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 第1章 悬崖勒马 地牢石壁沁着黏腻水汽,污血混着污水漫过靴底,腥气冲得人作呕。刑具上凝固的暗红,宛如干涸的哭嚎鬼魄。角落里,一副筋骨似被抽去的躯体蜷缩着。沈玉衡背上鞭痕狰狞,皮肉翻卷,湿气啃噬下,结痂早成奢望,血水混着脓液,仍在蜿蜒,将那件辨不出本色的破烂单衣死死黏在嶙峋骨架上,每一下细微的颤抖,都是撕裂的酷刑。 “贺统领。” 看守谄媚的声儿,只招来一阵聒噪。 贺谌眼皮都懒得抬,像驱赶蝇虫般掠过他们。目光钉在角落那团污秽上——诏狱这帮杂碎,手是够黑,偏又听话地留着这口气,专等他来“了结”。只是这景象……贺谌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非是怜悯,倒像撞见了最腌臜的秽物,浓重的血腥气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那瘦骨嶙峋到近乎畸形的身子,更叫他看了便生厌。人瘦成这般,哪还有人形? “脏。”这字从齿缝挤出。贺谌带着泄愤的戾气,大步过去,脚步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他在那团污秽前站定,腰都不愿弯得太深。 猛地伸手,五指狠狠攫住那人后脑的发根,力道之大,几乎要连头皮一并扯下,粗暴地将那颗深埋的头颅向后死命拽起。 “唔……”一声破碎的痛哼,虚弱得几乎散在空气里。巨大的拉扯力迫得沈玉衡头颅后仰,脖颈绷成一道濒折的弧。这剧痛,如冰冷长针骤然刺穿混沌濒死的意识。 沈玉衡的眼在剧痛与强光刺激下,吃力地掀开一条缝。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又扩散,如风中残烛般徒劳地试图聚焦,终是徒然,只余模糊光影晃动。 薄唇颤抖着张开,非因痛苦,而是骤然被夺去了埋首时残留的最后一点稀薄空气。窒息的绝望与求生欲在残躯内撕扯,迫得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搁浅濒死的鱼,贪婪又绝望地吞咽着令人窒息的腐臭。每一次深重、带着哨音的吸气,都撕扯着背上伤口,带来更烈的剧痛,让他在贺谌钳制下不受控地痉挛。 贺谌的目光撞上那张脸的瞬间,凝固了。 那双曾如狐般弯起的眼紧闭着,眉心那粒米粒大小的红痣却刺目地嵌着,活像一颗摄魂的玛瑙。 纵隔五年,这张脸依旧能在他心底掀起狂澜——这张与衢尘毫无二致的脸,便足以解释为何宁安侯衢尘销声匿迹后,久不问世事的四皇子会突然回京。 贺谌全身的血仿佛刹那被抽空,又在下一瞬疯狂涌回头顶,耳中轰然炸响着尖锐的嗡鸣。 惊愕之下,贺谌拽着发根的手如遭滚烫熔岩灼烧,那狠戾力道瞬间瓦解。手指猛地松开,收回时甚至带了一丝仓皇的微颤,仿佛多碰一下,这绝境中寻得的幻影便会溃散。 他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瞳孔在剧烈的收缩后僵直涣散,死死盯着这张脸。 “圣上令你们今夜给了结沈玉衡。如今我在此,便不劳二位动手了。”贺谌捏了捏发酸的手腕,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言下之意便是驱人。 “那我们为统帅料理尸身。”两个看守恭恭敬敬行礼,脚下却生了根似的。 贺谌侧身颔首,唇角勾起,笑意未达眼底。他猛地撕开掌心缠着的绷带,抬臂如电,直袭看守,瞬间与二人缠斗在一处。 沈玉衡撑着昏沉的脑袋,忍着剧痛爬起。眼前仿佛蒙着厚厚的雾霭,什么也看不真切。他心知不妙,这双眼怕是要废了,但心底警钟擂得山响——不能死在这儿。 他挪动手臂在矮桌上摸索,指腹被一片锋利划出微弱刺痛,才敢确定那是柄匕首。正欲抓紧,神经骤然绷紧,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手心。恍惚间,窸窣脚步声逼近。沈玉衡立刻将匕首攥入掌心,宽大的广袖迅速掩去了那抹银光。 贺谌今夜来得急,未携兵刃,本指望借这牢里的家伙什儿“结果”了四皇子,谁料生出这等变故。他一面缠斗,一面寻着合适位置,只想捏晕了扔远。沈玉衡也清楚,来人一时脱身不得,招惹上贺谌这等身手更是麻烦。只是那人一招一式,恍惚间竟有几分眼熟,像极了自己的影子。 眼下,逃命要紧。 沈玉衡紧盯着那唯一透光的出口。纵使万物皆蒙薄纱,他仍能勉强辨出人形轮廓。传话的卫兵脚未站稳,沈玉衡已双手执刃,强撑起膝头,狠狠刺向来人胸口,士卒连日见他恹恹待毙,全然没料到他还有还手之力,目眦欲裂地瞪着,残存的气力只够看着自己的热血喷溅在沈玉衡脸上,甚至有一滴滚烫地落进他眼底。此刻的沈玉衡,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势要拖一人共赴黄泉。 沈玉衡猛吸两口气,强作镇定地提起染血的衣摆,忍着周身剧痛,向外奔逃。 贺谌眼角余光瞥见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冲出牢门,暗恨自己总改不了一心二用的毛病。眼见沈玉衡逃离,更是懊悔竟未带寸铁防身。 沈玉衡伤重,脚步深浅不一,踏着污水溅起的声音也透着古怪,扰得贺谌心神一乱。 他暗骂一声,瞬间摒弃了所有缠斗的念头,狠辣骤现。一脚将一人踹向冰冷钢钉,旋身绞断另一人脖颈,贺谌冲出地牢,踏过遍地污血追出。只见沈玉衡踉跄疾跑几步,重重栽倒在冰冷湿滑的石地上。 贺谌远远便瞧见沈玉衡用染血的指甲抠着地面,如同破碎的虫豸般向前蠕动,身后蜿蜒出一条刺目的血痕。他箭步上前,一把将人捞起。怀中的身躯冰凉单薄,轻飘飘毫无分量,浓重的死气几乎要将他吞没。 “呃……”就在接触瞬间,濒死的沈玉衡如同受惊的困兽,抱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竟将匕首刺向自己咽喉。 贺谌反应极快,腾手便挡,刀锋狠狠扎进他箍住沈玉衡的手臂,深陷皮肉,几乎要将臂骨贯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尖锐的剧痛让贺谌闷哼一声,肌肉本能绷紧,反将怀里的人圈得更死。他甚至觉得,这痛,是他该受的。 “这么凶……”贺谌低语,带着人闪进密道,同时高喝一声:“有人劫狱!”他前脚刚带着人撒腿离开,后脚地牢便涌进一群追兵。 若沈玉衡方才独自爬出,纵有九条命,也难逃一死。 黑鸦掠过夜空。贺谌策马疾驰,奔回昭远侯府。府门洞开,似早知今夜有变。 贺谌将沈玉衡安置榻上,解开他染血的衣衫,将散乱的黑发拨至一侧。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纸,在他细腻却布满可怖鞭痕的背上渡了一层冷冽的光,纵横交错,触目惊心。贺谌目光难自禁地向下,落在那只后腰的黑蝴蝶上——那是他十五岁时亲手刺下,用以遮掩疤痕。当年漠北领兵的沈玉衡腰肢劲瘦有力,如今却纤细得惊人,连那蝴蝶瞧着都单薄了几分。 贺谌指尖划过那处皮肤,增生的皮肉微微凸起,反让这蝶儿更显灵动。 “衢尘,不是说再无欺瞒了么……” “你又骗我……”贺谌喃喃,声音渐低,终化为一声空洞的悲鸣。 “我恨死你了。” 门板吱呀轻启,月光泻入。一藕色连云上袄,衬浅青云母绣样的女子端药而入。她多年前被救下后成了医女,虽在松阳季家得了新名“季映”,却仍留着当年沈玉衡所赐之名——漆园。 季漆园将药碗置于他身侧。此番,贺谌没如从前救人那般与她闲话。 “你今夜久去不归,我便知定是出事了,早早敞了府门,现下已落锁。”季漆园递过湿水的布巾,叹道,“又做滥好人了?说不定衢尘将军……早折在那老皇帝手里了,你还这般……” “你错了。”贺谌打断。 季漆园摇头,不再多言。 贺谌默然,将药膏在指尖捻开,轻柔地涂抹在沈玉衡绽裂的伤口上。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沈玉衡是只蝶,稍一惊动便会飞走。他细心掖好被角,拭去沈玉衡脸上污血,撩起额角碎发,露出那颗扎眼的眉心红痣。 “宁安侯……”贺谌指腹摩挲着那颗红痣,声音喑哑,“我多庆幸……今夜亲自去了那地牢。”不然数年苦心,皆付东流。 季漆园眼眶微红,多年后再见恩人,心绪难平:“可地牢里关的不是四皇子么?你无论是劫了宁安侯还是救走沈玉衡,以沈如晦的性子,岂能容你?如今带着他,又当如何?” “待他醒转再议。我尚有要务,那边出了大乱子,无人坐镇,今夜惊动沈如晦便难收场。他眼与喉似有损,烦请诊脉。”贺谌起身,行至门边,又驻足回望。 五年来,他日日为一人于细索上行走,不敢俯视深渊。而今,仿佛有人在岸唤他名姓,告诉他这路,终究是走岔了。 “寻天下最好的药来,”他顿了顿,“莫留疤才好。” 季漆园瞥见他手臂渗血,心下了然,上前一步擒住他手腕:“不能这般去,旁人见了作何想?”她塞过一块干净绢布,“何处伤的?” “既猜着了,何必再问。”贺谌苦笑,“恩公那性子,岂肯轻饶了我?多谢。”胡乱抹了两把,扔下绢布匆匆离去。 马蹄声疾。不知谁喊了声“贺大人到!”,士卒乌泱泱跪倒一片。 贺谌装模作样低咳两声,脑中闪过沈玉衡背上狰狞鞭痕,戾气更盛。抬眸扫视众人,眼中阴鸷如驱不散的浓云。 “一群饭桶!还不去追?想学里头那个废物睡钉床么?”贺谌骂人的功夫,倒学了程靥星七成。“谁上的刑?” 一人站出:“卑职。” 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贺谌强压将此人千刀万剐的冲动,缓缓踱向摆放刑具的长桌。他抓起长鞭,在桌沿重重一磕。同时,一把匕首悄然自他袖中滑落桌面。落定一刻,他猛地甩出长鞭,破空之声尖厉如鬼哭,恰掩了匕首震落的微响。那长鞭落在人身上,莫说皮开肉绽,骨头都能震碎。 “你还让他有余力走动?放了圣上严加看管的钦犯,该当何罪?” 第二鞭落下,那人周身已洇开一片刺目血泊。 “统领!我给他喂了蛊!是圣上亲口叮嘱的!他跑不远!绝跑不远!”那人嘶声辩解。 贺谌噗嗤一声,笑意冰冷:“那你干什么吃的?连个半残废都追不上?跑不远?尸首呢?教你马蹄踏进泥里了不成?丢人现眼的废物!” 杀意瞬间充斥脑海。但心中警铃骤响——解蛊还需下蛊人。他强抑冲动,将鞭子胡乱一扔,略显疲惫地揉着眉心:“押回我府里。明日一早我自去面圣。今夜散了。谁再敢玩忽职守,提头来见。” 程诩见机,恭敬行礼:“统领,里头那三位……?” “饭桶!处置死人也要我教?”贺谌丢下一句,拂袖而去。 不知是今夜月太刺眼,还是心绪难平,贺谌毫无睡意。沈玉衡背上斑驳伤痕在脑中挥之不去。他索性起身,去了安置沈玉衡的屋子,靠坐床头,凝视那张在睡梦中显得格外静谧的脸,心中方寻得一丝慰藉。 “没原谅你。”他低语。 目光流连,瞥见沈玉衡腕侧隐约痕迹。贺谌俯身,借着窗外微光细看。呼吸均匀平静,竟比在漠北时还安稳些,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阴影。他犹豫片刻,终伸出两指,轻轻捏住那截手腕。 皮肤比想象更凉。他屏息,将手腕缓缓翻转。腕内侧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如浸在冷水中的玉。两道狰狞凸起的疤痕闯入眼帘,蜿蜒于苍白皮肤上,似冻僵的蚯蚓。 贺谌指腹无意识地抚过疤痕。新生的皮肉比周遭更显粗糙。熟睡的人微微蹙眉,喉间溢出模糊呓语。 “长策……找长策……” “……我在。”贺谌放软了声音应道。 五年光阴,沧海桑田。离别前偷吻那节突出的腕骨时,上面还未横亘如此狰狞的疤。如今这突兀的一道,倒像五年岁月烙下的密语,无声诉说着悲怆。 那两道显眼疤痕旁,还有几处细小的浅痕,似被指甲反复抓挠所致。贺谌胸口泛起一阵酸胀的刺痛,纵使方才在梦里他还唤着自己名姓,那被抛下的委屈仍翻涌难抑。 “你怎能……又想丢下我,一走了之。” 一夜无眠。 次日面圣。沈如晦对四弟失踪并无意外。他登基前,沈玉衡便广罗天下贤士,忠仆虽远在关外玄甲营,其势盘根错节,岂是轻易能拔?反是对手下这群废物更添鄙夷。贺谌谨记言多必失,沉默以对。木已成舟,徒劳无补。大业既成,沈如晦索性下旨令贺谌长期休沐,美其名曰“韬光养晦,净一净杀伐之气”。 说得比唱的好听,不过是想剥了他兵权,将这条龙困在昭远侯府罢了。 贺谌得了假,倒乐得自在,踏进府门便脚底抹油般直奔那屋。可闻得屋内动静,脚步又慢了下来。他垂眼,盯着臂上昨日已结的薄痂,眸色一沉,抽出腰间匕首,将那层痂齐齐切开,浓稠如漆的血顷刻裹满小臂。他将广袖拉下盖住,刻意摆出副可怜模样。 踏入房门,猝不及防与正饮水的沈玉衡四目相对。显是季漆园已诊治过,沈玉衡不似昨夜锋芒毕露,眼神略清明了些,只是看人时仍需微眯着眼,活脱脱一副狡狐样。确认来人,他放下杯盏,艰难挪了两步。贺谌没在原地等,两大步上前,将人紧紧锁入怀中。 “恩公,对不住。”贺谌用那惯惹人怜的腔调说道。 “长策……是我不好,是我的错。眼睛落了疾,伤了你……可你这些年去哪了?我寻了你那么久……”沈玉衡终于摸到这实实在在的人,方才脑中那点想扇这混账的冲动早已散了。然而,一股浓重血腥气却悄然钻入鼻腔。他心下一紧,伸手撩起贺谌的衣袖——衣袂已被血浸透。仅是轻抚,便沾了满手猩红,臂上那道深刻的沟壑,无疑在提醒他自己昨夜干了什么蠢事。“这么深……你昨夜……” 贺谌小幅摇头,确保他能感知:“不疼。当年一别,只怕再难相见。苦了你等我这些年……昨夜梦中,竟还唤我名姓。”他牵着沈玉衡坐回木凳,“我只庆幸昨夜救下了你。离了边疆这五年浑浑噩噩,救下你,算是我唯一的功德。” 贺谌又道:“衢尘,玉衡,皆是你。从前你允我唤你衢尘,如今……也许我唤你玉衡么?” 沈玉衡怔愣一瞬,仰脸看他。当年在漠北,少年已与他一般高,如今却要仰视了。眉宇间稚气尽褪,棱角更显硬朗。“随你。这伤哪能不疼?” “真不疼。当时心只悬在救恩公上,忘了上药,才显得狰狞些。如今……恩公帮我,可好?”贺谌深谙向沈玉衡示弱之道,如狸猫向主人袒露肚皮。 沈玉衡不假思索应下。从前是纵容那孩子,如今想来,也是一样。他早年行军,指腹覆着一层薄茧,蹭过贺谌伤口,刮得微痒。贺谌却将话咽下,转而发出一声吃痛的吸气。沈玉衡闻声立时放轻了力道,仔细擦完药膏,还为他轻轻揉捏手臂松乏。 贺谌得了便宜,嘴角那颗痣随着笑意扬起,带了几分勾人意味,极具攻击性的面容也柔和些许。“多谢恩公。” 沈玉衡被他惹得心烦:“别起腻……几年前不告而别,今日落我手里,方才擦药时就该好好教训你一顿才是。” 贺谌敏锐捕捉到他语气里的不满,紧紧回握住他月白衣袍下的手:“玉衡,千错万错皆是我的错。往昔之事,季映所知亦不全。日后有的是辰光向你分说。如今,沈如晦弑父夺权,斩杀先帝身边史官,又逼你至此境地……我只等你醒来,问你可愿同我走?我许你一片安身之地。这京城,你断然留不得了。” 听得“沈如晦弑父夺权”一句,沈玉衡脸色骤然凝沉,周身气息仿佛冻结。贺谌以为他不愿,忙道:“你若不愿,长策亦不敢强求。” “莫再自责。寻你,本是我该忧心之事。过往……恩公不问罪于你。”沈玉衡答得干脆,“只是,待我同前夜理应来接应的程先生会过面,我们即刻启程。去哪里,由你定。” 离夜晚还早,该收拾那些腌臜小人了。 第2章 嗜血美人 沈玉衡眼下四肢绵软乏力,毒纹得药物滋养,已悄然蔓延至臂膀、后颈,只被乌发遮掩,难窥全貌。 这蛊毒堪称世间罕有。前几日他连咽食水都成问题,体内空荡如无物。岂料仅一夜药力浸润,这毒物便似在他躯壳里扎了根,与血肉争抢起养分来,每挪一步,都觉骨髓中如有白蚁啃噬,剧痛钻心。 “下蛊之人就在密室,可要同去?”贺谌问道。 沈玉衡颔首应允。纵使喉间已泛起腥咸,他也要亲手了结那宵小之徒。毕竟宁安侯“玉面阎罗,睚眦必报”的名声,绝非虚传。 然而一抬腿,他便欲偃旗息鼓。脚踝仿佛被钉死在地,只知将痛楚源源递上。 贺谌倒非看穿他窘迫,而是蓄谋已久般勾起他腿弯,将人整个儿揽入怀中。 “不成体统。府中人瞧见如何是好?莫非你要解释金屋藏娇,这‘娇’还与当今圣上的四弟肖似?”沈玉衡惯爱拿贺谌打趣,嘴上从不饶人。 “这回算长策讨了恩公便宜,且纵我这一回。日后俯首称臣也罢,当牛做马也好,长策绝无怨言。”贺谌语带一丝惯有的慵懒倦意,不似承诺,偏又叫人甘愿赴汤蹈火,此刻却失了往日的从容不迫。 “舌灿莲花,从前怎未发觉你生了条如此巧舌?”沈玉衡存了心逗弄。 贺谌应道:“那日后定让恩公细细品鉴。” 密室门上嵌着一对阴阳双鱼,铜铸精工,纹路细腻。贺谌伸手转动鱼身,只听机括“咔哒”轻响,两扇石门背向滑开,露出一条幽暗逼仄的甬道。 才入通道,石门便悄然闭合。壁上氤氲水汽,倒不似囹圄那般阴寒刺骨。 那日的狱卒被五花大绑于刑架之上。昨日回府后,贺谌未再施刑,其背后旧伤隐痛,人却睡得死沉。 沈玉衡手臂微挣,脱开贺谌臂弯,寻了条长凳坐下,面色沉静。 贺谌则抄起一旁葫芦瓢,舀了冷水兜头浇下。狱卒一个激灵,自梦中惊醒。 “醒了?”贺谌佯作不识,“瞧你面善,名唤何来?”他实则认得此人,乃令狐队旧部。沈如晦豢养的死士,尽是无根无萍、悍不畏死之辈,正是战场上的绝佳利刃。 沈玉衡垂眸把玩手中白瓷云纹杯,看似漫不经心,那双眸子却如寒潭,死死锁住囚服身影。昏暗光线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令狐襄,圣上曾赞你是个人才,怎的屈尊做起狱卒了?”贺谌语带讥诮,“手段了得。倒是我忘了,圣上给过你这差事?是他授意,还是你自作聪明,擅作主张?” 令狐襄未答话,只将淬毒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沈玉衡身上,恨不能将他拆骨剥皮,挫骨扬灰。 “我做何事,与你何干?莫非你还肯大发慈悲放了我?你这叛主的疯狗!今日若叫我命丧于此,来日圣上第一个疑心的便是你!”令狐襄面目扭曲,切齿恨道。 贺谌浑不在意,顺着他的话道:“长策是玉衡的不二臣,何来反叛?圣上眼下正盼着我跋扈些,才好治罪。杀个小卒这等小事,他自会先纵着我,待我犯下滔天大罪,再取项上人头不迟。”他招手示意沈玉衡近前,“眼下,你才是砧上鱼肉。解蛊,或死,选一个。” 令狐襄朝他脚边狠狠啐了一口,发出刺耳邪笑。 “痴心妄想!我侍奉圣上远早于你,你却爬得更高!更可笑者,竟是个叛徒!功高震主古来皆然,哪个才智近妖之辈能逃过断头台?贺谌,你还在做全身而退的美梦?此刻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过是强弩之末!取你性命之人已在路上,你身边这美人,也得陪你共赴黄泉!”他犹觉不足,恶狠狠剜了贺谌一眼,“敢救沈玉衡,你的死期也近在眉睫!” 贺谌不语,眉心微蹙。他心如明镜:沈如晦帝位未稳,眼下动他恐军心浮动,加之边关局势吃紧,腾不出手收拾自己罢了。 “原以为是个识时务的,不想如此蠢钝。余下的话,留着说与卞城王听吧。”贺谌从不留活口把柄,却未亲自动手,反捞过长鞭置于沈玉衡掌中。 “小混蛋,又闹腾什么?”沈玉衡低声斥道。 贺谌大掌覆住他执鞭的手。 “替恩公教训宵小。” 他引着沈玉衡手臂猛地挥出,鞭梢破空,狠抽在令狐襄身上。凄厉惨嚎瞬间刺透密室。沈玉衡虽耳力不济,亦觉那声嘶力竭聒噪刺耳。 “杂种!我化作厉鬼也必索你性命,叫你永世不得安眠!” 听到“杂种”二字,沈玉衡脸色骤然冰寒,白皙肌肤下青筋暴起,似欲挣破皮囊。他猛地挣开贺谌的手,反手抽出贺谌腰间匕首,寒光映亮他双眼。 沈玉衡两步抢至近前,刃光一闪,精准切开令狐襄喉管。声带齐断,热血争先恐后喷溅上沈玉衡面颊,余者浸透囚衣。 血珠顺着他睫毛垂落,在颊上拖曳出蜿蜒红痕。切口齐整如尺量,鲜血汩汩涌出,在地上汇成一片暗红。 沈玉衡眼前虽不甚清明,然漠北征战多年,鼠窜之敌不知射杀凡几。