音回荡于宇内。大殿危踞于几近山峦的高台上,如同朱雀展翅;高台阶梯百级,分作三段,比江豚溯回,前赴后继。持金我禁卫武士神态刚毅勇武,从宫门一直列队至大殿外,有北斗纹旌旗猎猎。 “不可。”从大殿里传出洪亮的老人声音。老鸹落在大殿房顶,两只雄鹿顶起太阳的琉璃雕像上,左右瞟看。 “臣以为不可。”老者声。 大殿中十数根铸有饕餮纹,要四五人才能合抱的青黑色铜柱,撑起纵横交叠的斗拱;雕刻云雷纹的房梁全部漆成朱红赤金相间。 “从帝难以来,大兴土木,先是大修太庙,又顺势建了鸾壁,而后筑鹿王台。”间杂白发的大臣看着坐于陛上,身着红黄相间衮服的商王归,在王身后竖立着一面彩色浮雕的石壁,三足金乌照耀山河的形象跃然于壁上。王归发髭整洁,衮服的大袖、衣摆平铺在座上,龙目虎鼻,威严端庄。 “大王近年又连续征伐人方,”风公照在刻着夔兽纹的墨玉地板上稍移了两步,侧头看地,抿嘴而深吸气,又望向王归说,“过极失当,天必降殃,臣认为还是不应当征讨虎方。”风公手执玉圭,作揖礼后归座,牛目轻闭。 宫中某处乐工们演练敲击梆子,大鼓的乐曲,曲调肃穆,诡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折公后之仪容雅正,起身缓缓说:“金天氏有灵,大商四方得以歌舞升平。现在国人富足清闲,隐隐有滋生淫盗苟且之事的迹象;这难道不是上天在示意我们,以征讨夷狄为契机,振作国人,使民风返璞归真吗?先帝大兴土木,也是因为如今百姓确实富裕,街市上熙熙攘攘,货物琳琅满目,有余力而不用,难道不算不思进取吗?东伯侯说的可不对啊。” 折公笑着看向风公。风公照睥睨,起身反驳。 大臣们所坐的地板下有一长方水池,水池两端水流沿着的墙壁的水槽竖直而上,形成两股无声的白色湍流,湍流在大殿房顶正中汇聚,围绕着一面巨大的银镜旋转。朝堂上的每一幕都映照在镜子中。 王归坐于陛上,听这两人争执,左手撩绕耳上几丝散下的头发,不一会又把左臂架在面前的铜案上,用手指摩擦嘴唇,眯眼。 大臣间低声窃语,留心于君主的神态。 “问问天意吧。”王归端坐,扫视列座于大殿正中两旁的诸位公卿大臣,“好,太卜辞,贞,战或不战。”王抖臂指指太卜,似乎来了些神气。 和着梆子、大鼓,乐工开始做吹奏乐,乐声急促。 侍者一阵匆忙将占卜用的器具呈给太卜。太卜拿起龟甲一通捣鼓,一会用凿子钻刻,一会又用烧炽的木棍灼烫,还振振有词的嘀咕,旁边火盆里木炭噼啪作响,所有人都盯着太卜,默不作声。 “如何?”王归首先开口,端坐的身体不自觉前倾。 龟甲突然一声裂响,几道缝隙里流动微弱的熔光。太卜抖抖衣服上的灰烬,答到:“天若。” 风公突然站起身来,展五指而推手,略带急躁的说:“不,天地不仁,问娲皇。“ 太卜望王归,商王点首应允。于是太卜又占,俄顷,曰:“娲皇若。” 王归正要开口,嬴照一手执圭,一手用力甩指道:“用归藏易,再贞!” “贞象,若。“ 风公挺胸仰首,长呼气,气流冲击喉咙发出低沉的响声。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天使王征讨虎方,王应遵从。” 折公后之正色,向王行大礼,群臣附和。 王归站起身来,诏令择日征伐虎方,言辞振奋。 宫中某处,乐工合声哼唱,曲调就好像旭日下染成橘红色的怆水一样蜿蜒,悠长…… 雨后,空气里浸润着一股泥土馨香的气味。一张挂在青翠乔木枝桠间的蛛网,沾满了水珠,蜘蛛静静地缩在蛛网的中心。轻风一起,蛛网在阳光下微微晃动,折射的阳光闪烁出璀璨的光泽。 陨生宫中,穿着青白色丝绸衣服的商王归,坐在宽阔到不像是床的卧榻侧边。石制的卧榻下一根根蜷曲成方形的石头树枝,拱起平坦的石制床板,石头树枝上长着寥寥几片柔嫩的树叶,树叶只能存在两三柱香的功夫,便完成了从萌芽到枯萎飘落的一生。脚下的地板一片昏暗,只有偶尔几条波动着圈圈青光的巽鲤游弋,才能看到透明的地板下是一汪清澈透底的水池。王归心无旁骛的看着床上躺着的年轻女人。女人穿着几件轻薄的纱衣,掩在被子下的腹部高高隆起,也许产期将至。床榻四周勾撩起的帷幔被穿过宫室的清风吹动。王归轻握住女人的手。 “冷吗?风有点大吧。”王归迎向宫外柔和的日光,看着女人藏在阴影里弯曲且高挺的鼻梁,他把右手贴在女人面颊上,用拇指轻轻擦过女人润泽而有些发白的嘴唇。 女人露出笑容,轻快抖了抖头,似乎不是很有气力。女人开阔又饱满的额头下,眉毛像两只一字一样平展,略宽而疏密有致,眉尾尖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被小巧紧实的卧蚕挤成月牙的形状。 “前些日子和大臣们议论了对虎方的态度。”王归说。 “君王要打仗吗?”女人抿了下嘴唇。一双杏眼因为稍有些内双的缘故,显出几分坚毅果决的气质。 “嗯,打。”语气坚定明了。 “可是前不久才吞并了人方,打了好几仗,这样可以吗?” “没有办法,公族们在王廷的势力越来越大,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王归轻呼气,“予想让三公来压制他们。” “妾父亲?”女人问。 “嗯。” “君王相信他吗?”女人眉头微挑,轻声问道。 “风公毕竟是予的老师,在东方嬴姓诸国中也是有德行的长者。” “归,你要亲征虎方吗?”女人的语气有些担心,作为王归的妻子也是最信赖倚重的臣子,她清楚虎方并非善类。 王归轻轻将妻子的手贴紧自己的脸颊,说:“不会,予听说予叔叔的方国有些不安分,予必须留在大邑商。“ “那要让妾父亲去将兵?” “不,让折公去,你父亲要留在予身边帮予处理国事。” 王后抚摸商王归的脸,问他:“折公?可以信赖他吗?” “予会让可靠的大臣跟着他的,”王归答到,“不会让他作主帅。但愿他能建立功勋,予也好借此抬高三公的势力。而且东北的虎方和西北的豨戎一直是我商方的心腹大患。” 王归示意立于一旁的侍女唤乐师过来。 “如果妾能出征……”王后寻着王归的目光看去,长呼吸。顺着从殿门横照进来的微光,王后露在被子外的胸部掩在阴影里,随着呼吸好像山岳一样缓缓起伏。 王归抚摸妻子隆起的腹部,“夫人只管安心修养就好。” “来,结。”王归转身使另一侧朝着王后嬴结坐下,用力将王后慢慢扶起,从被子里溢出甘甜温热的气息,王归将子结的脖颈枕在自己的怀里,揉捏王后的肩膀,弗敢用力,“总是躺着会很累吧。” “躺着怎么会累,”子结笑起来,看着天花板上缀着点点银光的一团混沌,像是夜晚的星空。子结右手抚摸自己的大肚子,又挪身往王归怀里挤了挤,仰起圆满的下巴问,“大王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不知道,”王归说,又迟疑了片刻,想起自己作为子姓商帝国的第三十代君主,已经三十有三却仍然没有儿子,不免忧虑了起来,“也许是个男孩吧。” “要是女孩怎么办?”子结皱起眉头质问。 “都好,我们可以一起共度的春秋还很漫长,不用着急。”王归握住子结的下巴和脖颈揉捏,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胳膊探去;子结就自己把手予他握住,油绿透亮的玉镯顺着琼脂似的皮肤滑到手肘上一些。 乐工在王后殿外的走廊上坐下,用洞箫吹奏起乐曲,乐声一从宫殿中传出,就立刻被不羁的风神箕伯拉住手腕,拂过葱郁的山林,飞向云山遮覆的天空,穿越年年去而复归的雁群,传到天地间每一个遵循上天秩序而存在的生命耳中;就像百年前商汤、武丁也曾听到这样的歌声一样,上天使万物随着时间演替更迭向前且永不回头的意志,如同汩汩而去的河水不能阻挡。怅恨啊,怅恨,在人间生命所不能察觉的冥冥之中,历代商帝们的在天之灵感于天意而共同反复呻吟险峻又汹涌的歌声…… 第2章 二 是夜,四下杳无声息,而王归寝宫的一排丝绢门仍被烛光照的透亮。从正门进去,道路被一面镶嵌着巨大琉璃浮雕的墙壁挡住,左右两边空出两条走廊,地板上都贴着一层镜面一般平整的金箔。两条走廊都通向同一个地方,走廊的墙壁上用掺有仙术的颜料描绘着有关商王朝历代君主功业的壁画;画中的山林草木、云气雾霭好像都随着微风徐徐的晃动,太阳和灯火泛着些许光芒;百姓、士子、军人、大臣,还有历代先君都神采奕奕,就如同另一个世界仍活着的人。壁画下沿着墙壁整齐的排列着铜铸丹顶鹤站姿的宫灯,丹顶鹤细长的嘴上叼着一根树枝,树枝的一头点有烛火。于走廊尽头视野一下开阔,进入一间较宽敞的房间。在房间正中挨着墙壁的地方,有一大块几近人高的木制方台,沿着平滑台面上的涡纹刻痕,隐隐有几丝流火。王归就跪坐在方台上,面前是铜铸的桌案;背后墙壁上挂着七尊胸膛高昂、线条硬朗的奔马头银铸雕像,凹陷的地方都擦上难以褪色的墨漆以收敛银子的浮华。风公嬴照还有疾臣赴巳坐在台下的一侧静候,面前桌案上放着茶水和点心。 王归桌上摊着一册书简,书简的牍片如同是黄色的弱光凝聚而成,用灼红的弯曲银笔在书简上轻轻敲画,落笔的地方就顺着轨迹显出墨迹;如果凝视笔迹,就会感觉墨字好像是活的一样。在整个商王朝所及之处,恐怕也只能在商王的陨生宫中看到这种书简了。子归点点写写一会,就抬起头来,左手拎住书简甩了一下;书简发出微弱的铃铛声,卷起的书简被放到一旁堆积如山的简册上。王归看向已静候多时的两位臣子,问道:“妇嬴的身体无恙?” “王后身体并没有疾病,只是有些虚弱,缺乏调理,”老妪答到,声音就好像风中的朽木摇曳,颤颤巍巍,“我已经送了些汤药,王上也可以令食医作羹食调理。“ 风公追问道:“那会不会影响分娩?还有两个月生子,到了夏天会不会太燥热了?” “请放宽心,老朽会尽力照顾王后。”老妪神情和蔼的点头。 “已经很晚了,就请老夫人尽早回家休息吧。”于是老妪与商王相互行礼,王归走下方台目送老妪离开。 “近日就可以出征。“王归一边不经意小步走向房间中心的一座香炉,一边说道,:”予已经决定让折方参战,只是还没想好商方应该让谁作统帅,照父以为谁去合适?“熏香堆积静止在山峦形的香炉盖上,好像山雾缭绕。王归用手拨动熏烟。 “臣以为不去合适。” “老师……”王归面露不悦,转身快步回到台陛上的座位,颇有架势地坐下,说:“自先祖武丁而始,子姓公族诸国功勋赫赫,权势熏天。在过去百年里一边开垦荒地,征伐群蛮,修葺城池,招揽勇士;一边又结成群党,依仗权势向予商廷要求扶持。就拿予之叔祖父烈子说,先帝的时候就仗着是先帝的叔叔,从不上贡,还总是向周边诸国施加仁义,他要是自己出血也就罢了,动不动就上书替周边诸国请求减免贡赋,或是攻下蛮夷之地后为参战各方求更多土地,”王归左拳摁在铜案上,说到激烈处右臂向上一挥,宽大的袖子如同鸱鸮掠过,“天下哪有用国力济自己仁义的道理!”王归喘气,又望向一处烛台的火苗,若不是偶尔稍微颤动一下,橙红的火苗就像是静止似得,“之前讨伐人方也是,竟然未告知予一人,就擅自号召周边诸侯谋划伐人,幸好有人透露给我,予才及时派子结以商王之名主持战争。如果没人提醒我,怕是天下人连谁是商王都说不清了。“ 风公敛住右手的大袖,拿起涡纹觯杯喝了口水,说到:“所以才不应当讨伐虎方啊,王上……虎方人,山君之身而人形,对山林了若指掌,藏匿于其中,搜寻百日都不得其踪影,又可以驱使百兽为战。所以昔日武丁讨伐虎方,最终双方却僵持百日而不得不各自罢兵。王这个时候进攻虎方,要是被战事拖住了怎么办。况且有东边嬴姓的诸国掣肘公族,他们应该一时不敢有不臣的举动。” “不打破王廷和诸侯间强弱僵局,公族始终都会是我辈的心腹大患,嬴姓诸国势力太弱,不能长期遏制公族,所以予才希望让姒姓、姬姓的诸国一同威吓公族。” 风公啜水,王归语气略有焦躁的继续说道:“但即使如此也是权宜之计,要想彻底解决问题,要么使公族衰弱,要么使商方强盛,予总不能强行讨伐同姓的诸国吧。要使大商强盛,就需要更加庞大的人民,更加广阔的国土,不去讨伐戎狄,哪里弄来土地?前不久南方地动,不少子姓国房屋倒塌,人畜伤亡,这个时候不趁机吞并虎方,恐怕以后就不好说了。” “大王所言是不错啊”,年迈的风公仰头眯眼望着王归说,似乎说话时还有所思,“可是大王想过没有,扶持异姓诸侯,彼时异姓诸侯真的会如大王所愿,去抗衡子姓诸侯吗?” 风公深吸气咂嘴,继续说下去:“如果真是那样,岂不是旧敌未破,又树新敌?老臣以为王上的策谋确实直中问题要害,但是风险过大,且不说伐虎过程中要顶住被公族谋逆的可能,如果伐虎失败,势必被天下诸侯所轻视。况且先前几代君主沉湎于酒色享乐之中而不知节制,对黎民索要无度而不知收敛,黔首间积怨甚重”,嬴照摇头,“如今大商本身并不虚弱,只是太平日久,人心多有些涣散,上情下达不通,官员懈怠罢了。大王想要强国,老臣拙见,未必就需要吞并蛮夷之地,也可着手整顿吏治,打击尸位素餐的士大夫,改革官制,使各地财物集中于王廷,政令畅行于四方。” “照父言之有理啊,可是照父所说的也只是如何强国,可公族势力该如何?”王问。 嬴照左顾右盼稍许,两只手搭在桌案边缘,搓了搓手指,继续说道:“啊,这样,王不如广施仁德于诸国国人黎民之间,拉拢人心;嗯——但凡战事,没有可以违逆民心而取胜的,如果诸侯的子民都心向商王,诸侯就算有心谋反,也只能凑齐一团散沙,不足为惧;啊,当然只那么做是不够的,我们还应当去给予弱小的子姓贵族钱财,使他们与王廷亲近,届时我们再寻找罪名降低子姓大国的爵位,收回他们的部分封地;再或是勒令诸侯救济穷困之人,散其钱财。诸侯内得不到国人的同情,外寻求不到同宗的支持,纵使一腔怒火,也只能忍气吞声。大王以为如何?” “善!照父所言甚妙!”王归拍手道,瞠目露出惊喜的神色,“只是……”王归上身前倾,两只拳头顶在桌面上撑住,刻意拉长语气说话。风公似乎领会了什么,神色机警的看向商王。“只是讨伐虎方的诏令已经下达,贞象也显示应当出征,这……” “商王——”风公照正色。 “不如这样”,王归急忙答到,“我们先出兵征伐虎方,同时着手准备依照父的谋略去解决公族的问题。毕竟朝令夕改,不是王道。况且如今内忧外患,形势严峻但时间窘迫,各方随时有可能作难。吞并虎方也是为了维持大商的强盛不衰。”王归说着,神思里浮出建立大业的**,但很快就被本能所遮过,只一瞬吧。 风公无奈叹气,自觉再拗不过,又只好重新振作看向商王:“必尽天极,衰者复昌。大王既然决意讨伐虎方,那么我们就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奋力将虎方彻底消灭,让其再无回天之力。话说回来,大王心中可有合适的将兵人选?” 商王子归神情严肃,略思考片刻,答到:“在有资格做统帅的公卿之中,予以为卿事权囚最善战而且为予所信赖,讨伐虎方的责任可以托付给他。还有,让折公带着他的军队接受权囚的调遣。“ “姒后之……” “嗯?照父有什么要说的?” “啊,没有”,嬴照说到,“老臣就再向大王举荐一位人才吧。” “老师请讲。”王归在桌案上展开一卷简牍,看了起来。 “在宗伯下担任旅下士的虞招,臣曾经和他有一面之缘,这个人虽然年轻,但是非常有见识。” “旅下士?”王归抬起头,眼神惊异的看着风公,拈了拈上唇边的胡子,笑道:“这,老师觉得他能担任什么职务?” “师长。” “师长?” “师长。”风公照点头,用老迈坚定的声音答道。 王归放下手中的笔,面带为难的笑容四处打量,但是并不说话,一会,坐在陛上的商王归手做揖礼状,笑道:“好,老师说是师长那就是师长吧。” 风公照欠身还礼,心中暗暗叹息,想到如果不是先帝子难沉湎于兴修宫室,弊病久拖不决,商方如今处境也不至于如此窘迫。 玉蟾默默的扒在星罗棋布的夜幕上,商王的寝宫依然灯火通明,胸怀壮志且锐意进取的商王子归将和最为倚重的大臣讨论国事达旦。 翌日,于陨生宫的正殿之中,经过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王归肃静朝堂,向群臣宣布七天之后,商方登人十二万,战车两千五百乘,征讨虎方;折公率南方十七国登人七万,战车一千五百乘在虎夷境内与商方会师。到了出征之日,在陨生宫正殿前的广场,武士将七名呜咽颤栗的俘虏枭首祭旗,王归站在正殿中间一阶墀台,高唱商颂《长发》为征伐虎方的大军送行,最下一阶墀台上一千名乐师接过商王歌声,齐声颂唱: “洪水茫茫, 禹敷下土方。 外大国是疆, 幅陨既长。 有娀方将, 帝立子生商……“ 十二万身披铜革甲胄,头戴插羽兜鍪的武士分为十二师,刺着二十八宿的长旗如同几百条空中翻绞的黑蟒,大军掩在无数于风中挣动的旗帜中。两千余辆战车被披坚执锐的战士围绕,车上**上身的武士击打竖立的战鼓,绘有云气纹和巽卦的大鼓每敲击一下便会唤来一阵遒劲的长风,重鼓声连连。商方大军依次穿过宫门前五条高墙夹成的狭长复道。商王子归攥住腰间的佩剑,凝望渐渐远去的商师。当最后一支队伍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的胸腔里似乎有什么沉了下去,以至于胸中空空荡荡…… 第3章 三 埙乐声三转。 太阳在上。 扶桑树在下。金枝火叶,光瀑于枝桠垂泻。 太阳在前。 浩浩苍天在后。姹紫嫣红云锦如川流飞逝。 太阳在何方。 陨生宫在天邑商中,天邑商处大地之上,群山环伺,怆水横流。 万籁俱寂。 金乌展翅。 大地骤如波涛翻腾,五彩天漩涡丛生,行人色恐举手疾走,张口而不闻寰宇间有声。黎民百姓从巷口入,走兽飞禽自巷尾出。 四野阒然。 四野阒然。 惊有鸟鸣! 金乌陨泪。火泪破空坠地,穿透三重檐五脊顶,坠入殿中,坠入躺在石床上的王妇嬴口中。 子结惊而睁开眼睛,连连轻喘,额头和脖子上渗出不少汗珠,觉得心中还有余悸,忽然又意识到该转头看看左右的环境。 “怎么了?”王归问道,用食指中节擦掉子结鼻梁薄薄的汗水,王归皱起眉头,殷切地问:“做噩梦了?” “嗯。”子结听到王归的声音,一下安心起来,像是抱着救命稻草,忙向王归方向看去。瞧见王归坐在床榻侧边,只扎了个马尾辫,一旁床上还放着个青铜的小冰鉴,王归正拿着把织绢扇子对着冰鉴向子结扇风。子结深吸一口气,心情算是平缓下来,本能的想要起身坐住,却感觉身体异常沉重,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怀有身孕,产期也就在今明两天了吧。这会心神平复,子结不由得想起那个梦来,到嘴边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孱弱地说到:“与其说是噩梦,不如说是个奇怪的梦……” 王归本来担心挑起妻子烦心事,所以没敢继续问下去,没想到妻子自己说起来,不免又被勾起好奇。“怎么说?”王归微笑,沉稳的嗓音略轻快的问。子结于是把梦到太阳落下眼泪滴入自己口中的事说给丈夫。商王归听完大笑起来,轻轻地来回抚摸妇嬴的肚子。子归兴致稍缓,就仍带着笑容说:“古时,承接天命的玄鸟从天而降,生下一颗鸟蛋,帝喾的妻子简狄吞下鸟蛋,而生下了火神阏伯,起名为契,契的子孙建立了大商王朝。昔日,伊尹在遇见汤王之前梦到自己乘坐小船在太阳前飘荡。现在子结你临盆在即,梦见太阳就已经是吉兆了,又有金乌的眼泪滴入口中。哈,这孩子若非圣人,则定是雄主!”王归思忖片刻,又说道:“子结,不如就给这孩子起名为乌吧。” “乌?可要是女孩呢。” “嗯,女孩也叫乌。” “乌,子乌”,子结一只手握住王归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听到了吗,你这小东西,你可就叫子乌了。”子结都没发觉自己笑了起来。王归用拧干的绒巾为子结擦拭额头。床榻下石头枝蔓又静悄悄萌发出嫩芽。 到了第二天巳时,子结临盆,王归搀扶着子结在产房里慢走。房间一侧摆着有碧蓝纱帐的床榻,纱帐被脂玉的钩子撩起。正中间一座龙头香炉安置在木地板上,从盘龙形炉盖的龙口角处,两缕能使孕妇安神顺产的熏香白烟袅袅,正如同龙口边的长须。三位只从脸上的皱纹看,就知道颇有些阅历的稳婆,带着□□名宫女,忙着为王后产子做安排,热水、绒巾、立姿生产的架子,还有孩子的衣物都已准备妥当。一把年纪的老风公也在一旁伺候着女儿。房间建在商王的花园里,四面全用画着瑞兽的薄绢门围住,周边花团锦簇。乡下里俗闻,生孩子就像那草木开花一样,所以妇女生产都要摆上鲜花,借着开花的兆头,一定是能够母子平安的。宫廷的女祝们在产房外空地上翩翩起舞,反复吟唱着驱邪的祷文。太卜辞面对起舞的女祝们静候在门外。 王后突然感到生子在即,其中一位稳婆赶忙将只会碍事的两个大男人哄了出去。于是三个人,就呆立在屋檐下的木地板走廊上。花草丛里几个穿着大红肚兜,神态可掬的小胖娃娃探出头来,一脸疑惑的朝房间方向瞧去。一会又忍不住好奇心,试着朝房间提溜小跑一段。 “去!”身形清瘦矮小的太卜辞厉声呵责,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绢符,朝小娃娃们大迈了两步,手里绢符甩了一下,立刻着起火来,一瞬间化成了白色的烟尘,随着太卜辞用力地甩手飘散得到处都是。小娃娃们吓得赶紧扭头爬走,有两只直接化成了一缕鸭黄的烟雾,等到老太卜转身回去又凝成人形,扒在花草木上,观察房间外的男人们还有起舞的女祝。仔细看这些娃娃,倒确实是脚部还没成型,仍然是一团鸭黄粉雾聚成大概的脚丫形状。这些不过是刚刚修成娃娃样子的花草精怪,没有什么心思,只是没见过人事感到奇怪。所以王归也并没放在心上,而是焦急的在走廊上踱步。风公站在一旁,侧对着产房,闭着眼睛倒是神态安详,只是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再三搓揉。微风吹动檐角的铃铛,产房里只是偶尔传来女人低沉的嘶吼声,还有稳婆索要工具的叫嚷。王归神情焦急,但是又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怎么样,只能徒劳的贴着绢门细听。檐角铃铛在徐徐的风中叮叮作响。远处传来金石击打的铮铮声。片晌,一位眉清目秀,只用草叶蔽体的少女乘着形似花豹的异兽狰停在了产房不远处。不知是哪座山的山鬼,应当是受了王后产子的生气影响而来。少女两只手撑在狰的背上,叉着一对柔软的光脚,静静向产房看去。 王后生子好一会,仍不见出来。商王归在门外心烦意乱,又不知道里面究竟怎么样,风公安抚王归说生孩子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用不着那么着急。然而对于年过三十仍无储君的王归而言,风公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于是王归索性叫侍从取来占卜用的龟壳火盆。器物都取来后,王归跪坐在地板上用炽热的木棍烧灼龟甲,少时,龟甲破裂,王归审视裂纹,一副不可捉摸的神情,既不是喜悦,也不是难过,倒像是,没看懂?王归又将龟甲转来转去,反反复复瞅了好几遍。几只胖娃儿揪拽着狰的皮毛爬到背上坐下。王归让太卜辞占卜——贞,母子平安?于是太卜辞就坐下占卜起来。龟甲烧裂,太卜辞观察须臾。“怎样?”王归站在太卜辞身边,弯下腰睁大眼睛问,“说啊……”太卜一双被年迈松弛眼皮遮成三角形的眼睛向王归看去,正巧撞上商王的目光。太卜慌忙瞧向别处,咂嘴正要说话。这时候产房的滑门一下被拉开。一位稳婆匆匆走出来说道,“王,王后难产。” 风公、太卜愕然。王归蓦地后脑蒙蒙,一阵耳鸣,不知道过了多久的一刹,子归才两眼回神,几个箭步就朝产房窜去。稳婆一时惊慌失措,僵在原地,只是身体稍转就让王归擦身而过,没来得及拦住。倒是风公大步追上前一手抓住王归臂膀,一手挟住王归胸肋,大声说道:“大王冷静。”子归仍是头脑发胀,被风公一惊,回过头来,风公说道:“大王进去还不是添乱。”太卜无所适从的站在一旁。王归扯回思绪,挥挥手指朝稳婆问道:“当下该如何?”稳婆一边作揖一边答到:“要么杀死幼子保全王后;要么剖开王后腹股间的皮肉,取出幼子”。商王与风公四眼瞿然相对。子归低下头,来回摆首,嘴角和上眼皮不时抽动。“子结,子结……”王归喃喃,“救我子结!救我子结!”王归大声迫令。稳婆连行礼都忘的干净,匆忙折回产房。产房前起舞的女祝们惊而望向商王归。 “不要停!”王归大袖一挥。女祝们又赶忙对齐行列,继续跳舞。太卜高声吟唱祈祷的祝词。王归轻轻将绢门打开一条缝隙,从缝隙里看到被挡在彩绘丝绢屏风后的子结。子结的侧脸露出虚弱痛苦的神情,鬓角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王归在门外从缝隙静静地看着,又闭上眼睛转身将门轻轻带上,担心有寒风或是晦气侵扰了妻子。不知何时,产房的近处已悄悄到来了三四位少女样子的山鬼,都乘着异兽守在边上静静看着,也不言语。房子里面子结的声音大声吵嚷了几句。 绢门又被人拉开,那稳婆走了出来,一脸为难的对商王禀告里面的情况——倒真是将作孩子的母亲的人,稳婆只是拿着器具接近王后,就被机警地质问要干什么,稳婆也只好托词说助产;正以为糊弄过去,结果刚有靠近的意图,就被王后大声喝退,责骂恶仆想要谋害她的孩子,任稳婆苦口婆心相劝,就是哭闹着不准稳婆接近自己。 王归拉开房门,心想这时候只有自己才能说服妻子。 “子结……”还没进门,王归就急忙着说。 “出去!”谁知另一只脚还没踏进去,就被子结骂住。 “子结,我……”王归蒙了一下,又继续迈了半步说。 “你出去!” “不是,我……” “滚——你要害我孩子,你要害我孩子,滚,你滚……”子结咧开嘴大哭,声音嘶哑颤抖。 “好,好,我出去,你冷静些。”王归看到子结激动,忧心再有什么意外,只好退了出去。商王归站在走廊上心烦意乱,房间里传来王后的嚎啕声。王归又让风公嬴照试着去劝说子结,可是也一样被轰了出来。 “生下来吧。”王归额头扣在走廊边的柱子上,左手扶着柱子,发束遮在眼前,喉咙并没震动,只是唇齿间的气息说。 “大王说什么……”稳婆好像没听清楚,或者没敢听清楚想再确认一遍。 商王归朝稳婆大声吼道:“去剖开王后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字字千钧。风公背过身去,一手掩面。 房间四面大门全开,帷幔在风中飘扬,檐角铃声叮叮。 “妇嬴不死?”商王归跪在床榻边上,声音颤抖的朝疾臣和太卜问,没人回答。 “妇嬴死了?”语调更高,王归双眼惊恐失神的瞪圆。他人低头不语。王归咚的一声把头磕在床榻边上,大吸一口气,腹腔抽抖,唇肌僵硬。 乳母悄悄将孩子抱来,轻声说:“陛下,王子……” “拿走!”只一挥手,扭过头去。 周边的人都默默退下。离开房间的时候趴在门口地板上的花精娃娃惊忙化成黄雾散开,等人都走后又回到原处,或是趴着,或是躲在门后偷看,又或是追逐嬉戏。子结的身子躺在床榻上,一身素纱,长发散开,神色安详,嘴角隐隐上翘,腹部一段白布覆盖,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迹。王归跪趴在床榻边上,四周满是落叶。帷幔随风飘扬,房外通达人情的山鬼用洞箫吹奏舒缓连绵,又婉转曲折的乐曲,金石击打声铮铮,少女的轻灵嗓音呵唱…… 宫中女巫用祝词颂唱过的草露给王后身体擦拭干净后,将子结被割开的腹部用芳香的藤条缠绕,好使她的魂魄能够完整的去往黄泉。太卜辞托冢宰让人从宫廷的府库里取来一颗被封存已久的宝珠。女巫撕开盒子外鬼画符样的封条,将氤氲蔚蓝光芒的珠子取出,放在王后合在腹部朝上的手心中。据传古时,商汤在床榻上看到一条白色的灵蛇,以为不祥而将其投于火中;谁料橘红的火焰突然变成青蓝色,紧接着旋转于一处汇聚成一颗有白色涡纹刻痕的蔚蓝珠子,时人将它唤作“煦蜓目”。后世有商帝曾经向见多识广的云游之人询问过这颗珠子,游客说是得道的白蛇生命因为不甘离世的悲愤所化;如果放置在尸身上可以使尸身气色鲜活如生,可是倘若浸润鲜血再受到打击就会使蕴含的怨火发散;不过这都是些没有根据,玄之又玄的传闻而已。 妻子去世后王归沉浸在抑郁中,可是仍然不得不苦撑着精神为妻子主持丧事。就在妻子去世当天的深夜,王归与众大臣在寝宫商量王后嬴结的丧葬事宜。王归跪坐在寝宫的方台上,左手撑头依靠在桌案上,嘴唇燥裂,身体低烧,沉默不语。诸位大臣已经聚齐许久。“王上。”太宗提醒道。王归才啊了一声,醒过神来。“嗯,妇嬴的,妇嬴的”,王归吸了口气,六神无主的样子,“那个,啧,葬礼,葬礼照制该如何。”说话像是渗进碎石涧的溪水,拖拖拉拉转了几圈才转出来。王归打了个呵欠。“照制去世后在灵堂供奉七天,然后安葬在大王的陵寝里。”太宗回答。王归勉强直起身来,晃了几下,叹了口气,说道:“嗯,这样,把这个房间中间的木地板起开,用个小的棺椁,把子结”,王归顿了一下,“子结葬在里面,然后填好地板,等我死了以后再把王后的遗体和我一同迁到王陵里。让冢宰去弄。” “这不合礼法。”太宗姬又说。 “没事,就那么办吧。” “您任命我为太宗,负责主持国家的礼乐祭祀,我只知道遵照君主的意志,履行自己的职责,请您再考虑考虑吧。”太宗一张方脸,颧骨、辅角都隆起,看就是个倔强的人。 “你要忤逆我吗!”龙目怒张。 “唯,臣不敢。”太宗做揖礼道。 “就这样吧,你们都回去休息吧。”王归无力的挥挥手。 “唯。”于是大臣们纷纷退去。 夕阳西下,红云伴日悬滞。就在王后妇嬴薨殁的第三日。都城山朝的南方七百余里处,名为匕入的城邑中,当地族尹从马车上下来,站在一幢农民的小院落门外,他的相貌倒是儒雅,就是一脸晦气,忧心忡忡。族尹指指院门示意,仆从便上前用力敲起了房门。“有人吗?我们是官府的,族尹造访。”院门吱扭一下被拉开。那族尹瞧见门后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农夫,布条绑着发髻,袖口裤腿都卷起,穿着一双粘着干结泥块的草鞋,也是表情闷闷。族尹做时揖,农夫回礼后伸手让开说:“请进吧。”于是族尹一行六人就走进院子里。“请进。”农夫撩开房子门上的布帘。族尹贞罔等人便走进房子里,在一张大木榻上对着位老妇人跪坐下来。木榻中间靠门一些有个方形的柴火坑,上面架子吊着个煮茶的黑底陶壶。房间昏昏,全靠柴火照亮。农夫给来访的客人倒上茶水,土墙上被柴火映出几个巨大的人影。 “老夫人,我等是接到你们家报案说家中儿媳走失过来询问的。”族尹问道,农夫也在他母亲边上坐下。“请问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让族尹劳神了。就在今儿个早上,我这儿子鸡一叫就起床去田里干活了。老婆子也在院子里扫地喂鸡。本来我的儿媳妇在屋里头睡着呢,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我就大声问‘谁啊?’然后朝着门看去,外头人说‘我!’我的个天欸,我老婆子怎么知道他是谁啊”,老人家愁眉不展,“我就往门那头靠靠又问‘你谁啊?’想着怕不是个疯子。结果突然眼一摸瞎黑就躺过去了。等我醒来发现院门敞开着,我就一骨碌起来往屋里跑,看看有啥东西丢了没,结果就,发现儿媳妇不见了。诶呦,我的个妞呦,别是让拍花子的给拐去了——”老妇人嚎哭起来,一只手捶打胸口。农夫揽住母亲,拍拍肩膀,咬着嘴唇按揉自己两只发红的眼睛内眦角。 族尹吸了下鼻子,问道:“诶,你妻子是不是怀孕了?”农夫点头说是。族尹看向同僚,几人眼色忧虑,意味深长的互相对视。 “族尹是怎么知道?”农夫问。族尹伸出手心对着他,严肃的问道“怀孕几个月了?“ “将近九个月了,估摸着也就这十几天要生了。” “果然……”同僚轻声对族尹嘀咕道,族尹侧首点头。 “啧,你晕倒的时候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族尹歪头皱眉问道,身体动了动。 老妇人抹抹湿漉漉的脸,左看右看,答到:“说有啥不对,倒是,我晕的时候好像闻到股药汤味,还有股不知道啥味。” 贞罔做低头沉思状,一会儿又招呼属下说:“你们去房子边上看看。” “欸?”老妇人突然说,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神情古怪带着愠色,“族尹你说会不会是隔壁甲老头干的?我前天搁他那走,从他院子外打了几颗樱桃,说不准他回来看到樱桃少了,气不过,拿我儿媳撒气?要不然是路那头徐家的老嫲儿……” 族尹手在空中上下摆摆,打断老妇人的话说:“不不不,不会的。倒是你这附近最近有什么生人来吗?”老妇人想了想说没有。族尹叹气,站起身来:“那么我就先告辞了,老夫人放心,这事我等一定追查到底。”于是农夫就和母亲一起去送族尹等人。到了院子里,族尹正遇到之前去院子外寻找线索的属下迎面走来。那人就引族尹走到院子侧面的墙外。 “终葵尹请看”,属下指指地上杂乱的土灰,“显然是有人故意用脚擦乱了这里,依我看这里原本应该是有脚印的。但是墙上却有四枚黄鼠狼的脚印,看样子也应该是这两天留下的,不知道两者有没有关系。” 族尹蹲下身来细看,用手拃量痕迹,随行的人围站一圈。“应该是人脚。”族尹嘀咕道。 “咈,会不会是妖邪作祟?”部下捏住下巴,狐疑地问,“是个黄皮子精?” 族尹贞罔站起身来,心不在焉地往车方向去,没两步又回过神来,朝着身边的同僚说:“什么妖邪”,贞罔眼含怒色,右手两指朝下叨了叨,“肯定是人。”众人纷纷上车,在车上族尹对同车两个人说:“那歹徒在墙外是人形,要是妖物,何必作案前变化成人站在墙外,岂不是容易被人瞧见?” “怎么说?”同僚问道。 “依我见人才是犯人原形,恐怕是变了个黄鼠狼从墙头跳了进去,估计门外还有个人敲门。” “能化身形的人,除了各诸侯国的巫卜,还有散居市井的方士、术士,四处游历的散人、游客。我想诸国的巫人位高权重,应该不会干这种事。本地的方术之士平日里遵纪守法,怕是有什么生人在做歹事吧。”同僚说。 “这十天都第四起孕妇失踪案了。”另一位同僚叹气道。 族尹低头看车厢,落日将橘红的余晖照在车上:”他们到底想干嘛?“族尹狠狠说道。 “目前看似乎犯人只对将要在近期生产的孕妇下手。又或许是障眼法?” 族尹抬起头来:“对,叫人把匕入城内以及周边村落所有孕妇都记下来。” “把孕妇都集中保护起来吗?” “不,去等他们。”族尹面带怒色。 “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族尹心想,身体随马车上下颠簸,轮子碰撞坎坷的路面发出闷响 。 乡间田野上,孤零零一条伸向尽头的土路映照在橘红、紫棠色的余晖中。两辆马车缓缓疾驰在细长的路上。远处那车上的族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事十分蹊跷,恐怕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只是卑微的他不知道的是,就是这件看似小小的案子,在短短十几天后,将要把他的命运,把整个国家,甚至民族,都推向另一条道路,这是卑微的他所不能知道的。 正午的太阳高悬于青空,云山叆叇堆积在其下方两侧,如同臣子侍奉于君主身旁那样。金乌极力张翅,身子直挺挺的朝向上空,一副纵身窜出九霄云外的架势。这旁若无物的样子,大概就是能超越时间的神明,看待被天道滚滚向前而拖拽裹挟着的万物的态度吧。 烈日灼烧空气压迫着大地。一条无名的溪流旁,元帅权囚的商方军队辟开森林驻扎在这里。驻地用木桩打成的墙围起来,墙外摆着獠牙似得拒马。营内白色的大帐棋布在靠近溪流但还有些距离的岸边,尾端一直延伸到森林中,被茂盛的古树遮覆,只看到灰白的炊烟直上。虽是夏季的正午,却压不住士卒们膨胀浑浊的阳气。 空地上,军士吹奏架在人肩上的招军;武人肌肉紧绷,敲击大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嘭!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军妓手执铃铛,展臂挺胸,脚踝带着金镯子的**秀足后翘;铃铛声叮叮悠长,伴着凝重的鼓声,仿佛白蛇缠绕着雕刻怒目人面的金刚杵,嘶嘶地吐着信子蠕蠕磨蹭。 “咚,叮,咚,叮,咚,叮,咚咚咚咚,叮,咚,叮,咚,叮,咚,叮……” 短戈卫士列队在帐篷间走动,战马白象在河边饮水,负责看管的士兵在一旁挥着白茅草默默等待。 营地深处,周边围立着十二条灵兽图旌幡,门口有两支六节伞盖大纛的白色中军帐中,元帅权囚和十二位师长围坐在桌案间的胭脂色地毯上,诸将盘腿而坐。拔伯囚左手倚靠着元帅座位下的台子,一眼能数清青丝的斑驳白发,利落的扎成发髻,发丝绷直如满弦。元帅权囚半躺着,白如飞流的胡髭顺着绀青色袍子悬挂到左腋下,右臂有蝇绿色鳞片的衷甲袒露在战袍外,左手大袖摊在胭脂地毯覆盖的台子边缘。“啊——”权囚举起右手的酒爵咕咚咕咚畅饮起来,喝罢不自觉发出快意的感叹,用握着酒爵的右手鱼际处一抹嘴唇,“诶呀,三伏天来一杯,真是畅快啊。”一边说,一边用两手撑住身下的台阶,哼唧着在台阶上坐正,两手啪地拍在大腿上,用力磨了磨,“这虎方人倒是长得骇人,个山君样子,怎么打起仗来就像河里的老鳖似得。”拔伯一双时凤眼几乎挑到额头山林处,细密的鱼尾纹络满奸门,满眼嘲讽意味的扫视帐下的十二师师长。 拔伯右手边一位鼻下留着菱角似胡子的中年人笑道:“蛮夷说到底是蛮夷啊,虎方人到了是脑子不怎么好使,阵法粗劣,战车也不过那么几乘,连连败给我大商方,”师长祖敖拈了拈唇下一小撮胡子,一双下三白眼神采飞扬,“而今龟缩于山林之中,妄图拖累我商方。我看不如等到待会折公的军队与我会师,就干脆绕过这片树林直取他都城。”这中年人歪头看向拔伯。 “欸——老话说骄——”老权囚把手朝着祖敖摆了下,本意欲驳回他的话,说到口边,忽而想到什么,把话截住,点漆似得瞳仁在凤眼里滚滚,指着后排坐着的两个年轻人道,“那两个孩儿,你们俩说说,来说说,照师长敖的直取虎方都城之策,中不中啊。” 两个年轻人一齐看向权囚,虞招瞥眼祖敖又低头思忖,己造事面带温和微笑看向虞招,又朝元帅囚看去,答到:“晚辈以为不可。” “哦?”权囚来了兴致。 己造事神色谦恭地对着师长敖揖手,道:“倘使如祖子所言,突袭虎方都城,如果能顺利攻克当然是妙计,可是这一路路途遥远,十几万人做出如此大的动作,难免不会惊动如今隐藏在山林里的虎方军队,要是我商方未能及时攻克虎方都城,就得面临极大的被虎方主力截断粮道的可能,到时候腹背受敌,进退维谷,怕是凶多吉少,晚辈的愚见。” 元帅囚轻抚长须,微笑而气势居高临下,“欸,虞招,你有何见地啊。” 虞招恭谨的朝拔伯权囚行礼,又向祖子敖行礼,“属下见识短浅,祖子智谋远在属下之上,属下不及祖子,未有更好的计谋。”祖子敖面无表情,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两个年轻人。 权囚睁大眼睛,愣了一下,继而大笑道:“哈哈哈,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朝着虞招还有己造事指指,对帐中诸将说道。师长们也陪着笑起来。笑罢,权囚看着诸位将军说道:“等今日与南方诸国会师,想必攻克虎方,指日可待。拿下虎方的百里之地后,论功行赏,加官进爵,珠玉礼器都是板上钉钉的事,诸位还要振作麾下士卒,让他们奋勇杀敌,不计生死;让士卒们知道,胆大的赚得多,怕死的刷破锅。诶,只可惜这虎方人,丑,没有美女,你们有谁要是不嫌弃,也能把俘虏的‘母老虎’分分。”帐中诸将大笑起来,拔伯也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来,向后排两个年轻人说话:“倒是你们两个孩子啊,要努力,少年得志才更要恭谨谦逊,慎思笃行,要多向年长的人学习,以免误入歧途。造事,你是己国的世子,将来是要继承己国大位的人;虞招,风公私下可是多次向我提起,要关照你啊;你们都是年纪轻轻却有远大的前途的人,身边的人都对你们寄以厚望,这既是你们的优势,也是沉重的责任。你们一定要勤勉,要时刻准备为我大商的兴盛付出你们的一切。”权囚语重心长的教诲道,两位年轻人朝元帅行礼。 “老夫看你们的面相都是不错,将来一定大有可为。” “元帅还懂相术?”虞招到底是年轻人,被元帅一番夸赞心中不免漂浮起来,不觉就忘了自己曾告诫自己一定要言行谨慎,说了出来。 “诶,何止相术,老夫还会看手相呢。来来来,虞招,让我给你看看。” 虞招面色尴尬,将要起身又未动的样子。 “来来来。” 虞招只好起身向权囚走去。外面大鼓和铃铛声传入帐中。他一边走,权囚一边说:“我看你眉眼不错,是大贵之相。”虞招走到元帅身边跪坐下。权囚虽然握住虞招的左手,但眼睛仍盯着他的脸说:“眉长过目,眼长而秀,多是天资过人啊,只是你这鼻梁太高,没肉,也许以后不会葬在故乡。”权囚低头端详虞招的手,一会儿,将虞招的手拳起,轻轻推回虞招怀里,意味深长的笑道:“小心雷劈。”虞招挑起眉头,莫名其妙地重复:“雷劈?”“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老权囚大笑,捋捋长须。虞招只好难堪的笑着行礼,然后朝座位走去。“玩笑归玩笑,下雨天还是不要乱跑得好。” 在座皆笑起来,虞招半路听到元帅的话,于是转身,绷紧口角做和驯颜色而行礼,接着坐回自己位子去。 拔伯扭身从案台上拿来酒觥倒上酒,喝起来。祖子还在一旁笑着提醒说,不要等会喝醉了躺在担架上去见折公。老头只厚着脸皮,满面通红地挥挥手说没事,自己有分寸的。祖子笑了笑,也不再多言,和身边貌似同龄的师长攀谈起来。帐中诸位将领也都自己消遣着。 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刻,但兴许也没多久。在大营外的树林中,远远的,鸟群如波涛一样依次起飞,密密麻麻的一团,像蚊群一样就朝他处去了。 “报!”帐外一大声。 诸将都一致向帐门看去,元帅权囚站起一丈五的身躯来,大声回应:“进!” 一斥候走进大帐站住,抱拳行礼道:“报元帅,折方大军已到我商方大营外三里处。” “好,你去告诉折公,让南方诸国的军队继续前进,我与诸位师长要亲自去迎接他。”斥候面朝拔伯而后退,到了帐门处转身而去。拔伯又朝诸将吩咐道:“师长千虏,你去安排人帮折方军安置器械营帐,再抽一个行的人在大营空地间摆上座位,设酒食犒劳折方。”诸将也都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前来会师的南方十七国合军。 权囚拿起帅席边上架着的金钺,便领麾下师长走出大帐,各自登上战车。侍卫将中军大帐外旌幡还有大纛举起,插在对应师长的战车上,两支六节伞盖大纛,一支置于元帅战车上,一支交给了权囚的侍卫。大纛上六节伞盖晃动着,十二辆战车就颠簸着向敞开的营门外驶去。 车队在营门外接近百米的位置停下来,士卒沿道路两旁紧挨着列队,右手撑立长戈,左手按刀,神情严峻。 哗——一声锣响,阵阵擂鼓声从五十丈外道路弯折处传来,南方诸国大军从拐角后转了出来,几面折字大旗赫然飘荡。 “停——”一骑马鞍侧边插立着元帅大纛,手握金我,背插四面军旗的侍卫在靠近折方军队处缓缓停下,伸出手,威声喝令道。折方大军停了下来。那侍卫继续喊道:“请贵军使者出列传达!”于是从折方军中一骑马侍卫,举着支四节伞盖纛旗出阵。 商方侍卫牟足了劲高声传令道:“我大商天子所命元帅,拔伯囚与十二师师长,率天子之师已等候,贵,南方十七臣国合军多时;请,贵军统帅折公后之与六位师长,仅,领侍卫入营会面;我军,已备好酒食,款待贵军,全军将士,”蜡黄的脸上太阳穴处青筋涨起,“大军,暂停原地,等候调遣!”最后八字一字一顿。 “唯!”折方侍卫回答,勒马回身向军阵深处奔去。 元帅权囚远远地审视着折方军队,参照己方使者,还有兵甲长度,这折方士卒竟然个个身材高大,站姿挺拔,张望整个前阵,凛然杀气迎面冲来,似乎还有某种近乎杀气又比之扭曲畸形的气氛;老权囚也说不上来,只是在心中暗暗赞叹,这人称南方诸侯“郁岭”的折公姒后之,绝非浪得虚名。 商方使者处,于折方军阵中,五辆战车稳稳的驶出,为首的华美大车由四头狼面龙形的睚眦拉动,手持金我的使者在马上朝折公姒之弯腰行礼:”请。”使者说道,用金我指向权囚军大营。 身披典雅甲胄,位高权重的折公也揖手向传令的士兵还礼。于是折公的大车就领着四辆师长的战车,在商方使者的引领下朝商方大营开去。 折公方五辆战车在元帅权囚战车十几步外停下,元帅权囚手握象征军权的金钺拱手行礼,双方师长也都互相行礼;礼毕,元帅权囚直接走下战车,晃晃手示意想要跟来的师长们不用,就满面笑容就朝着折公走去。折公见势也走下战车朝拔伯走去。两人笑着一走近,权囚就拉过姒后之的右手紧紧握住,左手托住姒后之的手肘,道:“自从上次分别已经两月有余啦,这两个月来为兄可是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早日与弟会师。” “啊,弟又何尝不是,只是弟生性驽钝,又学艺不精,加上南方村野匹夫哪里比得过都城山朝的子弟勇猛;这两月来被虎夷阻挡,艰难前行;一直是想早日与兄长会师,哈,” 折公笑着低下头摇了摇,又看向拔伯,“奈何兄长一路高歌猛进,实在追不上啊。”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拔伯回应说弟莫要谦逊,接着就和南方的四位师长互相行礼,一阵寒暄后,拔伯留心扫视了一眼诸位将领。之后便拉住折公的右手,自己右手朝向自己的战车,说了声请,就牵着折公登上了车。 在车上,权囚两手拍拍车前扶手,指着道路两边的武士得意地问道:“弟看我军将士如何?” 后之左右环视,笑着回答:“朝中大臣们一直说,陛下最信赖的将领,除了王后妇嬴,就是兄长,又尤数兄长立功最多,为陛下压服驱逐土方、巴方、宙方、鬼方等有十余国,甚至还尽灭了祝方,在匕入城东用祝方两万人头筑了京观,真是壮举啊。弟虽然与兄相交日久,但共同征战还是头一遭呢。” “欸,欸,都是陈年旧勇的事了,你提他作甚啊。”老元帅说,却喜形于色。 后之笑着继续说道:“今日一见,‘坐门老狮’果然名不虚传啊,即使是与己方军队会师,士卒一个个也还是,枕戈待旦,如临大敌。”权囚听到这里原本咧开嘴的笑容突然僵住,即是心中不悦。 车队驶入营中,拔伯回首狐疑地看去,似乎想到了什么,命令车队停下。轻快地下车,一边大步朝一座十丈高的哨塔走去,一边将金钺插进身后系盔甲的腰带里,顺着梯子,如同壁虎一样敏捷的爬上去了。不知怎么回事的折公也猫着腰,满脸疑惑又谨慎的从车上下来。 不久,权囚从哨塔上下来,向着姒后之走去,用好像斥责,又顾及对方脸面而兜住,故作温和的语气质问道:“不对吧。” “哪里不对?”折公挑起眉头,睁大眼睛。 “当初陛下诏令是折方率南方十七国,登人七万,战车一千五百出征。我放眼望去,你这并不到七万人吧,撑死也就四万而已,难道说在与虎方作战的两个月里折方阵亡有三万余人?这两月来一直互通军报,折方的情况我也一直关心着,折方战况实际如此惨烈?师长也只有四位,我说之前见到贵军师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况且你这战车起码有六千多辆吧。那么多战车,可以说得上是倾国之力,折候为此战竟然如此卖力?” 折公听完忙笑着鞠躬作揖解释说:“兄长莫怪啊,忘记解释这件事确实是弟的疏忽。事情是这样的,前不久南方地动,折方边境一些村庄也被波及,加上今年进入春季以来,干旱少雨,不得不组织军队开凿沟渠,引水灌溉,实在是腾不出人手。所以为了弥补,才带了六千辆战车。” “哈哈哈,原来如此,是为兄多心了,这人上了年纪,一些事不说清楚就是想不通。”权囚摆手摇头,轻描淡写的自嘲了句。 “兄长也是职责所在啊。” 于是两人就回到车上朝折方军队驻扎处驶去,另一方面师长千虏部下也引折方大军去往预备驻扎的地方,并且备好了伙食。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就在折方驻地举办了宴会,将士们一起痛饮美酒,大快朵颐菜肴。武士们擂动大鼓,吹响号角,拍击铜锣;军妓换上月白色纱衣列成一排,扭动婀娜的身子,击掌应和军乐节拍。 叮,叮,叮铃,叮铃溪水叮铃,邻近草头细听,莺鹰静立盯盯盯;叮铃溪水叮铃,蜻蜓水上定停,粼粼流水粼粼,银鲮盯紧蜻蜓;忽忽忽,银鲮越水噙蜻蜓欢欣,纵纵纵,莺鹰掠过擒银鲮。唔,营中钹铙当当,将士载歌载舞;唔,落叶悠悠落在水面波纹圈圈,微风轻拂细流涟漪层层,粼粼流水粼粼,溪水叮铃叮铃…… 第4章 四 王后妇嬴头七之后,在商王子归的安排下,王宫的侍从们举行一场简单的葬礼,将王后嬴结面色如生的遗体,放在一口轻薄芳香的木质棺材中,忧心王后一个人葬在空荡荡的陵墓中感到孤独,而将其安置于王归寝宫厅堂的地板下。王归又令人每日用白色、黄色的花瓣铺满王后妇嬴安葬的位置,禁止任何人踩踏,违者鞭笞。而他则每晚不睡在床榻上,就躺在妻子安葬之处,枕着花瓣入眠。不知道商王的梦里会看到些什么。 就在王后葬礼当天的下午,匕入城处,朗日碧空,万里无云。正退去了午时三刻阳暑气极盛的势头,伴着正午太阳炙烤草木而蒸发飘散的草木汁清新气味,微风也稍有些凉爽。对于这些日子孕妇失踪案一筹莫展的匕入族尹贞罔,和位一眼看上去年纪差不多的同僚走在大街上。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边上。挑担的农夫、抱着孩子的老人、拉货的牛车、士子乘坐的马车,道路上熙熙攘攘,数不清的人,每个人又都有自己在做的事情。这条道路是贯穿整个匕入城的大道,一条被当地人称作“安生河”的小河横穿过大道的差不多中点的位置。一河一路,在匕入城所在的土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城镇就被数百年来的百姓建在十字上。大大小小的街道,就从城中大道还有安生河两岸的道路上向外延伸出去,交织在墨绿色瓦片,胭脂红柱子的民房、商铺、楼阁中。 两人走在路上谈论着匕入城的诸多政务,前面不远处路的另一边,一群人围作一团,不时从人群中燎起金色火焰;两人继续往前走着,从人群缝隙里可以看到一位杂耍师傅正用手抓了一把粉末在面前空画了一个圆圈,接着朝手中火把口吐油水,火团灼烧过的空中留下一个金色火圈渐渐熄灭。一群麻雀落在房子的屋檐、阳台上,几只胆大的就直接落在道路上;在靠近路边,因鲜有车辆碾压而长满青苔的青石板缝隙间啄来啄去,偶尔用又细又小的爪子翻一翻泥土。族尹和同僚走过,几只麻雀也只是蹦跳着朝墙壁处闪了闪,在墙脚边继续找吃的。两人在一栋侧面白墙上挂满翠绿色爬墙虎的果铺前停下来,在几个装着梅子、李子、桃子等等水果的大竹筐前挑来挑去。 “嘿,这不是终葵尹么。”果铺老板用粗布围裙擦擦手,一张长着红色蒜头鼻的大脸,堆满笑容的说道。 贞罔笑着点点头,挑来两个桃子问道:“这怎么卖?” “哟,哪好意思收您的钱呐,这城里全仗着您还有官府的各位不嫌烦,整天忙里忙外张罗着;这俩桃也不值啥钱,就送给府君了。”商贩弯着腰殷勤的说。 “诶这怎么行。“说着,贞罔从钱包里拿出三个么贝,就探着身子要往小贩手里塞。可小贩硬是不要。贞罔也只好作罢,向小贩道谢后就和同伴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将三枚么贝朝商铺屋里扔去,大笑着握桃子拱拱手而去。那小贩捡起钱币,咧嘴笑着摆摆手表示感谢。阳光侧照在墙面上的爬墙虎,繁密的叶片在和风中波涛样起伏。 贞罔将桃子在衣袖上蹭蹭,用门牙削去桃子皮吐在手里,和同伴踏上一座宽阔的石拱桥。拱桥上方斗拱交叠构成了一道长长的,覆盖整座石桥的廊顶,官府出钱请人在斗拱上全画上彩绘。河水上,一位带着斗笠,身形清瘦的老叟,撑着细长的竹竿,使一叶小舟静静沿河道行驶,船头站着一排鸬鹚,箩筐里满满都是光闪闪的鲫鱼。老人将竹竿一头插进河底卵石间的河泥里,清澈的河水散开圈圈涟漪,船只慢慢划动,老人又换另一边撑住,动作从容缓慢,不慌不忙;就像河岸边石头上晒太阳的老龟,后知后觉于时间的流逝,只是偶尔动一动。贞罔一边吃着桃子一边顺着桥往上走,走到最高处,正看到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婴儿眺望远处。 “欸,你不是去年告掌柜拖欠工钱的鞋匠吗?”贞罔问道。 夫妇扭过身来,看见贞罔和同事,丈夫惊喜的说到:“是族尹啊。” “这是你的妞?”贞罔同伴说,伸手摸摸婴儿的小下巴。孩子两坨年糕似圆滚滚的脸蛋儿挤着一点粉红的嘴巴,挤的口水顺着口角流了出来。河上船只默默朝桥洞划去。 “对。”年轻男子答道。族尹同伴逗着婴儿,而婴儿一双大眼睛却不知道在专注的看着什么。 贞罔靠近桥栏杆,把手里的桃子皮还有核朝桥下扔去。 “谁啊!不长眼睛啊!” 贞罔从小河上方的桥中探出身来——船只慢慢从桥洞驶出,老头握着长竹竿,仰首瞪着眼睛看来;一只鸬鹚忙着啄食船头的桃子皮。 “对不住,对不住。”老渔人看见贞罔趴在栏杆上喊道。 “哦,原来是族尹啊,你看……”那老渔人脸上露出难为情的样子,“您近日可好啊?”老头又用竹竿撑起船来,笑容亲切的向桥上的族尹问道。 “好,好。我看二叔您这篮子里真是不少鱼啊,最近日子过得不错?” 老头一边朝贞罔左右晃晃手,一边窃笑着扭过头去,又向贞罔看去,砸了下嘴,道:“凑合。”仰了下头,喜不自禁。 “您忙吧。”贞罔笑笑,朝桥下老头挥挥手,老头也是,就撑着船划远了。 回头看,同伴还在和年轻夫妇攀谈。 “这日子过得真快啊,还没回过神来你这孩子都有了。”贞罔说道。年轻人咧开嘴点头。贞罔用左手食指轻轻挑起孩子小手,拇指轻抚,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祖母扶着他站在这桥栏杆上,自己吃着桂花糕眺望远处;这都是多少年前早就忘记的事情了,贞罔不觉笑起来。“仔细一想,老夫也在匕入住了有四十多年了啊,真是光阴荏苒啊。”贞罔说,孩子将小爪子从贞罔手里抽出来,扭身向桥外望去,肥肥的下巴、脸压在她爹爹的肩膀上。 两人与年轻的夫妻道别后又一起走了一会,便走到了同行之人的宅邸,于是贞罔便和同事分开,自己一个人继续漫不经心地在喧闹的街道上闲逛,脑海中还是不停的想着那件让他棘手的案子。贞罔走在街道上,叫卖声,呼喊声,欢笑声,面饼落入油锅滋啦啦的响声不绝于耳;或是水果的甘甜芬芳,或是刚出锅糕点的暖热香气,又或是木头的清雅味道交替入鼻;路过不同房屋店铺,街边摆摊的商贩,墙脚肮脏邋遢的乞丐,怀抱孩子的老年妇女,挑着担子的农夫,店铺的伙计,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的身边来往。 “生人,生人……”贞罔心中嘀咕着,不自觉走到了菜市口,寻思着看看。 就菜市口、匕入主道叉路口的药铺台阶边上,破衣褴褛的乞丐懒散的半倚在墙边。贞罔路过,顺手拈出枚么贝扔给乞丐,乞丐赶紧接住跪起拱手点头讪笑。贞罔从路边菜摊旁扫视着踱过,挑挑拣拣。 “生人……”贞罔一边漫不经心的挑着菜,一边人在想着。 “咈——”贞罔突然倒吸口气,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严肃地朝着乞丐望去,然后眼珠子又瞥了瞥。手里的一捆菜心往菜摊里一扔,站起身来,径直朝一旁包子摊走去。 “拿俩包子。”两颗么贝碰的桌板一声闷响,贞罔拎起干荷叶包的包子就朝乞丐走去。 “我看你惬意得很啊。”贞罔在要饭的身旁蹲下,将一个包子递给他。 “好,好。”要饭的赶紧坐直身子一脸讨好的笑着回应,捋捋两鬓边乱蓬蓬的头发,就咬起包子,“还热乎,嘿,嘿。”要饭的吃着满嘴包子说。 “我说你这天天躺着,你不闲得慌吗?”族尹问道。 “那有啥慌得,这都是人。”要饭的说着,包子还占着嘴。 “欸,你这阵子有瞧见啥新事儿没?” “有,有有有。”要饭的包子还没咽下去,连连说道,又撩了下头发好把嘴对着族尹,“就今儿早,米铺边上住的老尤,死了。” 族尹知道这个案子,却还是假装不知,让乞丐继续说下去,便道:“老尤?怎么死的?” “嘿,您看您还是管事儿的,”乞丐轻浮的笑着说,话从包子和嘴边间的缝隙里挤出来。 “说说说。”贞罔没理会,轻声催促。 乞丐一口咽下去,“就那个算卦的,疯了,他家人说今儿早算了一卦,突然嗷嗷叫到处乱跑,出门绊门槛儿上,一头哐啷莽地上,就死了。” “哦……”贞罔轻声应和道,“欸,那还有别的事没?你天天坐这有看到啥奇怪的人没?生人啥的?” “生人?生人也有啊,要说奇怪的,估约么个把月前,来了一群小要饭的,瞅着二十多岁。” “天天来吗?” “么。” “那你和他们说过话吗?” “么有。那几个爷天天黑个脸,本地要饭的谁敢招惹?”乞丐一脸嫌弃的说到,“欸,听别的老哥说,从袖口瞧见那群人身上还有文身。” “文身?该不会是从参方来的吧。”贞罔像是自言自语道。 “欸,对,除了要饭的,还有个伙夫也怪得很!”乞丐故弄玄虚、压低声音地说。 “说说。” “将将好那群小要饭的来了,有个伙夫也天天推个小车来菜场。每次不单买一大车菜,还去药铺买药,而且老是下午买菜,你说稀不稀奇?” “就这个药铺?” “嗯。” 族尹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进药铺。只见药铺这会冷冷清清,柜台伙计一手胳膊肘撑桌子上架着脑袋,一手玩着根鸡毛。见族尹进门,赶忙说:“哟,府君,您这是……” 不等伙计说完,贞罔就低声匆匆问道:“我问你个事儿。” “您说。” “最近是不是老有个买菜的伙夫来买药?” “嗯。” “他买些什么?” “啧,”伙计一脸费劲的样子,“有茯苓、酸枣仁、砂仁、桑寄生、紫苏、菟丝子,嗯……白术……还有艾叶香和麝香。” “这些……”族尹中暗念,有随口对伙计应付道:“行,你忙吧。”于是小跑到乞丐边,就直接弯腰低声问道:“那群人最近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就您来前一会。” 贞罔大惊,追问:“往哪走了?” 乞丐也吓了下,指着菜市口另一头:“就那儿。” “长啥样?” “五大三粗,带个斗笠,灰蓝色短褐,推个车儿。” 族尹急忙向那边跑了两步,又拐回来,扯下腰间佩玉,对乞丐说:“日落之前我要是没回来,你就带着这个去官府,让他们顺着菜叶子找我,”贞罔又强调说,“你一定要那么做,如果我因为你没能履行约定而死了,那么就是你杀了我。”唬得的乞丐直连连点头答应。 族尹转身冲向一个菜摊子,随手抓起一把苋菜,农妇本能的拽住他的手腕。 “哎呀,欠着!”猛地一甩,凶狠地说,就朝南边跑去。 那要饭的被贞罔一番突然的陈词震得心有余悸,于是便横下心来一直盯着太阳附近,想就这样等着将要日落的时候。他看着看着便被炽明的日光晃得昏昏蒙蒙,眼前渐渐白茫茫挤侵一切,脑袋一懵,竟昏睡过去。 另一边跑了三四百步路,仍未看到生人。“该是找不到了?”贞罔琢磨起来,“不对,不对,常人都是上午买菜,对方总是下午来,恐怕是住在城外路途遥远,就这条路继续下去应该没错。”贞罔便继续朝着往南边城郊外的路跑去。果不其然,在差不多郊外的地方看到了那个推车的生人。贞罔调和气息,镇定姿态跟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一个默默地走着,一个悄悄地跟着,从郊区走到村落,从村落走到密林间的道路。不知不觉,明晃晃太阳又向西挪了几个刻度。贞罔也丝毫没有想起折返的意思,本能和责任就像飞禽走兽的习性那样牢牢套在他的脖颈上,牵引着他在这条野草丛生,间杂蛛网的路上一步一步越走越深,终于再无回头的可能。 终于,推车的伙夫终于在几幢临时搭建的破木屋前停了下来。贞罔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窥视,看见一群光着膀子,身形健硕的青年男子忙着搬东西。那些人的发式各异,有的人前额剃成短发,后脑却蓄长发绾成短粗的辫子,有的又直接披散头发;所有人都有类似青铜大鼎上异兽图案的文身,但是多数人文身只是到脖子以下,个别人甚至脸上也满是。期间一些人则穿着造型夸张,装饰有皮毛,鸟羽,玉石的血红色长袍,或是戴着青面獠牙的傩戏面具,巫人样子,从房屋里进进出出,像是用不着做苦力活。贞罔看不到房子里有些什么,只看到几幢破房子后,一座五丈多高、嵌满人头的方土丘赫然耸立。虽然族尹早就见过这座京观,仍看得头皮脊背发麻。祝方陈旧的旗帜、破碎的车轮、干戈、甲盾,肆意的插在丘壁上。朽骨上爬满了血红色的鬼画符。有的人头就只有头发若即若离的粘连着夯土,枯腐的皮肤紧贴着骷髅,眼皮缩在空洞的眶窝里,只露出短短的小缝,嘴巴大张曝露着两排残缺外翻的黄牙,就这样吊着,摇摇欲坠的样子。京观边上到处是风吹雨刷下来的骷髅,兵甲。匕入一带民间常传闻阴雨天这附近能听到人声哀嚎,平日里不是迫不得已谁会来这种地方? 京观、草药、巫人……京观、草药、巫人……京观、草药、巫人……京观、草药、巫人、骷髅、干戈、夷人、孕妇,终葵贞罔似有所悟!突然,感觉脖颈有热气喘息,窸窸窣窣隐隐作祟。贞罔惊忙扭头,正对着八只四对梭叶形人眼倒着紧挨在面前。从头到脚反复几阵汗毛倒竖。那八只媚眼齐眨了一下。族尹贞罔好像胸肚间刺痛,慢慢低下头去——看见一只洁白修长的女人手,将握着的抛光银短剑插进身体。衣衫渗出殷红一片。耳边心跳声如闷鼓,头脑脊骨好似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勉强站住。水润的小嘴口角微翘,贞罔怔怔看着那女人手稍松了一下,又立刻更紧握住剑柄转了半圈后,缓缓抽出。鲜血从伤口汩汩而出。终葵贞罔拼命大口呼吸,试图镇定情绪,然而眼前却从土地看到树林,看到天空。 天,天啊。天,真是真实,明朗又湛蓝,丝丝云彩,真的是丝丝分明的云彩。“快吃,待会凉了就不甜了。”老妇声。于是贞罔一边看着明朗又湛蓝的天空,一边咬起手里的桂花糖,祖母的胳膊勒住他的肚子,他站在桥栏杆上,望着天空,突然感觉无比的真实,眼睛看到的蓝天,舌头尝到的甘甜,耳朵听到的街市喧闹,身体感到奶奶臂膀的束缚,一切都无比的真实。贞罔伸出手去触摸苍天,然而百姓、亲人、故乡、大商,所有往事和眼前的蓝天,一点点泛白,泛红,最后化为乌有。 那结罗氏女人从腰间纱裙下一根蛛丝抽出沾粘在树枝上,两只脚踝带着金镯子的光脚,合十压在蛛丝上,身体倒挂半空,腰间又两条光腿随意勾放着,两只手翻看检查着族尹贞罔的尸体,另两只手擦着银剑上的血迹。 咣,咚咚咚咚。 一颗人头在阴暗房间的木地板上滚了几圈。房间正座上正准备戴上傩戏面具,耳垂挂着双头蛇形云雷纹耳环的中年男人停住手上的动作,朝新鲜的人头瞥了一眼,又继续戴起面具。 “都杀了?”中年男人问。 “只一个。”结罗氏女人回答。 “行吧。” 到了子夜,玉蟾散发出皎白的光芒,和黛蓝的夜色均匀混在一起,像是悬滞在空中似的。匕入城的街道静悄悄,一些人家窗户缝里还透出烛光。不是安生河的波纹映着孱弱的月光,很难分辨时间走得快慢。 祝方京观处,南方的夷人已经消停下来。寂静中一串木门打开的吱吱声。 “出来!”夷人将木屋里的十二位孕妇赶出房间。孕妇们被带到一圈火盆架子围起来的空地上,围坐下来,身边都放着点燃的艾叶香。昏暗中,凭着昏晦的火光,可以看到孕妇们周围站了十几个人,不管是穿着普通的,还是巫卜样子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大金环,金环底下坠着个金锁,压在胸膛上。巫卜的傩神面具和夷民男人满脸的夔兽文身,在飘忽的火光中格外可憎。孕妇彼此紧挨,窥看着身边,不敢露出恐惧的神情。 老要饭的慢慢醒来,满是睡意神志不清的发现已经夜深,于是大喊着朝官府跑去,没走几步,拦腰撞上安生河岸边的栏杆,翻身栽倒过去,一头扎入水中,溺死了。 夜邃月挪。 子时三刻,更夫夜行。 梆响一声。 走兽归穴,果铺关门闭窗。 为首巫人身着红衣,头戴傩神面具,用匕首在手心刻下“诉”字,走入场中。蹲步,招魂幡高举指天。众人不寒而栗。 梆响两声。 群鸟栖止,老渔夫掩门熄灯。 群巫起舞晃铃。侍从以柳树枝沾麝香水挥滴孕妇身上,柳枝枯萎。为首巫人拧身,摇头。所有艾叶香烟拧成几缕,钻入孕妇鼻孔。孕妇哀嚎临盆。众人讳妒潮心。 梆响三声。 人间归寂寂,只有深巷微弱婴儿啼哭声。 锣鼓喧天,笛声呜咽,为首巫人翘首蹬腿扬幡姿态癫狂,众巫人抬左臂,抑右肢,摇铃转身飞裙绕场前行。 主巫劈幡。 众巫砸铃。 锣鼓声停。 火盆一齐熄灭。 黑暗中传来连续婴儿啼哭。 一缕白布从暝曚中飘下,落在为首巫人仰起的傩神面具上。巫人伸手将白布抓下,透过面具下的眼睛,侧头端详,那掩在夜幕中的面具都似乎有了耐人寻味的神情。周身再听不到声音。巫人面具下挑起眉头,不知怎么神不守舍。忽然他怒火中烧,继而嫉妒、惊恐、悲伤,七情六欲像浪潮一样轮番从头到脚冲刷全身,肉身前后摇摇晃晃站不住身,三魂七魄如同掀起的指甲一般与肉身若即若离。他没察觉到周围早已经混乱不堪。同行随从巫人纷纷疯叫起来,相互殴打,扯断金锁项圈。不少人当场被勒掐殴打致死。 暝曚乱象之中,尸青的气雾翻腾而起,辨不清气雾那形状是不是尸身、干戈、旗帜和战马!耳边尚没听到,头脑却回荡死人的哀嚎! “哈!”为首巫人竭尽全力伸出手心大喝。然而仍停不住两万阴兵像是尸身没在秽水中踌躇前行的步伐。 “不,不不不不不……”那巫人惊得止不住低声叹道,又突然转身大喊:“跑!跑!跑!”刚迈开步子,从气雾中一柄长戈骤然在他脖子前成形,倏地一拽,尚未完成步伐的身躯顺势直直栽倒,□□当即化成臭气,溃烂成白骨…… 第5章 五 一所羁次前,马蹄车轮磕踏声连连…… “换车!换车!快去换车!匕入急报!”车上僖人喊道。 羁次门卫赶忙冲进院子。羁次门口,不等车夫停车,僖人纵身跳下,飞奔进屋,拿起一碗水一饮而尽。羁次内外一阵慌乱,不问缘由,匆忙驶出一辆马车。只一碗水,僖人立刻转身大步流星,一跃上车…… 夜半三更,商王子归背靠着冰凉的玉砖池壁,两只臂膀展开搭在台阶上,正于宫中沐房消暑沐浴。沐房外一名侍卫一阵腿脚麻利跑过十几级台阶,对着殿外一名侍女嘀咕了几句,将一份密封的阴书递给侍女。 “这……”侍女神情为难的说。 “啧,快去!“侍卫不耐烦地低声斥到。 一名女官走近商王,跪下双手呈上阴书道:“地方急报。” 商王眯起眼睛赶紧接过来。女官退下,商王将阴书封蜡碾碎,取出一枚牍片放在手心端详,上书: 阴兵祟,屠匕入。七月初七。 池水扑通一声,衮服下摆大袖扫过。 