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石壁沁着黏腻水汽,污血混着污水漫过靴底,腥气冲得人作呕。刑具上凝固的暗红,宛如干涸的哭嚎鬼魄。角落里,一副筋骨似被抽去的躯体蜷缩着。沈玉衡背上鞭痕狰狞,皮肉翻卷,湿气啃噬下,结痂早成奢望,血水混着脓液,仍在蜿蜒,将那件辨不出本色的破烂单衣死死黏在嶙峋骨架上,每一下细微的颤抖,都是撕裂的酷刑。
“贺统领。”
看守谄媚的声儿,只招来一阵聒噪。
贺谌眼皮都懒得抬,像驱赶蝇虫般掠过他们。目光钉在角落那团污秽上——诏狱这帮杂碎,手是够黑,偏又听话地留着这口气,专等他来“了结”。只是这景象……贺谌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非是怜悯,倒像撞见了最腌臜的秽物,浓重的血腥气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那瘦骨嶙峋到近乎畸形的身子,更叫他看了便生厌。人瘦成这般,哪还有人形?
“脏。”这字从齿缝挤出。贺谌带着泄愤的戾气,大步过去,脚步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他在那团污秽前站定,腰都不愿弯得太深。
猛地伸手,五指狠狠攫住那人后脑的发根,力道之大,几乎要连头皮一并扯下,粗暴地将那颗深埋的头颅向后死命拽起。
“唔……”一声破碎的痛哼,虚弱得几乎散在空气里。巨大的拉扯力迫得沈玉衡头颅后仰,脖颈绷成一道濒折的弧。这剧痛,如冰冷长针骤然刺穿混沌濒死的意识。
沈玉衡的眼在剧痛与强光刺激下,吃力地掀开一条缝。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又扩散,如风中残烛般徒劳地试图聚焦,终是徒然,只余模糊光影晃动。
薄唇颤抖着张开,非因痛苦,而是骤然被夺去了埋首时残留的最后一点稀薄空气。窒息的绝望与求生欲在残躯内撕扯,迫得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搁浅濒死的鱼,贪婪又绝望地吞咽着令人窒息的腐臭。每一次深重、带着哨音的吸气,都撕扯着背上伤口,带来更烈的剧痛,让他在贺谌钳制下不受控地痉挛。
贺谌的目光撞上那张脸的瞬间,凝固了。
那双曾如狐般弯起的眼紧闭着,眉心那粒米粒大小的红痣却刺目地嵌着,活像一颗摄魂的玛瑙。
纵隔五年,这张脸依旧能在他心底掀起狂澜——这张与衢尘毫无二致的脸,便足以解释为何宁安侯衢尘销声匿迹后,久不问世事的四皇子会突然回京。
贺谌全身的血仿佛刹那被抽空,又在下一瞬疯狂涌回头顶,耳中轰然炸响着尖锐的嗡鸣。
惊愕之下,贺谌拽着发根的手如遭滚烫熔岩灼烧,那狠戾力道瞬间瓦解。手指猛地松开,收回时甚至带了一丝仓皇的微颤,仿佛多碰一下,这绝境中寻得的幻影便会溃散。
他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瞳孔在剧烈的收缩后僵直涣散,死死盯着这张脸。
“圣上令你们今夜给了结沈玉衡。如今我在此,便不劳二位动手了。”贺谌捏了捏发酸的手腕,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言下之意便是驱人。
“那我们为统帅料理尸身。”两个看守恭恭敬敬行礼,脚下却生了根似的。
贺谌侧身颔首,唇角勾起,笑意未达眼底。他猛地撕开掌心缠着的绷带,抬臂如电,直袭看守,瞬间与二人缠斗在一处。
沈玉衡撑着昏沉的脑袋,忍着剧痛爬起。眼前仿佛蒙着厚厚的雾霭,什么也看不真切。他心知不妙,这双眼怕是要废了,但心底警钟擂得山响——不能死在这儿。
他挪动手臂在矮桌上摸索,指腹被一片锋利划出微弱刺痛,才敢确定那是柄匕首。正欲抓紧,神经骤然绷紧,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手心。恍惚间,窸窣脚步声逼近。沈玉衡立刻将匕首攥入掌心,宽大的广袖迅速掩去了那抹银光。