对付一个绑死狂吠的桩子,取其性命易如反掌。 “杂种”二字是沈玉衡逆鳞。当年在边关,他领贺谌收拾外族,那些人常以中原传入的污言秽语咒骂。有次玄甲营摧枯拉朽追击突厥,沈玉衡本欲驱之北返,未赶尽杀绝。然额尔德克将领仗着马背功夫骄横,出言挑衅,“杂种”一词触其逆鳞。沈玉衡当即张弓搭箭,一箭洞穿其咽喉,顺势剿灭突厥最强一部。老突厥王闻讯气绝,他偏还大摇大摆前去吊唁,顺带掷下一纸合约:突厥永不再犯大梁边陲,开通漠北互市,“增进情谊”。 贺谌目光胶着在沈玉衡身上,恍若被擒住般无法移开。许是忆起当年沈玉衡护犊之举。时隔五年,那道身影再次挡在他身前——纵使那身躯已破碎不堪,仍将他护得严严实实。 贺谌自忖早已不在乎“杂种”称谓。幼时“扫把星”、“丧家犬”听得麻木。小贺谌曾呜咽着扑进沈玉衡怀里,后来年岁渐长,伤疤似乎结了痂,却反在沈玉衡心上撕开一道永不愈合的血口。 令狐襄尚未死透,喉咙咯咯作响,似欲咒骂。 受辱的记忆在奔涌。 幽暗囚室,一灯如豆。冰冷铁钩悍然刺穿肩胛,将他悬吊于湿冷石壁。每一次细微的挣扎,都换来穿骨剧痛,冷汗瞬间浸透单薄囚衣。令狐襄的身影在昏暗中晃动,狞笑着将污浊冰冷的盐水强行灌入他口中,呛得他咳喘不止,毒纹在屈辱与痛楚中狰狞蔓延。“杂种就是杂种!”那恶毒的咒骂,与此刻如出一辙。 还是那双枯瘦的手,捧出那刻着双鱼纹的冰冷铜匣,捻起一枚暗红干瘪的“种子”。“圣上念旧情,特赐厚礼!”令狐襄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下颌被铁钳般的手掐住,冰冷滑腻的蛊虫被强行塞入口中,死死捂住口鼻的窒息感,那名为“噬髓枯荣蛊”的邪物滑入腹中的阴寒黏腻感,伴随着“圣上特意吩咐,要您清醒受着!”的恶语,成了他此后日夜啃噬骨髓的根源。新伤叠旧创,毒纹蔓延,唯有那点冰冷的恨火,在无边黑暗里燃烧。 过往的剧痛、屈辱与那深入骨髓的阴寒感,此刻旧恨新仇齐齐灼烧着神经。 “你辱我之言已还了,这一刀,教你黄泉路上管好口舌,纵是堕入地狱,也需将腌臜话咽回肚里,烂在肠中。”沈玉衡抬手将他怒睁的眼皮抹下,刀尖狠狠扎入其舌根,旋即抽回。 贺谌自怀中摸出一方白绸,细细擦拭溅在沈玉衡脸上的血污。血迹被抹开又拭净,露出底下白玉般的肌肤。 鲜血浸润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他恍若端坐莲台的神祇。 贺谌温声道:“玉衡,自有了你那日起,长策便不是野孩子了。‘杂种’这等话,刺在身上,早不痛不痒。” 沈玉衡偏头,如幼时般捏了捏贺谌鼻尖:“傻话?没在皮肉上留疤,难道心就不疼了?” 贺谌心口猛地一揪。沈如晦偏爱用无牵无挂之人,令狐队皆是丧家之犬,无父无母,他自己亦是。待在其身边日久,贺谌也曾以为自己与旁人无异,不过多了段被疼爱的过往。 “玉衡……” 贺谌骤然将沈玉衡拥入怀中。沈玉衡手中匕首尚未放下,见他就此压下,恐利刃伤其手指,忙将匕首掷落脚边。 “转性了?这般能抱?”沈玉衡自是心疼,口中调笑,却掩不住怜惜。 铁器坠地脆响,紊乱呼吸拂过沈玉衡耳畔。他双手抚上贺谌背脊,轻拍安抚。 沈玉衡身形本不娇小,几日煎熬却显纤弱。此刻衣料包裹起嶙峋骨相,贺谌只觉温香软玉不过如此。 “旁人面前张牙舞爪,偏在我跟前装可怜。”沈玉衡乐此不疲地逗他,心头疑云却渐浓:当年不告而别,父皇暴毙,迷雾重重。“小兔崽子,莫非欺软怕硬?” “恩公,长策没有。只是……”贺谌声如温玉,“佛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日后莫再为这等腌臜脏了手。长策奉你端坐莲台,愿做你手中利刃锋芒。” 沈玉衡只觉心头热血翻涌。菩萨心肠的善人,该对捡来的孩子生出这般心绪么?不知何时,他捏着衣袖的指节已然泛白。当年未觉,此刻竟隐隐生出养虎为患之感。 “你不惧有朝一日,这天下成了我掌中珍珑,连你亦是棋局一子?”沈玉衡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惊着了。他本不信命,只当钦天监是疯言。牢狱数日,方知世道险恶,不吃人,便被人吃。 贺谌下颌轻搁沈玉衡肩头,启唇道:“这条命是恩公给的。若真要做你棋子,长策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长策……疼你还来不及。”沈玉衡低叹。 贺谌虽眷恋不舍,终是松开了臂膀。密室阴寒,不宜久留,更恐沈玉衡触景生情反复忆起囹圄之苦。他执起沈玉衡的手,引其向外行去。长廊幽深,恍若一生都走不尽。 按下蛇头机括前,贺谌低语飘散:“枕安,愿你得偿所愿,一世顺遂平安。” 终是将心底话吐露。漠北数载,沈玉衡只求浪迹江湖,逍遥此生。方才那番“天下珍珑”之语,心思已与往昔大异。贺谌离去时愿他富贵欢喜,此刻唯愿他顺遂如意。 枕安乃沈玉衡小字。昔日程靥星曾提及,他却从未如此唤过。初闻此名那夜,贺谌便策马离了漠北,何来机会唤他枕安? 除程靥星外,无人这般唤他。 “嘴上抹了蜜不成?这般会哄人,我可要讨教了。”沈玉衡强撑身躯向外行去。 密室外通书房。室内陈设简朴,全无重臣府邸的奢靡气象。沈玉衡实在力竭,顺势坐下。贺谌欲去取茶水书卷为他解闷,未料手被勾住,沈玉衡用了些力拽他同坐。 “长策,不必等尘埃落定了。来时见府中空寂无人,清早漆园言你入宫面圣。似你这般人臣,该忙得脚不沾地才是,怎有闲情陪我消磨?二哥这些年动作,我并非不知,只是无意相争。”沈玉衡抬手拂去贺谌肩头微尘,“唯你不同。五年前,是自觉羽翼丰满欲离,抑或另有隐情?这五载,你做了何事,令沈如晦既倚重,又忌惮至此?” 贺谌拾起陈年旧事。 “当年长策恨毒了先帝,不为旁的,只为他令衢尘这般好的人受苦。我总见你清减支离,困守边关,连归京都成奢望,是他执意求仙问道,罔顾苍生之过。那日帐外闻你与程先生言谈,沈玄雍竟欲杀你。长策想替你解忧除烦,不愿你连安稳度日都成奢望。遂只身入京,投于二皇子门下,为其做事,亲手弑君……然事成前三月,忽闻宁安侯杳无音讯,方知弄丢了最要紧的。我本该守在你身边,护你周全。”贺谌语中悔意深浓。 他撒了谎,未言尽实情,将那不告而别的根源深埋——他爱上了他的恩公。每念及此,皆感渎神。 “你音讯全无,彼时沈如晦遣人捉拿四弟,我只道他要斩草除根。毕竟传言四皇子乃紫微星降世,纵使多年礼佛,沈如晦有所忌惮,亦在情理之中。”贺谌语声微顿,再开口时已带哽咽,“是我愚钝!为免沈如晦疑心,隐瞒身份,反累你忧心如焚。更从未将衢尘与沈玉衡视为一人,错失救你的良机!若昨日未能从阎王手中抢回你……纵死千万次,亦难赎其罪!沈如晦心如明镜 我能弑君,若想登极,亦能对他下手。他要我死,理所当然。” 沈玉衡如抚小兽般轻揉他发顶,递来的眼神满是“苦了你了”。 “莫再自责。恩公已寻到你,亦好好活着。往后,不会让你独面风雨。”沈玉衡指尖叩击桌面,窗外树叶沙响,凉风骤入,掀起门户,灌入衣衫,激起一阵轻颤,“龟兹兵力,我听漆园提过。几支精锐,商路通达。然在国主眼皮下养兵置宅,开销非小。新皇登基已久,你这府邸倒似破落惯了,与我那宁安侯府不相上下。原我被禁入京,府邸如何皆属寻常。你这般光景,大抵是银钱尽数花在刀刃上了。” 贺谌只觉沈玉衡已将他里外看透。问这五年所为,不过印证心中猜想。 “是。另有部分出自江南商贾所得。程诩家中几位兄弟在彼处照应,勉强购置些甲胄杂物,不至捉襟见肘。”贺谌坦言。 沈玉衡瞧着他便笑,指尖轻扯他颊肉:“这般模样,真似我初掌玄甲营时。当年教你的书没白读,甚慰我心。早知你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今日更觉欣慰。” 贺谌低笑:“恩公养的崽,不像你还能像谁?昔日依附恩公那几年,难道不像?” “像,怎能不像我。”沈玉衡顺手揉了揉贺谌发顶,薄唇贴上冰凉杯沿。指节微曲,轻叩桌面。风过门户,程靥星一身玄衣,跨槛而入,恭敬施礼。 “救驾来迟,四皇子恕罪。” 第3章 丈量衣带 沈玉衡轻应一声“嗯”,示意程靥星坐下。 程靥星掩好门,自怀中取出一封崭新信函,置于矮桌之上。 沈玉衡打趣道:“四皇子我可不敢当。圣上怕早已昭告天下,四皇子本欲回京奔丧,未料刚出寺门,便被马匪掳去,死于动乱之中,如今连尸首都寻不着了。再说了,你见过会说话的游魂么?” 程靥星皮笑肉不笑地剜了他一眼。 “哦?那宁安侯,你便该唤我一声‘老师’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过来给为师请个早安。”程靥星嘴上不饶人。 沈玉衡扶额失笑,干巴巴道:“老师,你如何寻到此处?不是说这昭远侯神秘得很,仅留一个‘贺供人’的称谓,你三年都未探知是谁么?” 程靥星眯起眼,不解道:“昨夜我去寻玉龙君未果,只得返回,今日便瞧见了府门上的旗子,不是你差人插的?” 沈玉衡也是一头雾水,他醒来下榻不过片刻,还合计着盘问完贺谌再去要旗子,今日也只季漆园出门抓药,何曾有人挂旗? “是我。”贺谌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你不喜青色衣物,入囹圄前栖云殿床榻上却摆着青绿绣金的袍子。下人来报时我未在意。知晓你身份,又见你昨夜奋力向外行走,料想是有人接应,或留了暗号。当时府邸重兵把守,那衣物无法再取。我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胡乱在门外插了面金青旗。没成想竟把程先生招来了。”话毕,换来程靥星拍肩称赞,以及沈玉衡一脸“欣慰”? “真不能小觑你啊,长策!我也是闯来碰碰运气,谁知这位‘贺大人’竟是我们的小长策?谁能想到!在漠北时就觉你机敏,我师傅若见此等奇才而不收你为徒,枉为清幽山第一人牙子。”程靥星感慨万分。 沈玉衡顺手抄起案上书简敲了敲桌面:“老师莫打岔了,玄甲营安顿如何?” “放心。