王归已端坐在寝宫前厅台陛上。台下两侧公卿大夫已到齐。大臣们忧愁带睡意,默不作声。王归开口道:“刚刚收到急报,匕入阴兵起,屠城。” “匕入,匕入南边有祝方两万颗人头筑的京观。恐怕是和这个有关吧,”太卜辞说,王归和众大臣看向太卜,“如果确实是如此,恐怕匕入的阴兵规模之大,不是一般巫卜能平息的。就让老臣亲自去吧。” 王归问道:“这样就足够了吗?” “不够,需要军队和祭祀用的器具。” “要多少?”王归问。 “六万较为妥当。”太卜看向嬴尹说。 “六万,恐怕是,还是马亚说吧。” 风公照回答太卜。 担任马亚的辛衰接着话答到:“戍守王宫的禁卫军,左师右师加起来还有一千二百余人,都城山朝可以用来征召的国人已经大部分征去讨伐虎方了,剩下的大概不过三万人,就算全部召集起来也不足够。” 太卜沉思,压在桌上的左手反复攥拳,犹豫一会又说:“最少四万人,不然不能保证军士们能活着归来。” 马亚衰思索了片刻,答到:“从天邑商到匕入七百余里,期间有不少城邑,兴许能凑齐一万五千人。就算如此,只在都城留下不到七千人的守备,实在太危险了。” 众大臣纷纷看向王归,王归深吸气,叹道:“诺,就从山朝征调两万五千人协助太卜辞前去平息阴兵吧。如果没有了百姓,予又是谁的君主呢?” 众大臣向商王行礼。 “将兵的人选是谁?”嬴尹问。 “予看就让卿事庸去吧。” “唯。”勿庸作揖礼答到。 嬴尹接着说:“还请司徒且居计算拨发赈济难民的钱财和用于军队开拔的军饷,请宗伯又主持安抚民众的祭祀以及禳灾,太卜辞临行前也请先送帮忙丧葬的巫祝到我的汤沐邑来。” “唯。”三人向嬴尹行礼。 “不过臣不明白的是怎么会起阴兵呢?筑京观时明明是有巫祝祓除过不祥啊。该不会,诶……”太卜示辞满脸困惑。 “对了,前方军报,拔伯和折公会师了。”王归说。 “哦,那就好。”嬴尹点头。 商王与大臣们在殿内商议着国事,一旁侍女拿着一根铜针挑拨快要熄灭的灯芯,火焰又重新窜起来。殿外苍穹,蛰伏在夜幕里,如同雄性们合声哼唱,叙述王朝往昔的歌声一般磅礴、迟缓的云山,掩住上弦月一角。 满月照在元帅权囚所率的商方军营上,哨塔、围墙隐隐能看到黑黢黢的轮廓。中军大帐上,火光映出帐内屏风的影子。元帅权囚两只手撑着额头,伏在桌案上。 “众位大夫,有什么计策吗?”元帅说,语气颇为疲惫。 折公、祖子等师长面面相觑,只是摇头,都沉默不语。 “虎夷白天藏进深山茂林,晚上我们睡觉了又来骚扰、行刺,我军不得片刻安宁”,祖子说,“可这派出去的斥候一个都回不来,我军愣是找不到敌营,又该如何呢。” “是啊。”元帅有气无力的回到,头仍然压在手上,片晌又低声问道:“师长招,你有什么良策吗?” 虞招匆匆扫视一眼诸位师长,没什么底气的回答:“没……没。”又看向师长造事,说道:“己子多谋。” 元帅抬起头来盯着己造事,己造事支支吾吾道:“卑……职也没计策。”元帅又把头低下去。 元帅又抬起头来,对着折公后之说:“弟,可有良策?” 折公答到:“依弟愚见,虎方人与山林表里相依,这是上天赋予虎夷的才能,上天使万物有序,各司其职,人又如何能违背天意呢?既然如此,我们再那么僵持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只会无止尽的损耗财物、人命。不如就此折返吧,非我之罪,陛下必不会归咎于我辈。” “哼,”元帅权囚一甩袖子,驳道:“当初在陨生宫大殿上,弟是怎么对陛下说的?难道不是弟力劝陛下伐虎的吗?现在又说要折返。大军无功而返,就算陛下不责怪囚,囚又岂敢不自责?” 折公面带羞愧的向元帅行礼。 权囚喘气,将两只手压在膝盖上,说:“不如就照祖子所言吧,劳师远征,长久耗下去于我不利,我军突袭虎方都城如何?” “我负责掌管一师,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陛下决定由您来统帅军队,您的命令我们即使赴死也要履行。”祖子敖说,众师长附和。 “请容我再想想吧,”权囚看着桌案说,“诸位先回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唯!”众将答到。 翌日清晨,一筹莫展的元帅权囚想要出营走走,心想也许在这古树遮覆的莽林之中就有答案。可是麾下将领坚决不同意,因为那虎夷能驱使百兽,所以商方虽然千方百计寻不到他们的踪影,商方在这莽林中的一举一动却都好像在虎夷们的注视之下似的。由于被诸师长联合反对,于是拔伯就假意退却,趁着诸师长散回各部,偷偷叫上己造事、虞招两位年轻人,牵出坐骑溜出了商方大营。三人在林间小路上前行,元帅权囚骑着只马身虎爪的驳走在中间,两个年轻人骑着两匹马稍后些跟在左右两侧。走了一阵,在一洼积水塘边,权囚驻骑停下,两个年轻人也跟着停下。权囚仰起头来,透过水洼上方,从遮天蔽日的树木间扩开的一圈空隙,看到了约浮山。再前面越往深处,越能看到终年弥漫在树木间,从树冠下溢出的水雾愈发厚重,一直到最深处,只能看到白蒙蒙的一片,伸向天去。只在人抬头极限的高处,隐约看到数座山顶巍然屹立。被云雾覆盖住的山体,使之如同是漂浮在天上的群山一般。元帅舒了口气,低下头来,说道: “这约浮山一带,常大雾弥漫,经年不散。如果贸然越过奔袭虎方,恐怕凶多吉少吧。” “是啊。”己造事附和道。 “不如就此折返吧。”元帅语气无奈地说。 “回营地吗?”虞招问。 “不,回国。回国吧,回国老夫虽然蒙羞但是不至于让国人们受此风险。虽然军士当以死报国,但老夫实在不该让他们犯这种不明不白的险。”权囚说着低下头去,一双凤眼挑起的眼尾都看不到了神采。 虞招抿起嘴,眼睛看向拔伯,又收回目光向下看,若有顾忌,又抬起目光看向拔伯,试着说:“元帅不必过于沮丧,其实也不是无计可施。” 拔伯仰起头来,用眼角审视虞招。 虞招低头收了下心神,又说:“卑职有一拙计。” “说。”拔伯严肃的看着虞招。己造事随着马抬蹄子身子颠了颠,也看着他。 “晚辈听说,猎户要捕野鸡,野鸡狡黠而敏捷,不可以凭脚力追逐,要用饵诱惑它,在饵上设箩筐捕之。而在东海之滨,卯官山下,有一只老鲵,能用小孩的声音欺骗路过的行人,然后将骗来的行人吃掉。如今虎方龟缩不出,就如同这野鸡和行人一样。” “继续说。”权囚眯起眼睛,己造事也听得出神。 “虎方人未受礼乐教化,不能克己;没有典籍敦促,轻率而寡谋。我们可以在营中造成内讧假象,使他们误以为南方诸国发动叛乱。待到次日,营中撒上牲畜血,放下近日来阵亡将士的尸首,使之以为我们伤亡惨重,不得不班师回朝;路上丢弃锅碗,甲盾,战车,虎方人见利失智必然沿途搜集,袭击我后方。届时我军以逸待劳,半道埋伏,放其过路。等其追上,饵师既不可使虎夷赢得太轻松,也不可将其击败,且战且退,诱使虎夷求增兵来追。一旦大军来援,三军齐出,聚而歼之!” “善!”权囚拍手。 于是三人回到大营中,就在中军大帐中,只有元帅权囚,折公后之,师长敖,师长招,师长造事五人商议。决定明日入夜后由师长招率人伪造战场,放火烧营,折公与师长敖率部演练叛乱,而后元帅权囚将亲率全军撤退,折公部半道离阵埋伏。商方军后列师长造事率军殿后,三老弱混一精兵,任意行走,依计行事。前军主力偃旗息鼓,厉兵秣马。 另一边匕入,到了晚上,前去平定阴兵的军队就设坛招引阴兵,将士环绕祭坛严阵以待。一旦子时,阴兵现身祭坛立刻擂鼓助威,前列士卒抬着符灰水浸泡过的桃木盾,抵住阴兵的马头冲撞。后排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名壮士,用古代圣王言辞铭文的铜柄玉殳,挥打击毙阴兵。鼓声每响起五次,全军将士就大呵一声“咤!”,以壮阳气。当眼看阵型将支撑不住,后排军士就晃出手中铜镜;阴兵看到镜中已死去的自己,就会陷入惊慌失措片刻。太卜辞、元帅庸与随从众巫人站在高台上,挥舞令旗,号令全军。破晓一声鸡鸣,阴兵顷刻作尸青气雾散去,荡然无存。 次日黄昏,天邑商山朝,城中太庙建在一座高台之上。十二角楼阁的太庙底部,二十四瓣巨大的木质莲花瓣舒展开来。楼阁最上一层房间的栏杆外,伫立着十二只吐水的青铜凤凰。清流落入第一层十二片花瓣,溢满后又淌入下层十二片花瓣,最后从高台上飞流直下。 王归跪在太庙里,大禹九鼎环绕的地板正中,仰头看着黑暗的房间四周墙壁上,一排排点着长明灯的历代商王灵位。耳边传来低沉,迂缓沉浮的哼唱声。或许是乐声影响,他的心神不宁。而风公府中,正在桌案前用刀笔批示公文的嬴照,正用刀子刮掉写错的“由”字,可是再落笔,却又将“由”字写错,于是风公将手中刀笔轻轻放下,皱起眉头,向侧边窗外看去。当乐工哼唱到旋律曲折起伏的地方时,依乐谱重复了三遍。 笼罩在迷雾的山脚处洞穴外,忽闪一只黄鼠狼窜过…… 第6章 六 前一日,军中命令今早更夫后推两个时辰唤醒士卒。 中午,伙夫烹煮饭菜加倍,所有将士都在中午领到了晚上的食物。 及至傍晚,暮色渐沉沉。 中军大鼓声起。 一队队士卒似蚂蚁涌来,列队归阵。 吆喝声四起。 金铙声连催。 伙夫一脚踹翻盛满酱汤的釜甑,抔起沙土扑灭炊火。 半晌校场已是黑压压一片,密集的戈矛从中刺起。落日的余晖像是拼命扒在悬崖边的手,勾搭住挂在干戈上的干枯人头和旌幡;折公姒后之、拔伯权囚、虞招、己造事,每个人都神情严峻,怀揣着各自的决心凝望天边。 最终地平线力竭的昏光还是一下坠落了。 几乎在所有人眼中将失明的一刹,营中十面白烟和喊杀声、金器撞击声骤起。昏暗下阵中喧哗。百夫长们高举火把,太阳穴青筋暴起,大吼勒令士兵镇静。元帅权囚下令大军依次撤出。火光映出巨大的黑影依附着大营围墙,走马灯似的移动。当殿后的己造事部也离开大营后,虞招和士卒们一把火将大营全部烧了,于是背衬着凶猛的大火,朝大军追去。 自商方大军进入虎方境内以来,化为鸱鸮的虎方斥候,就不分昼夜的在大营外树枝上监视商方的一举一动。营中火起之后,四周鸱鸮更是一刻七报,虎方军所有能变化的巫卜全都不停往返于刺探商方大营的路上。几个时辰之后,营中火势渐熄,一队虎方士卒猫着腰,攥着短戈,踌躇着进入商方大营。虎方士卒瞪大凶黄的眼睛,微张着大口,露出下颌两颗强壮的獠牙,蹑足于烧焦的木架残骸间,戈头始终指着前方,小心翼翼。虎方士卒走到打翻的釜甑边,低下头审视了一番,胆子稍微壮了些,仍不放心。虎方士卒慢慢靠近一处坍塌的帐篷,用戈头拨开焦木,看到其中一颗焦黑的人头滚落。为首的虎方人才挺直身子,大张着嘴四处张望,然后一手握戈,另三肢并用飞速朝所看到的其他焦尸奔去。一连检查过七八具尸体之后,为首斥候鼓起胸膛,长啸了一声。于是十几队一丈五高的虎方勇士从营门处涌进来。一位甲胄较精细的虎方百夫长,与之前为首斥候一通长短音调略有变化的低吼,接着朝着其他虎夷吼了几嗓子。随即几百名虎方士卒从焦木上一跃而过,地上倾倒的釜甑被掠过的虎方士卒尾巴碰撞,滚到一边。 元帅权囚站在车上,握住扶手,时不时扭头张望,等待斥候回报。 折公端坐在战车边的石头上,看着掩藏所有战车的一圈树枝交织的围墙,目光坚定不移,只偶尔稍深呼吸。身后其他师长、侍卫也沉默的做着准备。 商方军撤退的道路上,鸱鸮静立在路两旁黑暗的树冠中。半个时辰之后,夜晚的道路上,一队虎方士卒率先驰过,紧接着一队,又一队,拥成一团几百名士卒纷纷窜过,一路拖着粗犷的喘息声。鸱鸮扑扇翅膀向着折公处飞去,在墙外一串急促的鸣叫,树墙里也回应出同样的声音。于是鸱鸮扑扇翅膀变回人样,从树墙一处径直穿透过去。 商方主力后方,师长造事部一群老弱残兵,渐渐被大军甩开一小段距离。一群士卒满面大汗,喘着气向前快走着。最后面一名中年男人手中长戈拖在地上,眯着眼看着面前两名士卒脑袋间晦暗不清的道路,感觉脸皮发麻,胸口随着呼吸一阵阵生疼。突然耳后传来微小的呼啸声,没等他转过头来,耳后已是骇人的咆哮,带着脊背的剧痛,眼前树木道路一下子糊成一片,塌陷下去。一虎方士卒纵身一跃,冲进商方队列中,手中短戈叉顶起商兵腰脊就将他朝空中甩飞出几丈之外。虎方士卒用力一蹬,脚下踩得商军士卒脖颈一声硬响,就又吼叫着向前扑去。惊慌失措的商兵嗷嗷叫着往前逃窜,虎方追兵如洪水袭来。 “梆!”一名飞扑的虎夷应声坠地,在地上滑了一段,箭矢没入头盔。随着一名手挽硬弓的传令兵号令,几名伍长率先转身操戈与纷至沓来的虎方人肉搏,商方几个人围攻一个虎方士卒,用戈头勾砍虎夷的脚筋,虎夷们于是挥舞铜戈石锤反击。后面数百名商方士卒用弓箭不断朝着高大的虎方士卒头部射箭。火光中,虎方士卒挥舞手臂遮挡,几名虎方人半张脸毛发上糊满了鲜血,插着箭支,躺倒在地上,双腿扑腾着往后磨蹭,连连呻吟。后面的虎方人顶上去支援,将几名招架不住的商方军士打翻在地,用矛杵死。此时一群健硕的商方士卒举着三丈余长的大戈从阵列中走出,列成一排,吆着号子并进冲击,大戈范围之内,一排沉重锃亮的戈头齐刷刷用力砸下,插进虎夷骨肉中就是猛地一拖,一名虎夷什长左臂当场被削下来。 双方混战一团,虎夷商人吼叫声,哀嚎声持续不断。见势不对,虎方百夫长大吼命令部下撤退。看着虎方渐渐跑入黑暗,己造事鸣金收兵。刚转过身去,虎夷惊从身后袭来,商军未曾松懈防备,师长造事立刻擂鼓,聚兵重整阵列反击。两军胶着,虎方百夫长带着一队胸膛宽阔的虎夷士卒横排一队,深吸一气,胀满胸腔,接着一同向商方军长啸,咆哮声如同风浪霎时席卷方圆十里,月下群鸟从树林里惊起。这边声浪中商方士卒顿感一阵肝颤,不能动作。于是师长造事抽出战车边立着的旌幡,一跃下车,用力一挥,旌幡砸向地上硬土。幡旗上绘着的猼訑画像辐射阵阵幻影,一头虚无的猼訑身影从幡旗上一跃而出,从商方军列间驰过,倏地军阵中士气高涨。师长造事不等多喘几口气,飞身上车,令御手擂鼓行军,他本人则拉起缰绳,大喝一声,驾着战车亲自冲击虎方追兵,其余战车紧随其后。 造事部且战且退,虎方人尾随其后,不敢硬拼,不停伺机骚扰。双方几乎在原地僵持不下。折公部埋伏处,一名豹形虎夷四肢着地,向北折返狂奔,鸱鸮紧接着飞向折公处。 造事部战事正酣,远处却传来持续的轰鸣声。 “去告知元帅准备决战!” “唯!” 远处路的尽头一能看到一股黑影压来。师长造事传令,于是所有士卒一边与虎夷先遣追兵交战,一边重整阵型。等到黑影姑且能顺着月光和火把的光芒看清虎方大军形象的时候,造事部已严阵以待。 虎方大军渐渐清晰,前排十几头犀牛被驱赶着震地冲来。盾墙后执长戈的士卒半蹲下来,将长戈压得更低,后列弓箭手全部将强弓拉满。 “放——” 一时箭矢齐发,犀牛全部被射成刺猬,几头当即倒下,翻了几下重重的撞在商军的大盾上,持盾兵用力顶住被往后推了一段,盾墙被压成弧线。余下犀牛不及靠近就被大戈有节奏的刺死,被犀角崩飞的戈头飞插进几丈外的树干上。紧随其后虎方兵在盾牌庇护下,抱着四根大粗木桩冲向商军盾墙,将持盾商兵撞翻在地,后排持短戈商兵立刻将冲进来的虎方士卒乱刃刺死。源源不断的虎方士卒从溃口涌入,于是师长造事下令战车从军阵两翼冲出。战车将虎方军队向道路中间驱赶。头戴铜面具,操着卷首銎刀和盾牌的商方重步兵,随战车向虎方军压去。虎方不甘示弱,让人推着插满刀刃的木车冲锋。 混战之中,突然有商方百夫长大喊道: “虎王在阵中!虎王在阵中!” 于是其他士卒也纷纷跟着喊道: “虎王在阵中!” 声音瞬间传遍整个战场。 就在这时,从商军中象骑兵奔出——元帅权囚率主力赶到。大象用长牙将虎方人向左右挑飞,虎方军伤亡惨重。 “君子当以功业立足!我一定要亲手抓住虎王!”己造事道,于是驾车引领全师出击。象兵势不可挡,一往无前。这时一名长着三颗头颅的虎人身影,从辆战车上一跃而起,将长矛插进甲胄下的象眼,然后两脚踩在象牙上,左手抓住象眼上的木杆,抽出腰间的銎钺,狠劲地劈砸进象头中,大象趔趄着向一旁倒下,压碎了一辆商方战车。虎方军用火车惊吓大象,商方战象失控践踏。尽管如此,越来越多的商方军队从左中右三面杀出,虎方渐渐招架不住,终于击锣撤退。 虎方军丢盔弃甲,疯狂逃命,商军主力穷追不舍。折公部早已收到军报,全军出击,截断虎方败军退路。虎方人败退到半路,没想到却迎来万箭齐发,于是向左右溃逃,结果反被树林中埋伏的折公部士卒赶出,围了起来。无路可走,虎夷心一横,全军朝前方突围。双方尸体很快就压出一条血路,于是活着的虎方士卒就踏着死尸从包围中脱逃。元帅权囚率主力紧跟而来,看到虎王众已经成功突围,咬牙切齿,命令: “传令大军停下,就地驻扎,等待天明再战。” 一旁并行的战车上,师长造事大声进言:“虎方溃不成军,伤亡惨重,此时不追,一旦纵其归林,无以再战!请赶尽杀绝!” “前路不明,又在敌人境内,如果有诈,我们一定无法逃脱!请速速鸣金收兵,不要深追!”师长敖喊道。 “好!传令停止进……” “报——折公以率全部追逐虎夷败军而去!” “啊!这……” “报——折公以追上虎方,请火速支援!” “报——虎方军再次突围,折公孤军深追,请火速支援!” “折方兵重,不能有失,大军不停!”元帅囚呼号。 “唯!”齐声。 大地上,三团点点火光的黑影像是蟒蛇一样互相追逐着逶迤前行,为了摆脱追击,最前面的黑影在岔路上左转右转。酣战时久,夜空中高悬的玉蟾光芒渐渐模糊…… 元帅的大型战车上,拔伯权囚紧盯着前路却发现拉车的四头驳兽渐渐被雾气遮住,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权囚一个寒颤,赶忙朝四面看去,发现火把光照下,四面只有脚下战车可见,四周团团火把微光。元帅连敲铜钲,大喊: “停止进军!停止进军!” 身边马蹄、脚步声渐渐慢下来,最后只听到短暂的车轮刹车吱扭声。元帅权囚继续按节奏敲击铜钲,朝迷蒙的雾夜中喊道:“前排变后排!大军回撤!” “唯!”雾中传声。于是周边响起金属、皮革、木器碰撞摩擦声。 “啊!啊!啊!有人!有人!”突然军阵后方尖叫道。 “啊——”惨叫声零散的从大军中发出,雾中哗然,惊恐的嘀咕声不绝于耳。 权囚左顾右盼,心急如焚,将要击钲,车右抱住元帅手臂,劝说:“元帅不可啊,此时击钲无异于自报身份,必成众矢之的啊元帅。”权囚用力试图挣脱,车右又跪下央求道:“元帅,请您以大局为重,一旦您死了,将士们改仰仗谁的号令突围?请您忍一忍,待到天明,静观时变,再做打算!属下愿意进入雾中替您传令。” “哎呀,管不了那么多了!”权囚拖着车右,强行迈步向铜钲,大声喊道:“熄灭火把!熄灭火把!熄灭火把!”军中士兵相互传达,夜雾中很快只剩下元帅权囚车旁的一点光明。虎夷们应声攻来。元帅与车左、车右、御手奋起反击。一名虎方勇士跳上车来,还没站稳就被元帅拎住后背,甩到车轸上,梗住喉咙。权囚按住其背,一钺劈进车轸中,将虎头砍下。 一处约浮山雾气极限地界,从雾中团团火光逐渐明亮清晰,终于一支兵马破雾而出。军队在阔地停下。折公姒后之从战车上跳下,走到车头前大吼着挥舞金我砸断车辕,又抽出匕首割断缰绳,解放四头睚眦,挂上鞍鞯,跨身上去。姒后之驱使睚眦跑上一墩土堆上,背对着月光,金我指向大军,嘶喊敕令道:“丢弃辎重,轻装简行,只带两天干粮!砸断车辕,解放战马,给所有马匹灌上涸汤!”牵动睚眦原地转了下方向,折公又喊道:“烧掉所有战车,绝不留给虎夷!”说罢,勒骑回到军阵中。折方士卒们纷纷解下腰间竹筒杯,将其中汤药灌入马匹口中。 一名骑着睚眦的师长向姒后之奔来,道:“不给商方一记背刺就走吗?” 姒后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近过来,眯起眼睛,在其耳边阴狠的说:“难道虎夷就可以信赖吗?”说罢将手一推,乘骑向军中别处奔去,背对着公子廻大声说:“就让他们僵持住吧。” “臣弟愚钝!”姒廻道。 “师长廻、师长犨、师长叔有!” “在!” “你们率两万四千精兵骑马跟随我!” “唯!”三人齐声。 “师长越!” “在!” “你带着其余一万余步卒和辎重尽快赶到!” “唯!” 于是一支大军浩浩荡荡的向南而去…… 裂响霹雳贯耳,雾夜中一瞬光亮。从闪电暴发处一团火光愈来愈大,接着又是几道霹雳伴随钹声。从黑暗中火光处传来召集军队的呼声。于是商方军队一边抵抗虎方的侵扰,一边向火光聚拢。火光处,元帅权囚点燃了自己的战车,巨大战车窜起的火焰如同癫狂的神明一般巍然屹立。熊熊烈火驱散了周围几十米的雾气。几次率军折返不成后,元帅权囚下令拆散所有战车,以车舆为地板,以车横木为梁柱,以车盖为墙面,以车轮为阶梯,覆土填塞,一座三层堡垒陡然筑起。各师收集火把,在堡垒十面搭起火架。大盾与长戈环绕阵地,弓箭手登上堡垒。持续酣战士卒早已疲惫不堪,饥肠辘辘。于是各师轮次休息,杀马充饥。 虎王邬郈忌惮,下令围而不攻。 第7章 七 金乌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又是长夜漫漫。 一座峰峦边的山路上,黑影沿路疾驰。折公率部星夜兼程,中间几列士卒将自己捆在马背上入睡,队伍边缘的几队士卒驱赶着整支队伍。随着山路曲折,队伍一个大转弯,月空豁然从山峦后出现。玉蟾在星斗间驰行,穿梭于乌黑的云山后。一只鹞子扭移着,最后翱翔静止在明月与队伍之间。军队蛇行,睚眦背上,姒后之眯眼,专注于前路,迎面而来的干风吹的眼睛生疼。马蹄纷乱踏在地上。 两只手拍打花鼓。天邑商山朝,一场百姓间的飨宴,客人用箸敲碗打拍,丝竹合奏奔涌中隐藏忧伤的思乡之乐,醉酒的客人在桌案间的空地上手舞足蹈。夜虽已深,宾客流连忘返。 黎明将至,今日风大。 大军从山朝郊外树林间的道路中涌出停下。将士们只眺望了一眼横躺在大地上的城池,就立刻下马。霎时两万余匹马纷纷倒下,一命呜呼。尽管本不该如此,但凭着夜色,姒后之还是允许军队埋锅造饭,将死马烹了。所有人都在开战前吃了一顿肉汤,心满意足。姒后之举起陶碗,向所有将士敬酒,一饮而尽,喝罢所有人将碗摔碎在地上。大风不息,落叶被风卷起几丈高翻飞,厚厚的乌云压覆,只在趋近天地尽头处止住,旭日的光芒照在波涛起伏、连绵无尽的乌云上。月亮尚未落下,所以日月并行。 姒后之亲率数千人蛰伏在禁军左师营外。随着左师营的角楼上几具尸体被抛下,折方军里应外合,从四面攻入。折方人突然进攻,睡眼惺忪的禁卫军仓促迎战。大部分将士兵器都没拿到就被乱刀砍死;主将正在洗漱,一听到营内骚乱,匆忙出门查看,被折方士卒一刀挥掉脑袋。人血顺着墙脚流出营门。乌云彻底遮住天空,姒后之抬头,察觉从云翳中一双巨大的手将云天拨开一道缝隙,一张三眼神明的铜脸,从缝隙中探出,窥视人间。折公部乘上营内战车,带着攻城器械就向山朝城内进军。 商王归正在用膳,听到折方突袭都城,大惊失色,继而勃然大怒;于是换上甲胄,提起一柄蝉纹翘首金刀,一把兽面纹銎钺就在王城内召集军队,收唤散兵。此时得报折公军已攻入城内,王归果断下令放弃外城,所有军队退入陨生宫固守。 王廷巫人化作楼燕向匕入方向赶去;风公嬴照的巫人也化成楼燕,朝铅凝的天空东边决起而飞。一路不多时,即碰到好几只楼燕朝东南西北急行,可都互相视若无睹,就匆忙擦翅而过。 右军将子目越沉着应对,兵分为二,一路向王宫南门支援,一路带上兵甲,绕远路到山朝城内各处,向国人分发兵器,集合各氏族私兵。驰援王廷的军队遣先锋过河,结果半道大桥突然崩塌,先遣军首尾被怆水阻断,此时从街巷中折方军队倾巢而出,双方混战时,早有察觉的右军主力前去支援,打成一团。另一支数千人折方军队奔袭右师大营,结果进去之后发现早是空无一物。正在愠怒时,袭击右师的折方军意外受到攻击,不等反击,对方就已经退走。右师营处折方军试图前去河桥处支援,但又被同一支军队反复纠缠。 一个多时辰后,勿庸军营中一只楼燕一头扎进大帐中,在地上扑翅挣扎。勿庸取下阴书。楼燕立刻变回人形,只是哮喘,快死的样子。元帅勿庸看到密信,惊慌失措,连忙召集太卜与心腹商议。勿庸进退两难,忧心百姓,但都城形势严峻已迫在眉睫。太宗站起身来对着勿庸破口大骂:“大难临头,身为统帅,不做决策,反倒一副儿女姿态,要你何用!”勿庸惭愧;于是太卜世辞催促元帅庸权衡轻重,速带大军回援,切勿犹豫贻误军机。军中鼓声低沉,少顷,大军拔营,向都城开去。太卜世辞带麾下众巫人留守。 王城鏖战。 未时,右军将目越战死。 申时,各公卿大夫私兵全线崩溃,外城彻底沦陷;太宗姬又遭姒后之亲击,一战而败,与残部遁走。风公嬴照见大势不妙,遂进入宫内。在大殿之内,商王子归端坐于高台上的王座,双方照面,嬴照摇头连连叹气,王归避开老师目光,面无表情看向别处,殿内肃静无人言语。片刻,风公嬴照带着卫兵径直往殿后走去,再回经殿内时怀中抱着个婴儿,没有看王归一眼就匆匆朝殿外离去。王归跪直身子,朝大殿正门行礼。 酉时,陨生宫破,王归手执凶器,带着余下禁卫与折方厮杀。被逼退到寝宫门外,所有卫兵悉数战死。王归身中数箭,创伤遍体,最后被姒犨一铜殳打断腿骨,瘫倒在地。 太卜辞闭上老眼低下头去,再抬头睁眼已是夜深,自己与众巫人在祭坛边早已等候多时,地上尸青色的晦气暗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太卜辞走到众人间,扎起马步,大喝一声,双手击掌在胸前交指合住。不久,树根破开大腿皮肉窸窸窣窣的扎入土地中。一名年老的巫人立刻明白怎么回事怔了一下,但还是平静下来,也效仿太卜动作。另一位中年巫人见势拔腿就跑,没跑多远,从泥土中几条藤蔓伸出缠住他双脚,倒在地上立刻更多藤蔓将他死死缠住。其他巫人也都被缠住。很快,所有巫人都开始迅速衰老,四周枯叶飘落。子时一到,阴兵军阵升腾而起,战马嘶鸣,人声哀嚎,干戈兵甲碰撞铃铃,阴森严峻。太卜辞调理气息,继续做法,所有人魂魄被抽离汇集一处。不多时,一口人脸铸就的大钟似有似无,悬在空中。像是受到猛烈的撞击,大钟开始剧烈摆动起来,钟声使人心力交瘁,向寰宇间所有地方传去,透过厚厚的土地、层层的岩石、湍急的暗河达到阴间。正在用锁链拖扯亡者的阴差,正在批阅公文的判官皆被钟声惊住,朝头上阳间方向诧异地看去。 一本人皮书被阴风扫过合上,封面上书——“生死簿”。 阳间地上,无故生出一口小小的泉眼,涌出汩汩枯黄的弱水,只能见水涌,却不见水积。泉眼势头越来越大,到有桌子那么大时,一叶小舟兀的冒出。“哦——”随着似人叹又或似击石的一声,四下寂静。小舟上站着两位阴差,只看向他们眼珠就不住颤抖,难以窥见其面目。仅能勉强瞥见从衣裳后袒露出,皮肤紧贴肋骨的上身。 小船上一位阴差,拿出根滴着生血的,人发拧成的鞭子。寂寥无声中用力一抽。鞭子霎时化成千万股,缠住所有阴兵和铸钟巫人魂魄的脖颈,阴兵神情绝望地大张嘴向别处努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土地开始颤动,黄色的泉水迅速回收,小舟渐渐栽沉下去,数万阴魂挣扎不甘的被拖入弱水中。 最后泉眼处就像最初一样,只剩一小片裸露泥土。 几滴水落在湿润的泥土上,一位士兵独自掩面啜泣。元帅权囚部坚守数日,粮草箭矢皆空,十二师师长战死六人。时值盛夏,此地又多水沼,泥泞不堪。堡垒中死人、死马腐烂,恐瘟疫也将蔓延。虎方又不分昼夜寻衅骚扰。一番权衡后,元帅权囚决定让所有斥候化身兽物,拼死标明道路后大军死战突围。 一切准备妥当,元帅权囚命全军列阵擂鼓突围。虎王邬郈亲赴战场鼓舞士气,两军相撞,犬牙交错。大雾之中,双方阵型很快都散成一团,所有人各自为战。师长千虏被虎夷冲出阵列,身边士卒全部被杀,孤身一人与三名虎夷肉搏。权千虏试图逃跑,三名虎夷穷追,千虏回头一戈将一名敌人肚子划开,戈头卡住皮甲,断在肚子里;另一名虎夷用戈勾住千虏脚踝,将其拖到,紧追来的敌人旋即奋力将长矛刺入权千虏喉咙。千虏两手紧紧握住虎人矛头,片刻,双手就滑落了。 己造事抡着长钺与士卒对抗几名虎夷,虎人试图攻击他,结果被己造事闪过,一钺劈中其胸腹,然后拖着劈中的虎夷使其失衡,倒在另一敌人身上。己造事趁机连劈数下,将敌人砍死。身旁一名部下被虎方士卒砍断了腿,将被杀死时己造事企图挥钺援救,结果不知何处一柄铁锤扫来砸中他戴着铜胄的脑袋,顿时人空翻了两个跟头,重重的落在地上。 一处水沼边的草地上,师长敖正骑在一名虎夷身上,从两臂撑烂袖口伸出十数条黑蛇,死死缠住对方脖子。虎人张着血盆大口,两只手尽力拉扯祖子敖双臂。两人互相较劲,最后虎夷还是没了呼吸,脸上神情就停在尽力呼吸却喘不上气的样子。祖子敖翻过身来,喘了几口气就站起身来,还没完全起身,突然感到被抓住甲胄向一边拉扯。祖子敖失去平衡,面朝下倒在水沼中,想要站起身来却被人将头按在水里。头在水中呼吸不能不呼吸也不能,四肢胡乱的扒拉着,最终没了生气,歪斜的发髻边,乱发飘在浅水面上。 师长虞招尽力突围,但凡途中遇到敌人能避就避,只一心想要从雾中脱逃,不断从被打伤倒下的商方伤兵身上跨过。偶尔有虎方人攻过来,也只是稍微招架就立刻设法脱身。所幸有身边部下拼死保护,数次死里逃生。正在虞招慌忙突围之时,迎面一较多数虎夷更壮硕的敌人袭来,虞招惊慌用短戈招架,结果被一锤砸断握柄。虎方壮士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将要被杀之时,一名麾下士卒一跃而出将大刀砍在虎夷肩膀上,透过厚厚的犀牛皮革,伤及皮肉。虞招趁机赶紧站起奔逃,背后突然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猛撞了一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额头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 这边又一名虎方士卒倒下,元帅权囚与五名卫士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周围横七竖八的倒着虎夷的尸体。不等权囚喘息,两名虎夷破雾而出,向拔伯扑来。权囚立刻予以回应,却被对方躲掉。从对方甲胄上看,权囚断定这两名敌人身份特殊。果然,当其中一名虎方武士试图攻击元帅权囚,却反被权囚砍断左臂之后,受伤的敌人不多作痛苦神情,就强忍着剧痛,与另一虎夷踉踉跄跄后退了一段。从两名虎夷身后的大雾中,三个巨大的人影慢慢清晰。最后,一位被众虎夷环绕,黑色皮毛上有金色云雷纹的虎方人,操持一柄陨铁长锤,走了出来。 “这一定是虎方王邬郈了。”元帅权囚心想。 权囚双手将铁鞭立在胸侧,紧紧攥住。五名侍卫在权囚面前列成一排,六人齐步向虎王迫近。虎王也不甘示弱举起铁锤仰头长啸,随即与四名虎夷一同向权囚冲去。一阵寒光黑影,两名商方侍卫合攻将一名虎夷杀死;另一位商方侍卫将矛杵进敌人的眼中,却被虎夷反手一刀把上半身横断一半,倒在地上爬了一会儿就死了。权囚奋力挥鞭打中虎王头部,虎王头盔被打飞出去,露出六只虎耳。邬郈向一旁倒去,断手虎方侍卫冲过来抱住权囚。权囚朝他猛地砸了几鞭,对方仍不撒手,权囚立刻拔出金钺去割他的后颈。断手虎夷后颈鲜血淋漓仍嚎叫着不肯撒手。此时唯一活着的商方侍卫跑来,用矛向死死抱着权囚的虎夷肚子、大腿刺了好几下,虎夷仍死拖着权囚。又一虎夷将商方侍卫刺死。这时失血过多的断手虎夷渐渐失去了意识,权囚得以挣脱。仍活着的两名虎方侍卫与权囚厮打,结果被更加高大的权囚单手抓住一人扔到另一人身上,两名虎夷摔倒在地。权囚半边衣甲被虎人摔倒时,长矛上的钩子撕裂下来,袒露半边胸膛臂膀。邬郈拎锤砸来,权囚径直朝虎王长锤打去,锤头带着一节木柄“啪”一声断掉飞出去。权囚伸左手用金钺削掉虎王两只耳朵半拉。地上的虎夷握住权囚双脚大声嚎叫。权囚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被虎王趁机奋力一拳打在脸上几乎当场晕厥过去,头盔也被打掉。虎王又顺势朝着权囚侧腰狠踢了一脚。权囚扑倒在旁边大石头上。两名虎方卫士赶紧一人抓住权囚两脚,一人拉住权囚两腋,将权囚在巨石上拉直。虎方王将名曰“指颤”的断锤高举过头顶,大吼一声,朝着权囚腰脊奋力砸下去。一声裂响,巨石碎裂两半。 “啊——贼子害商!”权囚抬头怒目,紧咬牙关,从牙缝里竭力挤出声音和血沫子。 半晌,约浮山下起雨来,山雾渐渐散去。坐在权囚死的那块大石头上的,虎方王邬郈,仰头看着雨水落下,一阵后怕…… 折商之战四天后的山朝仍是阴天。 马不停蹄赶来的元帅勿庸与大军在山朝郊外停下。勿庸站在战车上,斥候扶着一名浑身污秽不堪的老头进入军中。老头有气无力。勿庸走下战车见他。 “您这是……”勿庸看着同僚,一脸忧愁的问道。 “哎……哎……陛下,已经死了。”老头费力地说道。 “不,不……”勿庸后退了半步,张着嘴,皱起眉头,眼神惊恐,继而怒目,一把拽起同僚的衣领,重拳连连捶在同僚脸上,大吼,“妖言惑众!妖言惑众!”于是命全军继续前进。 路上军中多有微词,勿庸强横下令:“敢有乱军心者斩!”全军缄默。 不多时,斥候探得路边野地有逃难国人。于是勿庸带着一队随从急忙赶去。 “都城如何?”勿庸抓住一难民手肘问。 “都城……都城没了!大王死了!”难民痛哭。 “大王死了……大王死了……”其他难民也都哭泣起来。 勿庸松开手,不自主退步,神情狰狞。顿时心底一沉,感到胸中一声脆响,身躯像打嗝一样抻了两下,捂住胸口,僵直着后仰倒去,众人赶忙将其扶住。在将士的呼唤中,勿庸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一双瞠大的死眼中,所能看到的愤恨和不甘,就像四天前下午,从瘫倒在地上的王归眼中看到的神情一样。 “停!”姒后之大喊。将手中金我插在车地板上。转身从车上跳下,大步向瘫倒在地上的商王归走去。姒后之站在商王归旁边,弯下腰来,眼带轻蔑寻衅地看着王归问道:“咈,这不是陛下吗?”姒后之又往前走了两步,转了个方向,弯腰语气恭谨地说:“陛下,臣,来勤王了。” 商王归将脸扭向地面,两手用力撑在地上,试图站起身来,但只稍微起来一些就已经支撑不住,头磕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从掩在地面的脸下发出喘息声。 “王上您平日昏庸无道,臣虽屡次犯言直谏,都不能挽回您的心志。现在国家不幸,出了风公嬴照、拔伯权囚这样的乱臣贼子,蛊惑平日受您欺压的国人们谋反,使您的社稷蒙蔽。虽然不能说不算是您自食其果,但臣身为您的臣子,又岂能忍心?”说到动情处姒后之不禁跪下,神情耐人寻味,“王上您看,您是天子,是黎民百姓的国君,是苍生社稷的主人,是江河日月的象征;您的尊严受于上天,现在嬴照、权囚这些反贼就要杀进来了,臣虽然愿意用性命为您尽忠,可又如何是众人的对手?这些奸利小人一旦攻入宫内,必定会羞辱您,臣不忍,臣实不忍!” 姒后之啜泣起来,片刻,解下佩剑,双手捧起:“大商的王啊!就请您用臣的剑自戕,带着先祖的荣耀与社稷的昌盛,了结您的一生吧;臣,姒后之,愿为成全王的尊严,而背上弑君的冤屈!臣,不悔。”姒后之慷慨陈词,激动地颤头,语气抑扬顿挫,将剑举过头顶,泣涕连连。 “啊——”商王归痛苦的大声嘶嚎起来,伸手向前扒去,插着箭支的身躯开始拼命地挣扎着向前方磨蹭,充血的双眼氤氲着泪水。 姒后之将脸上眼泪抹掉,伸直手臂展开五指朝向骚动的大军,示意安静。姒后之站起身来。商王归竭力向前爬行。姒后之默默地跟在旁边,昂首挺胸,不时睥睨趴在地上的商王归。王归一路爬上寝宫的阶梯,身后拖出长长的血迹。 “请王上早做决断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姒后之轻声催促。 王归仍一心往前爬去,沾满鲜血的双手在台阶上按出血印。姒后之也不着急,就看着商王子归爬着。不知过了多久,王归在寝宫铺满花瓣的地方停下,身体压在花瓣间,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 “陛下认命了?”姒后之低头问道,说罢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抽出佩剑,双手反握,举过头顶,深吸一气,刺下去。剑刃贯穿商王归的胸膛,穿透寝宫的地板,破开王后嬴结的棺椁,剑尖击中王后手中宝珠后如受千钧斥力,戛然而止,空灵一声;宝珠立刻散发层层青白色波光,王归鲜血顺着剑刃滴在宝珠上,一团青蓝色火焰从中旋转着喷薄而出。火舌陡然顺着剑身上蹿,一下燎着了姒后之的大袖。姒后之慌忙甩手,见火势不减立刻脱下大氅,露出甲胄大步走出殿外。 “灭火啊!”见众人愣神,姒后之甩手呵斥。 姒后之站在殿前开阔的广场上,显得无比渺小,不久,四周哗啦啦响起雨声,姒后之张开双手,仰起脸,迎着雨大笑。 “上天爱我!上天爱我!”笑声回荡宇内…… 无边阴云铺张开去。 都城山朝向东的道路上催马声急。车上风公嬴照抱着尚在襁褓中的王子乌,神情焦急的望着车后飞离得野路和树林,天邑商方向的云翳被火光映照成朱红色。风公扭头看向被疾驰马车颠晕的外孙,低头把嘴挨住婴儿的脸,手连连轻拍襁褓。 “我们离开天邑商已有四日,臣合算着今天该遇到世子的援兵了。”公子执于道,一边甩着油布伞的雨水。 风公照看着怀里的孩子微微点头,“是啊,等一旦合军,这段风波算是终于了结了。” “了结?怕是漫长的动荡才就此开始吧。” 嬴照抬头看向公子执于,叹了口气,轻拍襁褓。 公子执于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们带这孩子回风国,等王子乌成人,我们该如何面对他,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天下?这些国君有想过吗?” “他该复国!”嬴照瞪眼截话,“他既是商王的子嗣,他就该那么做。”话音未落,风公照将额头压在襁褓上。 公子执于舒了口气,也不再多言。 咻一声一支箭矢打进车轸中。风公照与公子执于惊忙向后看去。 “风公休走,将孽种留下!”姒叔有带着一队人马紧追而来。 咻的一声又是一箭,嬴照忙用身体背对追兵掩住婴儿,公子执于抽箭回射。双方士卒也开始互射,一时箭影如线束。乱战中公子执于肩头中了一箭,将要跌倒,又强站起身继续射箭,结果大腿又中了一箭。风公照见势不妙,急中生智,将婴儿放下,抓过油布伞张开旋转。飞矢一个个打在伞面上立刻偏转飞溅。 “驾!”后面姒叔有大怒,催马提速,想要跃身上车肉搏。猝然连人带马一头栽倒地上,翻滚了几圈,跪定。姒叔有一脸泥水朝身后战马看去,却听见前方另一边声势浩大袭来。回头瞧见一支军队,上方“烈”字大旗飘荡。 “马给我!”姒叔有惊忙将身旁士兵从马上拉下,一跃上去,掉头就跑。接着箭如蝗群,姒叔有部众纷纷坠马,但其人仍与大部士兵逃脱。 烈方军中一名面相贵气的年少将领,扭头看了眼军前一架大车上,双手按剑,身形宽阔雄壮,须发全白的老者。老者与他对视,点头默许,于是年少将领便带一支人马向姒叔有追去。 烈子看着曾孙的背影,扭头嘱咐车左道:“公孙年少,傲慢轻敌,你去看着他,让他追追就行了。” “唯。” 烈子的马车从军阵中驶出,接着两国国君互相行礼。 风公道:“承蒙贵军相助,寡人得以脱险,今日行程仓促,实在无以为报,请烈子容许寡人先行回国,再亲赴烈方拜谢。” “欸,风公说的是哪里话,什么拜谢不拜谢。寡人与您都是天子的臣下,天下的诸侯,如今天子蒙难,寡人特来勤王,正巧撞上您受奸人所害,出手相救,难道不是分内的事吗?”烈子道。 “与君偶遇,本该坐下来好好叙叙,但可惜的是如今国家动荡,君与寡人都身兼重任,没有丝毫闲暇的理由,请恕寡人失礼,先行离开,日后一定亲自拜访贵国。”说罢,风公照急忙朝随行队伍命令:“走吧。” “且慢!”烈子道,风公照看向烈子,烈子继续说道,“君刚刚不是说要报答寡人吗?何必等到日后,现在就可以偿还这笔恩情。” 风公照眯起眼睛,隐有局促,又作从容道:“请讲。” “君,知不知道,王子乌的下落?”烈子问道,吐字略有拖长,饶有它意。 风公照心中一阵发毛,合算烈子来意不明,最好不要节外生枝,于是打算直截了当的告诉烈子,不知;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烈子语气颇有些试探的意味,如果没听到什么风声恐怕不会这样,到时反而给人留下把柄。索性如实答道:“王子乌就在寡人车上。” “咈,王子可好?”烈子赶忙问道。 “完好。”风公点头。 “哈哈哈,”烈子大笑道,“寡人替子姓诸国感谢您的大恩。” “职责所在。”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再劳烦风公费心了,请将大宗子交给寡人吧,寡人也好悉心教养,使其能早日担当大任,收复河山。” 风公眼珠乱看,片刻,底气十足地回绝道:“陛下临行前已下密令使我照顾王子,恪尽职守是为臣之根;言出必行是为人之本,”风公将大袖一甩,“恕寡人,不能从命。” “道理不能那么讲吧,”烈子道,“如今不比当时,大商已分崩离析,寡人想陛下将王子乌托付给君时,未必能料到局势会恶化到这种地步。如今商王已崩,整个子姓诸族大宗嫡子只剩子乌一人。寡人虽不才,苟活已有八十余载,如今子姓诸国烈方最为年长。到了今天这种境地,寡人岂有不担负起责任教养大宗子的借口?大宗孤儿岂有不依附同宗诸侯的道理?请您认真的考虑考虑,将王子乌交给寡人。” 身上仍插着箭支的公子执于艰难起身,倚着车轸说道:“承蒙您的厚爱,寡君不胜感激。但是王子乌尚未断奶,又父母双亡;呃,咈——”公子执于扭曲着面孔强撑了撑,“寡君既身担先君的重托,又是王子乌的骨肉至亲,外臣以为年幼的王子还是由寡君抚养更妥当。呃,不然这样,请先让王子在风方成长,等王子能开口说话,我们再另行商讨,烈公您看如何?” “你扯什么鬼话!”那边烈子车右怒斥,已张弓搭箭指着风公。弓刚拉满,烈子一把夺过箭矢撇成两段,摔在车上,大骂道:“放肆!两国国君说话,哪轮得着你竖子插嘴?”烈子边骂,边睥睨公子执于,“还不快向风公赔礼道歉。你若不是我的曾孙,刚刚就杀了你这不肖子。” 见此情景,公子执于低下头去;嬴照忙面带怒气道:“寡人若是不交呢?” “欸,风公莫要上火,你我同为诸侯,如今国难当头怎么好再纠结小事,惹下祸端?” “烈子所言甚是,寡人确实不识大体,惭愧,惭愧,”风公道,“既然如此,寡人就先行一步,来日再与君一同合计大事,就此别过。” “等等!”烈子伸出手心对着风公,“君方才被贼人追杀,想必也明白了这一路上将有多少险阻。您只带着区区数十随从,万一再遇追兵,恐怕不能抵挡,到时候您该如何?如果说您把王子转交给寡人算是违背了礼义,那么使王子不幸遇难就算是坚守了您的责任吗?”紧接着烈子侧身把手朝着军队问道:“您看我的军队雄壮吗?”烈子转向军队,振臂一挥:“你们可以去死吗?” “唯!”戈矛长柄一齐砸地,震天一声,林鸟惊起。 烈子扭头看向风公,然后转过身来。 嬴照看着架势不对,随即揣度利害,断定烈方必然不敢置王子乌于险地;心一横,挺身挥手大喊道:“烈方真壮士!我风人若敢退却岂配与贵国对面!”随从听言纷纷拔剑举戈。公子执于登时一把将大腿上箭支拔出,血肉挂着箭头倒刺挥洒;双手捧起,高声喊道:“敝国愿献此箭以谢烈公!”烈方大军都为这突然的举动吃了一惊。 双方争执时久,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僵局。或许正是风公本意,此时一支本该出现的大军,拖了好久,终于出现在道路远处。两位国君向大军看去。 “是世子伯艰的军队!是世子的军队!”公子执于努力站直,故意的高喊起来。烈子眼带不屑的看向公子执于。 “儿臣来晚了,请父亲见谅。”嬴伯艰匆匆下车说道,又惊醒似地朝烈子行礼,道:“晚辈见过烈公。”烈子点头致意。 风公精神抖擞,向烈子行揖礼道:“与君偶遇,寡人本该依礼宴请才对,可是如今时间紧迫,顾不了那么多了,就请君原谅寡人的无礼,寡人就先行回国了,来日一定亲自答谢君今日的恩情。” 烈子神情和悦还礼:“请君一路好走,就让寡人在这条道路上,保贵军无后顾之忧吧;也请尽心照料商王遗孤。” “寡人一定,寡人一定。”风公道,又朝军队挥手下令回国。于是林立着“风”字大旗的军队踌躇变阵,渐渐远去。 “就这样让他们走吗?”车上曾孙问道。 烈子看着风方的剪影,深吸了口气,又望向天邑商山朝方向,吐气道:“怕是今后子姓诸国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背离天邑商的三条道路,穰公姬又、风公嬴照、鳄公仇苴各自回头看向眼界之外的天邑商。参方年少时被夺位流放,逃亡已有三十余年的太子熊师奈,心神动荡,于是站在田埂上,立起手中的石耒,眯眼看向北方的天空。虎方王邬郈站在约浮山的山顶,端着拔伯权囚头骨做成的酒器,眺望商方。北边鬼方王城所在,丛崖城内,依附悬崖而建的王宫中,一只楼燕飞入,于是长有三只眼睛的仆臣匆忙向正在与妃子亲昵的鬼方王隗姿禀报;黛蓝肌肤,面生三目,体态臃肿的隗姿于是揽着身姿绰约的娇娘,漫步到王宫外廊,一手搭在雕花的木栏上,一手轻捏着美人的臀部,神情严肃地凝视山朝方向。而茫茫草原上,人形豕面的豨戎单于毐徦,则在大帐中与小王、部众豪饮,觥筹交错,喧闹畅快…… 噫,气象演替更迭,澎湃而来的大风推去经久不消的阴云; 吁,金乌从云中展现普照大地。 噫,大地亘古长存,翻腾浩荡的气雾弥漫巍峨绵延的山脉; 吁,大江顺峡道奔流灌泻平原。 老鸹张翅飞离陨生宫屋顶的雕像,掠过尚在重修的山朝,飞跃广阔的森林,擦着金色的麦浪穿梭于农民间;度过纵横的峻岭,在大河边拖拽楼船的纤夫旁滑翔,今天百姓平静忙碌仍旧。忽视往事的不幸并非黎民的麻木,因子孙的明天仍将如期到来,而人间的悲哀又只是历史的一瞬,此刻的农民纤夫兴许也会回首,但天地间的一切仍将生生不息,滚滚向前…… 第8章 八 颂 方命厥后, 奄有九有。 商之先后, 受命不殆, 在武丁孙子。 硕大的圆木桩迎空而起,几名诸夏人民夫拽住绳子将其重重拉下,夯砸在土路上。木桩排挤的气流将几只外出觅食的蚂蚁,吹回围着一圈细沙的蚁穴旁。 西北边广袤的草原上,豨戎单于廷就像这蚁丘一样静卧。 清晨的太阳把原野照的轻盈又明朗。从豨戎怀里城中传来一阵曲调悠扬的笛声,如同耳边细细吹拂的微风一样流畅无碍。 相传,古时豨戎先祖初次来到此处建立单于廷,族人都为了使自家的帐篷所在,可以沐浴清晨第一缕阳光和黄昏最后一抹夕阳而争吵起来,喋喋不休。于是大单于就站出来对族人们讲:“既然俺们拿不住阳光,也捉不住太阳,不能把更多的阳光赐给部族的勇士,也不能将适当的阳光分配给下人;那俺们就都不要早上的晨光和黄昏的夕阳吧。这样也就没必要再争吵个没完了。”于是大单于下令用土丘将都城围起来,只有当正午太阳悬于单于廷上空时,所有门户都能公平的得到阳光,就像今天的怀里一样。 当然这只是传说。 豨戎人在草原上用石块和肥沃的土壤堆砌出一圈斜坡,将单于廷围在其中;从石块间填塞的土壤中也长出茂盛的野草,将斜坡覆盖,远远看去这堆砌出的一圈斜坡,就好像是天然的土丘一样。斜坡顶一圈石墙上,间隔有序的伸出一根根包铜的野猪头木杵;野猪头鼻孔处都被一根长长的石链串起来,石链上密集的挂着打磨锋利的石刃。假使有敌人来袭,墙内的豨戎士卒就上下拉动木杵尾部,木杵伸出墙外的野猪头也会随着带动锁链上的石刃上下挥舞,使敌人无法靠近。从城中一根粗壮木柱突兀的伸出,刻满花纹的柱子顶端一只黄金的鹿雕卧伏着。城邑内外到处铺挂着五彩布。 牧笛的曲调舒缓,旋律转折了又转折。工艺粗简的乐器使这声中带着沉郁的杂音,到了笛声起伏的时候杂音就凝滞颤动,像是被流凌堵塞的河流;从耳朵进去,也带着听音乐的人心房颤动,同感牧民的心事。倏而凝滞的颤音涣散开,河流冲开流凌灌入无垠的草原,天空和大地也一下阔开了。牧民的心事就像这倾泻的流水一样潺潺流淌,虽然流淌起来了,但心事还是心事,但流淌起来了,但仍是心事…… 老鸹落在一排破窑洞外的推车轮子上。一名豨戎人攥着皮鞭大步走向屋门,一把拽开,木门咚一下磕在土墙上,又回弹半掩住屋门。黑黢黢的房子里一名诸夏青年男子突然惊醒,赶忙起身穿衣。但豨戎人的鞭子更快,坚韧的皮鞭抽打在男子身上,男子嚎叫着用手遮挡,顾不得身边其他奴隶,一个人边求饶,边冲出屋去。豨戎人跟着走出破屋子,将屋边一把石铲抄起扔给男子,又重重抽打了他一下,然后挥着鞭子示意跟过来。于是一群奴隶跟着看守来到单于的帐群。看守用鞭子指着茅房用豨戎的语言说了几句,诸夏男子不懂什么意思,只听得看守哼哼唧唧,不过大致明白是和往常一样让他清理粪坑。 一阵忙碌后,诸夏男子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水,然后推着装满粪水的推车朝着怀里东门外走去。一出东门,轻风扑面而来,吹干脖颈沾湿头发的热汗,视野一下子变得辽阔。当男子倾倒干净粪水将要回到城中时,他恋恋不舍的在大门口停住脚,捋起手腕上的石拷,好让这难得的轻风再吹吹被锁拷捂得闷湿的皮肤。男子张开两腋,让风从袖口衣摆处灌进来,眯起眼望向旭日的方向,贪图文静的阳光。就在东门外不远的地方,男子看到一名鬼方少女迎着阳光伫立的侧身。女孩大概十一二岁样子,长长的黑发只在尖梢上一指长处用发绳束住,两只手自然的握放在小腹前。诸夏男子不觉眯眼专注地看着女孩美丽的身姿,那女孩丰润的侧脸上,一只丹凤眼看不到本应有的威严,只是显得端庄,还有目光中饱含着某种男子可以感同身受的深情。 少女乌泽的发丝和深衣边角随风抖动,深衣被轻风抵住贴在身上,勾勒出婉约的曲线。奴隶男子出神的望着鬼方少女,不觉皱起眉头,瞳仁和嘴角颤抖,心中同情与向往渐渐沉积,压在胸腔,不能自已。 猛遭一踹,男子叫一声跌倒。少女应声看来,神情惊慌。 奴隶男子捂住左肋挣扎,仰头看见面前站着怀里东门门官。门官大口喘气,将鞭子重重的抽打在男子身上。男子用腿和胳膊护住肚子,打滚求饶。豨戎人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一边嚎叫着一边抽打。 “偷懒,偷懒,偷懒……”豨戎人狠狠的说。打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就停手勒令诸夏男子赶紧滚回去。男子红着脸,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远处受到惊吓的鬼方少女,就推着木车快步羞惭的离去。 深夜,璀璨的星空下,诸夏男子蜷缩在弥漫霉气的窑屋炕上。不知道屋中其他人睡没睡,不过诸夏男子仍然无法入眠,反复回想着早上遇到的那名鬼方少女。 “也许我们是同路人吧……也许我不会就这样一辈子为奴吧……”男子瑟缩着,双手抱在胸前,指甲掐进臂膀的肉里。 星空下黑黢黢的窑屋里啜泣声。男子也睡着了,梦里也是这片繁星,甚至早上的笛声仍然徘徊在梦里的夜空和大地之间。 驽钝的豨戎看守并没有意识到,从那以后,这名诸夏人奴隶眼神中开始隐含机警的变化。但豨戎看守却发现到了一件事,就是这名俘虏开始不断地向它献殷勤。诸夏男子仍像往常一样勤恳地做着苦役,只是每当有机会能够走出怀里,他就会在草原上尽快采一把荠菜,然后孝敬豨戎看守,而看守自然是毫不客气的收下了。长此以往,看守对诸夏男子也宽待许多,甚至并不阻止他在劳役之外私自离开牢房。 外出的男子时常会到单于帐群边上一处。那里有十一顶外墙雕花的木帐篷,帐篷外披挂的彩布也都是印花锦缎,一道高墙将这十一顶帐篷圈养在一起。男子远远的看着府院的大门,两名豨戎武士驻守在那里。男子知道之前遇到鬼方少女就在这座院落中,依照他的推测,少女应当是鬼方的王族。只是王族的少女为什么会居住在这里?难道是送来和亲的吗?可是年龄太小了。难道是豨戎的人质吗?可是为什么要送个女孩过来?男子不得而知。 此时,从院门中走出一名中年鬼方男子。诸夏奴隶赶紧跟上去,在一处没人的小路,奴隶男子一把抓住鬼方人衣袖。鬼方人惊叫转身,先是意外,继而看到面前是戴着镣铐的诸夏男子,于是怒不可遏,将要伸手去打。诸夏男子当即跪下,两只手捧起一只小陶罐。鬼方人看到眼前的景象,止住举过头顶的将打在这大胆奴隶脸上的手,三只细小的眼睛里充满了疑虑,不觉往后退了小半步。 “踏夷?”鬼方人问。 诸夏奴隶抬起头来,目光又若有所思的朝下方看去,寻思鬼方人恐怕是想知道罐子里是什么。于是打开盖子,手在罐子口蹭了一些蜂蜜给鬼方人看,然后送到嘴边吃掉。鬼方人闻到从罐子飘出的甜润味道,来了兴致,皱起眉头,也要伸手去拿。却未想奴隶男子一下合住盖子,收手将陶罐捂在身侧。 鬼方人被奴隶的举动惹得有些恼怒,觉得区区一个奴隶就算自己直接硬抢了又有谁会说什么?但转念一想对方可能是别有所求,他也是好奇这注定终身孤苦的人到底能捉摸着什么,才敢冒险贿赂他,于是问道:“恩修尤踏夷?” 奴隶男子没有理会对方说什么,直接指着对方的嘴,又指向自己的嘴,然后用手比划嘴张合的样子。 “教我鬼方话,教我鬼方话……”奴隶男子反复动作。 鬼方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心中顿时疑窦丛生,困惑这奴隶究竟盘算着什么,恐怕是有所图谋。但是一来想着一个诸夏的俘虏,孤身陷入豨戎之地,就算别有用心又能闹出什么风浪;二来鬼方人确实想弄清楚对方意图,只是奈何言语不通,教会对方多少应该可以了解些事情。 一番考量,鬼方人拉住这诸夏奴隶的手腕,往小巷子更僻静的地方走了一段,停下后,鬼方人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晃晃,然后指着太阳,再用手比出嘴张合的样子;继而伸出三根手指,指向太阳,又用手指敲了敲那奴隶手中的锋蜜罐子。 奴隶一下跪住,双手奉上陶罐,痛哭流涕。鬼方人收下蜂蜜罐子,就转身离开了,只剩奴隶男子一个人额头抵在土地上哭泣。 第9章 九 近来,怀里边上浮吐河的河水愈发盈润,丰沛的河水向着东南方流淌,最终将汇入发始于西边蒙事山的三条大川之一,号江。 就是说,春深了。 和两个月前同样的笛声,也是一样的清晨。豨戎单于毐徦穿着牙色的绸衣,只身盘腿坐在东门城墙的垛堞上。单于翻起六颗獠牙的嘴吹着一根短笛,两只莲花瓣似上翘的尖耳朵下,一对铸有人面浮雕的银盘钉在巨大的耳垂上。毐徦单于一双眼皮褶皱的眼睛看向不远处草原上,静静站立的鬼方公主。一只野兔从诸夏奴隶与背对他的鬼方公主间跑跳而过。 男子走近,轻声说道:“翻过那片山峦就能看到丛崖了。” 少女诧异的扭头看来,挑起眉头,叹了口气,又把头转过去,张口顿了一下,才说:“没有。” 奴隶男子不清楚少女指的是什么,但是却从话外听出了些别的,“那里,那个方向,商方,您知道吗?”男子抬起被镣铐束缚在一起的两臂,指向东南边。 “商方?”少女疑惑的重复道。 “嗯,商。” “你是从那里来的吗?” “嗯,请您说慢一点,我想不来,”诸夏男子稍露努力神情,继续说,“您从来没听说过商方吗?” “知道,但只是知道名字。”少女说。 “咈,哎——”奴隶男子叹了口气,“那是中国,最大的国,所以在商可以看到许多其他方国看不到的东西,如果您去了,就知道了。” “比如呢?”少女问道。 “嗯——在山朝邑,就是商方的都城。有一座房子,叫鹿王台。” “怒?”少女睁大眼睛问道。 “秘修,鹿,秘修婆凭。” “然后呢?”少女盯着奴隶男子的眼睛。 “这座房子建在高台上,紧挨高台,一整座山,凿开,凿成一只雄鹿,鹿两条前腿,就踏在高台上。” 少女抿起嘴唇,身子更转向奴隶男子。 男子接着说道:“那鹿头是空的,鹿的下半身还是山,顺着山到鹿背,可以进到鹿头。鹿头里有三口大球样子的铜炉,炉顶有许多小孔。三,嗯,三腿鸟,”男子想了一下,“到鹿两只角中间时候,就用炉子烧水,水汽就从鹿嘴和鹿鼻冲出。一圈虹晕就围住鹿头,壮观。” 少女蹲了下来,手指在土里戳探,笑着问:“那只鹿能跑吗?” 奴隶男子也蹲了下来,摇头道:“不能,但是也能。” “什么意思?” “商方东边,一类人,他们会使,嗯——商方人叫做幻术。” “换续?” “嗯,就是骗人的把戏。有些人身上经常挂着葫芦,他们能用手使葫芦里的水沸腾,从葫芦里喷出雾气,等雾气把你罩住,那些人就用法术让您看到您想看的。也有人是用熏香,等您呼吸香烟,您看到的就不是您看到的了,而是他们让您看到的。但是不管您看到了什么,那都是假的。” “那种熏香是从哪里弄的?”少女语气试探得问到,说完忘记合上嘴。 男子明白少女的心思,笑着说:“是从方士那里弄来的。” “符嗯戏?” “嗯,方士。他们把泥土、虫子还有草药扔到锅里烤,然后得到,嗯,珠子,还有熏香。” “还能弄到其它的东西吗?” “嗯……也有喝的。” “喝的?”少女想着泥土、虫子惊异道。 “也能用来盖房子。”男子说。 “盖房子?” “嗯,可以弄来糊墙的白泥。给墙都抹上,屋子里就干净了。” “我知道的,丛崖也有。” 男子向右边远处看去,一群屁股上长着大盘角的精羊,像是越水的鱼群一样,在草原上奔驰。耳边是一首生气灵动的笛曲。 “在更南边也有这样一大群的兽物,是一种鹿。”男子说道,少女向着羊群看去。 男子继续说:“在南边有条非常长而且巨大的山脉,叫大茫山。大茫山大啊,在山的南边据说是和这里一样的草原,有一群人首蛇身的人生活在那里。” “身子是蛇?” “对。” “那片草原上有一种鹿,叫做盛君子,它们头上只长着独角,但是那支角非常大,像是波浪一样顺着身后长,独角会先分出两个杈,再分出六个杈,它们后背两边也长着两只角,像鸟翅膀一样夹住身子,所有角上都长着红叶。那种鹿大半身都是靛青色的羽毛,所以跑起来非常快,也和精羊一样一大群一起跑。” “你有去过那里?” “没有,但是我在商王的林苑里看过那种鹿。不过我看到的鹿角上并没有树叶,我听人说那种鹿,吓一吓,叶子就掉了。” 少女认真地盯着奴隶男子,男子瞥见少女的眼睛,赶紧把目光挪开,想了一会,又说:“说到惊吓,我听说人在极其惊恐羞愧时,会看到呢系氏。” “呢系戏是什么?” “不知道,传说呢系氏是没有的,可是当人看到它的时候,它就有了。”少女挤了下眼睛,若有所思,男子道:“我听说呢系氏非常巨大,比夸父氏还要大,有的甚至像山一样高,然而明辨是非的贤人能看透它们。” “如果看透它们会发生什么?”少女问。 “没听说过,我既没有见过呢系氏,也不是贤能的人。”男子似乎回想起了难以回首的往事,表情一下变得凝重,深吸气。不一会儿回过神来,继续说:“有游客说呢系氏没有男女之分,其言辞动人,长相,嗯……”男子不知道庄重这个词该怎么说,“美丽。然而它们害怕战争,一遇到战争就逃了。更稀奇的是,谣言在大茫山还更南的远方,远到人生命的尽头,有一棵广玉兰树,树上只有一朵广玉兰花。但花中却有一盆水,水中漂着一片树叶,树叶上托着一座大山,山上有一个洞口,洞口里有天,天上有他们的方国。您相信吗?我是不信,哼。”男子蔑笑,晃晃手里的细长草叶。 少女听着,抿嘴笑起来。 “哦,我呆的太久了!”男子赶忙站起来回头想向推车跑去,却看到豨戎东门门官已经面露凶神快步走来。 “丕须又喔!”背后少女喊道,豨戎人举起鞭子,怒气冲冲。 “丕须又喔!”少女冲到奴隶男子面前叱到,豨戎人一慌,急忙收手,手攥住鞭子按在胸口,神情不服,弯腰后退。 “感谢。”奴隶男子作揖拜过后就朝着推车跑去了。 少女回过神来想起还有事情没问,但一眼看去那奴隶男子早已跑远了。天边灰色的的大山伫立,远处草原上精羊群在草浪里徐徐前行,豨戎单于毐徦吹奏完最后一支欢快的曲子,从垛堞上跳下,也离开了。 翌日清晨,诸夏男子坐在草地上,嘴里咬着一根酢浆草,眺望尽头。耳后传来脚轻柔踏在草叶上的声音。男子回头看去,意料之中。少女捋了一下衣裙,然后跪坐下来。少女冲着男子微笑,却并没有说话,然后也朝远处看去。奴隶男子知道这孩子又是来听她讲些奇闻异事的。 “您听到了吗?这乐声。”男子说道。从怀里城内传来合奏的乐曲,笛声埙声崎岖,如同悬崖边垂吊这的古树藤,而古树藤后映衬的则是高洁无云的蓝天。少女笑着点头,男子继续说,“那是单于廷的御乐,只有居于上位者的音乐,才会像这样哀思而不困顿,辽远而适时收敛。埙乐婉转,是为君者的智慧;笛声轻盈,是为君者的宽容;”男子右手食指空敲了敲,目光深邃的盯着少女双眸,“鼓声有力,是为君者的果断;而铮铮的鸣金声,那就是人民,在歌颂为君者是一位豪迈的君主啊。”说罢,男子眯起眼睛仰头看向天边,又回看少女。 少女为男子神情的肃穆感到惊讶,于是笑着称赞道:“您真是位君子啊,从前我还在鬼方的时候,我的叔父及钰也说过和您一样的话;他经常劝诫我要从祖先的音乐里学习做人的道理。小时候我不明白,但今天您告诉我这些,好像我也能感受到一点了。”奴隶男子觉得少女的笑容高雅而动人。 “您过誉了,我上一次听到这种音乐还是在商方的都城,豨戎的音乐虽然独有一种质朴的意境,但仍比不了商方的正音。比如当初禹王立国时所作的乐曲,即使流传至今日,仍能从乐声中看到四面八方山峦朝拜初升太阳的气势。而这豨戎的乐曲,虽然立意深沉,但仍然是有不和谐之处的” “什么是不和谐?”少女问。 “这乐声虽然因忧愁而动人,我想豨戎的王一定是位深情的君主,多情的君主也必然能体恤子民的难处,但是乐声中忧愁还是太多了,一味沉湎于自身的情感中,恐怕是有害的,也许豨戎会因此招来祸患。” “一定会吗?” “不一定,但是假使有了灾祸,恐怕会是因为这个。人的祸患,总是起始于人所沉迷的事物,国家也是如此啊。在商的西南方,流传一种名为蛊的毒物。蛊的威力巨大,养蛊的人日复一日诅咒静物,又或者用毒虫喂养毒虫,经年累月,最后作为蛊的东西就会成为不可收拾的祸害。人的喜好就好像是蛊一样,人沉醉于其中,倾注贪欲,不能自拔,长此以往,不能说不会成为一种妨碍,所以人总是会栽在自己的喜好上。” “您能养蛊吗?” “会的。”男子答道。 少女精神抖擞说:“商方都是些像您一样贤能的人吗?” 男子低头,语气较之前迟缓些,说道:“是的,商方有很多贤能的人,但我并不贤能,就比如圣贤是不会触碰蛊这种明令禁止的东西的。” “即使您这样说,我还是觉得您很有智慧。” “您言过了。话说回来,您有看到怀里最近来的嘲今氏吗?” “嘲今氏?”少女想了一会儿,”您是说那些上身格外魁梧,下身却很短小,长着夔兽脸,野猪獠牙,皮肤像金子,而卷发却像银子的人吗?” “是的,他们就是嘲今氏,散居在豨戎和鬼方之间的民族。”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喏,这就是我为什么问您听没听到怀里传来的乐声的缘故。您难道不知道马上要举行祓厄大会吗?” 少女摇头。 “哎,是这样的,这里与别的地方不同,豨戎一年有十四个月,其中夏季是岁首,春夏各四月,秋冬各三个月,而年末则是春季。现在春天就要结束了,豨戎人将要举行祓厄大会庆祝新年。这些嘲今氏就是趁着节日来交易货物的,如今怀里整日演奏乐曲就是乐师们在准备节庆。嗯,时候不早了,我也该离开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了。”说罢,奴隶男子起身要走。 鬼方少女赶忙拽住男子衣角,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别有所求。”男子答道。 “你想要什么?”少女问。 男子跪在少女面前,紧攥双拳,抬起双臂,咬住下唇,两眼厌恶的盯着手腕上的锁链,道:“尊严。” 少女立刻明白了男子的渴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郑重地说道:“我名为和,是鬼方的太子,你应当奉我为君主。” “太子?”男子抬头惊异道,继而笑起来,稽首大声回应:“臣虞招,愿奉太子为君,如有违背,子孙不昌!” “你笑什么?” “您,您真是太美了。”虞招谨慎地陈述道。 “放肆。”隗和低声斥责。 第10章 十 天色渐渐沉下,陶埙的声音缓缓推进,不知何时一切乐器的声音都消弭了。霎时如银杯落地一声,大鼓短笛琴埙和鸣,此起彼伏。正亢奋的乐声中,一只白色大袖扫过,眼前已是大好白昼。炽烈的篝火四周,面相粗犷的豨戎女人绕场起舞,场地边酒桌处时时传来喝彩声。 隗和与侍从们率先进场,豨戎侍女引导隗和在仅次单于席边上的台陛坐下,虞招作为心腹得以在侧旁台下就座。武士的赞拜声中,戎人各部小王纷至沓来。始呼戎部小王由斯、无终戎部小王牟而、陆浑戎部小王却彊、翳徒戎部小王粟各、嘲今氏义渠戎部酋长休邪、嘲今氏大荔戎部酋长浑屠皆已到场。 重奏欢乐激昂更甚。 “狄獂邽冀部北原大王报爰到!”侍卫高声赞拜。 “呼衍部小王不事到!”侍卫又赞拜。 “兰部小王败余到!”侍卫再赞拜。 太子隗和向大门看去,只见一位两丈上下,鸦青鳄皮,身穿泛着蓝光的黑鱼皮短衣、血红裙子,腹部系着赤铜兽头腰带,腰以下长满紫檀色长毛的巨人,神气高傲的走进场来。那巨人下身像蛇一样扭动,长毛间露出一条粗尾巴,两名嘲今氏小王紧随其后。 “那人是谁?”隗和小声问。 虞招正仰着脸,好奇瞧看,嗯了一声赶紧答到:“狄獂邽冀部的王,四十多年前该部先王与豨戎订立盟约,向单于称臣,”虞招又伸长脖子望了望,“在商方就听说豨戎单于不是很管的住他,看来是那么回事。” “哦。”隗和心不在焉的答道,仍是一脸好奇看去。 虽然是在节庆会场,但隗和看到逐渐靠近自己的庞大身躯还是不禁发怵。虞招偶然察觉到太子的窘迫,于是三指托起酒碗,装是敬酒,走到太子身边,握住隗和的手,说:“臣常在太子身侧侍奉。”隗和看到虞招,勉强笑了一下。 报爰已近在眼前,隗和细看才发现他的下身长毛间掩藏着六只利爪,面颊上两只牛角似的长牙穿出。 “请大王这边就座。”侍女说道。 隗和看着报爰在戎人诸王席位前停下,像是没听到侍女的话一样,巨大的身躯如庙宇大殿椽柱,在自己咫尺前矗立,仰头才能看全他的半身。无论如何,当巨物迫近身边,必定令人心慌,而若是发现巨物随呼吸微微起伏,则格外可憎。被巨人上半身久久霸占视野,自己喉咙咽下口水已是不值得觉察的小事。隗和从报爰侧后边看着他巨大的腮颚上鸦青色皮肤随肌肉咬合扭动,突然,报爰扭头,怒目看来,两人五目相对;眼前报爰的身影出现重影,隗和顿感全身皮肤麻涨,以至于场上乐声喧天,却无暇听见,不知自己已经五官闭塞,隐隐觉得好像一众戎王目光皆向这里投来。 “请您喝一些甜酒吧。”虞招摸到手中太子皮肤稍凉,紧紧攥拳,于是说道。 “啊?啊。”隗和连忙抓起酒碗,一饮而尽。 “哼。”报爰厌恶地将头扭开,朝着对面的席位走去。 “您和他有什么过节吗?”虞招问道。 “嗯?”隗和将嘴边酒碗放下,露出三只睁大的眼眸,眉头挑起,摇摇头,“不知道。” “兴许是他与鬼方有过节吧。”虞招轻抚太子的手,然后轻轻拍了两下,就起身走下台陛。回到位子后虞招猛吸了两口气,感到肋间僵紧,心跳仍快。喝了一杯酒后,虞招窃以眼角余光察看了太子,确定已然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又是如银杯落地的一声,众人皆如醍醐灌顶,朝正席看去。 “大单于到!” 豨戎单于毐徦戴着金鹿头箍与其阏氏从侧边出现,走上台陛,在立南朝北的位置盘腿坐下,一时乐声雀跃而高雅。单于毐徦向左手边席位上的太子隗和报以微笑,点头行礼,隗和也揖手还敬。大单于又向狄獂邽冀王报爰在内的九位戎王一同行礼,戎王们纷纷回礼,只有报爰闭上眼睛,轻轻前后晃了两下脑袋,才睁眼向大单于低头弯腰答谢。 侍卫们传示全场肃静,于是单于毐徦高声说道:“大单于的顺民们,难道你们还没有听到夏虫已经开始鸣叫吗?为什么还不开始庆祝节日?既然你们还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就让本单于用这杯酒来告诉你们吧!”说罢,毐徦举起酒杯,仰头鲸吞,然后将空杯高举向众人展示。 “好!好啊!”场内掌声雷动,在场所有人也都开始举杯庆贺。 于是乐师又重新奏起音乐。当舞女随着舞蹈编排,缩聚在篝火旁,像红菊绽放一般下腰甩飞长袖时,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豨戎壮年男子从一侧进场,绕大圈奔驰。马上男子们全都仰卧着,将手中粗陶酒碗伸向观众桌席,粗着嗓子用豨戎语吆喝道:“酒!酒!”于是席位间的观众也纷纷扯着喉咙答应:“好!”随即抬起酒缶,径直泼向面前一个接一个蹿过的骑手。一时间酒水四溅,珠滴纷飞,折透金芒烁烁。骑手在马背上辗转,一边饮酒,一边变换着各种困难的姿势。酒水一旦饮尽,骑手就呼号一声:“着了!”旋即将空碗朝着正对面隔着老远的骑手扔去,对方就立刻接住,然后再向观众讨要酒水。骑手们照预演依序飞碗,观众无不看着拍手称赞。场中舞女也应和场面,舞弄简短而有力的手部、腰部动作。 “哈哈,好啊!”大单于拍手赞叹道 “欸,哈哈,”大单于朝着隗和摆摆手,似欲言尚未想好,“太子啊,太子,呵呵。”那边隗和正一脸笑容,出神地看着场上“飞碗舞”,以至于单于连唤两声才回过神来。 “呵呵,“单于怯笑道,”你看这孩子,哈哈。“单于笑着对身旁的阏氏说,阏氏也慈爱的笑起来,向隗和看去。 “单于有什么吩咐吗?”隗和行礼道。 “太子啊,”单于道,“呃,这节目,可中意啊。”单于脖颈稍伸,眉毛挤出额头皱纹,嗓音低沉浑厚地关切道。 “感谢单于厚爱,舞蹈很精彩,食物也很可口。”隗和答到。 “啊,哈哈哈……”单于笑起来,“来来来,来单于这里坐着,这高,看得,更清楚。”单于讪笑着,仰了下头。 隗和霎时有些慌了手脚,被单于的热情裹得有些不知所措。慌了片刻才赶忙向侧旁台下虞招尴尬地看去。 虞招正将酒碗送到嘴边,听到单于的话顿时止住,细长的眼睛瞟了瞟,不会儿又看到太子朝自己投来局促的目光,于是假笑道:“哈哈哈,承蒙单于厚爱,外臣替我家太子谢过单于。只是太子虽然尊贵,但毕竟是个孩子,举止没有分寸,外臣就斗胆替太子谢过单于美意,免得太子举止无度,扰了单于兴致,更难面折损大单于威严;况且大单于以宽爱对待太子,太子又岂能不以礼回报?就请外臣依礼辞谢单于,来成全大单于的仁德吧。外臣敬大单于一杯,单于请随意。”说罢,虞招一饮而尽,向单于行礼。 “哦——对对对,”大单于算是接下虞招给的“台阶”,笑道:“大夫为事妥当啊,这杯酒本单于为大夫喝了。”喝罢,单于用手鱼际处一抹嘴唇,抹掉了表情,一脸平常的继续看着节目。 戎王们轮番向大单于敬酒,说着恭维之词。场上摔跤、射箭、烤全羊等节目活动,循序进行。渐渐地,三足金乌在西边的峰峦间失去了踪影,于是豨戎人就在场地内点上火把,继续欢庆。此时不论王公贵戚还是贫苦牧民都多多少少带着醉意,席位间大小戎王东倒西歪,肆意喧哗。隗和年纪尚小,喝了些酒,又坐了一天,觉得有些乏力。虞招摸摸脸颊有些发烫,想必酒劲已经上头了吧。 “太子,”大单于说道,“太子这是怎么了?无聊了吧。” 隗和正两只胳膊摁地撑住后仰的上身,两只腿曲放在一侧,听到单于叫唤自己,于是便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看去。 “呃,”单于神色亲狎又拘谨,低头若有所思,少顷又突然指着报爰道,“狄獂邽冀王!” 报爰正借着酒劲,隔着席座间空地和兰部小王败余夸海口,猝然被单于毐徦叫住,哼了一声没愣过神来。 “你来跳支舞给诸位助助兴吧。”单于神采飞扬的说。 “放屁!”如闷雷声,报爰一把将面前桌案掀翻在地,全场顿时愕然无声,“毐徦!你欺人太甚!” “放肆!”大单于一掌拍在铜案上,酒水饭食蔬果全被震得挥洒一地。虞招见势不对猫着腰悄悄走到太子边上,揽住太子。 报爰跳下台陛,立起两丈高的身躯指着大单于的脸骂到,“毐徦!你忒不是个东西,一到场本王就忍着没说,凭什么你让鬼方那小兔崽子坐在上座!你以为本王是什么?” 大单于缓缓站起身来,阴着脸问道:“你敢再说一遍?” “怎的?你还敢杀了本王!”报爰当即驳回。 “左右!”毐徦大吼,“把这个反贼砍了!” “哼普!”侍卫跪答。 呼衍部小王不事赶忙步趋到单于席位前跪下道:“单于息怒,狄獂邽冀王不过是醉酒了,单于又何必与他置气,您的宽容与仁爱,整个草原人尽皆知啊。” 始呼部小王由斯也赶忙拦住打算行刑的侍卫,劝阻道:“不可啊!不可啊单于!祓厄大会杀人不吉啊!打先祖落脚这片草原,就从没听过有祓厄大会杀人的。”其余戎王见势也忙向大单于求情。单于长子毐盈走到单于跟前,扶单于坐下,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 “太子还不做个人情。”虞招对太子耳语。 “单于请息怒。”隗和大着胆子说道。 “罢了,”单于看了眼隗和说道,“念在今天是祓厄大会,本单于宽恕你了。”单于又看向近臣,说:“狄獂邽冀王醉了,还不扶他离场。” “哼。”报爰手一甩,自己离开了。 单于尚在余怒中,朝隗和瞥了一眼,正看到虞招,于是又说道:“大夫善说话,就替本单于去教训狄獂邽冀王吧。” “哼普。”虞招行礼,起身时对身边隗和近臣小声交代:“回绝单于不当的言辞。” 虞招离开后,大单于又打发阏氏回去休息,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对太子说道:“太子,本单于都是为了你啊……” 隗和感到愧疚,不知如何作答。 “哎——”单于叹气,“俺累了,酒喝多了,太子啊,你来陪同本单于回大帐吧。”说着,单于站起身来,一边用手招呼隗和。 隗和吃力地站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本能地扭头向虞招看去,才想起来虞招已经离席了。单于再催促,隗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搀扶单于。到了单于的大帐外,单于仍执意挽留隗和在大帐闲聊片刻再走,隗和不知如何推辞。 大帐内织物多是绛紫、朱红色,缝合的金线在烛火映照下显出昏暗的光泽。隗和在黑羊绒软垫上跪坐下来。 “太子啊,俺今天都是为了让你高兴才那么做的啊。”单于弯腰站在一张桌案边倒水,用带着豨戎腔的鬼方语说道。 隗和把头低下去,咬住嘴唇,两只手放在腿腹间,捏着自己的食指。单于在面前跪坐下来,将盛着温水的凤鸟纹金觯杯递给隗和。隗和伸手接过,单于却抽出左手反握住隗和的手。隗和耸起肩膀,轻轻用力想要把手抽回只是徒劳。隗和咬住左边嘴角,三只眼睛畏视单于。 单于将额头抵在隗和指节上,有气无力地说:“太子啊,发生了今天的事,恐怕以后的日子就不得安宁了,俺现在非常劳累。” “请单于早些休息吧。”隗和语气试探地说。 单于松开手,“嗯,喝吧。”单于一边说,一边顺势将手放在隗和肩膀上。隗和抿了一口,就将杯子捧放在两腿间。单于抚摸隗和后背,“俺的心意太子明白吗。”单于说。 隗和愈发不安,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于是说道:“单于请休息吧,和,嗯,就不打扰了。”隗和立刻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太子!”单于一下扑来,发狠悲怆地吼道。隗和被毐徦压在身下叫嚷着用力挣扎,纤细的手指深深掐进单于胸膛的赘肉里,胸肋被重重压住喘不过气来。“太子……太子……”毐徦用力嗅着隗和的肩胛,又将嘴唇咂在隗和面颊,一只手捏住隗和髋骨,另一只手按揉着隗和柔嫩的肚子。 “来人啊!来人……”大帐中哭腔呼喊最后只剩哭声。 漆黑的夜空看不到星辰与月亮,轻快婉转中透着惆怅的乐声飘荡。 银杯掷地一声,最后一切归于黑寂…… “太子?”虞招声。 “太子?” “我一定要磔了他。”黑暗中骤然睁开三只布满血丝的凤眼。 乐声复起,埙声有力,笛声哀婉。车轮上老鸹突然张翅飞离,透过车底站住一双人腿。 于是车轮转了起来。 第11章 十一 马车车轮停住。 “太子,我们到了。”赶车年轻人大声说。 车棚的老头子下到地上,看了眼城门上“母栖邑”三个字,说道:“到喽,我们到风方了。”于是两只三四岁大的娃娃从车上草棚里探出头来。一名戍守城门的卫兵走上前来,操着本地方言问道:“你堵路口干什么的?” “哦哦,”老头像卫兵行礼,一口商室雅音,语气和缓地答到,“请劳烦通报,我是参方的流亡太子,熊师奈,希望能拜见贵国国君。” 卫兵皱了下眉头,神色茫然,熊师奈心想可能是语言不通,于是放慢语速,逐字重复了一遍:“我是参方的流亡太子……” “哦,您稍等。”士兵才回过神来,旋即握着短戈跑进城门内,绕上城楼。 “你俩进车里老实待着。”熊师奈挥手驱赶两个倚在车门的小娃娃。一会儿,一位衣着体面的军官从城门后头快步走来,以雅音行礼道:“请您先上城楼歇息,我们已经去请示司寇府了。” “哦,好,劳烦了。” 在城上坐了许久之后,司寇府差了辆马车,回报说正在请示风公,要载熊师奈、随行男子和两个孩子先去羁次休息,明日再做安排。于是熊师奈就带这两个孩子,乘车缓缓穿梭在母栖繁华的街道上。 在车上,熊师奈撩开窗帘,看着路边雕梁画栋的楼阁房屋,心中感慨万千。当初带着妻儿逃离敖郢时,他从车窗外看到的街道与眼前是多么的相似,自从受到有娀氏收留,就再也没见过这般繁华的城邑了。车外传来模糊的编钟与鼓瑟和鸣声,熊师奈将帘子更撩开些,探出半边脸,目光扫过街道边上任意行走的百姓们,看到远处一堵高大的城墙横立。 “那就是风方大序宫的宫墙吧。”熊师奈心想。两个小孩儿第一次进到大国国都中,兴奋不已,于是一男一女,一左一右,扒在车门边张望,孩子们的注意总是在甜食还有其他孩子那里。前面路边做面点的摊子将糖糕放进油锅里,豆油顿时滋滋啦啦发出香甜的响声。一群小孩从面点摊前走过,手里都拎着干草编的蝈蝈,一边漫无目的地走,一边上下提溜草蝈蝈,嘴里还念着当地流传的童谣: 十戈起, 嗣鼎易, 日逐日, 曦子泣…… 马车继续在嘈杂的街市上前行,最后在都城的羁次前,传来阵阵知了鸣叫声的柳树下停住。羁次门口,同行年轻人将两个孩子从车上抱下来,爷孙三人走进院落里。 夏季伊始,知了就叫个不停。 老鸹落在大序宫宫殿顶的螭吻上。宫殿内,风公嬴照坐在低矮的台陛上,背后屏风上画着女神羲和在甘渊边洗发的样子,画中女神两手托起的位置,一只中空的水晶球嵌在屏风中,一点烛火漂在水晶内澄清的鲛人油上。幻术使得灯光看上去就像三足金乌一般,另外九只水晶罩列在女神身边,熠熠生辉。 嬴照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卷着竹简,正在阅读经典。这时一名寺人进屋内禀报道:“禀国君,庶长虑、公子执于、太子伯艰、司寇胥父已经到了。” “好,请他们进来。” 于是四人走进屋内,嬴照起身与大臣相互行礼后,开口道:“熊师奈想要见我。” “熊师奈?”嬴执于想了会儿,道,“已经几十年没听说过他了。似乎被其叔熊乌唇篡位之后逃去了偶木,投靠了依附折方的有娀氏。” “嗯,是有那么回事。”庶长子车虑捋捋胡须,肯定道。 “他现在来访,必有所求啊,国君有了解吗?”公子执于道。 “尚未。”风公照道。 “司寇有从行人院那里听到什么吗?”公子执于又问。 司寇李胥父说道:“还能有什么?但凡流亡公子拜访他国,无非三者,一是求栖身之所,二是借道,三是求兵。熊师奈投靠有娀氏三十多年了,肯定不是前两者,那必然是来向我国求兵,回国争位。” “他都这把年纪了,回去又能做什么?难道参方国内出了变故?”太子伯艰看着司寇胥父问道。 “没有听说。但恐怕还是有些征兆的。去年我出使参方的时候,参国令尹崇王似乎和参伯乌唇不是很合得来。现如今参方的政权主要由斗、成、屈、蒍、沈、子、景七氏主持。五年前前任令尹巫起去世,继任的景氏族长景崇王看来是位君子,参伯乌唇平日里为人骄奢,和现在的令尹不对付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司寇答到。 “那其他几家什么态度?”庶长虑问道。 司寇说:“沈氏、子氏向来与景氏交好,斗、蒍、屈、成四氏中,斗氏族长斗舒、沈氏族长沈弃疾素有贤能之名,听说经常进谏指责参伯的过失,不被参伯喜欢。” 庶长虑狐疑道:“该不会令尹崇王私下联系熊师奈,答应帮他夺回君位了吧?” “那诸位大夫觉得寡人是见还是不见熊师奈呢?”嬴照问道。 “臣认为应当见,摸摸他的底细总归没坏处。”庶长虑道。 “儿臣也认为应当见。” “臣附议。”公子执于、司寇胥父也都表态。 “假使熊师奈真的是来借兵的,诸位觉得我们该不该答应?” “参方人向来不守规矩,冒爵称王已历三代,以往就与诸侯不和,现在有事了才来求我们,儿臣认为还是不要答应为好。我听说和不守信用的人交往,有所期待而付出的一方多半是要遭受损害的。”太子伯艰道。 庶长子车虑看似心中已经掂量了好久,喝了口水,说道:“如今商王被杀,子姓诸国式微。天下九州,姒后之独占梁州全境,豫州、雍州、荆州大部沃土。好在我嬴姓诸国与子姓、仇姓、姬姓诸国合力抵御,才使姒后之的势力在雍州、豫州止住。当下以参方为首,占据荆州大片土地的芈姓诸国,处在在我方与姒后之之间,没有表明立场。姒后之恐怕是不想多树强敌因此至今未和参方发生任何冲突。参方举棋不定,不也是可以随时倒向折方吗?与其坐观成变,倒不如主动拉拢参方,使之成为我们在西边的屏障。”庶长虑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就算退一步来讲,假使商室再无回天之力,天下那么大,我们嬴姓诸国去争一争不也是可行的吗?圣人说‘绝利一源,用师十倍‘,想要成事,从来都是聚集力量,没听说过做事之前先使自身涣散的,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我们想要抗衡折方,难道不应该积极拉拢参方吗?况且七十多年前有娀氏在雍州被始呼戎击败,丢失国土,因此才被折方庇护安置在内地;可以说折方是有恩于有娀氏了,有娀氏又有恩于熊师奈。这样我们如果什么都不做,恐怕熊师奈倘若真的自己夺回君位,亲附折方的可能更大。“ 见庶长虑停下来喝水,太子伯艰问道:“既然您也那么说了,我们又如何能保证熊师奈夺回君位后,不会因为曾受到有娀氏的恩情而背弃我们呢?要知道熊师奈在有娀氏如今盘踞的偶木邑,生活了三十余年,我们就算帮他夺回了君位,谁知道在他的心中哪种恩情会更大些?” 庶长虑喝完水,叹了口气:“这就要问问熊师奈本人的意愿了,国君可以先见见他,探探他的口风。不过据老臣看,”庶长子车虑看向风公照,“有娀氏并非折方臣属,而只是依附,可见两者间的关系并非那么牢固,毕竟当初迁移有娀氏也不全是折方的功劳。况且我们也可以与熊师奈立下盟约,这都是可以的。” “寡人心中有数了。”嬴照眯眼,微微点头。 公子执于道:“如果国君决定答应借兵给他,可以不必答应那么爽快,您一定要告诉他我们如今面对折方压境,不是很能腾出手来,要缓几天商议。这样让他觉得我们借兵予他是多么艰难的决定,也好让他更有亏于我们。他的感激之情,就是我们日后谈判的筹码。” “哦,对了,”司寇胥父道,“穰方士氏族长次子士仲,在本国犯罪后逃逸,穰方请求我国帮忙通缉抓捕他。” 风公正重新拿起书简准备阅读,又抬头道:“他犯了什么罪?” “杀人。” 公子执于笑起来:“杀人确实不轻啊,可哪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公子执于笑着摇头。 司寇道:“不是寻常的杀人啊,”司寇扫视一眼在座诸位,“士仲觊觎一位养蜂寡妇的美色,但那寡妇却拒绝与他来往,一次士仲酒醉强行冲入寡妇家中,被寡妇出言羞辱后,士仲一怒之下,竟一拳打死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听说现在穰方国人暴动,把士氏的府邸围了起来,扬言一定要士氏交出士仲处死,否则就攻破府院,驱逐士氏。” “啊,非人哉。”太子伯艰感慨道。 “哎……”嬴照叹息,抬了下拿着书简的手吩咐道,“乱象迭生,这都是因为天下没有共主才导致的啊。喏,司寇府差人去办吧。” “唯。”众大臣从宫殿外蝉声聒噪的走廊离开。 不论是大序宫树上的蝉,还是羁次院子里,扒在回廊柱子上的蝉,都努力的颤着肚子,嗡嗡发响,不想浪费可贵的夏日。再被蝉声所打扰,已是第二日中午,将近午饭的时候。孩子的手悄悄靠近回廊柱子上结实漂亮,声音洪亮的知了,小爪子一下就捏住薄薄的两翼。男孩子嬉笑着举起知了往女孩子脸上杵,女孩子也挤着眼睛笑起来逃跑,于是就相互追跑戏耍起来。 “应儿、鹿儿。”铿锵的老头声音,“马上要走了你们瞎跑什么。”熊师奈生气道。 两个孩子笑着忙跑到爷爷身边。 “诶,这什么,你看,脏死了。”熊师奈一把抢过鹿儿手中的蝉,将它扔飞掉,然后一边用袖口擦着鹿儿的手,一边说道:“马上去宫里吃饭,你们就可以吃顿好吃的了。”鹿儿、应儿呶着嘴抱住爷爷大腿,晃晃悠悠。 “还记得怎么跟你们讲的吗?待会儿吃饭,要有礼,不要瞎咋呼,听到没有。” “听到了。”一说到吃的,两个孩子立刻眉开眼笑。 “成吧,就在这个小院玩儿,不准跑到爷爷看不到的地方。”熊师奈丢丢两个孩子的小耳朵。 一炷香的功夫,羁次外停下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一位担任行人的官员从车上下来,恭敬地为熊师奈引路,熊师奈依王子身份谦逊而又端正地回礼。马车顺着羁次门外直直的道路向大序宫驶去。车子驶进大序宫宫门,走在高墙间的狭长复道上。 熊师奈撩开车帘,仔细听着宫中迎接他所奏的音乐,感慨道:“这就是东方诸侯之长,大国的正音吧,这乐声所传达的意境真是宽广啊,应该足够以此丈量东海了。” “大人过奖了。”同车侍奉的行人回答道。 车子豁然驶出复道,大序宫主殿出现在面前,两个孩子从车门帘撩开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主殿前的广场全藏压在一片浮流的云霭下,从云海中腾空挺出三条黑石板铺就的长拱桥。中间最宽的一条拱桥直直通向主殿前黑碧玉板台阶,另外两条拱桥对称着绕向主殿后方。披着铜饰铸虎皮甲的武士列在宽阔道路两侧,旌旗飘飘。中间主道两旁,蹲立着两人高的狴犴雕像。大殿门外,一对两层阁楼还高些的青铜凤凰展翅而立。 “这都是幻术吧。”熊师奈问道。 “是的。” “早就听说青州盛行能使阴阳之术的巫人,没想到徐州也受到影响了吗。”熊师奈感慨道。 “是的。” “这些维护起来要耗费不少钱财吧。” 行人稍想了一下,答到:“倒不是很耗费钱财,也就只有云雾,需要每天从方士购买药粉,再由阴阳术士作法就足够了。” “贵国在风公的治理下真是富庶啊。”熊师奈称赞道,心中却想,“风公用幻术治理国家,整日生活在虚假的之中,这就是怠惰啊。” 马车向着右边道路驶去。 “禀国君,参国太子师奈到了。”寺人道。 风公照、庶长虑、太子伯艰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客人。这时熊师奈带着两个孩子走进已备好餐具的殿内。 一见太子师奈,风公照立刻行礼寒暄道:“久闻太子大名,奈何直到今日才与太子相见,实在是遗憾啊。” “风公言重了,师奈无能,在故国没有容身之地,以至于颠沛流离,如今能得见风公,已经是万分荣幸了。” “哈哈哈,来来来,快请坐下吧。”风公招呼道。 “额,这位是敝国庶长,子车氏族长子车虑,”风公手朝向庶长。 “久知太子素有贤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啊。”庶长虑向熊师奈行礼 熊师奈回礼道:“大夫谬赞了。” “这位是寡人的太子伯艰。”风公道,太子伯艰行礼。 “这是师奈的臣子,穿则釜。”熊师奈道。 “额,这两个孩子是?”风公照问。 “哦,”熊师奈拍拍小女孩的肩膀,“这是有娀氏族长简度的小孙女,简应。这个是师奈的孙子,熊鹿儿。本来与君相见,带着孩子实在是失礼,不过一来这两个孩子父亲都不幸去世了,留在家中不能放心;二来教育子嗣是大事情,这两个孩子生在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师奈才决定带着他们出来看看。” “哦……”风公照笑着连连点头,又招呼身边的寺人道:“你去让人到膳房取些蜜饯干果给孩子,去吧。”吩咐完下人,风公照又问道:“咈,不知道令公子年纪轻轻怎么就?” “哎,也就去年病死的,偶木地处偏僻,缺药,染了些小病,最后就撑不住了。”熊师奈答到。 “可惜了,要是寡人能早日与太子相见,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风公摇头道,“那孩子母亲呢?” “这孩子母亲生他的时候出血多,生下来没几日就撒手人寰了。正是鹿儿出生的时候,有只小鹿从北边跑进院子里,所以我就给这孩子取名为鹿儿。” “哦,鹿儿,这孩子出生时有鹿进院,这应该是个吉兆吧。啧,那简度的儿子是怎么回事?”嬴照问。 熊师奈抚摸小女孩后背,道:“哎,就是五年前折公兵变啊,简度长子跟着去了,做了个御手。姒后之亲击穰公的时候,这孩子父亲期业也在队伍里。有娀氏穷啊,全靠大宗在折方为官支撑,所以期业看到穰公的战车,就打算活捉穰公,就驾车去追。结果被穰方大夫先却一箭射中喉咙,当天下午就死了,只留下遗腹子。她妻子年轻,简度找我商量着,怕耽误了那丫头,就让她改嫁了。” “哎……”风公叹息,正巧这时,寺人们端着菜肴上来,嬴照于是说道:“来来来,开始用膳吧,我看那俩孩子估计也饿了。” 寺人们将蒸熊掌、炮豚、捣珍等等,还有各式肉酱、虫酱摆上桌案。 庶长虑招呼道:“太子快尝尝这淳熬,您来的正是时候啊,这是本月刚收上来的稻米;那只熊掌是寡君前几天才从山中打来的,您来访敝国刚好用来招待您。国君也快尝尝吧。” 熊师奈赞叹:“原来这熊是风公打来的吗,哈,风公果然是神勇啊。”三人大笑。 熊师奈夹起一片炮豚肉,在梅汁里蘸了蘸,然后用手护着送到应儿嘴边,低声说:“来,甜的。”于是应儿一口将筷子连肉含住,酱汁和着口水从嘴角滴落,熊师奈便用筷子轻轻擦拭孩子下巴上的油迹,接着又夹起一片肉喂给鹿儿。 用膳有一会儿,风公咽下一口烤鱼肉,问道:“嗯——寡人对太子的沉稳早有耳闻,想必此番来访敝国,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告知寡人吧?” “确实如此啊。”熊师奈一边点头一边捂住正在嚼食的嘴,吞下后继续说:“师奈知道君一向坦荡,所以就如实相告吧。呃……“熊师奈看了看殿内的侍从们。 风公心领神会,于是吩咐身边人:“你们先下去吧,你带着两位小公孙去宫院转转。” “啧,是这样的,一个月前,参方令尹崇王的家臣狂拘私下见过我。依他所言,乌唇近日来身体每况愈下,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熊师奈说,风公与庶长虑神情严肃,微微颔首,“乌唇的三个嫡子,太子成、公子嚣和公子南为都不是有德行能力的人,因此景崇王已经和大夫沈弃疾、子规啼、成换三人商量过,决定一旦乌唇死去,就立刻发动政变。以追究当初谋逆之事为由,废黜太子成。狂拘告我说参方诸位大夫们希望我能够回国继承君位。” 听完熊师奈一番话,嬴照低眼沉默了稍许,便瞥了眼庶长虑,回答师奈道:“既然如此,太子为什么不直接回国即位?您又需要寡人做些什么呢?” 熊师奈舒气道:“师奈流亡已有三十余年,三十年,什么事都可能改变。当初乌唇夺我君位时,七家公卿都不曾站出来为我讨回公道,现在我又怎么能轻易相信他们,人心难测啊……” “您大可以让崇王等人先做掉乌唇三子再回国,那样应该就不必担心他们会诓骗您了。”太子伯艰道。 熊师奈闭上眼睛,侧首摇头,叹息:“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往昔我离开时,形单影只,如今我的几个兄弟或被杀或逝去。纵使我今日回国,内没有公族扶持,外不得大国庇护,必被大臣挟持。士可杀,不可辱。为臣所制,不如去死!”师奈手在空中一横扫,更扭过身去,长叹息,继而抬头中肯的请求道:“请风公借师奈一支军队回国夺位。”师奈向风公行礼。 “这……哎,君与寡人同为身兼重任之人,寡人怎能不为君感到惋惜?君屈尊恳请寡人,寡人又岂能袖手旁观?” “咳,咳。”庶长虑低头咳嗽,却朝风公使个眼色。 于是风公照继续说:“但是君想必也是知道的,如今商王遇害,天下战乱不休,我们风国如今边境也是大敌压境,十分吃力。就请君容寡人再与诸位大臣商议几日,一定会给君一个确切的答复。”风公照行揖礼。 熊师奈回礼,说:“君将与大臣商讨国事,师奈身为外人本不该多嘴,但是既然身陷事中,又岂能置若罔闻?师奈可以向君保证,倘使师奈能在贵国帮助下夺回君位,届时师奈与参国,必定成为风方在西边道路上的主人。” “君的承诺,令寡人十分感动啊,君旅途劳远,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未来几日也请君在敝国行人的陪同下,带着两个孩子,好好游玩一番,也不枉来到母栖邑。”接着风公唤来寺人让其叫回两个孩子。 而此时两个孩子正被一位宫女带着在宫中一处沐房边玩耍。 鹿儿和应儿蹲在沐房边一丛牡丹花边,专注的看着叶片上两只幼蚕。看了一会儿,空中传来一声老鸹啼叫,应儿抬头看去,一只老鸹飞过,在沐房门口栏杆上另一只老鸹旁落下。于是应儿站起身来,顺着走廊慢慢走到沐房门边,两只老鸹扑腾着飞起。应儿紧追了两步后放弃停下,又听见水声,回头看向沐房的正门,发现一帘清水像瀑布一样从门框上挂下。水帘晶莹剔透,应儿看着自己在水帘中的映像,觉得有趣,就扭身做出打算跑步的姿势,水门那边映像也跟着应儿的动作摆出跑步姿势。于是应儿一大步越跑开,落地站稳,又大摇大摆走回水门前,看到水中的自己也回到了原地,便露出笑容,忍不住伸出小小的食指去触摸水帘。水中的自己也伸出手指,两边手指就将点在一起—— “子乌。”男声。 应儿忙扭身向着声音传来处看去,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矫健走来,神情颇为爽朗。哗啦一声,水帘内子乌答应着跑出,应儿一扭身发现自己的映像跑了出来,吓得赶忙跑到鹿儿身边。 “公子。”照顾两个孩子的宫女行礼道。 “嗯。”公子当车回应道,“欸,这两个孩子是谁家的?” “禀公子,是参方太子师奈带来的。” 当车一听,霎时脸黑,仰头侧目一旁高台上的宫殿,“我太子兄在里面呢?”阴沉问道。 “在。”宫女回答。 公子当车咬住嘴唇,两只手背过去,打了一串响指,“来了好几天?” “听说昨天来的。” 嬴当车叹气,片刻神情又恢复平静,“你好好照顾这两个孩子吧。”公子当车吩咐道,又向着子乌呼唤,“来,跟舅舅到街上玩去!” 马车在羁次门口停下,师奈等人下车后,穿及父问道:“太子看这事能成吗?” 师奈牵着两个孩子,想了一会,咬定道:“能成。” “太子是怎么知道的?”及父问。 “风公照和我说话时目光总是直视我,没有躲闪,说明他并没有敷衍我的意思;我与风公交谈,他回答的很迅速,也没有闪烁其词,恐怕在我们拜访他之前,他就已经清楚我们的来意,并且在心中答应我们了;况且如今各国的局势就是这样,容不得他不答应。”师奈说完,就牵着两个孩子往院子里走。 则釜跟上,说道:“既然如此,风公说几天后再答复我们,想必是盘算着捞取好处吧。”则釜哼笑,“这也太黑了吧。” “哎。”师奈停下脚步,看着及父道,“风方如果答应借兵给我们,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君子不应该苛责他人的言行,况且国与国之间的事从来都是如此,你在外交上还有很多要向你的父亲学习。” “唯,臣明白了。”穿则釜低头,师奈继续牵着孩子往院子里走。 沐房外两只幼蚕静悄悄结起了茧。 三天后一辆从大序宫驶来的马车停在羁次门外,太子师奈、穿则釜随风方的行人一同进入宫中。就在三天前同一个地方,几个人继续商议之前的事情。 “让太子久候了,寡人这些天一直在和大臣们讨论出兵护送太子回国的事情。” “不知道商议的结果如何?”师奈问。 “额……不瞒太子,寡人极力赞同援助太子,但是大臣却仍心存疑虑。”风公道。 “疑虑?请问是什么疑虑。”师奈问。 “嗯……不妨让寡人先问君一个问题吧?” “风公请问。” “上古时,我嬴姓先祖伯益曾跟随大禹一起治理洪水,水患平息之后,禹王成为天下共主,而伯益又因为蓄养禽兽建立功业。所以禹王山崩之后,将大位传给伯益。可是禹的儿子姒启,却凭借其父的威势,欺我嬴姓族人,杀死伯益,篡取了大位,建立夏朝。之后我嬴姓族人西逃,被妒篆氏收留。直至后桀时,我族人才随大宗族长费昌投奔汤王,灭亡夏朝后得以返回故地,受封于母栖邑。当初妒篆氏接纳我嬴姓族人是恩情,后来子姓商王族将风方敕封给我辈也是恩情,君,认为这两种恩情,哪一种更大?” 太子师奈思忖了片刻后,回答道:“恩情只有轻重之分,而没有先后之别;君子报答恩情,只恐怕不能及时,哪里能等到千年之后?昨日的恩情是昨日的恩情,今天的恩情就在今天报答。君子明晰自身的立场,必定知道两者互不相干,既不矛盾,也不可累加。” 嬴照生硬笑了下,又问:“太子说得好啊,可是寡人还是想知道,倘使妒篆氏与商王室冲突,您认为寡人应该支持谁。” 熊师奈又沉思了片刻,斩钉截铁的答道:“假使日后不幸贵国与有娀氏交战,师奈一定倾国之力攻打折方!敝国向折方开战是为了报答国君您的恩情;而面对有娀氏,敝国只防守不迎战,是为了报答有娀氏的恩情。” “好啊……好啊……”风公拍手称赞,“太子真是位君子啊。” 风方诸位大臣也都露出喜色,庶长虑道:“不瞒太子,敝国极力反对出兵帮助太子回国争位的正是鄙人。刚刚太子一番正直的言辞,鄙人也不得不为太子折服。但是诚如太子所言,我冒昧的代替国君以及风方诸位大臣,再向贵国提几个条件,不知道太子意下如何?” “请说。” “泯江以南,了山以东,有舂台、朱、三合三座大城,十五座小城。这些城邑所属方国原本都亲附我风方,然而帝难时被贵国占据,我国愿意出兵援助太子,我国的将士也愿意为援助太子而战死,那么您能不能在归国即位后将这十八座城邑归还我国?”庶长虑道。 “嗯……啊,咈。”太子师奈已经开口,又决定先向风公照与庶长虑行礼,然后继续说:“庶长所提要求不能说是不合适的,但是师奈如今流亡在外,疆土由先人打下,由后人经营,各个方国都是这个样子。打下疆土的先人有权将其托付给后人,开垦治理疆土的后人有权决定土地的用途。嗯……师奈流亡在外数十年,不曾对祖国有所贡献,所以如果还没回国就将土地擅自赠与别国,就是不义;尚且没有即位,就提前使用参方代代先君传下的权力,就是不忠;对于自己国内的局势还不能把控,说不清到底能否把事情做成就轻易许诺,则是无信;先君与大臣、国人一起打下疆土,不征询国人与大臣们的意见就独断专行,必是不仁。请问庶长,如果师奈是这样一个不忠、不信、不仁、不义的人,就算师奈答应您,您能够接受吗?” “呃——”庶长虑看了眼台陛上的风公嬴照,又看了看公子执于、司寇胥父和太子伯艰,摇摇头,愧笑道:“不能。” 师奈又向庶长虑行揖礼,说:“话虽如此,《易经》上说‘无往不复’,师奈又怎么敢只劳烦贵国呢?师奈可以与贵国缔结盟约——一旦师奈继位,只要师奈活一天,了山以东,泯江以南,十八座城邑所得赋税,就全敬赠贵国一天,直到师奈死去。” “参方如果能有您这样慷慨又仁慈的国君,真是幸事啊,外臣这里先预祝太子顺利即位。外臣再多嘴提醒参王,一旦大军开拔,刀剑无眼,偶木与敖郢可能都不是孩子应该待的地方,您不妨把两个孩子留在母栖吧,一来可以保证孩子们的安全,二来母栖富饶繁华,利于孩子们教养,您看如何?” “师奈先谢过庶长的吉言,不过君子处事应当谦逊谨慎,‘参王’还是等事情尘埃落定在叫也不迟。至于孩子们的事情,师奈也正有此意,即使君不提,师奈也正要提。” “欸,以您的贤能,以敝国将士之勇敢,事情哪里会不成功?”庶长虑陪笑。 “好啊。”风公嬴照举起酒杯,笑着敬酒道,“寡人祝愿风参两国能代代友好,永不相犯!” 在场所有人都跟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喝罢大笑起来,殿内奏乐起舞。 “哦,对了。”风公照说,“胥父,上次你说的穰方大夫士祈家的事情解决了吗?” “回国君,围攻士氏府邸的国人都已经退去了。” “哦?士仲被抓住了?”太子伯艰问。 “没有,出事之后穰公姬又亲自到国人间谢罪,并且下令逮捕士祈安抚国人。不过那士祈担心国人愤怒仍得不到宣泄会动用武力,于是服毒自尽了。穰公命人将士祈曝尸街头,国人才就此退去。” “算士仲这个竖子逃过一劫啊。”庶长虑讥讽道。 “哼,逃过一劫?我听说士仲在家里就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平日里除了遛狗打猎练得一手神射再没其它本事了。穰方使节说他仓促出逃,根本没带上多少行李。如今世道险恶,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司寇胥父摇头。 “哎……”宫殿内,太子伯艰深沉的叹息声传出。 大序宫另一处,沐房外花丛中,两只蚕茧渐渐成熟,终于两只飞蛾破茧而出。两只蛾子一起短暂的等待翅膀展开后就分别飞离了,在不同方向的空中飞舞数天后,最后又在朝着太阳前行的路上相遇,各自扑向炽热明晃的太阳。 第12章 十二 四面葱郁山林环绕的湖泊边上。 “真是端庄啊,这就是千湖之国参方的彻宫吗!”幽静之中,护送师奈归国的风将绕因赞叹。 参王师奈在土壤湿润的草地上前进两步,缓缓跪下,叩首而拜,声音颤抖哭泣道:“不肖子孙师奈,愧对列祖列宗……” 景崇王也随即跪下,膝行靠近参王,神色悲伤的托握住参王的臂膀,哀劝道:“大王……大王……请不要这样,这都是臣子们的耻辱啊!大王……” “羞愧啊!不谷羞愧啊!啊——啊——”师奈失声。 参方诸位大臣与前来迎接的百姓都跪伏在地上啜泣起来。 “大王!”令尹崇王哭喊道,“大王请抖擞精神吧大王!您已经是参方万民的表率了,请您不要沉湎于自责中,不然如何能撑起熊氏的江山啊?” “令尹责备的对,不谷年幼时不能约束臣子们,使先祖蒙羞,如今又哭哭啼啼,就是再次让先祖蒙受屈辱啊……”师奈用衮服的大袖擦去泪水,望向惑池中那座建在瑞鼋背上的彻宫,一条条白身红头的大鲶潜游在澄清的没有倒影的池水中。 “你!去把船唤来,迎接大王登基!”崇王指着一名涓人命令道。 片晌,惑池中一条丹艎稳稳的游来,在岸边横停住,化成了一只能容纳十数人的精美舟船。 “大王请吧,您的国家正在宫中等待着您呢。”令尹崇王向着参王弯腰作揖。 师奈点点头,吸了下鼻子,仍红着眼眶,大步迈上船只。 于是担任司宫的臣子手执一盏雾灯,站在船头,引着船只,在镜面般的湖水上划开一弧修长的涟漪。少时,离瑞鼋高高扬起的头颅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宽阔湖面上小船停留处一声哨响。瑞鼋的头颈缓缓沉入水中。船只在鼋头前停下,两名手执长戈的武士开道,众大臣随参王师奈下船。师奈与大臣们顺着鼋颈上漫长宽阔的青石板路前进,在路的尽头,众人踏着台阶登上建筑在鼋背上的高台。阶梯分成两段,师奈在两段阶梯中间的墀台上站住。一块赑屃样式底座的石碑竖立在墀台正中。师奈皱眉,深情的看着石碑上的文字。 “则釜。”师奈道。 “臣在。” “你看到石碑上的文字了吗?”师奈道。 “臣看到了。” “念。” “不辨物别,不知自处,不明所欲,因是心神荡,因是踌躇。无念尔谁,无念尔祖,无念尔何居。”师奈听着,眼神更加惆怅。 “请问大王,这块石碑有什么来历吗?”穿则釜问。 “哎。”师奈舒了口气,看向穿则釜,“是啊,你是第一次回到祖地,没见过这个。” 穿则釜更加恭敬的作揖礼。 师奈继续说,“这是先祖文伯所立的《大败碑》。” “请问文伯为什么要立下这块石碑呢?”穿则釜问。 “啧,不知道。“师奈摇摇头,目光没有离开石碑,“文伯在世时,注重于自身的德行,修明内政,征伐周边蛮夷。后来又辅佐年轻的商帝武丁重振商朝霸业。然而晚年却在不当川边上迎击商方前来征讨的大军,最后被击败在隆野,不得不袒露上身,背负荆棘,牵着山羊向商帝认罪。”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既然先君辅佐了商帝,又为什么会被商帝讨伐?”则釜浅笑道。 师奈又是摇了摇头,似乎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文伯归国后,整日站在惑池边上,握着圣贤们所著的经典,凝望山水发呆。到了文伯即将逝去的时候,他命人立下了这座石碑,以此告诫后世的国君,然而子孙们至今不明白文伯到底为什么要说这句话,难道只是字面的意思吗?没头没脑的。啧,行了,走吧。” 于是师奈走了两步,却又深吸一口气,蓦然回首,无比忧愁地自言自语道:“其实也许我是明白的。”继而回头踏上一级级台阶。 当众人经过分别建在阶梯两侧,靠悬空拱桥连接的两座宫殿后,在长阶梯的尽头,视野就好像纵身越出幽暗深井的蟾蜍,目之所及唯有陡然下坠的云天沸腾。苍灰石板铺就的广场对面,交叠绀青鱼鳞瓦的三川脊大殿正好取代天的尽头。大殿正面屋檐中间立着镀金鬼车鸟铜雕,鬼车鸟展翅上翘,而大殿所有屋脊都微微弯曲下垂,相得益彰,敦厚而不失武威。大臣们跟随师奈在御道上行进,登上大殿前的阶梯。在大殿层层拔高的三层台基第二层,两株五彩珠光色叶片扇形展开的雀屏蕉种植在对称处,两株雀屏蕉前各有一尊巨型青铜孔雀头;铜像在前,植株在后,恰如孔雀开屏,典雅高傲。 当师奈左脚踏进彻宫大殿的门槛,一只鸑鷟嘶鸣,拖拽着光雾从正门滑翔进大殿,众人回首抬头瞧看。理所应当的样子,师奈平视前方,健步走向王座。鸑鷟落在台陛左侧一株古老的梧桐树上,仰头侧目。参王熊师奈顺着阶梯向上,猛地转身后从容点头致意,随即群臣跪拜,山呼万岁,大殿内编钟石磬齐鸣。 庆贺新王即位的典礼结束第二日,参方令尹崇王府邸内。 “哎——”景崇王放下手中的书简,“啧,这又是怎么了?哎,你去准备准备,我去见大王。”崇王吩咐下人道。 片晌,景氏府邸的大门打开,崇王从门中出来,上了门口水道中的一条小船。小船顺水道而下,驶入青泥湖中。小船在青泥湖边上,名为螺田的村落那里停驻。令尹走下小船,步行走到一座破落但颇为整洁的夯土民居外。民居栅门外站着两名手执长戈的王宫侍卫。司马斗舒、莫敖屈不假、左尹成换、右尹蒍牙、左司马子规啼、右司马沈弃疾、司败巫匄都已等候在院子外。 “欸,令尹来了。”右尹蒍牙道。 令尹与同僚们行礼,说道:“诸位这是,大王难道不愿意见群臣吗?” “哎——”莫敖屈不假叹气,看了眼身边的司马斗舒,“我们已经见过大王了。不管我们怎么劝说,大王就是不肯回宫,我们这,这也,这也不能就那么走了吧,您说,这大王住在野外,就是不回宫中,这算哪门子事嘛……” “好好好,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就让我去见见大王吧。”令尹崇王道。 “走,我们和令尹一起,再去劝劝大王。”右司马沈弃疾道。 “对,对……”大臣们都附和道。 崇王走到栅门边上的涓人前,道:“请通报大王,令尹崇王求见。” “唯。”涓人应答。 过了一会儿,涓人从院内走出,“大王有请。” 大臣们走进土屋子中,屋内狭小简陋,只在参王面前摆着一张磨出缺口的木头桌案,三位衣着简朴的老头陪坐在参王身侧。大臣们无处容身,姑且站立着面对参王。 “大王。”令尹轻声唤道,他看着乏弱的烛光照在参王隆起的颧骨下凹陷的脸颊上。 “令尹也是来劝不谷回宫的吗?”参王声音低而平和。 “啊。”令尹点头,语调恳切。 “不必了,不谷心意已决。”参王看着前方的空地,并未瞧大臣们一眼。 房内仅有的一点烛光映在令尹皱起眉头下的一双瞳孔中,“大王,这是为何啊?难道大臣们有什么过错吗?”令尹的眉头更加紧凑。 “没有。”参王看向令尹,又环视一遍屋内众公卿。 “臣能否知道大王的意图呢?”崇王语气试探地问道,熊师奈没有回答他,于是崇王又试探着去劝说,“王站在高处,被人民看到,凭借这些发布政令,指挥臣民,使国家有稳定的秩序,有明确的方向,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现在您远离王宫,居住在野外,群臣都为此感到忧愁,我们既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也不知道君王是否还安全,请您还是回到王宫居住吧。” “不谷哪里是在埋怨群臣啊,不谷是在自责,所以才自我流放到青泥湖边。” “敢问大王是在为什么事而自责?”司马斗舒问道。 “先祖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历经六十七代才有了今天的功业。如今不谷五十四岁,才得以回国即位,但仍不敢忘记列祖列宗的功德,有丝毫的懈怠。流亡在外的三十七年,不谷无时无刻不在反思自身的过错,立志有朝一日归国夺回大位,一定励精图治,继续先祖的事业。回国后这几天,不谷时常感到无法的抵挡乐舞酒肉的诱惑,恐怕长此以往,会腐蚀了志向。人的**就好像涨满的洪水,一旦决堤就再无法收回。所以不谷决定克己复礼,居住在和流亡时一样的破屋子里,以此保持理智,请群臣,不要在劝了。”参王摆手,扭过头去。 几位公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王啊。”司马斗舒拈了拈臃肿脸上的两撇八字胡,讪笑道:“您住在这里不是不行,可是螺田地处偏远,远离军队的保护,您的安全可是该如何保证?您也不想让军队把村子里的百姓都赶走,然后让军队住在村子里保护您吧。您为了安定百姓才来到这里,如果那样,岂不是反而打扰了百姓的安宁?还是请您回去吧。” “是啊,是啊……”大臣们附和。 “不了。”参王展开左手对着群臣,“古代的亡国之君,哪一个不是穷兵黩武,尚且国破身亡;而古代的圣君即使不加强自身卫队的武备,仍能开疆拓土,这都是因为圣明的君主以德行庇护自身,美好的德行遍及四方,百姓因此自发的环绕君主,惟命是从;上天也因为明君的勤恳,而赐福与他;百姓臣服,上天赐福,还有什么样的护卫能比这个更加稳固?还有什么样的刺客能击破这样稳固的防备?我身边这几位都是附近村落的长者,他们听说不谷移居此处都自发来参拜不谷,不谷有黎民百姓保护,就足够,就不劳诸位爱卿费心了。” “哎,这……”司马斗舒躁动,正要再劝,令尹按住他的手。 令尹道:“既然大王决心已定,就请大王多保重吧,臣等就告退了。” 令尹话已至此,众位大臣也不好再说什么,都随令尹崇王退下。青泥湖岸边,令尹向同僚们道别说:“大王心系社稷,这是参方的福气啊,诸位大夫就不要再忧愁了。”然后就登上了各自的船只。 崇王站在船尾看着远去的螺田村,自言自语道:“看来大王还是信不过我啊……”摇了摇头,扭身撩起帘子,走进船舱里。 大臣们离开有一会儿,师奈从土屋中走出,看向东边阴沉的天空,想念孙子熊鹿儿还有简应。不知道两个孩子离开亲人,在风方为质是否能习惯。 初秋,风方都城母栖城内。一洼四周荻草丛生的池塘稍远处,有位年轻的妇女坐在干净的大石头上,正绣着双飞燕。正午刚过,池边地上的吉灯草被日光一晒,草茎顶部的苞囊都鼓胀成姜黄的气球,连带着顶尖酱紫色的白净根须和樱草绿的对生叶序,分散漂浮在直到十丈内的空中。随着时有时无的微风,千百株吉灯缓慢移动。 应儿在池塘边欢笑追逐鹿儿。一会儿,应儿抓住鹿儿,大叫着将鹿儿扑倒在草地上。一只蝴蝶停在荻花穗上,鹿儿悄悄抓住蝴蝶,带着炫耀的笑容说:“你来做母亲,我来做父亲,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去带孩子玩吧。” 说完鹿儿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察觉应儿并没有跟上来,于是鹿儿回头看去,发现应儿正呶嘴,闷气的样子。鹿儿拈着蝴蝶,小心翼翼地走到应儿身边,试着问:“你不愿玩吗?” 应儿更呶嘴,低着头忿忿道:“只有新娘子才能生小孩。” 鹿儿摸摸自己的小鼻子,想了一会儿,走向荻草丛,伸出抓着蝴蝶的手,蝴蝶翩翩地溜走了;鹿儿挑来拣去,拔下一株最软的荻草,拈着白色绒花与光滑草茎的分界处,将荻草环在应儿的手腕上,说:“我用这个娶你。” 应儿高兴地举起戴着荻草的手端详。鹿儿拉住应儿的手,两个孩子一边大叫,一边在池塘边奔跑,池塘中一对鸳鸯戏水。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乡野外一大片绽放的姜田边,风公嬴照望着分割有序的银红色花丛,吟唱起诗歌。 “没有美人,只有一头烤鹿,还有一堆兔子。”风公背后公子执于戏谑道。 “堂兄怕是醒了君父的白日梦吧。”公子当车也开起玩笑。 “你们啊,不识风雅。”风公自我解嘲,转过身来,面前停驻的五辆马车旁,公子执于正向火架上的梅花鹿撒碎花椒。而太子伯艰、庶出次子嬴射姑、还有嫡生四子当车则在摆弄着餐具,将鹿肉分割成小块,分放在器皿里。 嬴照在火架边石头上坐下,朝正在用捣舂捣生姜玩的子乌喊道:“子乌,来,吃饭了。” “外公。”子乌跑得到嬴照身边,嬴照将子乌抱在大腿上。 眼看着一只烤鹿被吃的差不多了,嬴照摸摸子乌圆鼓鼓的肚子,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子乌也渐渐长大了。” “马上也该到识字的年龄了吧。”太子伯艰道,“君父为王子选好老师了吗?” “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把你们聚在一起的啊,当然也是因为我们父子叔侄间许久没有聚在一起了。” 公子当车用袖子擦了擦手中的柿子,笑容轻浮地说:“二哥人长得棱正,又是君子,我听说绕大夫家的孙女儿是个美人,而且仰慕二哥已久了,说不定私底下早就**了,哪有功夫和我们兄弟扯淡啊。”说完,当车大口咬起柿子。 “要说风流事,为兄哪比得上四弟。”公子射姑笑道。 “怎么,兄长就不打算再纳一个?”公子当车一边嚼柿子一边开玩笑道。 “你就没个正经样子,都是你俩做兄长骄纵的。”风公训斥,“来说说正事吧。” “父亲请讲。”太子道。 “寡人想要效仿商帝武丁之父小乙,将子乌送到民间居住,让他体验民间疾苦,以此磨砺他的胆识,你们觉得怎么样。” “如果这样,那么王子该由谁来照顾呢?”公子执于问。 “射姑,你为人谨慎正直,博学多才,现在二十有六,正值年轻力壮的时候。为父想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你,愿意吗?”嬴照两手握住子乌肩膀,身体不觉前倾。 “父亲的心愿,儿臣理应竭尽所能达成。”公子射姑跪拜。 “好,好啊,既然是你,为父也就放心了。”嬴照道,“子乌,到你射姑舅父面前,去。”嬴照轻轻推了推子乌。 子乌走到公子射姑面前,“跪下,叩首。” 子乌照做, “喊老师。” “老师。”子乌不明所以地叫到。 公子射姑起身扶起外甥,牵到座上,揽在怀里。 “射姑啊,就委屈你了,哎——”风公叹息道。 太子伯艰忙宽慰父亲:“君父这是怎么?小外甥不还是在母栖吗?为什么要叹气呢。” “我想你妹妹了。” 公子们都沉默不语。 “子乌,去,抱抱外公。”公子射姑在子乌耳边轻声说。 “外公。”子乌走到外公身边,风公揽过子乌,脸贴在外孙肚子上。 子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的伸出左手,看着左手上掌纹,像是江山纵横的大地一般。 第13章 十三 西北草原上,浮吐河像是大地的掌纹一样,粼光闪闪地向东南流淌。 怀里城中,鬼方太子隗和的院落。 隗和正在帐中读书,大夫虞招伸出手,食指在隗和咽喉轻轻蹭了一下。 “放肆!”惊而骂,颇有杀意。 虞招倒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做个揖,意味深长的轻声道:“您长喉结了。” 隗和三只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又将注意力放在商方书简上,怒火渐消敷衍道:“嗯。” “臣要说的就是这个啊。”虞招语气一下凝重起来。 隗和本能的眯起眼睛,盯看虞招,“怎么?”隗和皱了下眉头。 “咈——”虞招深吸气,然后长舒,瞟看左右,小声道,“我们得回鬼方了,就这几天。” 隗和机警地瞥了瞥四周,道:“为什么?” 虞招咽了口唾沫,似乎有些艰难地斟酌道:“您侍奉毐徦——” 哗啦一响,隗和已将半套在鞘中的剑尖抵在虞招喉咙上。 虞招仰头窃看佩剑,又咽了口唾沫,然后握住剑鞘撇开,神色轻蔑道:“您不该这样,为君者不该这样。” 更恳切发狠道:“干大事,不该这样!” 隗和深吸气,在座位上挪了挪,将佩剑收回,啪地拍在桌上。 “说——”尤带怒气轻声道。 “毐徦平日里对您百依百顺,那全是因为他贪图您的美色。可是如今您已经长了喉结,恐怕以后您会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的男人。”虞招把身体更向隗和压近,“到那个时候,您会不会有性命之虞,就不好说了。” 隗和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卿,可有办法?”隗和睁大眼睛。 “太子不用担心,臣,自有安排。”虞招食指在空中甩甩,“五天后豨戎秋猎,就是我们动身的时机。报仇雪耻,自今日而始!”虞招咬牙切齿低声阴狠道。 隗和猛将佩剑抽出一半,愤恨地审视剑刃,咣当一声,将剑砸合,侧目若有所思。 怀里菜市场,弥漫着八角、花椒等香料的辛香。一群嘲今氏商人正在往木车上搬抬装满货物的箱子。 虞招伸出手抚摸一只木箱里的白羊皮。 背对着虞招,正在清算货物的嘲今氏男子打了下虞招的手,吼道:“别摸!”嘲今氏男子一回头,发现是鬼方太子的近臣,赶忙弯腰道歉。 “小仆冒犯了,实在是没看到您,您大人有大量,请不要和小的计较。”嘲今氏男子用豨戎语谄媚地道歉。 “不碍事,不碍事。”虞招抬抬手。 “您来这里有什么贵干吗?”嘲今氏男子半蹲着,两手在胸前展开,笑道。 “你们生意可好啊?”虞招问。 “好得很,好得很。” “那么多货物,你们带回慕河,都能卖光吗?”虞招问。 “能的,能的。”男子点头。 “像这五车货物,多久能卖完。” “差不多,呃……得一季多吧。” “我再给你个生意,你有兴趣吗?”虞招侧身贴近嘲今氏男子,手中马鞭敲敲男子胸部,笑道。 “那好啊,有生意谁不做?” “你看。”虞招朝右手边迈了几步,手中马鞭指着四辆马车,道:“我这四车货物,十只黄羊,还有一车路上喂食用的牧草和清水;你帮我带去卖掉,我们七三分,怎么样?”虞招伸出三根手指摆摆。 嘲今氏男子紧忙握住虞招的手,压下两根手指,讪笑道:“仆有一成就够了。” 虞招大笑起来,“来,把你们的人全都叫来。” “好好好,仆们听贵人吩咐。”殷勤样子。 “嗯——”虞招侧视自己的鬼方仆从,抖了下马鞭。 少时,嘲今氏商贩们都在虞招身边聚齐了。虞招的的仆人抱来一只大酒缶。虞招命人将缶中浸泡虫草的酒分给商贩们。 “赏你们的。”虞招仰头眯眼道。 “感谢贵人,感谢贵人。” “一人两碗,喝干净啊。” 于是虞招亲眼看着一个个嘲今氏男子喝干酒水,才背着手离去。为首的嘲今氏男子将右手按在胸前,点头哈腰道:“贵人好走,贵人好走。”倒是有几名嘲今氏男子,一起扒看虞招送来货车里的兔子干、腊肉、草药、泡菜、兽皮、玉石。 精羊群在草地上疾驰,蓝天下云彩向着羊群相反方向流动。驱驰的豨戎人将队伍向并行的羊群压去。羊群涨满鼻孔喘气,迅速改变方向逃窜。豨戎武士拉开弓箭射向羊群,一直将箭筒中箭矢射完。武士们没有管被当时射死的精羊,继续驾马驱赶带着箭支奔逃的伤羊,等待伤羊过度流血而栽倒。 单于毐徦在一堆捕获的猎物边停下,看着成堆的猎物,面带微笑,颇为满意。这时隗和带着臣子虞招、鲜虞沱、缘著骑马过来。 “啊,太子好箭法啊,俺刚刚都瞅见了,太子可射中了好几只羊啊。”毐徦奉承道。 隗和将右手按在胸口,在马上欠身行礼,回道:“全赖单于平日教导。” 身形瘦高、留着山羊胡的鬼方舌人缘著替隗和翻译。 虞招凝视草原东边上几座起伏的小丘。 “太子不再去射几只猎物吗?”毐徦神采飞扬问道。 隗和正张口准备回答,虞招抢先说道:“就让外臣陪着太子再去射几只猎物吧。” “啊,是啊。”隗和赶紧迎合道。 “行,去吧。”毐徦挥手道,然后举起皮囊喝水。 于是几位近臣跟着隗和策马向羊群奔去。 “您看到东边那几座小丘了吗?”虞招在马上问。 “怎样?”隗和回答。 “一会儿咱们把几只羊往那边赶,假装是追猎物追到那里,一旦越过小丘,咱们就直接往东边跑,再也别回头了。”虞招道。 隗和咬咬嘴唇,答道:“好!” “就这样什么都不准备吗?”鲜虞沱问道。 “相信臣,跑就是了,什么都别管。”虞招神情急躁道。 驱赶猎物的行列里,隗和等人盯上两只落伍的精羊,于是几人开始驾马将两只羊向着东边驱赶。 一名一无所知的豨戎骑手张弓搭箭打算射向这两只精羊。 “滚开!不准抢太子猎物!”虞招挥舞马鞭破口大骂,满面涨红。 豨戎骑手被骂的一头雾水,只得收起箭矢,悻悻驾马远离。 几人一将两只精羊赶过小丘,虞招立刻两腿撞了下马腹,连抽几鞭,侧头对一旁太子怒吼:“跑吧!跑吧!您不可侵犯!您不可侵犯!” 隗和与鲜虞沱、缘著也连连催马疾驰。 “其他人呢?不管他们了吗?”隗和突然想到留在怀里的仆从,恐怕一旦毐徦明白,这些人必遭屠戮。 虞招撇嘴,神情凶狠地答道:“回去!回去您就能报仇!所有人的仇!” 隗和将发束在胸侧紧紧握住,又将手中发束压在嘴上,撇起嘴,三只凤眼如铡刀一般锐利。 “报仇!”隗和大吼,将发束抛向身后。 数百丈外毐徦突然打了个寒颤,惊而向四周张望,不见太子人影于是连连叫唤:“太子!太子!太子啊……” 回音重重。 夕阳下,广袤草原上遥远处,如山般巨大的神女在连绵的峰峦前舞蹈,大风一遍遍冲刷原野,鼓满神女衣衫的大袖。近处草原上如蝼蚁般,隗和、虞招等人列成一队前行。 “您再看什么呢?”虞招问。 隗和向走在前面的虞招看去,落日的的余晖洒在隗和神情疑惑的半边脸上,又朝天边连绵的山峦处眺望,皱起眉头。 “没有,没看什么。”隗和语气平和地答道。 趁着金乌尚未完全落下,一行人继续向前赶路。 远处的神女侧身看天,修长的右手朝上展开,右臂向前伸直,随着左臂拖着大袖往身后抡扫去,纤细的腰肢上身弯出月牙似的弧线。当神女再轻巧地站直身子时夜幕陡然下落,玉蟾繁星倏地升起。 次日上午,已经是赶路了好一阵子,众人看见前面鹿石边上有一队人马。 “追上了!”虞招喊道,催马冲上车队旁。 虞招从马上跳下,其他人也都赶了上来。只见车队竟然是停在原地,而所有嘲今氏商人全部七窍流血而死。鲜虞沱试图检查嘲今氏死者的尸体。 “别碰!”突然听见虞招大喊,鲜虞沱赶紧把手收回。 “是蛊毒。”虞招道。 “这是你干的?”隗和问。 “对。”虞招回答,“沱、著,来帮我把吃的搬到这辆车上,其它的都扔掉就行了。”虞招一脚将车上嘲今氏车夫的尸体踹了下去。 “那一车清水,这一车食物,这两车就差不多了。”虞招道。 “这些食物够我们吃到丛崖?”鲜虞沱问。 “大概吧。”虞招指着前方,看向太子和,“往前,再走个十几天,就能到慕河了。到了慕河,我们买几匹骆驼,等穿过沙漠,差不多就到鬼方了。” 路上,正轮到鲜虞沱、缘著赶车,虞招趁机坐到货箱上,闲来无事翻看行礼。虞招从包裹里翻出一只精美的木盒,不清楚是谁的。虞招打开盒子,发现盒子里叠了几层柔软的锦布,锦布间放着一只竹篾编成的蝈蝈。虞招拈起竹虫,把玩端详。 “谁让你拿出来的!”隗和斥责道。 虞招看向正一脸怒色打的太子,道:“这是太子的?” “你快放起来!” “您带着这个干吗?” “不关你的事,放起来。”隗和低声责备。 于是虞招小心的将竹虫重新放好。 “不准再翻我行李。” “是。”虞招笑着回答,隗和还是不安心,便把身上背的弓取下将行礼拿来自己背着。 “兵器不能离身。”虞招将弓拿起递到隗和面前,隗和侧着脸接过,表情平静却在眉眼细致处稍透出愠怒而美得格外摄人心神。虞招慌而移开视线,不知为何心生自责。 “欸,这慕河还得多远啊?”后面一辆车上,赶车的鲜虞沱不耐烦地喊道,两辆车从一块竖立的刻有鹿形花纹的石头边驶过。 “早着呢。”前面一辆车赶车的缘著大声回答,“这才经过六十多座鹿石,从怀里到慕河起码得数三百多个吧。” “缘著。”鲜虞沱叫道。 “嗯?” “我说你知道的真多啊,还会说豨戎人的话和嘲今氏的话。”鲜虞沱调侃。 虞招顺着话说:“是啊,说来先生还是我的恩人,当初我就是拿蜂蜜贿赂他学了几句鬼方话,才能有今天啊。” 隗和听着瞥了虞招一眼。 虞招看到便讪笑着说:“太子勿怪,臣接近您虽确实早有预谋,但臣绝无恶意,若不是为了求生,臣哪至于此。” “我爷爷来往于怀里和丛崖倒卖货物为生,学了不少异族的语言。”缘著道。 “那先生岂不是家财丰厚,还来作舌人受什么罪?”虞招问。 “本来也没多少,后来我爷爷去世后,父亲做生意把家产全赔了。”缘著时不时扭头,三只眼睛看着另三人道,“我思来想去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本事,做买卖也不会,小时候倒是跟着大人去过不少地方,就盘算着给官府当个舌人,兴许能谋个一官半职。” “哼,谁想的不美?可惜哪能尽遂人意啊。”虞招一边自嘲口吻道,一边从陶罐里取出几片泡菜放在烧饼上,然后用匕首将昨天烤好的腊肉切成小块夹在泡菜和烧饼间。递给隗和,说道:“差不多中午了,您吃点吧。” 隗和接过烧饼吃起来。 两车人就这样一边聊天一边赶路。 四天之后,一行人到了涌川的支流,慕河。顺着慕河流向走了一天半,隗和等人看到了嘲今氏义渠戎部的所在。 义渠戎部王族总是驻扎在慕河的两岸,随着季节而沿着河流迁徙。慕河自西向东北流淌,最后流入同号江一样自蒙事山而出的三大江之一,涌川。千百年来,古老的义渠戎部就在慕河河畔掌管着分散于四周的义渠戎族人。 虞招引领着车马向王族的帐群前进。当下的义渠戎王族帐群坐落在慕河一处曲折部,义渠人将牛羊赶到弯曲河流的内弧,然后用木车轮将牲畜群围起来,河流正好替代了另外两面的围墙。义渠人则围住在车轮栅栏外边。 在义渠戎的帐群中,虞招用鬼方的货币抵片向当地人买了两头骆驼,并且询问了有关于度过沙漠的事情。备足粮食和清水后,隗和等人就在骆驼的指引下,进入了沙漠。 白天,一队人顺着沙丘顶部,两只骆驼走在队伍前头,两辆马车紧随其后。车轮、蹄子陷在细沙中,吃力前行,周身沙尘不时似丝巾般,骤而匀起,骤而下落;若有大风压过沙丘,沙丘顶部便随大风扯起一道好比腾蛇般绞动骇人的尘流。下有沙尘搔眼,上有骄阳曝晒,乃至一片茫茫昏黄的大沙漠远处卷起飓风,沉寂的沙山霎时旋转而起,在闷热到使人窒息的空气中仿佛扭动曼妙腰肢的舞娘,诱人前去交欢。夜晚,温度剧降,四人身披白羊皮依偎着骆驼,躺在车旁,看着像是封冻在墨冰中的寒月星辰,难以入眠。 “太子?您睡了?”鲜虞沱试问。 隗和没有回应。 “哎……”鲜虞沱叹息,自言自语道,”前路漫漫,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鬼方啊。” 说着,鲜虞沱把头更往白羊皮下缩了缩,合上眼睛。 “等回到丛崖,我一定要去看我的妻子女儿。”缘著轻声说。 “你女儿的多大了?”虞招问道,鲜虞沱在白羊皮下翻了个身,看向其他人。 “六岁。” “六岁?你看着得有四十多了啊。”虞招略有惊讶。 “四十一。”缘著道,“年轻时候穷,娶不起女人。三十四了才谋了个舌人的差事。” “哼,你可真是够晦气的,好不容易成家,没几年又跑豨戎去了。”鲜虞沱讥笑。 “呵。”缘著也自嘲地轻笑起来,“老实说当初司寇府要选人陪太子去豨戎为质的时候,没一个人愿意去的,谁不知道大王想废太子?怕是有去无回。” “欸。”虞招忙顾忌地打断话茬。 缘著听明白也顺势扯开话题:“我也不图别的,回去能跟娘们儿孩子安稳度日就行了。” “诸位放心,和回到丛崖一定不会忘记诸位的功劳,一定让诸位位列公卿。”兀的隗和腔调滞涩地说,说“心”字时破了音。 虞招急忙决绝告白道:“太子切勿担忧,不论太子未来如何,臣等必愿以死报答太子知遇之恩。” “臣愿为太子而死。”鲜虞沱附和。 “臣也愿为太子而死。”缘著姑且说。 四人便都不在言语,沙漠中蜥蜴也钻进牛骷髅头中躲避寒夜…… 所幸没有遇到什么横祸,虽然在沙子中举步维艰,六天后四人仍顺利的穿过了沙漠,短暂踏过戈壁后,终于看到了森林。地势逐渐隆起,隗和等人顺着崎岖山路而上,既是山路,四人心中都大概有数了——已到鬼方辖域。 会天大雨,四人架着两辆马车行进在大山一侧的小路上。 鲜虞沱和缘著赶着马车,隗和与虞招跟在车后监视,道路狭窄,只能勉强容一辆车通过。四人将白羊皮披在头上,雨水密密麻麻落下打的人十分疲惫。 噔地,心脏猝坠。鲜虞沱脑内发懵好一会儿才定下心神,扭身向车后看去,发现一只车轮卡在了悬崖边缘。 “停!停!轱辘卡住了!”鲜虞沱大声喊道,缘著急忙勒马,被大雨拍打的声音并不能传很远。 山路狭窄虞招和隗和只好爬上后面一辆车踩过去,帮忙抬车。扔了不少空陶罐木箱,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两辆马车驶过去。雨势仍壮,四人随着车辆继续赶路,马蹄踏在泥泞的道路上。刚刚抬过车后鲜虞沱气力渐渐平稳,透过被山羊皮半遮的视野看着前方道路。 乍然魂飞了般,眼前一片惨白,又是心慌之感,鲜虞沱感觉整个身体都不能控制的沉坠,身后隐约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叫喊缘著。 “跳车!跳车!跳车!跳车啊!跳!” 不知过了几百年,鲜虞沱猛然清醒过来,发现拉车的两匹马正扒在悬崖边哀鸣挣扎。 “啊——”本能地惨叫起来,鲜虞沱拼尽全力身子前倾抓住车轼,踩着马背顺着车辕最后蹬着马头爬上山路。 “啊——啊——”鲜虞沱呻吟着粗喘,躺在地上。回过神来吓得连忙蹬腿屁股蹭着地面后退。鲜虞沱坐起身来,看到隗和、虞招隔着断路,跪在悬崖边上呜咽。他抬头看去才终于明白怎么回事。 事发突然以至于缘著都没叫出声来。 虞招轻抚正在哭泣的隗和后背,抬头向山上看去,又低头看着断路,神情忧愁。片晌,虞招站起身,走到断路边,大喊:“把你的衣服还有羊皮包上石头扔过来!”鲜虞沱听到后照做。于是虞招用自己和隗和的衣服还有羊皮拧成一条五米多长的粗绳,反复拉扯确认系紧了以后,虞招把绳子另一头系在隗和腰上,自己则站在断路边,一番准备的架势后,虞招猛地越上断崖的斜面,连踏三步跳到了断路的另一侧。虞招和鲜虞沱一起拉住绳子。 “跳吧!”虞招喊道,“有我拉着您呢,放心跳吧!” 于是隗和也放开胆子,跳过了断崖。剩下三人继续赶路。 第14章 十四 密林中,鲜虞沱背着昏睡过去的隗和,跟在手持短刀开路的虞招身后。 “那有棵松树,我们到那里歇歇,看看有没有松子。”鲜虞沱道。 三人在松树脚停下,将神志不清的隗和椅靠住树干放下。虞招蹲在地上,手在落叶中翻找,拈起松果想着看看有没有松子,结果掰开一看尽是些小木茬,于是忿忿地全往地上摔去。 “没有吗?”鲜虞沱扶着隗和问。 虞招叹气:“没。”说完站起身来,咧着嘴四处张望,看着萧瑟的树林发愁。“这都到哪去弄吃的啊。”虞招自言自语,又向一棵簇生着红叶打的灌木走去,抓下一把放到嘴里嚼了嚼。“呸。”全吐了出来。虞招走到隗和身边的蹲下,看着隗和眉头难受的皱起,脸颊黛蓝肌肤下微微透着一片血丝,嘴唇起皮,一缕汗湿的头发贴在唇间。 虞招将隗和唇间头发撩开,手背贴在丰满的脸上,感到软而烫,“太子还在烧。”虞招忧心道。鲜虞沱低下头。 虞招站起来说:“我去找点吃的,你在这儿照顾太子。” “好。” 于是虞招记下附近草木特征,向东边走去。虞招踏在厚厚的落叶上,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两只手扒拉着枯木或是秋天叶片都发紫的灌木丛,仰头细心张望,希望能找到些果子或是鸟兽充饥。然而抬头只有高耸粗壮的杉木,挂满橘红色枯叶的杉树枝桠互相交错,只有个别地方透过落光树叶的秃枝才能看到蓝天一隅。虞招迈上面前压满落叶的青石,用力拨开挡住道路的常绿草木枝,豁然一片碧绿的水池出现在不远处。水池三面被长满橘黄、酡红、樱草色秋树的山丘围住,蓝天白云倒映在干净的池水中。 虞招向一节漂在池水岸边的朽木看去,一头通身毛发如白玉般剔透,头上四只黑色大角上挂着许多水晶球的神鹿正在饮水。水色透光的丝巾缠绕其身,一颗颗水晶球中能看到不知何处的峰峦、大江、汪洋。 “夫诸啊。”虞招心中感叹道,随即伸手去摸背上的长弓,正将长弓取下,又把手停住,心想,“我听闻夫诸归属司水之神,杀之不吉?”虞招撇嘴乱看。 “罢了,我们都已是命悬一线,还能有什么比这样更加不吉?”如此一想,虞招果断张弓搭箭。透过箭翼,右眼瞄准夫诸脖颈。 “看我这满怀恶意一箭必是一击杀你性命!”虞招心念。 “嘣!”弓弦一声韧响,枯枝掉落池中,夫诸惊而抬头,飞矢擦断鹿毛打入水中。夫诸蹿,虞招当即从一丈高的土坡上跳下,不顾膝盖震得生疼,拈起箭“咻”的又是一箭不中。夫诸顺林间路奔逃,虞招狂追,连射数箭失手。