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成安脚步一顿,却开口问了一句:“她昨日唤人来寻我了?”语气带着几分希冀。
回应她的是是柏宁的沉默。
贺成安知道了答案。
荣王妃本名季清月,是上一任礼部尚书季吟松的家中独女。她是闺阁中长大的姑娘,见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自来了安城,便日日在府中抄经念佛。整个安城,人人道她是个良善之人。月月去安灵庙烧香拜佛 ,每逢初一十五,便在府外施善粥。十五年来,风雨不歇。
做官家小姐是很好的,衣食无忧,样样有奴仆伺候。贺成安与贺成平便是仆役带大的。他们的阿爹常年在军中,要与将士们同甘苦,小半年才回来一次。而隔着一个院子的阿娘,终日礼佛,闭门不出。
贺成平比她大三岁,从小带着她在武馆、书院间来回。她看着别人的阿娘拿着亲手做的吃食来接孩子,看着别人的阿爹笑吟吟的背着人回家。
孺慕之情是无法抵抗的。她拿着她最喜欢的糖葫芦去找阿娘,还没见到人,便被守着的嬷嬷拦下了。嬷嬷轻轻的抚着她的脑袋,将她抱起,然后告诉她:“小郡主乖,夫人在抄佛经,停下了,佛祖会怪她心不诚的。”
贺成安听不懂,但还是乖乖点头了。“那我晚上再来找阿娘!”
晚上也没见到,第二天也没见到。
贺成安在门口哭闹着不肯离开,许是惊扰了房中的人,阿娘终于推门出来了。她阿娘一身素装,但还是漂亮极了。阿娘柔柔的将她抱起,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阿娘的怀里很软,很香。许是哭累了,许是很喜欢这个怀抱。贺成安在她阿娘的怀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自己院中。她五岁时便有自己的院子了。陪着她的丫鬟婆婆都换了一批人,只她的乳娘还在。
“婢子们照顾不力,被管家换掉了。马上会有新的婢子来的。”乳娘解释着。
这安慰显然没什么用。她哭的声嘶力竭,怎么都哄不好,贺成平去了武馆,她们又不敢去打扰夫人。她们胡乱的哄着,贺成安整个人哭得喘不上气。
柏宁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她家中的妹妹也很是爱哭。她乘着婆子们商量着对策,一把将哭成猪头的贺成安搂在怀里,贺成安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哭声渐歇。因着她的身份,书院里的孩子总用好奇且畏惧的目光打量她。除了她的哥哥,这是第一个。贺成安默默的感受着这个稚嫩又带着温暖的怀抱。
之后贺成安就多了个阿姐。
贺成安穿过长廊,绕过小花园,沿着水榭往主院去。其实并不远,只是她总觉得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到。
有了柏宁后,贺成安就很少去找阿娘了。五岁的她破格进入了武馆,家中又给她请了好几个先生,她整日学这学那忙的不行。
渐渐的贺成安习惯了这样的日子。除开初一十五,年节生辰。她平日里不去打扰阿娘,阿娘也从不让人来唤她。
绥人年年侵扰,她父王便守了一年又一年。
随着年岁渐长,城里人待她越发恭敬。她知道,她的父王是个很好很好的将军。她也想当将军。
贺成宁在16岁的时候进了军营。贺成安也闹着想去,她父王沉思良久,答应了。
贺成宁上了战场后就像父王一样,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一次。贺成安忽的懂得了离别。她好似一夜间长大了,她该孝顺阿娘的,之后她日日都去请安。
守在门外的嬷嬷远远见着贺成安来了,转身进去请示。
贺成安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她的阿娘出来了,一身素衣难掩姿容,同色的发带将头发束起,身上再没了别的饰物。一副清冷的打扮,在红门朱墙下,清雅脱俗。
她只立在门边,贺成安便问到了一股檀香的气息。细腻、醇厚,和暗藏的辛辣。贺成安眉间一颤,她还是不喜欢这个味道。
“你来了。”立在门边的女子缓缓开口,吐出温柔却又冷冰冰的字眼。
贺成安俯身行礼:“昨日身体不适,未能向母亲请安,还望母亲不要怪罪。”
“无妨。”看着贺成安久久未起身,她难得多说了句:“你好生歇息,身子要紧。”
“我无事,你回吧。”说完便转身推门。
贺成安看着门在眼前又缓缓合上。“诺。”声音轻轻地消散在一阵风里。
再世为人,她还是不知道要和她阿娘说些什么。她们心里给彼此留的位置都太小了。
柏馨守在院外,见人又沉默着出来,她默默的跟上。她也习惯了这时候默默地跟在贺成安身后。
太阳缓缓落下,天边的云彩泛着金色的光,一阵风过,天上的云霞散落开,深深浅浅。贺成安缓步向自己院中走去,夕阳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贺成安并不伤心,她在想:“木杓山可有了消息?”