贺谌今夜来得急,未携兵刃,本指望借这牢里的家伙什儿“结果”了四皇子,谁料生出这等变故。他一面缠斗,一面寻着合适位置,只想捏晕了扔远。沈玉衡也清楚,来人一时脱身不得,招惹上贺谌这等身手更是麻烦。只是那人一招一式,恍惚间竟有几分眼熟,像极了自己的影子。
眼下,逃命要紧。
沈玉衡紧盯着那唯一透光的出口。纵使万物皆蒙薄纱,他仍能勉强辨出人形轮廓。传话的卫兵脚未站稳,沈玉衡已双手执刃,强撑起膝头,狠狠刺向来人胸口,士卒连日见他恹恹待毙,全然没料到他还有还手之力,目眦欲裂地瞪着,残存的气力只够看着自己的热血喷溅在沈玉衡脸上,甚至有一滴滚烫地落进他眼底。此刻的沈玉衡,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势要拖一人共赴黄泉。
沈玉衡猛吸两口气,强作镇定地提起染血的衣摆,忍着周身剧痛,向外奔逃。
贺谌眼角余光瞥见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冲出牢门,暗恨自己总改不了一心二用的毛病。眼见沈玉衡逃离,更是懊悔竟未带寸铁防身。
沈玉衡伤重,脚步深浅不一,踏着污水溅起的声音也透着古怪,扰得贺谌心神一乱。
他暗骂一声,瞬间摒弃了所有缠斗的念头,狠辣骤现。一脚将一人踹向冰冷钢钉,旋身绞断另一人脖颈,贺谌冲出地牢,踏过遍地污血追出。只见沈玉衡踉跄疾跑几步,重重栽倒在冰冷湿滑的石地上。
贺谌远远便瞧见沈玉衡用染血的指甲抠着地面,如同破碎的虫豸般向前蠕动,身后蜿蜒出一条刺目的血痕。他箭步上前,一把将人捞起。怀中的身躯冰凉单薄,轻飘飘毫无分量,浓重的死气几乎要将他吞没。
“呃……”就在接触瞬间,濒死的沈玉衡如同受惊的困兽,抱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竟将匕首刺向自己咽喉。
贺谌反应极快,腾手便挡,刀锋狠狠扎进他箍住沈玉衡的手臂,深陷皮肉,几乎要将臂骨贯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尖锐的剧痛让贺谌闷哼一声,肌肉本能绷紧,反将怀里的人圈得更死。他甚至觉得,这痛,是他该受的。
“这么凶……”贺谌低语,带着人闪进密道,同时高喝一声:“有人劫狱!”他前脚刚带着人撒腿离开,后脚地牢便涌进一群追兵。
若沈玉衡方才独自爬出,纵有九条命,也难逃一死。
黑鸦掠过夜空。贺谌策马疾驰,奔回昭远侯府。府门洞开,似早知今夜有变。
贺谌将沈玉衡安置榻上,解开他染血的衣衫,将散乱的黑发拨至一侧。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纸,在他细腻却布满可怖鞭痕的背上渡了一层冷冽的光,纵横交错,触目惊心。贺谌目光难自禁地向下,落在那只后腰的黑蝴蝶上——那是他十五岁时亲手刺下,用以遮掩疤痕。当年漠北领兵的沈玉衡腰肢劲瘦有力,如今却纤细得惊人,连那蝴蝶瞧着都单薄了几分。
贺谌指尖划过那处皮肤,增生的皮肉微微凸起,反让这蝶儿更显灵动。
“衢尘,不是说再无欺瞒了么……”
“你又骗我……”贺谌喃喃,声音渐低,终化为一声空洞的悲鸣。
“我恨死你了。”
门板吱呀轻启,月光泻入。一藕色连云上袄,衬浅青云母绣样的女子端药而入。她多年前被救下后成了医女,虽在松阳季家得了新名“季映”,却仍留着当年沈玉衡所赐之名——漆园。
季漆园将药碗置于他身侧。此番,贺谌没如从前救人那般与她闲话。
“你今夜久去不归,我便知定是出事了,早早敞了府门,现下已落锁。”季漆园递过湿水的布巾,叹道,“又做滥好人了?说不定衢尘将军……早折在那老皇帝手里了,你还这般……”
“你错了。”贺谌打断。
季漆园摇头,不再多言。
贺谌默然,将药膏在指尖捻开,轻柔地涂抹在沈玉衡绽裂的伤口上。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沈玉衡是只蝶,稍一惊动便会飞走。他细心掖好被角,拭去沈玉衡脸上污血,撩起额角碎发,露出那颗扎眼的眉心红痣。
“宁安侯……”贺谌指腹摩挲着那颗红痣,声音喑哑,“我多庆幸……今夜亲自去了那地牢。”不然数年苦心,皆付东流。
季漆园眼眶微红,多年后再见恩人,心绪难平:“可地牢里关的不是四皇子么?你无论是劫了宁安侯还是救走沈玉衡,以沈如晦的性子,岂能容你?如今带着他,又当如何?”