漠北燕王手下那队人马交班时顶上去了。我早早带玄甲营撤离漠北以防不测,未料真派上用场……眼下已转移至江南。幸得沈如晦大赦天下,叶无垢当了丞相张罗改革户籍,玄甲营的户籍总算有了着落,解了燃眉之急。”程靥星展开信函,墨迹斑驳的纸上按着指印。“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盟书诱惑极大,其中许多条款于我们大有助益。你且细看,再作定夺。” 沈玉衡细细端详一番,确如程靥星所言。然而他眉头紧锁,将盟书推至一旁,难得直截了当:“不行。又是给钱又是供粮,还预留退路。瞌睡便有人递枕头,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只怕枕头里藏了刀,专杀我这前朝余孽。” “沈如晦身边,叶丞相聪慧过人且八面玲珑,他投诚未必是好事,却也未必是坏事。”贺谌食指点了点盟书上残缺的指印,“此物万万做不得数。他日若船覆难行,他大可撂挑子不认账。” 程靥星将盟书折好收回怀中,正色道:“既不打算合作,行踪也算不上隐蔽,此地便不宜久留。你去更衣。” 沈玉衡低头瞥见衣襟上的血渍,只觉额角青筋直跳,腹诽道:沈玉衡啊沈玉衡,你哪还有衣可更? “我们已商议妥当,烦请程先生外间稍候片刻,我同玉衡有些体己话要说。”贺谌做了个“请”的手势,心中算盘噼啪作响,那算珠几乎要溅到程靥星脸上。 程靥星在边塞时便瞧惯了他二人腻歪。虽自己往日也称沈玉衡为“衢尘”,今日也叫“玉衡”,却总觉得不及贺谌唤得那般亲昵。 “好——不打搅你与你的‘好恩人’浓情蜜意。”程靥星故意拖长了“好”字,存心臊他二人。 程靥星快步离去,顺手带上了门。 沈玉衡倒也习惯了他这般揶揄。漠北五年,日日被调侃是孤水云客畔的望夫石,眼巴巴地盼着,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程靥星于他亦师亦父,自小带他在军营摸爬滚打。沈玉衡只怪这长辈总爱调笑自己,程靥星却辩解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救回的孩子不告而别,怎能不心焦?一年后再提此事,沈玉衡已郁郁寡欢,连调笑的力气也无了。 沈玉衡犹豫片刻,终是问道:“虽说是你带我走,但携我出了这扇门,一旦被旁人发现,你便是反贼,须得跟着我颠沛流离一辈子,你可……” “想好了”三字尚未出口,贺谌便安抚般拍拍他的手:“死生相随。” 贺谌不容他纠结此问,化作一只得逞的狡狐,半眯着眼笑道:“府中备有几套欲赠门客的衣裳,只是尺寸不一。我为你量过,再寻合适的可好?” 沈玉衡“嗯”了一声应下。 他又一次纵容了贺谌的“胡作非为”。 宽大的手掌搭上他肩头,食指拇指轻点肩峰,隔着衣料刮擦带来微痒。沈玉衡袖中手指微蜷,贺谌已捕捉到他衣袂的轻颤,却恍若未闻,指尖如蝶般滑落腰际。 沈玉衡只觉一身骨头都似浸在酒里,软醉无力。 贺谌钝刀子割肉般箍住他腰间最单薄之处。上一次这般环抱,那腰肢尚劲瘦覆着匀称肌理,如今只剩骨头上挑着一张皮。 “玉衡,我留的信里分明写着,要你照顾好自己。”贺谌语气带丝幽怨,偏偏沈玉衡就吃这套。 沈玉衡搭上他置于腰间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拇指关节,笑道:“我知道,‘铅华洗净不染尘,愿卿年年总无恙’。那时你稚气未脱,我不时翻看,总想起你初到我身边时,丁点大个人,粘着我寸步不离。” “那时专为我打了指环,好叫旁人认得标记,不敢伤我。”贺谌总爱同他忆起边塞岁月,苦是苦了些,互相舔舐伤口的日子却满是欢喜。 “程先生那时笑你,‘照你这样揍遍街坊四邻的性子,旁人逮住这小子,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贺谌模仿着程靥星口吻,逗得沈玉衡笑不可抑。 贺谌约莫盘算好腰围便撤了手,腰际只余他掌心的温热。 贺谌寻来的衣物极为合身,只腰身略宽,但无大碍,腰封一束便瞧不出端倪。 昭远侯府前空寂无人,飞尘卷着乱红装点街道,倒叫这初秋少了几分寂寥。 沈玉衡躬身钻进马车。自侯府至龟兹国,快马加鞭约需五六日车程,沿途除飞逝景色,便是干涩尘土。 起初递进饭食,沈玉衡尚赏脸吃两口。不过两日,他便简直像将嘴缝上了一般,食盒如何送入便如何推出,时而传来几声干呕,搅得人心绪难安。程靥星在前开路,贺谌挥鞭的手却愈发迟缓,不过片刻便勒住缰绳折回轿旁。 贺谌屈指叩窗,半晌无人应答,心头微乱,翻身下马叮嘱:“程先生,烦请牵马稍歇,我去看看玉衡。路上颠簸,怕他头疾犯了又不肯言声,生生忍着痛楚。” “好。瞧他这模样,怕撑不到龟兹国了。把这药端进去。”程靥星自囊中取出茶碗,将水囊里褐色药液倾入。 贺谌接过药碗,闪身进了马车。 沈玉衡正斜倚软榻,一截手臂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绛纱色衣袖堆叠在紫绡暗纹软枕上,掩着支撑的关节。领口微敞,右侧大片肌肤爬满狰狞毒纹,连脸侧亦未能幸免,与眉心血痣勾缠,竟似别致的妖纹,衬得他宛若山间精怪化成的玉人。 朱唇微启,吐出温热浊息。沈玉衡忽地抬手扯过贺谌,两片滚烫的唇瓣骤然印在他唇角。 “渴……水。” 贺谌身形一僵,欲探他额温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久旱逢甘霖。沈玉衡如呷香般浅尝他薄唇,一味索取。 贺谌手有些发麻,见他这般情状,虽恨他或许不识来人,但既已至此,礼义廉耻便抛诸脑后。他单手执起茶碗浅啜一口药液,旋即扣住沈玉衡后脑,将药渡入他喉中。沈玉衡贪恋地以舌尖舔舐贺谌唇缝,索求更深的吻。 恍惚间,贺谌似听到一声呢喃,不敢确认字音。若是哪家姑娘芳名,心头怕要痛死。贺谌索性以吻封缄。 好一架方方正正的马车,里头竟藏着一对缠绵的野鸳鸯。 贺谌不厌其烦地满足着沈玉衡无底洞般的欲念,磨蹭间总算喂完了药。掌心贴着他脖颈,贺谌扶他侧卧榻上。季漆园这副药本拟至龟兹再用,服药会催化蛊毒,令人堕入悠长梦境。若沉溺不愿醒,便永陷极乐,虽生犹死;七日不进水米,必暴毙而亡。若能醒来,则安然无恙。这蛊却比预想生长更快,这三日更须争分夺秒。 贺谌下了马车,解开树上马儿的缓绳。程靥星原在一旁喂马,见状跟了过来。 “我实在忧心。脚程还能再快些么?”贺谌满面忧色。沈如晦逆天改命,他的好恩公却在马车里与阎王对弈,生死未卜,单是想想便恨得后槽牙欲碎。 “能快。也怪先帝,命所有人瞒着,从未提及玉衡,否则你断不会让他受这等苦楚。”程靥星指指他唇角沾染的血色,啧了一声,“擦擦,磕哪儿了这是?” 贺谌闻言方摸了摸唇瓣,一抹殷红蹭上指腹。他竟不知何时被沈玉衡啃咬出了血,昔日沈玉衡教的“偷吃要擦嘴”早忘了个干净。 程靥星笑他:“怎么,车里藏了刺客?” 贺谌讪笑着打哈哈,跨坐马上,端正姿势准备赶路。 烈烈寒风灌入衣袖,那个吻却在脑海中萦绕不散。柔软的唇舌,灼人的体温,将他牢牢扣押。 入夜,贺谌握缰的手骨节发白。荒漠之月如一枚将熄的炭火悬于头顶,熏得人心焦。他齿间咬着火折子,掀开车帘时刻意放轻动作。月光斜铺沈玉衡颈间,他点起车内微弱的烛光,寻个位置坐定,好让沈玉衡枕着他睡得更安稳些。只是沈玉衡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轻得仿佛要融入夜风,飘散无踪。 贺谌解下狐裘将他裹紧,指腹刚触到他腕骨便是一颤——稍用力些怕就要折断了。记忆刺破夜幕:漠北雪夜,这双手曾执银枪挑落他鬓边梅花,让他“看好了,学好了,将来守好漠北”。 “那一招……你还没教我呢。”他哑着嗓子将唇贴在他耳畔,任由沈玉衡无意识地咬住肩头锦缎,温热瞬间在肩头滚烫。 “冷……” 贺谌将狐裘往上拢了拢,拇指轻轻划过他眉心血痣。那妖异的毒纹竟似活物般微微蠕动,刺眼得很。贺谌掌心落下,覆住那片蔓延的毒瘢。 “我错了。你回来。” 再也不做不告而别的事。 “好不好?” 见他如此,贺谌竟生出拥吻一具行尸的绝望,只求上天别再折磨他,害了这一身病骨。 “长策,给他暖暖身子,过了鹰愁涧就更冷了。”程靥星隔着车帘喊道,随即递过水囊,“拿着。” 贺谌接过水囊,应了声“好”。 忆起沈玉衡曾为他渡过热汤,虽笨拙却顺利,反是自己臊得慌。那人却抚着他后颈轻笑:“小兔崽子,活命的事有什么可臊?” 贺谌含了口温热的水,俯身欲喂。沈玉衡手臂骤然环上他脖颈,狐裘顺势滑落。清水自唇角溢出,在锁骨汇成细流。贺谌慌忙以指腹擦拭,却见沈玉衡喉间微动,无意识地追索他撤退的指尖。 “长策。” 贺谌一惊,水囊险些滑落。他在梦中唤的竟是自己的名字,那下午朦胧中的呓语,若拼凑起来,是否也是“长策”? “水……还要。” 他凝视着沈玉衡翕动的睫毛,忽地发了狠扣住那人后脑。这次渡过去的不仅是清水,还有压在舌下的炽热誓言:“给你,都给你。” 安抚好沈玉衡,贺谌下车,与程靥星围坐篝火旁。 “玉衡这名字,有何寓意?”贺谌问。 “此前我只知他字‘衢尘’,愿做天地间一粒微尘,过世俗生活。”贺谌忆起沈玉衡说这话时嘴角似噙着笑,时过境迁,记忆如蒙纱,已看不真切。 “那是他母妃取的。他降生那日天象怪异,紫薇、长庚、天狗诸星闪烁不绝。先帝正值壮年,虽未明言,却处处令人留心玉衡。自那刻起,他便注定要么死得干脆,要么早日滚去边塞吃沙,落个‘何须马革裹尸还’。白甘棠多次祈求无果,只得在名字寓意上讨个吉利,愿他高枕无忧,身心俱安。至于‘玉衡’,各解不同,但无论何解,皆喻其有经世之才,足以调兵遣将。你这捡来的孩子,不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若擒不住你,岂不枉费了‘玉衡’二字?”程靥星话锋一转,“也就图一乐,你且当程先生又拿你消遣吧。” 贺谌谈及此,脸上笑意便未褪过。那日走得急,程诩未及赶来,若叫他瞧见贺谌这副春心荡漾的模样,怕要直挺挺躺进棺材里去。 “不敢。只记得先生在边塞唤过他‘枕安’,如今知晓其意,更觉悦耳。他曾对我说,名与字,是长者的期许与祝祷。” “你瞧,这不把他话记得挺准?”程靥星揶揄道。 贺谌话锋一转:“听闻令师乃清幽山高人。叶无垢亦师出清幽山,先生可认得?” 程靥星道:“他是我师兄,才具确有过人之处。昔年我亦曾想,既有他这等天才在世,何须我这等庸碌之辈行走人间?但他背叛了初衷。于我而言,师兄叶孤酌早已死了。叶无垢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若非结盟于玉衡有益,我断不愿见他。” “那令师便是林栈前辈了。” “师傅他老人家是个老好人,什么人都救,也极重才具,定会欣赏你。天色不早,歇息去吧。”程靥星出言赶人,贺谌顺从告退。 第4章 魇梦回环 沈玉衡坠入梦境,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唯有心口一股滚烫的洪流骤然奔涌,激得他浑身剧颤,仿佛灵魂都被灼穿。 梦中,是漠北的过往。 厚重的积雪吞噬了大地,夜空澄澈如酥油浸润过的琉璃。沈玉衡踏出营帐,长靴陷进雪窝,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他背负长箭,欲往山中寻觅冬色。 脚下步伐渐疾,最终在无垠的雪毯上迈开大步。熟悉的狼嚎刺破寂静,循声靠近,便听见压抑的、幼兽般的啜泣。一个眉眼稚气未脱的小男孩蜷缩在雪地里,泪眼婆娑,仿佛承尽了世间委屈。三头饥肠辘辘的饿狼将他围在中央,涎水冻结在利齿边缘,幽绿的瞳孔锁定着这上天赐下的晚餐。 狼主察觉到入侵者,喉间滚出低沉的威胁嘶吼。三头狼瞬间绷紧筋肉,獠牙毕露,森冷的目光齐刷刷钉在来人身上。只一眼,沈玉衡心头便似被羽毛搔过,那菩萨心肠再次泛滥成灾。 搭弓射箭于此刻已显被动。沈玉衡反手抽出箭矢,目光如电扫过四周,拾起一粒石子奋力掷向远处,石子落地的轻响瞬间撕扯了狼群的注意力。电光火石间,他两步并作一步,如鹞鹰俯冲,一把将那颤抖的小身体抄入怀中。 此举无异于宣战,震耳欲聋的咆哮撕裂寒风,三头饿狼后腿蹬地,卷着腥风雪沫直扑而来。沈玉衡臂弯紧护着孩子,手腕一振,长箭离弦,箭矢破空,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噗嗤”一声,精准地没入当先一头狼的眉心,滚烫的兽血如泼墨般喷溅,瞬间将雪地染成刺目的猩红。 沈玉衡手臂收得更紧,试图将怀中冰冷的颤抖压入自己胸膛,同时反手抽出腰间匕首,与剩余两头凶兽展开生死周旋。 人兽力量悬殊,沈玉衡却半步不退。他身形灵动如雪狐,匕首寒光闪烁,招招直取要害。然而,箭矢出手尚有距离,匕首一旦脱手,便是将头颅拱手相送。抱着一个活人,终究是极大的拖累。沈玉衡掌心已沁出黏腻的冷汗,湿滑得几乎握不住刀柄。男孩似乎感知到自己是累赘,却又被那紧箍的手臂传递出不容置疑的保护之意,只能死死抱住沈玉衡的胳膊,恨不能将自己缩得更小。 一头恶狼觑准时机,凌空扑来,沈玉衡就势向前一滚,单膝狠狠砸进雪里,积雪飞溅。他仰面迎着扑下的阴影,手腕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匕首由下而上,带着决绝的狠厉,“嗤啦”一声,精准地捅入狼腹最柔软的皮囊,滚烫腥臊的狼血如瀑布般当头浇下,瞬间将他洁净的斗篷浸透成一片污秽狰狞的暗红。 浓烈的血腥味彻底点燃了狼王的凶性,它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怒嚎。沈玉衡刚经历一轮生死搏杀,气息粗重,肌肉酸胀欲裂,仿佛每一根筋络都在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 面对再次扑来的狼王,沈玉衡足尖在雪地里猛地一拧,积蓄的力量骤然爆发,他侧身闪避的同时,一记刁钻的挑踢,灌注全身劲力,狠狠踹在狼王的侧肋。沉闷的骨裂声清晰可闻,庞大的狼躯如同破麻袋般被踹飞,重重撞在一旁虬结的枯树干上。深冬的枯枝坚硬如铁,尖锐的断茬“噗噗”数声,深深扎进狼王的皮肉。 剧痛彻底激发了狼王的癫狂 沈玉衡当机立断,将怀里的孩子放下,迅速解下那件已被狼血浸透、沉甸甸的斗篷,严严实实罩住男孩。斗篷虽不宽大,却足以将这小小的身影彻底藏匿。 雪地上,沈玉衡那抹瘦削的身影瞬间成为唯一的目标,孤绝而耀眼。手中匕首,被狼血反复涂抹,在惨淡的雪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寒芒。 他与最后的狼王缠斗在一起,身影交错,快得只剩残影。比蛮力,他绝非对手,但他那在沙场千锤百炼出的柔韧腰肢与鬼魅身法,此刻成了保命的关键。他活似一条在雪浪中游弋的银蛇,狼王的每一次扑咬都堪堪落空,利爪只撕下他翻飞的衣袂。然而,狼王狡诈,似乎也懂得围魏救赵,几次扑空后,它猩红的眼珠一转,竟猛地调转方向,獠牙森森,直扑向地上那团被斗篷覆盖的鼓包。 “畜生。”沈玉衡目眦欲裂,抄起地上一截断裂的枯木,用尽全力掷向狼口。趁狼王被异物塞住嘴,疯狂撕咬木块的瞬间,他已如离弦之箭扑回,用身体牢牢护住斗篷下的孩子。 “咔嚓!”木块在狼王口中化为齑粉,混杂着血沫的木屑簌簌落在雪地上。 “真难缠。” 沈玉衡喘息着低咒,声音带着力竭的沙哑。 狼王甩掉口中碎屑,新一轮的攻击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劈头盖下,沈玉衡不退反进,匕首带着破风声挥出,直取狼王天灵盖。岂料狼王竟在最后关头诡异地拧身,用壮硕的肩背狠狠撞向沈玉衡。 一声闷响,沈玉衡整个人被巨力掼得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虬结的枯树干上。无数干瘪尖锐的断枝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破衣衫,狠狠扎进他后腰的皮肉,钻心的剧痛如毒蛇噬咬,温热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伤口涌出,浸透衣衫,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痛得眼前发黑,却不敢有丝毫停顿!牙关紧咬,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他手中的匕首带着同归于尽的狠绝,精准无比地捅进了狼王因撞击而暴露的脖颈。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狼王眼中的凶光彻底熄灭,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沈玉衡才敢松懈一丝紧绷的神经。后腰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占据所有感官。他颤抖着抬手摸向腰后,指尖立刻被一片粘稠、温热的红褐色浸染。 “嘶……”剧烈的抽气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冷汗瞬间布满额头。 兽类的污血将他月白的衣衫染成斑驳诡异的暗红,衬着他失血苍白的脸,宛如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玉面修罗。 男孩终于从斗篷里钻出来,小脸煞白,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倚靠在枯树旁、喘息不止的沈玉衡。方才惊心动魄,竟叫他忽略了这位救命恩人,竟生了这样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眉间那点殷红的小痣,在惨淡的雪光下,如同神佛眉心的朱砂,带着悲悯众生的神性,又透着一丝惊心动魄的妖异。男孩手脚并用地爬起,捡起那件染血的斗篷,怯生生地靠近,将斗篷轻轻盖在沈玉衡肩上。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他抬起冰冷的小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点红痣。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沈玉衡微微一颤,男孩这才如梦初醒,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 沈玉衡痛得眼前发花,却被他这懵懂的动作逗得牵起嘴角,眉眼弯起,漾开一抹虚弱却真实的浅笑。他随手将沾满血污的匕首扔在一边,反手握住男孩冻得通红的小手,贴在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上——那是剧烈搏杀后残留的体温,正努力融化着掌心的冰冷。 “小调皮,”他声音低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温柔,“怎么跑到这群畜生的地盘来了?叫什么名字?” 男孩尚未从那指尖传来的奇异温暖和这抹惊心动魄的笑容中回神,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此刻方知此言不虚。 “不能说话?” 男孩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怯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我没有名字,楼兰那些人……只叫我小狼。” 