前面夫诸猛地一跃数丈,虞招疯跑张弓,突然一股紧张之感自下身而上,一步踏空跌落深坑,惊慌中双掌扒住土地,擦烂皮肤。 “呃……”虞招呻吟,爬起来检视手上的伤口。所幸这坑不过六七尺深,虞招一下就翻身上去。无可奈何,虞招拍拍一身尘土,悻悻折返。 另一边鲜虞沱仍在照顾隗和。这时虞招从小路间出现,走到两人身边,蹲下从衣衫中倒出十几颗羊肚珠。 “你怎么那么狼狈?”鲜虞沱道。 “掉坑里了。”虞招一边说,一边用匕首将果子长满白色纤毛的外皮划开,送到隗和嘴边,挤出里头粉红色的果浆。“沱,你也快吃些吧,马上继续赶路。”虞招说道。 不久,三人再次启程,在登上之前虞招所遇水池旁边山丘的顶部时,虞招无意回头往山下眺望一眼,霎时浑身发麻——那个坑,是个脚印。 日月易逝,转眼昼夜已交替三次。在回归丛崖的路上,三人苦苦坚持着。此刻轮到虞招背着隗和,跟在鲜虞沱后面。虽然三天过去了,但是由于食物匮乏、缺少药材,加上旅途劳顿,隗和的病情仍没有太大起色,虞招和鲜虞沱为此忧心忡忡,若是再久拖不治,恐怕会生出大病来。这会儿三人走在一条山涧侧边的道路,这路倒是不错,宽阔平整许多,虞招于是心生希望,对鲜虞沱说这条路很好走,说明应该有那么些人经常过径这里,恐怕前面就能遇到人家了,鲜虞沱认为虞招说的很有道理,假使真的看到人家,太子的病应该就有着落了吧。 “虞招。”耳边极虚弱唇齿音。 “虞招。” “太子。”虞招答应道,听到隗和在唤他名字,虞招忙停下,将隗和放在路边草地上,搂住隗和肩膀。鲜虞沱也忙跑过来。 “太子有什么吩咐?”虞招关切道。 隗和试着睁开眼睛,可不管多么焦急都没法集中精神,只能勉强张开一条细缝。 “腰好累。”隗和说,然而声音模糊如呼气声一般。 “您说什么?”虞招把耳朵凑到隗和嘴边。 “我恐怕很难了。”隗和吃力说。 “您这是在说什么话。”虞招带着哭腔责备,鲜虞沱神情悲戚的蹲侯一旁。 “虫子。”隗和道。 “什么?”虞招问,将耳朵更贴近隗和嘴边。 “虫子。” “哦哦,快拿太子的小竹虫。”虞招急忙对鲜虞沱说,于是鲜虞沱赶紧从隗和行礼中翻出那只竹虫递给虞招。 “在这呢。”虞招将竹虫放在隗和手中,隗和手指颤动,想要握住,却没有力气。虞招看在眼里,紧紧握住隗和的手将其拳住。 “在这呢。”虞招哀伤而深情的回应,“在您的手中呢。”虞招拇指反复抚摸隗和的拇指。 “虞——招!”隗和用尽全力想要起身样子,结果才将将能把字吐清,脸就沉沉地倒在虞招胸膛上,喘起粗气。 “臣在呢。”虞招腾出握住隗和拳头的手,将自己滴在隗和脸上的泪滴擦去,然后顺着他的耳垂揉捏耳廓。 “虞招。”音色清楚些。 “在,臣在。” “如果我死了……” “不不不,不会的,您不会死的。”虞招急忙打断隗和的话。 “不,不……”隗和竭力说,“卿能否答应我……替我报仇。” 虞招强忍哭泣的样子,张嘴却未发出任何声音,捏住隗和耳朵的手在隗和脸边激烈的颤抖,却又攥拳收回,紧闭嘴唇将目光从隗和脸上移开。 “不!”虞招终于大声回绝,“不!请您自己来做!” 隗和哭起来。 虞招不忍心在看隗和一眼,只能吸下鼻子,红着眼向明朗的天空看去。 却看到那辽远的天上,十几件气凝般象牙色透明的巨大衣衫横悬住,几乎停滞的朝着三人身后移动。 “是远人!是远人啊!太子您快看!”虞招喊道,鲜虞沱跟着向天上看去,隗和只能半张着眼睛看见些许剪影。 “是远人啊!是远人啊……”虞招激动地晃动怀中的隗和,“衣冠象征礼,远人现于国境内就是上天嘉其有礼啊太子!您一定会成为鬼王的!您一定能够报仇的!上天答应您了!上天答应您了,您务必要撑住啊!”鲜虞沱跪在一旁哭泣,却露出欣慰的笑容。 “上天答应我了吗!上天真的答应我了吗!”隗和哭道。 于是隗和硬撑着,三人继续赶路。走了一阵子,鲜虞沱突然扭身向虞招和隗和,欣喜道:“快看快看,前面有座院子。”虞招一听,也兴奋起来,于是背着隗和就同鲜虞沱大步跑了起来,没几步,就看见前面道路左侧斜坡上有一座非常破旧的小院子,虽然粗简,但透过木头栅栏来看,院子里坛坛罐罐摆放有序,一定是有人居住在里头。 “快!我们去看看。”鲜虞沱如释重负。 “等等。”虞招正朝小屋跑步,这会儿却慢走起来。 鲜虞沱问道:“怎么了?” 虞招答道:“你先一个人去屋子看看虚实,我和太子再去吧,荒山野岭,还是谨慎些好。” “哎,土匪强盗都是流窜在人员往来的商道上,哪能选那么偏僻的地方,怕是抢来的东西还不够分赃的。” “不不不,还是谨慎些为好,你先去探探。” “哎,行吧。”鲜虞沱不耐烦道,大步跑向院子去。 “记住不要泄露我们的身份。”虞招稍大声叮嘱道。 “知道。” 虞招将隗和在路边草地上放下,手扶住他的后背,看着远处鲜虞沱在院落外喊了几句,接着一名拄着拐杖的鬼方老头儿从屋子里走出来,双方看样子谈了一会儿,鲜虞沱便转身跑了回来。 “什么情况?” “放心吧,是家猎户,有个儿子上山打猎去了,只有老头儿和儿媳妇在家里。”鲜虞沱道。 “哦,你跟老头儿说我们是干什么的?”虞招问。 “我说我们是遇到山洪的商人。” “好好,还有你记住从现在开始,只许称呼太子为潞般。”虞招道。 随后三人进入院落中,虞招和鲜虞沱将隗和躺放在床榻上,老人家吩咐儿媳妇将常备的草药煎了给隗和服用。 得容老猎户一家照顾,修养了七天后,隗和的病情好转了许多。这天下午,虞招借着陪隗和散步为由,叫上鲜虞沱一起,下到猎户家门口山涧沟中,沿着山涧而走,到了一处僻静,远离老猎户一家的地方。 “我看太子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了。”虞招道,“我们是时候动身了吧。” 隗和点点头。 鲜虞沱道:“那还等什么?我们收拾收拾,明天就走吧。” 虞招又说:“还有几件事不得不考虑。” “什么事?”鲜虞沱问。 “太子就那么回去,难道就真的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虞招歪头一副机警的样子,“万一到时候鬼王要追究太子擅自逃回的责任怎么办?” 隗和低头,又抬头问道:“卿可有办法?” “有。”虞招斩钉截铁道,“来,我们这样……” 在一番周密的安排后,三人折返。回到老猎户家中后,虞招带着鲜虞沱和隗和跪在老猎户一家面前,拜谢道:“感谢老人家和您亲人这些天的照顾,我们非但没能报答诸位,反而白吃白喝那么多天,实在惭愧。我们本应该用身上所有贵重物品来表达感激之情,但怎奈何我们路遇泥石流,冲走了所有的货物,身上只有佩剑有些价值。可是返回丛崖的路途尚远,不能没有武器防身。所以请几位原谅我们的无礼,假使我们能活着回家,一定会回来报答诸位。”老人家忙上前扶起三人。再三感谢后,隗和一行人在不远处又向老人一家挥手致意就上路了。 与丛崖同属皲岭群山的并桥崖,鬼方姮氏僭君所辖臣民就居住于此。 大清早的并桥崖脚下,一位老年鬼方村妇正准备去河边洗衣服,路上却在河边杂草丛看到一团雾气。按奈不住好奇的村妇挎着盛衣服的竹篓,便踱步靠近,刹那间将突然消散的雾气忘得一干二净,眼前突然真真切切地看见草丛中露着两只人脚。 “哎呀,哎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村妇大声喊叫,跑回崖脚叫来当地人。紧赶着年轻男人都去打猎或者种田了,一群妇孺老幼被之前村妇领着跑往发现人脚的地方。一群妇孺老幼们也都远远就看到一小团雾气不散,一靠近雾气处,也全都将突然消散的雾气忘得一干二净。几个胆大的老头儿扒开草丛,发现一个附近没人认识,又穿着破旧巫人衣服的鬼方老头儿倒在乱石滩上,手里还紧紧攥着挂在腰间的一支竹筒。一名老头蹲下将手指贴紧倒地之人的鼻子边。 “还活着!还活着啊!”留着白色山羊胡的老头儿瞠眼朝人群喊道。众人赶忙将昏倒之人抬进附近的民居中躺下,送来一碗姜汤喂昏睡的老头儿喝下。过了不多功夫,老头苏醒过来。附近之人都凑过来看,屋子里站的都是,屋外也一群人趴在窗户,门口窥视。之前山羊胡老头儿进屋在床榻边坐下,关切的问:“老伙计,你好些了吗?” “哦,哦……”床上被救的老头而点点头。 “老伙计,你从哪来的啊?”羊胡子老头问,字音拖沓。 床榻上老头儿看了看我屋子里围观的人群,道:“老朽是侍奉鬼王的巫人,老朽受卦象指引才来到此处,不慎迷路,结果饿晕在路边。” 屋内顿时一片嘀咕声。 羊胡子老头儿扭身摆了好几下手,屋子内声音才压了下来。 “老伙计,你说的卦象,呃,是怎么一回事啊?羊胡子老头问。 “要出大事了!”老巫卜道。 屋内霎时一片哗然,听老巫卜又说了几个字,众人又全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神情各异的瞧着老巫卜。 “我从卦象上看到——天,已经把鬼方赐给一个人了,这个人奉天之命,将统一鬼方诸部,带领鬼方子民重振祖先的荣光,横扫四面八方,成为真正的鬼王!”老巫卜愈发激动,直起上身,骇人的睁大双眼。山羊胡老头儿吓地沿着床边连连后退。 “上天将庇护此人,使他身上有三种吉兆——他将两次横穿鬼方与豨戎间千里穷山恶水而不死。”巫卜身子前倾,双臂撑在床上,“他将超凡入圣,既是男人也是女人。”扑通一声,山羊胡老头跌倒在地上,巫卜爬下床榻,两条腿搭在床上,仰脸指着人群大喊,“他将接受从天上飘来的巨大衮服,他是天命之王!四海八荒,谁敢忤逆他,其国必遭天谴!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太子和回来了!太子和回来了!太子和回来了……”屋外喧哗,众人连带羊胡子老头儿惊忙冲出。 屋内地上,那老巫卜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哂笑起来,双眼映着一点烛光奸邪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站起身来,拍拍尘土。 不到半个时辰,姮氏僭君乘诡闻讯亲自迎接太子和与鲜虞沱。车队沿着崖底的道路,途中搭上之前独行的虞招,经过一根根矗立在山崖边的宏伟雕花玄青黛紫相间石柱,顺着盘折于崖壁的道路,驶进位于崖顶的宫殿。宴请之后,姮乘诡命臣子将隗和等人安置在宫外的一处宅院里。深夜,虞招与鲜虞沱照约定进入了隗和的房间。 一进房间鲜虞沱便问道:“上次你不是说等做完了第一件事再说之后该做什么吗?现在是时候了吧。” 虞招答道:“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才提议今晚见面的。” “快说吧,接下来该怎么办?”隗和道。 “请容臣先问一句,鬼王姿有哪些亲近的大臣?”虞招道。 鲜虞沱回答:“大夫隗及钰和荣丕,隗及钰是王姿的亲弟弟,荣丕则是王姿的太宰,负责总管鬼王的衣食住行,这两位都是王姿亲近的人。哦对,还有丛崖一群有名气的优伶也常侍奉鬼王姿玩乐。这些人当中还是隗及钰最为王姿所信赖。” “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虞招问。 鲜虞沱道:“大夫及钰是位君子,百姓和群臣都尊敬他,他平日里清廉谦和,做事情总是小心谨慎;太宰荣丕对上逢迎,对下傲慢,是个贪财好色的小人;至于优伶们更不用说,不过是些见识粗鄙的市井之人。” 虞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沱,你既然出身贵族,想必家中有些积蓄吧。” 鲜虞沱迟疑地点头。 虞招接着说:“明日早上我们就去见姮君,求他资助一笔钱财,然后你拿着钱财,星夜兼程赶回丛崖,把你的家产散尽,去贿赂太宰丕和优伶,托他们在鬼王面前说太子的好话,不要吝惜钱财,等太子回国站稳脚一定会加倍补偿你。然后你去见隗及钰,你见到他就跪地上哭,就说在豨戎时太子就时常想念叔父,经常对身边人讲叔父不会不管他,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他的。你弄得动静大点,最好让他府上仆人全听到……” 明月照在隗和寝室的大门外,虞招和鲜虞沱从房中走出,一声鸡叫,白昼已驱走了黑夜。 预言很快就传遍整个鬼方境内,所有人都知道,隗和回来了。 这天,丛崖崖顶上王宫中声乐喧天,隗和及虞招、鲜虞沱走进大殿中跪下。虞招跪在地上,小声提醒身旁的隗和:“您还不让鬼王看看您的孝心吗?” 于是正跪在地上的隗和身子开始随抽泣颤抖起来,不多时,隗和抬头嚎啕大哭,一边爬向鬼王隗姿所坐的台陛前,一边哭诉道:“儿臣在豨戎时日日夜夜思念父亲,向上天祈盼父亲能够健康,也求保佑自己能够完成维护鬼方与豨戎友好的责任,来为父王分忧。儿臣在豨戎时小心谨慎的行事,豨戎上下都喜爱儿臣,儿臣因此不辱使命。却没想到狄獂邽冀王心怀不轨,担心鬼方与豨戎交好会对其不利,于是胁迫诱骗单于加害儿臣,儿臣不得已才出逃。这一路上儿臣穿越沙漠、崇山峻岭,几度命悬一线,都是对父亲的思念,恐怕不能活着为父亲尽孝的心愿,支撑着儿臣,儿臣才侥幸回到父亲身边。”隗姿低下头去,面色为难,不敢看太子一眼,隗和继续哭道,“父亲!儿子思念您啊父亲!父亲!”王姿再撑不住,起身走下台陛,扶起太子,相拥而泣。 大殿之中,有人愧疚,有人感慨,也有人忧愁、愤懑…… 第15章 十五 从鬼方到风方的万里江山,脊脉绵延的大地几度枯荣,荒芜间转眼尽是葱郁,葱郁中渗出点点斑斓,斑斓褪去一瞬白雪皑皑,白雪融化后,又见荒芜…… 暖风吹了有些日子,风方都城母栖边上,少有人至的树林间。一只金尾锦鸡从枝桠间飞来,落地后蹑足向一碗黄豆靠近,锦鸡一步三张望,终于靠近碗口,目光已收在黄豆上,准备好开吃时——“啪”一串响,陶碗炸裂,散于空中的黄豆间,锦鸡蹬腿着滚开三四尺。 “抓住咯!抓住咯!”五名拿着弹弓小毛孩从旁边树下跑出来欢呼。 “你怎么又把碗打碎啦!”长着吹火嘴的小鬼灵精打了一下身边胖孩道。 “我是故意的。”胖孩儿嘻笑说。 时年九岁的子乌大步走向锦鸡,一把拎着鸡脖子抓起,刘海下一双秀而沉静的龙眼看着锦鸡,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给这个送你爹那,炖锅汤。”子乌对身边一个扎着冲天鬏,瘦瘦小小的孩子说,“给豆子也拾掇起来。” “嗯。”瘦小孩点头。 “走吧,哦对了,还得给你爹说,别把尾巴毛儿弄坏了,我得要这个。”子乌和另外四个孩子一边往回走一边说。 旁边头两侧都扎着发髻,穿着肚兜的小姑娘咬着手指问:“你要尾巴毛儿干吗?” 子乌走着,把手中锦鸡拎地更高,看着长长的鸡尾喃喃:“没想好,怪好看的,啧,丢了可惜,先留着。” 子乌将锦鸡提在身侧,和几个孩子一道走着。突然感到手一沉,子乌本能握紧鸡脖,急忙回头,屁股却像被谁踹了一脚,重重摔倒在草地上。 “王八蛋!王八蛋!还我们鸡……”其他孩子喊道,子乌侧躺在地上,摸着屁股,眼看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拎着鸡飞跑远了。 “快追!”子乌喊道,一溜风从四个孩子身边跑过,孩子们也跟他去追。 五人一路追着抢鸡贼进了三弯村。那偷鸡贼时不时回头张望,见五人穷追不舍便尽往人多的地方钻。一群孩子推搡着人群挤过,泥巴路上顿时尘土飞扬,怨声载道。 “小兔崽子!”吹火嘴小孩一个不注意把路边菜摊萝卜踩掉一小节,正在眯瞪的卖菜老头惊醒骂到,可惜肇事者跑的飞快,转眼就钻到人堆里了。 偷鸡贼朝左手边小路闪入,子乌在小路口停住,叫住其他孩子。 “大肚墙,你绕前面路口堵着他。”子乌道。 “好。”胖孩答应道,然后朝着大路继续往前跑,子乌和其他三个孩子向小路追去。 抢鸡贼正跑着,眼看着就到路口了,哪知道胖孩儿突然从墙角冲出来。 “哈!”胖孩儿笑着大叫,故意吓小毛贼一下。 抢鸡贼吓了一跳,被拽住胳膊,于是拎着锦鸡,铆足劲向前方走,试图挣脱。虽然个子矮了一头,但这抢鸡贼劲倒是真的不小,竟然一下将胖孩儿拖到在地。小胖孩儿被拉扯在土路上拖行,但就是不松手。 “你快松开,我打你了!”抢鸡贼嚷嚷。 “不行!不行你!”胖孩儿倒在地上死死抱住。 抢鸡贼一恼,照着胖孩儿就踹了两脚,兴许是太皮实了,胖孩儿压根没反应。眼看着路后面现出子乌一群孩子的身影,小毛贼终于妥协道:“你放我走,两个鸡腿儿给你吃。” “真的?”本来拧着脸努力的胖孩儿一下睁大眼睛问道。 “嗯!”满是怒气不甘地答应。 “不行,你跑没影了。”胖孩儿又拱起鼻子。 “哎,不骗你!你到路前面辅水边上最大的柳树下,我就住那儿。”小毛贼说着,猛抽了两下腿。 “行。”胖孩儿一骨碌爬起来,眉开眼笑。 一会儿,子乌等孩子赶到。 “你怎么又给敌人放跑了!”鬼灵精小孩打了一下胖孩儿。 “我故意的。”胖孩儿挖完鼻孔在衣服上擦擦。 “继续追!”子乌喊道。 “你真不中用!”小姑娘临走还打了小胖孩一下,小胖孩儿不好意思笑起来,也跟着继续追。 眼睁睁看着抢鸡贼消失在人群中,子乌心有不甘,于是狠下心来,大声喊道:“抓小偷!抓小偷!我的锦鸡让人抢走啦!” 路上人群一下闹腾起来。 “在这呢!我抓住他了!”人群中传出声音。 其他人纷纷朝声音靠拢去,围成一圈。 “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那是我们的鸡!……”子乌和孩子们一边大喊一边挤进人群中。 鬼灵精小孩儿一把将地上的锦鸡抓起来捂在怀里。 人群正中,一个糙汉子提住小毛贼的领子,吼道:“你谁家孩子!”吼完,糙汉子朝人群扫视一眼,见没人回应,糙汉子又朝小毛贼吼道,“你谁家孩子!” 小毛贼撇嘴不服的样子。 “欸——你个小鳖子。”糙汉子一巴掌抽在小毛贼脸上。 小毛贼仍是撇着嘴,半边脸红肿了起来,斜瞪着眼。尽管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小毛贼硬喘着粗气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嘿,俺看你还敢犟,本来念你是个小孩不想怎么你,看俺今天不替你爹娘好好教教你。”糙汉子愈发恼怒。 “我的乖孙孙儿哦——我的乖孙儿——”人群中挤进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哭道。 老乞丐拄着拐杖走到孙子旁边跪下,搂住孩子,泪流满面的抚摸小毛贼被打肿的半边脸。然后老乞丐跪着转向人群,不断的磕头道歉。 “哦——原来是个老叫花的孙子,看你穿的干干净净我还想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我再问你,你认不认错?”糙汉子仍拎着小毛贼问道。 “不!”小毛贼大喊。 “欸——看我今天不打好你。”糙汉子怒火中烧,抄起鞋子就朝小毛贼嘴上连抽几下。 “认不认错!”糙汉子暴怒。 “不!不不不!”小毛贼回嘴,口角被打的青紫。 “给他捆树上!对,捆树上饿两天,老杂毛儿也捆起来……”围观众人起哄。 “对,谁拿条绳子来!”糙汉子朝人群嚷道。 “爷爷!别碰我爷爷!啊——别碰我爷爷!狗娘养的!狗娘养的……我错了!我错了!” 没多会儿功夫,众人将小毛贼和老乞丐捆在树上后散去。 子乌摸着嘴唇看见小毛贼正满怀憎恨地盯着自己,心里觉得梗住似的。但仔细一想,他偷东西能怨着自己?于是就悻悻地拎着锦鸡,去扎着冲天鬏的小孩儿家里给炖了一锅汤。 “鸡屁股给你吃。”子乌端着一小碗鸡汤,呶嘴道,“本来你能拿个鸡腿儿,谁让你给他放喽。” “鸡屁股也好吃。”胖孩儿笑着说,除了子乌其他孩子们也一人领到一碗锦鸡汤。 木门一下推开,小姑娘握着四根锦鸡的鸡尾巴毛儿蹦跳进屋。 “爹爹!”小姑娘惊喜神情。 “欸。”嬴射姑从内屋走出来,和蔼地看着女儿。 “呦,这是你和哥哥弄的?”嬴射姑夸奖口吻道。 “嗯!”小姑娘眉飞色舞地肯定,子乌隔着抹布端着一盆白果锦鸡汤走进屋中。 “子潺。”公子射姑朝屋内叫道。从里头走出一位谈吐温和的女人,正用抹布擦着手。 “娘,你看。”小姑娘一看到母亲,就指着矮桌上的陶碗。 “铜虫儿,这是你和哥哥做的?”衣潺弯腰捏捏女儿的脸。 嬴铜虫点头,子乌看到师父和舅母都到了立刻作揖贺寿:“祝老师、舅母健康长寿。” 夫妻俩相视而笑,嬴射姑摸摸外甥和女儿的头,对妻子说:“子潺,拿碗来分分。” 于是四人围在桌案享用着鸡汤,嬴射姑用勺子舀起汤和白果,“嗯,好吃。”射姑赞叹道。喝汤的时候,铜虫儿还占不住嘴,急着和父亲讲述他们是怎么抓到锦鸡,又怎么被小毛贼抢走,后来小毛贼又是怎么被捆起来的。听到小毛贼的事情时,嬴射姑虽仍若无其事的吹着热鸡汤,心中却若有所思,尔后会心一笑。 “子乌。”嬴射姑唤道。 “嗯?”子乌正抱着碗仰头喝汤,听到便把碗放下,舌头舔舔嘴边的汤油。 “你还记得老师昨天教你什么吗?”嬴射姑问。 “记得。”子乌道。 “嗯,记得就好。”老师道,说完又继续喝汤。 少时,子乌将鸡汤喝完,一抹嘴道:“我吃饱了。”就拎着碗走进厨房。 “这还剩好多呢。”舅母喊道。 “我不想吃了。”厨房中传来刷碗声。 没过多久,子乌从厨房里走出来,“我出门了。”子乌喊道,一转眼就跑没影了。 “早点回家啊。”舅母叮嘱。 傍晚正是吃饭的时候,路上行人劳碌一天,又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家人,都挂着满足的神情,加快脚步,急着回家。路边小毛贼仍被捆在树上,旁边一同捆住的老乞丐时不时絮叨几句,安慰说明天就好了,小毛贼只垂着头,并不说话。 眼前土路上站住一双脚,小毛贼抬头,看见害他被捆起来的仇人正站在面前,还颇有些居高临下的神情。 “看来你还是不服吗?”子乌问道。 小毛贼并没搭理他,嗤鼻并把脸侧过去。 子乌看到他的样子,不禁侧仰起头,呶嘴睥睨,不一会儿又将头扭正,抿嘴后问:“要我放了你吗?” “不用。”小毛贼终于开口悻悻道,惜字如金,说完又把头侧过去。旁边老乞丐半张着嘴,爱怜地看着孙子,想说什么又有所担忧的样子。 “哼,那你爷爷也跟你一起捆着咯?”子乌蔑笑道。 小毛贼一下将头扭过来,看着子乌,神情露出些许委屈,然后低下头去。路口嬴射姑站在墙后掩住半个身子注视着子乌。 子乌撇了撇嘴角,拔出腰间小刀,走到树边就开始割绳子。 “是你要多事,我不会谢你的。”小毛贼最硬道。 “谢谢,谢谢……”绳子一割开老乞丐就跪在子乌的面前不停地磕头感谢,小毛贼忙扶起爷爷道:“我们快走吧。“一边说一边噘嘴看着子乌。 “你叫什么名字?”子乌朝已离开几步远的爷孙俩喊道。 那小毛贼侧过身来,噘着嘴缩了缩脖颈回答:“我没有名字。” 自那之后的几天,除了跟着老师上课、玩闹,子乌就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小院子中,用小刀将一小块木头,削成一根木簪,用借来的砂石抛光后,子乌把之前打来的四根锦鸡尾巴毛儿接在簪子一头。 “哥哥,你在干嘛啊。”铜虫儿蹲在一旁问。 “做簪子。”子乌道。 “做簪子干吗?”铜虫儿拿过簪子,在头上比划,“给我吧。”咧嘴笑道。 “不行。”子乌拿回簪子说,“男子成人举行冠礼,我打算到那一天就用这支簪子来固定我的头冠。” “小气包。”铜虫儿噘着嘴转身进屋。 一个月后的下午,村子口的几垛茅草边上,一群孩子正在比试摔跤。 “哥哥,必胜!哥哥,必胜!”一旁铜虫儿卖力地喊道。 “使劲啊,使劲……”孩子们围成一团。 中间子乌正和之前抢鸡的小毛贼较着劲。 “嘿呀!”子乌大叫一声,小毛贼将其扳倒在洒满茅草的地上,身边小孩都高呼起来。 “下一个!”一旁小孩喊道。 趁间隙,子乌和小毛贼爬到草垛上坐下休憩。 “你劲儿挺大的啊。”子乌赞叹。 “哼,不大早就饿死了。”小毛贼看向子乌,话虽不以为意,一生地艰难却都吊在微微下垂的嘴角上。 “你还打算继续做小偷?”子乌问。 “用不着你管。” “你难道不知道偷窃是错事吗?”子乌问。 “怎么不知。”小毛贼白了子乌一眼。 “知道错你还死不认错。” “士可杀,不可辱!”小毛贼大声道。 唬得子乌一愣,缓过神来,才大笑道:“你又不是士。” 小毛贼脸憋得通红,不知如何作答。 “欸,你从哪听来这句话的?”子乌胳膊肘撞撞小毛贼,笑问道。 “路上遇到官府抓人的时候听来的。”小毛贼红着脸说。 “哈哈,你知道什么是士吗?”子乌问。 小毛贼摇头。 子乌回想从老师那学来的知识,道:“士,就是辅佐天子与诸侯治御四方的臣子,是人之大者。” “人之大者。”小毛贼睁大眼睛重复道。 “嗯,士聆听圣王们的言论,以此来明确自身的道义;学习世间的知识,以此来侍奉国家;彰显自身的勇力,以此来平定不服法令的贼子;而君主则敕封士人地位与领土,凭借这些赋予士人尊严。”子乌得意的挥挥食指解释,又道,“不过你是做不成士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算是一个人。” “我为什么不是人?”小毛贼生气道。 “你连名字都没有怎么算是个人?”子乌紧接着小毛贼话音驳斥道。 小毛贼红着眼眶“嗯”了一声。 子乌又用两条胳膊撑在草垛上,上身倾向小毛贼,故弄玄虚地问:“你想做士人吗?” “嗯。”小毛贼点头。 “嘿。”子乌一下从草垛上跳下去,站在地上,两手背负,骄傲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子乌?”小毛贼不解道。 “我是商帝归的儿子,太子乌。等日后夺回大位,我就是大商的王,天下人的荣辱贵贱,都将决于我。只要你奉我为君主,我就封你为臣。”子乌张开双臂,如同“大”字。 小毛贼皱起眉头,半张着嘴,转念跳下草垛,质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子乌想了一会儿,拉住小毛贼的手就跑,“来。”子乌道。 子乌带着小毛贼一路跑回家门口,喘着气说:“你在门口等着我。”接着子乌跑进院子里,在自己卧室的衣柜里翻找,翻出一件绣着黑色爬龙纹的石榴红半袖短衫。子乌拿着短衫还有自己做的锦鸡尾羽发簪跑出屋外。 “你看这个。”子乌将短衫展开比在身前,衣服和子乌的身材相较还大了些,“这是去年我生日时风国国君送给我的,他是我的外公,也是我父亲的大臣。” “那你为什么不住到王宫里去?”小毛贼问。 “老师说这是为了学习王道。”子乌道,“欸,我问你,你愿意做我的臣子吗?” “嗯。”小毛贼犹豫了一下,而后咬住嘴唇点头道。 “来。”子乌又拉起小毛贼的手一路跑到辅水边上,两人侧对着落日。子乌跪下拉拉小毛贼的手道:“跪下。” 小毛贼照做,接着子乌想了一下道:“既然你愿意做我的臣子,我就赐你三样礼物吧。”看小毛贼疑惑的样子,子乌继续说:“第一件礼物,我赐你姓名,我听说大商曾迁都于殷地,因此又称殷商,你既然是我的臣子,就是大商的臣子,以后你就姓殷吧。嗯——叫什么名字呢?”子乌想了想自己会写的字,脑子里一下蹦出“今职”二字,于是说:“就叫今职吧,自今天起,你的名字就是殷今职。” 殷今职用手腕抵住眼睛一下哭泣起来。 子乌没有理会,继续庄重地说:“第二件礼物,我赐你这件短衫。第三件礼物,我赐你这支使我们相遇的鸡毛簪子。以后你就用我赐给你的姓名,穿着我赐给你的衣服,戴着我赐给你的头冠,替我征讨那些不服王化之人!殷今职!” “欸!” “向予起誓,跟着予念。” “欸!” “我。”子乌道。 “我。”殷今职道。 “殷今职。”子乌道。 “殷今职。”殷今职道。 “指着金乌起誓。”子乌道,指向三足金乌。 “指着金乌起誓。”殷今职道,也跟着指向金乌。 “我愿意效忠于商王子乌。”子乌道。 “我愿意效忠于商王子乌。”殷今职道。 “为其臣子。”子乌道。 “为其臣子。”殷今职道。 “用我的生命和道义来成全王事。”子乌道。 “用我的生命和道义来成全王事。”殷今职道。 “矢志不渝。”子乌道。 “矢志不渝。”殷今职道。 “如有违背。”子乌道。 “如有违背。”殷今职道。 “形神俱灭!”子乌道。 “形神俱灭!”殷今职道。 “天地不容!”子乌道。 “天地不容!”殷今职道。 侧对着河岸那边被大地遮住一半的红日,殷今职的黑影向跪在面前的子乌叩首行礼。 箭靶的红心就好像金乌一样,“梆”的一声,一支箭矢打进箭靶的红心。远处,子乌正张弓搭箭,练习射箭。一旁老师射姑坐在断树上,喝着茶水。 子乌又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右手拇指铜抉勾住弓弦,拉满,右眼全神贯注盯着箭头。 放。 弓弦刚发韧响,劈裂声紧至。子午眼前一道黑影穿过打中自己射出的箭矢,头一抖,朝射箭方向看去,只见一位身高一般,却甚是雄壮的青年男子正将握着弓的手放下,同时稳步走来。 子乌稍慌了一下,心中一念退到老师身边,但忖度了下,出于自重,隐隐吸气,挺起胸膛,并没有动。 那男人走到离子乌几步的距离,子乌看清男子一张方脸,眼神到给人一种端正严谨的感觉。 男子跪下行礼,同时道:“臣冒犯了,望太子恕罪。” 子乌眨了下水灵的眼睛,学着外公的样子回答:“先生是——”身后正在用嘴吹烫茶的公子射姑听着子乌稚嫩的嗓音,不觉发笑。 “臣从吁,家父是先帝的臣子。”男子答。 “他是姬姓从氏卿族的长子,说来你和他见过的,不过那时候你还小,恐怕不记得了。”嬴射姑解释道。 子乌正扭头看着老师,一听连忙扶住从吁的手肘说:“大夫请起吧。” 从吁站起身来,拍拍子乌后背,笑道:“太子请继续习射吧,等会结束了,就让太傅带着您和家人,我们到食肆去坐坐。”说完,从吁朝着嬴射姑走去。 嬴射姑仍忙着吹凉茶水,点了点头。 “我沐日去宫里给你找了个擅长驾车的老师,还有懂得巫卜之术的老师,你也差不多该学学了,以后每隔三天他们就来教你一次。”嬴射姑道。 “嗯。” “把你前阵子收的那个小臣子也一并叫上吧,以后你们两个一起上课。” 子乌刚拉满弓,惊愕地朝老师看去,动作僵住。 嬴射姑见子乌一脸茫然,又补上一句:“你不是每次上完课都要再去把学到的东西教给那个老乞丐的孙子吗?以后让他一起来上课吧,你那样还不够挥霍光阴呢。” “嗯。”子乌支应,松开手将箭矢射出。 第16章 十六 一箭射中捆在木桩上的豨戎人脑门。 **着健硕上身的隗和将长弓递给立侍一旁的虞招,另一侧仆人下跪呈上绒巾,隗和抓起绒巾擦去汗水。 婢女伺候隗和穿上衣服后,虞招跟着隗和回到了太子的卧房。 “你们下去吧。”虞招道。 “唯。”众侍从答。 隗和与虞招相对而坐,沉默的房间内计时的水滴声格外清晰。 “太子最近和大王关系怎么样?”虞招问。 “很好。”隗和点头,“我侍奉他十分殷勤,最近王姿看我的眼神也和蔼很多。” “您觉得大王还有废黜您的念头吗?”虞招又问。 “啧,难说。”隗和摇头,“现在应该是没有了,如今鬼方的百姓对和寄予厚望,王姿恐怕正是忌惮舆论,这些天看来大概已经完全打消了另立太子的想法。但是宕姬和她的哥哥却总是在王姿身边诽谤我,所以很难说以后会怎么样。” “那您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要除掉宕姬和她的儿子、哥哥吗?”虞招问。 隗和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喝了口水,才慢慢说道:“宕姬死了就不会有其他人害我了吗?王姿薄情寡义,好色荒淫,而我又身居太子之位;宕姬哪里是盯上我,储君之位才是一切的根源,宕姬之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觊觎这个位置。就算杀了她,也不能使和摆脱险境。” 虞招眯眼,试探的问:“您可以让出太子之位吗?” “不!绝不!”隗和颤头。 “您既不打算除掉宕姬,也不打算让出太子之位,那么您有什么打算?” 隗和挺直腰,坚定而缓慢地说:“我要杀王。” 虞招窥视左右,撇嘴笑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和所以提拔、信赖卿,就是因为知道,如果是卿,一定能做到。”隗和微笑道,三只凤眼折射的烛光细而尖锐。 虞招跪直身子,行礼道:“微臣对太子的恩情感激之至,太子托付的事,即使臣做不到,臣也会以死完成。” 隗和伸出手扶住虞招小臂,道:“和看卿,就好像和的兄长一样,卿和我虽然没有血缘,但却比有血缘的父子更亲近。” “太子如果想杀王自立,有几件事比较难。”虞招道。 “愿闻其详。” “王姿身边常有猛士环绕,难以近身;宕姬的兄弟们身居高位,恐怕不会束手待擒,如果鱼死网破,发动兵变,会难以收拾;四方的僭君也许会倚仗年老欺负您;大臣们未必会服从您。”虞招道。 “虞卿请直言吧,和应该做些什么?” 虞招挠挠嘴角,动了动久坐的身体,低声道:“这样,姮氏僭君是一颗好的棋子,臣先孤身前往并桥崖……到时候您在趁机劝说鬼王……” “等我夺得王位之后该怎么办?” 虞招从大袖里拿出一根卷轴,起身指着办公的桌案示意隗和跟来。两人在桌案边坐下,虞招将卷轴摊开在桌子上,露出所画的鬼方疆域地图。 虞招伸出两指敲敲地图道:“鬼方疆土,除了北边部分草原,大部分都属于皲岭群峰。皲岭由数千座山峰组成,山峰顶部平坦四面却多是悬崖,所以山顶多用来开垦农田,而百姓则在山阳面悬崖上盖房生活。山峰之间被沟壑隔开,沟壑曲折漫长,顺着沟壑去往皲岭各地要走不少的弯路,浪费不少时间,诸氏僭君凭借地形而摆脱王廷的约束。因此我们可以试着把群山都连起来。” “连起来?” “太子应该知道沉昏岩吧。” “和怎么能不知道啊,我鬼方百姓不就是用这种石头,铸成三十五丈高的石柱做为支撑,才得以在悬崖上建立城邑吗。” “太子知道这种石头是怎么被做成柱子的吗?” “我曾经好奇去工地看过,听工匠们说这种石头虽然坚固但是怕火,像铜一样遇火则熔。所以工匠们将碎石倒进炉子里灼烧成熔岩,然后将熔岩倒进分为两半的青铜锅中,挤压成形,待熔岩凝固后撤去铜锅。用得到的石砖一层层沏上去,我说的对吗?” “正是如此啊。臣在商方游学时,曾经去过建于岁泽之上的参方。岁泽由大大小小上百个湖泊组成,期间河道纵横交错。当地人修河桥,由于河面太宽,长木直接铺过去很容易不堪重负而折断,于是就在木桥底下将两根木头一头分别插进河两岸,另一头相接并且抵住桥面。”虞招道,“皲岭山崖之间,常有相距四五十丈的情况,所以难以修桥,臣想试试看用沉昏岩柱架在悬崖间然后在石架子上搭桥。” “好,就按虞卿说的去做,如果能使和成为鬼王,虞卿尽管放手一搏。”隗和挥手。 并桥崖沿山而上的道路,一辆从鬼方都城丛崖而来的马车连夜驶向山顶的宫廷。虞招穿着蓑笠,从车上下来,随寺人领至宫内一间偏房。姮乘诡正坐在一张破木桌边,用铜针挑着油灯。 “啊,外臣,拜见姮君。”虞招取下斗笠向姮乘诡行礼。 姮乘诡赶紧起身回礼:“大夫快请坐吧。不知道大夫深夜来访,是为了什么事情?” 虞招在小桌子边跪坐道:“招,奉太子之命,特来报答姮君。当初太子与我等路过姮君领地,姮君盛情款待,并且派军队护送我们回到丛崖,这份好意太子时时念叨着。” “呃,大夫言重了。太子是国家的储君,将来继承鬼王之位,那就是寡人的王了,寡人当初款待太子与君等,都是分内的事。这回太子有什么要吩咐寡人的,大夫尽管说就是了,不必顾忌,寡人一定全力以赴。”昏暗的屋内,姮乘诡三只小而圆的眼睛透着精明的神采。 虞招沉默,从胸口衣衫中取出一封绢布信。姮乘诡接过信,对着微弱的烛光展开绢布,信上写着: 今天是六月十一日,和大胆的询问伯舅您最近还好吗?承蒙伯舅的帮助,和在丛崖过得很好。很遗憾和这次写信是为了告诉您一个坏消息。前些天和与父王议事时,父王收到焚氏急报。报告上说,伯舅您勾结商人欲行不轨,所以焚鸢请求父王允许他讨伐伯舅。父王听后勃然大怒,和虽然尽力劝阻,但毕竟人微言轻。尽管和知道伯舅必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但境况紧急,还是提醒您一句,请谨慎行事。 惊拍掌,瞪眼呼:“焚鸢小人!我怎么敢那么做!”乘诡两只手紧紧夹住帛书,眼露四白,皱眉央求,“大夫务必救我啊!” “虞招大胆问一句,您,真的不曾和诸夏人有来往吗?” “我怎敢?” 乘诡颤手道。 虞招舒了口气,伸手要过帛书,用烛火烧掉,慢慢说道:“姮君请放心,太子既然差我来这里见您,不管事实如何,虞招必定尽力为姮君解围。招,只请您切勿有任何隐瞒。” “我实实在在不敢那么做。”姮乘诡恳切道,眯起眼睛。 “姮君不要惊慌,”虞招稍抬腕展手安抚姮乘诡,“虞招在赶来的路上已经想到替姮君解围的办法了。” 姮乘诡赶紧身子倾向虞招,急切道:“请大夫赐教。” “这样。”虞招只伸直左手食指,言辞顿了下,继续道“焚鸢既然敢于诬陷您,必然早已做好充足的伪证,为了防止您身边有他的眼线,您断不可和太多人谈论此事。明天早上,您就找一位信得过的人,假传边关军令说商人犯边。然后您立刻派人将此事报到王姿以及其他诸侯那里。太子与我,会想方法在王子面前替您申辩。如果十日之内,焚氏不曾派遣军队冒犯您,那么就是这件事已经平息了。假使焚氏来侵,您就通知诸侯说焚氏趁乱伐亲,不仁不义。不等焚氏军队驻扎列阵,贵国可半道突袭,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您的危难就算是化解了。” 姮乘诡一下跪坐腿上,长叹一口气,又挺直身子拜谢:“感谢太子与大夫深夜来报告此事,现在已经很晚了,大夫不如在宫内休息,明早用膳后再回去?” “不了。”虞招道,“我现在就得赶回丛崖,不然白天在贵国被人看见会起疑心。” “那好,就请您多加小心,寡人现在就去安排安排。” “虞招告辞了。”虞招戴上斗笠,行礼后离去。 虞招走后不久,一只楼燕即从并桥崖起飞,向着丛崖而去。只一日,楼燕便扭着翅膀出现在丛崖与看崖间的深谷中。楼燕在丛崖山顶的王宫南门落下,一名鬼方武士取下鸟腿上的木管便急忙进入宫中上报。 自从太子归国之后,朝夕侍奉于鬼方王姿身边。此时王姿正坐在桌案前阅读公文,隗和将王姿觯杯中茶水填满后,就拿起蒲扇,跪坐在一旁,为鬼王扇风。 “和儿啊,你去歇着吧,别忙了,这些让寺人来做就行了。”王姿道。 隗和一听立刻跪在台陛上叩头哭腔央求:“儿臣在豨戎时总是向东北边眺望鬼方,每到那个时候,儿臣就万念俱灰,心想今生今世恐怕都不能再孝敬父亲了,于是儿臣向上天乞求,假使上天能让儿臣再次见到父亲,儿臣一定尽心伺候父亲,以此报答父亲,请父亲就成全儿臣的一片心意吧。” 王姿神色为难,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应允,继续看起公文。 一段时间后,寺人进殿呈上姮氏急报。隗姿接过木管打开,抽出其中的布条端详。 “什么事情?”隗和一边扇扇子一边问。 “姮乘诡说商贼最近侵犯他的领地,他希望王廷能给予支援。”王姿说道,将手中布条递给隗和。 隗和看着字条问:“父王打算怎么办?” 王姿没有直接回答他,倒是反问:“和儿,如果是你,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 隗和想了一会儿,答道:“儿臣听说如今商人境内十分混乱,我猜这次商方人犯境必定不敢深入,他们自顾不暇哪里有胆子侵略我国?其目的恐怕在于示威并试探我国的态度。但也不能就让他们这样嚣张下去,我们可以命与姮氏领地相邻的焚氏出兵支援姮氏。一旦两军相会,列于商方阵前,商人见势不妙,自会不战而退。” “嗯——”隗姿欣然点头,“说得好。”随后命寺人取来布条,写上王令后卷塞入小木管密封,而后交给寺人,嘱咐火速送予焚氏僭君。 深夜,鬼王隗姿怀抱着心爱的美人宕姬坐在床榻上。宕姬躺在王姿怀中,两指像鹤嘴似摘下旁边盘子中一颗葡萄,放在自己两半薄唇间,慢慢挤碎……果汁顺着霜色的嘴唇流下,淌到下颌,将要滴进胸前敞开衣衫间缝隙时,宕姬食指恰如一尾摩过水池中光滑石壁的鱼儿,从指根到指尖自然地带去果汁。宕姬将左手伸到王姿脸前,像兰花绽开一样比出沾着果汁的食指。宕姬嘴角颇有意味的上翘,王姿将长满胡子的嘴凑到宕姬弯挺的食指边,从指根开始轻轻嘬到指尖,尔后一口将青金石玉璜般的细指含住,细细吮吸。 “甜吗?”宕姬妩媚得意地问。 “甜。”王姿含糊道,又贪婪的吮了一会儿才松口,“爱姬的玉指甜。”说罢,鬼王又将宕姬手指含住,左手顺着宕姬腰胯挤进她两腿间。 “大王爱妾吗?”宕姬诱惑且寻衅地问。 “爱。”鬼王含糊道。 “那大王会满足妾的所有心愿吗?宕姬又问。 “嗯。” 宕姬一下抽出手坐起来,右臂撑在床榻上,左手食指轻轻戳着侧放在身边的两只脚踝,腰间纱衣沾着少许汗水贴在腰肢。宕姬拉扯衣衫遮住胸口,又更将腰挺起,回头扬起下巴侧视身后一脸慌乱的鬼王隗姿。 “说谎。”桃花眼一眨将目光从王姿身上移开。 “欸孤什么时候欺骗过爱姬啊。”王姿语气浮夸道,跪直身子,两手握住宕姬腰窝。 宕姬将头扭过去,发丝在裸露些许且映着烛光的背肌上扫过,向蟒蛇一样动了动身子,站起来赤脚走下床榻,两手握在小腹前,拖曳着纱衣,嗔怨道:“大王还记得九年前许诺妾什么了吗?” “呃,爱姬说的是哪一件事啊?”隗姿两眼乱看。 “哼,大王果然言而无信。” “咈——爱姬误会孤了。”隗姿连忙小步趋近宕姬,想要从后搂住宕姬,却被宕姬扫开双手,隗姿于是转到宕姬侧面又道,“孤哪里是不记得许诺过爱姬什么,孤实实在在许诺爱姬的事件件记在心头,是记得太多。记得太多,一时不知道爱姬说的是哪件事,孤对爱姬一片深情,天知道。”说罢隗姿左手捂心,右手两指指天,装腔作势。 “大王您曾经答应妾要废掉太子,立我们的知满为储君,结果现在呢?太子不但从豨戎回来了,您还对他坐视不管,任由太子势大。”宕姬身子微晃,不悦样子。 “哎——”王姿长叹气,将身子背对宕姬,走了几步,才语气一下像王的样子说道:“孤不是为你和满儿都把太子打发到豨戎了吗?这都是天意啊,谁知道和儿能自己回来呢?说到底,和儿的器量完全超出了孤的预想,如今太子羽翼已丰,说什么都是徒劳了……你也好好为自己考虑考虑吧,毕竟孤也终有一死。哎——”王姿又叹气,摇了摇头。 宕姬身姿摇晃,仰起头咬着嘴唇,吸了吸鼻子,骄横道:“大王今晚自己睡吧。”随即向殿外走去。 “欸!”隗姿紧忙朝宕姬追去,一会儿隗姿将两腿不断扑腾的宕姬横抱回床榻上,戏谑道:“没了爱姬让孤这漫漫长夜可怎么挨过啊。”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咬你了啊……”隗姿的□□声中殿内灯全熄灭了。 那边焚氏领地内,焚鸢一收到鬼王隗姿密信,不敢有丝毫迟误,立即派遣将领带着三千甲士赶往姮氏领地。焚氏将领以为情况紧急,强行军两日便进入了姮氏领地内。姮乘诡看到焚氏军队果真袭来急忙按照虞招所献计策,遣人通告其他僭君,随后派军队于峡谷埋伏,突袭焚军,焚军未曾准备,又处于不利地势,最终全军仓皇逃窜,死伤惨重。 焚氏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毒打岂肯善罢甘休?怒火中烧的焚鸢断定这件事必是姮乘诡假传边报诓骗自己,于是连派三名使者催促王廷尽快派遣军队一道伐姮。 丛崖王宫中一掌拍在桌子上。 “父王请不要动怒。”隗和一手扇着扇子,一手轻抚王姿背部。 “他好大的胆子!”王姿骂道,“他分明是在戏弄孤!” “父王打算怎么处置姮君?”隗和试探着问。 “讨伐!孤要派大军征讨姮乘诡!”又一掌拍在桌子上,王姿黛蓝色的脸面气的泛红。 “那不如让叔父及钰领兵去征讨姮乘诡?”隗和明知王姿顾忌隗及钰仍故意说。 王姿又怒又惊扭头瞪了隗和一眼,平复语气道:“不行,你叔父有其它事情要做,不适合长期领兵在外,孤也恐怕他有什么闪失。” “哦。”隗和轻轻点头,又装作灵光闪过的样子道:“那不如让宕姬的兄长,上卿宕尚将兵?” 王姿点点头道:“他倒是可以。你,去把上卿宕尚唤来。”王姿命令身旁寺人。 看到鬼王心情渐渐平复,隗和将桌上水杯倒满,奉上说:“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啊。” “啊,是啊。”王姿抹抹发际处的汗水。 “父亲每日为国家大事操劳,偶尔也该放松一下吧。”隗和道。 “嗯?” 见王姿没说话隗和继续说道:“儿臣听说上乙湖边上,最近有商贾修了一座馆舍,还请来有名的庖厨烹饪膳食。湖边阴凉,父王不如与儿臣挑个时候把庶母、弟弟叫上,我们一家人去上乙湖边休息几天,避避暑气?” “好。” “父亲看什么时候去合适?” “后天是沐日,就后天去吧,去了以后,要是真的凉快,咱们就在湖边住个十天半月。” “那好,儿臣一会儿去找太宰荣丕安排安排。” 夜晚,在和太宰丕商量过之后,隗和回到自己府中,打发了姬妾,独自一人回到卧房。屋内没有点灯,月光从纱窗透射在桌案上,隗和走近桌案,看见桌上的竹虫。隗和轻轻将竹虫拿起,借着月光,神情惆怅地审视。 骤而以虫砸墙,竹虫掉在不明之处…… 数日后,看崖的山路上,一队车马驶向山顶的上乙湖。 从馆舍后院出来,约摸走六十步到湖边。隗和从湖水中冒出头来,猛吸了口气,向岸边草地游去。 哗啦水花四溅,右边被宕姬跟着照顾的隗知满开心地向隗和撩水,隗和也立刻逗笑着朝幼弟回撩了几下。 宕姬忙拉住知满胳膊训斥说:“不准在你太子兄面前造次。” “庶母言重了,弟弟正是爱玩的年纪,随他闹吧。”隗和半身站在水中道。 “太子快去吧,大王正在那等你呢。”宕姬假笑道。 隗和也假笑着点点头,便走上湖岸草地,两名宫女上前伺候隗和擦干身体,穿上衣衫。前面草坡上一顶伞盖下,王姿正坐在席子上,靠着凭几和跪坐在旁边的虞招攀谈,大概是在询问有关商方的事情,禁军侍卫长魁梧身穿常服,握着佩剑立在一旁。 “父王唤儿臣何事?”隗和站在魁梧身旁,作揖道。 “哦哦,原来是和儿啊。”王姿正和虞招聊着,突然听到身后隗和的声音,“来,陪为父到这湖边转一转,看看这好风景。”说着,王姿站起身来,走到隗和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指着湖边说:“走吧。” 上午太阳还不算热,山顶又常有湖风吹拂。四人走在湖边,湖水四周皆是茂盛的树木,对岸草地上开着一片白色为主的野花,就像是苜蓿麦饭上撒的面粉一样。 “你们看那有只老虎呢。”鬼王隗姿指着天上唯一一朵云彩道。 “欸,还真挺像。”虞招赞叹。 “是两头老虎。”隗和笑道,“湖里还有一头呢。” “底下那头还挺凶的。”魁梧看着湖中倒映的云天说,湖中云彩的影子随着风吹起的波纹挣动。 四人又朝前走了没几步,目光便绕过湖那边伸进水中的湖涘。 “大王快看那有个美人。”虞招突然大声道。 “哪?”隗姿急问。 虞招往更靠近湖水处跑了三步,指着湖对岸。 隗姿忙朝湖水跑去,一步跳上湖水中一块裸露的岩石,“果然是个美人!”隗姿惊叹,看到对面草地上一位少女侧身坐着,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五官,其身形却如回首梳理羽毛的天鹅一般绰约。 “快快快!”隗姿连催,转身从石头上跳下,“找艘渡船来,孤要去与美人相会,快快快……” 另外三人四处望望,尔后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大王,臣看这件事还是缓一缓吧。”虞招道 “缓一缓?为什么?”王姿瞪眼。 “您看那边。”虞招朝宕姬等众人所在抬了抬下巴。 隗姿顺着看去,一下子沉默起来,眼珠转转,道:“是缓缓,缓缓……”却又依依不舍回望对岸美人,“啧,可待会这美人走了如何是好啊。” “大王不要急,大王不要急。”虞招连忙安抚,“臣有主意了,臣有主意了。” “大夫快讲。”王姿道。 “大王不如现在就让太宰开膳,等宕姬带着公子知满到了大厅用膳,您就假意肚子疼要如厕,然后让太子以替您拿衣服扇扇子为由,您和太子两个人趁机乘小船渡到对岸与美人相见,大王看这样行吗?” “行行行。” 侍卫长魁梧焦急道:“大王和太子去不安全,不如臣也跟着吧。” 虞招躁怒道:“哎,去那么多人还不让宕姬起疑?况且您长得那么凶悍,万一吓着美人怎么办?” “对,对,大夫快去办吧。”王姿握住虞招的手,眼睛还时时眺望美人。 不一会儿,众人在馆舍厅堂用膳,宕姬带着公子知满还抱怨着午饭吃得太早。正用膳间,王姿故意做出一副不舒服的样子,手里筷子只翻菜,却不夹来吃。 宕姬一眼就看出来王姿有心等她开口,嘴角带过一丝笑意,温柔地问:“大王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嘛。” “诶,孤肚子痛,你们先吃着,孤去去就来。”王姿压低语调,慢慢地说,旋即起身离席。 “儿臣来伺候父王。”隗和也忙起身。 “大王又不是不会如厕,太子去干什么。”宕姬讥讽道。 “呃……父王年纪大了。”隗和应付道。 宕姬只哼了一声,就只顾着自己用膳。 那边鬼王与太子一出馆舍便着急忙慌的朝湖边直直跑去。 “这有只小舟。”隗和唤道,自己已经先登上木舟,拿起船棹。等王姿一上船,隗和随即划起船来。小船在被微风吹起细细涟漪的水面前进,打算绕过延伸进水中的湖渚。 “美人还在吗?”正踱步,王姿突然焦急地问。 “在,刚刚放风的寺人还报告说那少女仍在。”隗和站在船头,一边划船,一边说。 “那就好,那就好。”王姿搓手。 小船将要渡过横在湖中的渚岸时,隗和突然低声喊道:“父王快看!那少女就在对岸。” “哪?”王姿一听,两步跨上船头,瞧对面张望,“在哪?” “那里。”隗和停止划船,指着似是而非处,任船随余力而动,“就在那,您再往前走点。” “哪呢?孤怎么还没看到?”王姿更往船边靠近,手遮额头眺望。 “美人在孤隐恨中呢!”隗和切齿,一脚猛蹬。 扑通一声,水浪打湿隗和半身。 “和儿……唔……和儿……”水中鬼王挣扎。 隗和举起船棹使劲向其父连砸,其中一下砸偏在船上,顿时震得隗和双手生疼。 没多久,鬼王隗姿便停止了挣扎。隗和不放心仍用船棹将隗姿头按在水中憋了好一会儿,确定王姿必死才窥看四周,趴在船上将隗姿衣领拽过勾在船侧钩子上,拖着王姿的尸体将船朝湖渚后划去。将要转进湖渚后时,隗和朝岸边大声叫嚷: “大王溺水了!大王溺水了!快来人!快来人!大王溺水了!” 看到有人从馆舍后门飞跑而出隗和才将船划入湖渚后,登上岸边。 那边厅堂中,众人已经用完膳食,虞招便主动问公子知满要不要玩投壶,小孩子一听高兴得很,立刻催人取来箭矢与铜壶,和虞招比试着朝壶中扔箭。 突然,一名侍卫闯进厅堂,大声报告:“大王掉湖里了!” 全场大惊,魁梧立刻带着侍卫们朝湖边狂奔,虞招握住还未投出去的箭矢也赶过去。 侍卫们跑到湖边,看见远处湖中一隗姿身形服饰之人正在水中扑腾。 魁梧赶紧命令:“还愣着干什么!快下去救大王!” 于是懂得水性的侍卫纷纷丢下武器甲胄,跑入湖中,剩下魁梧等一干不会游泳的士卒站在岸边着急。 忽地一人被踢入水中。“下去救王!不会游泳也去救王!”后面虞招大喊,朝禁卫们踢踹,所有士卒们纷纷被赶入水中。 当所有禁卫们都游入水中深处时,虞招火急火燎地回头对魁梧喊:“大夫快看!大王好像抽筋了!” “啊?”魁梧听后又往水中走了几步盯看。 “兵不刑天兵不可动不法地兵不可措刑法不入兵不可成……”魁梧身后虞招盯着手中箭矢速速默念,然而箭矢并没反应,虞招惑而晃晃手又念一遍箭矢仍然没反应。索性虞招扭转身躯,一步大踏,整个上身扯拽臂膀如同鞭子劈扫将手中箭矢捶入魁梧脖颈。 魁梧猝然倒地,夹紧脖子脸憋通红青筋暴起,两手攥住箭杆身体畸形地蜷曲。虞招抽出魁梧佩剑,朝魁梧腰上捅进去,魁梧艰难分出一只手想要推开虞招,却疼的使不上力气,只“啊啊”的呻吟。虞招用力扭动剑柄慢慢将魁梧内脏绞碎。 虞招站起身来,从胸口抽出一条红色丝巾,在风中高举;湖中溺水的“鬼王”亦不再挣扎,从怀中抽出一条红丝巾高举。一时树林中如刀擦砥石几百口翘首刀齐刷刷亮出,鲜虞沱率三队武士从树林中跑出,两队手执弓箭将整个湖泊围住,另一队朝馆舍而去。 围湖武士用弓箭射杀湖中鬼王侍卫,湖中顿时浮起数十具死尸,活下的人潜入水中憋气,不敢浮出水面。 “谁露头杀谁!”虞招甩手而去。 “唯!”武士齐声。 馆舍中厮杀后隗和麾下士卒处决所有俘虏,一颗人头朝门边滚去未停被虞招进门一脚踢开。宕姬与公子知满被武士逼在厅堂中,母子紧紧相拥,瑟瑟发抖。 “完了?”虞招在宕姬母子边停下,背手仰头看着宕姬母子。 鲜虞沱握住佩剑撇嘴侧目道:“宕姬兄妹作乱,其党羽已尽数诛杀。留下祸首等候新王即位后发落!”措辞分明,大义凛然。 “小人!”宕姬尖着嗓子嘶喊。 “再叫把你舌头割了!”鲜虞沱驳斥,“带下去。”又吩咐左右。 “太子呢?”虞招问。 “树林里呢。”鲜虞沱答。 “太子在干嘛。”虞招又问。 鲜虞沱看了下地面,为难道:“私事。” “丛崖城还有宕姬父母和三个堂兄一个幼弟,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现在回去把他们全部骗出来杀掉,一个也不要留下。”虞招一气说完朝馆舍门口走去。 丛崖鬼王宫中先王隗姿会见大臣的宫殿中,隗和正站在主座的台陛前,各大家族公卿大夫与虞招、鲜虞沱围站在宫殿中间,宕姬与自己的儿子隗知满紧紧抱在一起,目光瑟缩的看着身边的权贵们。鲜虞沱手中拿着一根展开的卷轴,像是在大声陈述卷轴上所书的宕姬母子罪状。少顷,鲜虞沱突然将卷轴摔在地上,指着宕姬的鼻子一副怒叱状,随后两名鬼方王宫禁卫一人捧着一尊酒爵,一人握着刀走进殿中。只见禁卫一下将酒爵杵到宕姬面前,宕姬抱着儿子挑眉瞪眼后退了半步,于是禁卫更进一步,宕姬又向后退了一步伸出右手挡在酒樽前,霜唇似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隗和突然朝鲜虞沱看去,随即鲜虞沱向前大踏一步挥袖大喊样子。两名禁卫立刻抓住宕姬肩膀,将她和公子知满拉开,食指拇指掐握着黛蓝色透白的面颊,举起酒爵将酒液灌进宕姬口中。宕姬喝完爵中之酒,神情绝望的小步后退,顿时哽咽了一下,抿着嘴一丝鲜血从口角溢出,宕姬眯起三只泛着泪光的眼睛,深情地看着正扶着他嚎哭的儿子,伸手最后一次摸了儿子的面颊,便一下侧身倒地死了。躺倒在胭红地毯上那具美人的尸身,一只带着脂白玉镯的细长手臂手势舒缓地摊在地上,墨色的绸衣压在弦月样腰窝与丰满的臀胯上,一如往日横卧在床榻上那样美妙,只是此刻别多了些风情。隗和望着宕姬的遗体,也觉得今日的庶母——格外的美丽啊。 一转眼虞招、鲜虞沱与火正大夫荣姻跟在隗和身后在密闭的长廊中向前走。 “火正姻。”隗和向前走着,说。 “臣在。”火正荣姻应答。 “你是王弟知满的新老师,孤的弟弟心脏一直不好,孤担心到达封地后他可能立刻就会心疾发作而死,你要好好照顾他,明白吗?”隗和道,最后三字语气颇怪。 老头儿一下站住,愣了片刻,答到:“臣明白。” 虞招接过话柄:“依照原先的安排,臣已经向僭君们发文称您打算正式允许僭君们称王,但是他们仍得奉您为天子,并且每月向您进贡。” “嗯。”隗和应了一声。 “另外太子您登基的典礼已经准备好了。”虞招边走边说。 隗和蓦地停下,回头面无表情看着虞招,将手中佩剑剑首压在虞招胸口,少时才挤出一句话:“叫我鬼王睚臣。”继而回身前进。 “唯,大王。”虞招松口气,跟了上去…… 旭日东升,丛崖山顶迎着初升的太阳,隗睚臣一人**上身站在悬崖边将一座座孤峰尽收眼中。庆贺新王登基的文武之乐将连奏七七四十九天。悠长钟声一响,睚臣将发梢金箍取下,散开头发踏步半蹲,仰脸神情肃穆看着两只手臂一高一低伸向苍天;随后扭动身躯复扭动身躯再扭动身躯与手臂,继而双臂横伸两侧;鼓声一响,睚臣跨步慢慢后退,向上看、向下看、向左看、向右看凝视,骤然侧身曲抬右腿,两手作兰花指环在身侧上方,旋即高举左臂,右手如刀斧般戳出,绕圆行走一周;回至原处,渐渐鼓声雷动,睚臣双臂如猛禽展翅,面目狰狞而颤头跺脚。 “咿!” 睚臣伸五指身体像火苗一样上蹿;随后睚臣两腿来回提起,双手似大树枝蔓一样向周身延展抖动;紧接着睚臣两臂仿佛同浪涛翻滚般反复抡圆;鼓铙穿插交响,睚臣握紧双拳,绷紧筋骨,使横折收放地臂膀大腿如大地一般豪迈;片晌又作打铁劈斧状。 “哈!” 睚臣神情惊骇,左手动作好比数次拿住恶鬼,抓与身前为右手斩杀;霎时弯腰低头踏步抬手甩发,面前千百峰崖上无数国人正生息劳作,睚臣双手交互于胸前横扫。 倏忽大风陡起,千里苍翠山林一齐在风中摇曳,宽广苍天缕缕流云随大气旋转延伸。睚臣面对初升的太阳,立在山崖之顶,苍天之下,大气之中,长发被风托着向侧身飘荡,挺胸而立的身躯随呼吸缓缓起伏。 第17章 十七 长发被风托着向侧身飘荡。 辅水边上,一座阴翳的水榭中,空荡荡木地板临水处,握剑的男子背影跪坐在穿堂风中。 年轻男子将手腕搭在地板边缘,手心向上,使得黑色纱衣的大袖被地板挡住,随后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探进水中,不及指根。被大风扬起的头发下,阳光照在半边脸上,男子双眼神色肃穆而深远地凝视着水中的手,继而紧紧闭上眼睛,不慎微微皱起的眉头和鱼尾能窥见其心中仍存的迷惘。 水榭外一位步姿威武利落,丹红锦衣,长着双凤眼、挑尾羽玉眉的年轻男子,握剑走到端坐男子近旁,“主公,”弯腰道:“宫里来人说,风公想见您。” 端坐男子睁开眼睛侧过脸看去,同时将手从水中抽出甩甩,另一只手将飘荡的头发压下去些,不缓不急地说:“让他们等着。” “唯。”殷今职行礼退下。 子乌站起身,衣摆袖子豁然被风吹起。子乌将沾水的左手对着天空,来回翻转审视。 “人。” 子乌自语,眯起映光的双眸,而后转身离去。 大序宫尚未出阁的公主们所居宫域,四处都云雾缭绕,宫殿就好像是建在流云之上。 一只蝴蝶从敞开的窗户飞进去。侧对着窗户的梳妆台前,身着素衣的少女正如鲛人平放鱼尾般坐着,一手将厚密光洁的长发握在胸侧,一手将鱼形鳞鳍镀金铜梳插在发束中停住。忘记继续梳头,是因为少女正出神地看着妆奁上的铜镜,看着镜子中自己齐刘海下的面庞。少女将脸侧扬起些,稍稍抿起嘴,一下子脸红起来,低下头去,咬住下唇,竖垂的刘海后眉头浅蹙,拈着梳子将手背挨在脸上,觉得烫极了。片刻,少女平复了神情,又将头抬起来,继续梳理头发,可眼睛却总是朝着下面看,使得长而密的睫毛拢住了波光流转的眼眸,如此一来,瞧镜中的一切,就好像透过斗笠上黑纱看一池泉水似的。她只偶尔才看一眼镜中自己,心想,“这样就不会了吧。” 宽松的素衣顺着少女肩膀垂下,垂到她两边腰窝堆叠起几层衣褶,衣褶顺着少女臀部而渐渐撑展开,最后会成一道短短的竖直凹痕。素衣下摆将双腿覆盖,唯有两只脚交叠着从衣服下露出些许,丰盈洁净的足肤被压出淤红间苍白的印子,青白色的蝴蝶翩翩落在盈血的太白穴上。 少女只梳发,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直至身侧近处,“公子,”蝴蝶应声飞走,而少女亦闻声止住梳子,侧首转睛,蹙眉眯眼想着能有什么事急急忙忙,正见婢女两手抓在窗框上,将将探身,“公子鹿儿要走了。” “走?”简应更蹙眉,睁眼睛,攥着发束,拿梳子的手不觉垂下,手背压在大腿靠近折膝之处。 “嗯嗯,”简应再启齿,话未出口,婢女便压声回应,“我听寺人们说参方有使者过来,为的就是接公子回去立储。” 简应咬唇,低眉片刻,抬眼便道:“快帮我梳发着衣。” “好。”话音未落,脚步声起。 大序宫回廊,王子乌一手扶着腰剑大步行走,一旁寺人低头趋步跟随。子乌心中估计外祖父唤他缘由的大概,“是时候了吧,”子乌心想: “命运。” 子乌踏上走廊阶梯,同时又向宫廊南侧望去,见到云海之上万里晴空心中也觉得豁然开朗。登上大殿檐廊,子乌在寺人跟随下顺檐廊往北而走。快要到大殿后方时,一股清风袭面而来,将子乌大袖衣摆鼓起,似有似无的,子乌觉得这风中有令他向往的气息,可细嗅好像只是风的味道,他摸不定,疑是错觉吧。才就前面檐廊拐角处,一名高挑的少女出现,她低眉跑来,应有什么急事,可又兴许在意于他人面前失了姿态,跑的不快。少女离近时,风停下,子乌与少女擦肩而过,正好因步伐扬起的刘海露出全部眉目,迎着东方的三足金乌——长眉、凤目,让子乌看得清楚。少女去了,带起一阵气流卷在子乌脸上,他恍然间确信之前风中的气味。子乌想回头去看那少女离去的身影,然而又碍于地位尊贵,没那么做。仅仅右手两指捻住自己衣襟,慢下脚步,紧随着一名婢女也从檐廊尽头出追少女而过。 子乌觉得好像是上天给了个体面的机会,便借机平声问:“那是谁家的女儿?” “回王子,是简姓有娀氏的嫡长孙女,名讳应。”寺人答。 “哼,”子乌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回头已见不着那人,“慌慌张张的,不成样子。”子乌自言,又大步朝前迈去。 “禀国君,王子乌到。” “哦,子乌到了。”风公将手中书简搁下,喜笑颜开。 “外公。”子乌拜见风公道。 嬴照起身下榻,宫女为风公穿上鞋子。“快起来吧孩子。”风公两手轻轻托起子乌两腋,又顺势握住外孙双手,反复轻揉子乌手背,目光慈祥的端详外孙的面孔,道:“可有些时日没见了,外公不唤你,你自己不来?” 子乌向下看,躲了躲风公目光,赔笑道:“其实也没有很久,过年时与舅舅一家来过,算着也没几个月。” “很长了,几个月。”风公道,注意力仍在子乌脸上,语气仿佛既是在回复子乌,又是在回复自己的情感,“很长了,君子日新月异,几个月能让你变化那么大。” 子乌微微皱眉,“倒也没有吧。” “不不不不,”风公连连轻声否定,“你变了。”风公神情慈祥下浮出严肃,“你变了,你要成人了。” 子乌领悟,神情亦端正起来,“是。”他答。 嬴照长吸一口气,满意的注视着外孙一阵点头,“这一年你在庶长虑处学习处理政务,我虽然没有见你,但庶长每月都会按时来和我讲你的进展,他对你的欣赏溢于言表,外公很高兴。” “来。”风公牵着王子乌的手就往殿外走,“陪外公去复道上走走。” “唯。”子乌道。 两人便一路步行往宫廷外城墙上复道走去,只一二仆从陪同。风公上了年岁,久不走动,出行也都坐车轿,期间多次停下休息,子乌每每关心询问是否要召车轿,嬴照都以好久没与家人如此开心散步为由拒绝。如此,至复道时,已将近正午。 两人走在宫墙上,踏上连接两条复道的飞桥,风公嬴照在桥正中停下,面向南而立。子乌以为外祖父又累了,便上前扶住外公手臂。嬴照只眯眼看着城墙外延展到十数里外的城邑,还有处在地平线上的外城与群山,细看不规整的街道排布,笼统瞧去也算井然有序,街道上行人车马各自有着方向,有着在做的事情。风公指向宫外的街市,道:“为政者所为的正是这些……” 子乌微低头作虚心等风公教导的态度,嬴照继续说:“子乌,你看这母栖邑之内与之外有什么区别?” 子乌被问住了,深吸气看着远处城墙内外想了一会儿,试着回:“城内有人,城外罕见人迹。” 风公稍稍点头,“诺,可是为什么有人与无人就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呃……请外公教——”子乌更低头蹙眉支吾须臾仍觉不能回答,便想虚心请教。 “因为政治。”一直注视外孙的嬴照已然开口欲言,子乌却刹那开悟般抢答。 风公看着子乌黑白分明的眼睛颇为满意,道:“嗯,天地有大政,天相、四时、昼夜等种种,这都是天地之政。然而这大政所治为万物万象,并非独独为人,大政所指也往往与人需向背。一国之政,”风公一边侧身向子乌,一边右手数着左手手指继续道,“农耕、建城、祭祀、兵戈,这些就是小政。小政为人,所谋也为人。小政治国正如同大政治万物万象,”风公伸手向远处,“你再看这城邑,城外山川河流不能说没有规矩,但是这规矩对于人而言还是太大了,太难以捉摸了。所以以城墙为界,城外山川河流的走势、排布在我们人看来还是混乱,城内就显得清楚明白了,你看看,你看看这街道,看看这车马人流……” 子乌颔首。 风公又看子乌,“小政,也是我们常说的国政,政治,就是为了框定这一墙之内的秩序,以人为本,知人所需,着眼十载百载,量力今人后人,将天下之民放在合适的位置,使各行各业,调度和谐;上下尊卑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又不违背天地的大政,能做到这些,就算是得其政了。” “得其位则得其政。”子乌试言,向外公作揖。 “诺,正位。”风公轻拍子乌手臂,“寡人少年时即位,与诸侯朝拜天子,曾向烈子请教过问题,我问‘为何从古至今圣贤皆重史?’,你将如何作答?” 子乌思考片刻道:“圣贤云,‘疑今者察之古,不知来者视之往’,所以我以为信史之重,在于能成后世为政进退之司南,论事得失之证据,功过刑赏之判断。由此观之,存史,于社稷,于人都极为重要。” 风公赞赏道:“当初烈子与寡人议论此事,也都赞同如此看法,但是烈子又说了另一种道理,与你所言互为增补,使当时年少的寡人获益匪浅。” 子乌目光好奇起来。 风公见子乌眼睛中光彩感到喜悦,道:“修史之重,在于人皆有死。” “有死?” “当时寡人也是如此疑惑,所以烈子譬喻,如果使人的一生一直如婴儿一般,晚上就忘记早上的事,如何?” 子乌边思忖边慢慢说,“那岂不是天下将智慧不存?” “诺”,风公照欣喜,“你比外公聪慧得多。想想上古时洪荒初蒙,祖先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为野兽所追逐时,能否预料今日建立八百方国,拥立天子的尊严”,风公说着又指向前面的喧闹街市,“人生不过百年,然而非千年之计,怎么能有这种变化?如果不是重史,千年又从何而计?” “子乌,商王子,你还记得子姓先祖是如何建立大商的吗?” “铭记于心。”子乌握住腰间剑柄,深吸气挺起胸膛,眺望前面的山河。 “子姓先帝们的明德与志向还能幅员到哪里,就在后世子孙了……”风公感慨。 子乌站在过往多少代人营建的母栖邑中,触景生情,心想于这城中,于这世上,他不能说不小,但也不能说不大,这人间那么宽广,一定也会有他之正位。 纵目观山林与流云,可知起风了…… “鹿儿!”风中女声,“鹿儿!” 大序宫东侧一府邸中,参方公子鹿儿听见熟悉又暗忍哭腔的声音,犹豫片刻熊鹿儿转身朝大门看去,简应就站那,两手揪着衣服。 “鹿儿,你要走了吗?”公子鹿儿本还在不知如何开口,简应先红着眼眶问。 公子鹿儿未作答,垂下目光看着地面。 一旁仆人们各自忙着收拾行李,简应想问个明白,但又顾忌说错话而失去某种也许存在的机会,结果只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看着鹿儿。 公子鹿儿神情平静,仅在目光扫视周遭时透出忧郁之色。紧接着,鹿儿调整呼吸,走到简应面前,接过简应的双手,露出手腕上荻花手环,鹿儿看着她的眼睛道:“月过屋檐时来花园那株玉蛾杏边找我,我有话要对你讲。” 虽仍心中七上八下,但好歹算个约定。 