“待他醒转再议。我尚有要务,那边出了大乱子,无人坐镇,今夜惊动沈如晦便难收场。他眼与喉似有损,烦请诊脉。”贺谌起身,行至门边,又驻足回望。
五年来,他日日为一人于细索上行走,不敢俯视深渊。而今,仿佛有人在岸唤他名姓,告诉他这路,终究是走岔了。
“寻天下最好的药来,”他顿了顿,“莫留疤才好。”
季漆园瞥见他手臂渗血,心下了然,上前一步擒住他手腕:“不能这般去,旁人见了作何想?”她塞过一块干净绢布,“何处伤的?”
“既猜着了,何必再问。”贺谌苦笑,“恩公那性子,岂肯轻饶了我?多谢。”胡乱抹了两把,扔下绢布匆匆离去。
马蹄声疾。不知谁喊了声“贺大人到!”,士卒乌泱泱跪倒一片。
贺谌装模作样低咳两声,脑中闪过沈玉衡背上狰狞鞭痕,戾气更盛。抬眸扫视众人,眼中阴鸷如驱不散的浓云。
“一群饭桶!还不去追?想学里头那个废物睡钉床么?”贺谌骂人的功夫,倒学了程靥星七成。“谁上的刑?”
一人站出:“卑职。”
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贺谌强压将此人千刀万剐的冲动,缓缓踱向摆放刑具的长桌。他抓起长鞭,在桌沿重重一磕。同时,一把匕首悄然自他袖中滑落桌面。落定一刻,他猛地甩出长鞭,破空之声尖厉如鬼哭,恰掩了匕首震落的微响。那长鞭落在人身上,莫说皮开肉绽,骨头都能震碎。
“你还让他有余力走动?放了圣上严加看管的钦犯,该当何罪?”
第二鞭落下,那人周身已洇开一片刺目血泊。
“统领!我给他喂了蛊!是圣上亲口叮嘱的!他跑不远!绝跑不远!”那人嘶声辩解。
贺谌噗嗤一声,笑意冰冷:“那你干什么吃的?连个半残废都追不上?跑不远?尸首呢?教你马蹄踏进泥里了不成?丢人现眼的废物!”
杀意瞬间充斥脑海。但心中警铃骤响——解蛊还需下蛊人。他强抑冲动,将鞭子胡乱一扔,略显疲惫地揉着眉心:“押回我府里。明日一早我自去面圣。今夜散了。谁再敢玩忽职守,提头来见。”
程诩见机,恭敬行礼:“统领,里头那三位……?”
“饭桶!处置死人也要我教?”贺谌丢下一句,拂袖而去。
不知是今夜月太刺眼,还是心绪难平,贺谌毫无睡意。沈玉衡背上斑驳伤痕在脑中挥之不去。他索性起身,去了安置沈玉衡的屋子,靠坐床头,凝视那张在睡梦中显得格外静谧的脸,心中方寻得一丝慰藉。
“没原谅你。”他低语。
目光流连,瞥见沈玉衡腕侧隐约痕迹。贺谌俯身,借着窗外微光细看。呼吸均匀平静,竟比在漠北时还安稳些,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阴影。他犹豫片刻,终伸出两指,轻轻捏住那截手腕。
皮肤比想象更凉。他屏息,将手腕缓缓翻转。腕内侧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如浸在冷水中的玉。两道狰狞凸起的疤痕闯入眼帘,蜿蜒于苍白皮肤上,似冻僵的蚯蚓。
贺谌指腹无意识地抚过疤痕。新生的皮肉比周遭更显粗糙。熟睡的人微微蹙眉,喉间溢出模糊呓语。
“长策……找长策……”
“……我在。”贺谌放软了声音应道。
五年光阴,沧海桑田。离别前偷吻那节突出的腕骨时,上面还未横亘如此狰狞的疤。如今这突兀的一道,倒像五年岁月烙下的密语,无声诉说着悲怆。
那两道显眼疤痕旁,还有几处细小的浅痕,似被指甲反复抓挠所致。贺谌胸口泛起一阵酸胀的刺痛,纵使方才在梦里他还唤着自己名姓,那被抛下的委屈仍翻涌难抑。
“你怎能……又想丢下我,一走了之。”
