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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嗜血美人

作者:覆兰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沈玉衡眼下四肢绵软乏力,毒纹得药物滋养,已悄然蔓延至臂膀、后颈,只被乌发遮掩,难窥全貌。


    这蛊毒堪称世间罕有。前几日他连咽食水都成问题,体内空荡如无物。岂料仅一夜药力浸润,这毒物便似在他躯壳里扎了根,与血肉争抢起养分来,每挪一步,都觉骨髓中如有白蚁啃噬,剧痛钻心。


    “下蛊之人就在密室,可要同去?”贺谌问道。


    沈玉衡颔首应允。纵使喉间已泛起腥咸,他也要亲手了结那宵小之徒。毕竟宁安侯“玉面阎罗,睚眦必报”的名声,绝非虚传。


    然而一抬腿,他便欲偃旗息鼓。脚踝仿佛被钉死在地,只知将痛楚源源递上。


    贺谌倒非看穿他窘迫,而是蓄谋已久般勾起他腿弯,将人整个儿揽入怀中。


    “不成体统。府中人瞧见如何是好?莫非你要解释金屋藏娇,这‘娇’还与当今圣上的四弟肖似?”沈玉衡惯爱拿贺谌打趣,嘴上从不饶人。


    “这回算长策讨了恩公便宜,且纵我这一回。日后俯首称臣也罢,当牛做马也好,长策绝无怨言。”贺谌语带一丝惯有的慵懒倦意,不似承诺,偏又叫人甘愿赴汤蹈火,此刻却失了往日的从容不迫。


    “舌灿莲花,从前怎未发觉你生了条如此巧舌?”沈玉衡存了心逗弄。


    贺谌应道:“那日后定让恩公细细品鉴。”


    密室门上嵌着一对阴阳双鱼,铜铸精工,纹路细腻。贺谌伸手转动鱼身,只听机括“咔哒”轻响,两扇石门背向滑开,露出一条幽暗逼仄的甬道。


    才入通道,石门便悄然闭合。壁上氤氲水汽,倒不似囹圄那般阴寒刺骨。


    那日的狱卒被五花大绑于刑架之上。昨日回府后,贺谌未再施刑,其背后旧伤隐痛,人却睡得死沉。


    沈玉衡手臂微挣,脱开贺谌臂弯,寻了条长凳坐下,面色沉静。


    贺谌则抄起一旁葫芦瓢,舀了冷水兜头浇下。狱卒一个激灵,自梦中惊醒。


    “醒了?”贺谌佯作不识,“瞧你面善,名唤何来?”他实则认得此人,乃令狐队旧部。沈如晦豢养的死士,尽是无根无萍、悍不畏死之辈,正是战场上的绝佳利刃。


    沈玉衡垂眸把玩手中白瓷云纹杯,看似漫不经心,那双眸子却如寒潭,死死锁住囚服身影。昏暗光线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令狐襄,圣上曾赞你是个人才,怎的屈尊做起狱卒了?”贺谌语带讥诮,“手段了得。倒是我忘了,圣上给过你这差事?是他授意,还是你自作聪明,擅作主张?”


    令狐襄未答话,只将淬毒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沈玉衡身上,恨不能将他拆骨剥皮,挫骨扬灰。


    “我做何事,与你何干?莫非你还肯大发慈悲放了我?你这叛主的疯狗!今日若叫我命丧于此,来日圣上第一个疑心的便是你!”令狐襄面目扭曲,切齿恨道。


    贺谌浑不在意,顺着他的话道:“长策是玉衡的不二臣,何来反叛?圣上眼下正盼着我跋扈些,才好治罪。杀个小卒这等小事,他自会先纵着我,待我犯下滔天大罪,再取项上人头不迟。”他招手示意沈玉衡近前,“眼下,你才是砧上鱼肉。解蛊,或死,选一个。”


    令狐襄朝他脚边狠狠啐了一口,发出刺耳邪笑。


    “痴心妄想!我侍奉圣上远早于你,你却爬得更高!更可笑者,竟是个叛徒!功高震主古来皆然,哪个才智近妖之辈能逃过断头台?贺谌,你还在做全身而退的美梦?此刻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过是强弩之末!取你性命之人已在路上,你身边这美人,也得陪你共赴黄泉!”他犹觉不足,恶狠狠剜了贺谌一眼,“敢救沈玉衡,你的死期也近在眉睫!”


