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兰园中,荷叶连连,碧绿之上是一朵朵挺直了腰杆般的柔粉色花朵,水光盈盈,娇艳欲滴,让人垂涎不止。
长乐身着粉紫色宽袖衣衫翩翩起舞,飞仙发髻高耸入云,鬓边是一朵清雅粉嫩的荷花。柳腰扭转,衣袂飘飘,千娇百媚。
姜祈明正坐席中,手里捏着刚斟好的一杯酒,还未及送到嘴边,洒落了一半都不自知。
左边的太后斜睨一眼,面上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右边一个衣着华贵的黄衣娇俏女子忍不住提醒道:“陛下,酒洒了。”
姜祈明回过神来,略显尴尬地朝着她举了举酒杯,“锦妹妹,一起,一起。”说罢,一饮而尽。
复又眉开眼笑,一手撑着脸,一手搭着膝,倚在扶椅上聚精会神地欣赏起来。
那黄衣女子双眉紧蹙,如桃花般的唇瓣撅起了一个弧度,她身旁略年长些的侍女轻推了推她,不动声色地向她递了一个眼色。
黄衣女子敛了敛神色,朱唇轻启,提杯绽放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恭谨道:“儿臣云锦恭祝姑母福寿双全,松柏常青。”
与此同时,侍女托着漆木捧盘,里面盛的是上好云锦料子做的衣裳与蜀绣制成的鞋子,寓意‘锦衣玉食,福寿安康。’旁边一小匣,匣子里放的是一金簪,簪子上雕的是一朵莲花,寓意‘连寿’。
陈云锦是太后的侄女,陈家原也是世家豪族,然近些年子辈不成气候,云锦作为陈家的嫡长女,肩负着家族兴衰的重任,从小就被当做皇后培养。然而到底年纪小了一些,进宫晚,她入宫那会儿正是姜明皇与先皇后琴瑟和谐的时候。
如今好容易后位空悬,太后有意让姜祈明立云锦为皇后,亲侄女送的寿礼,太后自是欢喜的紧。
一曲舞毕,长乐施施然落座,姜祈明也彻底回过神来,献上了一幅《萱草图》,那画用锦缎装裱,配的是玉制轴头,另还有一串请寺庙高僧加持过的檀香念珠。
太后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却微微咳了咳,正了正衣襟,漫不经心道:“难得皇上肯花心思在我这老太婆身上,看来你这三魂七魄还未全然被夺了去。”
姜祈明倒是既不懊恼,也无羞愧之色,知道她母后又在使小性,况这又是家宴,并无外臣,所幸嬉皮笑脸的凑到跟前,“母后说笑了,母后唯儿臣至亲之第一人也,母后唯有儿臣,儿臣也离不开母后,焉有不孝之理?”
太后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都是登基当皇上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见太后大喜,姜祈明远远地朝长乐使了一个眼色,而长乐也正欲起身。
却听一道清脆高亮的嗓音响起,“今儿个太后大寿,婉美人不会只准备了一支舞吧?”
