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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丈量衣带

作者:覆兰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沈玉衡轻应一声“嗯”,示意程靥星坐下。


    程靥星掩好门,自怀中取出一封崭新信函,置于矮桌之上。


    沈玉衡打趣道:“四皇子我可不敢当。圣上怕早已昭告天下,四皇子本欲回京奔丧,未料刚出寺门,便被马匪掳去,死于动乱之中,如今连尸首都寻不着了。再说了,你见过会说话的游魂么?”


    程靥星皮笑肉不笑地剜了他一眼。


    “哦?那宁安侯,你便该唤我一声‘老师’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过来给为师请个早安。”程靥星嘴上不饶人。


    沈玉衡扶额失笑,干巴巴道:“老师,你如何寻到此处?不是说这昭远侯神秘得很,仅留一个‘贺供人’的称谓,你三年都未探知是谁么?”


    程靥星眯起眼,不解道:“昨夜我去寻玉龙君未果,只得返回,今日便瞧见了府门上的旗子,不是你差人插的?”


    沈玉衡也是一头雾水,他醒来下榻不过片刻,还合计着盘问完贺谌再去要旗子,今日也只季漆园出门抓药,何曾有人挂旗?


    “是我。”贺谌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你不喜青色衣物,入囹圄前栖云殿床榻上却摆着青绿绣金的袍子。下人来报时我未在意。知晓你身份,又见你昨夜奋力向外行走,料想是有人接应,或留了暗号。当时府邸重兵把守,那衣物无法再取。我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胡乱在门外插了面金青旗。没成想竟把程先生招来了。”话毕,换来程靥星拍肩称赞,以及沈玉衡一脸“欣慰”?


    “真不能小觑你啊,长策!我也是闯来碰碰运气,谁知这位‘贺大人’竟是我们的小长策?谁能想到!在漠北时就觉你机敏,我师傅若见此等奇才而不收你为徒,枉为清幽山第一人牙子。”程靥星感慨万分。


    沈玉衡顺手抄起案上书简敲了敲桌面:“老师莫打岔了,玄甲营安顿如何?”


    “放心。漠北燕王手下那队人马交班时顶上去了。我早早带玄甲营撤离漠北以防不测,未料真派上用场……眼下已转移至江南。幸得沈如晦大赦天下,叶无垢当了丞相张罗改革户籍,玄甲营的户籍总算有了着落,解了燃眉之急。”程靥星展开信函,墨迹斑驳的纸上按着指印。“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盟书诱惑极大,其中许多条款于我们大有助益。你且细看,再作定夺。”


    沈玉衡细细端详一番,确如程靥星所言。然而他眉头紧锁,将盟书推至一旁,难得直截了当:“不行。又是给钱又是供粮,还预留退路。瞌睡便有人递枕头,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只怕枕头里藏了刀,专杀我这前朝余孽。”


    “沈如晦身边,叶丞相聪慧过人且八面玲珑,他投诚未必是好事,却也未必是坏事。”贺谌食指点了点盟书上残缺的指印,“此物万万做不得数。他日若船覆难行,他大可撂挑子不认账。”


    程靥星将盟书折好收回怀中,正色道:“既不打算合作,行踪也算不上隐蔽,此地便不宜久留。你去更衣。”


    沈玉衡低头瞥见衣襟上的血渍,只觉额角青筋直跳,腹诽道:沈玉衡啊沈玉衡,你哪还有衣可更?


    “我们已商议妥当,烦请程先生外间稍候片刻,我同玉衡有些体己话要说。”贺谌做了个“请”的手势,心中算盘噼啪作响,那算珠几乎要溅到程靥星脸上。


    程靥星在边塞时便瞧惯了他二人腻歪。虽自己往日也称沈玉衡为“衢尘”,今日也叫“玉衡”,却总觉得不及贺谌唤得那般亲昵。


    “好——不打搅你与你的‘好恩人’浓情蜜意。”程靥星故意拖长了“好”字,存心臊他二人。


    程靥星快步离去,顺手带上了门。


    沈玉衡倒也习惯了他这般揶揄。漠北五年,日日被调侃是孤水云客畔的望夫石,眼巴巴地盼着,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程靥星于他亦师亦父,自小带他在军营摸爬滚打。沈玉衡只怪这长辈总爱调笑自己,程靥星却辩解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救回的孩子不告而别,怎能不心焦?一年后再提此事,沈玉衡已郁郁寡欢,连调笑的力气也无了。


    沈玉衡犹豫片刻,终是问道:“虽说是你带我走,但携我出了这扇门,一旦被旁人发现,你便是反贼,须得跟着我颠沛流离一辈子,你可……”


    “想好了”三字尚未出口,贺谌便安抚般拍拍他的手:“死生相随。”


    贺谌不容他纠结此问,化作一只得逞的狡狐,半眯着眼笑道:“府中备有几套欲赠门客的衣裳,只是尺寸不一。我为你量过,再寻合适的可好?”