    贺谌不语,眉心微蹙。他心如明镜:沈如晦帝位未稳,眼下动他恐军心浮动,加之边关局势吃紧,腾不出手收拾自己罢了。


    “原以为是个识时务的,不想如此蠢钝。余下的话,留着说与卞城王听吧。”贺谌从不留活口把柄,却未亲自动手,反捞过长鞭置于沈玉衡掌中。


    “小混蛋,又闹腾什么?”沈玉衡低声斥道。


    贺谌大掌覆住他执鞭的手。


    “替恩公教训宵小。”


    他引着沈玉衡手臂猛地挥出,鞭梢破空,狠抽在令狐襄身上。凄厉惨嚎瞬间刺透密室。沈玉衡虽耳力不济,亦觉那声嘶力竭聒噪刺耳。


    “杂种!我化作厉鬼也必索你性命,叫你永世不得安眠!”


    听到“杂种”二字,沈玉衡脸色骤然冰寒,白皙肌肤下青筋暴起,似欲挣破皮囊。他猛地挣开贺谌的手,反手抽出贺谌腰间匕首,寒光映亮他双眼。


    沈玉衡两步抢至近前,刃光一闪,精准切开令狐襄喉管。声带齐断,热血争先恐后喷溅上沈玉衡面颊,余者浸透囚衣。


    血珠顺着他睫毛垂落,在颊上拖曳出蜿蜒红痕。切口齐整如尺量,鲜血汩汩涌出,在地上汇成一片暗红。


    沈玉衡眼前虽不甚清明,然漠北征战多年,鼠窜之敌不知射杀凡几。对付一个绑死狂吠的桩子,取其性命易如反掌。


    “杂种”二字是沈玉衡逆鳞。当年在边关,他领贺谌收拾外族,那些人常以中原传入的污言秽语咒骂。有次玄甲营摧枯拉朽追击突厥,沈玉衡本欲驱之北返,未赶尽杀绝。然额尔德克将领仗着马背功夫骄横,出言挑衅,“杂种”一词触其逆鳞。沈玉衡当即张弓搭箭,一箭洞穿其咽喉,顺势剿灭突厥最强一部。老突厥王闻讯气绝,他偏还大摇大摆前去吊唁,顺带掷下一纸合约:突厥永不再犯大梁边陲,开通漠北互市,“增进情谊”。


    贺谌目光胶着在沈玉衡身上,恍若被擒住般无法移开。许是忆起当年沈玉衡护犊之举。时隔五年,那道身影再次挡在他身前——纵使那身躯已破碎不堪,仍将他护得严严实实。


    贺谌自忖早已不在乎“杂种”称谓。幼时“扫把星”、“丧家犬”听得麻木。小贺谌曾呜咽着扑进沈玉衡怀里,后来年岁渐长,伤疤似乎结了痂,却反在沈玉衡心上撕开一道永不愈合的血口。


    令狐襄尚未死透,喉咙咯咯作响,似欲咒骂。


    受辱的记忆在奔涌。


    幽暗囚室,一灯如豆。冰冷铁钩悍然刺穿肩胛,将他悬吊于湿冷石壁。每一次细微的挣扎,都换来穿骨剧痛,冷汗瞬间浸透单薄囚衣。令狐襄的身影在昏暗中晃动,狞笑着将污浊冰冷的盐水强行灌入他口中,呛得他咳喘不止,毒纹在屈辱与痛楚中狰狞蔓延。“杂种就是杂种!”那恶毒的咒骂,与此刻如出一辙。