沈玉衡心思电转。送回父母身边?绝无可能。近来罗布泊异动,楼兰公主多西瑶逃至漠北又仓皇折返的消息他有所耳闻。眼前这孩子骨瘦如柴,裸露的手腕脖颈处青紫交叠的旧伤新痕刺目惊心,楼兰以活婴试蛊的传闻浮现脑海。这分明是被榨干最后价值后随手丢弃的“药渣”。 “那跟着我好不好?”沈玉衡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诱哄的暖意,“我给你个新名字,带你回家。” 男孩仰望着他,如同仰望云端垂怜的神祇,用力地点了点头。 “跟着我,以后就是大梁的人。”沈玉衡忍着后腰撕裂般的剧痛,将男孩抱了起来,身体的沉重与伤口的锐痛交织,心情却奇异地被一股暖流熨帖,“那便姓贺,叫贺谌,字长策,如何?” “……好听,”男孩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比小狼好听多了,我喜欢这个新名字。” 沈玉衡抱着他,目光投向远处驻扎着玄甲军营帐的方向,片刻后,低沉而郑重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贺尔新生,愿尔赤诚。携以长策攘蛮夷,赚得天下靖安宁。” 年幼的贺谌自然不解其意。沈玉衡心中却如明镜。他自己也是滚到边塞吃沙子后,才真正明白名字里承载的厚重。程靥星早年教导他的话浮上心头:‘那是长者对孩童一生的祈愿。’ 雪地上,长长的脚印蜿蜒着,一路延伸至温暖的营帐。程靥星早已立在帐边守望,一见沈玉衡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 “见你久久未归,正忧心着,不想竟有如此‘收获’。”程靥星目光落在他怀中熟睡的孩子身上,语气带着调侃,眼中却满是关切。贺谌力竭昏睡,长长的羽睫垂下,在冻得微红的小脸上投下阴影,精致的五官在睡梦中显得格外脆弱美好。 “应是楼兰试蛊婴,模样比之前找到的那些都更……精巧些,像是传言中多西瑶亲自‘照料’的那批。这孩子底子虚透了,我一窍不通,只能仰仗老师妙手回春了。”沈玉衡语速很快,抱着贺谌径直步入温暖的营帐,厚重的帷幔落下,隔绝了外界的酷寒。 沈玉衡背后的伤口血已凝固,结了一层薄痂,只要不剧烈动作,那尖锐的疼痛便暂时蛰伏。他靠岸台坐下,忍着腰后的隐痛开始研墨。清隽的字迹在宣纸上缓缓铺开。 旌斾招风瀚海间, 诚守狼山事皇权。 沙涵鹓雏水色眼, 风惊郁孤听女叹。 赋其新生名漆园, 转送松阳使愁断。 唯愿无情望青冥, 不想雪酥拾余欢。 前些日子救下的女婴已被送往松阳季家,那地方终归不适合女孩生存。这不成调的几句诗里,竟透着一丝未卜先知的惘然——未来尚未展开,怎就料定这雪地里捡回的小狼崽,会成为余生割舍不下的欢愉? 沈玉衡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觉得,自己这被诅咒般的身世,与这被万物遗弃的孩子,都像是被孤独选中的灵魂。日后,或许只能互相舔舐伤口,汲取那一点点微末的暖意。 夜半,灯花偶尔爆开细碎的噼啪声。帐外,程靥星来回踱步的身影被烛光映在帐上,晃得沈玉衡心烦意乱。他正欲开口唤人进来,程靥星已按捺不住,掀帘而入。 “这孩子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程靥星压低了声音,目光扫过榻上熟睡的贺谌,“漠北苦寒,百姓稀少,玄甲军多是些大老粗,也无人与他深交。为何急于给他取字?”他眉头微蹙,带着不解。 沈玉衡的目光落在贺谌紧攥着被角的小手上,伸手过去,轻柔地将那紧绷的手指一根根揉开,再将被子仔细掖好。他转过头,烛光在他侧脸上跳跃,语气平淡得近乎残忍:“万一我哪天死了,没人给这孩子行冠礼了呢。”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落,正落在他自己微凉的手背上。 程靥星心头猛地一揪,疼得几乎喘不过气。自这孩子降生,真心疼爱他的,唯有一个白甘棠。可先帝多疑,一壶鸩酒便夺了那可怜女子的性命,留下这懵懂婴孩在世间挣扎求生。 “啧!”程靥星重重一叹,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焦灼,“玉衡!休得胡言!即便你没有如钦天监那帮蠢材所言,做什么‘乱臣贼子’,你也得给我好好活着!”他不愿再纠缠这沉重话题,话锋急转,“再说了,什么叫‘没人’?我呢?” 沈玉衡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冲淡了眉宇间的阴郁。他故意斜睨了程靥星一眼,带着点促狭反问:“养娘哪有生娘亲?” 程靥星被噎得一滞,腹诽这孩子何时学得这般牙尖嘴利。 “那你是亲娘啊?”他没好气地回敬。 “我捡回来的,名是我赐的,字也是我取的,”沈玉衡下巴微扬,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傲娇,“还能有比我更亲的?”他目光又飘回贺谌身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以后,这就是我的心尖尖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程靥星看着他脸上那久违的、带着点小得意的鲜活神情,恍惚间与幼时那个被众人簇拥的小玉衡重叠。犹记初至漠北,这孩子明明也怕那无边的黑夜与风啸,却还强撑着安慰他说这里的月亮比京城的大。若有贺谌这样一个人能陪着他,时时牵动他的心绪,或许……能让他从“向死而生”的绝境中稍稍回头?程靥星心中叹息,终究是默许了。 边塞的日子是粗粝的砂纸,日复一日地磋磨着血肉与神魂。沈玉衡终日奔忙于战火硝烟之间,将周边觊觎大梁的宵小揍得闻风丧胆。同时,他还要顶着朝堂之上无处不在的猜忌目光,定期送上那些言不由衷的平安信。这日子苦得让人连抱怨都觉多余。偏生沈玉衡滴酒不沾,连这短暂的麻痹也弃之不用,只能将那碎了的牙、断了的骨、流干的血,统统和着风沙咽下肚去。 纵是铁打的金刚,也有力竭神疲之时。若无紧急军务,沈玉衡往往早早歇下。边塞的雪夜是死寂的,可一旦无雪,那呼啸的狂风便卷着沙砾,如同万千厉鬼在帐外哭嚎嘶吼,扰得人不得安眠。这样的环境,对贺谌而言,更是炼狱的延伸。 困在那暗无天日的蛊窟时,多西瑶在他身上试过的毒蛊不计其数。他亲眼看着身边的同伴在蛊虫噬咬下扭曲哀嚎,最终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午夜梦回,女人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总在眼前晃动,尖利的手指捏着蠕动的蛊虫,狞笑着要塞进他的喉咙。那段日子在他灵魂深处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怕风,怕雨,恨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夜。尤其狂风大作时,那梦魇便如附骨之疽,回环往复,如同西域传说中的古老邪神,张开了吞噬一切的黑洞。 从前麻木,不知畏惧为何物。如今留在沈玉衡身边,尝到了暖意,反而生出了无边的胆怯。 这一夜,狂风如巨兽咆哮。贺谌抱着一条薄薄的罗衾,赤着脚,悄无声息地立在沈玉衡的床头。他不敢出声惊扰那来之不易的清梦,只死死咬着下唇,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滚烫的泪珠断了线般砸在冰冷的锁骨上,洇湿了单薄的衣领。 沈玉衡对周身气息的变动敏锐异常。他懒懒地掀开眼皮,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结束了与周公的对弈。他曲起手肘,支撑起昏沉的脑袋,上半身随之脱离衾被的包裹。 动作间,雪白的里衣领口被扯开些许,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锁骨。黯淡跳动的烛光映着他因倦意而微阖的眼,几缕汗湿的乌发黏在颈侧和微红的脸颊旁,整个人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慵懒靡艳。他闲闲地伸出另一只手,修长的食指微曲,朝贺谌轻轻勾了勾。 贺谌如受牵引,挪动僵硬的脚步靠近床头。带着薄茧的温热手指,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道,轻轻落在他发顶,揉了揉。 “怎么还哭了,宝贝儿?”沈玉衡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低沉温柔,像羽毛搔在心尖最软处。贺谌被这一声“宝贝儿”唤得心尖发颤,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下。 沈玉衡眼前的朦胧褪去,放下撑头的手臂,索性坐起身。停留在贺谌发顶的手顺势滑至他脑后,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力道,将少年拉向自己。他抬手捧起贺谌冰凉濡湿的小脸,将自己温热的侧脸贴了上去,轻轻蹭着,将那冰冷的泪水一点点蹭干、熨热。 贺谌浑身僵硬,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暖流击中,动弹不得。 “做噩梦了,是不是?”沈玉衡的语调带着诱哄的魔力,贺谌在他掌心用力地点了点头,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清冽又带着一丝铁锈般气息的味道,令人心安又心悸。 