一壶茶反复勾兑煮至无味,终于入夜,玉蟾尚未过屋檐,简应便来到府邸的花园,却看见鹿儿一个人比她更早站在树边等待。手提灯笼将弱光照在熊鹿儿半身,一旁玉蛾杏满树发出点点蓝光的飞蛾,也只隐隐现出树木自根部丛生散开的枝干。 “鹿儿。”简应道,声轻而急。 熊鹿儿将手中灯笼举高半尺,灯光刚好能将两人拢住。简应慢慢走向玉蛾杏旁的公子鹿儿,看见他披着一件黑毛宝蓝纹翠色斑的朱眼豹皮斗篷,衣领缝着一整张九尾白狐皮,白狐眼窝嵌着两颗灰紫猫眼石,背后垂下的九尾被一根九连银钩勾展开,每条尾尖都缀着月光石吊坠。不知是不是光太昏,简应觉得鹿儿阔面上细长象眼藏着重重心事,因此她没走几步便驻足。 既然简应站住,公子鹿儿便提灯走来,“为什么要瞒着我?”简应问。熊鹿儿并没回答她,一直走到她面前,将灯笼递给简应。简应接过灯笼,鹿儿将斗篷脱下,披在简应身上,道:“虽然立春了,晚上倒春寒也不能穿那么少。” “为什么不回答。”简应皱眉,带着些怒气。 “穿好我的衣服,”鹿儿一把将简应搂在怀中,“国事定下我就来接你。” 简应本有一堆话冻结在唇齿间,不定该问不问,罢了,化了。她抱住熊鹿儿后背,提灯扫过玉蛾杏枝桠,惊得满树玉蛾忽如铁花飞散。 第18章 十八 老鸹落在水榭侧边栏杆,子乌盘腿靠着凭几阅读书简,殷今职跪坐在他身后一步位置用油膏擦拭子乌佩剑。 “哦,对了。”子乌不经心开口,依然读着书,“今职,你爷爷的病好了吗?” 殷今职看向子乌侧脸,手中扔擦拭着剑刃,回复说:“托殿下恩泽,吃了几副您让宫中疾臣送来的药,已经痊愈。” “嗯,那就好。”子乌仍读着书。“年纪大了,总是需要照顾的。” “唯。”殷今职看着子乌背影微微颔首回答,甚恭谨。 子乌将竹简展开些,水榭里一时只能听到前面辅水流淌,还有外面偶尔鸟鸣扑翅声。固然僻静利于凝神,但若意欲有暗动,也利于凝神到别处。子乌一双伏龙眼目光看着看着就如同烛台被移去引光罩子般弥散开了,神思恍惚间离窍又回到十几天前大序宫中檐廊,那有娀氏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身边跑过,反反复复,以至于她的容貌越来越模糊,最后只是一个动人的身影远去,已无需美的容貌,那身影就是美本身。可越模糊,就越想在记忆中描绘出清晰的样子,但又怎么能够?如果……子乌不觉皱眉,重聚目光,只是并非聚在眼外,而是眼内。 “不像话。”子乌叹气,心中责骂自己。随后将书简卷起来,掖在左手腕与腹间,看着前面流淌的辅水,“天子婚嫁,关乎社稷。” 眼下应该是学不进去了,子乌便扭身看着殷今职,道:“不久后我们要做什么你清楚吧。” 殷今职低头握剑抱拳回:“臣知道。” 子乌微微点头道:“要做好准备,这一去不知阴晴,我明天会去见庶长子车虑,请求为你祖父赏赐宅院奴仆养老,以后你辅佐我创业,不必再有其他挂念,只需一心一意。” 殷今职跪直身体,将手中君主的佩剑收回剑鞘,同时向后退了两小步,而后叩首跪拜,双手前伸捧起君主佩剑,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臣父子本乞丐,承蒙君主错爱,赐臣姓名,拔擢大夫,恩厚至极,臣不敢再有要求,臣与祖父本一无所有,所有皆为主上恩赐,臣与祖父唯有效死命报答主上恩德。” 子乌单手接过佩剑,轻声对殷今职道:“我不要你死,因为我不要失败,我要你辅佐我,光复商室。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败,起身吧。” “唯。”殷今职再拜而平身,水光映在水榭梁木柱子上荡漾。 “王兄?”水榭外传来少女明快探问,音色比稚女雅,比妇人俏。 子乌与殷今职随声往水榭外看去,只见从水榭纱帘与柱子后,一陌生少女身着藕色曲裾与红玛瑙项链,背手探身出现。少女前发全挽在头后,满面笑容,分髻垂于身侧轻轻晃动。丰腴洁净皮脂裹藏面骨,却仍能显出其整张脸走势挺拔。一双鸾眼笑似弦月,与通透肌肤共同映射阳光,乍如假日,令人误以为是金乌化身在眼前。 见嬴铜虫到来,殷今职立刻起身作揖,“女公子。” 嬴铜虫从柱子后走出,曲裾下白底赤金纹裙子摇摆。铜虫只从背后抽出左手贴在腰间手心对着殷今职,笑言:“坐吧。” “谢女公子。”殷今职再拜而退到水榭栏杆处而坐。 子乌近日忙于准备加冠,许久未见表妹,此时此刻,不觉会心一笑,伸出手去接铜虫道,“瞧,谁说天无二日?这不地上还有个太阳。” “的确。”殷今职附和。 “嗯。”铜虫更羞而笑,将手往大袖里藏了藏,而后隔着衣袖将手送向子乌。 子乌在意到铜虫举止,但心想也确实该避嫌——方才嬴铜虫打柱子后出现,自己不也大吃一惊?明明数月前铜虫还一副又干又瘦、上蹿下跳,活脱脱难辨男女的小孩模样,也就这最多半年之间,竟然出落成这般身形。 嬴铜虫在子乌身旁坐下,子乌将扣在桌案上的空杯翻转,使方陶壶里茶水斟满,“我知道王兄将要加冠,最近忙碌,所以一直忍着没来见你,只是王兄不想念铜虫吗?为什么不来找我?”铜虫问,伸手去摸杯子,却被烫了一下。子乌将自己水杯轻轻推向铜虫,铜虫端起饮用,但喝水也瞧着子乌。 子乌看着铜虫的神态,听着她的语气,且喜且怒,令子乌一时也捉摸不定,只摸着耳垂回答:“本来我刚刚还和今职说道呢,好久未见铜虫,不如下午去见你,没想到妹妹倒先来了。” “有吗?今职,王兄刚刚有说想见我吗?”铜虫捧着陶杯直直盯着殷今职。 殷今职挤出笑容瞟看王子乌,正见子乌悄悄看着身侧地板点头,“有,殿下刚刚还在说思念女公子,要我下午陪他去老师宅院见您。” 嬴铜虫举杯饮水遮掩笑容,又道:“见我也不挑时候,干什么选今天?” “嗯?”子乌更摸不着头脑,心想“你不这也今天来见为兄的么”,子乌挑起眉头看着铜虫。 “难道王兄都忙得忘记日子了吗?明日是正时节啊。”铜虫道。 子乌吃惊,眼神略带不满看向殷今职,正巧殷今职也怯生生看向子乌,目光相交,甚是尴尬。子乌此时脑海中盘算着要将今日的行程全部重新安排了,只感无奈。而殷今职心中也颇为局促,自责怎么辅佐主公起居那么多年,却连节庆那么明显的事都未注意,事虽小,确是再懈怠不过。 铜虫看见两人神情,便明白他们是真忘了,有一瞬竟觉得心疼,觉得子乌近日应该确实忙碌吧,便开口道:“父亲让我来询问王兄日程,说定下时间,明天下午一同乘车往大序宫出席家宴。” “好,一会儿让今职重新安排一下,把时辰报给你。”子乌答,那边殷今职点头,已经操起刀笔起草了。 “哦,对了”,铜虫赶紧道:“明日王兄得空闲吗?” “怎么?”子乌疑惑。 “没见王兄的这些天,我也都没怎么出过家门,既然赶上正时节,宫中家宴又在晚上,节庆城中一定会很热闹的,”铜虫神采奕奕地看着子乌,从双眼却能猜到她已经在想象明天的事情,“点彩妆、放风筝、烧香草、庙会、赛龙舟、傩神游行……”铜虫一边数着,一边目光不禁飘到天花板上去,“兄长我们一起在母栖城中游玩好吗?”铜虫霎时看向子乌,满眼期待。 子乌看着表妹,幸福之感油然而生,至少目下不愿在想什么责任社稷,不假思索便回:“好。”子乌答应,铜虫听闻一瞬喜笑颜开,子乌凝视铜虫绽开的笑容,仿佛感同身受,也自然跟着笑起来。 “今职”,子乌正色,想到就算是游玩也要准备妥当才好,便对殷今职道,“你去询问下庶长虑,如果明天清晨无事,我会去拜访他,只坐一盏茶的时间。至于明日原定的其他事务,都推后。” “唯。”殷今职将已经写好部分内容用文刀刮掉,看向子乌。待子乌话毕,殷今职吹了下竹简上木屑后起身离开…… 花瓣如木屑般在半空飞舞,辅水边上,头戴傩神面具的队伍在道路上游行,载歌载舞,四周皆有人从竹篮里抓出五彩花瓣抛向天空,路上行人牵着黄狗,抱着孩子随着傩神队伍漫步。一辆马车从道路侧边拥挤的人群中艰难驶去,车厢窗帘被撩开小缝,子乌向外探看了下,便将帘子放下。子乌跪坐在摇晃的车厢内,听见耳边锣鼓与起哄声渐渐远去消失。 晃了一阵子,马车停下,子乌闻着花香便起身,殷今职先一步掀开马车帘子,探头道:“殿下,我们到了。” 子乌从车厢中走出,门口正在悬挂艾草捆的老仆见到子乌便停下手中事情行礼。子乌只点头回应,下车接过嬴射姑递来的礼物包裹便道:“换辆车吧,既然是游玩,就用老师那辆无遮的大漆螺钿车。”一边说,一边走进风方公子嬴射姑在城郊的农家小院。 “唯。”殷今职回应,立刻赶着马匹绕去院落后门。 子乌提着礼物,沿小蹊穿过种着梧桐树与品类繁多花卉的前院,进入客厅,看见老师嬴射姑和舅母衣潺正坐在榻上,共同看着一卷竹简指点说笑。子乌不知看的什么,只听见只言片语好像嬴射姑夸赞妻子比天下妇人都聪慧,说罢便伸手试图将妻子揽入怀中。衣潺正笑着扯开丈夫手,推搡间正看见子乌到来,便正色用胳膊肘撞了撞丈夫。 子乌清了清嗓子,嬴射姑才意识到外甥来了,子乌双手捧起礼物弯腰行礼道:“孩儿拜见老师舅母,这是学生乌与今职从山间寻来的小种松脂还有牛寻香,敬献老师与舅母,祈神之吊矣,绶以多福,万寿无疆。” 嬴射姑点头,“礼物就放这桌子上吧。” 衣潺道:“快去后院吧,你妹妹铜虫和她的两位朋友都在等你,刚刚铜虫已经出来瞧大门三遍了,我就猜她是在等你。” 子乌笑容腼腆,将礼物放下,出了大堂后门走进一片菜园里,在几排丝瓜竹架子边,铜虫与风方乘氏大夫的嫡长女乘戌迤正翻看藤蔓上一只蜜蜂。 “铜虫。”子乌道。 “王兄。”嬴铜虫惊喜道,与乘戌迤一齐看向王子乌。 “殿下万福攸同。”乘戌迤抬臂拢手,垂下水绿色曲裾大袖,欠身行礼。 “快免礼吧。”子乌笑言,乘戌迤抬起头来,仍是一如既往秀气的面庞,微方的鹅蛋脸柔美不失贵气,一双杏眼上压着顺泽的卧蚕眉使得孩童般小巧的口鼻反倒文静起来。 “真是稀客啊,刚刚舅母还说铜虫的朋友也在,我就知道是戌迤。” 戌迤听言突然捂嘴看向铜虫噗嗤一笑,“哥哥你才是稀客吧,我这半年不是天天来,也是周周来。” “呵,是吗?”子乌摇头笑道。 “王兄你是真不自知。”铜虫假作生气呶嘴,“哦!”铜虫顿时好像想起什么,子乌正好奇又疑惑,只见嬴铜虫伸手挽住丝瓜竹架后一人胳膊,将其带出。 “这是我在宫中的好友简应。”铜虫介绍到。 听到这两个字子乌猝然浑身绷紧,怔怔看着简应在铜虫催促下羞怯地从竹架子后走出。简应就站在那里,子乌双眼却一阵模糊,所见一切皆叠影重重。很一会儿,子乌不管怎么试图看清的那张次次在思绪中描摹回想却总也看不清的面庞,此时就这样真切的、分明的站在他的面前,明明应该是可以被看清的,明明是再努力一些就足以看清的,明明是理所应当就能够被看清的脸,就在这一会儿,却总也不能看清,越是尝试去看,就越是重重叠叠。 “殿下万福攸同。” 第一次听见简应的音色,子乌心神随声渐渐归来,那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和面庞缓缓清楚起来,直至刘海根根发丝在视野中随微风浮动。 “倒也没回忆中那么美。”子乌蹙眉,不觉深深吸气,缓和胸腔被巨石压覆之感。 “王兄?”铜虫轻唤子乌,毕竟看着子乌六神无主的样子,难免担心起来。 “啊。”子乌仓促回应,而后正色。 “简应是有娀氏的嫡长孙女,在大序宫里长大,我与她自幼相识”,铜虫介绍,“说来王兄还是第一次见她吧,简应平时久在深宫不出,即使咱们家那么多年也只来过两三次,我没记错的话那两三次王兄虽然还住一起,但碰巧都不在家中。” 子乌垂下目光犹豫片刻后看向简应道:“其实很久前见过,在大序宫中匆匆而过有一面之缘。”子乌说完,看见简应皱眉略带慌张的神情不免有些失落。 “原来见过吗?”铜虫道,“那真是好缘分,不如借机再认识些。前些天简应和我吐苦水说心情烦闷,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肯说。我想着,她不肯说我又何必勉强?正好临近节日,约她一起在城中游玩开心开心。”说着,嬴铜虫便牵起简应的手。 乘戌迤也握住铜虫手臂,揽其腰道:“对啊,如果心情好了,之前为什么事而烦恼也就无足轻重了。” “嗯。”嬴铜虫笑而肯定。 于是四人穿过客厅,道别嬴射姑和衣潺后走出院门。此时殷今职已将装饰华丽的宽敞马车停在门口,上车后,殷今职驾车载着四人而去…… 母栖邑的女娲庙修在风所山南脚,而风所山是建于小平原上的母栖邑中唯一山丘,所以只要在城中,不论何处都能看见此山。四人坐在车上,一边聊天,玩着博戏棋,一边远远瞧着风所山,到没到一看便知。这一路不过几里,然而街市人山人海,更有请神驱邪的队伍、路口围观杂耍的人群云云。马车只能走走停停,过了辅水上的石桥,自南门进入城邑,向城东南区而去,许久视野里风所山才从拳头大点渐渐占满双眼。 马车沿风所山边道路又向东绕了一段,终于停下,看太阳离正午估么着也就一个时辰了。子乌先扶三位女公子下车,殷今职去寻位停泊。四人等到时远眺顺山坡而上的一条街市,与山半腰的古老庙宇,据传这座庙宇自上古五帝时便有,迄今已越一千五百多年,深受母栖百姓推崇,香火从未间断,扩建翻新了不知多少次,只在山脚下望一望,也能感到这庙宇虽受限于山势而不大,但外墙与显露的正殿规格更高于大序宫正殿,为三重檐顶。片晌,殷今职归来,五人便一齐走进街市。 才进街市,少女们便一眼瞧见右手边有伺候做花钿的铺子,奔着就去了。 “就这家铺子还真是热闹呢。”殷今职感叹,“客人那么多都挤到隔壁两家去了,不细看我都没发现,其实旁边山货铺和布匹铺挺冷清的。” 子乌与殷今职并肩而行,看着将他俩撇开的女眷们回道:“嗯?你不说我也没发现呢。”子乌指了指这家化妆的店铺,少女还有牵着孩子或与友结伴而来的妇人络绎不绝,以至于店铺的化妆女工将草席快铺到路中心了,女人和孩子们就坐在席子上,受着女工为自己化妆。子乌与殷今职在店外站着也是无趣,便一同跟着进店里瞧看。子乌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时不时翻看着货架上各种化妆的物什,虽然贵为王子,这些女人的东西对他而言倒也算稀罕。他看着靠近店外面架子画板上,都是些单纯朱砂勾画的红色花钿,图案也不过常见的花瓣;再往店里些一眼便知贵了起来,花钿开始有五彩的,图案更为复杂;之后甚至出现反射璀璨光泽的花钿,想必是颜料掺了宝石粉末的。就比如那个蓝色蝴蝶纹花钿,于一排花钿中光彩熠熠,子乌一眼就看出颜料里是有青金石和银粉的。只是更往里的花钿他也看不懂了,猜想是颜料施了某种幻术吧。前边一名身材瘦小,瞧着十四五岁的女工正领着女眷们介绍,子乌看着技法愈发繁杂的花钿也是好奇不已,便拽了下殷今职衣裳,示意一起跟去听听。 “这些都是用草药调制又让方术士施了幻术的,”小女工介绍“这个云气纹的花钿画在额头两边,会如真的云气一般流动,法术成效时还会生出阵阵微风,特别适合夏日炎热时画。” 铜虫听罢用食指指节去触碰画板上图案,试试是否真的有气流,“这个风会持续很久吗?”铜虫问。 “一般也就半个白天,我们家用料比别家好,师傅手艺也更精湛,早上画了能持续到快傍晚。” “被汗水蹭掉怎么办?”殷今职插嘴。 “不会的,”女工答,“这个要酒水才能擦掉,或是不管,等半个月以上也会慢慢褪去。” “那这个呢?”乘戌迤指着一张画板道。 “这个是画在泪堂的,土山桃树花钿,黛紫色是土山纹、胭脂红是桃枝纹。”女工道。 “它摆在这里不应该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可我看也只是普通的好看花钿呀。”乘戌迤道。 女工质朴的脸上显露出自豪:“这是我们家招牌,画上之后眼珠会呈现出光亮的桃花纹案。” “真的吗!”乘戌迤欣喜看着铜虫,“就这个吧。” “嗯。”铜虫肯定,“简应呢?” “我就选这个。”简应指着一副花钿,上面画着一组大小姿势各不相同的三足金乌的图案,金乌图案只同时现出一枚,如日升日落,循弧线依次变化。 “那就定了。”铜虫对简应道。 “大人觉得哪个更好看?”殷今职拿起一片画板,在手中细细观摩道。 子乌瞥了一眼殷今职手中画板,道:“我看着那个云气纹挺好的,还能纳凉,也有用。” “等等。”简应忽然叫住正要去准备颜料工具的女工,“我换这个云气纹的。” 随后店铺女工引五人上三楼就坐,女眷们坐在妆奁前被七八名女工侍奉化妆,子乌与殷今职在靠栏杆边的榻上坐着等待,店家送上干果、蜜饯、花茶,两人看着楼下街市上的人流闲聊。 差不多过了有三刻钟,殷今职看那边女工们开始收拾化妆的脂粉,便招呼一旁侍立的女工问:“多少钱?” 女工看了眼手中木牍:“云气花钿十一金一银四大一壮贝,金乌花钿十二金一银贝,土山桃树花钿二十金一银十六么贝,大人们是新客,照例零头抹了,一共五十六金贝。” 子乌听价皱了下眉头,看向殷今职道:“够吗?不够赊着。” “够的。”殷今职掂了掂钱袋回到,“不过午饭要想吃好点恐怕得赊账了。” 子乌眯眼呶嘴。 “兄长。”那边女眷们款款而来。 子乌看见起身赞叹道:“呵,这都是谁家的美人啊,我还以为大序宫化作人形了呢。” “兄长你摸,”铜虫笔直站定,两手抱胸,闭眼歪头微笑道,“真的有风。”像是在用心感受微风的样子,实则心中又期待又害羞,索性两眼一闭。 子乌顺着铜虫心意用食指指节去触摸铜虫泪堂花钿,“嗯,真的有风。”子乌道,又正好看向铜虫身后的简应,女工为了配合花钿,顺带为她还换了个发式,将刘海斜至一侧。 简应目光正撞见子乌,霎时红了脸,垂下睫毛,看向别侧。在子乌看来,这面色反而与花钿相得益彰。 “殷大夫,”殷今职结账回来,乘戌迤一见他便问道,“这花钿适合我么?” “嗯,好看。”殷今职低声回道,语气平实。 “怎么生分了?”子乌疑惑而笑着调侃,“小时候不都是叫今职哥哥吗?今职随我在庶长府做事才一年多而已。” 乘戌迤抿嘴低头不回,铜虫见状一把挽过乘戌迤手臂:“殷大夫听着高兴。” “高兴就好,”子乌笑道,“走吧,到街市尽头大概就正午了,老师说上山路口处有家食肆手艺很好,前年才开张,我们在那里吃过下午就上山祭拜女娲。” 随后一行人下楼离开,踏着阶梯道路往上走,期间也看看杂耍或是手艺货,偶然遇到有卖风筝的,子乌便提议说山上有一处适合放风筝的阔地,上山途中可以顺路先放风筝,玩乐些时辰再去寺庙祭拜也来得及。 将近正午,五人逛到街市尽头,乃是一小片铺着石板的阔地,打扫的非常干净,左边即是公子射姑所言的食肆,右前方为一大片竹林与林间通往山上的石条路,阔地边缘零零散散有一些摆摊的走卒贩夫。那食肆客人进出十分热闹,看幌子除了餐饮,还做提供住宿的羁次,又是街市庙宇必经之处,想来这种地方生意也很难不景气。只是子乌与殷今职在门口看着这家香木朱漆的楼阁,都不免嘀咕能拿下这种铺子得是个什么豪横的人物。 五人进入食肆,肆中佣人瞅见子乌腰间组玉以及几人穿着便引五人穿过大堂,上楼梯进入内院。 “啊,好美。”只上半身刚过楼梯顶,乘戌迤便感慨道,三名女眷不约而同牵手快步登上最后几级阶梯,进入内院。子乌与殷今职在后面相视一笑,心中都想着好歹都是公卿家中的女儿,能有什么值得一惊一乍的?随后二人也跟着上去,单院内景色刚映入眼帘,子乌也确实被美到不禁睁大眼睛——一声鹿鸣入目,见院内靠近正中位置一棵数丈高的老杏树白花如串,树下从山上垂瀑而来一股溪水向院子更深幽处而去,溪水边水芹菖蒲错落,山石侧花木兰草交织,如若是天然草木则太巧,是存心栽培则过妙。溪水边正巧一公一母两只若物鹿低头饮水,凉水在鹿透明的肚腹四肢中如何灌进胃肠打转看得清楚。内院四周都是三层楼厢房,不时从某处传来男女欢笑。 “这倒是稀罕玩意儿。”子乌指着若物鹿对殷今职说。 “嗯,我原以为整个母栖邑只有嬴姓公族的花园内才养得起这种东西,没想到这平民都能来往的街市竟也藏有,”殷今职道,“这不是山上的吧。” “嗯,以前没见过,应该是圈养的。” 子乌继续跟着引路的佣人行走,过了院内小溪上木板桥,景色大致也赏尽,子乌才回味过来这惊人之美是借外面朴素的街道、大堂与之对比有意设计,怨不得为何会让常漫步于诸侯园林的自己都觉得耳目一新,其实无非是花草,非是如此,能差别到哪呢?想到这里,子乌反而对这家店铺主人更加好奇了,这种审美,绝不是普通商人所能有。 过了内院,佣人引几人登上栈道,进入一排依山丘陡坡而建的阁楼。 “两位府君与家眷看这一排选哪间?”佣人低头弯腰问。 子乌扫了一眼,指着手边的道:“就这间吧。” 随后五人进入厢房,殷今职与子乌并派背门席位坐下,女眷们则在左手靠栏杆一排席位坐下。正如子乌所期盼,这第一间面对栏杆而坐,刚好能将左手食肆内院的溪水杏树,与前方远处母栖城邑远景尽收眼底。 两名生着狸猫耳尾的幸俚氏婢女走进房间摆放餐具,佣人在子乌面前桌案展开帛书菜单,值日的掌柜亲自来问道:“客人们想吃些什么?我们这里都是得时令的菜品,野味也有熟悉的猎人渔夫送货,野猪、鹧鸪、鲥鱼或是别的,客官们想要我们都有活的现杀现做。” “你们有想吃的东西吗?” 众人皆摇头,铜虫看看四周道:“兄长决定吧。” 子乌听后将手按在帛书上,轻轻推开道:“这样,全部上当季的瓜果蔬菜,凡是肉食都要鲜的,你看着合适上五个人的饭菜,要有荤有素,鱼兽鸟齐备,一浓一淡两汤,就这样吧。” “几位要喝些什么?”佣人一边在牍片上刻字一边询问。 “你们喝什么?”子乌问。 铜虫看了眼简应道:“我口渴了,想要不甜的。” “我想要些酸甜的。”子乌听见简应一路上难得要求一次。 “我都行。”乘戌迤笑道。 “那就玫瑰维止小种红茶、酸梅汤,”子乌说着扭头挑眉看向一旁殷今职,见他正一手托腮倚在桌案上。 “酒。”殷今职果断道。 “善酿。”子乌看向佣人道。 “记下了。”佣人道,“府君想要个什么熏香?” “应景的就行。” “好,小的退下了,您有事吩咐婢女就行。” “嗯……”子乌回应,“欸,等等。” “您说。”那边佣人还没走一步。 “今天节日,膳后上五份青团。”子乌道。 “这个您放心,我们家节庆菜都是必送的。”佣人回。 子乌微微点头,“好。” 众人等餐谈笑了须臾,子乌得意问:“如何?我选的这一间,美景一览无余。” 此时房间中间薄纱屏风后面,隐隐绰绰几名歌伎或是抱着古琴,或是拿着竹笛,从地板下走上来,应该是楼下连接着乐伎婢女们休息的房间。待她们坐好便开始演奏乐曲,房间幸俚婢女也添加完香料点燃屏风前铜香炉,一股香烟缓缓散开。 “我们坐这位置又看不全。”铜虫怼道。 子乌挑眉笑道:“那你们去屏风前坐。” “屏风前不也得往右扭头才看全?”铜虫又怼。 子乌笑而不语。 “我们换换?”殷今职识趣道。 “好啊。”铜虫接道,嘴角似有得逞之意,乘戌迤把头低下。 殷今职正有起身动作,哪知子乌一把按住他的手笑道:“别了,咱俩喝酒。” “哈哈,那就没办法了。”殷今职又坐正,看着嬴铜虫道。 说笑间,幸俚女们已经开始按次序上菜,子乌邀今职干杯,众人动起刀匙碗筷用膳。一旁有臣子共饮,身前是美人们说笑,放眼望去又是一派美景,子乌心中觉得这一餐真是格外快乐。半个时辰后,随着收尾的青团呈上已有一会儿,殷今职唤食肆值日的掌柜前来。 “一共是六十金贝整,”掌柜弯腰搓手道,“您看是现结还是记账?” “赊着,”殷今职接过报账的牍片细细查看时回答,牍片上写着“香粉蒸时蔬一银贝、卤煮鹧鸪一金一铜贝……酸菜鲥鱼一金一银贝……莼菜鱼翅羹三金一银贝……”殷今职看完抬头继续道,“记在风方公子嬴射姑名下。” 掌柜顿时瞪大眼睛,迟疑道:“敢问诸位是公子射姑的……呵呵,我们店里规矩,得弄清客人与记名之人的关系。” “外甥。”子乌答。 “哦?”掌柜大惊,旋即跪下行礼道,“殿下万福攸同。” 子乌瞧着一头雾水,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掌柜跪在地上作揖笑道:“不瞒您说,公子射姑、公子当车乃至太子伯艰都是我们这里常客,还有大夫从吁也经常随太子一起来,他们与我家主人都是好友,说不定我家主人与殿下也熟识。” 子乌来了兴致,追问:“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姓嬴,子车氏,名讳豹。”掌柜回答。 “原来是庶长的弟弟,”子乌心中疑惑全消,“你起来吧。” “谢殿下。” “其实我和你家主人真不熟,不过和你家主人的兄长子车虑倒是熟识,他对我还颇为照顾。”子乌道。 “我家主人兄长的亲友自然也是我家主人的亲友,诸位既是故交,又是新客,那这一单就记在我家主人名下了。” “哦?你做得了你家主人的主?”子乌逗问。 “殿下说笑了,我家主人向来热情好客,重义轻财,如果让我家主人知道这一单没免,一定会责备我们失了礼数的。”掌柜谄笑道。 “好吧,那这个情我就收下了,”子乌道,“下次见了他我会当面道谢的。” “嘿嘿,是。” 子乌携女眷们离席,下栈道时,子乌正好与简应并肩而行,不知是想缓解尴尬,还是真心好奇,简应开口问:“子车豹是大人物吗?” 子乌先是为简应问话而惊讶,而后回答:“是很有名,他是风方庶长子车虑的亲弟弟,子车虑父母早逝,长兄为父,很宠这个弟弟,给了他不少田地和产业,还举荐他跟着公子执于在行人院做事。听说子车豹极其富有,却又轻视钱财,与人来往出手阔绰,加之身为行人,所以朋友遍布各方国,只有鳄方的宠臣胡拙常在名声和财富上与之并称。” “哦,知道了。”简应轻声慢慢道。 “午膳合你的心意吗?”子乌一时想问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嗯。”简应抿嘴笑着点头。 子乌瞧见简应的笑容亦觉温柔,也随之微笑,但转瞬回味心中却倍感苦涩,惶惶不安,脸上笑容怔住,慢慢褪去。心中想捋顺这惶恐的缘由,却完全想不出什么道理。阴郁着脸默不作声随大家离开食肆,踏上山路走了一段,才好像找到缘由,全因那笑容好像离自己无比遥远,是吗?难说,毕竟思索了那么久,那笑容的一瞬离此时确实已经远去了。 子乌深呼吸,撇开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感同于山林间秀丽的风光,还有女眷们的欢声笑语,子乌心情又开朗起来。 走了快有半个时辰,一行人来到接近山顶处之字路口,顺路前行是一片宽广的草地,许是年年岁岁踏足的游客太多,这片山上平坦之地长不出树来;反向往上不到数十丈便是女娲庙。草地上已有许多人正在放风筝,铜虫便催促子乌将风筝拼好。 “来啊。”铜虫拿着帛布燕子风筝招呼简应与乘戌迤,三人各持着线轮,一人拽着一面风筝往草地中心走走停停。不多时,乘戌迤和简应的风筝都升了起来,只有铜虫蹙着眉头,还在艰难地拉拽着风筝跑步。 铜虫一边瞟看乘戌迤与简应的风筝在天空中,与大大小小数十面游人的风筝并立翱翔,一边又急躁的频频扯动风筝线,扯得风筝细木架逆着风弯曲变形,瞧着风筝燕子就好像是病恹恹强拍翅膀在飞,但凡翅膀少拍一下都会随时掉下似的。越是心中焦急,就越是专注,以至于铜虫小步快走全然忘记留心身后,蓦地撞在什么人身上。铜虫才回头,子乌却已伸出手勾住正在飘坠的风筝线,铜虫蹙起眉,站住不动,痴痴地看着子乌。 “来啊,线要不够了。”子乌手抹着线绳随自己步伐边拉扯边放线,铜虫听见便握着线轮跟跑起来,也随着子乌的动作转动线轮。 在草地往返三四次间,两人的燕子也终于高飞。仍是铜虫握着线轮,子乌手指勾着细绳,一手放眉间遮光,站在原地得意瞧着风筝,铜虫只看着子乌。 “你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一切都会顺利的。”铜虫轻声道,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 “嗯。”子乌听见后目光转在铜虫双眸上,肯定道。铜虫眼神亦回应子乌,对视一霎,铜虫垂下头会心而笑…… 女娲庙中,娲皇神像低眉慈目似端详着台壁前跪坐闭目行揖礼的五人,乘戌迤双手故意抬高至嘴边,斜眼看着身旁殷今职,铜虫则审视着子乌的背影,而子乌、简应、殷今职各自正视着神像默想所祈求之事。 申时,钟鼓声起,正殿女娲像后,阳光透过房顶玄窗照在正殿后墙的大禹诸侯郊祭女娲壁画上,壁画上河流、人物、还有山林间的秀木、连理枝,古今如一。 第19章 十九 七月,梁州东北偶木邑。一株赋予村邑名字的参天连理古树下,三个穿开裆裤,瞧着约么两三岁的胖娃正围跪在树下玩蚂蚁。胖娃们朝着蚂蚁洞吐唾沫,看蚂蚁们忙碌慌乱的样子不亦乐乎。兴许是吐沫吐多了,一名男娃起身踮着稚拙步子就往旁边的富农宅院走去,院子门口坐在台阶上的老妇人一心剥着豆荚,并未看到寻水的男娃。于是男娃走进院子,扒了扒趴在石磨上睡觉的七八岁壮孩,但男孩正在暖阳下睡得香呢,一动不动,于是胖娃摸进客厅。 “战报到了。”客厅中老头儿简度道,他的侄子简期赐和侄孙简胜同在屋内。 “谁赢了?”简期赐问,不觉跪立起来。 “折方赢了,”老头儿道,“师奈恐怕要更操劳了。” 中年男子听罢叹气失望坐下,仿佛一瞬全身肌肉都松弛了。一旁不到三十,白皮淡眉细目薄唇肉脸的青年深吸气看着叔父,想了下道:“输到什么程度了?全军覆没了?” 简度微微摇头道:“倒不至于,听闻是双方开战,左军遭重创……” “水,水。”幼儿声,简度正说着,胖娃踉跄至屋内,拽住简期赐裤子。 简期赐正沮丧,一瞅小孩儿打扰,扯开孩童小手怒道:“滚!” 小孩吓得大哭,简期赐咬牙切齿,“嘿……”更不耐烦。 “简午。”简胜向屋外喊,语气冷静,然而并未有人回应,于是简胜走下座位从门框探身又大喊一声:“简午!” “嗯?”院落中正在打盹的壮孩揉着睡眼,一头雾水支应。 “带遵儿去喝水,”简胜平和道,“别让他们再来闹。” “好。”简午揉脸慢慢站起来,又黑又胖,个头已可比成年人,然而揉眼睛的手放下露出的却是一张稚嫩小孩脸,使人忍俊不禁。 简胜回位坐下,族尹简度继续说:“折方姒,姒……啧……谁来着……对,姒犫率军猛攻参方左军,令尹景崇王下令右军救援左军,但听说右军怠战,行动故意拖延,以至于左军被打散还没走完路,见左军溃散更是直接逃跑,引得士气崩溃。” “这样都没全军覆没?”简胜吃惊。 “没,那边说景崇王率中军断后,大部分将士安然退回城内,最后就左军伤亡被俘四千余人。” 简胜听了默默点头。 “消息说事后前任令尹巫起的儿子巫匄被斩了,巫氏也从卿族除名,沦为普通大夫之族。” 简胜半闭着眼静听叔祖父说话,眼珠顶着眼皮起伏,两手自然交叠,左右手拇指相互拨弄,叔祖父说完,简胜开口道,“那就基本没跑了,看来当初忧愁的事还是不幸言中了,参方虽为一等大国,然而各氏族间瓜葛纠纷难以调和,熊老在咱们这里流亡了几十年,就算如今夺回王位,也难以解决参方几代人留下的积弊。” 简期赐拳头砸在大腿,忿恨道:“悔不该信他的,原以为他是什么有能耐的人……”简期赐看了看简胜和叔父,“事到如今可怎么办?折方还能容得下我们吗?” “欸,”简度微微抬头,微有愠色盯着简期赐,“他再怎么着也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怎么能如此说他?” 宽腮面如重枣的简期赐撇嘴歪头看向一边,默不作声,简度瞪了眼简期赐,才缓缓继续说:“也是为难师奈了,流亡那么多年,都半条腿进棺材了,才回去继承王位,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只是当初是该听胜儿你的。” 简度沉默,一时屋内无人发声,显得屋外知了声更嘈杂了。 “事已至此,眼下还是要以有娀氏的前途为重。”简度又开口,说罢目光落在面前两位年轻人身上,透出期待二人出谋的意愿。 “处境虽难,好在并不复杂。”简胜边想边说,另两人都看向他,“摆在我们有娀氏面前的无非在折参间做选择。可参方这一败,纵使岁泽三师完好,但向天下暴露国内的问题,诸芈也只能为求和焦头烂额了。参方尚且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了我们?” 简度喝茶点头,简胜继续道:“眼下我辈吉凶,也只在折王了。所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折廷对我们之前支持参方愤怒到了什么地步,”简胜看向族尹,“如今好就好在我们有娀氏是穷弱小邦,为大国所轻视,既不会为立功而高看我们一眼,也有可能没注意我们的冒犯之举。得去探探折廷的口风。所以,叔公……” 简度抬手打断简胜,语重心长道,“老朽明白了。” “伯父。” “嗯?” “三月前参方王孙因为储君之事离开了母栖邑,”简期赐道,“您看我们要不要把应儿也接回来?” “接!”简度斩钉截铁道,“若不是参方突然战败,老朽本来就要和你们说这事。” “应儿?”简胜像是在回忆的样子,“是伯父期业家的那个堂妹?” “对,正是。简期赐答。 简胜惊喜道:“我听说她出生时有异象,果真如此?” 简期赐和简度对视了一下,简度道:“嗯,那孩子出生时四周草木化形,附近百里山鬼乘狰兽围观。我们几个老头为之贞卜,卦象显示‘明出地上’。便决定给那孩子起名为应,望她能应卦象。” 简胜眯眼道:“竟还有这种奇事。” 连理老树下,简期赐与简胜从院门中走出,两人与正坐在门口的老妇人道别后,说了几句话,便各自离开,院墙前又只剩择菜的老妇人与幼儿们。许久,已近黄昏,老妇人起身将手中菜捆甩了甩,甩掉尘土与水滴,便招呼孩子们回到院子中,将院门关上。 至月中,风方都城母栖邑郊外的一处农家小院,老妪提着藤篮推开院门坐上篷车。院墙之内,梧桐树依然茂盛,只是较月前绿的更加沉稳,树下院子里还是花开丛丛,但与春末时不同,已不是那副碎花连片盖枝的景色,而是绿叶之中偶尔一朵艳丽雍容的独花盛开。黄色的蜂蜜和白色的蝴蝶桥接在绿叶间,使零零散散的独花之美得以相连。 日落西山,薄暮凸显客厅的灯光——子乌、殷今职与公子射姑夫妇正在聊天,嬴铜虫倚在客厅后门边偷听着什么。 “最近在庶长府中还忙吗?”嬴射姑问。 “学生在那边的事都停了,”子乌道,“昨日庶长虑找我,说学生的冠礼牵扯事多,我这一年多在庶长府中对政务也已熟悉,没什么可学的了,所以不如专心准备加冠还有之后的事情。” “之后的事情,王子想好了吗?”公子射姑问。 子乌立刻明白嬴射姑所指,答道:“已经决定了。” “哦?” “我要光复商室。”子乌道。 门外夜色中,铜虫虽然早已知道子乌志向,也有所准备,但真的听到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不禁蹙起眉头,用手捂住胸口。 “王子打算怎么做?”嬴射姑问,“直接去烈方求兵吗?” 子乌整理须臾思绪,“不,自王父被姒后之弑杀,已有近十八年,这十八年里战火不断,四方诸侯与天下黎民不知道都经受了多少残害,”子乌仰起头,长舒气,“请烈子出兵容易,难得是不知诸侯们是否还愿意拥护商室。” “难道……”嬴射姑疑惑。 “正是,我打算在去烈方求兵前周游列国。”子乌道,烛光于侧,神情严毅。 嬴射姑搓着桌案上粗陶杯,忧虑道:“如今折方仍在于诸国交战,周游列国,”嬴射姑顿了下,“绝非易事,也太危险,您可要想清楚。” “我思虑了很久,当下人心浮动,极有可能天下已经失去对商室的信心,若冒然起兵,未必就能成功。”子乌道,“我为商室子,我命为社稷所生,商室不存,我亦无苟全于世的道理。我何尝不知道此行危险,可因王父的过错,致使战火席卷海内,与这十八年来死于战事之人比,周游列国的危险不值一提。” 嬴射姑听后连连点头,道:“如果周游列国,王子一个人恐怕不行,您打算与谁一同上路?” “老师贵为风方公子,又有贤人美名于天下,何况还是乌之舅父,”子乌立刻行揖礼道,“乌,恳请老师为乌之臣子,辅佐乌成就大业。” 话毕,嬴射姑立刻起身,离开坐榻,伏地而拜道:“风方公子嬴射姑,愿为王子效犬马之劳。” 子乌也忙起身走到嬴射姑身边,衣潺与殷今职跟着站起,子乌搀扶嬴射姑道:“大夫请起,乌有大夫相助,还有什么事不能成功?” 两人各自回到座位,子乌道:“嬴大夫请坐。” 随后两人坐下,嬴射姑饮茶道:“只是在主公图谋大业之前还有件事不得不考虑。” 子乌亦饮茶:“请讲。” “婚姻。”嬴射姑道,那边铜虫听见这个词心房一颤,嬴射姑继续道:“您身为商王嫡长子,婚姻之事,关乎社稷,不能不考虑。” 铜虫听着,忍不住探头偷看子乌神情。 “光复商室,这一路必是危险重重,臣以为出发前您就应该定下娶妻之事。” 子乌听着神思中又浮现简应的笑容,道:“乌也以为如此,大夫对我娶妻有什么主意?”铜虫胸口之手攥起拳头,神情紧张。 “王子娶妻,当娶大国之女,以为外援。” 子乌闭上眼,沉默良久,道:“大夫所言甚是,只是貌似风方公族并没有适龄的女子,风公兄弟们的孙女年龄都还太小,不如等光复商室之后再谈婚姻之事吧。” 嬴射姑听完,合上双眼,久不答话。其妻衣潺意识到气氛微妙,想要说些什么缓解,但又不知如何去做,只面露难色,坐立不安,殷今职亦不知所措。子乌说话时,铜虫心中已如刀绞,一股泪意顶在喉咙将要冲出眼眶又被她强忍回去。她真巴不得立刻出现在子乌面前,告诉他自己愿意嫁他为妻,但毕竟她是风公的孙女,风方的公主,岂能做出那种失了尊严的事情,作践自己?铜虫右手扶着门框,转身想要离开,心中却舍不得大堂里坐着那个与她从小朝夕相处的男人,如果现在不做些什么,可能从此子乌身边站的就是别人了。 “就算你不愿要我,也该想想你的社稷啊……”铜虫心中怨言,仍在忍耐泪意,正为子乌的负心之举而痛苦,思绪里又联想到由于不能嫁给子乌而极可能使子乌事业毁于一旦的种种未来,不免为王兄担心起来。铜虫无名指抹了下眼眶,确认没有泪水,下定决心,转身进入一旁厨房,拎着盛有沸水的铜壶走进客厅,装作若无其事的给众人倒水。 “王兄来了为什么不先见我?”倒水至子乌面前,铜虫笑容明媚道。她心中没有其他主意了,也许此时出现在他面前,能让他改变心意?她之所图。 “你退下。”嬴射姑明白铜虫心思,反而觉得更加耻辱,便冷言命令道。 铜虫愣住,而后回头看了眼子乌,锁眉道:“王兄……”语气之轻,如在乞求。 “不然,”子乌支吾道,“过些天再谈此事吧。” “王兄侮辱我!”铜虫泪出,鱼际拂面,跑离而去。 嬴射姑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陶杯倒扣在桌上,理袖退席,未看一眼他人。客厅中,只剩强作冷静的子乌,一脸茫然的殷今职,以及神情悲伤的衣潺。 “女公子为风方公族之女,”殷今职试言,“又与王子从小相伴,若能与王子结为夫妻,不是亲上加亲吗?” 子乌仍是面无表情,但神采透出一丝愧疚,道:“我与铜虫为表兄妹,正是从小相伴,舅父舅母又待我如亲生子嗣,”子乌叹气,“我非是不在乎铜虫,只是忧愁有违伦理。” “天子诸侯伦理,非比寻常百姓,”衣潺道,“只遵循同姓不婚。从古至今子姓王室与我嬴姓诸国,已经不知有多少表兄妹婚配的先例,妾身衣氏不就是作为子姓小宗嫁予嬴姓公子么。王子婚姻,妾一女流,不敢多言,只是作为母亲心疼自家女儿,王子勿怪妾身多言。”言罢,衣潺行礼后起身,循嬴射姑脚步离去。 子乌觉得眼眶湿润,便把头低下去,许久,子乌起身至后堂铜虫屋前。 “妹……”子乌敲门欲言又止,“铜虫。” “天色晚了,王兄请回吧……刚刚都是妹妹失态,王兄请别放在心上。”门里铜虫平静回答,但子乌听出最后几字隐隐有哭腔,几近破音,子乌想再敲门,但铜虫越是这样善解人意,他就越是心痛懊恼,厌恶自己。 夜色中,子乌黯然从后门离去…… 日升于东,风所山食肆,仍是之前那间厢房,子乌倚靠凭几仰躺着眺望景色,大夫从吁坐于右,殷今职位于左,西侧屏风后古琴揉弦颤颤。方才吃糕点时,大夫从吁已经从聊天中得知了昨日嬴射姑家中之事,此时三人皆不作声,阳光照在子乌沉静的侧脸,使从吁能从瞳孔那一点反光窥见子乌心中之烦闷。从吁吃着桌上的点心,心中揣摩君主的心结,怎么说也是年近半百之人,从几人的叙述中,从吁觉得主公绝不是仅仅顾忌伦理那么简单,想必还有什么心事。只是这种事,事主不说,旁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也只能在心中暗暗猜测掂量种种可能。 “您是不是心中已经有了正妻人选?”从吁犹豫少倾,还是问了。 子乌刹那收回目光,落在咫尺处,但从吁却能看出他什么都没看。又是须臾,子乌喉咙动了动,在侧照进来的阳光下十分明显,道:“没有。” 从吁全看在眼里,语气如安抚般:“没有也好,有也不是什么大事,”从吁捋了捋胡子,“您看这阁楼所见之景何等震撼?我看主公自入座以来常常眺望远处,想必您也是那么认为吧。” “嗯。”子乌支应,兴许是被提醒,从吁说罢子乌又将目光着眼于远处。 从吁亦望向天地间的壮景:“母栖邑之美,处于街市中是看不到的,在街上自有楼房、货品、人间百态入目;只有身处于这风所山上,舍弃了街市上的繁华缭乱,才能看见古人凿平连绵丘陵,强开于这崇山间,与青天平行的城邑,是何等沉着博大的气势。” 子乌微皱眉头,若有所思…… “很多事,站得高一些,就入不得目了。好比天子,理应拥有天下的美人,至于是哪个美人,哪个不能是呢?”从吁看向子乌,“然而天子无家事,家事即国事,天子正妻,关乎社稷,于社稷面前,天子的好恶,还值得在意吗?” 子乌如雷贯耳,瞪着眼睛,猛然坐起,“诺,乌酒醒了。”子乌直起身子向从吁行礼。 从吁默默走到宴席正中的空地,矮壮身体匍匐下拜道:“我姬姓从氏因当初为无逢山山虞有功,得以跻身天邑商,获封大夫,侍奉天子。先王遇害时臣追随您来到风方,您如果决定要周游列国,就请带上臣,臣虽然驽拙,但仍比牛马勤劳坚韧,臣虽然愚笨,但仍不失磊落诚实。” 子乌起身上前跪坐在从吁一旁,搀扶其起身,“商室衰微,非大夫这样的忠臣不能光复。” “哈哈,没想到你们也在这。”爽朗笑语声。 几人都应声看向厢房门处,只见身材高瘦,印堂悬针纹下高鼻断山根,三十五六岁男子正神采飞扬大踏步从门内进入,一高大微胖短眉鱼眼剑锋鼻男子随其后。 “舅舅,你怎么……”子乌看见嬴当车欣喜。 “王子好久不见。”子车豹行礼道。 子乌还礼笑道,“确是许久不见,不知道这里的掌柜告诉子车大夫没,正时节的时候借着您的大名我还在这白吃了一顿。” “王子客气,您能来这山野小店,着实令蓬荜生辉。”子车豹回。 几人寒暄间殷今职招呼厢房婢女安排座位。 “既然撞见了,赶早不如赶巧,今天就一起聚了,算本人账上。”从吁一手拍胸口,拽住嬴当车手腕道。 公子当车轻轻拍了拍从吁拽住自己的那只手笑道:“我与豹刚刚正上楼就听见兄长声音,于是往厢房里一瞧,没想到我这外甥也在。” “舅舅上座。”子乌让出位置伸手示意。 “来来,子车大夫是主人,来坐我这里。”从吁亦让位给子车豹。 子车豹推让道:“我既然是食肆主人,岂能怠慢客人?况且兄长年纪比我大,豹坐兄长身侧就可以了。” 嬴当车却截过幸俚女手中凭几,自己放在主位边,“舅舅今天要和外甥坐一起,来,你去把两张桌案并一起。”嬴当车道,又支使幸俚女。 “好。”子乌回。 几人坐下后,子车豹命人取来投壶的道具,又让人呈上自己珍藏的果酒,与从吁、殷今职游戏行酒。 嬴当车坐在子乌身边小声问:“最近国家大事,也莫过于你的冠礼了。” “舅舅言重了。” 嬴当车摇头,“你身为商王嫡长子,如今山朝沦陷于乱贼之手,你在哪里,哪里就是商室,怎么能说言重了呢?” 子乌沉默。 “你知道我从哪来的吗?”嬴当车问。 “难道不是从舅舅自家汤沐邑来?”子乌道。 “我从我侄女那来。”嬴当车目光循着子乌双眼而去。 “铜虫?”子乌嗫语,躲开嬴当车目光。 “我都没见着她,”嬴当车收回目光,语气也随意许多,“本来只是趁着出门绕路去看看他们,结果到了地方却听说昨晚的事,铜虫也一早上不愿出卧室。” 子乌仍不作声。 嬴当车继续道:“许久不见,想着去看看兄长一家,结果去了却是这幅场面,让我这个做叔叔的岂能不心疼?” 子乌不知回什么,只垂着头舒气。 “哦,对了,前些天我与子车豹还有司寇府的大夫们宴饮,听他们说你姐姐前几年又给姒后之生了个孩子。” “姐姐?”子乌一下抬头,瞪眼惊惶。 “嗯,你庶出的姐姐。”嬴当车拈了拈唇上的胡须。 “我怎么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姐姐?为……为什么没人告诉过我。”这消息着实惊得子乌心脏哐哐直跳。 “是啊,同是商王的子嗣,为什么只有你为天下人所在乎。”嬴当车意味深长的微微晃头。 子乌瘫坐住,呼吸声急促。 “子乌,你别怪舅舅说话难听,只有亲人才会不忍你犯错直言。”嬴当车道,“于私情,你是外甥,我是舅舅,但于邦国,我为风方公族,你为商王子。你要想清楚,你能有今日,是谁的恩情?如果铜虫不能成为你的正妻,”嬴当车拍拍子乌肩膀,靠的更近,“风方的兵,你是一个都别想带走。”说罢,嬴当车起身顺道拾起一碗果酒,与众人一同游戏去了。 “你姐姐原本和姒后之还有个女儿,但是病故了,”嬴当车拈着一支箭,突然转头看着子乌,阳光斜穿进厢房照在墙壁还有六神无主的子乌身上,子乌应声抬头看向嬴当车,“其子名为姒胜。” 箭矢咣当当投入壶中。 第20章 二十 咚—— 一颗石子被丢进辅水之中,激起的波纹扰过河面一对鸳鸯起伏徐徐起伏……日方有落,所以阳光将将懈怠为金黄色,虽不似正午白炽晃目,但依然明亮。明光下,简应与子乌两人在满是荻花垂穗的河岸边行走。 老鸹落于两人前路,在河岸浅水淤泥中翻扒啄食,一会儿,又一只老鸹落于河滩,比邻寻食。自两人正时节相识已近四月,距子乌行冠礼不过几天了。那日从嬴射姑家中不欢而散后,铜虫的委屈、子乌自身的意愿,还有大夫从吁的开导与风方公子当车的告诫,这四者时时纠缠在子乌心中。两个月来,每当独自一人时,子乌思绪很难不回想起这其中某一者,但只要想起一者必然连带牵扯着其他几者,千头万绪,越理越乱,不理也乱,乱使心烦,烦则欲想,想必更乱……其实对于子乌而言,难以两全的不过是私心偏爱,撇开情感并不难权衡,子乌心底应该也曾浮出过答案,但比较利害的正解并不是他情感想要的,所以他索性拖着此事,迟迟不表态度。然而纵使人心可以永固,上天自会逼人决策。随着冠礼一日复比一日更近,子乌心中由肩负社稷而感受的焦急一日复比一日更甚,直至两天前,终于对于男人而言,责任之压理所应当的膨大到令儿女情长都显微不足道的地步——子乌不堪重负亲往大序宫中向风公提出求娶公族之女嬴铜虫为妻。 霎时子乌心中千钧重负烟消云散,只剩丝丝遗憾仍在心底潮积,此时子乌才恍然明白,在君子一生的种种艰难险阻前,儿女之情,什么都不是……可这种顿悟又令子乌怅然若失,他不禁思索,既然如此这几月来因儿女之情所受的痛苦,究竟算是什么呢?胸无大志吗? “也许这就是窥见人道的必经之路吧。”他心想,在儿时的他认识中,艰难从哪里开始自然就要在哪里结束,正如因情爱所缚就必然在情爱中收场。但离真正成年还有百余天的当下,上天似乎就迫不及待给他了第一次下马威,他怎么也不会料到由情爱开始的这件事,最终却因国事而潦草告终。小时候老师嬴射姑曾教授给他一句诗: 明明在下, 赫赫在上。 天难忱思, 不易为人。 小时候以为明白了,可现在好像又明白了。 且就在子乌还心存侥幸,盘算光复商室后示爱简应纳其为妾时,简应却托铜虫之口与子乌告别,信言自己将离开风方,回偶木去了。 今日,这分别前夕,尽管百余日来常常相聚,使彼此熟识,但子乌还是第一次单独邀简应与自己约会,两人就漫步在辅水之畔。子乌身着黛紫色直裾,垂手拿着橘红黄纱帷笠,走在近水侧;简应身披胭脂红斗篷,走在远水侧。两人一路默默,少有言语,只是偶尔瞧见鸳鸯游鱼才停下。子乌便拾起石子朝鱼群扔去,小戏一番,实则缓解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却因顾忌时短而不知如何出口的伤心。 “我们同住于母栖邑十八年,”子乌望着东去的流水,恐怕一去难返,犹豫表明心意,“竟到如今才相识,上天为何要如此安排?” “相识只三月,就要离别,”子乌道,“还不如不相识。” 心意到嘴边难出口,出口却成了别的话。 “怎么能那么说?”简应慌道,探出妃色衣袖中右手拽住斗篷,“人生在进,不在退,前行的每一段经历都弥足珍贵,怎么能说不值得呢?” 子乌看着简应眼睛,不忍见其伤心神情,于是又看向河流叹气。 一会儿,子乌再想表明心意,但简应先开口道:“应那些天因遇到事情而烦闷多日,不能自已,于是铜虫妹妹才会想要带我外出游玩散心,因而有幸认识殿……认识子乌你。如果不是结识铜虫、戌迤、今职,还有子乌你,应真的不知道会因那件事而消沉多久。相处虽然只三个月,确是应在母栖这十多年来最难忘的岁月之一……” 子乌看着简应神情,确是发自内心的真话,子乌也感同身受一般,短暂忘记了表白,简应继续道:“尤其是遇见子乌你……” 简应说完就后悔了,心中忖度总觉得那么说下去会逾矩,但话已出口,又看着子乌一副似乎满怀期待她说完的神情,何况已经到了分别天各一方的日子,简应想想还是继续说:“应以前看书简上说,结交朋友,不在于有相同嗜好,而贵在遇见能同感忧乐,处事态度相和之人。这三月来,于应心中而言,子乌你就是如此。” “真的?”子乌睁大眼睛,不假思索道。 “嗯,”简应肯定,“应甚至有时觉得子乌你俨然如身为男子的我。” “简应,你知道吗?我……”简应一番话刹那间令子乌心中一扫阴云,心中充盈的希望鼓舞子乌表白道。 “女公子!”越过蒹葭丛远离河水的地方传来少女呼喊声,子乌话被打断与简应一齐向声音处看去,只见简应的婢女正站在河堤道路上,手拱嘴边挥臂呼喊,旋即掂着裙子就穿过荻花丛中小路快步走来。 “王子万福攸同,”婢女笑着行礼,“要天黑了,我们快回去吧女公子。” 简应回头望了一眼河那边彤红的金乌,依依不舍道:“时候是不早了……子乌,我们再见吧。” “嗯。”子乌虽不情愿,但没什么理由勉强,将手中帷笠递给简应。 简应接过帷笠,正要戴上,恍然间好像想到什么,于是用手捋住背后垂髻:“借王子佩剑一用。”她道。 子乌拔出铜剑递给,简应接过宝剑削下一缕头发,而后送还宝剑,手收进斗篷将头发裹在绸缎手帕中,双手呈向子乌。 “行道迟迟,勿忘应。”简应道。 子乌收下简应头发,也割下自己一缕头发,而后将曲裾一角撕开,捆住发束,送给简应。 “之子于归,乞再会。”子乌道。未看清,不确定,简应戴上帷笠瞬间,一阵风起,纱帘缝隙后似乎红了眼眶。但无论如何子乌心中之意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失心般注目简应随婢女远去的背影—— “山有木兮木有枝。”子乌自言呓语。 落日余晖下辅水静静流淌,岸边连绵的荻花伴着河流伸向远方,子乌一人如粟米大小沿来时路返回…… 八月二十,大夫从吁与殷今职以王室媒人身份前往大序宫向风公照议婚。宫中,风公照命太卜替王室媒人起卦——贞,呼取风女子,得卦大吉;再起卦,贞,呼勿取风女子,得卦不吉。众人皆喜,于是双方同意婚姻。 八月二十一,王室媒人大夫从吁与殷今职回禀商王子婚姻,几人复占卜——贞,王子听隹女,告。 八月二十二,商王子再派媒人携聘礼与一只活大雁、两张鹿皮前往大序宫,风公照又命太卜起卦——贞,妹其至,在九月初九,得卦亦大吉。双方正式订婚,婚期九月初九。 八月二十三,风方出使诸侯各国,邀请参加商王子加冠与婚礼。 八月二十□□公与公卿会见,议定包括乘氏家族女儿乘戌迤在内,从风方封君家族中选出一共九名适龄姣好女儿作为媵妻陪嫁。 九月初一,风公嬴照下令将大序宫之西一座有高大桑树的华美院落赐给商王之子作为新婚居所。 九月初二,宫廷发文昭告国人,从母栖城内到郊外公子嬴射姑府邸皆开始洒扫庭除,张灯结彩。公子射姑家中,其夫人带着众婢女将宫中刚定制好的礼服展示给女儿铜虫,而后在宫女的侍奉下铜虫试婚妆,妇潺站在一旁注视着铜镜中的女儿,不禁喜极而泣,待新娘妆成,妇潺在女儿身边坐下,铜虫转身面向母亲,半羞半笑任由母亲不语深情反复抚摸她的面颊。 九月初五,风方大赦,烈方大赦,鳄方大赦,穰方大赦,世方大赦,刑方大赦…… 九月六七八,诸侯国使节纷至沓来,或送上国书祝贺。 九月初九清晨,天未亮,大夫从吁与大夫殷今职便扣响子乌府邸大门,两人进入府中,却发现子乌也早就醒来,一问方知,子乌只睡了两个多时辰,榻上辗转反侧,再无法入睡。从吁与殷今职便唤醒府中仆人们,在对照竹简上内容一一询问,确认准备妥当后,殷今职即带着几名仆人赶在日出前出城,赶去公子射姑家中。 “王子上车。”夜幕中从吁手执火炬道。 “好。” 一阵踩踏木板与车上铃铛,身上玉佩交响后,“驾,”随着几声吆喝,车队在两列火炬有限的光芒下出发,“驾,驾……” “吁——”车马停在嬴射姑宅院门外,殷今职从车上下来,一旁院落灯火通明。门外二十六七,浓眉大目大口,颇有君子气度的男子乃是风公的嫡长孙嬴枝。公孙枝以女方家兄长身份上前与男方宾客招呼,一番客套后请其进门。入客厅,殷今职接受新娘父亲行迎宾之礼并享用早膳,也再次与女方家确认婚嫁流程。 两三刻后,内院铜虫闺房门缓缓打开,烛光方方正正的照在房内散出的沐浴水雾,保母先一步从房中走出,同时转身伸手示意从风方卿族中选出的贵族少女们先行,紧接着,身着玄色纁红裁边纯衣的铜虫迈出门槛,站在明亮的光柱中。礼服自肩膀顺着挺直身躯缓缓垂下,升起假发与簪笄装饰的端庄首面,人言西山有孤峰鹤立群丘间,月行至嵿,宛若望舒临世,大概如此。 女伴其后,保母在右,陪新娘走到客厅,新娘先向夫家来宾致礼,继而向父母行礼。看着面前并立沉默的父母,就连铜虫自己也没料到,本来昨夜还在期待为人妇而喜笑盈盈的她,此刻只能因依依不舍之情而挂着丝丝愁容。倒是这副矜持的神态,于眼下场合十分应景。 殷今职还礼,他往日只见铜虫温柔贤淑的样子,还从未设想竟能有如此庄重典雅之美,“这就是以后天下的君夫人了。”殷今职心想。 这踏离家门的最后时光,嬴射姑牵住女儿的手,嘱托道:“规劝他,尊敬他,记住不要做不合礼的事情。” “嗯。”铜虫低头。 “这边。”保母示意铜虫可以去大门那边。 铜虫凝视着父亲,两人从手掌相合到指尖断离才收手。铜虫红着眼眶,咬啮下唇与母亲保母向大门走去。 “君夫人,慢走。”背后传来嬴射姑低沉声音,铜虫听见,再不能忍奈,止住步子,潸然泪下。母亲挂着泪痕替铜虫擦干眼泪,“走吧。”妇潺小声道。 到了大门口,母亲攥着铜虫双手,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女儿,想起小时候小小的样子。 “鼓励他,爱戴他,记住不要让他为家事烦恼。”妇潺叮咛,说罢手腕掩面,哭泣起来。铜虫一下将母亲搂在怀中,亲吻其耳下颈侧。 两人哭了有一会儿,“择吉时,”殷今职一旁作揖低声催促,“君夫人请上车吧。” 妇潺忍心推了下铜虫,铜虫以是放开母亲,万般留恋转向黑漆黑帷幔婚车。铜虫平伸双臂,两名女伴侍奉其穿上透明雪白泛蔚蓝光泽的幜衣,又以同料子的薄纱覆在铜虫头上。 婚车在举火炬与伞盖的送亲队伍陪伴下向入城的道路驶离,一院主仆皆站在门口相望,独留客厅中,嬴射姑对着红烛抹泪…… 那边迎亲车队停下,马打响鼻,铃铛叮铃,子乌向东瞧去,地平线太阳光芒芽出。“还早得很。”子乌心想,扭头凝视着辅水桥对岸,尽管九月扬州的凌晨并不冷,但子乌还是不觉夹紧两腋,咬紧牙关。 “主公喝水吗?”同车御手从吁询问。 “喝……”字说一半,子乌又心想免得待会内急,于是转口,“不喝了。” “唯,主公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从吁答。 “诺。”子乌道。 于是车队又沉默下来。整个车队附近,除了鸟鸣虫叫,只时不时听见马匹喘息与短促的小声对话,还有车上人员久座变换姿势的布衣摩擦声。 子乌目光不断在太阳与桥对岸间反复,每反复几次子乌便要深吸一口气,而后长长呼出。如此反复之间,东边太阳已经完全展现,子乌抬头扫视整片天空,蔚蓝如好玉,蓦然放心,才又看向桥对岸,平静样子,微微点头。 “前几天集市上有句陋夷奴隶卖您知道吗?”从吁看着子乌紧张样子,便想着随便说点什么帮助缓解一下。 “句陋夷?”子乌疑惑道,“什么东西,海外的蛮夷吗?” “对,等这几天您得空了,正好夫妻二人一起去看看,贵得很,所以我估计一时半会儿卖不出去,应该还在。”从吁道。 冷不防听见“夫妻”一词,子乌心底倏而一股喜意蹿上嘴角,又怕臣子看破,只好把头低下片刻。但子乌确实也来了兴趣,待稳住表情,抬头笑问从吁:“长什么样?” “矮得很,一直弯着腰,就到人大腿,估计站直也就到肚子那么高。”从吁道。 子乌鄙夷,“那不就是侏儒么,有什么奇怪。” “不是不是不是,”从吁连连挥手摇头,“长得也不一样,他们眉毛就印堂两边短短的两点,还像草垛一样又杂又乱,”从吁一边说,一边手指比划,“鼻子准头也长得很,快有手那么长了。脸上都是皱纹,长得跟小老头似的,我还特地问店主,说年轻的也长这样。” “不会是山里的精怪抓来挂羊头卖狗肉吧。”子乌兴致勃勃道。 “不可能,”从吁果断挥手,不屑道,“主公还不信我?我从氏就是雍州无逢山山虞出身,即便跻身卿大夫之列也从没荒废过祖业,老夫幼年大部分岁月都是和同族兄弟在山里长大,那时做游客的族叔领着我们走遍各方国名山,什么山精老夫没见过?山神都见过。“从吁一脸得意捋胡子侃侃,”何况我也问了,那卖家说是出海商船从大海另一边抓来的。” “会说话吗?” “好像会,瞧着脾气挺暴躁的,一直瞪眼对着围观人群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像是在骂人。”从吁道。 “既然会说话应该不是山怪吧,不过那么野买来有什么用。”子乌笑道。 “就是稀罕啊,”从吁道,“听说有人买来做马奴。” “诶,来了,”子乌拍了下大腿,“快!” 桥那边道路尽头,挂着帷幔的车辆在身着玄衣,举着伞盖与火炬的随行队伍跟随下渐渐出现。 “王子沉住气,还远着呢。”从吁笑道,“驾。” 迎亲车队中两辆黑漆白斾无遮婚车缓缓驶过石桥,到了桥另一头,趁着送亲队伍还有些距离,两辆婚车调转方向等候。 不知时间是长是短,终于送亲队伍慢慢悠悠在几步距离处停下。对面一停,子乌迫不及待就从车上下去,走向送亲车队,那边公孙枝与殷今职瞧见也下车过来。 “辛苦表兄与大夫了。”子乌向公孙枝与大夫殷今职作揖。 “不妨事。”嬴枝回道并伸手示意子乌可以去唤车内新娘,殷今职亦向主君回礼。 子乌向着黑漆车厢踱了几步,同时嬴枝一旁默默指派门客冯英将车几垫在车侧。子乌凝视着车厢,仿佛已经能透过木板看见里面的新娘一般,深情颂道:“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嬴姓的女儿,还不让你的夫君看见你吗?” 话声一落,车厢里女伴率先出来并踩着车几下车,随后新娘才被保母拉着羞答答从车厢走出。就在嬴铜虫完全走出车厢,于车上站直刹那——仗着车高,迎着日光,子乌好似看见往日寺庙台陛上神女的塑像一般,惊得微微张口忘乎所以…… 嬴枝作为过来人看着子乌愣在原地瞬间明白怎么回事,忍俊不禁凑到子乌旁边用手肘轻轻撞了下,小声道:“要下车了。” “啊?”子乌慌张茫然看了眼嬴枝刹那回过神,急忙大步上前伸手。 保母帮助铜虫刚踩住车几,子乌紧跟着握过铜虫手,又扶住她臂肘。待铜虫下车站稳,子乌便松手再次向女方家人公孙枝作揖,对方回礼后子乌即领着铜虫走向无遮婚车。铜虫等在车前,子乌跨步到车后拉过车绥,双手捧送至铜虫面前。 “不必了,”保母微微推开车绥难为情道,“礼过了,我们自己来就是。” 子乌稍稍点头转身示意随从呈上车几,待车几放好,铜虫在子乌搀扶下登上婚车。见铜虫坐稳,子乌也拽着车绥登车,坐好后子乌最后一次向女方亲属行礼,对方辞别后那边殷今职和从吁也匆匆登上车辆。 “驾。”子乌亲自驱车载铜虫回夫家车队。车辆慢慢颠簸在桥面的一路上,沉默令身体每一次随车辆的颤动都异常清晰,明明过往已经不知道与铜虫共乘过多少次,可此时身旁静静端坐的铜虫就是令他心神动荡,就是令他紧张不已。如此拘谨,那么无措,以至于从发车到过桥回归迎亲队伍这一路经历了什么,日后很漫长的岁月,不管他怎么努力去回忆也想不真切,模模糊糊。再想起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吧,久到这个有关他一生的故事都结束的时候,有那么久吧…… 两辆婚车归队后又捎带一程,直至母栖外城大门,子乌方与殷今职换车,遵习俗由殷今职作为新娘婚车的御手,而新郎则坐上从吁驾驶的另一辆婚车。 在都城中通往新郎汤沐邑的一路上,闻讯凑热闹的国人摩肩接踵,得闲的小贩、操持家务的妇老、挂着鼻涕的小孩、游手好闲的食客,人们或倚在房柱、或扶着门框、或端着碗筷、或从二楼趴在窗户上张望。 “百年好合!” “祝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当婚车开到面前时,凑热闹的年轻男女便会呼喊祝贺之词,而新郎子乌也依风方当地习俗从钱袋里抓一把铜贝大贝么贝撒向路边,继而作揖感谢路人吉言,所以路两边时时有男子或小孩跟着车也跑几步。还有未婚嫁的少女们,会试着趁婚车路过朝新娘车厢扔花朵,祈求丢进车厢的花能为自己早日带来好姻缘。按当地人说法,如果是将艳丽的羽毛丢进车厢则最为吉利,所以有不少女子早早就上了路边楼房,开窗候着。 简应头上纱巾勾挂着几支泛着光泽的鸟羽,任凭道路旁如何喧闹,她只端坐车上,从始至终注视着前车的新郎。“他也为娶我而高兴吧,”瞧着子乌喜形于色,想路两边作揖撒钱的样子,铜虫心想,“会吗?” 此时前车子乌回头朝她看了一眼,铜虫本能低下头,“会吧。”她想,“以后我就是他的妻子了,就是……就是他的人了。”铜虫觉得脸烫起来,抬起头又看向前车,却发现子乌正好又转身瞟看她,铜虫忙低头躲闪,“我怎么这样?我要成他的妻子了,成了妻子还不能与他对视,我还怎么为他守家……守家?守很久吗?会是一生?会到老……老了会是怎样?会有孩子?孩子……”铜虫胡乱想着。 “君夫人。”殷今职声音。 不知不觉,婚车已然在汤沐邑门外停下,铜虫循声抬头看见殷今职正在下车,顺眼瞧到子乌早等在车前。子乌一手搭在车舆,一手向她伸来。 “夫人。”子乌道。 夫人,这一声如同编钟之声一般在她脑海重奏,余音绵绵。铜虫霎时捂嘴,蹙眉泪眼看着子乌。见铜虫这幅模样,子乌反倒笑起来,“怎么了,怎么没出息了。”子乌说着,却将身子顶在车舆,手更靠近铜虫。铜虫握住子乌手,捂嘴的手反转来手背蹭干眼泪。 “对不起。”铜虫起身道,她也莫名其妙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脱口就出来了。子乌听见又笑,喜极不择话,这是子乌以为,所以并未在意,只是笑。 铜虫踏住车几,子乌顺势搂住铜虫腰,帮她下车。待确认铜虫站定,子乌牵着铜虫向大门走去,至正门,子乌陡然松手转身向铜虫弯腰行礼,铜虫错愕刹那,也弯腰向子乌行礼。就在大袖挡住视线之时,铜虫感到子乌捏住自己左臂,于是徐徐站直将大袖撇开。两袖间,子乌面庞在咫尺间出现。目不暇,已被子乌伸手过两袖间摸住面颊道:“在家等我,晚上来完成礼仪。” “嗯。” “照顾好君夫人。”子乌吩咐。 “唯。”殷今职答,伸手请铜虫入院。 铜虫进院门时恋恋回头,看见子乌握着腰间佩剑跨步上车。马车方动,子乌也朝她看来,挥两下手,说了什么,虽没听见,看口型铜虫也知道是催她进门。 子乌汤沐邑内大桑树上,老鸹决起而飞,穿过街巷,向着母栖邑西南而去,越过外城城墙,复行十几里,在云涌台前广场一面旗帜上落下。此时云涌台下,华车成列,马鸣嘶嘶不绝于耳。风方封君大夫、公卿贵族,以及部分方国的使节们大都到达。武士危立不动,寺人瞻前顾后,大人们站在往来车辆间招呼寒暄,尤其是自天南海北而来的使节们,更是一下车就立马被数人缠住。一来多是好久不见的他乡旧交,二来大家都有许多关于别国的实情想要询问。此间一处尤其人多,大夫们里外几乎围了两层,不知何故。越过人与人之间的间隙乃见中间站着一位衣绣金丝,睡凤眼边戴珊瑚真珠耳坠,肤皎白而面若好女,唇上畜着八字短须的男子,能令众位贵人倾心环绕的原来是那么位瞧着只二十出头之人。 “胡荣子,听说鬼方王睚臣已经彻底扫平所有僭君,实际掌控整个鬼方,可有此事啊?”一名穿着朴素的大夫问道。 胡拙指了指身旁两人回道:“衣大夫,这您可得问问宁大夫与耿大夫了,毕竟刑方与涂方才是真正的山北诸侯,我们鳄方获悉蛮夷消息也是通过他们。” 脸形如萝卜,稀疏长须的刑方上卿宁阳子看了下涂方大夫耿延,耿延伸手示意宁阳子,于是宁阳子道:“确有此事。” 世方大夫衣伯良又问:“那鬼方会不会南下?” 涂方大夫耿延道:“暂时不会。”一旁宁阳子点头。 “为何那么肯定?”衣伯良疑惑。 “据说鬼王睚臣曾在豨戎为人质,期间与豨戎单于毐假结下大仇,我们的线人说鬼王曾不止一次酒后誓言要报复豨戎。所以不管鬼方是否会威胁到我们,首先要遭殃的,会是豨戎吧。”耿延道。 “哼哼,”烈方司寇鲍祁犁冷笑了下,“那要是打过来怎么办?毕竟兵不厌诈。” “我们返胎山以北方国早已习惯与戎狄作战,无时无刻不握着干戈,来了也不怕。”涂恤仰起下巴。 鲍祁犁又歪头笑道:“我听说刑方国君不久前为了造出能演奏慷慨激昂之声的编钟,可是把国中不少戈矛都融了,还说什么只有经历过战火的铜器,才能成全天下无双的乐器。” 宁阳子嘬嘴,怼道:“我刑方自先君刑义立国以来与玁狁鬼方血战百年非但屹立不倒,反成兖州最为富庶的方国,我们自是比某些人清楚如何应对鬼方。倒是某些方国,呵,先帝命拔伯囚率王师征虎方于其国境,结果却全军覆没。呵,还什么王室之长呢。” “嘿,那是帝归不准我们……”鲍祁犁急道。 “好了好了,今日是王子冠礼,还是依礼行事为好。”见两人大有急眼之势,胡拙忙握住两人的手道。 索性两人都别过脸去,应该此事就那么了了,于是风方司寇李胥父问衣伯良:“怎么豫州诸侯就你们世方来了?” “我们世方都城都被姒后之夺了,祖方与折方血战十几年,卿大夫氏族有好几家死的快绝户了,不敢来。”衣伯良道。 “那拔方呢?”李胥父追问。 “不知道,奴獐关以北失去音信很久了。”衣伯良回。 “没派人去找吗?”李胥父又问。 “派了,都失踪了。”衣伯良窝着心中燥气,直摇头。 “诸位都在这里做什么?”子车豹甩着大袖从阶梯上快步下来,“冠礼要开始了,还不快上去。” 众大夫间“请”声一片,继而纷纷登上台阶。 半个时辰后,云涌台顶端殿堂内,正中靠后孤立着一面屏风,屏风前是组桌案,供奉着大禹及自帝归以上五代先君牌位。此时作为客人的风方公卿与诸国使臣们大致松松散散列在殿中两侧,风方庶长子车虑与大夫公子执于各与一边众人寒暄,大夫间此起彼伏的细碎对话在室内显得尤其聒噪。 “王子乌到!”随着寺人的赞拜,殿内骤然静下。 吱—— 右边一阵门开长声,在场之人皆向侧门看去,一个单手握剑,披散头发的挺拔身影站在亮光中。许是久处弱光室内,在人们眼中王子乌样貌隐匿阴影中,只大致看清面孔上一双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伏龙眼。 众目睽睽下,子乌迈出第一步,那轻微的脚步声与腰间组玉碰撞响动在所有人耳中却显得重若千钧。