一夜无眠。
次日面圣。沈如晦对四弟失踪并无意外。他登基前,沈玉衡便广罗天下贤士,忠仆虽远在关外玄甲营,其势盘根错节,岂是轻易能拔?反是对手下这群废物更添鄙夷。贺谌谨记言多必失,沉默以对。木已成舟,徒劳无补。大业既成,沈如晦索性下旨令贺谌长期休沐,美其名曰“韬光养晦,净一净杀伐之气”。
说得比唱的好听,不过是想剥了他兵权,将这条龙困在昭远侯府罢了。
贺谌得了假,倒乐得自在,踏进府门便脚底抹油般直奔那屋。可闻得屋内动静,脚步又慢了下来。他垂眼,盯着臂上昨日已结的薄痂,眸色一沉,抽出腰间匕首,将那层痂齐齐切开,浓稠如漆的血顷刻裹满小臂。他将广袖拉下盖住,刻意摆出副可怜模样。
踏入房门,猝不及防与正饮水的沈玉衡四目相对。显是季漆园已诊治过,沈玉衡不似昨夜锋芒毕露,眼神略清明了些,只是看人时仍需微眯着眼,活脱脱一副狡狐样。确认来人,他放下杯盏,艰难挪了两步。贺谌没在原地等,两大步上前,将人紧紧锁入怀中。
“恩公,对不住。”贺谌用那惯惹人怜的腔调说道。
“长策……是我不好,是我的错。眼睛落了疾,伤了你……可你这些年去哪了?我寻了你那么久……”沈玉衡终于摸到这实实在在的人,方才脑中那点想扇这混账的冲动早已散了。然而,一股浓重血腥气却悄然钻入鼻腔。他心下一紧,伸手撩起贺谌的衣袖——衣袂已被血浸透。仅是轻抚,便沾了满手猩红,臂上那道深刻的沟壑,无疑在提醒他自己昨夜干了什么蠢事。“这么深……你昨夜……”
贺谌小幅摇头,确保他能感知:“不疼。当年一别,只怕再难相见。苦了你等我这些年……昨夜梦中,竟还唤我名姓。”他牵着沈玉衡坐回木凳,“我只庆幸昨夜救下了你。离了边疆这五年浑浑噩噩,救下你,算是我唯一的功德。”
贺谌又道:“衢尘,玉衡,皆是你。从前你允我唤你衢尘,如今……也许我唤你玉衡么?”
沈玉衡怔愣一瞬,仰脸看他。当年在漠北,少年已与他一般高,如今却要仰视了。眉宇间稚气尽褪,棱角更显硬朗。“随你。这伤哪能不疼?”
“真不疼。当时心只悬在救恩公上,忘了上药,才显得狰狞些。如今……恩公帮我,可好?”贺谌深谙向沈玉衡示弱之道,如狸猫向主人袒露肚皮。
沈玉衡不假思索应下。从前是纵容那孩子,如今想来,也是一样。他早年行军,指腹覆着一层薄茧,蹭过贺谌伤口,刮得微痒。贺谌却将话咽下,转而发出一声吃痛的吸气。沈玉衡闻声立时放轻了力道,仔细擦完药膏,还为他轻轻揉捏手臂松乏。
贺谌得了便宜,嘴角那颗痣随着笑意扬起,带了几分勾人意味,极具攻击性的面容也柔和些许。“多谢恩公。”
沈玉衡被他惹得心烦:“别起腻……几年前不告而别,今日落我手里,方才擦药时就该好好教训你一顿才是。”
贺谌敏锐捕捉到他语气里的不满,紧紧回握住他月白衣袍下的手:“玉衡,千错万错皆是我的错。往昔之事,季映所知亦不全。日后有的是辰光向你分说。如今,沈如晦弑父夺权,斩杀先帝身边史官,又逼你至此境地……我只等你醒来,问你可愿同我走?我许你一片安身之地。这京城,你断然留不得了。”
听得“沈如晦弑父夺权”一句,沈玉衡脸色骤然凝沉,周身气息仿佛冻结。贺谌以为他不愿,忙道:“你若不愿,长策亦不敢强求。”
“莫再自责。寻你,本是我该忧心之事。过往……恩公不问罪于你。”沈玉衡答得干脆,“只是,待我同前夜理应来接应的程先生会过面,我们即刻启程。去哪里,由你定。”
离夜晚还早,该收拾那些腌臜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