沈玉衡索性手臂一揽,将这孩子整个抱上了床榻。经过一冬精心调养,贺谌身上总算有了些分量,不再硌人。只是面对沈玉衡,他依旧不敢放肆,即使被提溜上床,也下意识蜷缩在床沿,不敢靠近半分,生怕逾矩。 沈玉衡虽困倦未消,却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拘谨。他摸索着探出手臂,精准地勾住贺谌劲瘦的腰肢,稍一用力,便将那带着凉意的身体彻底锁进自己温热的怀抱。贺谌猝不及防撞入一个带着清冽气息和暖意的怀抱,鼻尖瞬间被独属于沈玉衡的味道填满,似冷泉浸过的寒铁,又似雪后松针,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早已浸入骨髓的血腥气。这矛盾的气息奇异地揉杂在一起,却成了最令他安心的味道。 “躲那么远作甚?”沈玉衡不满地咕哝一声,收紧了手臂,将那微凉的身体更密实地嵌入自己怀中。 贺谌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在这温软馨香的怀抱里融化了。他不敢大动,只小心翼翼地、极缓慢地将脑袋向下挪了挪,脸颊轻轻贴在沈玉衡的颈窝,感受着那温热的搏动。温热的鼻息拂过他的额发,像羽毛轻扫,搅得他心湖波澜迭起。 沈玉衡无意识地又紧了紧手臂,下颌抵着贺谌柔软的发顶,慵懒的声线带着睡意的黏稠,低低地萦绕在贺谌耳边。 “靠着我,什么邪神恶鬼都不敢近你的身。” “恩公就这么守着你。只要玉衡一息尚存,便许你一分安稳。” 第5章 以情刺青 沈玉衡在向梦的深处沉坠。 雍和二十六年,边疆暂安,沈玄雍的旨意却如冰刃落下——宁安侯衢尘与玄甲营,无召不得回京。 贺谌望着沈玉衡略显孤寂的背影,眼眶莫名干涩,只抬手揉了揉,权当风沙迷眼。 “想家吗?枕安。”程靥星似未留意角落里的贺谌,对着沈玉衡唤了声,惹得贺谌眼底掠过一丝狐疑。 沈玉衡眼帘低垂,掩去情绪,半晌才道:“我衢尘,天生地养,何以为家。” 那佯装的洒脱,不过是少年心绪打了死结。程靥星心下暗叹,这孩子比他小了**岁,心思却沉得怕人。 “我的意……” 话未尽,便被沈玉衡截断:“有长策在,此间不苦。京城路遥,不回也罢。”他呷了口茶。 程靥星颔首:“过几日中秋,若能忍住不似儿时哭鼻子,便不带你了。” 沈玉衡往他手里塞了块信笺并些碎银:“星星放心。只城东铺子的茯苓糕,离得久了倒念得紧,捎些回来。” 程靥星爽快应下。那糕甜得齁人,他曾疑心沈玉衡味觉有失,直到见他饮苦药时蹙眉才释然。 中秋月冷,清辉如霜,洒落洞穴冷泉边。泉畔匕首映着寒光,也映得沈玉衡肤色惨白,皮下青筋似要挣出。冷泉漫至他精瘦的腰腹,水波轻漾,湿透的黑发蜿蜒贴于颈侧、锁骨。水下,一块不大不小的旧疤若隐若现,蹭在枯枝上落下的,未加理会,至今犹在,像一块顽固的印记烙在苍白的肌肤上。 风动穴响,凌乱脚步急迫地荡入耳中。沈玉衡当即抬手扯过石边白长衫披上,他于边外鲜少着此浅色,薄薄的湿衣贴在身上,勾勒出肩背紧实的线条。 赶来的贺谌略显狼狈,气息微促,手中紧紧捏着那封被揉皱的信笺。看清是他,沈玉衡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说了不必寻我。”沈玉衡声音带着浸水后的微哑,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贺谌闻言,眸色骤然沉冷如潭底。他几步跨至泉边,衣摆扫过湿漉漉的石面,猛地半跪下来,五指如铁钳般扣住沈玉衡水面之上的肩头。指尖触及冰凉皮肉,那寒意激得他心下一凛,声音却压得更低更沉:“衢尘,这是什么话?你从前亲口说,有你在,我无需忧心……” 沈玉衡被他掌心的灼热与眼中的风暴慑住,那恼怒中翻涌着深切的委屈,丹凤眼尾染上薄红,连那总是微挑的眉梢也沉沉地垂了下来。沈玉衡甚至能想象,若他有双耳,此刻必是可怜地耷拉着。 沈玉衡喉结滚动,咽下那点涩然。信中那些混账话,他无法否认。无非是让他日后顾好自己,待程靥星回来,便随其返京投奔玉龙君,寻个安稳前程。 “说话。”贺谌的声音又沉了几分,扣住肩膀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沈玉衡轻轻挣动,那力道却如蚍蜉撼树。他无奈,只得抬起湿漉漉的食指,带着泉水的凉意,轻轻贴上贺谌紧抿的薄唇,堵住那即将喷薄的怒火。 “恩公错了。” “不该丢下你…可好?”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 贺谌原觉得这人真是混蛋透了顶,恨不能将他从水里揪出来说道说道。可这两句低语入耳,心口那团暴戾的火焰却像被冷水猝然浇灭,只剩下酸涩的烟。不争气的泪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堪堪悬在唇边那颗微小的痣上,欲坠不坠。 沈玉衡心尖一颤,腾出另一只手,略显粗粝的指腹带着怜惜,轻轻擦过那滴泪珠,也抚过那颗痣,将那点湿意承接于指尖。 “阎王未点卯,你便不许走。”贺谌喉头哽咽,终究咽下了那句滚烫的“绝不独活”,只哑声道,“你走了…我当如何?” “瞧瞧,可怜样儿。”沈玉衡声音软了下来,那心疼再难掩饰。自己亲手救下、养大的孩子,如今已蹿得同自己一般高,筋骨结实,眉眼锋利。可这回行事前,自己竟还下意识将他视作需要安排庇护的孩童,未曾问过一句。此刻见他追来,落泪质问,沈玉衡心中那点因“为他好”而产生的笃定,瞬间化为满溢的愧怍与疼惜。 玉龙君名望颇佳,虽有腿疾却是仁厚之人。若至京城,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念在与衢尘同侍君主的份上,也必对这孩儿千百倍好。 沈玉衡避开那双被泪水洗得愈发清亮执拗的眼,撤回贴在他唇上的手,强自冷静道:“跟着衢尘,一生只得在边疆饮风咽沙,刀口舔血。若作衢尘遗孤入京,必不受半分苦楚,前程似锦。我替你选,选条好路。” 贺谌闻言,如信徒般虔诚调整跪姿,托起他的脸。 一滴泪,不知是谁的,砸落在两人之间的水面上,激起圈圈涟漪,荡开,又消失。 贺谌倾身向前,额头不容拒绝地贴上沈玉衡的额。冰冷的皮肤相触,激起细微的战栗。他靠得极近,呼吸灼热地喷洒在沈玉衡脸上,声音低沉而清晰:“胡话。谁说好?自你从尸山血海里把我扒出来那日起,我便认定了要跟你一世。” “狼最忠。我是小狼……”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委屈,“……怎忍离你?你又怎能不问过我,便替我定下生死前程?” “小狼”二字,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沈玉衡心尖最软处。试蛊婴的黑暗过往瞬间翻涌,那些蛊毒在稚嫩皮下疯狂暴走、啃噬筋骨的日夜,在极致的痛苦中被强行灌下解药,感受着冰火两重天在体内厮杀……每一幕都让他不敢深想。 沈玉衡心口抽痛,指尖下意识用力,轻掐了一下贺谌近在咫尺的脸颊,带着一丝嗔怪的安抚:“不许。我宁你是只狡诈的狐,为保全自己可不择手段。乖,不走了,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有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贺谌望着他眼底的疼惜与妥协,心中那点怨怼终究化作酸软。他敛了翻涌的情绪,目光下移,落在沈玉衡浸在水中的腰侧,那块旧疤在月光水波下更显狰狞。 “衢尘,这伤…”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水面轻划,靠近那块皮肤。 沈玉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角勾起一丝调笑,试图驱散方才的沉重:“救你时落的,竟忘了?叫恩公好生伤心。” 贺谌眼底微不可察地亮了亮,像是某种隐秘的满足被触动,却又着实觉得那疤痕刺眼丑陋,配不上眼前这如玉的人。 “美玉之瑕…怨我。”他低语,带着自责。 沈玉衡抬手,带着水渍揉了揉他微湿的发顶,动作熟稔,仿佛在揉搓一只大型犬并不存在的耳朵,温声哄道:“那便用刺青盖了它。玄甲军也有刺字的规矩,东西在成晟处,去取来。” 贺谌几乎是下意识地抗拒:“不行。” 那针刺入皮肉的痛楚,他光想想便觉窒息。 沈玉衡却不容他退缩,将泉边那柄寒光凛冽的匕首亲手塞入他掌中,冰凉的金属触感让贺谌指尖一缩。“还不信我?” 见他仍僵立不动,眸中满是挣扎与忧惧,沈玉衡又放软了声调,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承诺:“下黄泉,上碧落,再寻不到如我这般诚心待你之人。信我一次?” 贺谌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映着的月光与自己,终是败下阵来,艰难地“嗯”了一声,转身时脚步快得几乎带起风。越是知晓他过往苦楚,越是一分一秒也不愿离开他身边,哪怕只是取个东西。 再回洞穴时,贺谌臂弯里多了一条厚实的披风。沈玉衡仍浸在冷泉中,半眯着眼,似乎已沉入假寐,月光勾勒着他安静的侧影。水面在他精瘦的腰腹处轻荡,那块疤痕在水波下若隐若现。 “恩公。”贺谌的声音低沉,在这静谧的洞穴里,带着一种醇酒般的微醺感。 沈玉衡闻声睁开眼,直起上身,带起一片水花,从容地上了岸。湿透的白衫紧贴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寸流畅的肌理线条,水珠争相滚落,在青石上洇开深色痕迹。他却浑不在意,径直走到一旁平滑的大青石边,背对着贺谌,姿态舒展地趴伏下去,一条胳膊随意地垂下,将那片需要刺青的腰背肌肤完全袒露在月光与贺谌的视线下。 “想刺什么,随你。” 沈玉衡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将选择权全然交予身后的少年。 贺谌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应了声“嗯”。他走上前,单膝跪在青石边,伸手轻轻撩起沈玉衡湿漉漉的后襟下摆,堪堪露出腰间那块不大不小的旧疤。指尖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微微凸起的疤痕边缘,几乎是脱口而出:“疼么?” 问完便暗自懊恼,世间伤疤,哪有不疼的?尤其这伤,是为救他而留。 “上阵杀敌之人,伤痕便是活的功勋。”沈玉衡的声音从石面上闷闷传来,带着一种看透的淡然,“若非程先生执意用那些名贵药膏涂抹,我合该满身都是。药太贵,营中人人用是痴想。好些兄弟比我年长,近年新入营的毛头小子也不少。他们同我说,将伤疤当功勋看,便不觉难过,反是荣耀。” 贺谌沉默着,取过细针,沾了特制的墨料。他凝神屏息,针尖悬在那块疤痕上方,落下第一针时,指尖稳得惊人。一只栩栩如生的墨蝶轮廓在他手下逐渐显现,翅膀的纹路巧妙地覆盖了疤痕的凸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带着那块皮肉振翅飞离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 “过两日程先生便回。”沈玉衡的声音渐低,带着困倦,“茯苓糕,不会太甜,你定要尝尝……”语毕,便阖上了双眼,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传来,也不知听没听见贺谌那声低沉的“好”。 披着清冷月色,贺谌用厚实的披风将湿漉漉的沈玉衡仔细裹好,打横抱起,稳步走回温暖的营帐。怀中人沉睡着,温顺地倚靠着他颈窝,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 翌日清早,程靥星风尘仆仆赶回,衣裳未换便闯进营帐。预想中的混乱未见,只见贺谌正坐在榻边,动作轻柔地为沉睡的沈玉衡擦拭额间沁出的细汗,眼神专注得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程先生回来了?换洗衣物在你帐中。衢尘难得安睡,借一步说话。”贺谌将微湿的绢布扔进铜盆,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恭敬却不容置疑。 程靥星目光复杂地掠过榻上安睡的沈玉衡,又落在贺谌身上,心中暗叹从前真是小觑了这少年。能与阎王手中争回沈玉衡的,世上怕再无第二人。忆起玉龙君处所见信中那些“托孤”般的决绝言辞,程靥星仍心有余悸:“他虽默许信件传递,我却不曾窥看内容。到了玉龙君处方知……信中竟是要将你托付过去。幸而有你在!他现下如何?当真无碍了?” 贺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安定人心的笑意:“程先生放心,一切安好,你奔波辛苦,先去更衣歇息片刻。”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程靥星长舒一口气,这才觉出浑身疲惫,指了指帐外马匹,“那齁甜玩意儿在马鞍旁的褡裢里,我得去缓缓神。”说罢便转身离去。 贺谌恭敬目送他走远。转身去取糕点时,目光却被褡裢旁露出的一角信笺吸引,纸质细腻柔韧,绝非寻常之物。他眸光微动,并未拆看,只不动声色地将那封特殊的信与糕点一并拿起,返身回到帐内。 沈玉衡已然醒了,正慵懒地靠坐在榻边,单手支颐,另一只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上,晨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他微眯着眼,像只餍足的狐,悠闲地打了个哈欠,眼尾还带着惺忪的水汽。 “衢尘。”贺谌唤他,将油纸包着的糕点放在桌上,脚步却未停,径直朝他走来。 “枕安是谁?” 轻飘飘四个字,却如惊雷炸响在沈玉衡耳畔。他支颐的手肘微微一滑,身形瞬间僵住,慵懒的姿态荡然无存。 贺谌已行至榻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沈玉衡笼罩其中。他抬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沈玉衡在晨光中的颈侧,触到那一寸温热的皮肤,指腹下的脉搏瞬间变得清晰而急促。沈玉衡心中警铃大作,昨日冷泉边才用眼泪将他哄得软了心肠,今日怎的又发起疯来?这名字他究竟从何处听去? “恩公,”贺谌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沈玉衡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病态痴缠,“你骗了我么?”那拂过颈侧的指尖微微用力,“是否想将我送回京城,你再金蝉脱壳……过那没有我的日子?”他顿了顿,声音里浸满了被遗弃般的绝望与控诉,“你不要我了……我是不是,注定要被丢弃。” 沈玉衡蹙眉,退无可退。回想何时泄露此名,贺谌另一手已悄然抵在他腰后,将他困在方寸间。 “长策,先松开。”沈玉衡强自镇定,声音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绝无此意,更不会不要你。” 贺谌却恍若未闻,反而得寸进尺地将鼻尖几乎贴上他敏感的耳垂。然而抬眸间,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却盛满了无辜与委屈,水光潋滟,仿佛沈玉衡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负心人。 “分明是恩公对我有所隐瞒,”他控诉着,指尖下滑,轻轻勾住沈玉衡袖口,像怕他化作青烟遁走,“当年同我说的‘绝无欺瞒’……原都是诓人的话。”那委屈的语调,与昨日冷泉边如出一辙,却又多了几分偏执的试探。 沈玉衡被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浅淡松香和灼热气息搅得头脑发胀,心跳如擂鼓。他侧过脸,试图避开那过于贴近的唇舌侵扰,腰后那只手的存在感却愈发强烈。 “真的,长策。”沈玉衡深吸一口气,带着昨夜才哄过人的无奈与疲惫,“除这名字……再无其他了。信我。”他几乎想叹气,昨日才指天发誓不再欺瞒,今日就被抓了这小小的疏漏。 贺谌未松手,反得寸进尺扣住他腕,指腹在脉搏处摩挲,眼底委屈未褪,暗藏执拗。 沈玉衡叹口气,反手将他压于床边,力道虽轻却不容挣脱。终是不忍再瞒:“听话。是我。母亲取的,无人唤过。莫忧。恩公发誓,再不瞒你骗你。” 贺谌佯痛嘶声,沈玉衡立时松手,跪坐身侧,关切地扣住他肩。 贺谌被他压制着,却并未挣扎,反而在沈玉衡身下微微仰起头,露出脆弱的颈项。他望着沈玉衡因薄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眉眼,忽地佯装吃痛地“嘶”了一声,眉头紧蹙。 沈玉衡心头一紧,那点薄怒瞬间被担忧取代。他立刻松了钳制的手,挪开压制他的膝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跪坐在贺谌身侧,急切地伸手去扣他的肩膀查看:“弄伤你了吗?让我看看……” 恰在此时,程靥星风风火火地掀帘进来,送信,撞见此景,恨不能自戳双目,心中哀嚎:苍天!我这双眼怎未被风沙迷了!程靥星啊程靥星,你急个什么劲! 贺谌唇角微勾,侧了侧身:“不疼。程先生来了,我先出去。” 得允后,贺谌翻身下榻,随意一礼便走。 沈玉衡忽觉腰间酸痛,捏了捏刺青处。这一幕落入程靥星眼中,不啻惊雷。 程靥星盯了他一阵:“我走了也没多久吧?长策还那样小,你何时变得如此……下流了?” 沈玉衡当即反驳:“说谁?” “玉龙君被你吓个半死,你倒在此逍遥。他还为你寻了美娇娘,想你年纪也该婚配了,谁知你黑心烂肺,竟对孩子下手。”程靥星用手肘碰他,“还娶不娶妻?” 沈玉衡只明了前句,后话听得糊涂,只掷出两字:“不娶。” “娶妻作甚?皇城就差贴宁安侯与玄甲军禁入的告示了。从前太后惧猫,妤妃厌狗,圣上便禁了这两样。太后离宫祈福,妤妃之父乃范必忠党羽,范大人倒台后牵连满门抄斩,皇城里便又有了猫狗。把好姑娘娶来独守空房,或带来边疆吃苦,岂非混蛋?归根结底,我不想离了此地。” 程靥星笑着弹他脑门。 “铁了心了。”他倒好奇,“漠北拿什么留你?” 沈玉衡道:“可记得何烬随我入乌山救燕王?我只带一支精兵,以为万全,哪料燕王那滚刀肉的,竟推何烬挡剑。我杀了匪首,燕王府的人将他带回。何烬身上口子太多,血捂不住……老师,你知他那时说什么?” “他说想回家。他才十七,没比长策大多少,就要死在又高又冷的乌山,只为救一个冷血的。”沈玉衡语气溢满心疼,“那时我便想,千刀万剐了燕王也不为过。” “你背他回来时,人都凉透了,还哼着他家乡的曲儿。葬下他,你高热了一整夜。”程靥星愤然甩手,“燕王当真罪无可赦!” 沈玉衡指向桌上玄甲军名册:“离家久了,谁不思归?除了带他们每人回家,我别无他法。” 程靥星反问:“那你还舍得死?” “他们还有你。我信老师教我仁爱众生,也必带他们回家。”沈玉衡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可长策,只有我。用我的命换他前路,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