胡拙、鲍祁犁、宁阳子、衣伯良等等皆睹视着徐徐走来的商王子,大殿内每一声踱步令他们心神愈发动荡。其实,致他们沉重的并非单是商王子仪态,更因他们每个人来到这里都不仅仅为了参加王子冠礼,尤其意图给本国决策带来参考,当第一声脚步传出,他们脑海中已经开始设想自家邦国的种种可能了。此时使臣们虽身处高台之上,却又不约而同幻视自己伫立昏暗历史路口前,一声声脚步,就是上天一声声诰命——要落定了。 子乌在人群中停下,分作两边的公卿使臣们不约而同围成半圈。子乌向与会的三个方向人群,三次行礼,大夫们依次拜还。 “请风公与正宾!”公子执于宣道。 屏风后风公嬴照与太子嬴伯艰走出,在又是一番行礼后风公与太子伯艰各自正位,王子乌跪在先祖灵位前。 “祭拜先祖。”公子执于主持道。 于是子乌三次叩拜。 “行冠礼,加缁布冠。”公子执于又喊。 太子伯艰走到子乌侧后,解开其发带,公子执于将放有旋纹象牙梳的托盘呈递太子伯艰面前。嬴伯艰拿起梳子,开始为子乌梳理头发。 “王子乌,从前人们会对子嗣传训,子嗣要将‘训’背下,现在寡人将对你传训,你要牢记在心,时时约束自己,不要放纵!”风公嬴照平静而洪亮陈词。 “唯,小子恭听。” “上古时人与走兽杂居无异,捕捉林间的野兽,吃食它们的血肉;裸露身体,除非御寒不遮蔽自己。白天在溪流边游荡,晚上就爬上树枝睡觉。后来有人生出变革之心,变革之心使燧人氏取火烹饪,使伏羲氏制婚丧之礼,使神农氏尝百草。这种变革之心就是志向。原本天地间只有天命与地势,自从先祖立志,于是有了礼俗、社稷与方国,从此有了人道。商王子,你当立志,为实现志向尽力。呜呼!商王子,不要懈怠。” “唯。” 嬴伯艰为子乌戴上缁布冠,子乌起身整理衣冠,先拜风公,再拜太子伯艰,后与到场嘉宾作揖。 “加皮弁冠。” 子乌再次跪于祖先灵位前,太子伯艰为子乌取下缁布冠,梳理长发。 “人之初生,是兽物,不备人道。如同璞石,需要克己去除野兽习性,好比用金器剖开璞石,才能展现人的样子。学习效法先代圣贤们的言行,思考什么是仁义,便能知道玉料适合做成何种器物;确定了要成为的样子,以此检视自己,规范自己的举止,调养自己的气度。如果发现自己背离了仁义,一定要承认错误,人不认错,必不改错,绝路。玉成器时,人方为人,便能涉及人道了。呜呼!商王子,不要狂妄。” “唯。” 嬴伯艰又为子乌戴上皮弁冠,子乌再次起身整理衣冠,行礼。 “加爵弁冠。” 子乌复跪。 嬴伯艰脱下子乌皮弁冠,又开始打理头发。 “社稷、邦国都是庞大的事物,却被渺小的人所生,这是为什么?想要实现志向,一定要注意从众。人和人站在一起,不算是众,人与人相和而同仇,这就是众。小人之众,非但不能成就功业,反而会被戕害。你要和君子之众,君子之和以信义为本。待人以诚,往来恭谨,使天下归心。呜呼!商王子,不要自绝。” “唯。” “加,玄冕。” 殿内,身着玄冕的子乌挺胸而立,风公嬴照深吸一口气,用高亢到足以回响整个云涌台顶的声音缓缓道:“商王子,你成人了,用你的一生,来丈量人道吧。” 余音中,山间一行大雁飞起,飞在白云重重的青天中。 云翳渐渐泛红,黄昏洒在子乌新婚居所桑树与屋顶瓦片上。 “新郎新娘行同牢之礼!”屋内殷今职喊声。 “沃盥!”殷今职喊,乘戌迤捧着铜匜与另一位端漆盘的媵妻走到新郎新娘之间。 两人将手伸进水中,洗手时,子乌忽的捏了下铜虫手指,还未适应关系的铜虫惊得手缩了缩,转瞬宁神后,抿嘴窃笑着在水中打了下子乌的手。两人洗完手,用绒巾擦干,而后对面跪坐在客厅中的桌案前,仆人们早已将盛有黍米、肺脊、烤肝的铜豆铜敦铜簋放置桌案上。 “食黍米。”殷今职道。 乘戌迤将簋中黍米盛在两碗中,递给两人,两人各食三口。 “漱口,食肺脊。” 媵妻呈上祭酒供夫妻二人漱口,两人再食肺脊三口。 “漱口,食肝” 复行前礼,待食用完,殷今职道:“新郎新娘行合卺之礼。” 乘戌迤将剖开两半,盛有米酒的葫芦呈递给子乌与铜虫。 “饮酒。”殷今职宣道。 于是夫妻二人相对仰头将葫芦中米酒饮尽,当葫芦放下时,两人视野中显现的都是对方的笑脸。 “合卺!”婚礼完成,殷今职主赞之责完成,不禁声音如释重负般提高声调。 随主赞之声,子乌与嬴铜虫各自托着手中半只葫芦,款款相聚,葫芦合二为一瞬间,乘戌迤用五彩线将葫芦缠住。 卧室屋檐黑瓦上承皎月,下罩烛光,乘戌迤执烛台带门离去。瓦下屋内,子乌与铜虫夫妻二人正襟危坐于榻上,子乌看着铜虫,铜虫低头躲着夫君目光。寂寞片刻,子乌伸手向铜虫两手间腰带绳结拉了下,铜虫不觉手指交在子乌手指上,心虚问:“你干什么。” 子乌低眉垂目,抿嘴眨眼,道:“我想搂住你。”子乌继续拉开绳结,铜虫手指捏在绳上,却不发力…… 载驱薄薄, 簟茀朱鞹。 四骊济济, 垂辔沵沵。 九月伊始,简胜便独自驾车来到母栖邑接简应回偶木。大婚七日前,简应与子乌铜虫等人相别,原本只约定在大序宫门外见最后一面,可子乌他们一定要送简应到母栖邑外城墙南门。最后前面简胜一人驾着辆篷车,后面跟着露天大车,直到南门外又过了辅水上桥梁,道路转向河边荻花丛间,从青石铺就变为沙土野径,简胜才主动停下车,使得后车也不得不止住。简胜一气从车上跳下,走到后车呼唤简应,劝子乌等人就送到这里足够了,众人才放从车上下来。 “只可惜我不能亲眼见到你们婚礼时的样子。”简应说的很慢。 铜虫牵起简应双手,“为什么要走的那么急,不能再缓几天吗?”铜虫看向简胜,一旁简胜挽袖背手握着马鞭,假装没注意看向别处。 “这个。”简应从腰带里掏出一块手帕,展开来里面是一枚碎裂两段的青玉环。简应将玉环一半放在铜虫手中,道:“环者,还也;青色,春日之色。好比必定冬去春来,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铜虫、戌迤分别与简应拥抱,两车间短短一路,简应几次回头,终于还是随车离去。车上,简应头从车窗探出,车帷幔摆动时不时遮住她视野里的铜虫、戌迤、子乌还有今职。直至再也看不见故友们。车窗边,简应将子乌发束与半段玉环握在胸口流泪,窗外荻花过了一片又一片…… “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21章 二十一 一行大雁飘落在江渚之上,一团麻雀则自江渚哗起,渐渐散开如一张细致丝帛大网罩住树林阴天相接一处。子乌站在船头纵目四面宽广的水域,若不是知道正身处逆泯江而上的船内,真的会以为自己漂泊湖沼之中。 船只前方不远处一只老鹰悠然盘旋,波浪层层切过船底,转眼即逝,然而四方滩头水泊却与船似乎永远相对不动。 “怎么?想君夫人了吗?”从吁走到栏杆边,也望着远处。 子乌看了眼从吁,见他壮实的肚子将褐色直裾撑的如梨子一般,腰带与衣服间裹了一圈彤红白斑鹿皮,身后名为提土的兽角鱼皮弹弓从弓套里伸出一半,腰侧挂着役使畜牲的鞭子,从吁自言是祖传之物,用导窾山山火后不死的树木做柄,穷奇筋为鞭,凡是生灵,被抽打必定会心生恐惧,所以唤作导窾之策。 子乌没有作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想着不知此时铜虫正在做什么。 自从婚礼以来已过去二十一天,实际上原本九月初子乌便踌躇满志叮嘱几人婚后十日即出发,不要临时生事,耽误了大事。可婚礼后,臣子们都已做好远途的准备,反倒是子乌自己完全没想到心中对妻子的依恋之情竟那么汹涌。早些时候他心中所想象的,期至靠着雄心壮志果断割舍儿女之情,那般刚毅的自己根本未出现。与妻子缠绵的陶醉有多成瘾,挣脱温柔之乡的痛苦就有多煎熬。起初殷今职还只是以为时间久君主忘了,多次暗示提醒子乌到了动身之日。但迁延日久,仍旧不见子乌有出行的意思,面对从吁与殷今职的旁敲侧击,子乌一概做出没听懂的样子。眼见子乌这样糊弄,从吁算是明白子乌根本不想走了,可社稷之事岂是君主想不做就不做的? 于是从吁和殷今职瞒着子乌找到嬴射姑商量,趁着王子陪夫人回娘家的机会,嬴射姑将女儿叫到一旁,晓以利害,劝其帮忙逼王子离开,不知道当时铜虫心中滋味如何,但最后铜虫还是毫无犹豫答应下来。夫妻回家的路上,车上铜虫趴在子乌怀里撒娇说想吃城东的蜜饯,子乌心领神会让铜虫先回家中,自己则直接命殷今职调转车头向着城东果品店而去。许久子乌满面春风回到汤沐邑大门外,却见大门紧闭,子乌心中预感不妙,提着蜜饯拍门呼唤。却听见一门之隔铜虫慢慢说道:“当初妾嫁给夫君,以为自己能恪守妇道,像涂山女侍奉大禹那样,为夫君打理好家事,使夫君为社稷驰骋时无后顾之忧。不想却使夫君失去志向,推诿责任,只与妾身厮守为心愿。难道妾身非但做不了夫君的女娇,反倒是您的妹喜吗?” 子乌将手按在门上急切回道:“夫人你在想什么?夫人……”子乌想劝铜虫开门,但搜肠刮肚也只觉自己理亏,说不出什么,可道理能屈服情感却难退却,子乌只好轻轻拍了拍门:“我的妻子,让我进去再说好么。” 子乌正央求,从大门旁院墙一袋袋粮食被抛了出来,未等子乌有所反应,门里边铜虫声音道:“志向全在于夫君您,您不走妾身不该逼迫您,但妾身的身子也由妾身作主,您一日不走,妾身就一日不出门。” 府邸转角后,从吁与嬴射姑也乘车而来,子乌见到此景此景已然明白自己不走是不行了,无奈郁郁寡欢的劝妻子保重身体,随后从众人离开,向乘化邑而去。 “思念就请尽快完成您的天命吧。”子乌转动上半身向船舱更深看去,只见身穿黛蓝夔兽纹缎面直裾的嬴射姑剥着橘子,与衣着墨绿的殷今职悠然走来。子乌斜瞄二人,嬴射姑右前腰挂着三张傩神面具,各不相同,身后露出横在臀上的青玉手斧“沐恩”的斧刃和尾柄,虽然其人未比从吁小几岁,但气度文雅从容,与殷今职同行,常常使人误以为是其兄长;旁边殷今职将一串铜戈头串在鞭子上围于腰上,自名“堞机”,担心吓着路人,又用漆黑纱巾裹在上面遮掩,不细看只觉得露出的戈刃是什么铜制的饰物,纱巾下两条很久前乘戌迤赠与的细金链垂挂着鸡血石玉佩与短剑“周咫”。 “去完成您肩上责任,完成责任您自会与君夫人团聚,”嬴射姑道,随手将橘子皮扔给脚下小狗似的狡兽,子乌转过身去,继续看着远处,“如果一切顺利也许不出一年两位就能重逢,王子您还年轻,来日方长,如此短暂的分隔,甚至算不上是种考验。” “考验”二字在子乌听来尤其刺耳,无表情的面目下,暗涌的羞耻心使他不由自主将头低下去。脚下灰白相间长毛,长着山羊胡水牛样黑角的狡兽叼着橘子皮趴在从吁脚上。子乌感到有人轻戳自己胳膊,于是抬头看去,见到嬴射姑伸手递来一片龟甲护身吊坠。 “君夫人托臣送给您的。”嬴射姑道。 子乌先直勾勾盯着嬴射姑双眼,霎时眼神变得柔和看向那枚护身符。子乌将其接过端详好一会儿,才收进外衣胸口内。 “出泯边邑了吗?”子乌问。 “还没呢,上船一个时辰还差点。”嬴射姑回答,众人沉默了稍许,嬴射姑继续道,“此去六百余里,这几日瞧着没什么风,我们怕是要在船上住五六天。” “后天应该会进入参方境内,离开风方前船应该会在红梅邑短暂靠岸,届时王子要是觉得船上沉闷可以上岸放风,”从吁接道,“此后再停船就是到舂台了,照之前安排,不出意外就在舂台下船改陆路向豫州。” 听从吁说完,子乌将搭在栏杆上的双手交在背后,深吸气挺了挺胸膛,看了眼走过的路,又看向漫漫前路,几人皆不再言语,凭栏而立。 正好西风起,趁着风势,船员将帆放下,见船速变快,从吁向着空中吹了一声口哨,旋即空中那只老鹰朝船飞来,原来是只头生独角的蛊雕。从吁伸出左臂,蛊雕排翅一气呵成落在从吁前臂铸虎皮护腕上。 船行第三日一大早,远远便听见嘈杂街市声,渡船驶进于一大片红梅树簇拥的津口,当子乌见到这初秋的红梅花海,豁然明白此处为何名为红梅。与泯边不同,此处泯江缓缓收紧,虽然依旧比许多城邑边上赖以生息的大河多,但比下游确实窄了不只一半。船只在岸边停靠,?板放下,于是游客上下,载货推车往来。 “要下船走走吗主公?”殷今职询问。 从吁道:“去吧,到舂台前还得两三天,只因此地是荆扬二州边界,再往前就是荆州参方境内,才会于此短暂停船,红梅之后都不会靠岸了。” “停的久吗?别错过发船了。”子乌问。 从吁答:“停到午时结束。” “那么久,不下去船上等着更无聊。”子乌看向岸边广场繁荣的街市道。 四人便一同走下?板,到青石铺就得津口道路上。由于人员密集周转于此,津口沿岸形状不规整的广场上除了乘客和仆役,还有不计其数见缝插针的商贩摊位。不知这津口的广场是否有人管理,抑或是经营日久商贩间彼此已有了默契,这些摊位相连将广场分割成三条并行的街道,每隔二三十步,两条道路间便会空出一处,容游客通过。也是让人惊讶那些挤在一起,恨不得把自己货物摆临商面前的小贩们,竟无人想着占住这路口。这更令子乌相信此处必是有人管着的,便执着于观察人群将街道间的管理者找出来,以验证自己猜想。 四人一经摊位间阙口进入另一条街道,豁然便看见两头如马大小,蛇身兽爪,长着鱼鳍鱼尾的兽物拉着车辆而过,车上载着两名生有鱼尾的百濮之民,中间架着一只大木桶,桶盖一圈沁着水渍,不知是木桶还是濮人又或是拉车的兽物,一股鱼腥味随车而来。虽在风方并不算稀罕之事,但母栖邑远在内陆远离大江,更是国都,所以即使子乌与殷今职经常在母栖邑听人提及百濮,这还是头回亲眼看见。好在街道上人很多,车走得很慢,子乌得以细细观察车上百濮之民。倒未让子乌失望,这百濮之民确实与众不同,除了那一眼可见的鱼尾,两名濮人都将头发挽成紧贴头皮的发髻,头发也是油光锃亮,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抹了什么。他们穿的衣服也是如鸭凫一类水鸟的羽毛般细密鲜艳,领口袖口好像被牲口筋膜一类的东西扎紧。 百濮人徐徐走远,子乌仍兴致勃勃,问询嬴射姑:“大夫能看出刚刚是哪一支百濮吗?” “看不出。”嬴射姑立刻回。 从吁笑道:“你身为风方公子,怎么会不了解国中百姓。” “百濮百濮,何谓百?凡大成江以南,皆能见其身影,只在风方境内就有十三支百濮氏族,瞧着都大差不差,我怎么会识得?”嬴射姑眇了眼从吁道,“何况他们也算不得风方百姓,夷狄贱类罢了,只是与我国为盟,客居于风方湖泽川河。” “这濮人总得下车吧,他们下车怎么行动?”子乌乐趣仍在濮人,不想再追问别的。 嬴射姑脸色沉下,却仍悉心解释:“臣听说在山内水潭常有水中之水,称为‘掩卤’,冻之则结冰而不化,其名为‘涵’,涵质软而耐磨,又如泉水,取之不竭,所以濮人都用涵做成垫子裹住腰腹,不得已下车时就拄着拐杖拖行,更何况濮人驯养冉遗鱼如人驯养马匹,少有需步行时候。” “濮人住哪?住河里吗?”殷今职问。 “我不甚了解蛮夷序俗,这也不是君子该关心的。”嬴射姑不耐烦道。 看嬴射姑如此,子乌与殷今职神色难堪,从吁见状笑答:“住船上或在岸边筑坝巢而栖,百濮与鲛人不同,呼吸以口鼻,沉水逾一个时辰便会憋死。只有鲛人如鱼虾,戏水以腮。” “受教了。”子乌道。 几人一路闲逛,比较红梅津渡街市与母栖邑的不同,这里除了常见的山野干货、瓜果粮食,尤其多出售河海鲜食得摊位,不必说也明白是受了泯江水路过城的影响,虽然母栖贵为风方都城,但这里由于地利仍能见到许多几人在母栖不曾见过的鱼龟虾蟹,每每看见不曾见过的动物,几人也会像孩童一般驻足观看,与店家问上几句。大概是西边的了山产玉,叫卖璞玉籽料的摊位也有不少。除此外,还尤其多专营珊瑚、螺钿与珍珠制作首饰器具的摊位,子乌与臣子们走进其间一家海产珠宝店铺,与那些于路搭建的摊位不同,这家是少有几个在广场中盖了座阁楼的铺面。店内吊着许多灌水水晶罩子烛灯,灯只用一根细线挂在梁上,客人路过,带动的气流使吊灯晃晃悠悠,于是灯罩内水光潋滟映在店铺墙壁与货架珊瑚、螺蚌上,相得益彰的光与物,营造出好一派日光投射浅海海床的异景。嬴射姑指着吊灯与同伴们赞叹,如此独到又简单的设计着实令子乌喜爱,爱与爱间又多少有相通之处,自然而然的,子乌想念起远在母栖新婚不久的妻子,“若是铜虫也能亲眼看看这里就好了,”子乌心想,只是苦恼此刻铜虫确实不在。烦恼既然正一点点升起,子乌便顺心意买了一些珊瑚与螺壳做的首饰,盘算着等过几天到了豫州,进了玄武原,便写信托僖人捎带这首饰邮给妻子,也报平安。 “不知简应回去时走的水路还是陆路,她也曾进过这家店么?”出店门时子乌想着。 走在喧闹的街市中,子乌蓦地回过神来,问道:“对了,现在不是初秋吗?怎么这里会有如此大片的红梅盛开。” 从吁虽为司掌禽兽草木的山虞出身,却也只与殷今职面面相觑,茫然样子。嬴射姑反倒神色如常,观几人似乎都不知晓其中缘故便手指着路边一株红梅树道:“那里不就有棵红梅树么,你们去看看自然明白了。” 四人便朝着近旁的红梅树走去,拈着树枝才发现,这些竟都不是真树,树干与枝桠应该是玉石籽料切去的石皮接成,而枝桠上的点点梅花,实际都是红珊瑚,红梅邑原来是那么个红梅。 “古时红梅邑倒也确实因多梅树而得名,”嬴射姑道,“只是后来随着水路的疏通开始有大量珠宝首饰匠人在此逗留,年月一久,加工珊瑚璞玉留下的边角料堆积如山,本来都是随意丢到城外掩埋掉的,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等此地名声传于荆扬百姓之口时,已是满城的珊瑚玉树了。” 走到通往更远离岸边街道的岔路口时,四人正好看见之前濮人的车辆停靠在路口边贩卖奴隶的房屋外,车上木桶盖子掀开在一旁,水洒的车上地上都是,两名诸夏男子在濮人吵吼声中正将一名鲛人从车上往店里抬,子乌观察着奄奄一息的鲛人,与濮人还是有所不同,虽同是鱼身,但鲛人脸面狰狞丑陋,身上也无鳞片,如江豚一般光滑。 子乌刚扭头看向从吁,从吁却早料到子乌所想,捋着络腮胡未问先答:“百濮,诸夏苗裔,人之属;鲛人,夷狄之属。两者种性习俗皆相去甚远,却同生活于湖沼江河中,水又是流淌善变之物,一旦涨落改道,双方时常有争执斗殴之事。时过境迁,已经算是世仇了,虽然各地状况不同,但如今彼此照面往往都不需要有什么仇怨,抬手就是一刀,百濮捕捉鲛人贩卖不是怪事。” 就这样游览完几乎整座津渡街市,离正午仍有一个时辰,子乌四人索性就近挑了家食肆,要了四碗杂菇黍米汤面,吃完歇息稍许,便回到船上。四人已归,时间仍有盈余,只是到了未时在红梅下船的空铺位仍有几个没卖出去,船家舍不得,即使再三有乘客催促开船,仍硬拖着,最后未时过了一半,那几个空位还没有卖出去,船家才在乘客的谩骂声中悻悻开拔。此后两天确实如之前所了解的那样再未停船,好在后半段刮了一整天东风,所以仅仅两日后的深夜,正在船舱内熟睡的四人便被一阵粗暴的梆子与吆喝声吵醒,船员快步对着船舱内通铺与厢房挨个叫嚷舂台到了。子乌被迫坐起在床上,一旁铺位殷今职将烛台点亮。子乌听着身边几人穿衣服的摩擦声,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也不知道谁碰了碰他的臂膀,子乌侧头看见有人手将自己的衣服递来,便一把拽住,顺势披在身上,外衣在半空腾展的瞬间遮蔽烛光,使狭小的厢房刹那闪过巨大的黑影,如窗外黑夜一般。 星月夜下,子乌、从吁与殷今职黑黢黢的身影立在船?板前数丈处,从吁与殷今职脚边各放着一担子行李。深夜的舂台渡口并不安静,可是虽然嘀咕声不觉于耳,声调却都很清冷,说的话语也往往很简短,只偶尔传来船上工人的吆喝声让人清醒许多。三人站了有个几刻,一辆马车驶到子乌他们面前,黑夜中嬴射姑的身影从模糊的马车边界上下来,只听见嬴射姑熟悉的音色说了些什么,也无非就是接下来的行程安排,言罢几人便将行李抱到车上。 行驶的车舆中,子乌回头看了眼星空河流间船舶放下风帆的影子,显得十分寂寥,不知是不是秋夜落寒,子乌觉得腮帮子在咬的很紧。由于船上十分无聊,前一日几人早早便睡下,停船后并未在舂台停留,而是连夜赶路,到第二日上午,子乌等人乘坐的马车已经出舂台城很久了。只是舂台这里山丘众多,道路崎岖辗转,有时经过高处豁然无山之处,还能看见修建于一小片低洼盆地的舂台邑,还有穿山而出的泯江,望着实际上几人也没走很远,“这里山太多了。”子乌眺望着舂台邑心想。 “我们要是不下船,能去到哪?”子乌漫不经心问,目光还看着远处局促在三山环抱下的舂台邑。 “就到头了,”公子射姑道,“最后一站就是舂台了。” “为什么?”子乌惊讶,“是因为参方缘故吗?可是舂台已经是参方地界了,怎么?不准深入?” “王子误会了,”嬴射姑笑道,“舂台再往北,了山便将泯江横断,船爬不得山,如何能过去?” “啊?”子乌惊得皱起眉头,感觉听懂了,又感觉没听懂。 嬴射姑看子乌的神情便解释道:“泯江自梁州而下,在荆州之东南撞上了山,灌向了山西面山脚的地喉洞,然而地喉洞终年有热风喷发,愣是将泯江之水抬上天去,成了天下独此一例‘河悬天上’的奇观。河水洒泻在了山之顶,分作百股溪流汇聚于了山之东,又有岁泽之水在舂台之西并入,于是复成澎湃之势,从此经荆扬二州,东入大海。” “竟然有如此奇妙景致吗?”子乌眯眼回望舂台方向,神思亦如风中鬓角几丝散发般飘动,“可惜了,”子乌看向从吁,道,“可惜没亲眼看看。” “哈哈,”从吁爽快笑起来,揉着腿边狡兽的头道,“主公不必苦恼,前路自有新山新水,何苦因为留恋已经错过的僻壤,再错过未曾见识过得壮丽绝景。况且王者志在天下,还是请您将这万里河山都缩于脚下吧。” 听闻从吁之言,子乌喜形于色,道:“诚如大夫所信赖,乌岂敢不撑起商室社稷?” “等您为商王,我们岂不是为诸侯?”从吁调侃道。 子乌一拍大腿,“当然!”果断笑道。 于是车上四人都开怀大笑,笑声停止后只短暂安静了一会儿,子乌又问道:“我曾经听说了山上有只异兽,名为吞须,可是真的?” “臣也不曾见过,”从吁看了看嬴射姑,“但是从荆州的山虞听过,应该确有其事。” 嬴射姑道:“传言属实,臣少年游历至了山时就曾亲眼见过。” “哦?细说说。”子乌屁股往前抹了抹,正在驾车的殷今职也扭身瞥了一眼。 “了山有一峰,名为戕王顶,”嬴射姑眯眼仰头似在回忆,“臣年幼时曾经随君父应参方国君之邀赴舂台参加宴会,期间就去看过吞须,那时候还是平伯乌唇在位呢。戕王顶相邻山上趴着一只庞大的兽物,真的是十分巨大,我们没靠近看,只是远远眺望,却也被其巨大所震撼,那兽物趴在一座矮山上,躯干罩住整个山头一直挨到快山脚位置。荆州之人称其为吞须,其身形似蟾蜍,肤色漆黑而湿滑,鸟眼狼鼻,下巴垂着白色的胡须。没有四肢,只从该长出手脚的地方生出树根树冠,。臣记得那时同行的虞人说吞须全身满是毒汁,草木捧之则枯萎,禽兽挨着就剧痛难忍。” 嬴射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这还不是最怪异的,最怪异是吞须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金光篆字,臣也是后来才听说,其实是三个字——‘颂王度’”,子乌听着眯眼点头,浮想联翩样子,嬴射姑继续道,“在它背上,浮出出一个只有半身的人样东西,也是五官俱全,人像旁边四只臂膀从吞须背上生出,上面两手握着念珠和双头矛,下面两只手合在一起。吞须始终朝着戕王顶鼓腹吹起,将戕王顶都吹了蘑菇形状,瞧着摇摇欲坠。” “卿知道吞须的来历吗?”子乌问。 “不知。”嬴射姑立答,“臣后来亦探寻过此事,竟连捕风捉影的传闻都没见,恐怕只是有史以前这异兽便已经趴在那里了。” 正当车上都陷入须臾沉默之时,从吁支吾开口:“嗯……” 子乌与嬴射姑一齐看向从吁,殷今职也再回身看了一眼,“各山河虞人间有些传闻,”从吁撸着络腮短胡道,“从前有虞人试着占卜吞须来历。” “如何?”子乌问。 “据说卦辞晦涩含混,起卦虞人解读是天命引渡圣人王归魂的冥神。” “哦?圣人王。”子乌像是自言自语,心中却不禁揣度这卦辞所指圣人王莫非就是自己? 对面嬴射姑看见王子乌浮于眼角的得意神色,便摇头笑道:“此卦不准。” 车上众人看向嬴射姑,“吞须在了山何止万年难道这圣人王竟如此难产?” “呵呵,卿所言有理。”子乌道。 “吞须所待圣人王是谁不重要,”嬴射姑继续道,“但天下万民所待圣人王是谁却很重要。” 山上土路藏在层层树冠下,马车在枝叶缝隙间不断掠过,却丝毫压不住一阵阵笑语声自枝桠下透出,车上人声片刻便从山半腰转至山阴面,继而上了更远一山,深远山坳处传来呦呦鹿鸣…… 第22章 二十二 赞曰: 长生四位, 恩加不辔, 从天无违, 德臣万类。 真不愧是天下正中——豫州! “为何停车?”车行至山顶,正与从吁、嬴射姑聊天的子乌疑惑道。却见御者殷今职正微张着嘴呆呆凝视山那边而未作答,子乌便也转身倚着车舆一同望去——自脚下开始千山如拜地神般一齐伏断,规整菜绿、禾青、麦黄、稷红的田垄错落交叠,三面望不到头。期间又星星点点散布着许多村落,稍近些一队野象踩田缓缓而行,更远处两行白鹭勾霞迟迟且飞。堪若巨灵神修建以阡亩为玉砖,扯云海作藻井,供奉天地、专祀苍生的高庙。震撼得游人们久久瞠目不敢妄动,恐犯上帝。 几人在山顶大风中一言不发,不知看了多少时辰,“我算是明白何为‘山朝’了。”子乌指着大平原回身对三人道。 “呦——驾!”殷今职催马前行,老鸹跨过几人头顶天空向广袤无垠平原飞去。 鸟瞰豫州东南,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平原,名曰玄武原,俗称象原。象原南接荆州,被绵长珍糜山隔断。珍糜山古称疹糜山,于堪舆图上可知由数不清的孤立小山组成,如人肌肤生丘疹一般,遂凭意象起名。可后来百姓们觉得这名字不吉利,方更名为珍糜山,也有漫山珍宝的美愿在里头。 老鳖岭阻挡在象原东方,因其形如老鳖卧伏旷野之侧而得名,主山宽阔而高耸,霸地方圆千里,自主脉向东西南北四方探出四条支脉,分别唤作前足山、后足山、下足山与上足山。其中下足山踏分极关于珍糜山中段,与蜿蜒的嵘山还有西边更远的琢台山围出一小片紧邻象原的小平原,唤作芝麻原。 而前足山则连接兵家必争之地——奴獐关。奴獐关横处象原之内,东联三百里铜牛山,将象原硬生生割成葫芦状。 下珍糜山后,田野间道路陡然笔直而平坦,行车于如此大道,给御手殷今职一股爽快之感,使他心底生出一股想要一气冲到烈方的劲头。只可惜此时夜色初降,蔡阳虽不远,但最快也得一个多时辰,入夜了难免诸事不便,车上几人便在去蔡阳的路上寻了个村落借宿。 第二天村里鸡一打鸣,几人即出发,行未两刻,“你们看。”殷今职背对众人道。几人都应声向车前方看去,只见远远的平原上,一排柔顺斑斓的小山环搂着一座平实的城邑。 “是蔡阳了吧,”嬴射姑握着剩几口的咸烧饼道,“没想到那么近,这出村子也没多久,我饼都没吃完就到了么?” “嗯,”子乌接话道,“早知道进了城再吃。” 从吁微微点头,又将手里烧饼掰下一小块喂给肩膀上的蛊雕,正驾车的殷今职背对车舆道:“之前跟村中野人打听过,是说蔡阳离得挺近,只是也没想到那么近。” “呼——”嬴射姑朝着手中牍片一边刻字一边吹去木屑,“吉兆,行事好于预期,利于我。” “拿的什么?”子乌问道,“见世伯宫的议事纪要吗?” “嗯,是的。”嬴射姑回。 “嬴大夫在泯江上不就已经写完了吗?”殷今职问,仍看着前路。 “夕惕若厉,则无咎矣,”嬴射姑心不在焉道,目光没离开过牍片,“这不就发现纰漏了么,幸好现在检查了。” “车上颠簸,小心刀笔划伤手。”子乌关切。 嬴射姑抬头看向子乌,点头道:“好。” 子乌满怀期待的看着蔡阳,只是没多久子乌就发现和感觉的不太一样,这近在眼前的蔡阳怎么好似也在不断向前一般,一直近在眼前。如此足足一个半时辰后,终于车辆在蔡阳邑城门外停下排队。感到车停,原本蜷缩休憩的狡兽站起来压腰打了个哈欠,随后扒在车轼上往外张望。子乌审视蔡阳城墙,确实一如之前远远看见的那般高大,作为地产丰饶,又是通连天下南北的必经城邑,配这堪比大国都城才有的大石条城墙情理之中。只是之前离远子乌还未发现,这大石条城墙竟是一副家道中落的模样——许多地方石条已经损毁,仅用木板和夯土补着,其中有一小段,从墙头到地基都是夯土的,更有一处城头外部石材已然断裂坠落,内部夯土夹层也荡然无存,勉强用木板木架搭在这处缺口上才使缺口两边能通行,更别说尚存的石料墙面几乎都有坑洼或是裂痕。联系此地城门比之前参方、风方城邑都要更慢更严格,子乌大概也能料想自姒后之之乱这里经历了多么惨烈的战争,不由内心慨然。 几人用风廷官方伪造的商贩身份顺利进入蔡阳,进城后按照事先安排,并未直接求见蔡阳尹与世方国君世宫,而是先寻了一处旅次住下。凭借旅次南来北往,人员杂乱的条件,多方套话,才得知原来这十几年来,世方始终拒绝臣服折方,以至于其在芝麻原的所有封地连同都城运世全部被折方侵占,不得不临时迁都蔡阳。确认世方仍忠于商室,从未变节,嬴射姑方持着风公的文书与商王节杖代表子乌去见蔡阳族尹终葵禽。终葵禽不敢耽搁,一边命人给子乌捎话说考虑到王子身份,暂且委屈几人继续隐瞒身份住在民间旅次,一边又亲自急赶着报告世伯宫。 酉时,薄云晴空不知从哪蹭上一抹夕色。旅次中子乌、从吁和嬴射姑本以为最快也要等到明日才会有接到世伯的接见,正坐在后院石磨上讨论晚上吃些什么,而此时殷今职则在旅次外不远处街道上放风,虽已再三确认过世方的忠心,从吁和嬴射姑还是觉得谨慎些总没坏处。几人正说话功夫,前后三人紧挨着快步走进后院,一见子乌君臣三人便抬手作揖,而后跪拜。子乌打量三人,前面两人皆不苟言笑,偏矮的那个瞧着三十多岁,皮肤洁净,仪容文雅;另一人大概四十出头,黑瘦而眉毛粗硬,长得十分古板,子乌初次见他不知怎的心中猛然蹦出一句“克兄克妹克父母”,子乌为自己心中以貌取人而暗自羞惭,但不管怎么说终葵禽确实一副孤苦像,而且奇怪的是其人举止粗鲁,并不像贵族出身,“兴许是个武人吧”子乌想;两人后面跟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体胖面圆,眼神乐观气质。 “衣大夫,终葵尹。”嬴射姑起身作揖。 “几位快平身。”子乌与从吁也跟着站起身回礼。 “想必这位就是王子乌了吧。”前面文雅男子道。 “正是,”嬴射姑道,同时走到两拨人中间,“我来介绍下吧。” “你们已经见过王子了,而这位是我们天邑商从氏族长从吁大夫。” 从吁与对方三人再行礼。 “这位是世方司寇衣伯良大夫。”嬴射姑手伸向文雅男子道。 “这位是世方蔡阳族尹终葵禽大夫。” 终葵禽让出一个身位指着身后年轻人说:“这是我的部下,旅下士从大心。” “从大心,从氏并不常见吧。”子乌看向从吁道。 从吁也好奇道:“我有个族叔叫从守约是原本的蔡阳族尹,你可识得他?” “那是晚辈祖父,”从大心笑道,“他已经病故了。” “哦,原来是我的族侄。”从吁指着从大心看向子乌。 “既是族亲,待会你们可以好好叙叙。”子乌说。 从吁以长辈期待晚辈的眼神看着从大心连连点头。 “先说正事吧,”司寇伯良向王子躬身行礼,回身道,“寡君请大商王子王子入宫相见,同时命外臣代寡君向王子就寡君未曾亲至请罪,只因寡君考虑到王子此行宜需保密,还请王子见谅。” “大夫言重了,”子乌揖手,“不知世伯想要我何时拜访?” 衣伯良道:“假使王子无事,现在就可以,寡君以在宫中设宴。” 子乌看了眼嬴射姑和从吁,两人皆默默点头,“好,待我整理衣冠便去。”子乌答。 移时,子乌让从吁唤回殷今职,继而四人便在衣伯良等人陪同下分乘两车,从吁、殷今职、从大心乘一车,而子乌自言想在路上多了解世方与豫州之事,一定要与嬴射姑、衣伯良、终葵禽同乘一车。 “蔡阳依山傍水而建,东南一角连绵小丘为车荼山,城西与车荼山间有湖泊名曰衍圣湖,儒水自衍圣湖而出,过城西门绕至城北,此后向东北汇入大成江。”当子乌在车上问及蔡阳风光时,司寇伯良指着远处车荼山比划,“衍圣湖再往西北一些,是师隐山,嗯……王子听说过老鳖岭吗?” “知道。” “那就好说了,老鳖岭乃是豫州最大的山峦,其山形似巨鳖,而这师隐山正处这巨鳖头部位置,师隐山最高处有一奇观,为一硕大雄鸡头冠裸石,恰好这师隐山山神即为鸡首龟身,所以我们这里都相信,那鸡冠奇石,就是山神本身。” 见子乌听得入迷,衣伯良继续道:“师隐山上多水源,加上豫州南部雨水充沛,所以山上修了大大小小上百座水库,尤以山顶白龙潭还有山下黑龙潭景色最美,最为有名。而山东紧邻是整个豫州最大的湖泊——汝瞒湖。若是说衍圣湖养活了整个蔡阳,那么汝瞒湖就是养活了从蔡阳到潢光间百十村落的整个南象原。” “蔡阳可有什么特有的物产?”嬴射姑问。 “豫州这什么都产,蔡阳尤其以茶叶、板栗闻名,从车荼山到师隐山,还有周边零星几座山都产茶。此外我们这里还善于制作乐器,铸就的编钟编磬驰名天下,以前太平的时候各国诸侯来此求购钟鼓的,所携财资都能压碎城门铺路的石板。只可惜如今战火四起,已不闻礼乐之声,我们城中钟磬也都熔造兵戈,纵使还有人求取,我们也无力供给了。” 行在嘈杂的街道,车上一时沉默。 “族尹为终葵氏,”子乌开口,“我没记错是子姓小支,莫非与我同宗?” 终葵禽双眼看地想了下,随后揖手看向王子乌道:“王子所说没错,不过禽出身贫苦,着实不敢与王子攀亲。” 子乌挤出微笑,正想如何作答,对坐的衣伯良道:“族尹禽的人生不可谓不传奇,怎样,终葵大夫给王子讲讲?” 终葵禽摇头笑道,“都是穷人家的琐事,不值一提。” “说说吧。”子乌笑道。 “是啊,请讲讲看。”嬴射姑附和。 “好吧,”终葵禽揖手,“诚如王子所言,我终葵氏原为子姓旁支,只是到祖父这一代已经只是王畿庶人了,但仍算富足。后来祖父为了求财而到蔡阳为丝绸商,却因遇山洪将货物全损毁了,为了保妻儿生活,祖父便决定迁居普济,这个村子就在蔡阳东南,靠近珍糜山的地方。”终葵禽说着,手指向东南方,子乌示意他继续说。 “我父亲兄弟两人,祖父去世后一人分了一半田地,家父也娶了村中女子为妻,即为我母。家中有田地,父母也勤劳朴实,使我与一兄一姐,一弟一妹衣食无忧。只可惜飞来横祸,”终葵禽无奈叹息,“家父一日在田中耕作,突然被人走来用匕首连捅数刀,当场毙命。” “你父亲不是本分农人吗?得罪人了?”子乌眯眼嫌弃道。 “所以说是横祸,”终葵禽拍了下大腿,摇头道,“后来才得知原来普济村有一男子与邻村之人争一女,邻村人便雇凶杀他,那人家里田地就紧挨我家,凶手认错了地把我父亲杀了。” 子乌与嬴射姑对视,发现双方皆面露惊异。 “我当时才七岁,长兄不过十二,家里更有尚在哺乳的幼妹,我兄长与二姐只好搂着比他们还高的耒耜去耕作,但一来手生,二来年纪小,田种得很不好。” “你家不是还有个伯父吗?他不帮一把吗?”嬴射姑问。 “就是多亏了伯父,”终葵禽当即答,“家父丧葬都是伯父出的钱财以及操持前后,葬礼后伯父劝我母将一对弟妹送人,以减轻负担,只是我母亲如何都不肯,伯父也不逼迫她,后来还时时让婶娘送些鸡蛋、腌菜、腌肉过来。到我十岁时,伯父便私下对我说当初母亲不愿意送走幼弟幼妹,恐怕是因为把对家父得念想托在了我们几个孩子身上,只是随年岁增长弟弟妹妹食量越来越大,既然如此伯父劝我早日为家里做些事情,说有个在蔡阳的族叔经商很好,他已经帮我问过了,然而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去做个学徒,干些杂货,日后还会教些算学之类,迟早有个好出路。” “你答应了吗?”子乌问,想着终葵禽又是怎么成了蔡阳尹的。 终葵禽点头,“怎么能不答应?生计所迫,我从此便跟着族叔往返于各地。” “十岁孩子,那一定很苦吧。”子乌感慨。 “倒也未必就有兄长种地苦,实际上走商也就是奔波,没太多累活。最难的还是和族叔学写字算学,错了就要拿柳枝抽腿……”终葵禽不仅微笑,仰起下巴回忆样子,但很快便深吸一口气,将头低下,语气也变得略带哀愁,“我随族叔行商四年时,已到了族叔说要试着让我执掌个小本买卖试试手的时候,我满心欢喜,只想快些回家告诉母亲还有兄长大姐此事,回到村口却发现……”终葵禽更低头语塞了刹那,“却发现全村灵旗飘飘,原来我外出这半年家乡竟闹了瘟疫,全村五百多人死的只剩十几口……我从族叔那里借了钱安葬母亲兄弟姐妹,还有伯父一家,然后带着伯父家仅存不到一岁的长孙投奔族叔去。” “如果勾起大夫痛苦往事,您可以不讲了。”子乌宽慰道。 终葵禽坐直身子笑了下,挥挥手道:“早就过去了,十几年了。” “那……后来呢?”子乌问。 “后来一年,我族叔也换上不知什么病,全身浮肿,不能再走商,吃了很多药方都不见好。最后从人那里打听得知有一神医,世人皆不知其姓名,他自称天梁子,而有人说天梁子那时正在鹿越山上采药。为报答族叔恩情,我瞒着族叔一家,向当时来看望族叔的一位在匕入邑任族尹的族兄借钱,去了鹿越山,在山中苦寻多日,身上带的干粮也吃完了,我就靠采露水,吃野果野菜继续支撑,找了八天九夜,天不负我,终于让我找到了。” 子乌不觉微笑。 “但是天梁子说下山太累,路途太远,不愿意去为族叔治病。于是我百般恳求,最后天梁子终于同意让我将他一路背下山,进了鹿越山脚下的村子,我雇了辆车载他到蔡阳。” “所以病好了?”子乌道。 “哈哈哈……”终葵禽突然大笑起来,“没有,老头到了说治不好,不会治。” “他岂不是在戏耍你?”子乌既不解终葵禽为何大笑,也为天梁子的作为生气,便挑起眉头看向嬴射姑,希冀老师能给些启示,却见嬴射姑略带无奈笑意微微摇头。 “我倒没什么,老头给族叔一家气坏了,”终葵禽笑道,“族叔几个儿子非要将老头扔出去,我拦不住,便护着老头出了大门。到了门口我问天梁子将如何自处,他却说我给他带过来,就得给他送回去。” “你要给他养老么?”嬴射姑戏谑。 终葵禽看着嬴射姑继续道:“我当时琢磨着确实是我给他大老远带过来,他年纪那么大一个人回去也不放心,于是就一犯愣,租车又给他送回鹿越山了。到山脚下那个村子天梁子抱怨说山路陡峭,他一个老翁回不去,我想着都送过来了,就给他又背回去了。” “他该给你药方了吧。”嬴射姑笑道。 “哈哈哈……公子果然聪慧,不是鄙人能够相比的,”终葵禽再笑,“我告别欲走,天梁子却将写着药方的竹简交付与我,禽当时始料未及,都不知道老头什么时候写的,明明自离开蔡阳以来老师明明时时刻刻与禽在一起,后来估摸着是在禽睡着时写的吧。” “老师?”嬴射姑点头嘟囔,“我大概猜到您是怎么成为蔡阳尹的了。” “怎样?”子乌好奇问。 “人所具有超群的那种品格,往往就是其仰赖成就事业的道路,终葵尹以真诚立足,必以真诚成事,他应该是被众望所归推上这个位置的吧。”嬴射姑道。 子乌看向对面,衣伯良面带欣赏之色看着嬴射姑,而终葵禽则神情敬佩的向嬴射姑揖手道:“确如公子所猜测,禽携带药方回来治好了族叔,每每夜深人静,孤身一人常常设想,倘使当初普济也有如天梁子一般的神医,是不是我伯父一家,我母亲兄弟姐妹就不会死了……”终葵禽复悲伤神色,更甚之前,平缓心情后终葵禽长舒一口气,“所以我辞别了族叔,将年幼的侄子终葵择托付给族叔,自己一人又入鹿越山向天梁子拜师,老师当即收下了我。” “这后来终葵大夫一学就是十余年,”衣伯良接过话,“直到姒后之弑君篡位,致使天下大乱,终葵大夫悲天悯人便下山四处游历救人。” “惭愧,您过奖了。”终葵禽向旁边衣伯良低头作揖,子乌与嬴射姑也都正色向终葵禽行礼,终葵禽也向两人行礼。 嬴射姑诚恳看着终葵禽道:“和您的德行比起来,射姑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起初您所讲经历,我还妄加揣测,以为只是寻常诉苦之事,所以不屑于听,没想到是敝人傲慢了。” “公子言过了,救治百姓完全是医者分内微薄之事,王子与公子等四位,若能促成天下弥兵,才是真正伟大。” “终葵尹一路悬壶济世到我蔡阳邑,”衣伯良道,“一城百姓多受他的恩情。终葵尹在城中住了一年多,折方将领姒叔有再举大兵来犯,将整座城池围困,誓要报此前失败之仇。那时原本世方都城运世邑还未沦陷,国都也忙于应付折方元帅灵姑余与大将姒犫所部,无力援救。蔡阳孤立无援,撑了三个多月,城中上至时任族尹从守约大夫,下至百姓都日渐沮丧。终葵尹用针灸为将士驱散鏖战疲惫,用汤药舒缓百姓心中惶恐,还用合乎人生息的医家音律来擂鼓提振士气,仰仗终葵尹大功,蔡阳硬是撑了一年一个月未被折方攻下。不幸的是蔡阳虽然撑住了,族尹从大夫却因年老,累死在睡梦中。然而战事正酣,城内岂能无统帅?百姓们便一致拥立他继任族尹。后来姒叔有撤兵,我世方国都却被姒犫先登攻陷,不得已迁都至蔡阳,寡君感念终葵大夫的贡献,正式封其为蔡阳族尹,位列九卿。” 听罢终葵禽的经历,子乌心中对其大为赞叹,只希望日后无论如何能获得此等贤能仁德之人辅佐自己成就王业。 “嘿,到了。”车行至十字路口一个转弯,终葵禽指着豁然出现的宫墙道。 只是这宫墙着实出乎子乌意料,若不是终葵禽点明了,瞧着这连白泥都没刷的夯土墙,只是比普通人家的院墙更长更高些,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世方宫殿的宫墙。而墙头与里面宫室顶连瓦片都没铺,只覆着厚厚的白色草穗。门后道路两旁也是野草野花长得紧密,好在应该是有打理修剪,野草方向都柔顺一致。为一国之宫室,寒碜是寒碜,但庙堂与村野之景相合倒也不失为美。 衣伯良兴许看出了子乌心思,难为情道,“让王子见笑了,”说着衣伯良自己也不禁笑出声,“这里原本是有座行宫的,从前商帝到此也住过,只是之前蔡阳被围攻,城中引火造箭木料都不够,城墙堵缺口也缺石块,国人们一合计就给这座行宫拆了。” “原来如此,也是应该的。”子乌道。 两车停下,宫门口武士倒持扫帚侍立两侧,身着国君服饰的必是世伯宫了,他与旁边一名大夫早已等在门口迎接子乌。子乌对世伯初次见面印象十分不错,世伯身材只中等,但肩膀颇宽,方脸丰腴,眼神端正,确是一副忠厚模样,只是耳朵小的很。一旁跟随的贵族子乌却不甚喜欢,那人五官都不分明,皮笑肉不笑,虽无失礼之处,却在子乌心中比终葵禽与衣伯良差远了。子乌等人下车朝世伯两人走去,“臣世宫,拜见王子。”两人向王子鞠躬揖手。 “请免礼。”子乌四指稍扶世伯袖子。 “请容许臣介绍,”司寇伯良道,“这位是王子乌。” 两人再向子乌揖手,子乌还礼。 “这位便是寡君世伯。”衣伯良道。 “国君,这几位就是王子近臣,大夫嬴射姑、大夫从吁、大夫殷今职。” “哦,寡人久闻几位大名。” “王子,”衣伯良手朝世方那位贵族介绍道,“这位是我世方次卿虞言非。” “寡人已在宫中备好宴席,请王子快些随臣一同赴宴。虽然敝国久处战乱,宫室寒酸,”世伯面露羞惭,“但接待王子大驾的酒食、乐舞绝不会逊色风方。” “善。” 于是子乌等人随世伯一起进入宫内,子乌边走边道:“世伯其实不必拘泥礼节,如今正值乱世,乌在风方为了磨砺复国之志,居住百姓所居,食百姓饮食,服百姓衣服,乌绝非娇弱之人。” “哦?寡人早就听闻臣下说王子为人坚韧有远志,原来真是如此么……” 子乌与世伯等人走进宫中,只剩卫兵们仍立在宫门两侧,星光随玉蟾渐出,除了为王子乌接风洗尘,还要商议日后出兵伐折之事,所以飨宴至深夜。席间世方向子乌承诺,只要王子正式登兵伐折,世方便立即发兵响应王师,世伯还将当初成汤赐给世方先君的琉璃浮雕饰铁剑赠给商王子,以为凭证。 子乌接过宫中寺人呈给的宽刃双手铁剑,细细观摩剑柄剑格与剑鞘上五色琉璃浮雕。 “此剑名曰上同。”世伯道,子乌并未抬头,目光仍在欣赏剑上的纹路,剑鞘两侧对称排列六只铁环,子乌敏锐察觉到这些铁环内侧是开了刃的,只是这刃短比婴儿毫毛,子乌估计若是用手握住这些铁环虽不至于伤到筋骨,但也会皮开肉绽吧。 猛然拔剑,却见子乌睁大眼睛困惑样子,剑未出而两臂僵停。 “这剑拔不出来。”世伯微笑,看到子乌不解神情解释道,“这剑有些奥妙在里头,只要参透了奥妙,这剑自然就拔出来了。” “乌请问是什么奥妙。” “哈哈,这寡人不能告诉王子,”世伯爽快笑道,“这您得自己参透,恕寡人自作主张,当初成汤将上同剑赐予我世方先君,先君拔出剑便明白成汤寄托在剑中的训诫,我窃以为这剑本身不过寻常宝物,可是王子如今想要成就之事,也正需要这剑中所藏智慧,这就是我所以将此剑,赠与您。” 说罢,世伯向子乌揖手,子乌亦握剑拱手。 “无以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今日能与王子相识,寡人真是快乐啊,只可惜一日之时辰有定数,夜已深,请让寡人再以一首礼乐送王子出宫吧,”世伯转朝虞言非道,“奏乐。” 于是沉穆编钟独响,随后丝竹和声送王子一行在大殿外辞别世伯且登车离开……脑中犹在回味编磬收尾缓慢的节奏时,子乌一人站在旅次院子里,将写好的家书攥在胸口,睹月思人。 第23章 二十三 次日,子乌等人向蔡阳尹问询有关行程事情。终葵禽告知几人,自从折方占据芝麻原与分极关后,姒后之命其弟姒犫驻军运世邑。姒犫死咬着象原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地势,时不时会派小股斥候流窜于祖方都城祝墟到蔡阳之间,骚扰百姓农作。担心王子一行遇见折方军队,他建议几人绕远路先向东上鹿越山,而后沿山路向前,待绕过危险地域再下山,经句池进入祝墟。子乌等人欣然接受终葵禽的提议,言道要即刻动身时,终葵禽忙挽留说鹿越山漫长,不识路恐怕会走错路耽误很多时日,而他已经命人去唤师隐山山虞陈卯牙,要他带一名熟悉路况的猎人为王子一行引路,几人听后十分感谢终葵禽的关怀。 出乎子乌等人意料的是,还未到午饭时间,陈卯牙便已赶到蔡阳尹府邸。 屋内王子一行正在商量未来几日可能遇到的种种琐事,却见终葵禽领着两人快步走进来。 “王子,诸位大夫,这位便是我世方师隐山山虞陈卯牙,这位年轻人是我们这里的猎户,名为终亏。”终葵禽毫不耽搁,当即介绍道。子乌一行人看着陈卯牙与终亏,山虞相貌倒就是寻常样子,一般个头,也一如山中虞人那样粗皮精干,气质与从吁无二。只是这猎户终亏,用粗布将自己过得严严实实,从头至脚只露出手指与眼眶凹陷、眼皮赘折、目白乌浊的双眸,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从吁与嬴射姑初次与终亏对视心中都为终亏眼神感到古怪,凭借人生阅历,两人心中都觉得终亏眼神之沧桑既不似猎户,也不似年轻人,可毕竟刚刚见面,也难说对方有什么苦衷,便全缄口不言,但心中都对此人多留了个心眼。 “王子乌、公子嬴射姑、大夫从吁、大夫殷今职。”终葵禽伸手简练介绍。 “师隐山山虞卯牙拜见王子与众位大夫。”陈卯牙揖手而拜道,身后终亏一言不发只鞠躬。 礼毕回身后,陈卯牙道:“今日天刚亮,我就被蔡阳尹派来的下士告知有要事相商让我挑一名熟记路途且经验丰富的猎人。领命后卯牙不敢迟误,紧赶着挑选了能胜任的猎人来蔡阳邑,这位终亏虽然是师隐山的猎户,但对整个象原群山了若指掌,必定能够胜任。” “我怕天亮了传话的人容易碰见折方军队,太危险。”陈卯牙向众人解释,大家只默默点头。 “山虞您司掌一山,既然您推荐乌也相信接下来的路途终亏必能保一路顺利,”子乌道,“只不过这位猎人为何穿的如此严实?难不成这象原气候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人不得不如此?那么我们是否也要这样?” “哦,不不不……”陈卯牙连忙笑道,“只是他个人如此。” 见子乌不言语,只看着自己,陈卯牙便继续道:“终亏并非本地人,而是大概十一二年前才到此地。我们当时也觉得他裹得严严实实,是个怪人,还嘱托孩子躲着他,免招祸患。只是后来熟悉了才知道,终亏原是祝方人,自祝方被灭后与家人沦为奴隶,艰难度日。后来姒后之作乱,他一家死于乱军之中,自己为躲避战火才流浪至此。由于祝方人喜事鬼神,纹身至额头,为了避免麻烦才这副打扮。” “哦,这样。”子乌道。 “眼瞅着就要到午饭了,各位不妨在这官府中吃过后赶路。”终葵禽道。 所有人皆赞同,“眼下不太平,我们蔡阳官府虽然难说什么珍馐美味,但好在豫州物产丰饶,酒肉还是足够的,绝不会饿着王子与诸位大夫。”终葵禽一边笑道,一边命仆役整理桌台。 正在蔡阳尹请各自就座时,嬴射姑悄悄挽住陈卯牙的胳膊,示意一起出去,陈卯牙见他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一同走至屋外僻静拐角处。 嬴射姑问道:“终亏既是祝方之后,当初王归命拔伯囚戡乱,灭其一国,还将俘虏筑成景观夸功,大夫让他为王子引路,合适吗?” 陈卯牙咧嘴挠了挠眉毛,旋即答:“其实本来是打算让已经告老的山虞杜辰陪几位同行的,只是一时不知他去哪了,大晚上也不好找。不过大夫放心,终亏这些年与我也算有生死之交,他的人品也是乡人有目共睹,终亏虽木讷寡言,却是仁义之人。” 嬴射姑暗自权衡了下,道:“象原风土,我不如您了解,既然山虞极力推荐此人,想必不会有闪失。” 用过午饭后,子乌一行立刻辞别了前来送行的世伯宫与蔡阳尹,在终亏的陪同下向东寻鹿越山而去。 车行三个时辰,至酉时,几人来到一处建立于大片石岗之上的村落,这便是路上终亏向几人提到的桕岗村。桕岗正应其名,田垄相接间石岗一座孤起,而石岗周遭长满了乌桕老树。几人来的好季节,此时乌桕林白黑橙黄红相映,于平地观望,恰好与傍晚薄云彩霞相连,宛若巨大花束升香具象,萧瑟秋风中独此一派艳景。 车辆顺着石岗南侧长长的坡路驶上村子,本来路上终亏告诉王子乌夜晚山路危险,可以先在他知晓的桕岗唯一旅次过夜,第二日清晨再上山,如此山路行程便可少一晚夜路,多一日昼行。结果进了村子才发现村里唯一的旅次已经倒闭,无奈嬴射姑只好寻民宅借宿,敲开一家房门,人家推说家里人多,且有儿媳与未出嫁的女儿,不便收留生人,但也介绍了家侏儒鳏夫的院子,子乌一人按照口述的位置果然找到,付了些钱财,才得以借宿一晚。 是夜,狭小昏暗草屋内五人自行打扫腾挪出一块空地,从驴棚搬来两张老旧木桌,对在一起围坐下来,殷今职叫来鳏夫,身高刚过灶台的小老头儿便弯腰恭敬询问何事。殷今职再给他一些铜贝,让他去买些食材还有灯油。待小老头儿回来,殷今职就接过满竹篮蔬菜腊肉,系起大袖,生火做饭,终亏看到也出门帮忙。 从吁擦火镰点燃老头儿家中仅有的一盏油灯,先前灯油买回来正准备换上,才发现这盏灯已满是硬如石头的油垢,灯芯也已朽烂不能用,所以殷今职与终亏在院子里露天灶台煮饭时屋内还在清理油灯。而此时一点火光将五人背影映在墙上一圈,好在屋子狭小,小小烛台刚够。 “老人家,来,请坐,坐这里。”子乌道,趁着屋外两人还在煮饭,子乌注意到角落里拘谨的老头便想随意问些什么。 “您多大年纪了?”子乌问。 “俺啊,唔……”老人皱眉看着屋顶,“可能有五十了吧。” 听闻子乌与从吁、殷今职互相看了看,皆是耐人寻味神情,毕竟老鳏夫须发皆白,瞅着比从吁大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但也没准,看着屋室环境应该活的挺辛苦的,难说是不是老得快。 “您没有老伴和子嗣吗?”虽然子乌觉得以老头这状况大概是不可能了,但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且问问看。 “噫……”老头腼腆笑起来,“俺这样哪能有?” “那您也没个儿子,岂不是还要亲自下地干活?”子乌神情关切,“这,这家里也没个照顾,还得自己洗衣做饭,您忙得过来吗?” 老头勉强笑笑,先挠了挠后脑,没回答,又捏了下鼻头,才支吾道:“还中吧,俺家以前有块地,年轻时候种自家的,前几年种不动,把别人了,但说好要包俺帮种。平常都住在地头草棚里,人家送饭也给俺一口,人家吃啥俺吃啥。而且俺堂兄也在村里,隔三差五便让他几个孙子孙女来俺这拾掇拾掇。” “也好,还算过得下去。”嬴射姑道,老人点头。 “我看你们这风景秀丽,收成一向不错吧。”子乌问。 “好,一直好,”老头道,满面笑容,“这象原啊,就是块好地方,要么大家都想要呢,俺那么大岁数,没见几次灾害,也有旱灾,虫灾,但是一般也就一阵儿就过去了。” 子乌欣慰点头,又问:“现如今兵荒马乱,贵村可受波及?” 老头一脸困惑,不知如何作答。 “问有没有军队来抢劫。”从吁大声些道。 “哦哦哦,”老头霎时明白,略带激动反应,“有,怎么没有。” “多吗?”子乌问。 老头歪脖子撇嘴:“那到不多,估约么西边多些。而且他们来,俺们就回村,拿耒耜,”老头儿说着,两手作出握棍子状,比划道,“捅啊,捅他,捅跑,嘿嘿……” 屋外殷今职看着终亏扯下脸上遮挡的衣物,露出满是纹身的面颊,尝了口汤汁咸淡。却听见屋内一阵欢笑,两人便都抬头朝紧闭的窗牗看去,但又什么都看不到,只好继续注意灶台。 屋内笑意将停,子乌便说道:“这村子农田肥沃,又少受战火波及,怎么刚刚进村的一路上瞧着大家都闷闷不乐?” “这个啊,另一码事,”老头道,几人听,“俺们村这一节鹿越山上,从几年前开始野物就越来越少,俺们村猎人都逮不到东西了。但是也法子啊,猎人不打猎靠什么糊口,只能往山更紧里头走,去找东西。结果有一天村里猎户爷俩就老头回来了,还伤了腰,说是山里有条大蛇,给他儿子吃了。老头伤一好,就磨了几把刀上山报仇去了,结果一年了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本来都快忘了这码事,今年又突然有孩儿不见了,就小小孩,跑都不会跑,搁村里就找不到了。村里头又是找又是商量,也不知道咋回事,没几个月又有个小妮儿不见了。坏了……”老头猝然拍掌,“俺们突然想起来那个事,说不会是蛇下山给拖走了吧。” “那是不是呢?”子乌问。 “还真是,”老头指向东边,“就那边那个路口,俺们看到个可长的印子,”老头说着撇嘴愤恨样,两手手指作八字形拢在一块,“得有那么粗。” “那么粗。”从吁睁大眼睛惊叹。 “嗯——”老头拖长声调肯定,“就那么粗。” 子乌皱起眉头:“那就治不了这畜牲吗?” 老头低头甩甩手,重新抬头看向三人道:“治不了,俺们村去求蔡阳尹,蔡阳那边就派了山虞和三个老猎户来抓蛇。” 子乌眯眼认真听,虽然知道结果不好只是不知怎样不好。 “噫啧啧,惨的很。听说三个人背着一个回来了,背上那个肋巴骨让蛇绞断好几根,差点给活吞了。”老头似感同身受般,表情痛苦道,“那四个前脚回去,后脚俺们村所有男人,也包括俺,都上山搜蛇……” “嗯?怎样。”从吁道。 “那蛇精着呢,闻着人多,不出来了。” 子乌微微叹气,感慨:“成精了么,这畜牲。” “噫,俺们村里都说这蛇不一般,成人精了。” “那四位猎户里是不是有外面那位裹得跟粽子似的那个?”嬴射姑问。 老头转身看了眼窗牗,尽管并无视野,回身道:“记不着了,俺没凑近瞧,但是看都像。” “无妨,待会直接问他就是。”嬴射姑对子乌与从吁道。 没过多久,殷今职接连捧着三只陶器进屋放在桌上,在各自盛好饭食后,子乌刚吃两三口,蓦然发现终亏不在,便问殷今职:“终亏呢?” “他蹲外边吃呢。”殷今职道。 “让他进来。”子乌吩咐。 “唯。”殷今职将入口一半的五花肉吐到木碟中,立刻出去。 少时,终亏进屋,子乌先是看清他整张脸,继而瞥了眼他手中的半块干饼,道,“坐下吃吧。” “不必了,小人身份卑微,不敢与大人同桌。”嬴射姑审视终亏,他话很卑微,但神态却不卑不亢。 “没事,坐吧。”子乌道。 待终亏跪坐下后,子乌问:“鹿越山上有大蛇为害,此事你知道吗?” “知道,”终亏立刻道,“之前蔡阳尹还派陈山虞带着小人和另外两名猎户来抓蛇,结果失败了。” “那蛇很凶吗?怎么失败的?”子乌追问。 “很难说,也确实厉害,”终亏回想样子,“那妖蟒能似飞鼠般翻飞一阵,寻常捕蛇之法并不能捉它,可也不是说厉害到拿不住它,我们都用网将它网住了。只是那妖蟒指不准有辗转腾挪之能,我与杜老正准备上前宰杀它,却突然听见陈山虞呼救,回头看见妖蟒已瞬身至我们背后将陈山虞缠住。” “你还记得妖蟒巢穴所在吗?” “记得。”终亏果断道。 子乌将碗放下,咬了咬唇,片晌环视四人道:“我们去杀了妖蟒,为民除害。” 一时屋内无声,嬴射姑迟迟开口劝到:“王子怜悯国人之心,确是社稷之福。只是您身份尊贵,何必以身犯险,如今您身上更是肩负光复商室的重任,如果为一条畜牲有所闪失,并不值得。更何况等您完成大业,成为天下的主人,有的是手段治理蛇患,何苦急于一时呢?” “臣也赞同嬴大夫之见,何况不仅是野兽危险,深山之中多有瘴气毒虫,又易迷失方向,即使是我辈山虞也要做足准备才能涉足,臣也建议您不要那么做。” 子乌想了下说:“自商室倾颓,象原黎民十余年来始终忠于大商,我们进入豫州以来,亲眼看见此地为战场凄厉之状。世方上下艰难至此,却仍厚待我们,现在山中有小小蛇患,我若不闻不顾,良心何安?诚然,如嬴卿所言,待我重建商室,自然有能力解决此事,只是战事一起,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期间世方受我征调,必定更无暇顾及这村子,到时候不知有多少无辜孩童要遭殃,”见臣下们似有触动,子乌趁热打铁道,“从大夫……” “臣在。” “当初您追随我而去风方,现在我又带着您回到中原,是因为乌相信您必定能为乌之左膀右臂,不会这一条妖蟒,就把您难住了吧?”子乌微笑。 “哈哈哈,”从吁大笑,“王子不要疑虑,不是吁夸海口,以吁之能耐,别说是陪王子同行,就算吁一人也能猎杀这畜牲,那妖蟒再厉害,能厉害过山神吗?既然王子有此志向,”从吁仰头挑了挑眉毛,“吁遵命就是。” “善!”子乌喜形于色,一掌拍在桌台。 第二日一大早,子乌几人卖掉车舆,将行李置于马上,牵马进了鹿越山。 鹿越山,因山体低矮,当地百姓戏谑其如同野鹿一跃便能过去而得名。只是这鹿越山峰与峰之间走势却十分吊诡,不似寻常山峦那样起伏顺畅。行于鹿越山中,时常缓坡横堵一山壁,又或沟谷平路猝见坍坑,往山深处走却不知怎得从别处又回象原,只依边缘借路却不知不觉误入老林之中。所以除了几处过山的陉道,还有沿山外缘的道路,百姓们很少涉足鹿越山。这倒反喜悦了医家与猎户,人迹罕至使得山中多名贵的草药与壮硕的禽兽。不少山脚耕种农夫说,自己见到鹿越山迷路误入农田的野猪、梅花鹿,比珍糜山的要大一圈,自然鹿越山的肥美兽物就成了象原各城食肆抢手的菜色。得益于此,鹿越山上的猎户也在豫州算是宽裕的。很久以前其他山上的猎人还会不辞辛苦,跋涉至鹿越山上捕猎,后来本地猎户担心饭碗被抢,便怂恿鹿越山山虞以不可涸泽而渔为由,拒绝了外地猎人来此捕猎,虽然别处的山虞猎户都明白其意图,但碍于对方所提理由确实正当,也只好同意了。从此,鹿越山上的猎人便开始被豫州各地的猎人所疏远,鹿越山上的猎人若是请求些事情,外地山虞与猎人往往嘴上仍是客套,却不愿真的帮忙,只是敷衍下就走了。 子乌与四人牵马,带着狡兽、蛊雕顺青石台阶走到一处三岔路口,终亏叫住几人,言说自此要往深山行进了。于是几人将马拴在树上,终亏从自己行李取出一只竹筒,又取出一只水瓢,独自走到不远处树后,子乌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倒是从吁告诉子乌那是做“摄气”的药粉,猎人们常以此洒在马匹与帐篷四周,模仿老虎尿味,以使自己离开期间野兽不敢靠近营地,有些山虞用的摄气还会掺进穷奇尿熬制的粉末,如此就算是路人靠近,闻着味也会头晕目眩,不得不绕道。正解释时,四匹马猝然嘶鸣扭头,蹄子跐着泥土想要挣脱拴在树上的缰绳样子。从吁急忙上前握拳用中指关节顶住马胸口模仿猿猴叫声,马匹才纷纷镇静下来。而终亏已端着腥臊的水瓢回至四人间,用左手沾着瓢里黄水弹撒在四处,那气味久久不散,以至于此后几天子乌都尽量不站在终亏旁边。 “走吧。”终亏说道,顺手在地上捡了片大叶子擦干水瓢,然后将水瓢塞进马鞍口袋里。几人顺着清扫干净的泥土路往密林深处走,随着行程,清扫干净的土路渐渐被枯叶覆盖,又不知何时,脚下已然没路,只有大概是山中兽物撞断树枝辟开的一条长满蕨类和荆棘的小蹊。好在这种路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条溪流,几人踩着溪流边空旷的碎石好走了许多。 途中子乌觉得乏味,时不时与几人问话,臣子们都乐于回应他,只有猎户终亏寡言少语,总是尽量避免与几人搭话样子,期间嬴射姑更是故意提及祝方,询问终亏幼时在祝方的生活,终亏也都只以“太久记不清、忘了”云云回应,嬴射姑心想几人与终亏只是萍水相逢,假使山中几日顺利,对方身世其实也无甚重要,未必就要追根究底,既然终亏不想回答,他也就没再追问。 顺着溪流走了许久,看到一块巨石终亏便带着众人远离小溪,进入树林之中。道路越走越潦草,渐渐最前面的终亏视野尽被枝叶遮蔽。 “看。”脚步踏实而听,终亏扒开灌木枝叶道,从枝叶缝隙间窥见一处水洼,骨白色日光斜散在水面上雾气间,四下无风,雾气叠叠层层如白纱挪移向水洼边两面竹林的草地上。前方竹林正中土坡下赫然一个圆洞似什么大兽物鼻孔般呼吸着白雾。 “那就是蛇穴了。”终亏一手撑着枝叶,一手指着前方道,话毕,终亏立刻转过头来目光掠过几人道,“诛杀妖蟒的法子小人路上基本说过了,开始吧。” 旋即终亏从腰间拿下竹筒水壶,递给身旁嬴射姑,而从吁则先放飞蛊雕,然后蹑手蹑脚凑近蛇洞边。终亏拔出腰后的铜匕首,在左手轻轻一划,嬴射姑赶忙将水壶呈上,终亏半握手将鲜血顺着掌纹挤出,滴在竹筒中。闻着血腥味浓了,终亏方才停下,子乌从终亏包裹翻出纱布为其包扎伤口。嬴射姑合住竹筒盖子用力摇晃一阵,再打开一堆血水泡沫夹杂着腥味溢出,嬴射姑拈一块纱布沉进竹筒中,反复浸润后在地上挑了根树枝,挑住纱布伸向前方,又将背后斗笠一把扯下,朝纱布扇风道:“妖蟒铁定闻着我们人味了,嗅着血会以为我们有伤,畜牲纵欲,必忍不住食欲。” 子乌点头,此时从吁回来,终亏问:“在吗?” “嗯,”从吁朝终亏点头,又对子乌讲,“洞口最新的痕迹是朝内的,应该在里面。” 最后面殷今职则扭过身去,从背囊取出之前在村中买的雄黄,用粗布包了三层,放在鼻前嗅不着味道,才用腰后短剑周咫的剑首用力砸碎,如此持续好一阵子,殷今职用手揉了揉布团,已细若粉末。 “还没出来吗?”殷今职靠上前。 终亏回头见状赶忙伸手制止:“你别过来,雄黄拿远。” 殷今职撇嘴皱眉将手中雄黄别到背后,终亏则将快干的纱布再次浸入竹筒中,随后又是漫长的扇风。 只是觉得煎熬了好久,没数纱布浸湿了几次,子乌想问终亏还要多久,但想想问了也是白问,对方自是比自己懂行,催得人心烦徒然无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还要很久吗?”没想到身后传来殷今职的询问,终亏并未作答,仍盯着蛇洞扇风,子乌扭头将左手食指竖于嘴前,示意殷今职安静。 “欸,出来了。”从吁压低声音,众人目光一齐望向蛇洞,黑黢黢里两点金光如鬼火样停停晃晃。子乌屏住呼吸一遍遍比较那两点金光相对刹那前是否更靠外,许久,就在两点金光已近洞口,为竹林中弱光所照出吻部和不时吐出的信子时,那妖蟒戛然停住,使终亏揪心的不觉停下扇风。 乍然,蛇头往回缩了半尺,几人不约而同身子前倾了些,一时竟听不见人呼吸声,却又全觉得耳边雾气流动都有了声音。 “狡诈。”子乌心想,手攥住衣裙。 伫立半晌,陡然那两点金光伏地——一条腮背覆着乌黑长毛,鳞色紫棠泛着红光的蟒蛇大幅蜿蜒而出。 “是长蛇。”从吁嘀咕。 那妖蟒行至空地正中渐渐放慢速度,警觉升高头颅朝左右两边扫视,连探了三下信子,而后迅速腾挪至空地右侧,再扫视东南西三面,吞吐数下叉舌,方才压低身子快速向血腥味源头灌木爬去。 “上!”将要进入灌木中时,从吁一跃大吼而出,妖蟒舒展的身躯吓得一激灵几近抖直,惊魂未定,紧随着四人自荆棘中冲出,皆杀气腾腾,蟒妖本能向东逃窜丈余才缓过神扭身欲逃回洞穴。却正见腰裹鹿皮粗壮之人将手中布团向自己巢穴丢去,瞬息又从腰上取下鞭子顺蹬腿跳步之势顺手抽甩在半空中的布团上。 飒——一片黄烟在白雾中爆开。 妖蟒还没收住冲刺的惯势,便被黄烟熏得眼泪鼻水直流,头上窍洞皆火辣辣疼痛难忍。几近昏厥时,唯剩痛觉的蟒妖格外清楚感到有异类在抓自己尾巴。惊吓间妖蟒胡乱扭动拍打身躯。 趁妖蟒错乱之际,终亏将手中银丝麻绳网向其挥去。不巧妖蟒挣扎中竟阴差阳错膨大背毛,腾空而起数丈,银丝网只盖住妖蟒半身后滑落。终亏毫不懊恼,登时张弓瞄准一气射向挣动的蛇头,只可惜那妖蟒腾空力尽,霎时坠下,不然那一箭必洞其双目。 “好箭法!”从吁大赞。 许是这一跌摔醒了妖蟒,又头碰巧对着水洼,殷今职解下腰间堞机,歘咔咔似铁链捋直声,猛地抛直砸下,蟒妖却先行窜进水中,一排戈头直挺挺插裂水边干土。 几人面面相觑,“怎么办?”子乌问,水洼清水被卷起一股长长的淤泥涡流直至中心,一串串气泡在水面破开。 “长蛇并非水栖,”从吁走近水洼一边观察一边说,“只是不知道这水洼下会不会有洞穴让它逃了,可引雷击之。” “颂经典召雷不知力道是否足够?”子乌道。 嬴射姑用玉斧指着水洼:“我以傩舞请神危行之力如何?” “也可,但恐怕术力往往集中一点,散不开。”从吁答。 “那就多来几次。”嬴射姑道,已踏步将舞。 “不必费事,”从吁忙看向嬴射姑道,又面对终亏说,“施术吧,我知道你的网里掺了银丝。” 终亏一直独自站于几人后面,听见从吁点名自己,才默默走到水洼边用力抛圆捕兽网,继而单膝跪地,两手攥着网边默诵:“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霎时两道电弧若手镯般绕在终亏双腕滋滋作响。 噼啪一声,捕兽网没水处升起一股黑烟,水洼中顿时星星点点彩石鲋与桃花鱼翻着肚皮浮于水面。 “是妖蟒。”子乌指着水洼中心,那长蛇一身黑毛湿漉漉浮出水面,水洼本就不大,衬得长蛇躯体更显粗壮,“呵呵,我以为只有公族卿大夫之子才会太学,没想到这师隐山的猎人……” “王子所知不错,臣游历名山时,除了告老的山虞,猎人懂太学也只见这一次。”从吁附和。 “莫非终亏出身祝方公族?”子乌问。 终亏也不言语,自顾自瞄准蛇身将弓蓄满,子乌等人心照不宣亦张弓搭箭,意在射死长蛇后再入水将其尸首拖上岸。 哐!咚咚咚…… 就在终亏射出第一箭的刹那传来的并非是弓弦之声,却见终亏被一道黑影撞飞出六七尺远。 一条胸粗若簸箕的长蛇正立在原先终亏位置撑起前身咧嘴恐吓众人,口中发出如梆子的叫声。 “怪不得终亏说这长蛇会瞬移腾挪之法,原是有两条。”从吁道。 几人索性将弦上箭矢射向面前长蛇,那长蛇却不逃,仅将头埋在中间原地飞快打转,鳞片摩擦发出刺耳之声,令人汗毛倒竖。几人箭矢有的被蟒蛇背上刚毛截住,有的打在飞速移动的蛇鳞上被化开力道,那盘蟒再将头抬起嚎叫时竟毫发无损,却俨然被激怒样子。子乌等人果断出白刃攻蛇,这大蟒却仍不躲开,原地更激烈旋动展开躯体使所占之地越盘越大,扬起滚滚尘土,混着林中薄雾使众人彼此相隔。沙土眯眼,所有人都只能止住步伐用衣服捂住脸。 尘与雾中,子乌左手攥住腰间上同剑之柄,右手将细长铸铁佩剑架在身前,听着大蟒声响谨慎迈步。当见大蟒紫鳞如倒树横于面前瞬间,子乌登时双手握剑大吼劈向蛇身,许是被子乌吼声吓着,大蛇刹那窜离,子乌铁剑砍在大蟒身上跐出火花四溅,低估了畜牲逃脱的力道,子乌铁剑险些脱手。 “王子安好?”