    还是那双枯瘦的手,捧出那刻着双鱼纹的冰冷铜匣,捻起一枚暗红干瘪的“种子”。“圣上念旧情,特赐厚礼!”令狐襄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下颌被铁钳般的手掐住,冰冷滑腻的蛊虫被强行塞入口中,死死捂住口鼻的窒息感,那名为“噬髓枯荣蛊”的邪物滑入腹中的阴寒黏腻感,伴随着“圣上特意吩咐,要您清醒受着!”的恶语,成了他此后日夜啃噬骨髓的根源。新伤叠旧创,毒纹蔓延,唯有那点冰冷的恨火,在无边黑暗里燃烧。


    过往的剧痛、屈辱与那深入骨髓的阴寒感,此刻旧恨新仇齐齐灼烧着神经。


    “你辱我之言已还了,这一刀,教你黄泉路上管好口舌,纵是堕入地狱,也需将腌臜话咽回肚里,烂在肠中。”沈玉衡抬手将他怒睁的眼皮抹下,刀尖狠狠扎入其舌根,旋即抽回。


    贺谌自怀中摸出一方白绸,细细擦拭溅在沈玉衡脸上的血污。血迹被抹开又拭净,露出底下白玉般的肌肤。


    鲜血浸润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他恍若端坐莲台的神祇。


    贺谌温声道:“玉衡,自有了你那日起,长策便不是野孩子了。‘杂种’这等话,刺在身上,早不痛不痒。”


    沈玉衡偏头,如幼时般捏了捏贺谌鼻尖:“傻话?没在皮肉上留疤,难道心就不疼了?”


    贺谌心口猛地一揪。沈如晦偏爱用无牵无挂之人,令狐队皆是丧家之犬,无父无母,他自己亦是。待在其身边日久,贺谌也曾以为自己与旁人无异,不过多了段被疼爱的过往。


    “玉衡……”


    贺谌骤然将沈玉衡拥入怀中。沈玉衡手中匕首尚未放下,见他就此压下,恐利刃伤其手指,忙将匕首掷落脚边。


    “转性了?这般能抱?”沈玉衡自是心疼,口中调笑,却掩不住怜惜。


    铁器坠地脆响,紊乱呼吸拂过沈玉衡耳畔。他双手抚上贺谌背脊,轻拍安抚。


    沈玉衡身形本不娇小,几日煎熬却显纤弱。此刻衣料包裹起嶙峋骨相,贺谌只觉温香软玉不过如此。


    “旁人面前张牙舞爪,偏在我跟前装可怜。”沈玉衡乐此不疲地逗他,心头疑云却渐浓:当年不告而别,父皇暴毙,迷雾重重。“小兔崽子,莫非欺软怕硬?”


    “恩公,长策没有。只是……”贺谌声如温玉,“佛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日后莫再为这等腌臜脏了手。长策奉你端坐莲台,愿做你手中利刃锋芒。”


    沈玉衡只觉心头热血翻涌。菩萨心肠的善人,该对捡来的孩子生出这般心绪么?不知何时,他捏着衣袖的指节已然泛白。当年未觉,此刻竟隐隐生出养虎为患之感。


    “你不惧有朝一日,这天下成了我掌中珍珑,连你亦是棋局一子?”沈玉衡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惊着了。他本不信命,只当钦天监是疯言。牢狱数日,方知世道险恶,不吃人,便被人吃。


    贺谌下颌轻搁沈玉衡肩头,启唇道:“这条命是恩公给的。若真要做你棋子,长策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长策……疼你还来不及。”沈玉衡低叹。


    贺谌虽眷恋不舍,终是松开了臂膀。密室阴寒,不宜久留,更恐沈玉衡触景生情反复忆起囹圄之苦。他执起沈玉衡的手,引其向外行去。长廊幽深,恍若一生都走不尽。


    按下蛇头机括前,贺谌低语飘散:“枕安,愿你得偿所愿,一世顺遂平安。”


    终是将心底话吐露。漠北数载,沈玉衡只求浪迹江湖,逍遥此生。方才那番“天下珍珑”之语,心思已与往昔大异。贺谌离去时愿他富贵欢喜,此刻唯愿他顺遂如意。


    枕安乃沈玉衡小字。昔日程靥星曾提及,他却从未如此唤过。初闻此名那夜,贺谌便策马离了漠北,何来机会唤他枕安?