“昭仪姐姐你也太为难人了吧?婉妹妹本就是乐女出身,怪可怜见的,你就饶了她吧。”说这话的是充仪,说完依旧咯咯咯地笑着,还不忘斜晲一眼长乐。
这话看似在为长乐解围,实则不过是嘲讽她出身微贱,只能以舞乐取乐,再无甚其他上的了台面的东西。
而她们这一出也刚好打断了长乐献礼的节奏,太后的脸逐渐冷了下来。
“多谢众位姐妹体谅,臣妾自小失去双亲,入了宫幸得太后怜爱,这才有了侍奉皇上的机会,臣妾微贱出身,不甚懂宫廷规矩,亦不如各位姐姐端庄贤淑,但民间有云‘既入夫家门,便为一家亲’,我既已随了皇上,那太后便是我的母亲,臣妾效仿民间亲手做了面塑寿桃,不及御膳精致,还望太后不嫌粗鄙,容臣妾略尽孝道。”
说着太后旁边的嬷嬷接过了侍女的红漆木盒,上边是一“仙桃献瑞”的红笺,此物取西王母蟠桃宴的长生之意。
太后亦有些动容,但面色不显。
姜祈明帮衬着说道:“母后,今儿个是家宴,不若我们就像寻常百姓家那样相处,不拘束着?儿臣也想和母后做一对寻常母子,同享天伦之乐。”
太后已年过半百,虽出生显赫,一生享尽荣华富贵,然自从入了皇宫,先帝对她只有尊敬,却无半点温情,生育三子,先两子天不假年,竟先她一步去了,致使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她贪恋这温暖,亦珍视这唯一的儿子。
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脸上却露出难得的笑容,“好,就依明儿所言。”
席间有人虽不忿,却也只好作罢。
宴席结束之后,太后召了姜祈明与陈云锦一起去了康宁宫,也罢,毕竟他们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
长乐志不在此,倒是无甚在意,只是天气炎热,自己又舞了一曲,着实有点乏了。
“回昭阳殿沐浴更衣。”
小青亦步亦趋地尾随其后,一路无言,园中静谧,长乐本来有点燥的身心此刻也是渐渐冷静了下来,只是总感觉似乎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她猛地回头,身后清幽的小径上却是空无一人。
“美人,怎么了?”
“没什么。”
长乐隐隐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但是小青是铜雀司锋烬堂数一数二的,她都未察觉异样,那或许就是自己想岔了,可能真是累的,这几日为太后寿宴忙昏了头,还是早点回去歇歇,养养精神。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亦是加快了步伐。
不料在拐角处却险些撞到了人。
“哎呦,吓死我了。”清脆的声音娇滴滴地从喉头发出。
“哪个瞎了眼的,敢冲撞我们娘娘。”一侍女尖锐的声音呵斥着。
长乐定睛一看,原来是昭仪,站在她身旁的还有充仪,正虚扶着仿佛被吓坏了的昭仪,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
长乐忙恭敬地欠了欠身,“昭仪娘娘请恕罪。”
昭仪扶了扶髻发,愈发提高嗓音道:“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千娇百媚的婉美人。”
“婉美人不去侍奉母亲,怎么清闲到这里来了呢?民间媳妇可没有这般惫懒的。”
长乐心下了然,原来二人在宴席吃了瘪,在这等着自己呢。
“近来天气炎热,太后身体欠安,嫔妾回昭阳殿抄写佛经,好为太后祝祷,这才一时着急,不慎冲撞了二位姐姐,长乐在这里赔罪了,只是不知二位姐姐何故在此?莫不是这里真如姐姐们所说是躲懒的好去处?”
“你……”
昭仪一时被噎的哑口无言,竟然甩着桃红色的宽袖要招呼长乐,小青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握住了昭仪纤弱的手腕,将长乐护在身后。
“妃嫔犯错,自有皇上和太后教诲,娘娘还是仔细的好。”小青丝毫不怯地回击,并略微使了点力气将昭仪的手臂塞了回去。
昭仪吃痛,竟然后退了两步,“你一个小小丫鬟,竟然……”
“误会误会,只是方才经过的时候掉了根簪子,那可是陛下亲赏的,不敢不来寻,不巧撞见了妹妹,姐妹们可千万别因此伤了和气。”
充仪拍了拍身旁的昭仪,并递了个眼色。
昭仪倒是脸色变得也快,立马心领神会似的,“是呀,来寻簪子的,要是丢了可就不好了。”
充仪接过话茬,“刚巧碰到妹妹,可见是和这簪子有缘了,不若由妹妹陪着一起找找?”
“可……”
长乐刚想要借抄佛经的事搪塞,却被充仪一把亲热的拉过去,“你若不愿,就是不肯原谅二位姐姐了?”