    沈玉衡“嗯”了一声应下。


    他又一次纵容了贺谌的“胡作非为”。


    宽大的手掌搭上他肩头,食指拇指轻点肩峰,隔着衣料刮擦带来微痒。沈玉衡袖中手指微蜷,贺谌已捕捉到他衣袂的轻颤,却恍若未闻,指尖如蝶般滑落腰际。


    沈玉衡只觉一身骨头都似浸在酒里,软醉无力。


    贺谌钝刀子割肉般箍住他腰间最单薄之处。上一次这般环抱,那腰肢尚劲瘦覆着匀称肌理,如今只剩骨头上挑着一张皮。


    “玉衡,我留的信里分明写着,要你照顾好自己。”贺谌语气带丝幽怨,偏偏沈玉衡就吃这套。


    沈玉衡搭上他置于腰间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拇指关节,笑道:“我知道,‘铅华洗净不染尘,愿卿年年总无恙’。那时你稚气未脱,我不时翻看,总想起你初到我身边时,丁点大个人,粘着我寸步不离。”


    “那时专为我打了指环,好叫旁人认得标记,不敢伤我。”贺谌总爱同他忆起边塞岁月,苦是苦了些,互相舔舐伤口的日子却满是欢喜。


    “程先生那时笑你,‘照你这样揍遍街坊四邻的性子,旁人逮住这小子,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贺谌模仿着程靥星口吻,逗得沈玉衡笑不可抑。


    贺谌约莫盘算好腰围便撤了手,腰际只余他掌心的温热。


    贺谌寻来的衣物极为合身,只腰身略宽,但无大碍,腰封一束便瞧不出端倪。


    昭远侯府前空寂无人,飞尘卷着乱红装点街道,倒叫这初秋少了几分寂寥。


    沈玉衡躬身钻进马车。自侯府至龟兹国,快马加鞭约需五六日车程,沿途除飞逝景色,便是干涩尘土。


    起初递进饭食,沈玉衡尚赏脸吃两口。不过两日,他便简直像将嘴缝上了一般,食盒如何送入便如何推出,时而传来几声干呕,搅得人心绪难安。程靥星在前开路,贺谌挥鞭的手却愈发迟缓,不过片刻便勒住缰绳折回轿旁。


    贺谌屈指叩窗,半晌无人应答,心头微乱,翻身下马叮嘱:“程先生,烦请牵马稍歇,我去看看玉衡。路上颠簸,怕他头疾犯了又不肯言声,生生忍着痛楚。”


    “好。瞧他这模样,怕撑不到龟兹国了。把这药端进去。”程靥星自囊中取出茶碗,将水囊里褐色药液倾入。


    贺谌接过药碗,闪身进了马车。


    沈玉衡正斜倚软榻,一截手臂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绛纱色衣袖堆叠在紫绡暗纹软枕上,掩着支撑的关节。领口微敞,右侧大片肌肤爬满狰狞毒纹,连脸侧亦未能幸免,与眉心血痣勾缠,竟似别致的妖纹,衬得他宛若山间精怪化成的玉人。


    朱唇微启,吐出温热浊息。沈玉衡忽地抬手扯过贺谌,两片滚烫的唇瓣骤然印在他唇角。


    “渴……水。”


    贺谌身形一僵,欲探他额温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久旱逢甘霖。沈玉衡如呷香般浅尝他薄唇,一味索取。


    贺谌手有些发麻,见他这般情状,虽恨他或许不识来人,但既已至此,礼义廉耻便抛诸脑后。他单手执起茶碗浅啜一口药液,旋即扣住沈玉衡后脑,将药渡入他喉中。沈玉衡贪恋地以舌尖舔舐贺谌唇缝,索求更深的吻。


    恍惚间,贺谌似听到一声呢喃,不敢确认字音。若是哪家姑娘芳名,心头怕要痛死。贺谌索性以吻封缄。


    好一架方方正正的马车,里头竟藏着一对缠绵的野鸳鸯。


    贺谌不厌其烦地满足着沈玉衡无底洞般的欲念,磨蹭间总算喂完了药。掌心贴着他脖颈,贺谌扶他侧卧榻上。季漆园这副药本拟至龟兹再用,服药会催化蛊毒,令人堕入悠长梦境。若沉溺不愿醒,便永陷极乐,虽生犹死;七日不进水米,必暴毙而亡。若能醒来,则安然无恙。这蛊却比预想生长更快,这三日更须争分夺秒。


    贺谌下了马车,解开树上马儿的缓绳。程靥星原在一旁喂马,见状跟了过来。


    “我实在忧心。脚程还能再快些么?”贺谌满面忧色。沈如晦逆天改命,他的好恩公却在马车里与阎王对弈,生死未卜,单是想想便恨得后槽牙欲碎。


    “能快。也怪先帝,命所有人瞒着,从未提及玉衡,否则你断不会让他受这等苦楚。”程靥星指指他唇角沾染的血色,啧了一声,“擦擦,磕哪儿了这是?”