漫长的时间过后,很多东西早已变了模样。
因着昨日回府太晚。贺成安清早便催着柏馨去还银子。
她左右无事也跟着去了。柏馨在一家家摊贩间跑跳着,今日没有公务在身,她完全恢复了本性。与摊贩们拉扯之间,又被分了不少吃的。
贺成安看着远处的热闹,转身进了一家药铺。掌柜的显然是认出她了,拉开正欲上前的小二,自己迎了上来。贺成安抬手制止了掌柜行礼的动作。
掌柜点了点头,作了个揖,恭敬的说:“殿下可是身子不适?”他也听到了流言。
贺成安摇了摇头:“我需些野外防兽虫的药。”这两日想必就会有木杓山的消息传回来了,她要多做些准备。
贺成安前世行军没少在野外扎营,野外需要些什么,她最是清楚。
她又接连跑了几家铺子,终于买齐了,她让人把东西直接送到荣王府。
贺成安找了家茶楼喝茶。她坐在二楼临窗的雅座上,看着来往的行人,小口啜饮。却见柏馨空着手回来了。她一愣,竟是一点都没给她留吗?
柏馨快跑到她面前:“小姐,那边有个卖身救母的姑娘。长得可好看了,我们把她买回去吧?”
“胡闹!”贺成安难得斥到。王府里的奴仆大多是从京中跟来的。就是采买也由专人负责,只挑些清白人家的,哪能胡乱在街上捡人。
既是知道了也不好不管不顾,贺成安略微思索:“你去取些银钱给她,不必告知身份。”
“多谢小姐,小姐最好了。”柏馨霎时喜笑颜开,抓着桌上的茶盏,牛饮一口,飞快地跑走了。
“真是不成体统。”贺成安笑骂道。
晚间,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木杓山周边鲜有人家,临近的两个村子,村里人砍柴打猎都不往那边去。皆是一问三不知。
贺成安心一沉,却也觉得在意料之中。既然打探不到什么,那她便亲自去一趟。她连夜安排了诸项事宜。
柏宁想跟着一起,但贺成安现在可用的人不多,此行归期不定,只有柏宁坐镇王府,她才能安心。最后她带上了柏馨,柏馨虽跳脱了些,拳脚功夫确是极好的。柏宁又从府中挑了十个好手,这才稍稍安心。
贺成安一身黑色劲装,头发高高束起,黑金的腰带紧束着纤细的腰身,左手抓着马鞍,一个翻身,便稳稳坐在马上,一副飒爽模样。流云稳稳的立着,见人已坐稳,便在原地轻踏着步子,催促着。
贺成安握着缰绳,轻轻拍了拍流云的脖子安抚着,扭头对柏宁道:“府中诸事便交由你了。”顿了顿又道:“你去与母妃院中的嬷嬷说声,我这几日有事,不在府中,不过去请安了。”
言毕,她腿间稍一用力,驾着流云走了。她不知如何去说,更不知人会否在意,便这样吧。
—
四月的阳光不算狠辣,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着干粮。贺成安坐在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望着眼前连绵的大山。眼前这一片,便是木杓山。他们一路快马,赶在午间到了木杓山下。
“小良,是这么?”她低声问着。
“是从这来的。这山好奇怪,我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小良也压着声音,轻声回应。语气里带着疑惑和莫名的激动。
果真如探子所言,这山鲜有人至。林间杂木丛生,连条小路都没有。三个府卫走在前面开路。其他人则将贺成安围在中间。
“小良,往那边走?”贺成安在心中默念。
“往西,对就是这个方向”小良指点着,糯糯的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兴奋。
“往这边走吧!”贺成安指着西边,没在多说什么。府中的府卫是按兵士的标准培养的,令行禁止,闻言便果断改了方向。柏馨一改往日的欢脱,沉默着护在她身侧,眼神警惕的打量着四周。
林间很是安静,枯黄的叶子铺在地上,阳光透过叶片间隙洒落在上面,发出金色的光芒。脚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喀嚓”声。
“哇!”小良兴奋的声音突的响起。
贺成安下意识看向身旁的人,一个个警惕的打量着四周,没有其他反应。
是只有自己能听见。贺成安放下心来。
“怎么了?”
“我找不到方向了!”激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贺成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什么值得激动的事情吗!而且什么叫做找不到方向了?她瞥了一眼身后刚开辟出的小路,还在啊!
“不是这个意思!”小良看出她表达的意思,兴奋的给她解释:“就好像是你当时在我肚子里那样,我们跑到别人肚子里了。”
贺成安听着只觉毛骨悚然,她默默咽了咽口水,“你不是在骗我吧?”
贺成安扫视着周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直到他们穿过一片林子后,看见地上刚被他们砍断的枝丫。这是迷路了?
一行人丝毫不慌,贺成安和府兵都是战场上下来的,辨别方向,对他们不算特别难的事情。
府兵找了片有阳光的地方,在地上插了几根树枝。一行人随地坐下,权当修整了。
只贺成安一直盯着那树枝,在心底默默数着。越数越是心惊,近一刻钟了,影子的位置没有丝毫改变!
她死死盯着那截树枝,心里疯狂唤着小良。
“我在!”软软的声音响起,贺成安的心陡然安定下来。
“怎么出去?”
“出不去,要等主人同意才能出去。”
“那我们要怎么去找,你说的主人?”贺成安焦急的追问着。
“为什么要找它,它把人困在这里总有目的的。就像我当初找你一样,她很快也会来找我们的。”小良很是笃定,它好像要有朋友了。
“这林子不太对劲啊!”府兵们看着没变化的影子,终于发出了疑问。他们腿都麻了,应当远不止一刻钟了。众人将视线投在贺成安身上,他们需要有个人拿主意。
贺成安上前将树枝拔了,镇定开口:“许是午间太阳太烈了。”敌人还没露出真面目,军心不可乱!
贺成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密林,既然出不去,就只能想办法往里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