殷今职于扬尘间大喊,狡兽嚎叫。 “诺!”子乌回应。 “来此聚集!”从吁高呼,子乌、嬴射姑、殷今职闻声而来,四人背靠背而立。 殷今职拔出周咫,拖着堞机倾听大蟒在地上的摩擦声,却丝毫寻不到。也不知为何大蟒会突然失去声响,他只好屏住呼吸再耐心去巡察。片晌,只听得空中呼呼不似风声,须臾疑惑,“天上!”殷今职恍然明白,猝不及防声源已贴近至面前,大蟒身影一晃冲来,几人连忙向两边跳开。 大蟒没冲着一人却未停下,再入雾中。 “不好!终亏!”从吁提醒。 “哈!”尘雾一处传来终亏声音与挥刀声。 四人急忙朝声响处跑去,正看见终亏左手握弓,右手以短铜翘首刀砍向蛇头。大蟒压身躲过,尾巴挂着雾气甩在终亏背上。终亏摔趴地上,袖子被扯破,两只前臂在砂土上磨得红肿。大蟒正张口要咬终亏,狡兽从大蛇面前跳过,将其唬愣住刹那,从吁一鞭子抽在蛇半脸,鞭梢一丝流火在蛇细鳞烙下痕迹,大蟒惊恐胡绞身子侧移了一段。尘雾似乎散了些,子乌扶起终亏,嬴射姑大喊着举起玉斧冲向大蟒,长蛇挪动少许躲开,嬴射姑玉斧沐恩劈下骤然凝聚出长刀虚影,连带草地蛇尾尽皆劈断,其后一竹树分成两半。轻敌失尾尖的大蟒痛如粘盐的蚯蚓般扭动,殷今职却不可怜它,趁机又将堞机甩去。大蟒忍痛腾飞起来,于半空回头死盯着地上几人,子乌惊讶于在蛇眼中看到了如人一般仇恨的眼神。 大蟒在空中掙动身子,头却稳住不动,喷出白色的雾气将自己身形徐徐隐于其中。 “孽畜!”雾中大蟒正欲绕后,却听嬴射姑大骂,从腰间取下箕伯面具戴在脸上,继而纵身一跃,“哈!”嬴射姑半蹲立住,大袖若鸟翅甩开——转瞬间,头顶三尺以上,鹿角,凤目,右铃剑,左皂旗,大袖羽衣,一丈五高的箕伯幻影闪烁至具象。 嬴射姑独腿前倒,左手指天,继而两腿交替,翻转旋身与傩神之象共舞,一时铃声串串,一股强劲旋风自嬴射姑拓开,将妖雾尽皆吹散,那断尾的大蟒再无所遁形。 大蟒频吐舌信,瑟缩其身,忽而扭头想入竹林,却不知从吁洞悉百兽习性,观其情形料想于先,早一步右手拈起脚边一撮草泥,左手执弹弓提土将泥丸射在大蟒背后地上。顷刻间草坪冻结成小片冰面,大蟒正行至冰上任凭如何扭动身体却只能原地不动。 蛇血蹭红冰面,嬴射姑两指前戳,玉斧横持,迈四方步趋近大蟒,傩神同嬴射姑一并举起铃剑,将斩杀大蟒。 又听竹林中急促梆子声随一道黑影压竹梢驰来,嬴射姑从容左手两指指向黑影,傩神便挥出皂旗,一股旋风卷着竹子枝叶就打向黑影。所击之处,一条长蛇促而坠落。冰上大蟒趁嬴射姑不备,已然溜至那来救它的长蛇边上,将其拱醒。两蛇对视转瞬交缠一起,好似一身双头之蛇,都向众人露着獠牙发出梆子般的叫声,与其说示威,更像是在为彼此壮胆。 殷今职回头看见水洼中心,妖蟒已然逃走,便道:“水中妖蟒果然是醒了。” “不,”从吁道,“头颅细鳞不同,这是第三条长蛇了,要留心周遭,指不准还有第四条第五条。” 子乌听闻心中略有不安,没想到会生出如此麻烦。 “主公,”嬴射姑摆出进攻架势,子乌听闻便看向他,嬴射姑紧盯两条长蛇告诫子乌,“您当勇武,日后要面对的挫折只会更险。” “诺。”子乌道,调息振作精神。 嬴射姑率先挺进,众人与狡兽亦前拥对两长蛇成夹击之势。长蛇兴许是明白退无可退,便主动分开进攻。大蟒向嬴射姑身后绕去欲伺机而动,嬴射姑一边随大蟒动向转身,一边不断试图靠近攻击,只是见识了嬴射姑的厉害,那大蟒谨慎的保持着距离,一副要比拼耐心,看谁先露出破绽的样子;而第三条巨蛇被从吁、终亏等人不停用弹弓、箭矢骚扰,不得不腾飞挂于竹枝上,游走于竹冠间,靠枝叶躲避弹丸流矢。 嬴射姑数次寻机以铃剑挥出风刃击蛇,却都被大蟒凭灵活身为上下翻飞躲过,拖延时久,傩神箕伯幻影终于消散了。嬴射姑将面具取下收挂腰间,大蟒猝然弹直身子如箭矢射来,嬴射姑巧身侧越躲过,待刚一落地立时以玉斧召傩神长刀反打,却也被大蟒缩头避开。 另一边巨蛇与子乌一干人始终未接刃,巨蛇辗转躲避飞器,而几人紧随至水洼边不放其脱身。 嬴射姑与大蟒互相环绕,大蟒高抬头颅作蓄势状,嬴射姑临机挥斧横扫,将匆忙回退的大蟒胸口划开一道血痕,大蟒瘫地颤动几下后仍灵活如初,“可惜,”嬴射姑心中暗叹,“应该只伤着表皮。” 双方继续竞走,走至一堆枯叶前,大蟒再按耐不住,纵身如矛刺向嬴射姑,“好机会!”嬴射姑心想,当即双手举斧过头顶,狠狠劈下,岂料侧后方悄悄藏进落叶下的大蟒残尾猛然抽出打在嬴射姑腰背上。嬴射姑强忍疼痛只趔趄了下没有摔倒,大蟒紧接着又将咬来,嬴射姑再退步同时执斧刺去,未曾想大蟒竟是佯攻,骗出嬴射姑破绽才真向他咬来。看着刹那间冲向自己的血盆大口,嬴射姑来不及动作,毛骨悚然,只勉强收斧挡在胸口,以为必死…… “兵不刑天兵不可动不法地兵不可措刑法不入兵不可成……”当是时,王子乌默诵经文,突至大蟒近前,红光篆字纵列浮现剑身,一击贯穿蛇颈,蛊雕亦俯冲猛啄大蟒眼珠。子乌本能欲将剑拔出,而大蟒又剧痛挣扎,两力较劲,细铁剑竟断在蛇身中。子乌只得解下琉璃剑,再试拔剑,仍不能出,索性带着剑鞘朝蛇头猛砸数下,大蟒翻滚至所及之处外才罢休。 “谢……哈……哈……谢主公,嗯……谢主公救命之恩!”嬴射姑神魂未定,单膝跪地喘息道。原来方才子乌瞥见嬴射姑摘下面具,便担忧嬴射姑一人难以对付大蟒,正前来帮忙时,刚好撞见这危急关口。 “善。”子乌剑拄地上,抚摸嬴射姑后背同时左右张望,确认无危险后便朝七八丈外水洼边终亏等人看去。 巨蛇压弯竹子,尾部钩挂在枝桠上,一支箭矢自其下颌穿出,似为缓解痛楚,它半张着嘴喘气,竹子下狡兽不停对着它吠叫。从吁扯开弹弓瞄准巨蛇,不知何故之前一直靠竹子遮身的巨蛇,这次竟骤然飞过吁头顶正上方,落在几人背后地上,使自身暴露无遗。既然如此寻死,从吁便遂了巨蛇心意,放弦射出弹丸。却听见身侧水声哗啦,未及扭头看清,从吁只觉小腿被猛锤了下,整个人失衡倒栽,后脑重重磕在一块岩石上,痛的双目短暂失明。两眼漆黑中,从吁感觉自己被长蛇缠住了双腿和腰腹,他举手正欲摸自己后脑,却察觉脸前咫尺间有蛇呼吸,从吁当时明白,急忙双手盲抓前方蛇头,尽全力顶住。倏忽恢复视觉,正看见自己两手死死抓住妖蟒左右口角。 就在从吁被水中冲出的妖蟒撞倒时,殷今职与终亏正欲上前解救,一旁巨蛇疾驰而来,在两人腿脚间反复穿插。殷今职用堞机驱赶巨蟒,然而巨蛇死缠着两人,又不以命相搏,两人挥舞兵刃它就躲闪,待前进却又来绊路。 眼见从吁苦苦支撑,巨蛇又拦于之间,终亏张弓搭箭瞄准妖蟒,“射哪?”终亏心想,生死攸关当一箭制敌,蛇命贱而硬,射躯干射蛇颈只怕不能降服。 从吁吃力腾出一手想摸腰间导窾之策,岂料被妖蟒识破,抢用尾尖将鞭子勾挑抛远,一旁狡兽连番跃上妖蟒之身撕咬却破不开蛇鳞,但狡兽转而用嘴拔掉妖蟒几张鳞片,虽仍不能救主,却也使妖蟒分心不能全力绞杀从吁。 终亏思考刹那,巨蛇一反之前守势,猛然撑地如长矛投来。 “终亏!”殷今职以为终亏愣神大喊提醒。 正当巨蛇袭近尺寸之际终亏一跃空翻,倒悬空中时射出箭矢,登时贯穿妖蟒双眼。终亏落地站稳,巨蛇空扑回头嘶吼。 妖蟒顶着横贯颅骨的箭矢对天嘶哑嚎叫,血痕自眼窝淌下,剧痛迫使妖蟒筋肉紧缩,将从吁勒得更紧。肋骨有将骨折感时,从吁怒吼一声,于是目眦尽裂,獠牙出唇,鬃毛披膊,手抻利爪,化为长面人熊。 人熊左手推开妖蟒身躯,右手一把握住其贯有箭矢的头颅,硬以力道将疼痛嚎叫而张开的蟒口合住,还不收力——“呜呼!”一声熊吼生风吹动竹林飒飒,人熊从吁长爪如弯刀切进蛇头。 “噗呲”一串血泡挤炸,蛇头被捏做肉糊,人熊一抬手将妖蟒尸身弃置,无头蛇尸不住抽搐。那边靠近蛇穴一声刀斩,嬴射姑将大蟒拦腰斩断,两半蛇身各挣动各的。 从吁回归人身,用未沾血的手将滑落的衣袖穿好,向仅剩一条长蛇走去。 五人将长蛇围困,那巨蛇紧缩身躯摩擦鳞片,凄厉瞟看周遭,时不时回望不知死透否的兄弟。 “哈!”众人攻向巨蛇,竟见巨蛇引颈朝天圣起,五人不知其意图仍向其冲去,刀兵将触及巨蛇,电光石火间,一道紫身红鳞、金光勾勒的蟒蛇魂魄如蜕皮般脱出,只蛇尾堕地瞬间,不及他们止步,蟒魂串通五人之身,旋即飞向另两条长蛇残躯,带出其魂魄。 蟒魂贯身后,子乌觉得元神好似被水波袭过般晃荡不已,许久凝神才发现自己瘫跪地上。所有人正吃力站起时,三道蛇魂速归巨蛇躯壳,随即如丢地破衣的蛇皮双眼骤复神采,盘身而挺颈,三蟒之魂头部并列。 几人一时想不到对策,都僵立原地。既然几人不上,巨蛇便扑来,众人纷纷避开,终亏后跳时顺势张弓搭箭,出乎意料其中一蛇魂竟出窍袭来,自其脚缠身而上,没过头后又飞还巨蛇躯壳。子乌此刻才亲眼目睹为蟒魂透身之惨状,只见终亏半张其嘴,两眼无神,手脚像是在冰面上打滑一样胡乱扑腾。巨蟒见机张口向终亏咬去,殷今职挥舞堞机驱赶,可妖蟒之魂来势汹汹殷今职只能避退。好在巨蟒将咬住终亏之时蛊雕、狡兽上去骚扰,从吁甩导窾之策绕住终亏腰部,将其拖走,鞭子将终亏衣服烧穿一圈,终亏方才从蛇魂侵扰下解脱,清醒又是一阵灼痛,捂着腰跪趴地上。 “圣贤之言或可驱邪!”嬴射姑呐喊。 旷地俯视,一蟒驱五人,三股蛇魂次第出窍袭扰几人,如闪烁紫红金光的湍流般袭卷淹没此处。子乌等虽经尝试,发现确实能口诵圣王教诲抵御妖魂,却架不住攻击之频繁迅猛,终究还是渐觉疲惫。 巨蛇冲子乌而来,蛇魂两出牵制他人,子乌箭步躲过。巨蛇落地挤作一堆随即绞动回身,顷刻间化作一股分明波浪线速速回杀。 “兵不刑天……”子乌拧身闪躲之际反双手握剑,转身后刺,鞘珌重重攮在蛇腹,将其击飞几尺之外。子乌只可惜隔着剑鞘,不然这一击必能重创巨蟒。 那巨蛇好像吃准子乌,落地两魂归身立马再出两魂,魂身并进而来。 “人之本在地地之本在宜宜之生在时时之用在民民之用在力力之用在节……”子乌默诵经文,侧身躲过巨蛇肉身,两蛇之魂像迎头重重撞在无形球罩上导向他处。哪知顾头未顾脚,巨蛇穿过时背上鬃毛一下挂住子乌右脚足弓,将其拖拽在地上,巨蛇奋力挣扎子乌亦想脱身却将脚缠的更紧。长蛇见状索性拖着子乌就往水洼里钻,欲使子乌溺水。 “今职救我!”子乌伸剑瞪眼惊呼,殷今职果断扔开堞机两手拽住剑鞘上一对铜环,环内侧锋刃将殷今职双手划伤鲜血直流。殷今职死死拽住,却一起被巨蟒怪力拉倒拖行。 从吁、嬴射姑急忙扑来各拽住剑鞘一对铜环,长蛇促然止住。角力时,子乌隐约听见剑鞘发出开锁声,嵌琉璃包银木鞘瞬间左右撑开分作七块。顿失制衡使长蛇拖着子乌猛冲了一段,吓得子乌仓忙仰头,才发现上同剑已然挂着五彩烟雾出鞘。毫不含糊,子乌使剑在蛇背上一刮,将缠在脚上的蛇背毛除断。 子乌借蛇拖拽之势翻身单膝跪住,剑插土中。 “王子!” “王子可好?”几人皆拥至子乌身边关切道。 子乌心有余悸,没有回应,待缓和心神才深呼吸慢慢站起,将剑横于胸口细细端详,原来是把银剑,剑从外弧,剑脊一道细长凹槽,五彩烟雾沾挂在整个剑身上,子乌用左手两只抹掉剑身彩烟,顷刻彩烟复生,子乌尚不能明白这彩烟有何作用,但眼下诛杀妖蟒为第一要务,子乌踏步侧身向长蛇,将剑双手握持与肩膀齐平。 巨蛇稍微扭动尾巴,肉身与魂魄皆张口发出梆子声恐吓五人。子乌不经意瞥见一道黄烟指向自己,至胸口处变为黑烟,而左前一步有白烟似人身形,点点青烟罗列地上一串,尽头半空挂着丝丝红烟,想必是上同剑所致,只是子乌对这些烟雾意义毫无头绪。 不待子乌思考,长蛇两魂离身嘶吼而来,仅有跬步之距妖蟒陡然撇头远离些许,子乌同时侧跳,举剑下劈,却劈了个空。妖蟒猛然回头,霎时五色彩烟重现,妖蟒漂移甩身鞭向子乌,子乌跳起临空正合白烟形状,落地后子乌幡然醒悟,这彩烟原是如此含义。 “牵制住妖魂,我要了结这畜牲!”子乌下令。 “唯!”众皆答。 片晌五彩烟又化形象,紧接着果如子乌所猜,妖蟒循着黄烟攻来,当即踩着青烟躲避,再效仿白烟身形,“兵不刑天……”子乌默诵经文,一剑奋力向红烟刺去,剑身击破妖蟒坚鳞贯体而出。子乌紧握剑柄推着大蛇一直到竹林间将其钉在一株竹子上,妖蟒哀嚎间两魂被吸回身躯内。 从吁大步上前再化人熊朝着妖蟒心口就是一顿乱捶,片刻妖蟒再不动弹,子乌见妖蟒已死便蹬着尸体将剑拔出。 太阳升至空地上方,此时雾气全消,阳光斜照在竹林上,斑驳的竹叶影子在几人与妖蟒身上摆动。事情已经告定,子乌才发觉中衣亵裤被汗水湿透,这会儿秋风中略感寒冷。虽然自幼习武,真正存亡间的厮杀,这还是头一遭吧,子乌想。嬴射姑、殷今职与终亏漫步而来,子乌与众人分别对视。 “恭喜王子,王子万福攸同。”嬴射姑微笑道。 子乌抿嘴侧目,微微摇头:“不要寻我乐子。” 嬴射姑仍笑着:“并非调笑,臣确实要恭喜王子。” “恭喜什么?”子乌挑眉。 “恭喜您做大事前上天降下吉兆。” 子乌瞳仁动了动,眯眼问:“什么吉兆?” “您将要谋求社稷,现在事情不过刚起步,您因爱护百姓节外生枝,反倒因此拔出上同剑,这不正是通过了上天的考验,上天以剑中机巧所含奥妙授予您吗?” 子乌眼神惊讶,不语思考须臾,继而笑起来,揖手拜道:“子乌谢大夫点拨。” 或许是为民除害的喜悦,五人皆开怀大笑,连带着狡兽与蛊雕也嚎吠鸣叫起来。 “走吧,终亏你去砍下蛇头,我们回去收了马匹,早些赶路,也好快点出山。”从吁看向子乌道,两腿已经开走。 终亏点头拔出铜短刀向三条长蛇尸首走去。 “善。”子乌道,也正欲随其离开,方将剑尖挨在剑鞘上,俶尔瞳孔紧缩,看见一道黑烟环绕自己,侧目扫视痕迹——“嘶啊!”蛇口脱臼喷出三条蟒魂而来,子乌不及反应只本能抬手挡住。 “王子!”众人纷纷高喊。 子乌坐在地上,掐住左腕,若铜汁烙蚀的痛感自手指钻心。从吁抓住子乌左手,吹散其上黑烟,发现手心到指尖有七八道鳞片状的伤口,裸露的血肉部分都黑了,从吁能感到子乌疼的浑身颤抖。 几人错愕对视。 “王子莫怕。”嬴射姑一边安抚道,一边在几人注视下退后五步,取下腰间傩神阳履面具戴上,执沐恩起傩舞,俄而龟首三面,额生太极,松树为发,四臂持碾槽、轮盘、木碗的傩神气象现于其头顶。嬴射姑踏舞步靠近子乌,随后傩神摇着下巴,撇下头顶松枝,放入碾槽以轮盘研磨,嬴射姑身体随碾槽晃动数次后,傩神将碾槽倒向木碗,碗中顿时生出开花桃枝,神阳履把碗中桃花倾撒王子乌身上,花瓣碰着东西即化掉。 从吁看着子乌左手,伤口缓缓愈合,可是蛇爬状瘢痕仍在。 “王子还痛吗?”从吁关切问。 “痛,痛入骨。”子乌咬牙道。 一旁嬴射姑已收回傩神面具走近,担心而不解问道:“怎么回事?不只是血肉之伤吗?”他蹲下,轻轻捏住子乌小拇指审视。 “怕是妖蟒以元神为引子下了蛊咒吧,”从吁道,“王子您忍耐两天,眼下深山老林,我们也只有去了附近城邑才好说,若真是蛊咒,除非方国疾臣恐怕不能医治。” “诺。”子乌紧闭双眼道。 殷今职走上前对从吁说:“我背着吧。” 于是从吁和嬴射姑将子乌搀上殷今职后背,几人刚走几步,子乌费力拽了下一旁嬴射姑袖子,声音虚弱道:“书信勿说此事。” “嗯。”嬴射姑点头。 第24章 二十四 秋日阵雨转晴,行于山中第三日。 “王子您看。”正牵着子乌所乘马匹,行于山顶石条路上,殷今职忽然手指左边。子乌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林木树冠遮蔽间,一块巨岩嵌在山体中,以至于草木不生而开出一大片豁口。殷今职牵着子乌所乘之马走上岩台,此处正好可见象原景致——当下虽无堪舆图,但据终亏说此刻众人大概在鹿越山北,亦是象原奴獐关以南部分的东北角。仍如象原别处的广阔,只是比较蔡阳地域,这里若平静绿湖般略有起伏。重重交错的田埂将大地分成规整的网格,井然有序的样子使平原更显得博大。却在这平坦的旷野远处,五根斜长巨岩宛如人五指,自庄稼之海中抬出,巨岩后与一座小丘相连,如同掌心。一汪水蓝清泉被岩丘托在天上,水流自岩石缝隙垂瀑,仿佛珠光纱帛在清风中微微晃动。 最妙在此时一道彩虹挂在岩丘两端,恰似腕上玉镯。 “那就是句池吧。”从吁捋起胡子,看了眼正趴在马背上,神情疲惫的王子乌,又瞧向终亏道。他猜想子乌必定好奇,只是因疼痛无心情开口,便替王子解惑。 “对。”终亏扶了下斗笠,答。 从吁本以为终亏会顺带介绍句池,没想到他就真只有一字回答,无奈亲自朝子乌道:“句池为闻名天下的奇观,因其形似人手,传说为神句芒之手,故而得名句池。” “我们出了鹿越山要去的句池邑想必就在附近吧。”殷今职道,回身抚摸了下马脸。 “嗯,正是,”从吁答,“不过……”看向终亏,“我听闻句池边有一渊,名为醇瓮,怎么望不见?” “就在句池东边百十步外,”终亏道,“醇瓮陷在地下,从此处看被土坡挡住了。” 从吁连连点头,嬴射姑两手被腰后走到岩台上,问询:“我看自进入象原以来,所见除非不能,土地尽皆开垦,为何句池周边一大片树木如此茂密?还有池下那条小河两侧也不见耕种,是有什么缘故吗?” “不知什么原因,句池四周大树长得比花草快,我没见过,只听前任师隐山山虞杜老说过去有人在边上种过地,要不了一个多月树苗就会把禾田掀翻,勤快些也能种吧,只是实在吃力不讨好。”终亏道。 “是水的缘故吗?”嬴射姑问。 “对,”终亏道,“可不清楚句池泉水为何有如此功效。” “呵呵,本地官府若售卖池水岂不是获利颇丰?”从吁调侃。 “不卖的,都是各家自行挑水,不过就在句池方圆数里内有此功效,”终亏摇手,“但也有医家与庖厨来此取水。” “既然有如此稀罕的东西,母栖不该没听过啊。”殷今职扫视几人。 “取水也都是豫州的,偶有荆扬二州边境之人来此打水,母栖太远了,水送到都臭了。”终亏道。 “走吧,早些下山,我们还能顺路上句池看看。”几人闻声看向嬴射姑,他已扭身跃回石阶路,牵马向前…… 由于前面有一条连通鹿越山东西的山路,这一程越走遇见的行人便越多,主要是些挑着货物的民夫,还有商人牵引的马队。 当路过那条东西走向山道时,几人更是见到了自上山以来旅客往来最频繁的情形。子乌一行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穿过东西山道,继续向北。不知不觉间,一名挑着后头挂有葫芦担子的老叟,男矮女高背后各自背着行李与油布伞的农家夫妻,还有牵着八匹马的三名商人,这些人和子乌等脚力相仿,一直跟在后面,也是因果,成了互不相识的同行之人。 “我下来走走,”正默默赶路,子乌道,蛊雕立在子乌所乘马头,“坐的我腰疼。” “家主好些了?”从吁问。 马上的子乌试着捏了捏左手:“还是疼,只是不像之前那般难以忍受了。” “吁——” 于是殷今职停下马匹,搀扶子乌下来。此时一阵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直跟在几人后面五六丈处牵马的三名商人擦肩而过,超至子乌等人前面几步距离。 “走吧。”子乌道,右手整理了下褶皱的衣裙,挑担老叟正好与子乌平行,子乌看了眼老叟,老叟便点头回以怯懦的笑容,子乌亦稍点了点头向他致意,又回首发现那对夫妻这会儿紧随从吁马匹后面,不知道还以为是相互熟识。 子乌边看自己的手边说:“好很多了,说不定没到句池就已经痊愈了。” “家主请让我看一下。”侧前方牵马的嬴射姑放慢脚步转身道,子乌伸手给他看,从吁也快走两步凑上来,两人都眯眼皱眉。 “这蛇鳞瘢怎么不见消。”从吁语气略带担忧。 “受伤留疤不是很正常么?”子乌道。 嬴射姑食指蹭了蹭嘴唇道:“但愿吧。” 几人都不再言语,如此沉默的走了几刻,子乌主动往老叟边靠了靠,问道:“老人家高寿?” “啊,啊?哦,”老头儿突然听见子乌问话,忙瞪大眼睛看向他,张嘴忘记言语,回过神才垂下眉毛和嘴角,捂着胸口道,“老头儿俺六十……六十六……”老叟连连眨眼举起手数指头,“六十七了,嘿,嘿。” “哦……”子乌点头,又问道:“现在深秋,又是山林之中,您穿那么少,不冷吗?”子乌打量老头,只穿着两层粗麻短褐,左腋还打着补丁。 “不……不冷,”老叟急忙挥手谄笑道,“挑这些货,一身汗,俺还嫌热呢。” “您这挑的什么货?”子乌问。 老叟便将竹篓上盖布掀开一角,“海鱼,腌的干海鱼。” “您是哪里人?” “俺是祖方祝墟邑野人。” “祖方……”子乌起了兴致,“祖方与折方关系好吗?” “啥?”老叟耳朵凑近些。 “我说祖方与折方关系好吗?”子乌也将脸靠向老叟,稍微提高声音道,惹得前面嬴射姑回头瞥了眼子乌,更前面商队里也有人回头悄悄看了眼子乌,但被他后面同伴戳了下背,便将头扭了回去。 “折方?折方那能好么。”老叟一听清,霎时脸红怒道。 “怎么不能好?”子乌笑问。 “折方是乱臣贼子折方。”老叟道,语速很快。 “呵呵,”子乌轻笑了几声,也不想再为难老人,便改问其他事道,“您家里有几口人?” “三口,俺和俺老嫲,还有小儿子,大儿子和女儿都各自成家了,小儿子手脚不能用,一直躺床上。”说着,老叟叹了口气。 “马上冬天了,豫州的冬天也下雪吗?” “下啊,咋不下,哪有冬天不下雪。”老头笑道,说着脚步暂停了下,子乌也跟着停了下。 “那冬天怎么过,买得起炭吗?” 老头咧嘴笑着指了指肩挑的竹篓,“卖光这个就能买炭。” “公子是哪里人?”子乌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便扭头正看见那对夫妻男人正对着自己憨笑,缺一颗门牙,圆头油脸,一笑显得更圆了。 “并非公子,”子乌答,“我们是母栖邑来的商人。” “不是公子?”男子仍笑着,令子乌不喜,瞧着一副像硬挤出来讨好样子,“俺看几位走路还以为是卿大夫呢。” “嗯?卿大夫走路有什么不同?”子乌挑眉问。 “卿大夫走路沉,商人走路飘,俺瞧着几位走路就沉。” “呵呵,”子乌笑道,“那你可看错了,我们只是商人。” 男子兴许是尴尬了,将头低下去,又挠着后脑支吾:“商人好啊,商人有福气,没牵挂。” “你们是夫妻?”子乌看着女人问,之前没注意,这女人长相算不上好看,但眉眼颇为锐利,都有几分男相了,皮肤倒是很细嫩,不管怎么说,和一旁男人显得十分不般配。 女人见子乌盯着自己问话,匆忙用手背撞了下还低着头的男子,男子连忙抬头看向子乌道:“她聋哑,有事问俺。” “你们是哪里人?”子乌问。 “俺俩是参方人。” “参方,参方哪?” “感门。” “感门在荆州哪?”子乌向身旁终亏问,身旁老叟取下扁担后头挂着的葫芦喝起来。 终亏道:“感门在荆州西北,靠近豫州。” “那么远,为什么来豫州?”子乌问。 “呃……探亲,来这探亲。”男子讪笑。 子乌抿嘴略有愠色,本想问去哪探亲,但心想这男人说话拖拖拉拉,总不能一语道尽,感到厌恶便干脆不再搭理他。 子乌不语,路上行人则又复沉寂,直道尽了,前路十分曲折,先是依山势向右转,而后一块巨大的石灰岩壁如屏风般横出,使得道路只得顺岩壁左转,过了岩壁应该也是一个向右的大弯,只是被岩壁挡住,子乌也看不清楚。 进了右转处,子乌回想起刚刚与身后夫妻的对话,总觉得疑惑,这夫妻自感门而来,应当是过了珍糜山,而后于平原官道直奔想去的城邑才对,为什么要走鹿越山呢?就算是去句池或者祝墟,哪怕要过奴獐关走这里也是绕远路,莫非也是怕遇见散兵?倒也不是不可能。子乌想着,已经过了右转弯,开始向左转,子乌看向队伍最前头,那些商人们马上就要转至岩壁后。 “咳咳咳!”身后男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肺都要咳出来似的,子乌和老叟扭头看去。 “啊啾!啊啾!”一旁女人也猛地打起喷嚏。 “咳!咳!咳!咳!咳咳!”男子仍在咳,咳了几声后,夫妻同时死盯着子乌向背后雨伞摸去。 就在子乌为夫妻二人怪异的眼神而心跳加速时,背后传来阵阵马匹嘶鸣。子乌回头向岩壁拐角处张望,正看见三名商人一边安抚马匹,一边从马匹所驮货物间抽出铜剑。 惊惶间,子乌右臂猛被一拽,眼前一糊整个人被拖着走了两步,霎时从吁闪至子乌身前,一把将老叟推开几步,嬴射姑、殷今职与终亏亦贴了上来,将子乌堵在身后,狡兽亦炸毛龇牙立在子乌腿边。子乌不由自主握住腰间上同剑,再看向那对夫妻,却不知他们身边已何时站了两名手执兵器的蒙面人,而那对夫妻手中各自握着一把细长铜剑,剑柄正是油布伞把柄。 “停!”岩壁那边一声大吼,子乌只瞄了一眼,便立即继续盯住那对假夫妻与蒙面人。 “我们如何应对?”子乌嗫语。 从吁、嬴射姑互相对视了一下后,从吁道:“先看看情况,如果只图财就商量价格,若是索命,那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 “好。”子乌小声道,斜眼看见左边老叟背靠着土坡,将担子放在地上,独自一人紧紧握着黄蔑杆发抖。 “老人家不要怕,我们自会庇护您。”子乌安抚道,老叟看向子乌,两眼含着眼泪,害怕的像小孩一样,只敢点头,不敢回话。 “家主还是请别多管闲事了,眼下还弄不清到底有多少歹人。”嬴射姑背对着子乌道。 “请站住,几位英雄要多少,可以商量,”岩壁那边传来中年男子声音,“站住!停!不客气了!” “滚开!”岩壁那边豪壮一声,紧接着一声惨叫,随后有金器投地声,“刀扔了!扔!” “快扔,快扔,呃……”中年男子催促,另外两名站在岩壁拐角处的商人只得将刀扔在地上。 “退下!”又是豪壮声,那边岩壁商人马队立时向山坡靠拢,让开一条道路。 岩壁后,一名高大蒙面、身着皮甲、背挂铜盾的男子将刀顶在之前商队的中年人脖子上出来,人质右臂反折、呲牙淌汗,两名喽啰亮刀紧随其后。 “你们几个,佩剑交出来。”强寇面朝子乌道。 子乌却将手中剑柄捏的更紧,仰头眯眼看着对方。 “放吧,我们不只有剑。”嬴射姑手捂嘴,小声劝道。 子乌深吸一口气,悻悻将剑解下放在地上,一小喽啰上前将地上武器全拾起抱住。 那强寇一直走到子乌三步距离才停下,大声道:“诸位不要害怕,我们只要钱,不要命。”他顿了下,环顾四周,又道,“我们要的也不多,你们将货物钱财十分之九交出,马可留下一匹,就能平安过去,不过……不过还要答应我一个小要求。” “什……什么要求?”人质瞪大眼珠问。 强寇垂目轻蔑看了人质一眼,不紧不慢道:“人质我要扣下一阵子,你们回去之后不准把今日之事说出去,我会派人去象原各地打听,要是将此事传出去,那就只能……哼哼,只要我确定你们没将今日遭遇说出去,我自会命人将人质完好无损送回。” “那要是,那要是有人问货去向,可,可怎么办。”被刀抵脖子,人质小心翼翼问。 “嗯?”强寇眼神瞬间透出怒意,将人质已经对折的手臂猛拽了一把,刀刃更压出血印,疼的人质哇哇大叫。 “不不不……有人问就,就说让狼叼跑了,”人质求饶,强寇仍将刀刃上提,“让,让泥石流冲没影了。” “嗯——”强寇眼神这才熄火,刀刃压得也没那么紧了。 “英雄,英雄……”人质恭维道。 “什么事?” “能不能,能不能多留一成货?呵,呵呵,小本买卖,不容易。” “嗯?哈哈哈哈……”强寇不可思议看着身下商人,猝然大笑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可真是个商人啊,都这样了你还敢和我讨价还价?” “呵呵。”人质满是恐惧的脸挤出笑容,子乌瞧着他腿好像都吓软了。 “也不是不行,”强寇语气顿时温和,“你们一个月内给我骗来三支商队,只要做成了,莫说是一成,你们的货我足数退回。” 人质听闻瞬间眉开眼笑,连连答应,“别说是三队,四队小人也给英雄送来。” “哦?你若是能送上四队,最后一队我倒分你一半!”强寇大喜,旋即将人质推到身旁喽啰刀下,“别说废话了,一个一个人来,拿财货买命,” “我们怎么办?”子乌向身旁臣子窃窃私语。 “给,您为商室玺,舍小财保您无恙,值。”嬴射姑小声道,从吁点头。 强寇才下令搜刮,岩壁后又走来两名喽啰搬运财货。两人将那队商人的七匹马连带几乎所有货物都牵至岩壁后。子乌看见已被捆绑坐于地上的中年商人,之前手臂骨折都不曾哭泣,此刻却望着被牵走的马队泪流满面。 子乌正注意被劫掠的商队,耳边传来嬴射姑声音:“幸好没和他们硬拼。” 子乌、从吁、终亏与殷今职都看向嬴射姑,嬴射姑继续道:“看这些盗贼做事井然有序,恐怕不是普通恶人,而是军队。” 子乌一听立刻环视周围土匪举止,果然望风的一丝不苟,看守的眼神森然,搬运商品的配合有法。 耳边嬴射姑又道:“兴许是哪一方的逃兵。” “你们当中谁是能说话的?”轮到清点子乌一行,强寇便向几人问道。 “我。”殷今职、从吁、嬴射姑与终亏不约而同道,几人一齐惊异看着终亏。 “你们在做什么!”强寇怒斥,“到底谁!” 子乌给殷今职一个眼色,心想到了祝墟再向祖子借兵救他。 殷今职便向前一步道:“我就是家主。” “那么就委屈先生了。”强寇一边道,一边示意另一名喽啰上前挟持殷今职。殷今职被刀押着路过强寇时,强寇顺势一把拽下他腰间堞机,拿在手中端详一阵,而后铁青着眉眼一把摔在地上,却也没说什么,喽啰便将殷今职带至中年商人旁边捆绑。 “老头儿。”强寇招呼道。 老叟颤颤巍巍站起来,一寸寸脚跐着地面前进,强寇皱眉语气不耐烦道:“快,我看看你担子挑的什么,快。” 老叟像猛然吓醒般抖了抖,麻利地挑起担子走上前。那强寇掀开盖在竹篓上的旧粗布一看,气得一脚踢翻一只竹篓大骂:“什么狗屁!” 说着强寇便抽出佩剑怒道:“没钱买命就用命抵钱!” 老头仓皇连连磕头求饶至出血,强寇眼露四白手中利剑已举过头顶——“等一等!”刹那间,子乌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双臂挡在老叟身前。 “你做什么!”强寇惊而退了半步,本将挥下的利剑霎时横护胸前。 子乌揖手鞠躬道:“英雄手下留情,我们愿以剩下的一成钱财买这老叟一命,如何?不过是个老东西,您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强寇面罩上双眼顿时怒气全消,若有所思样子看向弯曲山路后边那对假夫妻,其中假丈夫笑着朝强寇点了点头。 “好吧。”强寇道,“快滚。” 闻言老头再连连向强寇磕头,一会儿,又跪着转向子乌反复叩拜。子乌帮老叟将竹篓扶起,重新装好撒在地上的腌鱼。 老叟重新挑起担子,弓背曲腿看了眼矗在面前,身躯若门扇般宽阔的强寇,回头怯生生与子乌对视,眼神似在乞求陪同。 “走吧。”子乌低声催促,老叟只好扭过头看前,如走在独木桥上一样小心翼翼,蹑手蹑脚。 “快!磨蹭。”强寇骤而呵斥,老叟吓得一怔,直起腰来,一大步跨出,肩上担子随之抬高弹出一条弧线,不巧担尾挂着的葫芦嘴正勾住强寇面罩,猝然扯下。强寇大退一步,咧嘴惊骇面容暴露无遗—— “欸,你不是……”人质商人惊讶喊起,一旁喽啰一把拽住其头发拉开喉咙。 “灭口!”强寇刹那前跃抽刀,地上老叟影子头颅飞转……一阵响亮口哨,还未弄清谁吹的,狡兽与蛊雕一齐冲向殷今职身边喽啰。左边假夫妻和两名喽啰举刀剑杀来,嬴射姑当即扯下傩神面具,起舞踏罡步请出傩神箕伯,旋即催动风啸将四名贼人全部掀翻。 “赶马堵住弯道!我就去助你们!”从吁朝岩壁拐角处两名商人大喊,继而嘶吼化身人熊扑向强寇。强寇后跳躲过,取下背上盾牌,默念道:“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顷刻间强寇身上气息蒸腾,面颊额头浮现山峦纹。人熊从吁利爪挥来,强寇举盾挡住…… 趁看守人质的喽啰被蛊雕狡兽纠缠,子乌冲上去一拳打在其面门,又是一脚将喽啰踹倒,将其按在地上殴打。身后终亏从众人被没收的兵器堆里取出自己短刀,割断殷今职身上绳子。可惜岩壁处两名商人吓破了胆,根本未理会从吁,两人向后飞奔逃命,岩壁后六名持弓刀贼子现身,两名商人还未跑到从吁身边,就被四五支箭矢分别射倒,两人因剧痛在地上挣扎,其中一人见六名贼人快追上他们,强忍着痛感站起身来,拉了两把同伴不成转身欲跑,却反做了靶子,又被几支箭矢射死。 子乌正与喽啰争夺铜剑,忽而堞机重重甩砸在左侧,半截箭矢落在一旁。子乌刚看向堞机,对面山路上贼人再朝子乌射来一箭,子乌本能想躲,兀的身右飞出一箭凌空击断贼人之箭。又听得面前箭矢呼声,子乌低头发现身下喽啰脖子横插一箭,瞪眼窒息抽搐样子。上同剑被递到眼前,子乌仰头看见裹得只露双眼的终亏正俯身送剑给他,便一把接过上同剑站起身来。旁边堞机拖动发出如锁链般的响声,殷今职走上前与子乌、终亏并肩而立。六名贼人在子乌等人五步前停下,面面相觑,“来!”后面正与从吁搏斗的强寇叱令,于是喽啰们尽出白刃大吼朝三人冲来。 “走!”狂风中假丈夫吃力道,随即四人一齐绕过弯路,跑到山坡另一侧。嬴射姑担心放走了几人会叫来帮手,便不顾危险追了上去。当靠近道路转弯处时,脖颈高度一剑横劈来,嬴射姑慌忙退步,剑刃砍在山土上,贼人将剑抽出,带起一阵砂石枯根飞溅。嬴射姑跨步到山坡那边,即刻驱傩神举剑下砸,吓得三名贼人齐齐整整背靠山坡躲过。见没斩中,嬴射姑紧接着出令旗召大风刮去,三人竟如猴子手脚并用爬上山坡躲在大树后面。嬴射姑怒而撩剑将近处一排矮树全部砍断,三人更往上爬,待嬴射姑正欲登山追杀时,侧面假妻子趁其不备从山坡草丛中跃出将他扑倒。扭打间嬴射姑用斧柄朝假妻子太阳穴猛砸,贼人一踉跄他立马站起身来,岂料假妻子凭意志克服晕眩,趁嬴射姑还没站稳就跃来禁锢住其两臂与腰部。山坡上三名贼人见状也不顾危险,从两丈多高处跃下将跳杀嬴射姑。咫尺间,嬴射姑面具下猛然回首,半空中假丈夫正对傩神面具悔从心生。嬴射姑头顶傩神气象似灵鹿吸雾,倏忽缩进其天灵盖,继而一阵气压自嬴射姑周身爆开,将强盗全部震飞,嬴射姑一脚踏在假妻子胸口,跺得他吐血晕厥。看都没看脚下,射姑玉斧对头顶戳去,召出傩神长刀将半空中假丈夫截成两段,血比雨滴洒在嬴射姑面具和青白衣服上。 子乌横剑以剑鞘挡住贼人劈来的卷首刀,左手贼人也上前欲助同伙,子乌一脚踹开面前贼人顺势刺向左边贼人,贼人躲闪不及被剑珌捅在右肩,可惜剑未出鞘,否则至少另其再战不能。尽管如此,这一刺力道还是痛的贼人摁住肩膀后退数步。 “家主背后!”殷今职一边挥动堞机牵制三名贼人,一边大声提醒子乌。 子乌扭头看去,一贼人正抬手欲刺子乌,更后边终亏朝那贼人面门射出一箭。那贼人只得收手抽身躲箭,此时殷今职已不顾自己被途中敌人划伤手臂,反握周咫戳向那贼人胸膛,那贼人正躲终亏羽箭,来不及闪身,只能挥剑抵御,可只动作一半,殷今职短剑刺下,将那贼人握剑手腕切断一半,那贼人铜剑落地,跪在地上紧握尺骨外翻的前臂哭嚎。那贼人同伴欲杀殷今职,子乌提剑刺去与之拼杀,这些匪徒虽然技法粗糙,但似乎经验丰富,又胜在出手比子乌一行狠辣,总有急于一击毙命的架势。可惜子乌今职能以先王圣人教化律己,使这些贼人偏偏不能迅速得手,又两人自小跟着东方诸国剑术大师们修习,这种搏斗一但拖延,就更显出功底之。一炷香间,子乌、终亏、殷今职便将六名匪徒杀得只剩两人重伤。 砰的一声,经不住人熊从吁一抓力道,强寇手中铜剑打飞插进山坡里。强寇与从吁较量本就被压制的浑身是伤,以防守为主,这下更只能双手撑起铜盾招架,却也经不住猛烈冲撞,手脚渐渐有脱力之感。 强寇疲于应对从吁,身后子乌双手紧握剑柄,向强寇右腿膝盖夯去。强寇失衡跪地,从吁亦左爪拍向他,将其击飞坠地后滚了两圈重重撞在路边树干上。 “都让开!”终亏大喊,几人皆看向他,只见终亏将捕兽网抛出罩住强寇,将其俘获。 从吁喘着粗气回复人身,山路转弯那边嬴射姑也散步似的慢悠悠走来。众人将俘获的五名贼人捆绑束缚,终亏则在俘虏旁边照顾幸存的一名商人。终亏检查伤口发现虽然有四处伤口深及骨头,但好在并未碰到脏腑,所以无性命之忧。 “怎么处置他们?”殷今职拍着手上的灰走向子乌问询。 “不如杀了他们祭祀山神?可以祈求神明庇护您成就大业。”嬴射姑两手互插在大袖中,侧仰下巴眯眼道,青白色衣服上还满是血滴。 子乌看向嬴射姑却并未急于回答。 强寇闻言却蓦地跪起,求饶道:“小人们犯下大罪,冒犯几位大人,小人不敢狡辩,只求几位君子放过我的部下,我当自愿为祭品,祭品心诚,必能感动神明!” 啪!殷今职一马鞭抽在强寇嘴上,叱责:“住口!我家主人许你说话了吗!” 子乌垂目,而后直视强寇双眼问:“我让你放过那老人家,是给你获得宽恕的机会,你本也答应,”说着子乌眯眼现出怒意,“为何又要赶尽杀绝!” 强寇咬唇低头左顾右盼,叹气几声才答:“小人确实罪不容诛,既为俘虏,理应道明前因后果,只是我身负重任,”他跪正身体头撇向一侧,“且死!”强寇大声道。 “呵,莫非你还挺有骨气?”子乌仰起下颌讥讽道,“谅你一个毛贼能有什么大义?” “动手吧!”强寇颤头吼道,口水飞沫。 啪!殷今职又是一鞭子:“无礼!”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强寇仰头瞪着殷今职,殷今职手中马鞭已举起,却终究没再抽下去。 “哈哈,”子乌大笑,戏谑道,“你倒挺有骨气?”子乌低头看着脚尖戳起地上泥土,随后又看向右边嬴射姑与从吁,问:“既如此,放了他的部下,只拿他的头颅祭祀,如何?” “不可。”嬴射姑当即回道,“人心难测,何况这些贼寇都是人中最奸诈之辈,王子……家主您涉世未深,不可大意,他们回去若是通风报信,呼朋引类,”说着,嬴射姑微微摇头,“还是别留祸患,节外生枝的好。” 从吁亦捋着胡子点头。 子乌正权衡时,强寇却为“王子”二字脑中绞丝嵌珠,揣度普天下能有几个王子,莫不是姒后之的太子姒咎?他必不会跑这来的,况且姒咎应该三十出头;难道是参方储君熊鹿儿?不对,该称呼王孙才对,难不成…… “那就……” “大人可是王子乌?”子乌方才开口,跪在地上强寇抢话道。 强寇还眼中满是期待的凝视子乌,子乌与嬴射姑、从吁眼神交互了下,道:“正是。” “臣,拜见大商王子。”强寇反绑着手仍尽力将头叩在地上。 “说。”子乌警惕眯眼道,语气森严冰冷。 “谢王子。”强寇废力抬头,却喜极而泣,“禀告王子,我们其实都是拔方宫廷卫队的军人。” 闻言从吁、嬴射姑和殷今职纷纷交目会意,子乌更是心中大惊,却只眉头稍皱,等待对方继续讲述。 “当初拔方先君昭伯遭姒后之背刺战死虎方之地,我拔方便拥立太子失为新君,是为惠伯。惠伯十六年,也就是两三年前,昭伯嫡次子公子高与惠伯宠妾私通,事情败露后惠伯却因念及骨肉之情而只鞭打了公子高,将此事隐瞒。未曾想公子高竟与宠妾里应外合,设计弑君篡位,又污蔑我家太子周上烝庶母弑杀君父,那□□恬不知耻对着卿大夫们鬼扯一通,我家太子百口莫辩被捕入狱。我们几个家臣原本想要悄悄潜入宫中绑架那□□令她澄清事实,没想到正撞见权高杀人灭口,我们倒成了他的替罪羊。我们做臣子的顶罪事小,可那贱人被杀就死无对证了。我们怕太子周在狱中遭毒手,就自作主张利用曾为宫廷禁卫将领的身份,召集旧部救出太子,逃出建拔。”强寇吸了吸鼻子,平复心情继续道,“我们出城后劝太子出奔别国,再从长计议,但是太子周却坚持说一步也不会离开拔方国境,一定要夺回社稷洗刷冤屈,太子态度坚决,我们也只能跟随他,便抢了建拔东边耕女崮上一窝强盗的寨子,在山顶扩建营垒,开垦农田,筑坝蓄水。为了积蓄力量反攻建拔,我们不得已也干起强盗的勾当,只是太子说不忍心劫掠拔方黎民,臣等才翻过铜牛山来此劫道……” 言罢强寇垂头瘫坐许久,子乌脑海中仍在判断事情真伪,心中亦觉得沉重。 兴许是定下主意了,子乌抬起左手向殷今职说:“周咫。”殷今职便将短剑交予王子乌,一旁嬴射姑本想劝谏子乌谨慎,单想了又想,觉得路已至此君主必已能自行做出正确的决断,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夫请起。”子乌割断强寇们身上绳子,搀扶权周臣子起身。 “王子……”这会儿权周之臣不知心里想到多少事情,眼中噙泪,忽而扑通跪下,道,“我们干这种勾当让大商蒙羞了……” 子乌托着他的双手,看见身前粗壮武夫满脸泪水的样子,不禁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良久才开口:“非是你们令大商蒙羞,而是大商没能尽责庇护你们。”子乌再将权周之臣扶起。 权周臣子擦干眼泪,问:“臣冒昧询问,不知王子与诸位大夫接下来要去哪?” 子乌犹豫片刻,回道:“我们原定先去祝墟求见祖子,再过奴獐关前往建拔,如今恐怕还要再考虑。” “权高为人不义,臣建议王子过了奴獐关可以直接问路前往耕女崮见我家太子,我们如今虽然落魄,但一定会竭尽全力支持王子大业。” 子乌并未说话,只点头。 “既然如此,臣等就此别过。”权周之臣向子乌作揖鞠躬。 “好,大夫一路走好。” “只是……”权周之臣道。 “只是什么?”子乌问。 “只是还有一事未了!”权周之臣快语,猝不及防抢过子乌手中短剑,殷今职、嬴射姑、从吁慌忙挡在子乌身前,权周之臣却猛然转身将短剑投出,插进幸存商人胸膛。 “放肆!”子乌大怒,一把推开身前殷今职和嬴射姑,一脚踹在权周之臣身上,看着摔倒地上的匹夫子乌叱道,“你做什么!” 权周之臣调整姿态跪在子乌面前,低声道:“臣擅作主张不敢乞求王子恕罪,只是今日之事如果传出去,必定有损王子和家主的尊严。” 子乌将头撇向一边,一言不发,见王子乌神态,权周之臣继续道:“臣犯此死罪,本该自刎于王子面前,只是臣仍有命在身,先行告别,待助您与家主成就大业后,王子无论如何定罪,臣必伏地受刑。” 子乌仍不看他,权周之臣只好默默起身示意同伴离开。 “等一等,”权周之臣已然背过身去,子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名为承,姬姓冉氏。”冉承转身答,见子乌又复沉默,便恭谨行礼后,牵着商队的马匹离开了…… 待该走的都走了,子乌瞧着一地尸体怅然——怅然又远望,耳边句池四条垂瀑哗哗流水声,帮助子乌冲刷掉不久前在鹿越山上心神所蒙阴霾——在拾了些树枝石块草草将尸首埋葬后,子乌一行人此刻早出了鹿越山,并与终亏分别,正站在句池最前端,恰如人中指指尖位置。秋日下午的阳光与落叶同色,子乌左手自然搭在腰间剑柄上极目远望,左边殷今职用手梳理着马匹的毛发,风自南向北扬起子乌衣袖,子乌便侧头看向北方,那正是自己与臣子们要去的方向。 “王子在想事情吗?”嬴射姑穿着靛青色衣服,从水边缓缓走来。 子乌回头与嬴射姑对视一瞬,又继续望向前方,“是。”子乌道。 “敢问您想的是什么事。” 子乌并未立刻作答,许久开口:“我在想自旅途以来,我的言行举止是否中正;我在想,我所作的每一个决定,是对是错;我在想,我向你们所下的命令,或应后悔。” “如果您是以黔首之位思索这些,可以宽容些,许多事非人力所能争取;如果您是以士大夫之位思索这些,凭借圣贤的教诲来取舍,您的才能一定能找到答案;如果您是以王者或者更高的位置来思索这些,这就不是我知道的了,恐怕这天下也只有您自己能解除自己的疑惑。” 子乌看向嬴射姑,脸上虽然平静,嬴射姑却从神采中感到生机勃勃的笑容,“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去祖方吧,我们见见祖子,见见那里的国人们。”子乌道,右手盲捋住马缰绳。 “唯。”嬴射姑侧身让路道。 几人在句池邑买来车辆后住了一夜,仰赖象原道路之坦荡,次日只半天便达祝墟,见到时任祖方国君祖甲。 祖方宫室内,子乌将纠集诸侯,讨伐叛贼,光复商室的意愿告知祖子甲,祖子欣然应允,又对子乌将去拔方的旅程感到担忧,告诉子乌这两三年都不曾与拔方联系,便提出祖方愿派卫兵十五名,战车五乘护送王子一行去烈方,子乌大喜,向祖子敬酒致谢。 入夜,祖方国君惦记见面时提及的王子手上蛇伤,亲自与祖方疾臣一道赴子乌下榻馆舍看病。疾臣看过后却摇头表示已无外伤,蛇鳞瘢应该是一种诅咒,既然大夫嬴射姑借傩神之力都不能祛除,自己也无能为力。祖子听言连夜将祖方太卜召至馆舍,太卜尝试用三四种方法解咒都无效果,即推测是三条妖蟒魂魄因肉身被杀的怨恨,附在子乌手中欲抢夺其身体。若果真如此,迁延太久,恐怕妖蟒魂魄已与王子手掌血肉相合,不过太卜察看现在咒瘢似乎止住了,他觉得也许是王子神魂镇住了妖蟒,如此相安无事,不管可能也没什么大碍。 子乌思忖片刻问,若是以后恶化了呢?太卜道那只能断手了。 在祝墟休息两天后,子乌向祖子甲辞别,祖子送王子等人至祝墟北门外一里,临别时,子乌告诉祖子在鹿越山遇见野猪杀人,托请祖子派人去收尸安葬,祖子应允。 与君别过,王子乌车队向着奴獐关而去,马车斾旗上悬挂的铃铛随车颠簸响动…… 第25章 二十五 凌乱的孩童脚丫踩过木地板,和着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一只铃铛在孩子间丢来丢去。 “还给我……还给我……呜呜……还……快还……”可只有一名孩童在这氛围中哭喊。 铃铛扔出却未被接住,咣当当落在地板上,于是闪过的戴银镯小脚将它踢走,忽而刺绣裤子下的脚丫又反将铃铛踢回去。 “嗯。”吭哧一只小幼儿跪在地上,两只短胖手臂捂向铃铛,捂了个空,“呜呜……”小幼儿翻身朝上,短腿蹬地嚎啕起来。六七岁,穿着貂绒镶边鸭羽袄的光脚女孩,捏着铜铃铛在地上小幼儿面前招摇。 “想要吗?欸,就不给你。”女孩戏弄道,地上小幼儿正哭着,呶嘴生气坐起就要抢铃铛,旁边一双小手猛然将小幼儿推倒,于是房间里孩子们笑的更欣喜了。 倏忽玄色大袖扫过,铜铃铛被拿走,女孩被吓住些。 “太子,殿下万福攸同。”一旁保母急忙行礼。 “为什么要欺负姒胜?”魁梧方圆脸,瞧着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目光和蔼,语气似逗孩子般问道。 “因为他母亲是敌人。”旁边三岁大的小孩指着小幼儿很认真的嚷道。 “他是坏人生的。” 姒咎顿时眯起眼睛,隐隐带着怒意,但转瞬又回复笑容,拇指抚摸着妹妹的面颊,对所有孩子道:“姒胜的母亲也是你们的庶母,就和你们的母亲一样,我们都是父王的子嗣,要彼此友爱,记住了吗?” 见孩子们都默默点头,姒咎便责备保母道:“孩子们尚未读书,不懂事,你长辈也不懂事吗?” 少妇听言当即跪下,“奴婢知错了。”只低着头,不敢露出脸。 “人牢,”姒咎看向身旁家臣道,“我自己去见大王,你在这照顾王子公主们。” “唯。”郑人牢回道。 姒咎端详手中的铜铃,应该原是挂在某处宫殿屋檐上的,看这形制和花纹,姒咎顿时明白这是天邑商陨生宫的铜铃。 姒咎将铜铃轻轻放在小幼儿手中,安慰道:“既是重要的东西,就别轻易拿出来了,免得丢了让你母亲伤心。” 说罢,姒咎转身离去。 “我怎么报答你?”姒咎方才走三步,听见背后稚嫩的声音说出颇有分量的话,便回头又回到姒胜面前,单膝跪在他的面前,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面前小幼儿。 “谁教你说这些的?”姒咎笑道。 “被人帮就要报答,母亲说。”小小的人却十分认真。 “哈哈哈……”姒咎开怀大笑,指着姒咎看了眼也面带笑意的家臣郑人牢,又捏了下姒胜的脸道,“你长大了做个忠孝的君子来报答兄长吧。” “嗯,”小幼儿爽快点头,“做君子。” “来,”姒咎伸出小指,年幼的姒胜亦将小指捧在姒咎手指上,可他的小指实在太小了,根本勾不住姒咎的粗壮手指,姒咎便主动勾住姒胜的手指,“我们拉钩,胜弟长大要做君子,可不能反悔,哼,反悔怎么办?” 姒胜用左手铃铛轻轻戳了戳脑袋,霍然笑道:“反悔就脑袋掉地上。” “嘿——”姒咎忙假装要打姒咎嘴的样子,最终只轻轻碰了下,“天监在上,不可胡说,”随后又笑起吓唬姒胜,“反悔就让你屁股挨揍。” 姒胜用力点头,姒咎揉了下他的脸又起身离开。 “做到有什么奖励?”背后姒胜问。 姒咎转身看向姒胜,低眉想了下,回答:“君子不会为了奖励而成为君子。” “那为什么?” “为了为人。”姒咎笑起来,他知道姒胜不会听懂,但他只希望弟弟能记住就好,只要记住了,人总会成长到足够明白的时候。 负吞宫折王寝宫中。 “粮草备齐了吗?”折王姒后之坐在台壁上,比当初征讨虎方时已多出许多白发,折王背后拱形的墙壁上挂满了烛台,正中间供奉着大禹的牌位。 台壁右边跪坐,大腹便便的折方相国姒廻回道:“大王无忧,臣早就备好了,各**队几乎全部到达国都,只有巴方国君钟离吾还在路上,邓方国君邓无伤脚扭伤了,回书请求宽限日期。” “不行,邓方为夸父氏之后,其军队锐不可当,朕正要重用他们,告诉他不行就让公子昧带兵,他来不来无所谓。“ “唯,臣回去就办。” ”那群蛮夷呢?”姒后之拿起手中刀笔在桌案竹简上刻字。 “爰剑苌已经带着养稗民在路上了,传令巳人的使者回书说廪君五溪宿还在准备,至于有庳氏,他们的蛮王象毋匹今天刚带着军队到城外。” “那么快?看好他,不要让这群蛮子惹事。”姒后之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书写道。 “禀大王,太子到了。”阉人鞠躬道。 “嗯,让他进来。” 姒咎走进宫室内向折王行礼,“儿臣参加大王。”又向一旁姒廻行礼,“叔父。” “坐吧。”姒后之绕了绕手中刀笔。 “谢大王。”姒咎坐下后便问,“不知大王召臣所为何事?” 折王吹了下竹简上的木屑,将竹简卷起来递给阉人,“给太子。”折王道,“朕要你去偶木召有娀氏族尹简度过来。” 太子咎接过折王诏书道:“是为了之前有娀氏背弃我国投靠参方的事情而要面责简度吗?” “是,也不全是,有娀氏乃贫弱之族,就是个小村子罢了,不是他们上蹿下跳朕都快把他们忘了,”折王拿起觯杯喝水,“当初神禹将帝之息壤赐给有娀氏先祖,那息壤本就是我姒姓所有,现在有娀氏背弃我折方,咎,你替父王把息壤收回来。” “唯。” “相国廻。” “臣在。” “这次朕亲征穰方,你要认真辅佐太子处理国政。” “大王放心战事就好,太子已经主持政务多次,为人又中正持重,必不会有什么问题。” “朕自是了解太子的,但是咎儿你还是要谦逊,不可自满,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 “儿臣谨记于心,不过,”太子作揖道,“臣还是请大王不要亲征,让司马余去就好了,大王年事已高,不宜奔波。” 姒廻附议道:“臣也赞同太子的看法,大王真的没必要亲征穰方,让灵姑余带着四弟前去,足矣。” “朕与穰公共事多年,穰公姬又从善如流,在内主政,正卿先却刚彊直理,面外治军,大司马灵姑余不是他们的对手,朕不去不行。”姒后之无奈摇头。 太子咎与相国廻对视,便都不再劝。 “你们还有什么事要说吗?”折王问。 台壁下两人皆言没有,于是折王道:“那之后的事也有劳我弟。” 相国廻向折王揖手,姒后之又看向太子咎:“太子能否陪为父走走,朕坐久了有些疲乏。” “儿臣还有约好的政务没有处理,请父王见谅。” “嗯,好吧,既如此,你们都退下忙吧。” “唯。”二人同声。 姒后之走在后宫墙上的复道,身边只跟着一名阉人。之前连下了三天雨,此时还阴着天空,他靠着路左边栏杆慢走,俯视下边花园中被秋雨打落一地花瓣的蘸橙白菊,大半都已有枯萎焦黄迹象,又在一株株红槭的衬托下,使人更加留心此时空气又湿又冷。 渐渐的,一曲笛声自花园另一头阁楼传来。姒后之为笛声所吸引,身不由己从宫墙上走下,走到花园中。 笛声扩散在宫墙上,回音返和着曲声使之愈发深远。深远到应着园中景致,每每笛声吹到颤颤叠叠处时,迷离间,姒后之好像能用眼睛看到本无形的曲声,那曲声是影影绰绰的回忆,回忆里影影绰绰曾亲眼见过的宫女们又挑着灯笼从花园小蹊走过,回忆里影影绰绰在儿时碰见的君父仍牵着母亲的手站在红槭间。可当笛声吹到长音时,眼前父母、宫人们的幻影又都倏而缫作一根青丝,贯入他的胸口,穿过心房,让他心生对岁月蹉跎的彷徨。 “这是谁人在吹奏思乡念旧的曲子。”姒后之心想,便更想要去阁楼看看。 循着胸口青丝而去,绕过一株梓树,青丝轻飘飘断掉,姒后之怔了下,仰头看见阁楼阳台上,穿着黑纱幜衣的少妇正凝视东北方吹奏笛子。 “小人这就去召妇兴下来见大王。”一旁阉人小声道。 老头儿稍稍挥手道:“不必了。” 长长舒了口气,姒后之便转身离去了…… 失乡者乡愁,居乡者愁乡。 偶木尹府外,看着那株参天连理树下所停华车还有列队的卫兵,简应放慢了脚步,刚刚族弟简遵着急忙慌跑过来,对她说祖父简度有急事要见他,联系这别处来的车辆,简应不禁感到紧张,胡想起来,“是鹿儿派人来接她了吗?”她想,“难不成是祖父要将她嫁出去?会吗?如果会,她又能嫁到哪呢?折方?穰方?甚至,会不会是给大国某个行将就木的卿大夫做妾?”简应越想越害怕,脚步不觉都停下。身前一步,十五岁的简遵转身挠头看着族姐,他不明白族姐怎么忽然不走了,但觉得大人肯定有他不了解的道理。 驻足须臾,简应心境稍能控住,便理清思绪想到,眼下天下大势暗流涌动,尚不明朗,祖父为了有娀氏的前途考虑,也必不敢轻易将她嫁出,想到这里简应垂目侧视无物,微微点头,又快步向府门走去。 尹府院内,简胜跟着族尹简度正送折方太子姒咎与其家臣郑人牢离去。 “族尹留步吧。”姒咎将迈出门去,侧身对有娀氏族尹道,简度闻言忙猫着背作揖,只停步一瞬仍继续跟在姒咎身后送行。 “欸——”耳边传来女子急叹,姒咎慌忙回头正见简应后退了半步,险些撞着。姒咎眼中偶木邑土墙土路间,简应身着朱红绸衣,领口袖口都缀着珠黑宝蓝两色的鸟羽,额前秀发分两股从左右垂下绕向耳后,长颈所托玉卵面上,一双凤目正微微愠怒直视自己。本以大国太子身份莅临有娀氏的姒咎,竟局促间,向简应揖礼弯腰道:“在下一时未看路,吓着女公子了,还请见谅。” 简应眉眼间羞恼随心而散,见对方这幅笨拙样子反倒忍不住嘴角渗出笑容。对面男子直起身来,简应仔细看清这比他高一头多的壮硕男子,眼神中正而有贵气,眉毛却粗而眉尾散乱,好像平日意念很多很乱的样子。 “应儿,还不快向太子咎道歉。”简应正欲回答,忽听见后面祖父教训。 “简应见过太子,无意挡住大人去路,还请您恕罪。”简应忙屈腿欠身致歉。 “不不,是我的错。”姒咎道,左手在肚前攥了又攥。族尹简度看着姒咎一下盯着简应,一下又看向地面的样子,目光猝然锐利起来,但又抿着嘴像是在思索。 “总之就是这件事,我们先去旅次休息一个时辰,”姒咎转身对简度作揖道,“劳请有娀尹快些准备,一个时辰后我们即动身前往折地,面见大王。” 简应看见祖父将腰压的很低,“有娀氏虽然贫寒,但现在已是下午,赶往折地少说也要数日,太子不嫌弃可以先在偶木住一夜,明日一早老朽再随您出发。” 一旁郑人牢瞧见太子咎侧目抛来眼色,立刻驳道:“有娀氏冒犯大王在先,怎么?族尹您不心怀愧疚,想着赶紧亲往我折王面前谢罪,还打算先商量一晚怎么狡辩吗?我王有令,要有娀氏族尹即刻前往折地谢罪,不可有丝毫耽搁,王命明确,你还是快点吧,别耽误了时候,路上自有我折方羁次可以过夜,您操得不是心。” “是是是,请太子与大夫息怒……” 看着爷爷卑微样子,简应气不过,鼓足勇气道:“太子您!” “应儿!”简度神色惊慌厉声打断道,“不得放肆!” “您……”简应被祖父吓了一跳,虽将话音收到低如蚊嗡,还是出口:“您也太欺负人了……” “应儿!”简度再斥道,又扭脸和驯颜色对太子咎道,“太子莫怪,女孩幼稚,不懂得您是为了有娀氏着想才如此说话。” “人牢,你太过了,上车去。”姒咎看着简应眼红含泪样子,忍不住故作责备臣子状。待郑人牢那边上车,姒咎安抚有娀氏众人道,“我就先离开了,待会出发,众位尽管宽心,只要族尹诚心诚意向大王致歉,咎,自会保简大夫无恙。” “好好好,太子请先歇着去,老朽简单吩咐下,马上动身。” “咳,咳,随我进来。”目送太子车队离去后,族尹简度立刻走进院门道。 简应、简期赐、简胜与简遵都随其进去。 室内,简遵正默默将方才招待太子咎的茶水撤去。众人皆不作声,简度喝着水,抬眼瞄了眼,视野正落在简应身上,也不知怎么就来了火气,简度骤而将水杯重重放在木桌上,斥责道:“我不是让你别再穿风方的衣服了吗。” “我……”简应先吓得一怔,欲言又止,只觉得委屈。 “咱们有娀氏穷弱之邦,”简度可能心中也能体谅少女的爱美之心,又或为送幼时简应去做人质,现在反倒接她回来受苦而觉有亏,可以感到他语气和蔼很多,“大国的衣裳不该出现在偶木。” 简应吸了吸鼻子,拂干两颊泪痕,她什么都不想说——虽然都是亲人,但也都是再陌生不过的亲人。强行将她甩给风方,又不容拒绝将她召回,现在还莫名其妙朝她发火,看她穿着碍眼;简应觉得在这无理之地没什么好说的,再也没办法回母栖邑也没什么好说的,等不见熊鹿儿兑现承诺都没什么好说的,能说什么呢?说有什么用呢?她只不停的擦拭着眼泪。 “臭老头儿。”简应心里骂,蜡烛火苗带着简应墙上影子抖了抖,还为方才门口心疼他而不值。 “呃……”简胜怯生开口,“堂妹在母栖住了十几年,怎么可能那么快住惯这里,不过也只是时间问题,日子久了自然就习惯了,叔祖您不必焦急。” “老朽只怕自己时日不多了……”语重心长道。 “叔……”简胜刚想开口,简度便抬手打断。 “简遵,你快去家庙备好东西,”小孩便点头匆匆跑出去,简度道,“期赐。” “侄儿在。” “老朽马上就动身去折方,我离开这段时间,由简应暂行族尹之责。” 简应惊得瞪大眼睛,心中反复在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不只简应,旁边几人也都震惊神情。 简度又继续道:“期赐,你是长辈,对有娀氏熟悉,这段时间你要尽心帮助应儿学习管理有娀氏的事务,不得有丝毫懈怠,明白吗?”说到最后几句,简度陡然压低语调,眼神近乎恫吓。 “明白。”简期赐作揖低头,行礼的双手遮掩下不解看向简应。 “简胜,你与老朽同往折地向王请罪。” “唯。”简胜跪起行礼。 “应儿,”老头一边站起身,一边唤她,“你随我来。” 简应站起身来,刚刚事情突然,心中未及准备,所以一直不敢言语,现在趁着站起来,简应正想开口推辞族尹之责,老头儿却似乎早料到她想法,趁她还没开口,挥手轻声催促:“快些。” 说完简度便头也不回大步走出房屋,简应只好跟上去。 北厢草堂内,深邃幽静,四周台壁上供奉满有娀氏历代族尹的牌位,还有一盏盏长明灯。简遵早已侍立在草堂西侧一组编钟前,与简应曾见风方编钟相比,有娀氏这一组只有五口钟,做工也粗朴的多。 “先跪下吧。”简度走到正中桌案前俯身拾起三根香点燃插上,随即转身对简应道。 简应此刻神情俨然如畏惧长辈的孩童,蹑手蹑脚跪下。她观察供桌,上面除了铜熏炉还放着龟甲、蓍草、一只鸟翅酒爵和一把人面匕首。 “鸣钟。”有娀尹看向简遵低声,简遵便熟练的用小锤在编钟间敲了十下,旋律虽慢而简单,却让人心中肃然起敬。 有娀尹与简应并排跪下,朝祖宗的牌位叩拜起身自顾自道:“先祖在上,度为有娀氏族尹已有五十余载。度性驽钝,至今也不能参透人道兴衰的规律,所以空耗光阴,使有娀氏穷困至此。现如今天下大势诡谲难辨,更远超度才智所能估量。今日大国遣使者问罪于有娀氏,度恐怕祸福难料,所以带嫡孙女应祭拜祖宗,祈盼祖宗英灵能庇护简应,庇护有娀氏。” 言罢简度三次叩头,简应纵使别的不懂,也赶紧跟着行礼。当简应再起身时,看见祖父已经在烧灼龟甲占卜了。 火苗刺啦将龟甲一处烧的黢黑,简应跪在旁边静静看着…… 迂久,啪的一声龟甲裂开,简度皱眉凝视龟甲裂痕,看了一会儿,简度微微点头,将龟甲放回供桌上,抓来蓍草捆,分组于身前地上摆弄。 “应儿。”老头儿握着几根蓍草道。 “嗯?” “你懂占卜之术吗,在风方有学过吗?”老头儿问。 简应心虚看向地面,“学过,我……以为女人不必要学这些,所以只略懂。” “也好,略懂也好,”老头继续数起蓍草,“往后跟简胜慢慢学,胜儿博学而温良,他会耐心教你。” “好啊,好……”在分归蓍草几次后,老头儿握着一捆蓍草指给简应看,“贞吉,先祖诺。” “不知祖父所求问什么事?”简应疑惑,但老头儿并未理会她,只将蓍草重新收纳好放回供桌上,便抓起匕首,咬牙蹙鼻,颤抖着在手心划开一道口子。 “爷爷……”简应急忙伸手想去制止,但不知祖父意图又将手停住,只神情痛苦的看着祖父放下人面匕首,反复攥拳将血挤进鸟翅酒爵中。 简度将血酒递给简应,“喝。”他只道。 简应咽了口唾沫,皱起眉头,忍着抗拒接过酒爵,仰头硬灌下去。 “咳——哕,哕……”简应背身伏地连连干呕。 “哎……”简度轻抚孙女后背,脑中正一团乱麻,数不清有多少事情还没解决,但眼下什么事都大不过跨越一座座大山奔赴折地请罪。 第26章 二十六 梁州多山,但山景与山景亦有不同。 自梁州东南靠近荆梁边境的偶木邑起,向西北一千二百余里至折地。期间以泯江为界,泯江以南山似驼峰,起伏缓和,四季葱茏,山与山距离开阔,稀薄透亮的雾瘴如池水荡漾山坳;泯江以北山重峦叠嶂,多白岩峭壁,走势锋利,草木春秋异色,细腻缥缈的云烟像帷笠遮住峰顶。 沿着官道穿梭过北境如屏风层层遮挡的群山,赫然一座城邑营建在四方台状大山上,便是折方都城。折邑全城依土方堆营建,四面未修城墙,单靠土方堆周遭峭壁天险足以。城邑与四面大山间七八里间距尽是梯田耕地,城东面两峰间空出一段平坦豁口,使道路与外界相通。豁口左右,两座三十五丈高的石阙并立,折方国君所居负吞宫正建在这一对石阙之顶。前后两组六条被钉在巨阙边山崖上的铜链,穿过阙顶的孔洞挂住,与双阙间拱桥合撑起中间悬空叠层的宫殿群,负吞宫正殿就在其中央最高层。于悬空宫室边缘栏杆俯视,一条颇为宽阔的护城河横亘于两侧山峰间,护城河状如长弓,弓弦背城。靠近双联巨阙的一侧堤岸由百万余口收敛殉国将士尸骨的青绿石棺堆砌,河堤从水中起直至高出水面七丈形成斜坡城墙,正中城门一座升降浮桥连接两岸。 护城河之水引自土方堆西南继心湖,湖中高山雪水经汲溪向东北绕过折邑北面群山再向东南灌入岁泽。折邑营建之初,折方人便在继心湖修筑堤坝,又引一条沟渠过土方堆底涵洞达护城河。 土方堆分作四阶,底层长宽皆有四里,顶层长宽约一里,去地一百二三丈,四条青铜龙像分别俯跨在斜棱上,最后龙头下颌压于大地。山内被凿出四方深井,三重回字形栈道介于井中上下;城池四阶各层每边正中皆有一扇臣字目青铜蛇柱门,铜门后都有坡路通向井内邻近的两重回字形栈道。井底一群大狌狌被折地人圈养转动水轮铰链,以便山顶百姓取水。 成汤三年营建折邑之时,折声公广招天下方术之士与妙手匠人,造就了一棵两百余丈长,径约半里的的奇木,声公命名曰纽柏,种于土方堆深井之中。纽柏下植于涵洞水渠,上出土方堆七八十丈。井内部分挂满了柱目铜面具,而伸出山顶的部分则刻着许多卷尾蚕虫浮雕,虫头突出若树瘤,一只能够避风的石鸟镇压于顶端;纽柏根吸涵洞之水以滋蚕虫浮雕,浮雕便不时吐出柏叶状黄绿水舌,水舌一出数里,分叉万千,捕食日月之光,反养井内树干,令井内树干面具口出一朵朵质若虫翅,形如松塔的发光花朵。不计其数的花朵随昼夜增减,冉冉飘落,使井内明暗与外部几乎一致。 此时,就在那对双阙共撑起的悬空殿宇群内,折王姒后之正与几位权臣商议征伐穰方之事。 台壁上姒后之静听相国廻说话:“在参方的行人回报,说熊师奈自之前战后大病了一场,近日才康复,但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因此参方对我们征伐穰方一事,应该不会有什么想法。” “不会是演戏迷惑我国吧,参王为人性沉,还是确认一下为好。”司马灵姑余道。 “哈哈,”相国廻身旁姒叔有笑道,“熊师奈当初被参平王与令尹巫起攻击,吓得连指挥家兵反抗都不敢,连夜带着妻儿逃到有娀氏去,后来又靠着风方大夫绕因率军护送才敢回国,不过是个懦夫而已,怀勇而候机方为沉,亡胆而逃不过一鼠辈耳。” “叔有所言不错,我亦认为不会。”姒廻仰头道。 “何以见得?”灵姑余问。 “年初参方将嫡长孙熊鹿儿从风方接回去了,恐怕熊师奈真的不行了。” 司马余捋胡子微微点头。 姒后之指着灵姑余旁边姒犫问:“王子乌如何?” 大夫犨揖手回告:“算其离开时间,也许已经到烈方了吧。” “哼哼。”姒廻讥笑。 “怎么?”折王见状问。 却见姒廻并未立刻作答,而是神情傲慢地先举杯喝水,待手中觯杯放稳后才迟迟道:“大夫犨负责收集各方国的情报,以使我国能跟随天下大势变化而做出有利的策略,可要真依靠大夫犨所言,怕是我折方日后怎么亡国的都稀里糊涂、不清不楚。” 姒后之看了眼左边座下神情难堪的姒犫,又回看相国,脸色沉了下来,沉默不语。 姒廻见折王神情便继续道:“王子乌这会儿应该在象原了。” 相国得意看向主座上折王,察觉其脸色更加难看后道:“据在风方的行人密信,王子乌是从母栖邑南门离开的,想必不是去往烈方,而是意图走水路联系参方与象原诸子,再北上召集鳄方、光方等北方诸侯,最后去往青州求见烈有从,算下来这些日子,也该到拔方了。” 折王瞪着局促不安的大夫姒犫质问:“是这样吗?” “臣也听说……”公子叔有煞有介事道。 “你让他说。”折王瞪了眼姒叔有。 “荆州、豫州地域的线人尚未报告说有见过王子乌行踪……”姒犫心虚道,眼角余光足以令他臆想对座相国淬毒的笑脸,“臣回去一定让人仔细追查。” 折王握拳指节连敲桌面,“好歹负责各国机密要闻,结果连正经的使臣都不如,”姒后之越想越气,手指戳向姒犫,“你有罪——”折王抑扬顿挫道。 “唯,臣这就让石衰去追查王子乌下落,一旦在象原发现其踪迹,必斩其首呈送大王。”姒犫跪直身体,语速颇快。 “嗯。”折王头靠左拳,闭眼吭声。 “启禀大王,太子求见。”一阉人入内道。 “诺。” 阉人退下后,姒咎随即进入折王寝宫内。 “臣姒咎参见大王。”太子躬身行礼。 “好啊,太子回来了。”折王指着门口姒咎对诸位大臣道,复见喜色。 姒咎又向在座的相国姒廻、大司马灵姑余、公子姒犫、公子姒叔有一并行礼后坐下。 “太子此次出使有娀氏归来,想必是已经完成为父前些日子交给你的任务,将息壤带回来了?”相国与公子叔有皆向太子投来赞赏的目光。 姒咎揖手道:“惭愧,儿臣此次归来非但没完成大王委托,反而还想烦劳大王帮忙促成此事。” “哦?太子想让朕怎么做?” “我此去偶木,并未向有娀尹简度提及息壤之事,而是将他带回折地,请大王明日折尊于朝会接见简度,届时臣便向其索要我夏氏至宝。” “哈哈,从来是听说先打一巴掌,再给蜜枣,太子怎么倒着来,莫非是太子一贯以君子处事,抹不开脸吧,呵呵……”灵姑余笑道,“要不就把这事转给相国大人,相国大人肯定不会顾忌这些,必定手到擒来,哈哈……” “灵姑余!你——” 太子咎见状赶忙插话:“并非咎同情有娀氏,实在是我一进偶木便感到其族人忧愁之氛围。咎与门客商议,觉得有娀氏如此必是将一切都往坏处打算所致,此时提出索要息壤,只怕他们会破罐子破摔,干出过分的举动,所以咎决定先将简度召来国都,示之以慈爱,缓和其心,若不从,其身在折地,就由不得他了。” “嗯——”姒后之捋胡子叹道,“太子所言有理,就全由太子安排,朕明日即亲眼见见这个老匹夫。” “谢大王,我王英明。” 翌日早上,随着负吞宫来的阉宦催促,有娀尹与简胜至凌晨便乘车来到双阙下等候。马车方停,土方堆方向乡野传来一声鸡鸣,刚刚传命的阉宦只让他们在此等候便向着阙边岗哨而去,不知是做什么。简胜向东回望,远处山峦后夜空似乎有些发白,星星也淡了许多,不知道山那边太阳升没升起,在这阙脚恐怕不到辰时都看不见太阳。 耳后一阵吱扭扭金属摩擦声,简胜与有娀尹循声抬头,看见一座挂着帷幔,绘满花纹的木厢被铜链吊着降落地面,铜链往上一直通向阙顶夔兽浮雕口中。 “请大夫入云厢。”之前传召的阉人回来弯腰引路道。 “好,有劳了。”简度道,旋即经过阙脚执金我武士向云厢走去,简胜紧跟其后。 “站住!”简胜正要通过,两边禁卫武士忽然一左一右叉起手中金我喝到。 “这……”老头儿指着简胜看向阉宦。 阉宦连连鞠躬神色为难道:“大王只传召了大夫您。” “好好,”老头儿扭身朝简胜道,“你在底下等着。” “唯。” 老头儿走进云厢中坐好,随行阉人把镂空包铜木门合上,即站到云厢里面左角,老头儿透过木门瞧见简胜回到马车上坐下。阉人将架子上无翅立鸟俑抚摸,鸟俑上被手指触碰的错银铭文依次发光,老头儿正感到新奇,云厢忽然小幅晃了下,旋即伴着持续的锁链拖动声开始上升。 云厢内简度透过窗户下眺,视野里来时所乘马车一点点变小,直至被阙壁完全挡住。阙脚马车上简胜暗暗握紧拳头,据他所知,族尹简度自打扛起氏族前途之责以来,虽常常前往折地述职,但别说折王相国大司马,就连相府实权大夫都难见上一面。往往是任意一名小臣便打发了,名义上是折方封君,实则待遇连大夫的家宰都不如。如今先是太子来召,又是入朝觐见,所为何事,已是了然于胸。可此时他却被拦在负吞宫之下,除了祈愿族尹为祖宗赐福,也无能为力。 咣当—— 云厢在阙壁上巨大的夔兽浮雕口内停住,阙顶等候的阉人马上将云厢门打开,把贴着毯子的木板架在云厢与栈桥间,“大夫请随小人来。”阉人道。 两人踏上栈桥尽头的楼梯,上楼进入一间工坊,右手边栅栏隔离的室内一名阉人正手执鞭子驱使三头狌狌推动绞盘,想必这绞盘便是运作云厢上下的机关。 开门踏出工坊大门瞬间,迎面袭来的气流使简度忽然又想起自己正身处高耸入云的阙顶。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在工坊门口。 “大夫请上车。”阉人道。 “哦,好……”简度在肺中畜了一口气,挺起胸膛,拽着车绥登舆。 车辆横穿过这条靠近阙顶边缘,两端敞开的道路,进入垂着遮风帷幕的坊门,是条两旁皆被层叠阁楼相夹的街道。宫中婢女阉人手提灯笼、器皿列队贴着阁楼往来,可以从紧密相连的阁楼后看见许多根用来撑起阙顶二层的巨大的柱子。车行一阵,街道分成左中右三股,车选中股,复行一段,估摸着到了临近阙顶中心位置,两边楼阁退开让出一片圆形的广场,自四面而来的立交桥汇于广场上方。刚刚那左右两股道路应该就是途径此立交桥,往阙顶二层去的吧。 车辆直向广场正对面路口,驶过与来时相同的路程,便出了街道。一条宽阔的拱桥现于面前,车上简度已能远远看见这廊桥尽头宫殿群最高层正殿剪影。马车上桥,简度只觉得走了比之前在阙顶更长的时间,才到廊桥拱顶,老头儿跪直身子,倚在车舆上向下看去,阙脚已被厚密的云雾遮住,完全看不见简胜在哪,他又朝左望去,恢弘的折邑也变得如小而精美的嵌铜陶土花盆一般,唯有朝四面八方不停吞吐着水舌的纽柏仍堪称奇观,与之前在折邑外所见相较,仰望俯视,近看远瞧,各美其美。 走完廊桥,进入悬空宫殿群,于其间又行驶许久,马车在负吞宫大殿三级长阶下广场泊驻,此时广场上已有许多身着朝服的大臣们正徒步登阶。 “大夫请下车,我们已经到了正殿。”车上阉人率先下车放好车几道,等搀扶有娀尹在地面站好后,又继续嘱咐,“大夫请自行上去,到了大殿门口请于檐廊柱下等候,待殿中宦官为大王传召即刻入内觐见,小人遵照规矩还有事情要做,就先退下了,若还有什么不懂可以现在问清楚,亦可在大殿门口向其他阉人询问。” “诺,我无事了。”简度回答阉人,双眼却在来回打量广场与阶梯上的朝臣们,他们往往一下车便两三结伴攀谈而行,这里人虽不算少,却没有一个是老头儿相识的。 趁着无人看向自己,简度匆匆正了正衣冠,独自走上台阶,登上大殿门外檐廊。在大殿正门映入眼帘的瞬间,老头儿顿觉手足无措,他在远处张望时并未感受到这殿门竟如此巨大。回想方才阉人告知自己站在门外即可,老头儿一时困惑于自己该站在门外檐廊哪一处合适。简度无助的左右瞧看,发现紧挨着敞开的门左右两边各站着两名阉人正整理朝臣门解下的佩剑和鞋履。 “莫非要站在那几名阉人旁边?”老头儿心里嘀咕,“啧,老朽好歹是有娀氏族尹,岂能与阉宦为伍?折方,大国也,照常理必定会考虑待诏大臣的威仪,想必不会让人与阉宦同列。”想到这里,简度又瞟看四周,思考着若是他为折方太宗,会如何安排待诏士大夫的位置。可老头儿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那几名阉人所站位置最为妥当。索性心一横,硬着头皮就朝门左阉人们走去,可没走几步他又站住了,心想“若并非如此,让来往士大夫们看见岂不可笑?还是该直接去问问那些阉人。” 简度又往前走近几步,但四名阉人正忙于侍奉大臣们,老头儿虽嘴已半张,只欲言未言,找不到问话的时机,不得不把嘴合上,咽了口唾沫,揉搓着手里的玉圭左顾右盼。看着身前络绎入殿的卿大夫们,有娀尹萌生出向大夫们询问的想法,他心寻思着既然这些阉宦无空答话,正好可以向其他大夫们问询,与大夫们说话也总比和阉宦们说话更体面,有娀尹当即便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与机会,迎面正有一位面相随和的大臣与人结伴走来,“就他吧。”有娀尹心想。 “这位大夫……”老头前进揖手道,哪知对方竟看都未看自己一眼便径直过去了,视之若无物,此刻有娀尹只觉得无地自容,紧闭双眼僵立原地。 就在老头儿无助之际,一睁眼就瞅见台阶下公子叔有与相国姒廻并排走上大殿外檐廊。老头儿识得两人的脸,便多看了一会儿。 未曾想公子叔有竟眯着眼睛回应了有娀尹的目光,视线相交时,老头儿头皮一阵发麻,暗自庆幸莫非遇到了能解围的贵人?可转念又担忧会不会是自己无意间冒犯到对方?更有可能姒叔有也只是恰好无意看来。 老头儿不免感到失落之际,岂料公子叔有不但仍凝视着有娀尹,甚至还改变方向,一副确认熟人的样子朝老头儿走来。仓促间,简度不禁直起腰来,脑中预想着十百种措辞如何招呼贵人。 “嘿,认错了,哼哼。”近在三步时,姒叔有乍然扭头对其兄长道。有娀尹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眼窄了,他总觉得姒叔有笑声不怀好意,似在嘲弄自己。是不是又能如何?老头儿咬牙将头低下,脸及耳朵憋得通红。 “快进去吧,大王马上就来了。”简度听见声音自姒叔有处传来。 有娀尹低头默立良久,不知相国姒廻入殿后悄悄站在门后窥看他。渐渐地,身边脚步声越来越少,再抬头,整个殿外檐廊已是空空荡荡,就连阉宦们也不见了踪影。 “欸?”见简度抬头姒廻便从门后走出道,“啧,这莫非就是有娀氏的族尹简度大夫。” 相国大人突如其来的搭话令简度喜出望外,连忙回道:“正是在下,没想到老朽乡下野人,竟能被相国大人认识。” “哎,简大夫说得哪里话,昨天大王还提到说今日有嘉宾来朝,我问是谁,大王只说是古帝之苗裔,想必说得就是大夫您吧。” 突如其来的恭维令简度倍感不安,忙再揖手道:“相国大人谬赞了,我们有娀氏不过穷弱小邦,何以称作嘉宾,应该另有其人吧。” “大夫不必妄自菲薄,我想大王既然如此重视有娀氏,今日朝堂上不管大王有何委托,大夫您只管答应就是,日后大王必会重重奖赏您的。” “我有娀氏能侍奉折王已是万分荣幸,大王若有重托,度岂敢不尽力而为。” “好啊,”姒廻握住老头儿右前臂朝殿内大喊,“来人啊。” 一名阉人匆忙步趋而出,问:“相国有何吩咐?” “你们怎么办事的!”姒廻指着阉人鼻子斥责,阉人吓得急忙跪下,“怎么让简大夫站在殿外,还不快去取来坐席桌案,斟好茶水。” “唯。”阉人赶紧起身步趋回到殿内。 姒廻拍了拍简度的手,道:“大夫且在这里等着,廻当入殿等候大王,一会儿按照规矩自会有阉人召大夫入殿觐见。” “好,相国请去。” 姒廻既去,阉人们很快将坐席送来,有娀尹方得以捧着热水等候。 啪——大殿内传出静鞭声,简度抬起下巴向殿内看去,可惜被大门遮挡,并看不见什么。 “大王到——”只听闻殿内阉宦赞拜。 大臣同呼:“我王万福攸同——” 有赖四下肃静,大殿又密闭聚声,有娀尹一人独坐在殿外也能听清里面折王中气十足的训话,以及大臣们的回禀,如此良久…… “大王,有娀尹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殿内传出姒廻声音,一听见“有娀尹”三字,简度迅速起身,整理起衣冠,又清了清嗓子。 “让他进来。”折王道。 “唯。”话音才落,一名阉人便从殿内走出。 “大夫请入内觐见大王。” “好。” 正将跨过门槛,入目殿内恢弘景象将老头儿震住,只见室内分作三层,层层拔高;底层水波纹绿松石砖铺地,方柱包铜皆刻虺纹;第二层山纹陶片砌成,花玉树形壁挂宫灯罗列,大臣们跪坐两侧,俯视殿中而仰视折王;殿内深处正中至高层,云气纹汉白玉基座上四条黑铁龙像,两两分立阶梯前,共同撑起舟船状王座;一尊庞大的白玉九尾狐雕像扇尾侧身回首而立,红金线锦缎挂在狐脊背拖地延伸至近前王座上。简度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或是奇石异木,舟状王座下一片波涛水影澎湃,却全然不闻水声。 见殿外有娀尹呆立裹足不前,折王微微侧首,传召阉宦察见连忙小声催促有娀尹道:“大夫快请进。” “哦,好。”老头儿回过神赶紧跨过门槛,走到殿中跪拜道,“臣,有娀氏族尹简度,参见大王,我王万福攸同。” “老大夫平身。” “谢大王。”殿内聚音,使两人的一问一答都显得遥远,尊卑有序。 “偶木邑民生近来可好?”折王问。 “托大王之福,有娀氏虽是小族,但偶木还算风调雨顺,只要没有外力压迫,百姓衣食住行尚能自给自足。”右上方姒廻俯视有娀尹,瞧见老头儿对答如流的样子稍微吃了一惊,这与方才殿外那副怯懦无以自处的样子截然不同。但姒廻想了想又觉得合乎情理,毕竟一个蕞尔小国能夹在两个大国间百年之久,也自有其立足之道。 殿中老头儿继续道:“只是有娀氏妇老孩童近来都感到十分惶恐。” “哦?惶恐什么?” “无知的妇女和孩子惶恐有娀氏触怒天子,受到惩罚,但族中君子却处之泰然。” “哦?”公子叔有笑道,简度抬头看向他,“连有娀氏都有君子吗?” 老头儿霎时低下头,脸红到耳根,将手中玉圭握得更紧,须臾深吸一口气,答道:“自从侍奉折方,沐浴大王恩泽,有娀氏岂敢没有君子?” “哈哈哈,”座上折王大悦,问,“那么有娀氏的君子们为什么处之泰然?” “君子们告诉老幼,有娀氏虽然因为亲近与折方为敌的参方而犯下罪恶,但却也只是止于恶念,并未在言行上冒犯天威,更未曾对大国刀兵相向。有娀氏小邦,就如同河中的蚬蚌,不求大国施惠时能看见,只求两河相冲时不被挤碎,被激流裹挟至何处更非自身能左右。天子赏罚公正,一定会给我们与心存愚蠢贪念相当的责罚,”有娀尹弯腰低头道,“况且有娀氏今日之窘境,全因当初仗义接纳参方流亡太子熊师奈而起,纵使今日折参交战,那时又岂能预料?大王向来以仁德教诲子民,所以有娀氏数十年前收留熊师奈,也全是受到大王德行感召而为,无心善行间接致错,何罪于我辈?所以有娀氏的君子们能够坦荡的承认过去所作所为,亦不会因为可能受罚而恐惧乃至羞耻。” “哼哼,”姒叔有蔑笑,“任凭老先生巧舌如簧,有娀氏受恩于折方,参方犯折,你有娀氏袖手旁观就是大罪。” 简度仪态平静,只转身朝公子叔有揖手,“大王自有公断,有娀氏全凭发落。” “欸,”折王后之微笑,只稍微绕了绕两指示意姒叔有不必多言,“老大夫言之有理,朕为折王,当以天道匡正自身,教化百姓以仁义;有娀氏过去接纳为平王迫害出逃的熊师奈并无过错,至于之前折参之战有娀氏与参方为伍之事,朕,亦能体谅小国的难处。” “谢大王。”老头儿行礼。 折王继续道:“只是刚才大夫叔有所言也是不错,尽管我能体谅有娀氏的难处,可有娀氏毕竟背弃我折方在先,这过错再小,不能不罚。” 简度听闻不敢多说。 “朕昨天还想到,自我登上君位以来,还从未去过偶木,问候那里的国人们,那么看来,确实是朕疏忽了,想当初有娀氏之祖随先祖大禹治水,因为功劳而获封,禹后还将息壤赐给有娀氏,这息壤就是长久以来见证承载我们君臣情谊的信物啊,凭此信物所承载的代代誓言,我们君臣间有什么矛盾不能化解? “大王所言极是。”老头跪直身子低头道,一滴冷汗顺脖颈淌下。 “简大夫,息壤还完好吗?”姒后之问。 “禀大王,臣世代奉息壤来缅怀禹后德行,不敢令其有丝毫损耗。” “哦,那就好,只要有息壤,我们君臣之间不管有什么误会与猜忌,都必能像千年来那样化解。”座上姒后之眯起眼睛,“简大夫,我听说你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嫡孙女是吗?” “确是,老朽只有孙女唤作简应。” “哦,简应,应者,下承上也,卑尊贵也,守责也,好名字。朕看也是天意,就将简应嫁作太子咎为媵妻吧。” 如雷过耳,台壁下老头猛然抬头直视折王,继而缓缓低头眼珠不住左右转动,这须臾之间,不知脑中已反复权衡多少遍,还是答道:“有娀氏卑贱,岂敢与姒姓王室联姻,请大王三思。” “嗯?”折王怒目,未及老头儿反应,霎时台壁上阵阵水影翻腾承着舟状王座便至其面前,老头儿吓得侧倒地上,死死盯着咫尺间折王。 大殿鸦雀无声,姒后之起身下榻,走到简度身边,踱步至其头颅边,背手低头问:“怎么?不识抬举?” “臣不敢……”简度声音颤抖道。 “朕再给你个机会。”简度话未说完,折王打断道。 地上老头儿咬唇淹了咽唾沫坚定道:“恐难从命。” 折王仰头,不再言语,片晌又走回王座上,复被水影托回台壁顶上。姒后之左手撑头于铜案上,慵懒道:“既如此,相国廻!”字字抬声。 “臣在。” “送大夫度去休息,朕看他是老糊涂了,让他住些时日,好好治治。” “唯!” 第27章 二十七 “早就和你说了别穿那些漂亮衣裳。”雨后梯田间泥泞路上,穿着蓑衣,握着收束油布伞的简期赐回头抱怨,一只老鸹自头顶飞过。 正扯着刺绣斗篷艰难登山的简应闻声原地站住,咬着嘴唇怒视山路上方族叔,一双缀银丝履已被山路污泥弄脏,原本装饰的压铸鱼形银片反倒挂住不少烂泥块,让鞋子更加肮脏。 见简应这副表情,简期赐摇头叹了口气:“简遵,扶着点你族姐。” 一旁简遵听闻羞怯的回身向简应挪步,想要搀扶。 “不用。”简应低声驳道,推开简遵双手,语气已经很克制脾气。 简期赐又长叹气,撇了撇嘴,一言不发,只回身继续往山上走。 “是尹事期赐!” “尹府来人了!” 一大片不知为何没水的塘边,两名老妇一个拍手一个跺脚喊起来,她们身后各站着一伙握着农具的男丁。 “尹事您管管他们吧!”一名老妇跑到简期赐面前哭闹道。 “怎么回事?”简期赐问。 “他们村太不要脸!”另一名老妇见状紧追上前大骂。 “怎么回事?”简期赐又问。 “你们才不要脸!” “不要脸!不要脸……” 两名老妇完全不理会简期赐,面红耳赤互相叫嚷,边嚷还边更进一步,嚷着嚷着便手叉腰胸脯相撞起来。 “干什么!”一边男丁见状高举农具踏前大喊。 “你们干什么!”另一边更不示弱。 “闭嘴!”简期赐攥着剑柄,瞪眼大吼一声,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齐齐向他看来。 简期赐扫视一眼所有人,径直朝着右手边一名瘦弱满脸衰样的少年走去,将其拽出,“你,”简期赐道,“说,怎么回事。” “嗯……” “他——” “闭嘴!”一名老妇正欲抢话,简期赐当即指着她的鼻子怒斥,老妇顿时头低下去,矮了半截,尹事期赐拍了下少年肩膀道,“继续说。” “嗯……就是原本这块山头,他们村多分一块田,我们村多分一片塘,结果昨天不知道咋回事,兴许是雨太大了,给塘冲垮,水全流光了。然后他们村就说当初是定的塘归我们,田归他们,但现在塘里没水了,没水塘就不是塘,是田了,他们就非要拿这块地。” “原来如此,”简期赐听完微微点头,而后走到简应身边,抬手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族尹的嫡孙女,族尹现在去折地觐见折王了,他老人家临走前嘱托由简应暂行族尹之责,现在就由她来替你们主持公道,你们要听从代任族尹的安排,明白吗?” “明白,明白……”人群七嘴八舌。 “我不管。”未料到简应见将自己狼狈带来这里竟是为了那么件事,心中有气,索性转过身去,背对所有人。 “哎?”简期赐急了,赶紧迈步至简应面前,简应却将头扭向另一侧,根本不看他。 “你什么意思!” “管不管事!” 人群喧闹起来,简期赐只得高举双手交替挥舞喊道:“我来管,我管。” 人群方才平静下来,简期赐道:“这样,塘虽然没了,但地当初就已经划归好了,所以还维持原本分法好吧。” “不行!”左边人群中一名老头急忙喊道,“当初划分两边地一样多,我们村大度让了个池塘,现在池塘变田,他们地岂不是更多了,不行!绝对不行!”说罢左边所有男丁都叫嚷这晃动手中耒耜。 “鬼扯!明明你们多拿一块地,我们才多拿一片塘……规矩就是规矩……当初定好了,算什么,不认账了?”右边亦高举农具抗议道。 眼看将打起来,简期赐红着脸推了推简应手臂,但简应仍缄口不言。 “安静!”简期赐无奈大喊,众人又看向他,“听我说,事已至此,池塘均分,你们一村一半,如何?” 两边面面相觑片刻,右边人群一老头儿突然抗议道:“不行!本来就是我们的塘,凭什么分一半给他们,岂不是让他们明抢了!这算什么公平,尹事忒不讲理!” “就是!” “是什么是……” “说谁明抢!” 眼看野人们开始将矛头对准自己,身后侄女又使性子,一把闷火便在简期赐心中暗灼,怨愤族尹非要让他辅佐简应学什么为政,闹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可当务之急是尽快调和两村矛盾,避免斗殴,而同行三人除了自己不是女人就是小孩,他也只能担起责任,强压着怒火控制局面。 两村人争吵不休,简期赐接连提了两三个解决之策总有一方不服。更糟糕的是,每一次他的提议被拒绝都会使双方吵得更厉害,无奈他只得不断提高嗓门,直到喉咙喊得开始干疼,两村已然开始出现用农具空戳的动作。 依着他几十年来跟随族尹简度的经验,怕是已到了动手的边缘,若再不制止,后果不堪设想。可惜自己虽为偶木官吏,却不及老族尹威望,若其在必早使双方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 “恐怕我今天是平息不了这件事了,”简期赐看着吵作一团的两村人心想,“既如此就先拖一拖,拖到两边都气消了再调解。” 定下主意,简期赐便急忙向人群大喊:“安静!听我说!别吵了……” 不巧简期赐厉声呵止众人而不成时,左边领头老妇竟朝右边老妇肩膀猛推一把,难说这一下是真的力道大,还是右边老妇趁机占理,只见她立时蹬腿翻倒地上,旋即带着一身泥泞手指左边老妇大骂。 右方村民们见自家老人被推倒,怒不可遏,前排男人们抄起手中耒耜就用杆子往左边村民身上撞。左边农夫们也毫不示弱,亦举起农具用杆子顶回去。 一旁少年简遵看着叔父期赐慌张模样,他奔走于两村人间,一边大喊制止一边拉拽推搡中的匹夫们,然而于是无补,两边人已一心介入纠纷,全然注意不到尹事期赐的存在。简遵看得焦急,却没胆子像叔父那样去阻止,况且就算是去帮叔父,他衡量当前形势也于事无补了。简遵看向一旁背身国人的代族尹简应,犹豫好久,还是鼓足勇气凑了上去,揪了下简应袖子。简应藐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走。 “姐……姐,就算路人,亦可有公道之心,” 少年小声劝道,攥拳夹紧两腋,“我们……我们管管吧,权当路过。” 简应骤然蹙眉看他,这番说辞令她对小堂弟刮目相看,之前竟未发现这半大孩子察情如此深刻,处事这样细腻。不管怎么说,简遵递的这句垫脚话恰到好处,不踩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了。于是简应舒气转身,一改目光冷漠颜色,担忧地看向正极力安抚众人的族叔。 前面简期赐拼命拉扯呵斥族人们,两边非但未能停手反而矛盾愈演愈烈,从开始只是以耒耜长柄较劲,到现在两边都有人被推倒,倒地之人仍不服气,一边蹬腿背蹭泥土后退一边用耒耜头去戳对面村子人;站立之人被戳中,也挥动把柄去拍打倒地之人…… “他们来真格的……” “对面下狠手!对面下狠手了!” 人群叫嚷间混战起来。 “住手!住手!”简期赐还在尽力呵止,两边却根本无人理会他,甚至乱象之中,不知谁朝他大腿也夯了一下,虽算不上严重,但突然袭来的痛楚使其跪倒,再无心掌握局面。 “什么?什么东西……”简期赐灰心丧气之际,一颗颗黑影从天上洒落,原本胶着的两村人霎时安静下来,纷纷摸头嘀咕着往天上看。 “是金贝!”一名壮年农夫从发髻中抠出天上所掉之物惊喜道。 “是钱!是钱啊……” “天上下钱了!”所有人都不再争执打斗,反而弯下腰开始在地上寻找散落的钱币。 沮丧间,不知谁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剑,躺倒地上的简期赐捂着痛处惊惶扭头看去,正见族侄简遵将佩剑双手呈给简应。 简应右手伸出斗篷接过铜剑,横于身前,垂目面对众人。简期赐审视握剑而立的侄女,不知是因其神情娴静且中正,又或是这一身他认为与偶木格格不入的华丽衣裳缘故,竟十分威仪。 “肃静!听代族尹决断。”一旁攥着钱袋的简遵朝所有人喊道,正弯腰忙着拾捡地上钱币的人们一齐投来目光。 见族人们都已注意到自己,简应才伸出左手捂在嘴前,微微斜身看向身侧简遵。简遵立刻将耳朵凑到简应嘴边,待简应说了几句,两人都回正身姿,简遵大步走到人群边,将钱袋就近递给左边老妪,道:“把族尹的钱都捡起来收进袋子里。”随后又回到简应身边。 村民们皆相视茫然,但毕竟是代族尹的命令,也是被简应尊贵的模样震慑,都谨遵照做了。 如此大伙忙活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最后一枚么贝也找到收入钱袋中,既然代族尹吩咐的事已做完,此时完全交错一团的两村人便不约而同想要重新分归左右。哪知简遵突然又走近人群下令道:“都不要动,代族尹要你们就这样站。”传令同时,简遵从老妪手中要回钱袋,紧接着回到简应身边,简应已然再用手遮于口前,有话吩咐的样子。简遵刚靠近代族尹一步内,便识相的将脸靠近。 “家主有什么吩咐?”简遵小声问。 “就按照你心中的办法去替姐姐解决此事吧。”简应温柔道。 “我……”简遵手指自己,皱眉睁大眼睛迟疑。 “嗯,我知道你早有主意了,去吧,就说是我的命令。”简应眼含笑意与简遵对视,手轻轻在族弟背后推了一把。 简遵一直回头看着族姐,怯生生往前走。简应微微点头探出左手鼓励他,简遵咬了下嘴唇,点头回应简应后大步走到人群前,高声道:“代族尹命令,缺口不大,你们两村一起把水塘缺口堵上,蓄满水,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好啊,我愚笨了,怎么没想到这么做。”简期赐抽了下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又赶紧站起来,拍打身上泥土,瞧着两村人还在发呆,简期赐便高举拳头大喊:“万岁!万岁!” 族人们如梦方醒,也都跟着尹事高喊:“万岁!万岁……” 一片万岁声中,简期赐瞅见简应将手中铜剑插在土中,转身离去了,简遵则小步快跑跟上,老鸹落在剑首上。 “行吧,你们现在就去把缺口堵上,明日我还会带尹府人来,有什么难处再说。”说罢,老鸹飞离,简期赐收回自己佩剑也追代族尹而去,身后两村人鞠躬揖手送别。 下山的路上,三人一言不发,都默默快步赶路,最后面简期赐时不时看向侄女,心中颇感欣慰,大概也能理解族叔简度将重任委予其的用意。 天上阴云似乎更黑了,山路两边都是梯田,视野非常开阔,远远就能望见山脚处一人穿戴蓑衣斗笠正上山而来。 倏而一阵风起,天降大雨,泥水顺着山路而下。道路湿滑起来,三人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翼翼。简期赐看简应一手举着伞,一身漂亮衣服在泥水路上更是不利行动,于是几大步走到侄女身边,扶住简应手肘。哪知简应一下甩开他的手,简期赐原地愣了下,回过神来暗暗生气,觉得这孩子太没礼数,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她的长辈,但自己犯不着跟个孩子置气,所以只是一扫之前喜悦心情,黑着脸继续下山。 “哎呀——”走到半山,简应脚下一滑跌坐地上,一身衣服尽被泥水弄脏,简应看着手上的污泥,还有滚落前方摔断伞骨的油布伞,悲伤不已,淋着大雨双臂环抱膝盖将脸埋住。 简遵站在一旁无助地看向族叔,简期赐叹气,道:“又怎么了,还不快下山回去。”但过了一会儿却感觉好像不太对,只见简应脊背时不时微微抽动。 哭了? 简期赐看着侄女不禁心疼起来,走上前去,撑开伞将她挡住,“也是,”简期赐心想,“毕竟还是个孩子,从小又在大国的宫中长大,锦衣玉食,现在却要回来受苦。” “遵,”简期赐道,“去扶你族姐起来。” “嗯。”简遵点头,试图搀扶族姐手臂,但简应并不配合,仍啜泣着。 简期赐唇语让简遵别勉强了,既然如此就让她哭一会儿。简遵只好退后半步,犯错样子看着族姐。 如此不知多久,“哎,可找到你们了!”山路下穿戴斗笠蓑衣的胖孩简午喊道。 “怎么了?”尹事期赐问。 “大事不好了!刚刚折方大夫郑人牢来说族尹冒犯折王,被他们扣下了!”简午指着山下道。 “人走了吗?”简期赐一脸焦急问,简应抬头看向简午。 “不知道。” “嗨,你怎么办事的。”简期赐怒斥,简午呶嘴低头。 “我们快回去吧。”简期赐正思考对策时,简应站起身低声道,用手背蹭掉脸上脏泥,顶着雨快步下山而去。 “快走。”简期赐道,简午与简遵紧跟其后…… 偶木邑尹府室内,席间简期赐正在向简午询问折方大夫郑人牢都说了些什么,里屋后门传来一阵门轴吱纽,几下原地踏步声后,简应从墙壁后绕出来,穿着一身干净的麻布农妇素衣,歪头用手指捋着湿发走到正席坐下。 “简午刚刚跟我说,”尹事期赐道,正在用发绳将发束简单扎在一起的简应看向他,“族尹在折地原本颇受礼遇,只是在负吞宫的大殿之上,大殿之上……”说着说着,简期赐犹豫起来。 “大殿之上怎么?”简应扎好头发,从肩膀处位置到发梢整个捋了一遍,顺势两手放于腹前,挺腰问道。 “啧,”简期赐深吸一口气,道,“大殿上折王提出将你嫁与太子咎为媵妻。” 简应听闻将头低下去,简期赐看不见她的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族尹当场回绝了,”简期赐继续道,“折王大怒,便将你祖父扣了下来。” 堂内沉默片刻,简应看向简期赐,问:“郑人牢有提什么要求吗?” “没。”对座简午抢答道。 “这才是最麻烦的。”简期赐叹气,“大国可以不提要求,但我们小邦一定得猜出来。” 简应想了一会儿,问:“叔父,此类事情过往怎么应对?” 简期赐摇摇头,答曰:“没遇到过这种事,至少我侍奉族尹二十多年未曾见过此种状况。不过不管什么事情,一者弄清楚缘由,二者探明足以了事的代价,大致还是要从这两者考虑。眼下不知郑人牢所述经过几分真假,但我们也无从查起,有娀氏弱小,在大邦没有依靠,现在信得过还了解真相的人就只有简胜了,当先找到他再做定夺。” “应只怕营救不及时,祖父那里再生变故。” “嗯,事不宜迟,我今晚收拾行李,明早就前往折方,等到了以后先寻简胜所在,问清真相,再同作定夺。”简期赐道。 简应却未同意,道:“还是我亲往吧,应方才路上至今,考虑良久,应受命暂代族尹之职,如今大国发难,若不亲往,则可能触怒对方;假使先拜托族叔去折地问清状况,确认安全后再来接我,往返四趟,太过耗时,转机总在弹指间,如此不知会错过多少营救祖父的机会。” 尹事期赐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摸着桌板,皱眉看着手指,许久缓缓道:“其实理应如此,有娀氏小国,非族尹亲往必不被正视,只是如郑人牢所言,就算另有所图,明面上也会冲着应儿你来,你去,怕是羊入虎口。” “叔父这是什么意思,”简应手腕衣袖擦拭面颊泪水,“是在责备我不知检点吗?” “我,我绝无此意啊,应儿你怎么会那么想?”简期赐慌乱道,只感女人想法难以理解,“你毕竟是叔父侄女,叔父所言全是出自爱护。” “是我误会了,叔父莫怪。”简应揖手低头致歉,坐正后又道,“应自幼在风方长大,得以丰衣足食,但应心里很清楚,我所得一切,全因自己为有娀氏之女,非自身耕耘而来。回到偶木以来,应也的确为失去奢侈的生活而怨恨,可应虽为一女儿,社稷安危与自身得失孰重孰轻还是分得清的。如今出了那么大的事,让我怎么能够假装与自己无关,置之事外?”简应顿了下,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熊鹿儿的面容,睁开眼继续道,“尽管现在还不知道折王真正的意图,不过若是因为自己任性缘故,使祖父有什么闪失,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说罢简应又掩面哭泣起来。 “好吧,”简期赐面色忧虑,微微颔首,“你有这份孝心自然是好的。你与遵儿收拾收拾,我这边将族中政事交付同僚,明日一早即驱车前往折地。” “嗯。” “好。”几个晚辈都回应道。 此时折地西北继心湖一座孤岛上,老鸹俯瞰监牢寨子,两名监狱看守正猫着腰快步引导两人穿过一间间牢房。 啪嗒嗒房顶传来一阵收翅落脚声。 “有娀氏真是好福气啊,”背后莫不是太子咎声音,正背对牢门的老头儿急忙转身,看见太子咎与简胜领着两名狱卒竟站在外面,而草房看守正在开锁,姒咎笑道,“老大夫为大王亲命看管之人,若不是有简胜这样巧舌如簧的族子,我们今天必不会见面的。” “谢太子通融。”简胜朝姒咎鞠躬,头压的非常低。 “行吧,快进去吧,只一炷香,被相国发现我也不好解释。”姒咎挥挥大袖。 “叔——公!”简胜闪进门去,扑腾跪下,把住简度两臂含泪喊道,老头儿神情平静,眉头却紧锁愁色。门外姒咎与典狱说了什么,随后典狱卑躬屈膝请太子于不远处桌案边坐下,剩下狱卒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老头儿与简胜旁,死死盯着,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难为你了……”老头儿道。 简胜来回察看族尹脖颈和两臂,问:“他们没对您用刑吧?” “没有,没有。”老头道。 “族尹您在这里饮食就寝一如往常吗?入冬了,这牢房里冷不冷?”简胜又问。 老头将简胜扶起道:“放心吧,折王宽宏,在此待我颇有礼数,除了不能出去一切都好。” “如此臣就放心了,”简胜道,“族叔您放心,我正准备回去与族中长者们商议,一定会乞求折王原谅,救您出去的。” 简度听言脸色一下沉住,并未立刻作答,低头似有所思,许久才看着一脸愁容的简胜开口:“老朽愚蠢,冒犯折王,理应被关押,你能有如此关心老朽,我已心满意足,只是这样就够了,别再浪费时间于我身上了……” “族尹说的这是什么话——”简胜道。 简度摇了摇头打断他,“比起老朽,眼下更重要的是有娀氏的农事……”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什么农事。”简胜抱怨道。 “如今已近年底,你回去告诫族人们,”老头并未理会他,自顾自往下说,“一冬一春交替,正是社稷存续的大事,不可随性强为。现在这个时候,该收的庄稼秋天都已经收完了,地里就只有干老无用的杆子,丢了就丢了,本来你们强留它也过不了冬;来年之春才是后嗣的根本,要趁着春耕,把新苗种好,扶正……误时——”老头语调一下扬起,“天不候。”老族尹锁眉看着简胜,微微点头。 简胜眯起眼睛,似有所悟,并未回话。 简度握着族侄双手对两边狱吏道:“有劳二位使我们祖孙得以见面,我们平安也报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就不耽搁你们了,请带他离开吧。” “叔祖……”简胜跪下,叩头于地,老头再三推他,他才依依不舍起身。 屋顶鸟类扑翅飞离声,离开的路上,太子咎悄悄问狱吏,两人说了什么,狱吏一字一句在太子耳边复述,发现只是些寻常事务,也就放心了…… “什么?自尽了?”负吞宫殿内,折王后之勃然大怒,“怎么你们牢里是有刀还是有毒酒?国都的牢狱,国都,能连个老东西都看不住?” “大王息怒,大王责备的是,”折王身后相国廻双手紧握玉圭弯腰低头认错,“只是臣确实没想到那老东西那么刚烈,方才得报,昨夜狱卒都睡了,他咬断了自己舌头,竟硬是忍着一声没吭,活活流血致死,今早狱中送饭才发现。” 一旁太子咎揖手鞠躬正想认错,相国姒廻赶紧把他手扯下,趁姒后之正背对二人,使了个眼色给太子。 “臣马上命人直接去问罪有娀氏,索要息壤,这次一定完成使命。”姒廻道。 “要什么要?”折王甩袖转身斥道,“有娀氏再小,也是个方国,现在人家君主因小事被朕召来,却不清不楚死在国都大牢,传出去像什么话?怎么,我们折方是强盗?杀人越货?还要,你不要脸我也不要了?” 姒廻把头低下去,吓得不敢回答。 折王踱步到门边,仰头望着外面的天空,道:“明日朕即出征穰方,看如今情形这息壤是没希望了,先搁置一边吧,等朕凯旋再视情况决定,太子……” “儿臣在。” “你再忙一忙,给简度尸首送回去,也带些宝物和工匠。告诉有娀氏,他们国君夜晚睡觉跌下卧榻,不幸磕着下巴而死,我们折方确实照顾不周,朕不再追究先前亲近参方之事,让他们也别追究了。只要他们同意不验尸,你就亲自监工,让工匠立冢,将尸体入殓,宝物予他陪葬,再赔他们些钱财。”折王回到坐榻道。 “唯。” “退下吧。”姒后之背过身去,看着台壁后的一排排神位。 殿外檐廊,相国廻看着太子摇头,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笑道:“太子,你这事办的真不聪明,国之储君,总是这样意气用事你是会招来祸患的。” 姒咎将头低下去,相国加快步子远去了,姒咎回头看了眼折王方向…… 觐见折王的路途上,一辆马车晃晃悠悠自秀丽文静山景渐渐驶入北边壁立千仞的境界,车上坐的,正是有娀氏族尹简应与尹事简期赐及族子简遵。 臣子们都离去后,姒后之徘徊于殿内,正看见手边剑架,便拿起挂在上面的细铁剑彼苍,拔出一段,剑身顿时燃起青蓝色文火。姒后之看着手中宝剑,也许回忆起了十几年前弑杀帝归的那个下午,殿内香烟弥漫,人和物仿佛都渐渐透明虚幻了。 此刻有娀氏的车辆上,被道路颠簸的简应凝视自己腰间佩剑,虽然自小就常在士大夫们身上看见,是再熟悉不过的事物,可现在挎在自己身上却又十分陌生,再看看这一身男子衣裳,更让她心生好像自己不只是自己的疏离感。 竹篾车篷外传来凄厉的躁鹃叫声,马车停下,简应不明所以向前方看去。简期赐正好撩开车帷,山雾随简期赐黑红油亮的脸探进来。 “怎么了?”简应问道。 “好像走错路了,”简期赐皱眉,说罢抿了下嘴唇,“就是照老路走的,”苦想着,似自言自语,“能错哪了?直来直去的路。” 简应一下挑起眉头,瞳仁散开,拂起车尾帘子,浓白雾气中古树纽枝斜干,垂藤同冠,若老叟、若舞伎、若长蛇、若麋鹿,各显怪异;明明是深山中,走兽乐土,蛇虫祖地,飞禽国都,四下却寂静无声,堪比大殿上面对君主的臣子们般缄默,令她不禁毛骨悚然。 “真的错了吗?”简应问,眼神恳切。 “嗨——”简期赐叹气,“雾太大了,我也不确定,不过从很久前我就觉得路很生。” 简应垂下头,未掀帘子的那只手攥拳压在胸口,想了会儿才抬头问:“错了很久吗,掉头还赶得及天黑吗?” “要是真错了,那就是错很久了。”简期赐挠了挠脸,仰头到处看了看,“雾瘴太大,瞧不见天,不过少说也得申时了。” “眼下如何?”见简应捏着下巴并不说话,简期赐问。 简应没有立刻作答,看了看两人的脸,才迟迟开口:“你们有什么主意?” “还是快退回去吧。” 简期赐立刻作答。 简应看向族弟简遵,盯着其双眼,一定要听其建议的架势。 “若是按最迟未时走错,现在折返也得到酉时乃至戌时了,”简遵躲开族姐目光,看向别处道,“回归官道还要寻找可以歇脚的地方,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不如直接在这里寻合适之处搭帐篷过夜。” 简应微微点头,揣度起来。 “不行,”简期赐断然否决,两人皆看向他,“你们看这里瘴气重重,怕是荒山野岭,你们一个女人、一个半大孩子,晚上山精野兽乱窜,我只恐难护全你们。官道人气足,害人的东西多不敢靠近,还是回去吧,哪怕天黑了,也好过此处。” “好,就按叔父的意思吧。” 既如此简期赐马上放下车帷,回正身子,拽缰绳勒马调转车头,原路折返,不知藏在何处的躁鹃又叫。 “怪事。”车棚外简期赐独自叹道。 “怎么了?”闻言简应撩起车帷小缝,露出半张脸问。 “是我老了吗?”期赐道,“还是来时雾太大了?怎么这段路我瞧着也没印象?” 简应呶嘴侧目想了下,道:“直来直去的路,还能怎么走错?难不成方才有途经岔道?” “绝没有,这次我看得仔细很。” 简应瞳仁转了转,心想是不是迷路的难堪影响他驾车了,便安慰道:“族叔您不必在意,多半是您连日驾车辛劳,加之山中瘴气扰乱神智,不然让简遵替您一程吧。” “不不,”简期赐背对简应挥挥手,“山路狭窄,地势又高,他车技不行的。” “那就辛苦您了。”简应道。 “不妨事。” 上方山林中传来躁鹃声,简期赐心算着车行了起码五刻钟,瘴气在几丈内消尽,视野一下清晰起来,简期赐这才发现他们竟行驶在一座高峰顶部。 “吁——吁——”简期赐忽然将车停住,“快看,”唤道。 简应从车篷探出上身,简遵则猫着腰自篷内走出。 “看,”简期赐马鞭指着山峰林立的远处,“那不是官道吗?” “那么远?”简应瞪大眼睛道,“怎么会?这只怕是没半天都偏不到这里吧。” 简期赐也满脸狐疑回她:“是啊,怎么会差那么多……绝不会有错,那确实是官道,我走了几十年了,不会认错。” “且别管怎么迷路的了,那么远只怕走到深夜都走不回去。我们还是就近找地方歇脚吧,等过了今晚再赶路。”简应道。 “好吧。”简期赐无奈道。 当晚,这不知名的山峰上,三人在一处稍微宽阔的地方搭起帐篷,又生了篝火,煮过菽豆饭,就着俎菜肉酱吃完,简期赐便和简遵轮流睡在帐篷里或跪守篝火,而族尹简应则一人睡在马车上。 车厢内简应用两根木条压住帷布,又将铜铃勾在两头帷布上,以防野兽扒车而自己睡得太昏沉不知晓。 伸手不见五指的车厢中,简应很快便入眠…… 不知睡了多久,简应梦中又回到母栖邑,与鹿儿、铜虫、戌迤相会,四人一同乘上去风所山的马车,在车上简应忽觉疲惫不堪,鹿儿将身上珠眼豹皮斗篷披在她的身上,问她是不是困了,铜虫便将简应一把搂在怀中。简应挨着铜虫胸口所戴梓树形组玉,闻着铜虫身上香味,安然入睡。 躁鹃叫,一声更比一声急。 “我们走吧,去前面神明所居之处。”迷迷糊糊中,简应仿佛听见有人说话,是叔父的声音?隔着车篷,支支吾吾,听不真切;简应只觉眼皮无比沉重,睁不开。 “代族尹呢?”简遵声音问,“不叫上她吗?” “如果她不能信奉神明就抛下她吧,”简期赐声音,“如果她还心怀神明,路的尽头,神明所在,自会与我们重逢。” “唯。” 听闻对话简应从头到脚一阵发麻,猝然清醒,猛地坐起,一把扒开车帷,探出上半身张望。却见一片雾蒙蒙中看不见任何人影,亦不知是否天亮。 简应不敢耽搁,甚至不及细思刚刚两人那番莫名其妙的对话,一心只怕被抛弃,急匆匆下车,凭着几步内可见的道路小跑前行。 这一程,只有白雾笼罩四面八方,简应无依无靠,心中惴惴不安,每踏出一步,一种由孤独而生的恐惧便在心头更黑一分。 万幸没过多久,简应便从雾气中挣脱,环顾四周,是一片幽静的山谷,前面林中深处有一座不大的院落。难辨现在是何时辰,但抬头看天空虽仍是夜晚,月朗星稀,山谷却被月光照得如黎明前般明亮,只是月光在这谷林中却很不均匀,好像那院落周围的月光尤其浓厚似的。 简应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已是黑黢黢不见,而整个山谷中就只有那家院落亮着点点灯光。也就由不得她选择了,除了靠近那院落,孤身一人受困于这荒僻山野的妇人家又能去哪?于是简应向着那院落走去。或许正是因为别无他路可走,简应这会儿心中反倒不怕了,只是觉得略微寒冷,但仍走得小心翼翼,毕竟这一路上至此皆是如此古怪。 不知是否错觉,脚下这规整的青石路上,月光也似乎冻住,将道路精心雕琢、干净平坦的样子清清楚楚展现在简应眼中。 到了院落边,矮墙间铺瓦大门敞开着,简应停驻脚步,本来这一路她脑海中反复演练如何敲门,如今站在门口,面对这坦荡的门户不知所措起来。站了片刻,简应微微将上身倾进院内,一股异香入鼻,左右张望,矮树、丛花、水洼、睡鱼,里面一派私巧藏珍景致,院落是农家院落的布局,但这景色却全然无农家的朴拙,还有这瓦门与堂屋,简应也是现在贴近了才发现用料、釉色、纹饰,全都奢华异常。 简应凝视着里面堂屋窗扉透出的烛光,凝视着—— “有人吗?”她喊。 许久都没有人作答,屋内却传来瑟乐声。简应确信乐声就是从眼前堂屋内传来,可就是这矮小的院内,瑟声却回音重重,仿佛,仿佛,佛若从天地初开时传来般,辽远,悠长…… 简应听出这声音弹奏的乃是《鹿鸣》之曲,心领神会,便迈进院内,然而想想也许只是巧合,恐冒犯了屋主,就又将脚收了回去。 就在简应收回脚站直一瞬,院内随瑟声又响起笛子与古琴和鸣,明明灭灭,薄暮中,歌声好像化出个无形无嗅的人,穿过月光,挽住她的臂膀,领她进入院内。刹那简应只觉魂魄浮起,原本堂室中传出的曲子自上下左右环绕,身子如傀儡被牵引,步伐轻快地走起来,踩着瓦当铺成的小蹊,走过花丛,走到客厅门外站住。 乐声停下瞬间,简应感觉那无形之人也一同不见了,而自己又重新取回了自己的身体。 “冒昧打扰。”简应轻声,既已站在门口,索性走进屋中。 灯火通明的屋室内,木地板中间蓝毯上,倒菱角形香炉上端窄口升起徐徐熏烟,烟雾旋转似胎儿形状;后面床榻上赤足盘腿坐着一名美妇人,闭目侧首,轻轻拍着怀中正在啜吮乳汁的婴孩。 眼中妇人的面庞叠影九重,简应揉了揉眼睛,却仍是九张脸影并立,简应心想是不是自己太困倦了,就眯起眼睛仔细审视。重影合并一处,未看清倒罢了,看清楚简应心里一惊——蓦地冒出对方并非人的念头,明明也是人的鼻子嘴巴脸,可那长颈、溜肩、垂尾犀眼、几乎竖直的长眉,怎么都觉得不是人的样子,她心中笃定这家主人确不是人。 “请坐吧。”简应仍在惶恐中,主人手指向一旁,开口道,音色柔且懒。 妇人声音如有法令般,入耳简应一霎心神安定下来。 简应一坐下,妇人指了指房间角落被透窗月光斜照的桌上古琴,古琴立刻似被看不见之人弹奏,起手便知——《神人畅》。 三只钓星姑获鸟抱小鼓,飘忽堂**舞;座上挑了挑手,旋即凭空现身一名明艳少女跪在妇人床榻边,接过婴孩,倏忽与婴孩一同隐匿无踪。 “贵客为何来得那么迟?”未及简应平复惊讶之情,妇人左手三指挡压在菽发,右手拾起衣衽道。 简应挑眉疑惑道:“您是在等我?” 妇人嘴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回道:“嗯,从贵客踏足这熊山境内,我就一遍又一遍让家臣催您过来了。” “催我?我未曾遇见有人请我啊。”简应疑惑,可对方只掩嘴噗嗤轻笑,并没回答,像是笑话自己没见识似的,简应羞怯,便叉开话题又问,“不知主人大名。” 座上平复神色,两手摊在盘腿间,挺直腰和蔼直视简应道:“我名九凤,亦名鬼车,为押百鬼流徙之神,您遵循乡俗,直呼我为鬼车即可。” 简应大惊,忙跪直身体,行揖礼下拜。 “快请免礼。” 简应起身,怯生生问:“不知您为什么要见我?” 座上鬼车立起左手食指,言:“让贵客步行至此,一定饿了吧,若是不以美酒佳肴招待,岂不是显得我家无礼?” 说着,鬼车轻拍手心,道:“上膳。” 声落,门外一排身高堪及人腰,额鬓生三角,花脸人身兽爪长尾的山精,以头上犄角顶着一口口铜鼎应声列队;山精那边站住,堂内豁然显形两队十名长发少女,皆两手交于腹前,低头猫腰飘至门口,魅女们一手托住鼎底,另一手勾住鼎耳,长发化作手臂形状提住剩下一只鼎耳,便轻松将铜鼎拿进屋内,呈列在鬼车与简应各自面前桌案上。简应打量面前菜肴,鼎中所盛分别为,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肉、鹿熬、肝膋、脍鲤、腊兔;簋中所盛则为,稻、黍、稷、粱、麦、菰、菽、果饵。 简应想了下用膳的礼数,开悟般拿起酒爵又伸手向桌案边四羊方尊中长勺。 “大人,我来。”一旁现身魅女道,先她取过勺子,舀起酒水,倒入简应手中酒爵。酒爵斟满,简应晃了晃酒水,看见里面有两颗裹着火苗的气泡,还有几朵腊梅花。 简应捧起酒杯,向押徙之神祝酒道:“应为凡人,不懂得大礼,请允许我敬您一杯,愿神凤能与天同寿。”说罢,简应一饮而尽,酒是温热的。 “不敢当,不敢当,”座上鬼车笑道,也举杯共饮,“贵客请快尝尝我家山野的手艺吧。” 有古琴声作陪,简应享用膳食一阵,大概也有五六分饱,便放下手中餐刀勺子,寒暄道:“应幼时曾听闻您所居为荆州,为什么会出现在梁州境地?神凤方才说此处为熊山,应以为您是这里的山神,对吗?” 鬼车笑着摇头:“熊山自有熊山之神,我只是被上帝囚禁于此地。” “囚禁?”简应疑惑,不知该不该细问。 “嗯,囚禁,”鬼车更笑,“难道贵客儿时没听过我的传说吗?” 简应咬唇目光流转,因为鬼车鸟传说着实不善,她仍在忧虑该不该聊此事,“听过些,”简应诚实道,总觉得不该欺瞒神明,“应该都是些凡人妄想诽谤的故事吧。”好在急中生智,圆话道。 “哦?诽谤故事?那么说我在人们耳中名声并不好咯?都是些什么诽谤故事呢?我久困于此处,贵客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座下简应霎时脸红至耳尖,支支吾吾,难以答复。 “呵呵,”座上鬼车忍俊不禁,“是不是说我掳人妻女,吃人幼儿?” 简应右手握住左腕,左手指尖戳着脸,点了点头。 “哦,对了,”鬼车道,“客人刚刚不是问我为何要请您来寒舍吗?” 简应好奇看向座上,鬼车道:“因为那个传说是真的,鬼车鸟爱吃女人和小孩,而现在,我就打算将您骗到这里吃掉。”鬼车鸟眯眼轻浮说着,左手朝简应空抓了一下。 “啊。”简应被吓到了,不禁叫出来,但又强忍着不敢叫太大声,可片刻便镇定下来。 座上鬼车见状便问:“怎么?你不怕?” “我不信。”简应摇头,神情尚有一丝余恐。 “为何?”鬼车鸟仰头挂着笑意。 “您既然要吃我,为什么还要设宴款待我呢?”简应心中没底气,看向别处道。 “因为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了再吃啊。”盘腿而坐的鬼车鸟腰胯前压,一副大人吓孩子的语气道。 “请您持重,不要在拿我寻开心了。”简应坐直身体,鼓起勇气正色道。 “哈哈哈,”鬼车鸟捂嘴粲然一笑,“贵客您真是聪慧啊,所以我借家臣双眼一看到您,就明白能使我重见天帝的机遇来了。” 简应不解凝视押徙之神,但看不了多久只觉得眼花,就狠狠眨了下眼,“您要我如何帮您?” “这要问贵客您了。” “我?我……怎么会知道?您为天神,尚且不知。” 座上鬼车猝然化作一团羽毛飞至简应左侧,两手搭在简应肩膀,耳语道:“那就留下来陪我吧,十年百年,迟早会想到的。” “不行!”简应忙拒绝,本能扭头看向身旁押徙之神,正巧直视其目,神明威严咫尺溺面,逼得简应又忙扭过脸去,“我还要去营救祖父,性命攸关,一天都不能耽搁。” “嗯——”鬼车意味深长叹声,又道,“如果贵客要走主人岂有强留之理?只是我被缚于此,恐怕不能送您回去,您要是记得归路,现在就能离开。” 简应心知肚明,来时又是雾瘴,又是梦中呓语,八成是对方神力所致,若是存心为难,这谁回得去?想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还有其他选择吗?” “当然有,我可以让我的仆臣送客人您回去……” “好。”简应大喜,脱口道。 “不过,”鬼车继续道,“走之前您要听我给您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简应问,略感不安,装作在看姑获鸟起舞样子。 鬼车取过长勺,舀起方尊中酒水倒入简应酒爵,放下勺子后鬼车双手捧起酒爵献给简应,道:“客人请饮酒。” 简应接过酒爵,正仰头饮用时,背后鬼车贴近简应面颊悄悄道:“关于我吃婴儿的故事。” “咳咳咳……”简应被酒呛住,连连咳嗽。 鬼车只轻抚简应后背,自顾自开始讲述:“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曲声渐入高亢之境,堂内姑获鸟飞来环绕鬼车与简应,绕圈舞中,三只变化六只,六只变化十二只;墙角照琴月光骤化青白幻光大蟒,盛着体内编钟编磬在厅堂内游走,晃得钟鼓和着琴瑟齐鸣;简应止咳,抬头只觉眼中天旋地转,再停住,已是上百年前的一个早晨—— 乐声又复古琴独奏,缓而慢,座上押徙之神独手托头,闭目侧卧。 “禀上神,魍魉们刚刚在山中发现个昏死的男子。”一名魅女自照进门内的日光方柱中现身,步趋至榻前小声道。 座上鬼车睁开眼睛,并未回话,侧目向房顶藻井看去,看了一会儿,又将眼睛合上,魅女见状便面对鬼车后退至阳光中隐匿了。 “回来。”鬼车忽而又睁开眼睛,看着房门道,魅女立时再从阳光中走来。 “将他带来。”鬼车睫毛遮住眼缝,深呼吸,如梦方醒。 “唯。” 魅女退去后,鬼车单臂支撑侧身坐起,左手按在小腿肚上,如此坐了又一阵,才从床榻上下来站住。 “本来此等小事我是不会在意,往常都是任由魍魉将其分食,”简应看得出神,耳边鬼车道,“可或许是在这荒山中幽囚太久了,我一时兴起,就让山精们把他带了回来。” 说罢,鬼车将衣服大袖遮在简应面前,再放下时床榻上已躺着那名奄奄一息的男子。平稳琴音中,鬼车侧坐床榻边,捏着男子腕脉,简应瞧着男子十分面善。 促而急切琴声急切,拨弦同乱脉,鼓声感心悸,钟声比耳鸣,榻上男子抽抽,一缕魂魄自肉身坐起,陡然升天千百尺。鬼车环抱简应腰,顷刻地板下陷坠山谷,房顶向两边排开现黄天,简应男魂共腾起。 正在简应被高飞之感惊愕时,脚下传来持续的车轴转动声,简应低头见九头鸟展翅追来,抓住男子魂魄刹那,天空乍变枯黄的汪洋,简应赶紧捂住口鼻,水泡从指缝渗出。 “哈——”简应霍然浮出水面,大口喘着空气,又感觉脚下异常沉重,揉眼方知已站立在林谷深处。参天的古树遮住此地天空,团团孔雀绿幽火照亮十步之外,古时的鬼车跪坐溪水边,将男子尸首搂在怀中。不多时,尸首也如呛水般咳了下,古时鬼车慌忙将脸扭开,单手拂面,化作绝美女子模样。 “好巧不巧,这男子刚被抬上床榻就一命呜呼了。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多想,就将他的魂魄招回,救了他性命,”身后鬼车开口,简应颤了下,顾忌之前与之对视,只略微回头瞥了眼其衣衫,才发现鬼车两手长指仍裹着自己的腰,而自己的手正搭在鬼车手上,简应匆匆将手放下,鬼车兀自讲述,“生死为天命,即使我为神明,也是损了百年元神才挽回他。” 曲调微变,气氛莫测…… “你是?”男子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这样一副超凡脱俗美人面孔,羞得不顾刚刚起死回生之疲惫,站起身来,揖手问询,“女公子,是救了我?” 美人仰头盯着男子,久久不言语,只盯着,盯得男子脊背出汗才迟迟道:“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男子忙回:“我为熊氏,姓芈,名豫,同族人们自象原来到岁泽,不幸水土不服,流行疫病,早晚都能听闻噩耗,我无法阻止,连自己也染疾,恐怕命不久矣。哎——便想着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效法神农尝百草,来这茫茫大山之中尝药,若是能遇见对症之药,便能挽救国人们,若是不能……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说罢,男子沮丧低头。 “哦,”美人笑道,连连点头作领悟样子,“你治不好自己的国人,嗯?就跑我家害我是吗?” “啊?呃……”男子连退几步,尴尬不已,道歉曰:“方才被女公子救醒,我心中只想着如何才能报答您,完全把身患疫病之事忘记。哎——我的罪恶,我这就离开,兴许这会儿还不会影响到女公子。” “等等,”熊豫刚刚转身,美人唤道,“你识路吗?就走?” 熊豫一脸木讷,再揖手道:“我死远些,别连累恩人就好。” “哈哈哈……”美人捂嘴嘲笑,“整座熊山都是我的,你死哪不是死我家里?” 熊豫愣了一会儿,只回:“至少不能死在恩人面前害您染病。”立马拂袖而去。 “你觉得自己现在健康否?”美人问。 熊豫才走两步便站住,急忙回身惊讶道:“我莫非痊愈了?” 美人微笑点头,熊豫一副不可思议神情动了动手臂,扭了扭腰,难以置信道:“真的?” 美人皱起眉头,眼含怒意平声斥道:“无礼!你配被我骗?” “恩人息怒,恩人息怒……”熊豫连连鞠躬道歉,随后两人间一阵沉默,美人只注视着他,熊豫则像是在想难以启齿的事情,许久才艰难开口,乞求道,“不知恩人是怎么为我治病的?能否也救救我的国人们?” “你这人真是贪婪,”美人当即驳道,“白吃喝不够还要带走?” 熊豫顿时跪伏地上,叩头后哭泣央求:“豫蒙受女公子大恩,确实不该再有奢求,只是豫身为参方之君,生民所系,哪怕再丢脸也不得不为举国上下争一把,请您救救我的国人们,我参方虽连立国之地都没有,但好歹还有子子孙孙,一定会世世代代报答您的!豫,求您了!” 古曲迟迟,揉弦颤颤,美人思考良久才答应:“好吧,你这样子,也算是美。” 熊豫追美人消失在昏暗的林中深处。 “美什么!”旁边鬼车怒不可遏,大袖横扫像是打在一排看不见的编钟上,凭空响起纷乱洪亮的钟声,简应惊骇动不敢动…… 钟声渐息,余音仍在,简应窃看鬼车神情归于庄重,然而复起的古琴曲调波诡云谲,却让简应明白事恐不妙。 喵——一只小山猫在简应脚边停下,简应低头见小山猫正瞧着尾巴仰头对自己叫唤。 没心思管这野猫,简应又抬头向林谷小溪看去,不知何时古时鬼车所化美人又和熊豫出现在溪水边。 两人牵着手,含情脉脉。 “不谷该怎么报答你?你不仅救了不谷,也救了参方。”熊豫温柔道。 “留下陪我吧,”美人看着熊豫道,“陪我。” 熊豫紧紧抱住美人,道:“好,不谷娶你,不谷要你为正妻,可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你的父母呢?告诉我,不谷命臣子去说媒。” “不,”美人捂住熊豫嘴,“不准问,永远不准。” 熊豫一把将美人横抱起,两人走到一棵粗壮的大树后,什么都看不见了。简应想要跟上去,但是小山猫却一直跟在她脚边磨蹭,不停叫唤,令她寸步难行。简应朝一旁大跨一步,想要绕过小山猫,山猫又追上来,直接扒住简应裙摆,直起身子,想要往简应身上攀爬的架势。 “骚猫。”简应低声骂道,脚将山猫推开。 喵—— “啊!”简应只收着力一推,山猫竟尖叫着飞出,断掉一肢,同时树后边亦传来美人的惨叫。 山猫一瘸一拐向林深处跑去,简应被吓着,本能去追。 追没几步,听见熊豫吼声:“啊……你这妖怪!”简应循声看去,正见树后熊豫手持铜剑而立,美人坐地,背靠在树干上,右手捂着被斩断的左肘。熊豫举剑欲刺向美人,但最终将剑刺进树干,拂袖而去。独留美人在原地,啜泣了好一阵,才艰难的起身,拾捡地上断手,接了回去,顺手一抹,断口便恢复如初。美人交手抱胸,拽着衣襟,垂头失魂落魄走入林深黑雾之中。 四下声音归于沉寂,林中黑雾扩散,简应背后鬼车咬牙切齿,“熊豫,忘恩负义之人,我本该杀了他消气,”鬼车语气转而哀伤起来,“可追上他还是任其离去……”周围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黑,直至简应什么都看不见了,漆黑中,鬼车语气阴狠嘲讽道,“那就让参方的子子孙孙来还吧。” 漆黑中幻光大蛇拖着钟鼓琴瑟环绕,感觉有人捧住自己面颊,简应睁开眼,看见鬼车的脸与自己不到一掌之距。 “故事讲完了,”鬼车目光温柔的凝视简应,“贵客,您也要弃我而去吗?”恐吓道。 简应缄默,连连眨眼,将鬼车轻轻推开,深呼吸坐正,鬼车散成一团羽毛飞回堂屋主座上。简应心中反复衡量,想一走了是不可能了,而今主强客弱,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相机行事。 “可该从哪里走呢?”简应心想,拿起铜爵泯酒,思考着,“自己现在被强留于此,全因押徙之神被禁足在这熊山之中,既如此,不妨就先问问看鬼车触怒天帝一事;只是,可以问吗?会不会冒犯神明?”简应努力回想之前谈及上帝时鬼车神态,似无不妥。 “之前听神凤提到,您之所以居住在熊山,是因为受到天帝责罚,应能否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座上鬼车听闻叹气摇头,抚摸胸口道:“难道我的心意就真不能留住贵客您吗?也好,不管怎样,于我都是好事,我就和您说说吧。” 简应低头,一手摸后颈不语。 “从前,大神女娲造人,又分身借三皇燧人氏之胎轮回人间,一胎双生,皆人首蛇身,人间呼传吉兆,因而兄得名伏羲,妹得名女娲,兄妹成人婚配,分身神格合一,大神女娲有感,再赐兄妹规矩,助其共制伦理习俗,凭此功业被凡人尊为三皇伏羲氏。过千年之后,我随上帝行于高天,透过重重苍穹,正好观赏大地上生意盎然的景致。我正赞叹上帝以大道造化万物的德行,却见群山中忽而泛起欲海,旋即无数生灵鬼魂哀嚎乱窜,山中燃起大火,转眼间美景不在,群山化为焦土。天无不知,我便问天帝地上发生了什么,天帝只言让我与他一起去凡间看看,我们便一起去了。” “看到了什么?”简应问。 “原来是七名凡人持角弓铜矛在游戏秋猎,为了取乐便将山中所见之物赶尽杀绝,仍觉不尽兴,便放了把火将方圆千里都烧了。” “这……有人作恶,怎么最后就致使您被囚禁了呢?” “听我慢慢跟您道来,”鬼车脸色变得不悦,“我见此情此景十分厌恶,就对天帝说,‘当初大神女娲造人,您赞叹那是如开天辟地等同的壮举,如今您还这样认为吗?’天帝道,‘仍然。’我便面刺天帝,说他不过是羞于认错,不能坦然面对自己过往的言行罢了。贵客您以为呢?” “啊?我……”简应闻言惊慌,心中只惊讶这是她能评论的事吗? 座上鬼车转瞬明白简应神情,并不想勉强她,便继续讲述:“上帝却反问我,我既然认为他有错,那么错在哪里?我说,‘有人以前,生灵随昼夜作息、随四时繁衍、随沧海桑田迁徙,阴阳平衡,五行调和,生死枯荣都在其中流转,万事万物早已完备。女娲用人代神,您称之为壮举,可现在观人的做为,与我们相比未见到有什么可取之处,反而在寿命、心智、见识、力量、德行上都远不如我们,硬要说来,也只有**是我们不能与之比拟的,如此看来,是您高估了人,对吗?’贵客,如果是您,能反驳我吗?” “不能。”简应惭愧道。 “然!”鬼车认真且不服气道,“我认为上帝也不能,可他却说,他所看重的,正是人的受缚于生死、受困于心智、受限于见识、受迫于力量,德行更是为**所累,如此人才能如他一般创造,才能使大道更澎湃的演替更迭起来。我问,‘难道我们神不曾创造吗?’上帝说,‘那并非真的创造,神为天道显像,不过是被天假手维持天道罢了。’” 简应听得认真,正低头沉思的她察觉鬼车叹气,即向堂屋主座看,见鬼车眼神隐隐有沮丧之意,片晌才又开口:“我追问人又创造了些什么?天帝答,‘譬如志向,譬如仁义,譬如社稷。’我再问‘何为志向,何为仁义,何为社稷,就算有了这些又如何?这些如何能比得了天道?没有又如何?’贵客,您猜天帝是如何作答的?” 简应想了下,回:“难道天帝并未作答,而是因此将您幽囚在这熊山之中?” “看来我所感知不错,贵客您就是我解除疑惑的机遇,”鬼车欣赏注视简应,“天帝称我既然想知道这些,那就留在这熊山之中,自会有明白的时机,等解除心中困惑再回去见他。贵客,请您告诉我,何为社稷?” 简应一脸茫然,许久才局促道:“我不知。” 鬼车只微笑了下,又问:“那么何为仁义?” “我不知。” “那,”鬼车慈爱而无奈道,“什么又是志向呢?” “是……”简应搜肠刮肚觉得至少得回答一次,“我不知道。”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确实不知,与其强答,不如不答。 “贵客不必为不能解答我心中疑惑而自责,”鬼车道,“所以您还是留下吧,毕竟,您这样美,不论内外,着实讨人喜爱,就算不能解答我的问题,与我作伴也够了。况且我观察人,所牵挂事情往往起因人寿命之短暂,您留下我自有神力使您长生不老,您何必再为别事烦恼?留下吧,陪我。” 简应不觉看着座上鬼车满含深情的双眼,想到鹿儿那缥缈的诺言,再难相见的故友,还有前途未卜的自己,心中不免惆怅,渐渐动摇起来……如今唯一让她牵挂的只有仍被折方扣押的祖父简度,这名她在世上仅剩的至亲,却没多少回忆,少有的回忆也尽是他为有娀氏忧愁的模样。有娀氏啊,简度想着想着,又想到那些有娀氏的族人,比如族弟简遵,比如族叔简期赐,比如简胜、简午,还有那天山上为争池塘闹得不可开交的两村人,有娀氏,有娀氏……她想着,“我若是留下,他们怎么办呢?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已经是有娀氏的族尹了啊,倘使我不辞而别,他们将如何自处?不行,现在祖父被扣留,纵使我离开,也不能是现在。” 或许是决心驱使,简应一下觉得思绪清晰无比,对座上押徙之神道:“是否天帝让您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囚禁您,而是希望您离人间近一些,亲身去求索答案呢?” 鬼车闻言,戛然愣住,片晌才拍了下手,露出笑容,道:“贵客您真不愧是上天赐予我的缘分,既如此,我也没有理由强留您了,不过,我还有一事请求,请您务必答应。” “什么事?” “您要去哪,请让我陪您同行吧。” “这……我倒是乐意,只是您身为神明,可以这样轻易现身于世人面前吗?” 座上鬼车散作羽毛,飞至简应身边,伸手道,“这您不用担心,请随我来。” 简应将手交给鬼车,鬼车便牵着简应走到了院落门口,两名山精早已扛着步辇等候在外。鬼车挥了挥手,于是一名魅女托着承载两只酒爵的盘子现身,鬼车取酒递给简应,双方共饮,鬼车辞别说:“请登辇吧,它们自会送您回去,路上如果醉酒困倦睡便是了,不必害怕。” 简应点头,登上步辇,两只山精抬起辇来,轻快就小跑起来,简应回头还想再望一眼鬼车,只是登辇便觉头脑昏昏,又听一阵躁鹃啼叫,就美美的睡了过去…… 似梦似醒,几声躁鹃叫声。 “姐,姐,醒醒,要出发了……”简应正熟睡,感觉有人在用力推自己肩膀,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正瞧见简遵撩开车帷推自己。 “已经要日出了,快洗漱吧。”路过简期赐道。 “好。”简应揉了揉睡眼道,随后走下马车。 “我的骨簪呢?”简应将发束握于身侧,询问两人。 “我没见。”篝火边正煮菽豆饭的简期赐蹲着道。 简遵小跑到马车边,探身进车篷,不一会儿便拿出一根素木簪问,“这根也是您的吗?没瞧着骨簪,这个刚刚整理行李在车舆内看见的。” “不是,”简应道,说着即伸手去拿素木簪,“给我吧,一样用。” “嗯。” “好香。”简应将木簪在鼻子前嗅了嗅,“好像闻过这股味道,在哪来着?”她想着。 三人围着篝火吃过早饭,简应将碗递给简遵就一边上车一边说:“早些出发吧,从熊山下去还要很久呢。” “熊山?哈哈哈,代族尹怕不是梦没醒吧,”岂料正向马匹走去喂草料的简期赐大笑起来,简应不解看向他,“熊山可在东北边数百里之外呢。” “怎么?这里不叫熊山?”简应惊讶道,向四周张望,才发现周围确实与昨日山顶驻车之处不同。 “您怕是认错地方了吧,这里可不叫熊山,这里就是去往折地的官道。”简期赐喂马时道。 “可能真是一场梦吧。”简应回味着,满是疑惑登上马车。待简遵收拾好东西,简期赐驾车向折地而去。路上简应更坚信昨夜种种奇遇不过是梦罢了,毕竟若是真的,怎么自己现在觉得神清气爽?既然疑虑全消,简应望向车窗外景致,心想着现在只等接回祖父,就能辞去代族尹之责,又能像往常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吁!吁!吁!”车篷中简应听见迎面而来车马,与熟悉的连续吆喝。 “吁——”简期赐亦将车停下。 “怎么了?”车内简应立刻问,已然起身将撩开车帷。 “太好了!我就知道会遇见你们!太好了!”外面传来族兄简胜声音,简应忙加快手速扯开车帷,当真看见简胜连喜带泪,站在车前,拽着缰绳。 简应不知族兄为何这幅样子,但觉得能再见着就满是安心。 “怎么?”简期赐从车上跃下,关切道。 简胜袖子擦干涕泪,用力咬了下下唇,才道:“回去吧,回去吧,我就是特意来拦你们的。” 简应与族叔族弟面面相觑。 简胜红着眼眶扫视三人:“族尹这会儿应该已经自尽了,他的心意你们都明白吧。” 车上简应闻讯捂嘴睁大眼睛,倚着车篷慢慢垂头跪坐,简遵躬身站在车上,撩着车帷拭泪,马打响鼻,尾巴不停甩在神情严峻的简期赐胸口。 堆满落叶人迹罕至的道路上,两辆马车相对而停,被来往不知道几辆马车绕过且暗骂无礼,堵路中间…… 简应等人返回偶木次日,折方太子咎便送有娀尹简度的尸首而来。简应以继任有娀尹身份接待太子咎,席间简应身着斩衰衣,始终低头寡言,只在太子咎与之交谈时,简胜凑到简应耳边低语几句后,她才简短吐几个字词。出乎折方使者们意料的是一切之顺利,不论折方提出禁止有娀氏众人见尸体,还是要求立刻修墓下葬,抑或是让有娀氏不得追究简度之死,族尹简应都只小声答应,那卑微的样子,令姒咎看了不免心生恻隐,暗暗觉得自己也太欺负人了,可君父有命,他不能再出差池了。 简度下葬后,那株连理古树旁边院中,升起一缕烟尘。院子里族尹简应仍穿着孝服,独自一人面对火盆,手中攥着那日与母栖邑故友们分别时的衣服,闭眼似回忆良久,还是将其投入火盆,付之一炬。简应从一旁竹筐中拿起最后一件衣服,那件九尾领珠眼豹皮斗篷,火光映着面庞,也是反复摩挲睹物思人,蹙眉决心再三,已然做出抛弃动作,可,终不能够……简应缓缓把手收回,捧起斗篷,将脸挨在上面,咬唇哭泣起来。 橘色的火光将简应孤影映在白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