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成安仰面躺着床上,感受着久违的触感。这五年间,她曾数次在梦中回到这里。
几个呼吸间,她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推门而出。
一路上的假山凉亭,歇山转角,都和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小姐?”久违的称呼,很久没见的人。
旧物的冲击远抵不过眼前死而复生的人。
柏宁一袭绿裙,长袖短衣,发髻上雪白的发带随着人的跑动飞扬着。她就站在贺成安面前,笑吟吟的唤她。
柏宁是她的贴身侍女,比贺成安大两岁,待贺成安如自己的妹妹般。不,她待贺成安比待柏馨还好。柏宁身上总有种身为姐姐要护着妹妹们的责任感,她平日里话不多,但是心很细,总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柏宁死在春日里,贺成安初入战场,怒行于色,驾着流云冲在最前面。身先士卒的将领很快就能和将士打成一片,她得到兵士的拥护。在千万人中,她一身红甲在战场上格外显眼,身后的士兵看得振奋,士气高涨。
她是信仰,也是靶子。
敌人疯狂的朝她砍杀过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大家都懂。
贺成安与柏宁等人围成一个圈,她们自小习武,面对由流民组成的叛军还算游刃有余。她衣袂飞扬,手腕晃动间,收割着一个又一个生命。她不知道有一把弓箭悄悄瞄准了她,弓箭破弦而出的声响淹没在战场的厮杀声中。闪着冷光的箭直奔她心口而来。柏宁将她推开了。在混乱中,她的后背被砍了一刀。
那只箭羽射穿了柏宁的右臂,两人被护送着回了营帐。她趴在榻上,军医给她上了药,用纱布包裹着伤口。一个医女闯了进来,她的手上是一支断箭。在那布满细小倒刺、沟槽的箭镞上泛着幽蓝的光。
贺成安艰难的走到柏宁的塌前。
柏馨抱着床上的人泣不成声。
是见血封喉,她强撑着一路逃回来,倒地便没了生机。
柏宁死的那天,她没哭,她失魂落魄的走回自己的营帐。许是伤得很重,她一夜高烧。但天一亮,她拖着发虚的身体站在高台上,她不能倒下!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柏宁脸色一变,匆忙拿出袖间的帕子擦拭贺成安眼角的泪。
贺成安这才发现泪水不知何时已从她眼中涌出。她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想骂她傻,想问她痛不痛,想和她说对不起,千言万语含在嘴里。开口却是:“无事,方才一阵风把沙子吹进眼睛了。”
柏宁拿着帕子的手一顿,看了贺成安一眼,仿佛再说:“你看我信不信?”
泪水仿佛失禁般一下怎么都止不住。贺成安羞恼的拿过帕子,胡乱擦了擦。缓缓开口:“其实我做了个噩梦,然后...”声音带着她自己未曾发觉的委屈。
柏宁温柔的笑着,闻言抬手摸了摸贺成安的头。“没事,我们成安还是个小姑娘,会哭是很正常的。”她抱住贺成安,然后说:“要阿宁抱抱吗?”
贺成安感受着久违的怀抱先是一愣,然后羞赧的将人推开了。“你,你...”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能说抱就抱!
贺成安扭头走了。
大了,小姑娘要面子了。看着贺成安的背影,柏宁好笑的摇摇头。
贺成安在府内转了一圈,冷静下来后,回到书房。开始思索自己当下的境地。
她此番回来,不仅要解决黑气,更要避免前世种种悲剧。
今日是四月初五等到了六月十七,便是她十六岁的生辰,她就可以入军营了。
还有两个月时间。
“小良,你在吗?我应该怎么做,关于那个黑气?”她毫无头绪,只能寄希望于小良。
“在的,我查到黑气最开始出现的地方是木杓山,那里肯定有线索。”软乎乎的声音带着笃定。
“木杓山?”贺成安默默咀嚼了一会。他自认对安城还算熟悉。却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随后她起身在书架上翻找起来,她的书房里是有舆图的。她取出一个木匣,是她大哥送她十五岁的生辰礼。
这是她大哥特地给她准备的‘军用’地图,安城及周边的地形走势,交通路线,山川河流都画得十分详细。
将地图放在书案上铺开,开始寻找木杓山。
安城很大,要找一座山绝非易事。
地图上每条路,每个山川河流都分了类别,在一边还有小字标了注解。
贺成安的指尖在地图上一寸一寸的滑动着,然后停在一个位置。“找到了!”她紧绷的神色一松。轻点着地图上‘木杓山’三个字。
这是一个离安城约莫五十里路的地方,快马加鞭,半日便能到达。
贺成安看着地图思量着,她拿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茶水早就冷了。
太阳从窗边斜斜的照进来,房间里变得亮堂堂的。她忽的起了兴致,她缓慢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推开。漫天霞光,红日落在山间,像是颗硕大的鲜艳的果子。
是个好兆头。
‘哗啦’一声。她收回视线,转眼看见柏馨正在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她周边散落了一地的果壳。柏馨和柏宁不一样,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
树下的柏馨正磕着瓜子,突然见着她家小姐,一下子手忙脚乱,乱七八糟的洒了一地,她抬头露出个讨好的笑。
然后又小跳着跑上前来,“姐姐让我在这守着小姐,说您今日没用午膳,等忙完肯定会饿”她说着,往旁边小走两步,想遮住背后的狼藉。
“厨房备下了枣泥糕,小姐可要用些”柏馨的眼睛亮晶晶的。
贺成安懂,她这是馋了,“拿上来吧。”
贺成安吃了两块,其他尽数进了柏馨的肚子。
柏宁一进院子,就看见柏馨吃的圆滚滚的瘫在椅子上,活像个大爷。霎时气的不行。向贺成安行了个礼后,一巴掌拍在柏馨的头上,呵道“还不快下来,像什么样子!”