要是来硬的,长乐反倒不怕,横竖还有点公理在,可来这一套,倒是不好应对,何况这二位不依不饶的,一副出不了气不放她走的架势。
正在为难之际,忽而后背吃痛,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长乐身形不稳,向前扑去,站在她面前的充仪一个踉跄,向后倒去,仰躺在地面,吃痛一呼。
紧接着是更为惊恐的声音,“流血了,娘娘流血了……”
原来充仪倒地的刹那,后脑恰恰磕在了路沿的棱角上。
烈日当空,崇明殿外的青石砖被晒得滚烫,长乐不施粉黛,赤脚拾级而上,一身素衣如同夏日里的一只白色蝴蝶,落在了殿外的石板上。
姜祈明隔着门远远地瞧着,听着太监的汇报:“充仪头部磕伤,太医诊治完毕,人已经醒了,现下已无大碍,昭仪说当时她们只是起了一点小争执,后来婉美人就将充仪扑倒在地,肆意报复,可婉美人声称自己并非有心……”
耳边声音渐渐模糊,望向殿外的眼神晦暗不明,一双桃花眼倏尔放大,阔步疾呼,“长乐……快,传太医。”姜祈祷明看着殿外的长乐晕倒在地,再也无法强装镇静。
寂静的禅房内,呼吸可闻,屋内缭绕着木质的檀香味,窗外是翠绿的树叶,摩挲出沙沙沙的响声,长乐心惊,这好像不是在宫内。
“醒了?”
清冽的嗓音从茶案边的座椅传来,这声音,难道是他?
长乐不可置信的转头,只见一身着青色僧衣的和尚正倚在案边饮茶,白到瘆骨的指节捏着茶盏,薄唇轻抿,喉头滚动,须臾,眼未动,声先出:“可看够了?”
长乐终于确认,立时起身,单膝跪地,抱拳道:“师父,不敢。我只是觉得这个和尚甚是俊俏,却不料……不料竟是师父。”
长乐并非故意,谁又能想到一向孤僻冷傲的铜雀司司主竟然剃了个光头。
江元清是她记忆中的第一人,那时她刚满十岁,他告诉她是主公在一场大战后在尸体堆里将嚎啕大哭的她捡回来的,但她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师父跟她说许是受了惊吓一时忆不起事来,将来或许就会慢慢好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始终是一星半点都想不起来。
她也曾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因为原本大战中留剩的孤儿,一般男孩会直接充军或者送到寺庙,好一点的会被士绅和宗族收养,女孩像她这般年纪的,很大可能是直接留在宫里做一些杂役,运气不好就直接被卖了也说不准,师父那时和她说是因为她有天分,所以才会被接到铜雀司来。
但自己先天筋骨弱,修习不了锋烬堂那些东西,就连画皮轩里的这些易容、伪装、潜伏之术都要比别人来的更慢一些。
故此师父经常责骂训诫,鲜少给她什么好脸色,更是从未对她有过赞赏,要非说什么天分,那就是自己即便失忆,依然能吟诗作画,且略通乐理。
铜雀司门下虽弟子众多,可这些年来司主亲授弟子唯有她,因着这个缘故坊内私底下有人猜她和司主的关系,若不是年龄上的不相符,恐怕她们都要猜他们是否为父女关系了。
众人羡慕嫉妒,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付出的只有是更多的劳累与辛酸,对外尽是嘲讽戏弄,对内终日只有那张冷冰冰的脸,非打即骂。
画皮坊的女子,无论将来在哪里执行任务,在出师前都会被破瓜,教习她们的晚娘当时是这样说的:“君子之心,常在食味之醇;女子之情,多系胞宫之暖。”
“这世间女子呀,就是容易因为旧俗的观念而束手束脚,也会因着身体的欢愉而萌生情愫,这于身为间谍的女子来说皆是大忌,如果想要彻底坚不可摧,必不能动情,更万万不能被这些礼教挟制。”
“今日必帮你们破了这层桎梏,你们现在还小,不必怨我心狠,将来就知道了。”
接着她们便被蒙上了双眼,黑暗中人的感受会更为清晰,因着未知,恐惧会被加剧放大。
当时她只感觉自己被拦腰扛到了一个房间,外面凄厉的惨叫与呜咽声充斥着耳膜,自己瑟缩在墙角,过了许久,外面渐渐静了下来,屋内烛火霹雳巴拉,她仿佛听到了那人喉头滚动的声音,接着耳边传来温热的鼻息,她惊慌大呼,“放过我,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