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边境。
夜色漆黑如墨,简陋的帷帐中,一男子身着织锦玄衣,白到瘆骨的手指将一张空白信纸放入水中,几行字迹跃然纸上,烛光下薄唇嘴角微微上提。
数月前南国都尉刘简的爱妾曼娘,遭一伙‘贼人’奸污杀害,衣不蔽体的被扔在了大街上,士可杀不可辱,那刘简年轻气盛,又是南国君主刘隆昌的亲侄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然多日搜寻无果,凶手如同鬼魅般销声匿迹,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唯恐这帮贼人哪天又会做出什么事来,毕竟连高门世家都不放在眼里,那布衣百姓的性命又何足挂齿。
刘简立誓要亲手抓住凶手以泄其愤,经多日探查后,他发现这伙贼人与晋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认定是晋国窝藏了罪犯,勒令北晋地方官交出‘贼人’,可他却并无实质证据,晋国哪里肯认下此事。
一来二回,刘简到底难沉住气,一时怒发冲冠,竟将北晋的守城官杀害,当场血溅五步。
事毕,知晓自己酿成大祸,幕僚江元清献了一计,“事已至此,晋国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君主定会先拿都尉你治罪,以平他国之怒,不若先下手为强。”
刘简到底色厉内荏,事发后早已六神无主,如今只当抓住救命稻草般,“如何下手?”
“今唯有以功补过,若都尉能克复数城,君主必龙颜大悦,届时封赏尚恐不及,又何暇责怪呢?”
“可晋国兵强马壮,又如何能轻易取胜?”
“自然不可强攻,只能智取。”
刘简眸光闪烁,游移不定,“兹事体大,容我想想。”
“此事宜速决,消息不日即泄。与其身陷囹圄,受斧钺之诛,何如奋身一搏?或可效仿当年霍去病,成就功名,留芳百世。”
刘简眸光渐深,此言不无道理,他自小习武,盼有朝一日做个大将军,披甲上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虽出身贵胄,父亲却不问政事,亦不喜他争名夺利,涉足朝政,故而于他在这宦海沉浮中也无甚助力。
然江元清跟了他五年,五年间凡所谋无有不成,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一步步坐上都尉的位置。
如若就此身陷囹圄,草潦此生,岂不抱憾?
须臾,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骤然起身,双手重重拍了拍江元清臂膀,“就依你所言。”
江元清也当真没有让他失望,他们仅用一千兵马月余时间就攻占了晋国两座城池,如江元清所料,南国君主刘隆昌听闻喜讯后不但没有怪罪刘简,反而龙心大悦,封刘简为威风大将军。
然刘简如今在北晋道州,已盘踞多日,却是久攻不下,与此同时刘隆昌不但加派人手,同时向邻邦姜国求援。
南国本就在军事上难与晋国抗衡,但在胜利面前人总是容易得意忘形,连攻两座城池让刘隆昌认为北晋也不过是只纸老虎,他认为只要姜国愿意联手,打败晋国不在话下。
可事与愿违,他满心期盼却收到了一份劝降书,在刘隆昌看来这就是**裸的嘲讽,此举分明是小瞧于南国。
到如今,南国几乎将所有兵力都调度到了道州这一带,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做派,再没有回头之路。
连日来江元清对南国的将帅、兵马、粮草已经探查的一清二楚,加之这五年来潜伏于南国所收集的其他情报,他已将这一切悉数传回晋国。
沾着墨迹的纸张在跳跃的烛火中渐渐化为灰烬,眼眸中是不符年龄的晦暗与深沉,铜雀司是他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从最开始的一个人到如今已初具规模,玄枢阁专门负责情报收集与传输;画皮轩擅长心理操纵与潜伏伪装;锋烬堂则负责暗杀与破坏。
里面的细作个个都是他精挑细选,他喜欢培养女细作,但女细作培养起来要比男细作难百倍。
关于这一点主公也曾询问他,“女子先天便存三重桎梏:其一,心性如水易动真情,然谍者须心如铁石断情绝念;其二,临机决断稍逊须眉,遇险则易心怯神摇,然生死关头须雷霆应变;其三,数载淬炼方得其一,余者多殒命于淬骨炼心之途。卿何不取男儿用之?何苦劳心又劳力呢?”北晋主李宗伟还未说出口的是“劳财”,百名入门,数载后能执刃见血者,往往十不存一,这期间要花去多少银两可想而知。
