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果真笑了:“什么事?”
“二公子现在如何了?”
顿了顿,阿蘅的表情在暗处冷了一瞬,“他死了是最好——”
噔噔噔,上楼声,一个丫鬟叩响房门,“打扰了,大公子,斐声在您房里吗?老爷急着见呢!”
既然阿蘅房内没有宁琅的气息,荀斐声就必然要下楼一趟了,正好探探风口,摸清那道士的门路。
“我马上来!”
荀斐声应着,四处寻找自己的衣物,看了看床头,又瞅了瞅床尾,连屏风和木架也不放过,所见之处只有绣了花鸟的华服,他突然蒙了。
“公子,我的衣服呢?”
阿蘅抱起胳膊,靠在墙上不理他。
丫鬟又在催了。荀斐声四处走动着。
“公子!”
阿蘅还是没话。
“……阿蘅。”
“听见了,你就穿我的好了。”阿蘅的眼神睨了睨床头那套玄色长袍——绣了黛色连心结,领子一抹蟹壳青,内摆铅白。
穿着这身去见老爷,被拖出去打五十板子都算轻的,死了还得拖到后山头,埋都懒得埋。
“这不妥吧……”
“怎么了?那你同他们说,这是大公子的命令。”
荀斐声急得来回踱步,一甩袖子,故作为难道:“唉!”
沉默半晌,荀斐声径直朝房门走去,一身睡袍松松垮垮,臂膀在袖口若隐若现,他顶着这样一身,就要开门。
“不行!”阿蘅喊住他。
一来二去,荀斐声着一身玄色衣袍,风风光光踏进大堂,阿蘅背手跟在身后。
咚一声,荀斐声二话不说,跪下了。
“老爷!小的对不住二公子!”
酝酿的眼泪还没滚落,阿蘅的笑倒是先一步蹦出来了。
座上那对昏黄的眼珠不疾不徐,眯见这身衣装时,浑然一颤,震醒了大圈眼白,一支手杖颤巍巍的举起来。
“混账!你怎敢着大公子的服饰!阿蘅,可是他欺辱你了?”
有其子必有其父,骂人的话术竟都一样。
阿蘅摇摇头,抿唇一笑,盯着荀斐声。
“罢了,罢了……圭宝既已冷静下来,脚上却还冒着黑气。我问你,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是问对人了,荀斐声一点儿也不知道,洪圭宝被刺伤,完完全全在他意料之外,本想着吓唬吓唬得了,给个下马威而已,结果酿成如此大祸。
“小的不知,只知道二公子一行人带着小的进野林子玩耍,小的藏,他们寻,而已。”
“混账!不是你引得他们几个进了野林子?我听张家三贵说了全程,怎和你说的,一点儿不一样啊?!”
拐杖一下又一下敲在荀斐声背上,疼得他紧咬牙关,仍是一句话不说。
“来人,给我把他——”
“张三贵撒谎,该罚。”阿蘅忽地高声道,尤其拉长了尾音。
众人一愣,老爷清了清嗓:“阿蘅,好端端的,你傻站着作甚,坐过来。”
“记得把张三贵的皮扒了,看他下次还敢不敢骗我。”阿蘅走上前落座时,轻飘飘地冒出一句。
“阿蘅,不要胡闹。”
荀斐声跪得小腿有点儿麻,正想挪一挪变个姿势,老爷的声音又劈头盖脸传来:
“若不是你进那野林子,圭宝怎会有事!”
噼里啪啦,手杖摔在地上,剧烈的咳嗽声响彻大堂,不断有下人迎上来,端茶送水抚后背。
“——哎呀呀呀老爷啊,可别气了,伤了您的贵体!”
骛地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飘来,是那道士。
一身绀青袍,内衬黄栌,挽着发髻,腰侧挎一布包,里头塞有几张符箓。
“我的宝儿怎样了!”老爷跌跌撞撞地奔来,死抓着道士不放。
道士抹了把额头,语速极快:“无非是死也不吃药,一直吐,吐完了大喊大叫,叫完事儿了还用头撞墙,四个人都拉不住,因为您家大公子有点儿太丰腴了,我这边建议您平常要让他消消食——哎,瞧我这嘴,是二公子。”
“呀,呀——”老爷跪地哭泣,“我的宝儿!”
“老爷,我同您说明了,您可别生气。现在呢,二公子情况有些不妙,那脚恐怕是要废了。贵府里的确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我这边先给您另请个大夫——放心!都是咱自家师门的,可厉害。您再另付十二两银子,我给您把这儿滋养了许久的邪祟啊,给根除了。您看看怎么样?”