    除程靥星外,无人这般唤他。


    “嘴上抹了蜜不成?这般会哄人,我可要讨教了。”沈玉衡强撑身躯向外行去。


    密室外通书房。室内陈设简朴,全无重臣府邸的奢靡气象。沈玉衡实在力竭,顺势坐下。贺谌欲去取茶水书卷为他解闷,未料手被勾住,沈玉衡用了些力拽他同坐。


    “长策,不必等尘埃落定了。来时见府中空寂无人,清早漆园言你入宫面圣。似你这般人臣,该忙得脚不沾地才是,怎有闲情陪我消磨?二哥这些年动作,我并非不知,只是无意相争。”沈玉衡抬手拂去贺谌肩头微尘,“唯你不同。五年前,是自觉羽翼丰满欲离,抑或另有隐情?这五载,你做了何事,令沈如晦既倚重,又忌惮至此?”


    贺谌拾起陈年旧事。


    “当年长策恨毒了先帝,不为旁的,只为他令衢尘这般好的人受苦。我总见你清减支离,困守边关,连归京都成奢望,是他执意求仙问道,罔顾苍生之过。那日帐外闻你与程先生言谈,沈玄雍竟欲杀你。长策想替你解忧除烦,不愿你连安稳度日都成奢望。遂只身入京,投于二皇子门下,为其做事,亲手弑君……然事成前三月,忽闻宁安侯杳无音讯,方知弄丢了最要紧的。我本该守在你身边,护你周全。”贺谌语中悔意深浓。


    他撒了谎,未言尽实情,将那不告而别的根源深埋——他爱上了他的恩公。每念及此,皆感渎神。


    “你音讯全无,彼时沈如晦遣人捉拿四弟,我只道他要斩草除根。毕竟传言四皇子乃紫微星降世,纵使多年礼佛,沈如晦有所忌惮,亦在情理之中。”贺谌语声微顿,再开口时已带哽咽,“是我愚钝!为免沈如晦疑心,隐瞒身份,反累你忧心如焚。更从未将衢尘与沈玉衡视为一人,错失救你的良机!若昨日未能从阎王手中抢回你……纵死千万次,亦难赎其罪!沈如晦心如明镜 我能弑君,若想登极,亦能对他下手。他要我死,理所当然。”


    沈玉衡如抚小兽般轻揉他发顶,递来的眼神满是“苦了你了”。


    “莫再自责。恩公已寻到你,亦好好活着。往后,不会让你独面风雨。”沈玉衡指尖叩击桌面,窗外树叶沙响,凉风骤入,掀起门户,灌入衣衫,激起一阵轻颤,“龟兹兵力,我听漆园提过。几支精锐,商路通达。然在国主眼皮下养兵置宅,开销非小。新皇登基已久,你这府邸倒似破落惯了,与我那宁安侯府不相上下。原我被禁入京,府邸如何皆属寻常。你这般光景,大抵是银钱尽数花在刀刃上了。”


    贺谌只觉沈玉衡已将他里外看透。问这五年所为,不过印证心中猜想。


    “是。另有部分出自江南商贾所得。程诩家中几位兄弟在彼处照应,勉强购置些甲胄杂物,不至捉襟见肘。”贺谌坦言。


    沈玉衡瞧着他便笑,指尖轻扯他颊肉:“这般模样,真似我初掌玄甲营时。当年教你的书没白读,甚慰我心。早知你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今日更觉欣慰。”


    贺谌低笑:“恩公养的崽,不像你还能像谁?昔日依附恩公那几年,难道不像?”


    “像,怎能不像我。”沈玉衡顺手揉了揉贺谌发顶,薄唇贴上冰凉杯沿。指节微曲,轻叩桌面。风过门户,程靥星一身玄衣,跨槛而入,恭敬施礼。


    “救驾来迟,四皇子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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