贺成安帮着解释了两句,换回柏宁一声:“小姐,你也是,都不管管她!”
啧,也被说了。
见柏宁还要拉人到一边再说教一番。
她赶紧提起正事:“你明日寻人去打听下木杓山,城西那边,约莫五十里。”
“诺。”柏宁拱手行了个礼,应下。
柏馨在一旁听着,瞪大了眼:“小姐方才怎么不唤我去?我马骑得可好了...”
话音未落,被柏宁拍了一下。柏馨“嗷”了一声,又被瞪了一眼。她赶紧低头,闭上了嘴。
贺成安不说话,若是三年后的柏馨还行。眼下这个,她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了心的。
用过晚膳后,贺成安早早的回了房。她惬意躺在那张的床上。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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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的晨光里,贺成安一生黑衣在薄雾中练刀,刀身搅动着雾气,在她声旁翻涌着,缠绕着又退开。足尖轻点,旋身,前刺,转闪后刺。一滴汗珠沿着她的脸颊滑落,在初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立身,收刀入壳。她素日是习剑的,剑有君子之称,再加上一些江湖侠客的传说,她钟爱剑道。但只一场战后,她便弃剑练刀了,很简单,卷刃了。她拎着刀,刀比剑稍重些,她要赶紧习惯这个重量。
用过早膳,贺成安领着柏馨出门,她今日要在城中转转。为着历练,她兼着巡视府城的职务。昨日思绪汹涌,没想起来,今日可不能再缺席了。
她出了府门,十个兵士已在门外守着了。领头的是王大,他见着人来了,抱拳行了个礼:“不知殿下身体可是好些了?”
贺成安一愣:“什么?”
“昨日,柏宁小姐说殿下身子不适,让我等先行一步。”王大解释着,顿了顿,又道:“殿下若不适,再休息几日也是不打紧的。”言罢,王大投来一副担忧的视线,似要看破她强撑着的伪装。
身后的几个兵士已齐身排在王大的身后,闻言亦是开口:“是了,殿下,身体要紧。”
贺成安低声轻咳了两声,然后开口:“已不碍事了。”
城中的街道是她最熟悉的样子。人群熙攘着,摊贩们聚在一起,夹杂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很是热闹。
几个小孩子蹦跳着从她身边跑过,不知是要去看什么新鲜玩意。
贺成安等人正欲从一边绕开。
两个聊着天的摊贩,抬眼见了她,惊到:“小郡主来了!”
众人见她穿着一身盔甲跟在巡城的队伍里,知晓她是在执行公务,也没敢打搅她。只有些大胆的摊贩往柏馨的手里塞着吃食。柏馨连声拒绝,但他们扔下东西就跑,边跑还边说:“小殿下要保重身体啊!”柏馨为难的看着贺成安。
贺成安只觉这话听着很耳熟,她问王大:“怎么回事?”
王大挠了挠头解释:“昨日他们问我,怎么不见郡主殿下?我说郡主病了,今日在府中休息呢。”他指着柏馨怀里的零嘴道:“他们是忧心殿下呢。”
贺成安无奈扶额,她冲柏馨使了个眼色。
柏馨对着她,也眨了眨眼,怎么了,眼睛进沙子了?
贺成安心内苦笑,对柏馨招了招手,她听话的过来了。“将这些收下吧,回府后,派人将银子送过去”心意她领了,但白食是不能吃的。
一路上,又有两个送吃食的,也是念叨着保重身体之类的话,贺成安都笑着应下了。
她知道这些人不是冲着她来的。他父王在安城守了十几年,他们感念她的父王,连带着高看一眼荣王府上下。平日只要是荣王府的采买,城中的商贩总会给个折扣。
她按着往日巡防的路绕了一圈。又去寻了镇守,她还有诸多事务要忙,不能在巡视上浪费时间了。
远远的瞧见荣王府的石狮子边上立着一个人,身姿挺拔,青衣墨发,她阿姐等她回家呢。柏宁在门口迎接她们,今日他们出去的实在有些久了。
她站在落日的余晖里,远远的见着归家的二人,缓缓走近。然后便瞧见柏馨怀里抱着一大堆吃食,顿觉眉心一跳。
贺成安笑着上前,掩护着放走柏馨,便也准备回自己院中。
柏宁沉默着跟了两步。见她朝自己院中去了,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小姐今日不去见见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