“好好,好。”老爷赶忙吩咐下人去取银子。
这明摆着是个江湖骗子啊。荀斐声心想。这府里哪来的邪祟?难不成指的是宁琅?宁琅一个冤死的千年老鬼,早已从善如流,荀斐声说一他是绝不说二,定然不会将洪圭宝害到这般地步。
可是,十二两银子——
荀斐声突然站起身,嗖一下跪在老爷腿边,“老爷!小的有一言——”
“这是个骗子!”阿蘅打断他,翘着二郎腿,胳膊肘撑在膝上,似有不满道,“都说我是福星,那府里怎会有邪祟啊?”
荀斐声慢慢直起身子,盯着阿蘅。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然而时间紧迫,再拖下去,洪圭宝怕是真不能下地走路了。
老爷脑子里一片混沌,想来自阿蘅住进府内,坏事没有一桩,喜事倒是成堆,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来个邪祟,全然乱了平衡了。
道士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大公子这话说的……”
斗胆忤逆洪府名声,在不大不小的玉蜀镇上,可要遭千人唾万人弃的。
这道士不是附近道观里的,而是游历时恰好路过玉蜀镇,老爷太急了,听他唠叨几句名声远扬之类,也不管“妖党风云”“借运换命”之类的头条小报,就将人唤进来。
老爷面色紫红道:“道长,我这孩子,你也是知道的。”
闻言,道士也笑。老爷引他去了旁屋,一众仆人跟上去,只留荀斐声和阿蘅两个。
说来惭愧,荀斐声本想私下胁迫那道士,先给老爷说一通他的好话,再把名声放出玉蜀镇大肆传播,待他赚到十二两银后,分出两成给自己,好直接跑路,奔向京城,哪知半路杀出个傻阿蘅,一语道破天机,惹得满屋子无语凝噎。
荀斐声站起来,他向来是个会宽慰自己的料,立刻想出其他法子。反正只有一个阿蘅在,他不如掀翻整个大堂,把宁琅挖出来。
他理了理思路:
一、找宁琅;
二、收拾行囊;
三、戌时后离开洪府,永不返程。
荀斐声翻了一阵子盆景和书柜,终于还是忍不住,符戒已蠢蠢欲动,他回过头——发现阿蘅冷不丁站在老爷椅前。
麝香木,精雕细琢,麒麟引凤,想必出自好一位雕花大师之手。阿蘅突然转身坐了上去,藤蔓似的,左歪右歪,十分惬意地拍了拍扶手:“唉,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公子,想不想看我变戏法。”荀斐声故做深沉地晃了晃手。
“好啊。”
符戒嗡鸣一声,刻痕似有变化,赤色纹路蜿蜒交融,又四散开,化为搜魂咒,辅以指印。
眼周景象忽地阴沉下来,隐约一个灰扑扑的魂灵游弋在前方。
荀斐声吃了一惊,阵场瞬间断了。
宁琅在阿蘅身上,且被无名气场镇压着,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对荀斐声的呼唤作出回应,只得缩回原始形态,最易保留修为的死后第一状——
一团气。
换句话说,玉佩就在阿蘅那儿。
“公子。”荀斐声走到老爷椅前,撑在扶手上的同时,身子向前倾,一手举起符戒,符上咒文正冒着荧荧红光,“你瞧。”
轻声一吐,手已然摸至阿蘅腰后,正要将玉佩扯下时,阿蘅笑得往后仰。来不及抽回,荀斐声被力道带着一压,半趴在了阿蘅身上。
“真好看。”阿蘅低低地呢喃,“我也想要一个。”
不知是不是错觉,荀斐声忽然觉得,他说这话时,语气和平常有些不同。
虽然有些狼狈,但荀斐声确实把玉佩扯下来攥在手里了。
功成身退,刚要起来,阿蘅抢先一步按住他的肩膀,缓缓推到一边,“啊,我想起来,我要去看看可怜的圭宝怎么样了。”
荀斐声注视着阿蘅离去的背影,脚步声消失在廊桥,他暗暗溜回柴房,路途听得几人嚼自己舌根,步子便愈发紧起来。
“那个怪胎又惹出来什么事?”
“害死人了呗。”
“哎!别乱说,当心人家请那什么扳指的主人——阴阳门主——来报复你!”
“人家早就被玄凝仙君钉在墙上死透了,顶多轮回个畜生道受苦。那扳指,估计也是从哪个垃圾桶里捡的,真当成宝了。”
斐声靠在墙边,不自主地听了一会,指甲在嶙峋的掌心里嵌了嵌,仍是悄无声息地走了。
身上衣裳穿得太舒服,荀斐声都快忘了这本该是属于阿蘅的。回到属于自己的小柴房,斐声利索地将衣裳脱下,滑溜溜的触感终于褪去,他换上那身打满补丁的旧衣衫,最后摆弄了一下从洪圭宝那儿拾来的铜镜。
碎痕将斐声的面庞切割成无数块。他举起右手中指上那枚符戒,对镜吻了吻它。
反正他都不记得了。
他从来都不应该记得以往的自己和一切。