“主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吾之所以培养女间,皆因以下四点:一则女子本多情,然善驭者反能以此为媒,用其心结反施控制;二则女子心细如发,玲珑心思,能察人所不能察,于蛛网尘痕中窥得雷霆机密;三则女子身躯柔弱,实藏寒梅傲骨,往往须眉难耐钻心之痛,而红妆可承千刀万剐,且至死守口如瓶;四则女子美丽,须知天生媚骨可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美色非独为皮囊,实乃攻心之利器。”
见他如如此执拗,又屡立奇功,晋主也委实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由着他去了。
他所言非虚,也并非搪塞。以往凡出师者,为防间谍中途叛变必受忠诚度、反审讯训练等一系列考核,这么多年来,唯一人例外。也是经多次实践,他才发现女间较之男间忠诚度竟然要更高一些。
现下南国这边已万事俱备,五年前他乔装成一介贫寒布衣,一如少年在姜国时。经多方探查才选了刘简,无他,皆因刘简好大喜功却养尊处优,心思简单,又是亲皇贵胄,往来皆为世家子弟,非常便宜搜寻信息。
五年下来他已将南国境内的情况摸了个遍,待消息传回北晋,必制定周祥,一举攻破南国。
如此一来,只剩姜国和岭国,主公大业可成。
姜国这步棋,亦是在多年前就已开始布局,姜国虽不善战,但是物产丰富,且数十年来奉行修养生息之策,故而国强民富,钱粮充足,文武官体系完备。
十余年前他来姜国时,恰逢姜明皇即位,彼时由于姜高祖在位时就汲取过去一些皇帝因荒淫无度而亡国的教训,故而经济上施行节俭之策,轻赋税重农耕,政治上更是礼贤下士,从谏如流,使得皇位传到姜明皇手上时不仅国库丰盈,更是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
也因此当年即便自己多方筹谋,却始终未能动其根本,收获甚微,方知时机未到。
如今北晋不断吞并周边小国,在晋主贤明的治理下国力日盛,而姜国却由于姜明皇不喜政治、战争,偏爱吟风弄月、贪恋声色游乐,国力已稍显颓势。
他已派了先锋去打头阵,至于下一步如何,他心中已略有筹谋。而南国这边,事已毕,他这个大将军幕僚的身份也该消失了。
月余后,暮色初临,姜国城内的梦月楼华灯初上,门前的红绸灯笼映照的整条街都流光溢彩,门内宾客如云,雕花的屏风后传来如清泉石上流的婉转琴音。
姜国重文,自古才子配佳人,风流公子最喜附庸风雅之事,故而梦月楼虽是风月场所,却是集齐了四大雅事,多年经营下来已是小有名气,吸引的不止是青年才俊,亦有不少达官显贵。
一楼正厅中央挂着各式名画,除此之外亦有往来才子的佳作,若有大家一致品评好的诗作便会将以上替换下来,凡榜上者来此消费分文不取,颇有‘文擂台’的意味。厅内余外地方是用帷幔与屏风隔成的各雅事独间。
此间管事的是一位四十余岁依有风韵的妇人,大家都唤她‘晚娘’,只见她身着满橙色衣裙,手拿一把团扇,眼角眉梢堆着笑,一面招呼刚进门的王公子,一面打趣赌茶输了的周老爷,另一面又推搡着好似刚睡醒的清倌人,好不热络。
一切似乎安排妥当后,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略理了理衣裙,进了一楼的暗室,踩着暗室的楼梯上了二楼,在门前站定,深喘了一口气,这才三长两短的将门叩开。
窗前,一玄衣男子负手而立。
晚娘低头作揖道:“司主。”
“进展如何?”
“宫中传来消息,那边已渐渐取得明皇信任,只是刚刚晋升美人,又一直在后宫,所能掌握的信息有限。”
江元清薄唇轻抿,丹凤眼下是毫无波澜的黑色深渊。
晚娘摸不清头绪,只好试探着问:“司主看是否再送几人襄助?”
“不必,人在多而不在精,要紧的是选锋烬堂得力的人在她身边,务必保证安全。”
晚娘暗自腹诽,这位主也不知为啥独独看好长乐,当年画皮轩那么多色艺绝佳的女子,他偏偏就要选这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又资质平平的,别说当年,就是如今她这梦月楼里的姑娘也不就见得比宫中那位差。
饶这还是她当年倾尽心力去培养了的,而这位主更是独自私下传授了不知多少东西。
但她也只敢腹诽,虽然她比江元清要大上许多,可到底来得晚,加之这位主冷心冷性,可以说他的眼里只有任务,毫无人性可言,她可万万不想得罪他。
“她可有说近日来姜明皇在做些什么,喜欢什么?”
“据说自从北晋攻打南国之后,他便愈发害怕,经常出宫去无相寺烧香祈福,祈求姜国平安无事。”
“这倒有意思了。”白玉般的脸上终于是有了一点表情,嘴角一边被牵起,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是好事,让我们的人多鼓励。”
晚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又是要做哪出?这主惯喜欢出奇兵,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