    贺谌闻言方摸了摸唇瓣,一抹殷红蹭上指腹。他竟不知何时被沈玉衡啃咬出了血,昔日沈玉衡教的“偷吃要擦嘴”早忘了个干净。


    程靥星笑他:“怎么,车里藏了刺客?”


    贺谌讪笑着打哈哈,跨坐马上,端正姿势准备赶路。


    烈烈寒风灌入衣袖,那个吻却在脑海中萦绕不散。柔软的唇舌,灼人的体温,将他牢牢扣押。


    入夜,贺谌握缰的手骨节发白。荒漠之月如一枚将熄的炭火悬于头顶,熏得人心焦。他齿间咬着火折子,掀开车帘时刻意放轻动作。月光斜铺沈玉衡颈间,他点起车内微弱的烛光,寻个位置坐定,好让沈玉衡枕着他睡得更安稳些。只是沈玉衡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轻得仿佛要融入夜风,飘散无踪。


    贺谌解下狐裘将他裹紧,指腹刚触到他腕骨便是一颤——稍用力些怕就要折断了。记忆刺破夜幕:漠北雪夜,这双手曾执银枪挑落他鬓边梅花,让他“看好了,学好了,将来守好漠北”。


    “那一招……你还没教我呢。”他哑着嗓子将唇贴在他耳畔,任由沈玉衡无意识地咬住肩头锦缎,温热瞬间在肩头滚烫。


    “冷……”


    贺谌将狐裘往上拢了拢,拇指轻轻划过他眉心血痣。那妖异的毒纹竟似活物般微微蠕动,刺眼得很。贺谌掌心落下,覆住那片蔓延的毒瘢。


    “我错了。你回来。”


    再也不做不告而别的事。


    “好不好?”


    见他如此,贺谌竟生出拥吻一具行尸的绝望,只求上天别再折磨他,害了这一身病骨。


    “长策,给他暖暖身子,过了鹰愁涧就更冷了。”程靥星隔着车帘喊道,随即递过水囊,“拿着。”


    贺谌接过水囊,应了声“好”。


    忆起沈玉衡曾为他渡过热汤,虽笨拙却顺利,反是自己臊得慌。那人却抚着他后颈轻笑:“小兔崽子,活命的事有什么可臊?”


    贺谌含了口温热的水,俯身欲喂。沈玉衡手臂骤然环上他脖颈,狐裘顺势滑落。清水自唇角溢出,在锁骨汇成细流。贺谌慌忙以指腹擦拭,却见沈玉衡喉间微动,无意识地追索他撤退的指尖。


    “长策。”


    贺谌一惊,水囊险些滑落。他在梦中唤的竟是自己的名字,那下午朦胧中的呓语,若拼凑起来,是否也是“长策”?


    “水……还要。”


    他凝视着沈玉衡翕动的睫毛,忽地发了狠扣住那人后脑。这次渡过去的不仅是清水,还有压在舌下的炽热誓言:“给你,都给你。”


    安抚好沈玉衡,贺谌下车,与程靥星围坐篝火旁。


    “玉衡这名字,有何寓意?”贺谌问。


    “此前我只知他字‘衢尘’,愿做天地间一粒微尘,过世俗生活。”贺谌忆起沈玉衡说这话时嘴角似噙着笑,时过境迁,记忆如蒙纱,已看不真切。


    “那是他母妃取的。他降生那日天象怪异,紫薇、长庚、天狗诸星闪烁不绝。先帝正值壮年,虽未明言,却处处令人留心玉衡。自那刻起,他便注定要么死得干脆,要么早日滚去边塞吃沙,落个‘何须马革裹尸还’。白甘棠多次祈求无果,只得在名字寓意上讨个吉利,愿他高枕无忧,身心俱安。至于‘玉衡’,各解不同,但无论何解,皆喻其有经世之才,足以调兵遣将。你这捡来的孩子,不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若擒不住你,岂不枉费了‘玉衡’二字?”程靥星话锋一转,“也就图一乐,你且当程先生又拿你消遣吧。”


    贺谌谈及此,脸上笑意便未褪过。那日走得急,程诩未及赶来,若叫他瞧见贺谌这副春心荡漾的模样,怕要直挺挺躺进棺材里去。


    “不敢。只记得先生在边塞唤过他‘枕安’,如今知晓其意,更觉悦耳。他曾对我说,名与字,是长者的期许与祝祷。”


    “你瞧,这不把他话记得挺准?”程靥星揶揄道。


    贺谌话锋一转:“听闻令师乃清幽山高人。叶无垢亦师出清幽山,先生可认得?”


    程靥星道:“他是我师兄,才具确有过人之处。昔年我亦曾想,既有他这等天才在世,何须我这等庸碌之辈行走人间?但他背叛了初衷。于我而言,师兄叶孤酌早已死了。叶无垢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若非结盟于玉衡有益,我断不愿见他。”


    “那令师便是林栈前辈了。”


    “师傅他老人家是个老好人,什么人都救,也极重才具,定会欣赏你。天色不早,歇息去吧。”程靥星出言赶人,贺谌顺从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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